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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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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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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19 13:30:07
第一〇六七章 出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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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下了。

      城市東頭,原本名叫眾安坊的這片街區,如今掛的已是“平等王”時寶豐的旗幟。

      由於前期占領得早,並未經曆太多的折騰,此時這眾安坊已經成為城內最為熱鬧繁華的街市之一。從西麵的坊門進去,一側聚集了寶豐號的各種店鋪生意,另一邊則圍起了大量的院落,成為被外界稱為“聚賢館”的貴賓居所。

      作為公平黨五支勢力中最擅長做生意、負責後勤與運轉物資的一係,“平等王”時寶豐從起事之初走的便是交遊廣闊的路線。盡管由於公平黨最初的複雜狀況,這邊與天下最大的幾個勢力並未有過明顯往來,但不少崇尚富貴險中求的中小勢力過來時,最容易接觸到的,也就是時寶豐的這支“寶豐號”。




      而在這樣的過程裏,同樣有不少亡命之徒,通過與“寶豐號”的貿易,進行危險的物資轉運,進而自窘迫的狀況裏逐漸崛起,成為了小型或中型的武裝集團的,因此也與時寶豐這邊結下了深厚的緣分。

      這一次江寧大會的消息放出,每一係的力量都展現出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轉輪王”時寶豐聚集大量的教眾,甚至請來了北上已久的大光明教教主坐鎮;“閻羅王”周商維持著偏激的作風,收攏了大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順便裹挾眾多想占便宜的外圍蒼蠅,聚起浩大的聲勢;“平等王”時寶豐這邊,則從一開始便有眾多成規模的大小勢力過來捧場,到得八月間,三山五嶽各路帶著名號、甚至能說出不少英雄事跡的勢力代表,每一日都在往眾安坊聚集。




      相對於“轉輪閻羅”兩係人馬雖多,卻多為烏合之眾的局麵,時寶豐這邊,一撥一撥的遠來者都更為“正規”也有更顯得“有模有樣”,這中間,有行走各地、交遊廣闊的大鏢局,有盤踞一地、代表著某一係豪紳的大商會,也有許多在女真肆虐時真正做了抵抗、有著事跡的“英雄豪傑”……

      他們每一支進入眾安坊後,附近的街頭便有專門的人手,開始宣揚和吹噓這些人的背景,隨之引來圍觀者的仰慕與讚歎。




      以生意起家的人最懂得什麼叫做花花轎子人抬人,而對於這些遠來的大小勢力而言,他們自然也明白這一道理……一時間,進入“聚賢館”的各個勢力相互往來不息,每日裏互相拉關係也互相吹捧,端地是一片和樂融融、群賢畢至的氛圍。以至於部分“懂行”的人,甚至已經開始將這邊的“聚賢館”,比作了成都的那條“迎賓路”。

      當然,如此多大小勢力的聚集,除了明麵上的熱鬧和睦以外,私底下也會如水波浮沉般出現各種或好或壞的複雜事情。




      如同前幾天抵達這裏的嚴家堡車隊,一開始由於嚴家的抗金事跡、以及嚴泰威獨女有可能與時家結親的傳聞引來了大量的討論與關注,不少中小勢力的代表還特意前去拜訪了領頭的嚴家二爺。

      然而到得這兩日,由於某個消息的突然出現,有關嚴家的事情便迅速沉寂了下去。即便有人說起,眾人的態度也大都變得曖昧、含糊起來,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要暫時忘掉前幾日的事情。




      八月十六,嚴雲芝在院子裏坐到了深夜。手中摩挲著隨身攜帶的兩把短劍,靜謐的夜裏,腦海中有時候會傳來嗡嗡的響動。

      前幾日突如其來的熱鬧,又突如其來的散去了……

      事實上,嚴家這一次過來,結親並不是一定要實現的目的。從出發時起,父親就曾經說過,口頭上的約定不見得有效,對於兩個大家子而言,最牢靠的關係始終還是彼此都需要的利益交換。倘若兩邊能夠合作,彼此也欣賞對方的人品,結親自然可以親上加親,但倘若彼此看不上,嚴家也有自己的尊嚴,並不是一定要巴結什麼“平等王”。

      當然,話是這樣說,按照一般的情況而言,這場婚事多半還是會履行的。

      嚴雲芝今年十七歲,在思想上並沒有多麼的出格、反叛。對於嫁入時家這種事,她首先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早幾日抵達江寧,“平等王”時寶豐據說還在江北主持其它的事務,聚賢居這邊,由“平等王”天地人三才中的幾名大掌櫃以及時寶豐的次子時維揚主持接待。若是沒有太多的變故,這位時維揚時公子,便會是與她履行婚約的那個人。

      乍然的接觸中,嚴雲芝對對方的觀感不算差。在幾名“大掌櫃”的輔佐下,這位時公子在各種事情的處理上應對得體,談吐也算得上穩妥,並且還不錯的長相以及武藝高強的傳聞中,嚴雲芝對於嫁給這樣一個人的未來,忐忑之餘卻並沒有太多的排斥每個人都會經曆這樣的人生,逃總是逃不掉的。

      但隨著那條消息的傳出,這一切就迅速地變了味。

      過去幾日眾人的熱情當中,正麵吹捧的大多是嚴家抗金的事跡,與時家的婚約由於時寶豐尚未過來拍板,因此隻在小道流傳。但“平等王”的勢力願意讓這等小道消息傳出,看得出來也並非反悔的做派。

      但在關於通山縣的消息突然出現後,早兩日不斷上門的各方賢達已經遠遠避開了嚴家居住的這一片範圍,對於婚約之類的事情,人們並不是調侃,而是直接選擇了閉口不言。在旁人看來,時寶豐顯然是不會接受這場婚約了,眾人再談論,實際上得罪的就會是“平等王”。

      十七歲的少女已經經曆了不少事情,甚至艱難地殺過兩名女真士兵,但在之前人生的任何階段,她又何曾見識過身邊氛圍的這般變化?

      遇上敵人尚能奮力廝殺,遇上這樣的事情,她隻覺得存在於此都是巨大的難堪,想要呼喊、辯解,其實也無從開口。

      前幾日她喜歡到前頭大堂裏靜靜地坐著,聽人說起城內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得這兩日,她卻連離開院子都覺得不自然了,用膳與散心,也隻能留在這處院落裏。

      亥時左右,叔父嚴鐵和過來陪她坐了一陣,說了一會兒話。

      “……今日外頭出了幾件大事,最熱鬧的一件,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以一人之力挑了周商的五方擂,如今外頭都傳得神乎其神……”

      或許是擔心她在這邊憋悶,嚴鐵和特意跟她說了些城內的新消息。不過這一刻嚴雲芝的心情倒並不在這上頭。

      “我們嚴家的事情……怎麼辦?”嚴雲芝盡量讓自己冷靜,“要不然……我回去吧……”

      “沒到這一步。”嚴鐵和道,“這件事情……大家其實都沒有再說什麼了。因為……最終呢,你時伯伯他還沒有入城,他是心思通透的人,什麼事情都看得懂,等到他來了,會做出妥善處理的,你放心吧。”

      “但是……”嚴雲芝吸了吸鼻子,微微頓了頓,“消息是誰放的,查出來了嗎?”

      嚴鐵和低頭沉默了片刻:“五尺Y魔啊……這種外號,總不可能是那小魔頭本人放的,而通山的事情,除了咱們,和那個該殺的東西……還有誰知道?”

      “……李家?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咱們在通山不是談得好好的?”嚴雲芝瞪大眼睛。

      嚴鐵和搖了搖頭:“……李彥鋒如今就在城裏,他老子就是大光明教的護法,他如今也接了護法的位子了。放這種消息,無非是要給你時伯伯難堪唄。”

      “許昭南與這邊不對付嗎?”

      “進城這幾天還看不懂嗎?公平黨五家,誰跟誰對付?而且這中間還有其他的理由。你忘了……那小子是從哪裏來的……”

      嚴雲芝想了想,便即明白:“他是想讓……這邊……結個西南的仇家……”

      “若是事情鬧大了,你……平等王的兒媳受辱,這邊怎麼可能不討回個公道來,而西南來的那小子,又哪裏是什麼善茬了?李彥鋒號稱猴王,實際上心機深沉,所以才能在通山立下那一番基業,對方在通山一番搗亂,他反手就將問題扔給了對家,如今頭疼的要麼是我們,要麼是你時伯伯。他的厲害,咱們見識到了。”

      嚴雲芝低著頭沉默片刻,方才抬頭道:“在通山,什麼都說得好好的……我現在隻想當麵質問他,然後殺了他……”

      坐在這兒的少女身形單薄,握著手中的劍,眼中像是要瀝出血來。嚴鐵和看了她一陣,隨後伸手過去,在她手上拍了拍:“……打不過的。先忍,過幾天會有轉機。”他說打不過,那便是連自己出手都沒有把握勝過那“猴王”李彥鋒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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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隨後又聊了片刻,嚴鐵和盡力開解,但終究效果不大。他離開之後,院內屋簷下的燈籠在夜風裏輕輕搖曳,嚴雲芝按著劍,又在院內的石桌前坐了許久,腦海中有時候想起這些時日以來見到的麵目可憎的眾人,有時候又會想起通山縣那名武藝高強的小魔頭……他說過會來江寧……恨不得此時便去找到他,一劍殺了他。

      時間漸漸的過了午夜,遠處的喧囂轉為安靜,隨後在一片靜謐之中,又有人嘻嘻哈哈的朝這邊回來,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路上打打鬧鬧,氣氛頗為熱鬧。

      嚴雲芝坐在桌前,並不理會,料想這些人會在院子側麵繞行過去,卻不想他們在院門那邊打打鬧鬧地經過了。她背過身去,並不願意做出看見了對方的樣子,一個個晚歸的人從門口過去了。

      過得一陣,卻有細微的腳步,從門口那邊進來。

      嚴雲芝回過頭去看時,時維揚提著一盞燈籠,已經走到了近處,他的身上帶著酒氣,但話語倒是頗為有禮、顯得溫和:“嚴姑娘,還未睡呢。”

      如果事情沒有大的變故,這會是她未來的夫婿,低頭微微一禮:“時公子。”

      “這兩日疏於問候,實在是怠慢了。”

      “時公子有許多事情要做,原本不必……”

      “不是的。”時維揚搖頭笑了笑,“這兩日,外頭流言霏霏,隻好……先做處理,但是……我該想到,遭遇這等流言,最難過的本就是嚴姑娘……是我疏忽了,今日……過來道歉。”

      “不是……”嚴雲芝搖了搖頭,一時間內心溫熱,竟有些說不出話來。時維揚前進一步,伸出手來搭了搭她的肩膀:“坐。”

      嚴雲芝微微退了一步,在石凳上坐下。時維揚便也在一旁坐了下來,此時隔得近了,才覺得酒氣愈發的重,但口中的語氣依舊溫和:“我知道嚴姑娘的心情,其實此事不必太過放在心中,嚴家人的品行心性,我自幼便聽得家父說起,是一定會相信嚴姑娘這邊的……嗝……對不住……”

      他口中安慰幾句,嚴雲芝低頭稱謝,這邊又道:“對了,嚴姑娘入城之後,尚未出去遊玩的吧?”

      “唉,整天悶在這裏,也會悶壞的……”

      時維揚的聲音溫暖體貼,兩人如此這般的說得一陣,他又道:“嚴姑娘學的是劍吧,這把劍看來真有意思,可否給我一看啊……”

      嚴雲芝點頭將短劍遞過去,時維揚伸手過來,握在了嚴雲芝的手上,嚴雲芝猛地將手撤回,短劍掉在了石頭桌麵上,哐哐當當響了一下,時維揚麵上愣了愣,隨後笑起來:“嚴姑娘的這把劍,真有意思,聽說嚴姑娘家傳的劍法叫做。”

      “譚公劍。”

      “啊,沒錯……”

      時維揚把玩了一陣短劍,柔聲道:“其實,嚴家妹子應該也知道,待到父親過來,便要做主、做主……嗯……”

      “為兄……過去曾聽說過嚴家妹子殺金狗的事情,其實……內心之中一直在盼望,見到你這位巾幗英雌……”

      “為兄的心中……其實是願意的……”

      這些暖心的話語之中,嚴雲芝低著頭,臉上一片滾燙,但旁邊的酒味也愈發濃重起來,時維揚一麵說話,一麵靠了過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上了她的下巴,將嚴雲芝的臉抬了起來。

      “嚴家妹子……你真美啊……”

      他道。

      嚴雲芝瞪著眼睛,看著他便要將嘴唇印上來。她將雙手朝前一推,身體陡然間朝後方竄了起來。

      “額……”時維揚被推得朝後方仰了仰,有些意外。

      嚴雲芝站在那兒,胸口起伏著:“時、時公子……不、不能這樣……”

      “沒、沒關係的……”時維揚站了起來,他此時張開嘴呼吸,眼神也有些激動,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嚴雲芝的左手,“嚴家妹子,我……我認定是你,我們……我們早晚要成夫妻的,我……我想要你……”

      他的另一隻手抱了過來,嚴雲芝說了一句:“不行。”便朝著後方退去,但時維揚抓她的手勁極大,嚴雲芝隻覺得左手手腕上一陣疼痛,被他拉著向前,她右手朝他胸口一抵,左腕翻動,已經用了擺脫鉗製的手段,此時時維揚幾乎就要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反抗,卻是一笑:“嘿,你的武藝、逃不脫的……”

      兩人都有習武多年的經曆,此時一個要抱,一個掙紮,在原地拉扯了幾下,時維揚口中說著:“嚴家妹子,我想要你……我會娶你的……”口中的酒味便要印到嚴雲芝的臉上,嚴雲芝隻是多年習劍,習的多是巧勁,此時又哪裏避得開這等成熟男子的全力,腳下用力掙紮向後,手中也是全力推拒,終於那嘴唇到得眼前,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反手從背後拔出另一把短劍來。

      刷的一下,嚴雲芝朝後方退了兩步,擺脫了時維揚,她此時右手持劍在前,左臂放在後頭,手腕上隻是疼痛。那邊時維揚站在那兒晃了晃,隨後緩緩前進,抬起左臂,一道劃痕已經在手臂上顯出痕跡,鮮血正從那兒滲出來。

      “你、你……”

      “你不要過來……”嚴雲芝持著劍,朝後方退卻著。

      時維揚眼中閃過一絲凶戾,他朝著對方走過去,伸手拉開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來:“來啊。”他大步走來,“我今天就要要了你!”

      “走開!”

      嚴雲芝尖叫、揮劍。她腦海之中終究還有理智,這一劍隻刺了一半,不敢真刺到對方,但劍光也在時維揚的眼前掠過,時維揚正大步走開,腦袋猛地一抖,也是驚出一身冷汗,右手猛地揮了出去。

      “啪”的一聲,響在嚴雲芝的臉上。

      這一下,兩個人都愣住了。

      嚴雲芝的臉被打得側到一邊,頭發遮住了她的側臉,一時間沒有反應,時維揚“呼、呼”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陣,目光凶戾地看著嚴雲芝,之後又要走過去:“嚴雲芝,今日你要不從了我,我讓你們一家滾出江寧……”

      他心中隻以為嚴雲芝已經被打懵了,然而下一刻,嚴雲芝身形一變,手中劍光刷的朝前方刺了過來。時維揚朝後方踉蹌退出,隻見對麵少女的身體這一刻筆直而立,右手持劍向前,左手在背,卻是譚公劍標準的起式。

      這譚公劍說起來乃是刺殺之劍,當中的劍意卻仿的是《刺客列傳》中的俠客,有寧折不彎、殞身不恤的精髓在其中。嚴雲芝方才是對上自己將來的夫婿,自然毫無殺意,但這一刻,月光之下的少女嘴唇緊抿,目光冰冷,身體挺拔而立,卻已然展露出她平素練習時都難以達到的一股銳氣來。

      時維揚胸膛起伏,他的武藝也並不低,但此時盡管酒助凶性,一時間竟也沒敢直接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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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21 20:49:38
第一〇六九章 小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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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的下午,所有人都在談論五方擂被大光明教主端掉的事情,身邊的人義憤填膺、滿是殺戮之氣,她便感覺到事情有些要失控了。

      夜裏沒能睡好。

      到得淩晨時分,嘶吼聲呼嘯著起來,破院子、破房子裏的人們一個叫一個,有的人拿起了長槍長刀、有人點起了火把,她便也跟隨著起身,有些顫抖地多穿了幾件破衣服,找了根木棒,嚐試著表現出自己的勇氣。

      好在霍大娘衝她擺了擺手:“你們便在家中守著,不要出去。顧好自己便是。”

      持著刀槍的男男女女在院子裏聚集,也有人道:“小秀才你就別去了。”

      霍大娘名叫霍青花,是個身材高大、麵上有刀疤的中年女人,據說她過去也長得有幾分姿色,但女真人來時抓住了她,她為了不受淩辱,劃花了自己的臉。後來輾轉加入公平黨,成為“七殺”之中“白羅刹”的一支,如今也就是這一處破院子的掌舵人。

      公平黨如今的形製混亂。

      整個江南大地,如今稍有些名頭的大小勢力,都會打出自己的一麵旗,但有半數都並非真正的公平黨徒……例如“閻羅王”麾下的“七殺”,初入門的基本統一歸於“蜉蝣”這一係,待經過了考核,才會分別加入“天殺”、“無常”、“阿鼻元屠”、“白羅刹”、“戮凶”、“業障”等六大係,但事實上,由於“閻羅王”這一支發展實在太快,如今有許多亂插旗幟的,隻要本身有些實力,也被隨隨便便地吸收進來了。

      霍青花這邊,則屬於正宗“白羅刹”的一支,破舊的院子髒亂不堪,聚集的人在此時江寧的魚龍混雜中算不得多,但周圍的勢力都會給些麵子。

      所謂正宗的“白羅刹”,乃是配合“業障”這一係做事的“專業人士”。通常來說,公平黨占據一地,“閻羅王”這邊主持抓人、判罪的通常是“業障”這一支的事情。

      而“業障”搭起了台子,“白羅刹”則出人扮演受害者,煽動起周圍眾人的情緒,以便將受審的富戶直接打死在台上,瓜分財產,因此“白羅刹”一支當中,聚集了不少命運淒苦的乞丐、婦女、殘疾人,這些人性格凶戾、手段偏激,不僅害人時不落人後,真到與人打起來,也都一個個的悍不畏死,非常難纏。

      “小秀才”是曲龍珺在這處破院子裏的外號。

      去年成都大會結束之後,名叫曲龍珺的少女離開了西南。

      雖然心中大概明白西南的狀況如今最是太平,但在她的心中,父親死於小蒼河的芥蒂終究是有的,她已經不恨那麵黑旗了,但無法忍受自己就這樣平平安安地躲在成都過日子,畢竟父親若在天有靈,或許還是會有些不高興的吧?

      她的整個成長階段,最為熟悉的地方,說到底,是在江南。

      聞壽賓死去之後,遺留的財產被那位龍小俠申請過來,回到了她的手上,其中除了銀兩,還有位於江南的數項產業,隻要拿到任何一項,其實也足夠她一個弱女子過小半輩子了。

      她跟隨華夏軍的車隊出了西南,學了一些關賬的本領,在當初顧大嬸的麵子下,那支往外頭跑商的華夏軍隊伍也進一步教了她不少在外生存的技能,如此大概隨行了小半年,方才真正告辭,朝江南這邊過來。

      她知道自己的樣貌長得太過柔弱、好欺負,因此一路之上,多數時候是扮做乞丐,並且在臉頰的一邊貼上一塊看起來是燒傷後的死皮做偽裝,低調地前行。從華夏軍商隊中學來的這些本領讓她免除掉了一些麻煩,但有些時候仍舊免不了受到其他行乞之人的注意,好在跟隨商隊的半年時間裏,她學了些簡單的呼吸之法,每日奔走,逃跑的速度倒是不慢了。

      如此一路有驚無險、還算幸運地走過兩三千裏的路程,然而整個江南已經被公平黨殺成一片。

      兩個多月前抵達江寧時,她便已經明白,自己拿著的原本屬於聞壽賓的那些地契、房契到得如今大概已經統統的不能作數。她還往前走了一段,但還沒到鎮江,便準備回頭,又到江寧附近時,被小偷扒走了包袱中的盤纏,她隻好從扮演的乞丐變成真正的乞討了。

      這期間,又被乞丐追打,一次被堵在巷道之中,再也跑不掉的時候,曲龍珺拿出隨身的小刀防身,後來準備自殺,恰好被路過的霍青花看見,將她救了下來,加入了“破院子”。

      霍青花道,主要是欣賞她自殺時的堅決。

      破院子中聚集的多是性情極端之人,曲龍珺一開始加入時極為害怕,也有不少人試圖欺負她,但被霍青花攔了下來。她在這處破院當中嚐試打雜,但狀況真正轉好,是在這些人發現她識字之後的事情了。

      破院子裏有五個孩子,生在這樣的環境下,也沒有太多的管教。曲龍珺有一次嚐試著教他們識字,後來霍青花便讓她幫忙管著這些事,並且每天也會拿來一些新聞紙,若是大家聚集在一塊兒的時候,便讓曲龍珺幫忙讀上頭的故事,給大家解悶。

      “白羅刹”這處院落之中,一個識字的人都沒有,雖然過得髒亂,也沒人說要為孩子做點什麼,口中有的,大多是自暴自棄的言辭,但當曲龍珺做起這些事情,她也發現,眾人雖然嘴裏不提,卻沒有人再在任何情況下刁難過她了。後來她一天天的讀報,在這些人口中的稱呼,也就成了“小秀才”。

      有時候大家出去“打大戶”,也會帶著她去看,又或者回來時會給她也帶上一點砸扁的金銀器物,曲龍珺便將它偷偷藏起來,準備有朝一日有了好的、可靠的辦法,再偷偷離開這裏。

      雖然院子裏的這些人並未傷害她,但對於她們做的事情,以各種謊言和欺騙殺人全家的這種行為,曲龍珺還是覺得反感與排斥的。盡管這些人內部有著眾多奇怪的說法,諸如“雖然這些人沒做這些壞事,我們殺了他,總可以對那些做壞事的人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可這樣的理由終究過不了讀過書的曲龍珺這邊的衡量。

      當然,別人對這樣的歪理討論得津津有味,她也不敢直接反駁也就是了。

      在西南待過那段時間,經曆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宣傳後,曲龍珺對公平黨原本是有些好感的,此時倒隻剩下了迷惑與恐懼。

      霍青花有些時候倒也會說起公平黨這一年多以來的變化。

      她雖然身處於公平黨最激進的一支派係當中,但對這些時日以來的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仍舊覺得有些不屑。

      例如“白羅刹”,原本在周商草創的初期,是為了用以假亂真的騙局去把事情做好,是為了讓“公平王”那邊的執法隊無話可說,可令天下人“無話可說”而建立的。她們的“騙局”要做到相當完美,讓人根本察覺不出來這是假的才行,可是隨著這一年來的發展,“閻羅王”這邊的判罪逐漸變成了極為尋常的套路。

      就算台上的控訴和表演再拙劣,台下的人完全不信,他們也會拿起磚頭,把人砸死,然後一番搶奪。如此一來,“白羅刹”的表演就變成可有可無的東西了,甚至於大家接著“閻羅王”的名義打砸搶之後,又幹幹脆脆地把黑鍋扣回到這邊說,說閻羅王就是這樣濫殺無辜的,這邊的名氣也就愈發的壞掉了。

      這種事情愈演愈烈,霍青花等人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但偶爾她也會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若是所有的“白羅刹”都正正經經的演,讓人挑不出錯來,又何至於有那麼多人說這邊的壞話呢。

      她們自認是吃手藝飯的“手藝人”,甚至還想將這些手藝教給曲龍珺一道學習,但看出曲龍珺對上台的抗拒後,終於還是放過了她。

      最近江寧城裏的局勢逐漸緊張,但富戶早就殺得差不多了,霍青花等人實際上也在考慮離開,不過這樣的決心還沒能下來,八月十七這天的淩晨,這場大火並的端倪就已經出現。隨著“天殺”衛昫文的下令,上千刀手便朝著“轉輪王”的地盤發起了衝擊,而城內大大小小打著“閻羅王”旗幟的眾人,也陸續選擇了趁機出手搶奪地盤。

      作為“白羅刹”的正宗支係,破院子這邊縱然人不多,在這件事裏也是不能落於人後的。

      眾人集結一番,呼呼喝喝的朝外頭出去了,留在破院子這邊的,則多是一些老弱病殘。曲龍珺拿著棒子躲在牆角的黑暗裏,精神緊張地守了許久,她知道這類火拚會付出的代價,你去打別人,別人也會肆無忌憚的打過來。

      好在這天晚上的事情終究是“閻羅王”這邊主導的報複,“轉輪王”那邊反擊未至,大概過得一個多時辰,霍青花帶著人又呼呼喝喝的回來了,有幾個人受了傷,需要包紮,有一個女人傷勢比較嚴重的,斷了一隻手,一邊哭一邊沒完沒了地呼嚎。

      曲龍珺學過包紮,一麵懂事地給人治傷,一麵聽著眾人的說話。原來這邊火拚才開始不久,“龍賢”傅平波的執法隊就到了附近,將她們趕了回來。一群人沒占到偏僻,罵罵咧咧說傅平波不得好死。但曲龍珺稍稍鬆了口氣,如此一來,自己這邊對上頭總算有個交代了。

      時間已漸近天明,正是黑暗最為濃重的時候,外頭的一些廝殺稍稍的減弱了,想必“公平王”那邊的執法隊正在逐漸平息事態。

      公平黨五大係之中,說起來還是“公平王”那邊的狀況稍微好一些,他們圈了城市西北邊的一小片地方,其中的破壞比起外頭稍微小一些,火拚的情況不多,與東南邊“平等王”的地盤遙遙相對,算是城內最繁榮的兩片區域。但對於其他派係的人來說,“公平王”那邊規矩多、“高高在上”、“目中無人”,老是派出執法隊來對其他人指手畫腳不說,最重要的是,“富貴險中求”的機會比其餘幾個派係要少,因此若非拖家帶口,最近想要加入那邊的也不多了。

      若是選擇短線獲利,普通人便跟著“閻羅王”周商走,一路打砸就是,倘若信教的,也可以選擇許昭南,聲勢浩大、信仰護身;而若是講求長線,“平等王”時寶豐交遊廣闊、資源最多,他本人對標的乃是西南的心魔,在眾人眼中極有前途,至於“高天王”則是軍紀森嚴、兵強馬壯,如今亂世降臨,這也是長期可依仗的最直接的實力。

      至於公平王,惹人討厭,至少在破院子這邊的眾人看來,快過時了,遲早要想個辦法砸開那片地方,將裏頭為富不仁、眼高於頂的那些東西再拉出來“公平”一次。

      眾人罵罵咧咧的氣氛裏,原本留守這邊的人們走來走去,療傷善後,也有人煮了肉粥,給這些出門奮戰的人們打打牙祭。斷了手的那個女人被放在院子側麵的房間裏,雖然經過了療傷的處置,但可能並不理想,一直在哀嚎。眾人坐在院子裏聽著這哀嚎的聲音,口中這樣那樣的說了一陣子話,天漸漸的亮了。

      “小秀才。”人群中樣貌最是漂亮嫻靜、性情其實最為狠辣的婉芸開了口,“拿昨天的幾張新聞紙拿出來,給咱們念點帶勁的解悶唄。”

      “哦,好。”曲龍珺點了點頭。

      她念新聞紙的時間通常是在下午的晚飯前,昨天由於五方擂被打了,眾人罵罵咧咧了半天,呼喊著要報複,那幾張新來的報紙便沒有讀,此時曲龍珺將報紙取出來,坐在眾人麵前開始念。

      流傳於公平黨這邊的新聞紙,記錄的新聞不多,大都是從外地傳來的各種故事、綠林傳說,也有西南那邊的話本再在這裏印刷一遍的,又有些低俗的笑話反正都是市井之人最愛看的一類東西,曲龍珺念得一陣,眾人哈哈大笑,有人道:“讀大聲些啊,聽不清了。”

      曲龍珺也就讀得大聲了一些。

      讓眾人覺得“聽不清”的原因並非是她讀得不夠大聲,而是院子一側斷了手的那名女子的哀嚎一直在持續,眾人也沒有辦法,隻做未覺,在這邊聽著故事笑得前仰後合。

      如此讀過兩份報,轉到第三份上,側麵房間的哀嚎逐漸轉小,有時候說出些迷迷糊糊的話來,那些聲音便在晨風中回蕩。

      “娘啊……”

      “我痛啊……”

      “我的寶寶、心肝……啊……”

      “我錯了啊……”

      “痛死我了……娘啊……爹啊……”

      斷手的那女人已經四十多歲,爹娘早已死了,這些哀嚎聲喊得沙啞,每一句的最後那個“啊”字,總要拉長許久,一直到嗓子裏的一口氣斷去才能停下。曲龍珺聽得心中悲涼,她知道這邊是得盡快離開了,“閻羅王”今晚去打了“轉輪王”的地盤,“轉輪王”第二天豈不又得打回來。

      如此想著,正念到新聞紙上一則關於通山的消息。

      “……這名魔頭,武功高強,在重重包圍下……綁架了嚴家堡的女公子……後來還留下了姓名……”

      “……這魔頭人稱,五尺YIN魔……龍……龍……”

      她念到這裏,微微頓了頓,還沒意識到什麼,但片刻之後,又多看了新聞紙兩眼。

      眾人說著話。

      “……什麼YIN魔?”

      “……無恥啊,卑鄙無恥的那個YIN魔……”

      “……這啥子嚴家堡的女公子,也不咋樣嘛……”

      “……照我說,遇上這種男的,就該在他做那事的時候,把他給……”

      “……痛死我了……我的娘啊……我的爹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一番歡笑,隨後開始討論起如何對付這等淫賊的各種方法來……

      清晨的光漸漸的變大了,聽了新聞紙的眾人漸漸散去,回到自己的地方準備休息,霍青花安排了一番巡邏,也會房休息了,這邊院子側麵哀嚎的女人漸至無聲,她快要死了,躺在一床破席子上,隻剩下微弱的氣息,倘若有人過去附在她的耳邊聽,能夠聽到的仍舊是那單吊的哀嚎。

      “我痛啊……娘……”

      “我要走了……走了……”

      曲龍珺拿著新聞紙坐在院子裏,最後走到這邊房間時,進去給這個女人合上了睜開的眼睛。腦中閃過的還是那個名字。

      龍傲天……

      他怎麼去到通山了呢……

      通山……在哪裏呢……

      **************

      上午,如今負責江寧公平黨治安、律法的“龍賢”傅平波召集了包括“天殺”衛昫文、“轉輪王”許昭南在內的各方人員,開始進行追責和談判,衛昫文表示對淩晨時分發生的事情並不知情,是部分性格暴烈的公平黨人出於對所謂“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有所不滿,才采取的自發報複行為,他想要抓捕這些人,但這些人已經朝城外逃走了,並表示如果傅平波有這些人犯罪的證據,可以盡管抓住他們以治罪。

      另一方麵,許昭南表示林宗吾乃是受人尊重且武藝天下無雙的大教主,德高望重再加上武功高強,他要做什麼,自己這邊也根本無法製止,如果傅平波對其作風有什麼不滿,可以找他老人家當麵交談。他反正管不了這事。

      “高天王”以及“平等王”兩方對昨晚發生的火並沒什麼看法,支持傅平波抓人治罪,同時則旁敲側擊地警告林宗吾這邊不要繼續亂來。但許昭南的地位比他們都高,對這樣的警告不屑一顧。

      也是這天上午,沒什麼成果的談判結束後,林宗吾放出消息,將在三日內,踏上高暢的“百萬兵馬擂”。

      城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更為緊張肅殺,有形的風暴已經在聚集了。

      但無非火並而已,誰都有心理準備,誰都不怕。

      忙碌了一晚的寧忌在客棧當中睡到了中午。

      處於某些他自己並不願意細想與承認的理由,他反正不打算放棄“龍傲天”這個名頭,於是昨天晚上,很是毆打了不少人。

      ……

      遠在數千裏外的西南,在張村過完了中秋的寧毅、寧曦父子正坐著一輛馬車去往成都上班。

      “爹,你說,二弟他現在到哪了呢?”

      “這種事情誰知道,沒死在外頭就好了……”寧毅歎了口氣。

      “我們都猜他肯定是去江寧了,以小忌的武藝,吃不了大虧的,爹你放心吧。”寧曦比較樂觀,“說不定現在都快闖出什麼名頭來了,真羨慕啊……”

      “說不定家裏的名頭都被他敗光了。”寧毅翻了個白眼。當然,這隻是老父親習慣性的隨口奚落,他的心中對二兒子的武藝和人品還是有信心的。

      至於他在江寧也派了人手這件事,倒不必跟大兒子說得太多。

      “這樣一來,二弟就是家裏第一個回江寧的人了。其實這些年,娘和蘇家的幾位叔伯,都說有一天要回老屋看看呢。”

      寧曦感歎一番,寧毅想了想,並未回答,他的心中對江寧的狀況也常有懷念,而且按照過去的情報,老屋雖然經曆了幾次兵禍,但其實都保存下來了。

      過得片刻,寧曦將傷感的話題挪開:“……爹,這次回去,娘說你上次從張村出來,她讓你帶了一隻烤雞。”

      “有嗎?”寧毅蹙眉詢問。

      “有啊。”寧曦在對麵用雙手托著下巴,盯著父親的眼睛。

      “這些小事,我倒是記不太清楚了。”寧毅手中拿著文件,沉穩地應對,“……不說這個,你這份東西,有點問題啊……”

      “爹,你不能這樣……”

      “先聽我說完,至於有沒有道理,你再仔細想……你看這裏第一條呢……”

      大大的陽光,照在新修的道路上,馬車奔馳,帶著揚起的土塵,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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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〇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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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寧。

      八月十七,經曆了半晚的騷動後,城市之中氣氛肅殺。

      下午時分,林宗吾過幾天還要挑戰“百萬兵馬擂”的消息從“轉輪王”的地盤上傳出,在此後半天時間內,充斥了城內各個坊市間的話題圈。

      人們一方麵佩服這林教主的武藝高強,另一方麵也已經感受到“轉輪王”許昭南的霸道。在經曆了周商勢力一晚上的突襲之後,這邊不僅沒有考慮收手,還要繼續挑戰包括周商在內,的其餘幾家勢力,也就是說,這把火已經點起來,接下來便幾乎不可能再熄滅。

      而部分消息靈通的人也已經收到風聲,就在這天下午,江寧城外的“轉輪王”勢力成員敲鑼打鼓入城的規模便已有了明顯的提升,許昭南已明確地開始搖旗。而與此同時,於城市西麵進入的“閻羅王”勢力,也有了大規模的增加,在淩晨的那場大規模火拚之後,衛昫文也開始叫人了。

      城內各個被成型勢力占據的坊市都開始大規模地提升防禦,部分過來“淘金”的城中散戶惶惶不安,已經在計劃著往城外逃走,當然,有更多的亡命之徒則覺得時機將至,開始磨刀霍霍地準備大幹一票,或是打出一番名氣,或是卷來一場富貴,而更多的時候人們希望兩者皆有。

      時不時的自然也有人為這“世風日下”、“秩序崩壞”而感歎。

      有人提起“公平王”的執法隊在城內的奔走,提起“龍賢”傅平波召集各方談判的努力,當然,最終也隻是成了一場鬧劇……無論是衛昫文還是許昭南都不給他任何麵子,“天殺”那邊動手的主力做完事情便已被安排離城,傅平波召集雙方時,人家早就走得遠遠的了,至於許昭南,一切推到那林教主的身上,讓傅平波自己去找對方說,傅平波自然也是不敢的。

      這些具體的訊息,被人添油加醋後,迅速地傳了出來,各種細節都顯得豐富。

      在其餘四王各顯神通的此刻,所謂“公平王”反而隻能抱殘守缺、修修補補,毫無進取的意誌,甚至於拿鬧事者也沒有辦法。城內眾人說起來,便也不免奚落一番,覺得“公平王”對城內的狀況委實是有心無力了。

      在一番番議論與肅殺的氛圍中,這一天的天光斂盡、夜色降臨。各個派係在自己的地盤上加強了巡邏,而屬於“公平王”的執法隊,也在部分相對中立的地盤上巡查著,有些消極地維持著治安。

      人們屏息等待著下一場火拚的出現……

      夜晚子時。

      江寧城南二十餘裏外的一座荒村附近,一隊隊人馬無聲地聚集過來,在預定的地點集合。

      不遠處的村落裏,有篝火在燃燒,一些江湖人的身影聚集在篝火邊,有的已經睡下,有的還在玩鬧。

      附近的山嶺中,傳出一些細細碎碎的聲音。

      “報告傅大人,外圍暗哨已拔除……”

      負責回報斥候穿過稀疏的林地,在可以眺望村落的丘陵邊緣,將信息回報給了無聲無息到達的“龍賢”傅平波。傅平波點了點頭。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 。

      “動手。”他道,“有負隅頑抗者……殺。”

      片刻,一道道的人馬從黑暗中起身,朝村落的方向合圍過去。隨後廝殺聲起,荒村在夜色中燃起火焰,人影在火焰中拚殺倒下……

      **************

      夜幕漸漸地淡去了。

      晨曦吐露時,江寧城內一處“不死衛”集中的院落裏,緊張了一晚的人們都有些疲倦。

      況文柏就著銅鏡給自己臉上的傷處塗藥,偶爾牽動鼻梁上的痛楚時,口中便忍不住罵罵咧咧一陣。

      眾人本以為昨天晚上是要出去跟“閻羅王”那邊火並的,以便找回十七淩晨的場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出動的命令遲遲未有下達,詢問消息靈通的一些人,隻是說上頭出了變故,因此改了安排。

      能加入“不死衛”中上層行動隊的,大多也是刀口舔血的老手,晚上雖然保持著緊張,但也各有放鬆的方法,早晨隻是稍微感到疲倦,狀態倒沒有影響太多。隻是況文柏比較慘,他前些天在那場捕人的戰鬥中被人一拳打倒,暈了過去,醒過來時,鼻梁被對方打斷了,上嘴唇也在那一拳之下破掉,口中牙齒微微的鬆動。

      這些說起來算不得極大的傷害,但麵部和口腔受傷,隨時牽動一下,都感到痛苦,甚至連吃飯都受到了影響,往日裏時常光顧的半掩門也不好去了。熬夜久了,也是各種痛苦。

      簡直晦氣。

      他甚至都沒能看清那凶徒的嘴臉。

      此時給斷掉的鼻梁上了藥,又用紗布在鼻梁上打了一個新的補丁。他已經盡量打得好看一些了,但無論如何仍舊讓人覺得猥瑣……這委實是他行走江湖數十年來最為難堪的一次受傷,更別提身上還掛著個不死衛的名頭。人家一看不死衛臉上打繃帶,說不定背地裏還得嘲笑一番:不死衛頂多是不死,卻免不了還是要受傷,哈哈哈哈……

      打完補丁,他準備在房間裏喝碗肉粥,然後補覺,這時候,下頭的人過來敲門,說:“出事了。”

      出事的並非是他們這邊。

      清晨的陽光驅散霧氣時,“龍賢”傅平波帶著隊伍從城市南門回來。整個隊伍血淋淋的、殺氣四溢,一些俘虜和傷員被繩子粗暴地綁縛,驅趕著往前走,一輛大車上堆滿了人頭。

      這凶戾的訊息在城中蔓延,一位位好奇的人們在城市中央菜市口的大廣場上聚集起來,況文柏以及一眾不死衛也占了個位置,人群當中,各個外來勢力的代表們也聚集過來了,他們隱匿其中,查看台上的狀況。

      待到這處廣場幾乎被人群擠得滿滿當當,隻見那被人稱為“龍賢”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開始向下頭的人群說話。

      “……眾所周知,八月十七的淩晨,城內被進來的匪徒侵擾,這些匪徒持刀持槍,在城內殺人放火……自十七淩晨至天明,兩個多時辰,城內被點燃房屋上百間,造成近千人死傷,這些匪人窮凶極惡,在殺人、放火、搶奪後離去……”

      “……傅某受何文何先生所托,管理城內秩序,查究不法!在此事之後立刻展開調查……於昨日夜間,查清這些匪人的落腳所在,遂展開抓捕,但是這些人,這些凶徒負隅頑抗,我們在的勸說未果後,隻能以雷霆手段,予以打擊。”

      “……大家看到了……在這場抓捕中,我們有不少人因這些匪徒的頑抗而受傷,而犧牲!但幸好不辱使命,我們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抓了回來!有頑抗激烈的,我們當場殺了,而其他這些,有些人跪地求饒,我們饒他一條性命,但也有些人,手中有累累血債,不能輕饒的,我們今日也會讓他給大家夥兒,一個交代!”

      傅平波的嗓音渾厚,目視台下,抑揚頓挫,台上的犯人被分開兩撥,大部分是在後方跪著,也有少部分的人被驅趕到前頭來,當著所有人的麵揮棒毆打,讓他們跪好了。

      “對了。”傅平波道,“……在這件事情的查證當中,我們發現有部分人說,這些匪徒乃是衛昫文衛將軍的屬下……所以昨日,我曾親自向衛將軍詢問。根據衛將軍的澄清,已證明這是無稽之談、是虛假的流言,惡毒的誹謗!這些窮凶極惡的匪徒,豈會是衛將軍的人……不要臉。”

      “所以在這裏,也要特意的向大家澄清這件事!以還衛將軍一個清白。”

      晨風拂過這廣場的上空,人群之中的某一處,有些人口中謾罵、鼓噪起來,顯然便是“閻羅王”一係的人手。傅平波看著那邊,守衛廣場的士兵手中拿著槍棒,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敲打起來,口中齊道:“安靜!安靜!”那聲音整齊,顯然都是軍中精銳,而台上的另外一些人甚至拿出了弓弩,瞄準了騷動的人群。

      傅平波隻是靜靜地、冷漠地看著。過得片刻,鼓噪聲被這壓迫感打敗,卻是漸漸的停了下來,隻見傅平波看向前方,張開雙手。

      “今日,便要對這些凶徒當場行刑!以還所有死者,一個公道”

      台下的眾人看著這一幕,人群之中況文柏等人才大概明白,昨晚這邊為什麼沒有展開對等的報複,很有可能便是察覺到了傅平波的手段。十七淩晨衛昫文動手,隨後將一眾凶徒撤出江寧,誰知道隻在當晚便被傅平波領著部隊給抄了,倘若自己這邊今天動手,說不定傅平波也會打著追凶的旗號直接殺向這邊。

      廣場側麵,一棟茶樓的二樓當中,樣貌有些陰柔、目光狹長如蛇的“天殺”衛昫文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俘虜中作為重罪的十七人被按下開始砍頭時,他將手中的茶杯,砰的摔在了地上。

      在廣場的一角,左修權與銀瓶、嶽雲等人看著行刑的一幕,十七個人被陸續砍頭後,其餘的人會一一被施以杖刑。或許到得這一刻,眾人才終於回憶起來,在許多時候,“公平王”的律法也是很凶的,不是殺人便是用軍棍將人打成殘廢。

      就如同蘇家老宅那邊的千人火並一般,那一次數百人被抓,一個一個的,連木棍都打斷了十數根,一般人被打過一輪後,基本都廢掉了。

      “‘公平王’虎威不倒。‘天殺’不如‘龍賢’啊。”左修權低聲道,“這樣看來,倒是可以私下裏與這一邊碰一碰頭了。”

      左修權等人這一次代表東南朝廷過來,懷著的目的當然也就是在公平黨五係中找一係能夠相互欣賞的力量,加以合作,最終打開公平黨的門路。

      “可成老師他們來過數次。這位何先生對咱們成見頗深……”

      “此一時彼一時,何先生既然已經廣開門戶,再談一談當是沒有關係的。”

      人群之中,看見這一幕的各方來人,自然也有各種各樣的心思,這一次卻是公平王為自己這邊又加了幾分。

      **************

      權謀上的爭端對於城市之中的小人物而言,感受或有,但並不深刻。

      “龍賢”傅平波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進城造勢時,橋洞下的薛進正架起好不容易找來的瓦罐,為身體虛弱的家人煲起藥來。

      這一刻,為他留下藥物的小小俠客,如今大夥兒口中更為熟悉的“五尺YIN魔”龍傲天,一麵吃著饅頭,一麵正走過這處橋頭。他朝下方看了一眼,見到他們還好好的,拿出一個饅頭扔給了薛進,薛進跪下磕頭時,少年已經從橋上離開了。

      他穿過了城市的街巷,盯上了一處賣報紙和部分雜貨的攤子。

      這攤子並不大,報紙大概五六份,印刷的質量是相當差,寧忌看了一遍,找到了造謠他的那份報刊,這天的這份也是各種花邊新聞,讓人看著特別不順眼。

      “不買不要一直看啊。”

      攤主憊懶地說話。

      “買、買。”寧忌點頭,“不過老板,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這新聞紙,是誰做的。你從哪裏進貨啊?”

      “……這事情能告訴你嗎?”

      那攤主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

      寧忌便從口袋裏掏錢。

      在華夏軍的訓練中,當然也有情報的打探之類的課題,純粹的盯梢會很耗時間,部分的小事情往往可以花錢解決。寧忌路上幾次“行俠仗義”,身上是有錢的,隻不過往日裏他與人打交道大多依仗的是賣之以萌,很少誘之以利,此時在那攤主麵前暗示一番,又加了兩次價,很不順利。

      “你這小子……打的什麼主意……為什麼問這個……我看你很可疑……”

      誘之以利需要注意的一個標準在於不能露太多的財,免得對方想要直接殺人搶奪,因此寧忌幾次加價,並沒有加得太多。但他麵相純良,一番打探,終究沒能對對方造成什麼威懾,攤主看他的眼神,倒是越來越不善良了。

      “……不說算了。”

      寧忌歎了口氣,悻悻地搖頭走開。

      此時陽光升起,道路上已經有些行人,但稱不上熙熙攘攘。寧忌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想著再去找另一個報攤打探,如此走了幾步,又站住,歎了口氣,再轉身,走向那攤主。那攤主一聲冷笑,站起身來,隨後被寧忌一腳踢翻在地。

      對方想要爬起來還手,被寧忌扯住一番毆打,在牆角羅圈踢了一陣,他也沒使太大的力氣,隻是讓對方爬不起來,也受不了大的傷害,如此毆打一陣,周圍的行人走過,隻是看著,有的被嚇得繞遠了一些。

      “……好漢、好漢饒命……我服了,我說了……”

      寧忌站在那兒,麵色複雜。

      “你早這樣不就好了嗎?我又不是壞人!”

      他有些悲憤,壞的社會讓好人變成壞人。

      隨後從對方口中問出一個地址來,再給了幾十文錢給對方做湯藥費,趕忙灰溜溜的從這邊離開了。

      一旦探聽到情報,又沒有滅口的話,這些事情便必須盡快的進入下一步,否則對方通風報訊,打探到的情報也沒意義了。

      寧忌一路飛快地穿過城池。

      與此同時,在他將要去往的方向上,有兩黑一瘸的三道身影,此刻正站在一處設施雜亂、散發著油墨氣息的院落前,觀察這裏頭破舊的兩層小樓。

      “是這裏的嗎?”

      “聞著就是。”

      “‘轉輪王’的地盤。”宇文飛渡伸手指了指院子一旁插著的旗幟。

      “他幹嘛要跟咱們家的天哥過不去?”小黑皺眉。

      “事情出在通山,是李彥鋒的地盤,李彥鋒投靠了許昭南,而那位嚴家堡的女公子,要嫁到時家,順手上的眼藥吧。”宇文飛渡一番分析。

      小黑點頭,覺得很有道理,案子已經破了一半。

      黑妞並未參與討論,她已經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推開大門:“問一問就知道了。”

      “不要這麼衝動啊。”

      “你女孩子家家的要溫柔……”

      “幾個寫書的,怕什麼……不對,我很溫柔啊……”

      “……”

      “……”

      “……沒、沒錯,我隻是覺得應該先禮後兵。”

      “沒錯沒錯,我們扮時寶豐的人吧……”

      小黑與宇文飛渡一麵勸說,一麵無奈地走了進去,走在最後的宇文飛渡朝外頭看了看。

      關上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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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24 23:29:43
第一〇七一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盡見眾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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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的廣場上仍舊熙熙攘攘,“龍賢”對抓來的公平黨徒的行刑正在持續,引來大量圍觀的人眾。

    看懂對麵意圖的左修權已經先一步回去了。盡管兵荒馬亂的這些年,大家都見慣了各種血腥的場景,但作為讀書一生的君子,對於十餘人的砍頭以及近百人被陸續施以軍棍的場麵並沒有圍觀的嗜好。離開時也將銀瓶、嶽雲等人帶離了廣場。

    “雖然周商此時發難的可能不大,但若是那衛昫文真的瘋了,直接派人衝擊這廣場,你們縱然武藝高強,也未必能跑得出來。”

    他看過了“公平王”的手段,在幾名背嵬軍高手的護衛下回去思考與對方接洽的可能,銀瓶與嶽雲對於城內的熱鬧則更加好奇一些,此時便留在了廣場附近的街市上,等著看看是否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大廣場附近的街市極亂,不少地方都有經曆了火並的痕跡,部分原是青磚建成的房屋、商鋪都已有了極大的破損,嶽雲與女扮男裝的姐姐走得一陣,才找到一處搭著棚子賣茶的攤位坐下。

    “成老師早幾次過來,就已經說了,何文父母妻兒皆死於武朝舊吏,後來跟隨百姓逃難,又被遺落在江南死地之中,他不會再奉聖命了。左老這次熱臉貼個冷屁股,一準無功而返。”

    今年十七歲的嶽雲與女扮男裝的姐姐如今同樣的身高,但一身肌肉結實勻稱,曆久了軍伍生涯,看著就是陽剛之氣爆棚的模樣。。他也正屬於年輕氣盛的時候,對於諸多的事情,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說起來都頗為自信。

    當然,我們或許還記得,在他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就已經是性格直率、充滿勇氣的模樣了。當年即便是被投靠女真的眾多凶徒抓住,他也是毫不畏懼地一路謾罵、反抗到底,如今隻是增加了更多的對這個世界的見解,雖然變得沒那麼可愛,卻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成熟起來。

    比他大兩歲的銀瓶微微笑了笑:“政治上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何文雖然不喜歡咱們東南,但成老師運來米糧物資接濟這邊的時候,他也還是收下了。”

    “你也說是政治上的事,有便宜當然要占,占了以後,可不見得承咱們人情。”

    “你說的是。”小二送來兩碗看來就難喝的茶,銀瓶挪動茶碗,並不與弟弟爭辯,“不過從這次入城到現在看來,也就是這個‘龍賢’今日做的這件事情稍微有些氣概,若說其餘幾家,你能看好哪家?”

    “左老如今似乎定了何文與高暢,我可哪一家都看不上。”嶽雲用睥睨的目光掃視著這片集市,看著來來往往浮躁的江湖人,或耀武揚威或低眉順目的公平黨,“說什麼高天王是公平黨五係之中最不惹事的,還善於治軍,可我看他手下那些人,也不過是一幫痞子,有種與咱們背嵬軍對陣,隨隨便便切了他。至於何文,我賭他談不攏,雖說談的是大局,可那何文也是一個人,全家人的血仇,哪那麼容易過去,我們現在又不是華夏軍,能按他低頭。”

    “你倒總是有自己想法的。”銀瓶笑。

    “打賭嘛。”

    “賭什麼?”

    “我就賭……跟何文談不攏,至於那高暢,何文之後他若是願意跟我們合作,我自然也沒什麼話說,雖然我是看不上。”

    “你能看得上幾個人哦。”

    “華夏軍我就都看得上啊,就像爹說的,若是將來有一日堂堂正正地打一仗,便是死在了戰場上,那也是英雄所為,雖死猶榮。”嶽雲說著,朝旁邊意氣風發地揮了揮拳,隨後又壓低了嗓音,“姐,你說這次,會不會也有華夏軍的人來了這裏?”

    “若是有你要如何?”

    “認識一下啊,你不知道,我跟文懷哥很熟的,西南的許多事情,我都問過了,見了麵很快就能搭上關係。”嶽雲笑道,“到時候說不定還能與他們切磋一番,又或者……能從中間給你找個好夫婿……呀。”

    他這話音未落,銀瓶那邊手臂輕揮,一個爆栗直接響在了這不靠譜弟弟的額頭上:“瞎說什麼呢!”

    “……說的是實話啊。”嶽雲捂著腦袋,低著頭笑,“其實我聽高叔叔他們說過,若非文懷哥他們已經有了妻室,原本給你說個親是最好的,不過西南那邊來的幾個嫂嫂也都是了不得的巾幗英雄,一般人惹不起……另外啊,如今也有想將你送進宮裏當王妃的說法。不過陛下雖然是中興之主,我卻不願意姐姐你去宮裏,那不自由。”

    他坐在那兒將這些事情說得頭頭是道,銀瓶麵色慍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胡須都沒長出來的小子,倒是樁樁件件都安排好了。我將來嫁誰關你屁事,你要將我這姐姐趕出門去免得分你家產麼。”

    “爹身上就沒錢,你別看他送禮送得凶,實際上一文錢不給我碰,買壺酒都摳摳搜搜的。咱們家窮光蛋一個。”嶽雲嘿嘿笑,舔著臉過去,“另外我其實已經有胡子了,姐你看,它長出來時我便剃掉,高叔叔他們說,如今多剃幾次,往後就長得又黑又密,看起來威風。”

    “你起開。”銀瓶按著他的臉扭向一邊。

    嶽雲轉過頭來笑著喝茶,兩人如此坐了一會兒,銀瓶道:“入宮的事情與我說過一次,不是當王妃,是想要我去保護陛下的安全,當然若真的進去……或許就得考慮名分。”她微微頓了頓,之後笑望著弟弟,“另外也考慮過你,把我們都送進宮,一個當王妃,你就當伺候王妃的小太監。”

    “呃……”嶽雲嘴角抽搐,儼然被人塞了一坨屎在嘴裏。

    “……陛下身邊能信任的人不多,尤其是這一年來,宣揚尊王攘夷,往上收權,然後又開了海貿,跟幾個大海商打起來之後,私底下許多問題都在積累。你成天在軍營裏頭跟人好勇鬥狠,都不知道的……”

    嶽雲沉默了片刻:“……這樣說起來,若是真讓你入宮,姐你還真願意去當王妃?”

    “陛下拒絕了。”銀瓶笑了笑,“他說不能壞了姑娘家的名節,此事不讓再提。你平日聽的都是些花邊新聞,風風雨雨的你懂什麼。”

    “……”嶽雲低頭片刻,點了點頭,拿起茶碗來雙手朝東南方向舉了舉,“有此一事,陛下值得我嶽雲一生為他賣命。”

    “陛下如今的革新,乃是一條窄路,過得去才有將來,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所以啊,在不傷根基的前提下,多幾個朋友總是好事,別說何文與高天王,即便是其餘幾位……便是那最不堪的周商,隻要願意談,左公也是會去跟人談的……”

    銀瓶的話語輕柔,到得此時點出中心來,嶽雲沉默一陣,倒是不再對這個話題多做辯論。

    姐弟兩經曆數年戰亂,各種慘無人道的事情自然也見到過,但之於自身這邊,父親嶽飛一直立身極正,原本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君武在道德層麵上也沒什麼不堪之處。十九歲的銀瓶已經開始接受世界的複雜,十七歲的嶽雲卻多少還是有些潔癖的,這次入城後,他尤其看不上的便是所謂的“閻羅王”周商與“轉輪王”許昭南……當然,事關大局,他有想法歸有想法,總的方向上還是願意當一名聽令行事的士兵。

    兩人喝了幾口茶,遠處的廣場上倒是沒有傳來大的騷亂聲,估計周商方麵確實是不打算離開翻臉了,也在此時,嶽雲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指向街道的一端:“你看。”

    他們看到的是人群中正在發生的一幕隱蔽的打鬥場景,動手的是一名背著包袱的少女與另一名看來正在阻攔對方的綠林人。那少女縮在人群裏不容易被發覺,但隻要注意到了,便能明白她似乎正在躲避追捕,一名身材高瘦的綠林人在街道的邊上堵了上來,雙方一個照麵後,綠林人伸手阻攔,少女也伸手推開對方,雙方擒拿、拆招,在人群裏拆了兩個回合。

    這一番迅捷的交手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隱蔽的互拆後,少女一個錯身,身影猛地跳起,反手在那高瘦綠林人的腦後砸了一掌,這一下認穴極準,那高瘦男子甚至來不及呼叫,身形晃了晃,朝一旁軟倒下去。

    “這是……譚公劍的手法?”銀瓶的眼睛眯了眯。

    嶽雲的目光掃過長街,這一刻,卻見到了幾道特定的目光,低聲道:“她被發現了。”

    先前兩人的交手並未引起太多注意,但那綠林人身材頗高,此時顫了一顫陡然軟倒,他在長街上的同伴,便發現了這一處出現的異常。

    “爹曾經說過,譚公劍劍法凜冽,女真第一次南下時,其中的一位前輩曾受到師公感召,刺粘罕而死。隻是不知道這套劍法的後人如何……”

    嶽雲低聲說著,他拿起茶碗望了望姐姐。隨後,將裏頭的茶水一口飲盡了。

    銀瓶也低頭端起茶碗,目光戲謔:“看方才那一下,功力和手法一般。”

    “畢竟年紀還小嘛……”

    嶽雲站了起來,銀瓶便也隻好起身、跟上,姐弟兩的身影朝著前方,融入行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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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二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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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向前,路上的行人漸漸的少了些,賣東西的攤位一時間也空了,隻在路邊的牆腳下能見到稀稀拉拉的帳篷和流民居住。

      嚴雲芝的步伐飛快,嚐試用少量行人的掩護,迅速地去到對麵的路口,但道路前頭,有人撞了上來。

      這是一名衣衫破舊的綠林人,看起來孔武有力,迎麵上來後,卻是雙手一張,便要將她抱住。嚴雲芝猛地一腳蹬上對方腳背,手臂一砸、一帶,將這男子打在地上,也在此時,側麵亦有人撲過來了,那人手掌抓上來,嚴雲芝也順勢伸手過去,抓住了對方兩根手指,擒拿手順勢托人手腕。

      她的步伐流暢,此時倒退而行,一隻手既然抓住了對方的手指,便等同抓住要害。對方仗著自己力量較大,另一隻手抓過來想要脫困,雙方一前一後,走了幾步,嚴雲芝手中連續折動,聽得這漢子痛呼一聲,手臂哢嚓一下脫了臼,臉上便是黃豆大的汗珠湧出。嚴雲芝放開對方,轉身便走。

      她雖然習練劍法多年,對自身要求也算嚴格,但畢竟是一方梟雄的女兒,除了殺死兩名女真士兵的那次,生死之間有了實戰上的大突破,其它時候終究還是處於相對安全的位置裏。倒是這次離開時寶豐的聚賢居後,心性上正合了譚公劍的義烈孤絕之氣,此時以巧妙手法應敵,委實稱得上幹淨利落,已然漲了不少的武藝。

      隻是點到即止地傷了這兩人後,前方的道路,也走不過去了……

      另外的幾道身影已經氣喘籲籲地從那邊奔跑過來,而在後方,先前的追蹤者此時也陸陸續續地聚集過來。

      手臂脫臼的那人麵色凶狠地還想過來,嚴雲芝的目光也已經冷了下去,手中雙劍一展,其中一劍刺向對方麵門,將人逼了回去。她朝著街道一側的院牆緩緩後退。

      “姑娘,別再跑啦。”這些追蹤者中為首的一人高聲喝道,“這是我鐵拳查九的地盤,跑不掉的。”

      “誰過來,誰先死。”嚴雲芝的話語冰冷。

      原本路上不多的行人此時正在跑開,這邊圍過來的共有十人,為首那“鐵拳”開口喝道:“姑娘,是‘平等王’要抓你回去,跑不掉的,何必如此。你看,我們得了命令,不拿武器,不願傷你性命,可你雙拳難敵四手,能頑抗到什麼時候,我們待會抓你,若是用上繩子、漁網,將你捆了,你一個姑娘家的也要丟臉,反正跑不掉,何苦鬧到那一步呢。”

      這人身形高大,雖然看著衣衫破舊,隻是個小團體的領頭人,但口中話語有理有據,極有說服力。隻是他話音才落下,嚴雲芝右手短劍仍舊向前,左手卻是一翻,將劍鋒抵住了自己的喉嚨,口中喝道:“讓開!”

      她這番動作令得眾人為之一愣,也在下一刻,少女陡然轉身就要跑向後方的圍牆,卻是要趁著這一瞬間翻牆突圍。

      她轉過身,卻見後方圍牆上也有三道身影,正拿了一張漁網想要扔下來。對方見嚴雲芝以劍抵喉,微微愣了愣,嚴雲芝也愣了愣,便在此時,一根木棒旋轉著呼嘯而來,它掠過嚴雲芝的頭頂,直接投入那張漁網,隻聽“啊呀噗通”幾聲,牆上三道身影被那漁網倒卷而回,俱都落入後方的院子裏。

      街道上嚴雲芝、查九等人扭頭看去,隻見一名少年的身影已經朝這裏走了過來。

      “一群賤狗以多欺少,實在令人看不過去,要打架的話,加我一個吧。”

      這少年身形挺拔,於陽光之中徑直走來,這邊的人迎了上去:“‘平等王’地字號辦事,無幹人等報上名來。”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啊。”

      那光塵之中,其中一人衝了過去,少年順手一揮,那人便猶如矮了一截般陡然變作了滾地葫蘆,這委實已經是身手和力量上的碾壓,嚴雲芝看見那鐵拳查九右手一振,一隻帶著鐵手套的拳頭顯現出來,他低聲一喝,內勁鼓蕩,身形低伏,隨後猛地衝了上去,“啊”的一拳轟出,猶如雷霆炸開。

      作為江寧城中一個小勢力的頭領,本身不可能毫無藝業。嚴雲芝年紀和積累還不夠,但也能夠從這一拳的內勁鼓蕩與巨大衝勢中看出對方拳勁的凶猛,這鐵拳查九比那少年看著要高出近一個頭,此時全力一拳直砸走來的少年麵門,理論上來說,這一拳是要躲開的。

      然而隨後響起的,是鐵拳擊上血肉之軀的沉悶響聲,這少年單手伸出,就在自己的麵前,直接接住了對方全力衝來的一拳。他的衣衫鼓蕩,繃緊的衣袖上卻已經隱隱能夠看到裏頭鼓脹的手臂輪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鐵拳查九保持著出拳的姿勢,一步在前、一步在後,盡全力的想要往前推,但下一刻,他的步伐在地上滑動起來,這英武少年單手抓著他的拳頭,腳下步伐邁出,推得他一個成年人寸寸後退。

      “‘鐵拳’查九,十多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

      少年舉步往前,口中說話,那查九的腳下寸寸後移,在泥土的地上劃出痕跡,他終於想要撤拳後退的那一刻,少年一隻手抓住他的拳鋒,另一手朝著他的手腕抓了上來。

      “我今天,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了。”

      “啊啊啊啊啊啊……”

      秋日的光影裏,這身形高大的查九被對方抓住了手臂,緩緩前壓,他的口中慘叫著,手臂一折,雙膝朝著地麵嘭地跪了下去,少年將他整個人按向地麵。

      這是嚴雲芝第一次見到如此天生神力的人。

      簡直比那可惡的龍傲天都要更加厲害了幾分。

      其餘的人猶豫片刻,呐喊著揮動武器,朝那邊衝鋒過去。接下來,便是一場一麵倒的街頭打鬥。

      街上激起揚塵。

      在那少年一拳一個,以無比剛猛的力量將眾人毆打在地的時候,嚴雲芝看見另一名身形頎長、樣貌俊秀的年輕人向她這邊溫和地走了過來。

      “修習譚公劍,可見家學淵源。”對方微笑著開了口,“不知姑娘姓甚名誰,為何會被這些惡徒所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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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在亂世之中,也是有好人的。

      嚴雲芝的心情,陡然間,放鬆下來。

      *************

      城市另一端。

      寧忌在那家報社所在的街頭已經隨意地看了幾眼。

      這並非砸什麼武館的場子,也不是愣頭青地就要挑戰天下第一高手。有心算無心地突襲一家報社,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即便這報社由“轉輪王”許昭南罩著,也是一樣。

      因此他倒也沒有等待太久,便從側麵的牆外翻了進去。

      院子的側後方物品雜亂,放著一些破舊的壇壇罐罐,也有醃菜發出的臭味。很是正常的地方。寧忌朝著前方的樓房摸過去,到得近處,才忽然感受到一絲違和,樓上和前方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對。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看著這木樓簡單的構架,腳下已經三下五除二的蹬了上去,刷刷幾下到了二樓後方的窗戶邊。

      房間裏的人發出奇怪的罵聲,聽起來似乎受了傷,寧忌貼在窗戶上聽了片刻,木樓中的一些人腳步不太對勁,濃烈的油墨味中,似乎還隱約透出了一點血腥氣。

      怎麼回事?有人印報紙的時候砸到自己頭了?

      他推開窗戶朝裏頭偷偷看了一眼,隻見這窗戶內的房間裏幾張桌椅擺放雜亂,一些紙張被打翻在地,地上有點點血跡,是打鬥的痕跡。

      咦?這些汙人清白的酸秀才良心發現,搞內訌了?搞得這麼激烈?

      乍然看到這樣的事情,寧忌一時間還有點小興奮,想著要不要立刻加入進去,給人一點正確的指導。

      也在此時,騷亂的聲響從外頭傳過來了。有大隊人馬朝這邊趕來,一些人已經到了前方大門。

      寧忌眉頭一蹙,拉上窗戶,身體沿著牆壁落了下去。

      那邊的騷動聲中,有人打開了院門,一群人正在進來,口中罵罵咧咧地說著些什麼,雖然部分話語乃是方言,一時間辨別不清什麼,但寧忌也大概猜到自己來得不巧,房間裏的亂象很可能不止是內訌那麼簡單。

      這就有點倒黴了。

      到得此時,卻也沒有時間細想,他沿著來路一陣小跑,朝著後方的圍牆借力翻出,才冒出一個頭,隻見側後方巷道的不遠處,有人望了過來,陡然拔刀衝向這邊:“誰?”

      這人腳下功夫看來不錯,一開始恐怕沒料到院子後方會有人出現,此時一個照麵,下意識便要過來截他。寧忌翻身出去,轉身便跑,心中頗感憋屈。

      又不是我幹的……這話當然不能說。

      對方一麵跑,一麵在後方喊了出來:“這是‘轉輪王’地盤,某乃‘快刀’喬彬,閣下既然敢過來鬧事,又何必抱頭鼠竄,有種留下名諱,與我單挑”

      “哼。”寧忌腳下步伐迅速,越過前方巷道中堆放的部分雜物、垃圾,猶如飛過去一般,口中倒是懶得遮掩,“好說了,我便是傳說中的武……武林盟主!龍傲天!”

      “龍傲天?這名字……呃……你是那五……五尺YIN魔?”

      那聲音原本還是照著江湖路數記下名號,說到一半,倒是忽然想起來了。其實如今江寧英雄彙集,一個小小的采花淫賊名號,記錄在一張破報紙上,關心的人原也不多,隻是這報紙本就是這片街區所發,對方看過之後,留下了印象,此時便脫口而出。

      那“五尺YIN魔”在前方奔跑,他捉刀追拿,院落那邊的人被這邊驚動,此時似乎也在圍捕過來,隻是眼看這惡名少年輕功卓絕,轉瞬間便拉開了距離,他接下來或許便要追趕不上。但也在這一刻,原本要衝出前方巷口的少年聽到他的這句話,腳步竟陡然停了下來。

      “我……擦……”

      喬彬見到那少年口中罵了一句,雙手舒展,轉身朝他奔跑過來。

      “來得好!”

      喬彬大笑,一刀斬出,然而下一刻,他的眼前便陡然一花,揮出的“快刀”被人順手架住,整個身體都被人推得淩空飛起,轉眼間朝後方推出丈餘,然後才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頭暈腦脹。

      少年照著他的肚子一腳踢了過來。

      “我叫你快刀……叫你YIN魔……YIN魔……YIN魔……汙人清白……”

      前方院子裏的人追趕過來,眼中看到的,便是一名少年在後巷瘋狂踹人的場麵,這片街道上身手還不錯的喬彬被他打倒在牆角,蜷縮身體,雙手抱頭,踢得毫無反抗能力。

      罵罵咧咧的少年目露凶光,眼見著眾人趕來,還朝著這邊狠狠地掃了一眼,果真窮凶極惡。但下一刻,他還是翻過了一側的牆壁,朝著另一邊不知什麼人家的院子跑了進去。

      整個坊間一時間喊殺聲震天,有人敲起鑼鼓,持刀持槍的眾人一番圍捕,追趕著少年的人影跑過一處處院落,翻過屋頂,複又衝上大街。

      實在太倒黴了……

      寧忌一麵奔跑,一麵在心中悲憤。

      他平日裏若要出去搗亂,或許還會準備一條圍巾,在適當的時候將自己口鼻遮住,但今天想著不過是突襲一家破報館,哪裏會有什麼危險,身上何用的布條都沒有,如今想要遮住自己的臉都有些晚了。

      他此時當然已經反應過來,就在自己抵達前不久,也不知是什麼倒黴催的東西,已經提前一步跑過來這家報社砸了場子,而且聽得這幫人罵罵咧咧當中透露出來的一些信息,過來砸場子的很可能便是“平等王”屎寶寶的下屬。

      操,你個屎寶寶,沒事跑到人家報館砸場子幹嘛,腦子有屎啊……

      他在心中暗罵,街道上一路狂飆,後方則是十餘人乃至更遠處的數十人浩浩蕩蕩追趕的額情景。周圍的行人大都避讓開這等猶如綠林仇殺的場景,即便看起來是江湖俠客的各種身影,也都讓到路邊,看著熱鬧。也在此時,前方一家飯鋪門口,一名托著飯缽化緣的小和尚被蔓延而來的動靜驚動,扭頭望了過來,與寧忌遠遠的打了個照麵,然後嘴巴張開成“O”型。

      “龍……龍、龍……”他舉起一根手指,想要相認,似乎又有些猶豫,不明白眼前的這一幕是為什麼。

      寧忌一路奔跑,也猶豫了片刻,隨後朝著那邊奔跑了過去。

      “哈,悟空!”

      他跑到小和尚身邊,雙手一張,便朝對方抱了過去,小和尚在那一刻似乎想要避讓,但身體已經被對方揪住了,整個人陡然淩空而起,被寧忌朝著後方扔了出去。

      後方街道上,為首的十餘人已經湧過來,小和尚化作炮彈被砸向對方,他對這種事倒是並不慌亂,身在半空,已經歎了口氣,將飯缽擋在身前。

      衝在最前方的幾人一時刹車不及,空氣中便聽得叮叮當當的幾聲,隨著這小和尚身影的落下,飯缽揮舞,已經將幾個人手中的兵器砸開,他落地之際在最前方那人腿上蹬了兩下,身體衝撞,已經將人影撞開,隨後單手一抓,刷的奪來後方一道身影手中的棍棒,一陣劈打揮舞,最前方的四五個人小腿被揮中,一時間摔做一團、混亂不堪。

      落地後的小和尚左手持缽,右手舞棍,進了兩步隨後又在街道上向後退開,他將棍棒橫舉,小小的身影攔住眾人,此時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微微躬身:“阿、阿彌陀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回頭望向這邊的“龍哥哥”。

      龍傲天伸手撓了撓腦袋,他原本就知道小和尚武藝相當不錯,倒是沒想到會打得這麼漂亮,一時間張了張嘴:“有點東西啊……”

      “龍……龍大哥……”

      “悟空幹得好!不愧是我武林盟主龍傲天的兄弟”

      這一番變故,街道上一些看熱鬧的綠林豪客目光也變得審慎起來,寧忌揮舞手臂,放聲大喝,趁機打出了名氣,之後見到更多追趕者浩蕩而至,才猛地轉身:“跑啦”

      “哦……哦!”小和尚反應過來,將棍子朝前方一扔,連忙轉身跟隨上去。

      一大群人揮舞刀槍呼啦啦的追過這片街區,前方的兩道身影步伐卻更是迅速,一前一後轉眼間與這邊拉開了距離,隨後穿街過巷,將追兵拋在了後方。

      步伐放緩,小和尚趁勢追了上來:“龍、龍大哥……原來你也會武功啊……”兩人城外的那次相見,他還不知道這一點,但方才對方抓住他扔出去的那種手法和力道,再加上此刻的一路狂奔,自然已經讓他明白過來。

      “那當然,我可是大夫啊!”

      “呃……”小和尚撓了撓頭。

      龍傲天一把攬住他的肩膀:“走,帶你吃好吃的去!”

      “哦!好啊!謝謝龍大哥!”

      笑臉綻開,小和尚已然忘記自己上一刻想說的話了。

      兩道身影嘻嘻哈哈地沒入人群。這是八月十八這天的上午,秋日的陽光溫暖和煦,龍傲天與孫悟空,結伴於殘破的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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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三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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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颯颯。

      正午尚未過去,作為如今“轉輪王”許昭南與“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江寧落腳地的新虎宮前,過來投貼拜訪的人已經排起一條長龍。至於前來給聖教主請安的隊伍,更是聚滿了幾乎整條長街。

      各種打扮怪異的“神明”,舞龍舞獅的隊伍,跪地膜拜、吹拉彈唱,將整個場麵襯托得無比熱烈。

      這是林宗吾打過五方擂之後的盛景。雖然周商手下的瘋子昨天便展開了報複,但吹響號角的是許昭南一方,並且在與周商的火並之後,這邊依舊按部就班的準備打上“百萬兵馬擂”,這就足以證明“轉輪王”勢力在城內的底氣有多足。

      本就靠著狂熱驅動的教眾們一時間熱血沸騰,部分本身便有一定武藝的積極分子恨不得立刻請戰,在戰無不勝的聖教主帶領下,直接掀翻整個江寧的各路外道邪魔,拿下“公平黨正朔”的名頭。。

      而此時已然在城中的各路中小勢力,隻要是看好許昭南的,都爭先恐後地遞來了投名狀,許昭南便一個一個地開始接見,讓這些人排隊到路上,以向整個城內的“觀眾”,表現出自己的力量。

      距離這邊半條街外,對著新虎宮的部分宅院,此時都已用作“轉輪王”的待客之所。一處建有武場的大宅當中,“天刀”譚正坐在武場邊的椅子上,看著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在一片密集的長短木樁中穿梭騰挪,手臂揮舞間,出拳時而靈動時而剛猛,打得那些結實的樁子上木屑飛舞。

      在木樁中穿梭的這道身影上半身打著赤膊,三十歲左右的巔峰身軀上肌肉虯結,沒有半點贅肉,將力量與靈動的特性完美地結合起來,正是從通山來到江寧的這一代“猴王”李彥鋒。

      譚正與李彥鋒到江寧乃是第一次見麵,但經過了十七淩晨的那場並肩作戰之後,對彼此的武藝都感到了欽佩,再加上譚正與上代猴王李若缺有過淵源,此時的關係便親近起來,李彥鋒稱譚正為叔,譚正也與有榮焉地認下了這個武藝高強的侄子。

      李彥鋒此時打的,乃是大小猴拳、白猿通臂拳中的精要。他在抵達江寧後的這幾日裏,與林宗吾有過兩次切磋,而第二次指導性的交手中,得對方指點了不少關於白猿通臂拳增加破壞力的手段和技巧,此時對這拳法的認識,又上了一個台階。

      眼下一輪拳打完,譚正忍不住起身鼓掌:“好!有過此番改進,白猿通臂必定能在賢侄手中大放光彩,往後或成一代宗師,光耀後世。”

      李彥鋒擦掉額頭的些許汗珠,並不驕傲,而是拱手道:“正叔謬讚了,此次來到江寧,多虧了教主、正叔與諸位前輩不拘門戶之見,悉心指導,往後若真能留下些什麼,記錄的也必定是諸位前輩的廣闊心胸,才使得武林有今日之昌盛。”

      李彥鋒打拳之前,譚正也已經演示過一次自己對刀法的理解,此時笑著擺了擺手。

      “不拘泥於一人一脈,破門戶之見,本就是大勢所趨。十餘年前中原淪陷,臨安武林說什麼南北合流,終究不過是一些噱頭,遂有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摧枯拉朽。這是給天下武林人的教訓,如今不能這樣做了,恰好又有教主這位大宗師的到來壓陣,往後必能傳為美談。”

      李彥鋒點點頭:“聽說教主此次南下,除江寧的事情以外,主要是為了替許先生這邊練出一隊精兵,以期待往後與黑旗的所謂‘特種士兵’爭鋒。這件事情,正叔要參與其中嗎?”

      譚正的外號原本是“河朔天刀”,過去曾活躍於晉地一帶,後來林大教主抗金失利,又與那位“降世玄女”爭權失敗,受到打壓,才轉戰江南。因為到了江南,河朔二字便惹人笑了,於是幹脆改成“天刀”,更顯霸氣,在許昭南麾下,也已經跟隨許久。此時點頭。

      “朝堂的事情素來高於江湖,一旦入了軍隊,也就沒什麼可藏私的。許先生心胸開闊,對待江湖人一向優厚,過去一年多,大夥兒在一塊交流久了,所得果然遠高於以往,此次教主過來,大家更是有了主心骨,我是肯定會參與的。倒是不知道賢侄如何看待此事。”

      “我在通山,其實也已經打開門戶,教授鄉民武藝。便是希望外侮來時,大夥兒能有反抗之力,此次我又接下大光明教護法之位,許先生大勢一成,我必在通山遙相呼應,它日雙方合流,又或者教主、正叔在這練兵法子上有了所得,還望不要忘記小侄。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的精要,小侄此刻便可寫下,交給正叔。”

      他抱了抱拳,話語慷慨,譚正在一旁笑著拍了拍他的拳頭,低聲道:“給我作甚?你找個時機,交給教主,教主不會貪你拳法,反倒你有此誠心,又能得教主一番悉心提點,豈不是好事。”

      他頓了頓,又道:“……此事可以早些做,如今大夥兒的注意力還都在江寧局勢上,對於日後廣開門戶、交流練兵,還未上心,你若等到教主開口宣布此事,大夥兒紛紛呈上秘籍時再做,可就晚了。”

      譚正無私提點,李彥鋒便即肅容道謝,過得片刻,聽得外頭傳來的一陣陣熱鬧,方才低聲道:

      “隻是正叔,如今城內這局麵,小侄實在有些難懂。您看,兵法上尚有合縱連橫的說法,如今城內公平黨五大家,加上等著上位的什麼‘大龍頭’,六七家都有,咱們‘轉輪王’一方雖然兵強馬壯,可照理說也敵不過其餘四家聯手,教主打打周商也就罷了,反正哪一家都與他不合,可為什麼還要一家一家的都踩過去。這第一個出手,就將所有事情攬上身,也不知道許先生到底是個怎樣的想法。莫非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內幕麼?”

      李彥鋒說完這些疑問,眼角留意著譚正的反應,譚正倒是微笑著搖了搖頭:“此事我也說不清楚,以教主的神功,一家家擂台打過去,那原是無人能敵的。可為什麼要打,那還真讓人有些犯嘀咕,或許是許先生有底氣一對四,有或者……是他早已聯合了其餘幾家,作一場戲,來麻痹他人?”

      譚正刀法不錯,但顯然對此事不曾深入查究,李彥鋒見到,眼底便微微有些失望。他作為劉光世使團的副使來到江寧,雖然不見得非要忠於劉光世,但肯定是要忠於自己的。許昭南一入城便開始做事,這魯莽行為的底氣從哪裏來,他掌握不了全貌,便始終都會有些擔心。當然,譚正既然不懂,那便隻好考慮再問別人了。

      兩人的話題說到這裏,演武之後的李彥鋒已經穿上寬鬆的武士服。此時倒有下人過來,跟譚正低聲報告了一件事,譚正微微錯愕,隨後嗬嗬笑起來,望向李彥鋒。

      “正叔,何事?”

      “你前幾日著人在城內放了條消息?”

      “……嗯。”李彥鋒想了想,點點頭,“隻是一件小事,托的乃是許龍飆許大人手下的一位弟兄。怎麼了?”

      “今天有兩撥人找了上去,詢問此事,鬧出些小亂子。第一撥人有三個,兩男一女,其中一位還是個瘸子,跟人逼問訊息,問到了你。這幾人自稱是時寶豐的手下。”

      “時寶豐……”李彥鋒蹙眉,隨後舒展開,“……小侄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正叔,咱們這邊,要讓著他們嗎?”

      “用不著。”譚正爽利地搖了搖頭,“公平黨五大王之間,向來都有嫌隙,以賢侄你如今的身份,給不給時寶豐麵子,都是無妨。若是普通人,我會勸他提防對方報複,但以賢侄的武藝,我覺得也沒什麼關係。”

      譚正說到這裏,又頓了頓:“當然,若賢侄跟那邊不過是起了些誤會,想要要擺個和頭酒,我可以代為出麵。”

      他這番話將所有可能都說到了,一方麵認為李彥鋒有資格跟那邊起摩擦,另一方麵則說了若是不願起摩擦的解決辦法,對於發生的事情卻並未詢問。李彥鋒便也笑著搖了搖頭:“此事不瞞正叔,乃是出在通山的一些問題……”

      關於發生在通山的那場摩擦,以及他在報紙上放出消息的目的,前前後後都不算太大的機密,他不過是隨手做事,這時也隨口說了出來。譚正恍然大悟:“難怪了……那第二波找上門來的是什麼人,賢侄可能猜到?”

      “嗯?”

      “此人自稱龍傲天。”譚正笑著,“報的外號,說是叫做……武林盟主,哈哈哈哈。”

      李彥鋒微微一愣,隨後便也大笑起來,自武俠小說興起、泛濫之後,天下這裏那裏開個會就叫武林大會,暗搓搓自稱武林盟主的妄人沒有一千個也有八百個,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

      兩人為之笑了一陣,譚正道:“此人如賢侄所說,年紀不大,但功夫確實不錯,後來他一路逃跑,追趕的人還發現他有一名同夥,乃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叫做‘悟空’……這等自號武林盟主的妄人,從西南帶著任務出來的可能確實極小,但是一個十二三歲,一個十四五歲便敢在外闖蕩,家學淵源的可能,也是有的。”

      李彥鋒道:“家中寄來的信中說,這少年曾放話,要來親自江寧找我算賬,原以為是說的大話,嗬嗬,想不到還真的來了。真是少年英雄……”

      他口中說的是這樣的話,眼裏倒隱約有凶芒翻湧。這等狂妄少年,在通山殺了他妹妹妹夫一家,殺了他兩名客卿,他還正愁找不見,卻不料對方竟還真敢來到江寧。這是真的不把他“猴王”李彥鋒當成一方人物來看待的標誌了。他此刻便恨不得那少年找上門來,到時候若不剝了這少年的皮,讓其痛苦三天三夜,他便枉負了這身名譽。

      心中的凶戾並未讓譚正看到,譚正背負雙手,嗬嗬搖頭:“十四五歲的年輕人,便是天縱之才,如今對你也難有威脅。倒是時家的那幾位,你既不打算和談,往後便要稍微注意些。當然,也不用太過在意,你且謹記,凡事皆有教主、有教中兄弟為你撐腰,便是時寶豐親至你眼前,他也對你做不了什麼。”

      譚正的話說得慷慨,李彥鋒點頭。

      “是,彥鋒絕不會落了我大光明教的麵子……當然,若是真要刺殺或是打架,他們盡管來就是。正叔,你看,你也說了,兩男一女,中間還有個瘸子,我讓他們三人齊上,又能如何?”

      “沒錯。”譚正想了想,便也笑起來,“兩男一女,一個瘸子。”

      “哈哈。”

      “哈哈哈哈……”

      兩人笑聲豪邁,俱都開心。

      當然,回過頭,李彥鋒便私下裏找了一條關係,讓人將那“五尺YIN魔”龍傲天抵達江寧的消息給“平等王”那邊的人傳了過去。他的武藝高強,背後也有勢力,怕是不怕的,不過能給敵人多上眼藥,便是給自己這邊增加力量。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畢竟在此刻的江寧城,最想找到那龍傲天的,終究是時寶豐手下的力量——這件事關係到時家的麵子。自己等到他們打起來,再行出手,抓住那少年好好炮製,也是不遲。

      而即便事情不這樣發展,時寶豐一定要追究他傳消息的小動作,那打起來就打起來吧。畢竟兩男一女一個瘸子……

      於武學之道,他除了此時在林教主麵前稍有遜色,這一生,怕過誰來?

      ******

      叮、叮、當、當……

      時間是下午,兵刃交擊的聲音在破舊的院子裏響起來。

      梁思乙手中刀劍揮舞,“孔雀明王七展羽”舞動的罡風呼嘯,遊鴻卓禦使單刀,在一旁抵擋遊走。如此打得一陣,梁思乙額上微微出汗,遊鴻卓倒並未顯出疲態,他的腳步輕盈,到得某個節點,收刀走向一旁,梁思乙停了下來,調勻呼吸。

      遊鴻卓倒了一碗水回來,遞給梁思乙。

      “你這孔雀明王劍太過霸道,隻適合戰場上用一用,若是遇上耍無賴的,你多打一陣便沒力了。另外,孔雀明王劍本是雙劍,你換了把刀,其實反而削弱了劍法中的刺、戳、點之類的用法……嗯,其實,也就是為了上戰場才這樣改的吧?”

      遊鴻卓與安惜福見麵後,昨晚曾有過一次夜探衛昫文駐地的行動,但一時間並未找到被衛昫文拿下的苗錚的下落。

      此時雙方雖然有一定的信任,都畢竟都是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老手,安惜福手下的主力不會讓遊鴻卓全部見到,他也不可能為了營救苗錚這一件事情就不管其它。因此如今聯絡遊鴻卓、以及與他搭檔的,仍舊是有點麵癱且話語不多的梁思乙,這天下午見麵後,雙方倒是稍稍交了交手,以對彼此的底細稍作了解,方麵之後的合作。

      遊鴻卓說完話,梁思乙點了點頭:“練劍之時,未想過私鬥,其實孔雀明王劍的雙劍,更耗體力。”

      她大概介紹了一下孔雀明王劍,事實上在王寅手中的雙劍都頗為沉重,對敵之時一路劈砍揮舞,猶如孔雀開屏,令人目不暇接。而夾雜在其中的幾個殺招,是在劈砍之中轉為戳、刺、點、劃,孔雀開屏後一收的殺招,雖然往往讓人措手不及,但慣性之下需要的力量,其實更大。

      梁思乙的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雙手也算得上結實有力,但孔雀明王劍過去的傳承應該是一般江湖上的一傳一,或者最多一傳幾。王寅在北麵時為了有人可用,收下的義子義女卻以數十上百計,如此一來對各人武藝的督導或許便沒那麼細致,隻得簡化了孔雀明王劍中的一些精細殺招,甚至幹脆輔以刀法,朝著大開大合的路數走去也就是了。

      “你的內息比一般女子倒是要強上許多,不過在刀法上,總覺得能有所改良……梁姑娘不要覺得我冒昧啊,我這次南下,去到西南華夏軍那邊,學了一些霸刀的刀招,中間的有些想法,我們可以交流一下……”兩人坐到破院子的屋簷下,說起刀法,遊鴻卓便有點滔滔不絕的感覺。

      “好的。”梁思乙言簡意賅。

      “嗯嗯,那我便稍微說一下我的看法,我覺得王帥讓你們將一把劍改成刀,是為了更好的讓你們留下劍法中的劈砍招式,但是刀法的精髓不是這麼用的……如果要仔細理解這點,我覺得你平日裏不妨考慮一下拋開劍,練一練單刀……你看,你剛才的這一式,是這樣的……”

      遊鴻卓手持單刀在院子裏舞動一番,過得一陣,又拿了一根木棒當劍,雙手示範。梁思乙練習孔雀明王劍多年,本身的武藝和悟性都是極高的,偶爾看到心動處,手臂、手腕也跟著動起來,又或者跟隨遊鴻卓道院子裏演練一番。她雖然話語不多,但演練的招式到位,令得遊鴻卓很是高興。

      兩人如此交流了許久,自覺雙方都有所提升,便在院子裏坐下來喝水。

      梁思乙看著他:“你的刀法……怎麼練的?”

      “我?”

      “嗯。”梁思乙點頭,“恕我冒昧。”

      “哦,那倒沒有。”遊鴻卓笑起來,“我其實……都是自己瞎練……”

      “內功是從小的。”梁思乙道。

      “嗯。”遊鴻卓點點頭,微微沉默,“……我們家……以前練的叫做遊家刀法,其實像是野路子,我爹那個人……死之前沒跟我說過什麼刀法淵源,反正從小就是傻練,我十多歲的時候其實還沒有跟人打過,沒傷過人,不過後來呢……出了一些事情,我記得……那是建朔八年的事情了……”

      遊鴻卓回憶過去,此時倒是輕描淡寫地說起了父母的死,說起了他第一次殺人、開竅時的感覺,再到後來行走江湖,得了一些高人的指點,譬如“黑風雙煞”的趙先生夫婦,再之後經曆了各種打鬥,都是血腥的殺戮中積累出來的經驗,此時說起來,卻也顯得輕描淡寫了。

      出於某些原因,他倒是沒有說欒飛與結義的那些事。下午的陽光照進破舊的院落裏,梁思乙靜靜地聽著,目似流波,有幾度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終究沒有說。

      他們隨後站起來,又簡單地廝殺了一場……

      ******

      龍傲天帶著小和尚在城裏逛了逛,他們去看了作為心魔故居的蘇家老宅,又在幾個路邊攤上吃了簡單的小吃,待到黃昏時候才回到小傲天居住的五湖客棧。

      武林盟主龍傲天出手闊綽,要了三大盆的菜,一條老大的魚、一個豆腐、一個青菜,又要了不少飯。他花錢如流水都讓小和尚目瞪口呆了,令得客棧的掌櫃都過來勸說:“若是吃不完可以少吃一些,魚給你一條小的……”

      龍傲天大拍桌子:“我們習武之人,飯量就是大,給你錢你就上菜,再嘰嘰歪歪老子拆了你這破店。”

      他的麵容可愛,雖然也到了這個時代裏“成年”的年紀,但不打算真殺人時的吹鼻子瞪眼其實沒多少威懾力。客棧掌櫃熱臉貼了個冷屁股,笑著走開了。

      其實客棧老板主要怕他財太露白,會引人覬覦。不過我們的龍傲天也已經想通了——他早想在客棧裏打上一圈,立立威風,此時也就不介意將自己“武林高手”的身份暴露出來。

      隻不過他的麵貌善良,對麵十二三歲的小和尚更加低眉順目,此時一番發作,客棧中部分遠行的綠林人扭頭看看,隻覺得他們可能是什麼有背景的長輩帶著的小朋友,打算過來找麻煩的,竟一個都沒有——主要是因為找他們麻煩,實在也有些丟份。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兩人風卷殘雲地將飯菜吃掉了大半,慢慢地享受結尾時,夕陽的光芒從客棧一旁的窗外照射進來,龍傲天才稍稍提起上午的事情:“哼,轉輪王的手下都是壞痞子!”

      他們下午一番遊玩,由於剛剛碰麵,小和尚不敢說太過敏感的話題,因此連上午的事情都不曾詢問。此時“龍大哥”突然說起,小和尚的肩膀都嚇得縮了縮,他低頭扒飯,不敢被對方發現自己的師父可能是“轉輪王”一夥的。

      好在霸氣的龍傲天也不止罵一個。

      “下午你看到了吧,什麼公平黨,五個傻瓜裏頭一個好的都沒有,不講道理、濫殺無辜、汙人清白……嗯,對了,你這次入城,主要是想幹些什麼事呢?就是參觀一下蘇家的宅子嗎?”

      龍傲天對公平黨一陣數落,小和尚附和著點頭,待問到後一句,方才搖了搖頭。

      “其實倒也沒有其他的事情了。”

      “要去見你的師父?”

      “在江寧便不見了,這是小衲的修行。”

      “喔……”龍傲天點點頭,“那我看你武藝還行,馬馬虎虎跟我混一段日子吧。”

      他大慈大悲地做出了邀請,對麵的小和尚咽下口中的飯,隨後有些畏縮地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其實……小衲有個問題,想要問問龍大哥……”

      “問呐。”

      “小衲想問……龍大哥為什麼要當那個五、五尺……YIN魔啊……”

      他也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這個傳聞,忍到此時才終於問出口,話音未落,對麵寧忌一掌落在了桌子上,那桌子隻是一聲悶響,已經被他拍出手指印來。

      小和尚倒並不為這等功力而驚歎,他隻是怕得罪了人,此時小聲道:“其實……小衲倒不想對龍大哥的愛好有什麼意見,不過……不過小衲的師父也說過,色字頭上一把刀,女人不是好東西,主要是……傷身體……”

      “那都是汙蔑!”龍傲天穩定住了情緒,幹脆地說道。

      “啊?是汙蔑啊?”

      “哼,這都是通山那幫家夥幹的,我已經想到了!”

      龍傲天目光嚴肅,此時便開始說起自己這一路上的旅程,他離開西南,與一眾書生以及一對賣藝的父女相識,然後抵達了通山,發生的那一係列事情……小和尚的目光明顯輕鬆下來,待聽到通山王秀娘、陸文柯等人的遭遇,那目光之中也透露出了一絲血氣,連連點頭:“這些壞蛋,就是該殺了他們!”

      “哼,他們知道我要來江寧,便派了人來江寧造謠生事,給我取……那種外號。我是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離開江寧我便要殺回通山去,端了他們全家!當然,現在在江寧,我要多做幾件好事,把我‘武林盟主’的名頭打出去……”

      “嗯嗯,龍大哥,我幫你。”

      “好,那以後你就是武林盟的副盟主,就叫‘齊天小聖’孫悟空了。”

      “阿彌陀佛,小衲叫什麼倒是沒關係。”

      “我已經想好了,這次城裏的公平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通山的這件事情,那個李賤峰就在城裏頭,遲早是要殺他的,不過呢,他們大光明教的林大胖子正在給許昭南惹事,為了讓這些傻瓜狗咬狗,我們先放過他一下。這幾天我在城裏轉圈,有一個大惡賊,我們可以先找到他,把他殺了,揚名立萬。”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和尚眨眨眼睛,看著他。

      “就是那個什麼‘天殺’衛昫文,我們今晚開始就去找到他,然後由我來親自定計劃,想辦法把他做了。”

      夕陽之中,龍傲天拍了拍胸脯。

      對麵的小和尚咀嚼著口中的飯菜,他入城幾日,也已經知道衛昫文的惡名,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

      武林盟主的揚名計劃,在如火的夕陽中,就此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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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四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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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十,天氣陰沉下來。

      江寧的“百萬兵馬擂”前人山人海,穿著寬大袈裟的林宗吾已經踏足擂台,而“高天王”方麵出動的,並非是如其他家一般怪模怪樣的綠林人,隻是一隊衣著整齊的士兵。

      這些士兵一位一位地上台,采用在綠林人看來呆板笨拙的打鬥方式與林宗吾展開對殺,林宗吾將第一人打成重傷,對方將重傷者抬下去,第二名士兵便緊隨而上,第二名士兵重傷後,便是第三名士兵……

      整個氣氛肅殺而壓抑,沒有了“五方擂”那天的熱血沸騰,這一名名士兵上去,奮力廝殺,而後又被抬下,每一人都顯得視死如歸。而林宗吾這邊,在最初的撂話之後,便沉默下來,一個接一個的與上台的士兵作戰。

      打到三五人時,眾多的圍觀者已經咀嚼出高暢方麵這番作為的聰明與可怕,有的私下裏讚歎起來,也有的便在說林宗吾的勝之不武與以大欺小。然而當這樣的比鬥打到第十人、十餘人時,台下的沉默之中,對於戰鬥的雙方,都隱隱產生了一絲敬意。

      林宗吾龐大的身形站在那兒,他雖然被稱作是武藝上的天下第一,但畢竟也有了年紀了。這邊的士兵上台,前幾個人還能說他是以大欺小,但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士兵上台、交手、倒下並且與每個人交手的時間幾乎都是固定的,往往是讓對方出招,台下人看懂了套路演示後,一掌破敵這種模式的不斷循環便令得他顯出了猶如泰山般的氣勢來。高山仰止,雄渾不倒。

      林宗吾半生傳教,奔走四方遇到場麵上的事情最多,除了某些不可名狀的賤人會在他與人巔峰對決時拿出兩個銅板來羞辱他,其他的狀況他又哪會放在眼裏……高暢這邊做事的辦法雖然不錯,可脫離不了武力爭鋒,終究就在他主場之中。

      雙方都不說話,你要一個個的上來“視死如歸”,那便上來就是。

      龐大的身影屹立台前,一雙肉掌應對持各種兵器上來的年輕士兵,從數人一直劈到十餘人,在連續打翻二十人後,台下的看客都有了驚心動魄的感覺。而林宗吾未顯疲態,每每將一人打翻,隻是負手而立,沉默地看著對方將傷員抬下去。

      他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高暢這邊,也隻能將一個又一個的士兵送上去挨打。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這樣的數字一直持續到三十,待到第三十名士兵被打翻在地,林宗吾終於背負雙手,轉身下台,渾厚的聲音道:“從今往後,許你們擺擂。”

      這邊負責看管“百萬兵馬擂”的高暢手下原本有些得意,打到此時則早已是滿身冷汗,聽得這句話,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擂台下便是一片狂熱的歡呼。有人讚歎高暢這邊的應對果真厲害,比初時不知天高地厚的周商那邊委實強了太多;更多的人讚歎的是林教主的武藝超凡,而這番應對,也著實沒丟了“天下第一人”的霸氣偉岸。

      如此的狂歡之中,關於林宗吾再過幾日將踏足時寶豐“天寶台”的訊息,隨之傳開。

      ……

      ……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下午,陰沉的天像是朝城市裏頭壓了下來。

      江寧城的大街小巷上,先是傳了一會兒流言,隨後有些攤主在陰沉的天色裏開始收攤關門。

      蘇家老宅附近的街道,乞討了半日並未引來太多注意的薛進,在察覺到某些不太對勁的氣氛後,也低聲呢喃著朝“家”的方向趕,他一路撿拾柴枝,回到五湖客棧附近的橋洞下,才稍稍的感到一絲踏實。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縮在那昏暗的橋洞下,坐在月娘的身邊,低聲說著,橋洞外的天色低迷,也像是就要黑下來。

      五湖客棧的大堂裏,一批批的江湖人從外頭回來,坐在這兒低聲說一陣上午發生的事情,有的與平日還算和氣的老板提點幾句。這邊老板打的是“公平王”何文的旗子,但也已經加固好了門窗,預防會有某些壞事發生。

      客棧二樓靠邊角的小房間裏,寧忌正指導著小和尚趴在桌子上練字,小和尚握著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齊天小聖孫悟空”這七個字。字跡非常難看。

      “師父……隻教了我識字,練……練得少……”

      先前兩人一道出去行俠仗義時,小和尚便一度為此紅了臉,他的文化水平隻勉強能讀,最多是寫下自己的名字,於是在新認下的大哥麵前,很是丟臉。寧忌原本以為抓到了一名會寫字的苦力,後來發現自己還要多幫對方寫下一個名號,痛心疾首,便不免說些:“德智體美勞要均衡發展啊……”之類讓小和尚聽不懂的怪話。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在相遇後的這兩天裏,已經挑掉了“閻羅王”周商名下的兩個小場子,第一次不太熟練,打完就走了,今天淩晨終於在牆上留下了名號,乃是“武林盟主龍傲天”與“齊天小聖孫悟空”,臨了添上“到此一遊”四個字,很是瀟灑。乃是他們真正成功的第一次合作。

      兩人夜晚工作,白天回來在一張床上呼呼大睡,錯過了林宗吾上午的打擂。醒來之後小和尚被逼著練字,好在他字雖差,態度倒是誠懇,讓初為人師的盟主大人很是欣慰。

      “多讀點書總是沒錯噠!”

      他拿出當年大娘教他的姿態,在埋頭練字的小和尚身邊轉來轉去,諄諄教導。

      “你的師父眼界還是有點淺……”

      “這個字寫錯啦,哈哈……”

      小和尚連連點頭。

      這就叫薪火相傳。

      認真地教了一會兒書,過足了癮,寧忌才去到大堂偷聽各種消息。臨近傍晚時,他到後廚那邊買了點便宜的廚餘吃食,送去小河邊的橋洞下。

      “瘸子,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

      “要、要要要……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薛進一麵跪著道謝,一麵抬頭看著最近幾日都給他送東西吃的少年,想要說點什麼。

      “要出事了,你怎麼不走啊?”

      “走……”薛進嘴唇顫抖著,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頭看看橋洞之中的那道身影,“走……不了……”

      “那你可要躲好啦。”

      寧忌不再多說,笑著起身,拿了空碗給客棧老板送回去。

      不久之後,這一天的夜幕降臨,兩名少年人吃過了晚飯,又在黑暗中小聲地聊天,等了一個多時辰,方才穿上夜行衣、蒙上麵目和光頭,從客棧之中潛行出去。

      這天夜裏未到子時,城內的火並便已經開始了。

      隨著“龍賢”麾下執法隊的哨聲與鑼聲響起,“平等王”時寶豐與“閻羅王”周商麾下的打手幾乎是同時出動,直撲“轉輪王”許昭南的地盤,而這一次許昭南早有準備,早兩日便在大規模入城的狂熱教眾高呼著“神功護體”、“光佑世人”向著對方展開了反擊。

      這樣的氛圍中,白日裏被林宗吾連打了三十人的高暢一方也有數名統帥在城內動手,同時毆打許昭南與周商,“龍賢”傅平波首先出麵試圖壓住這幫破壞力最大的軍人,而城內的局麵,已經熱鬧成一片。

      公平黨的五方,在這一刻,終於全都動起來了。

      輕功高強的兩道黑影在這喧囂城池的暗處奔走,便能夠看到不少平日裏看不到的惡心事情。

      他們能夠看到部分勢力在黑暗中彙集、密謀,而後出去殺人放火的全過程;

      也看到了一番劫掠後兄弟間因分贓不均展開的互相廝殺;

      他們能夠看到維持秩序的“公平王”執法隊成員在落單後被一群人拖進巷子裏亂棍打死;

      也看到了被關在黑暗院子裏衣不蔽體的女人與孩子;

      一些跪地求饒的人被裝進麻袋,另一些人嘻嘻哈哈地將麻袋扔進河裏;

      一些人甚至被直接扔進大火……

      這座城池當中,並不隻有薛進那樣的人在承受著悲慘的命運,當秩序消失,類似的情形隻要仔細觀察,便已經隨處可見。兩名少年能感到憤怒,但憤怒之餘,有些情緒已經能夠按壓下來。

      “阿彌陀佛,小衲南下這一路,不曾見過如此多的慘劇……這或許便是,地獄道的景象……”小和尚如此認知著看到的事情,心想這或許便是師父讓自己到江寧看看的原因。與這裏相比,自己當初在晉地那邊看到的一些東西,都顯得不值一提。

      “哼!公平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寧忌則保持著他一貫的看法,“最壞的就是周商!非得宰了他。”

      按照這三天晚上的偷窺而言,公平黨五方中最壞的、手段最為殘暴的,也確實是周商的一方,他們殺人的手段最狠,也最是血腥,當中的許多人都不僅僅是要殺死敵人,而已經在開始享受殘暴與虐待的快感了。

      而對於如何找到衛昫文的這個命題,在經過前兩日的觀察後,寧忌也已經有了簡單的計劃。

      這天夜晚,在經過一番簡單的探查後,兩人看準城西一處小碼頭旁邊的倉庫,發動了襲擊。

      這處倉庫如今屬於“閻羅王”周商麾下的一個小頭目所有,夜裏的大火並開始後,這處倉庫仍舊留下了十餘人進行防守,並且按照寧忌的觀察,對方的小頭目也依舊待在倉庫裏頭,便說明這裏確實儲存了部分重要物資。

      子夜,兩道身影降臨在倉庫後方的院子裏。

      廝殺的亂象並未在這處倉庫中持續太久,當火光中有人發現兩道身影的突襲時,倉庫附近負責防守的綠林人已經被殺掉了六名,隨後那身影猶如跳蚤般的突入夜色中的火光,往往手臂一揮一戳便是一條人命,有的人手中的火把被打得橫飛過天際,尚未落下,又有人在歇斯底裏的怒吼中倒地,喉嚨上或是腰眼、大腿上鮮血狂飆。

      在這樣的行動當中,寧忌並未壓抑自己的身手,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展開了殺戮。而作為搭檔的小和尚平日裏看起來性情軟弱,但在進行“殺壞人”的行動時,拿著一把小匕首幾乎刀刀見血封喉,這是他師父為他這個年紀量身打造的作戰方式,寧忌很是認同,因為在他再小兩歲的時候,紅姨給他設計的打法基本也是這個路數。

      鎮守這邊的小頭目揮舞長刀從房間裏衝出來時,幾乎僅有一個照麵,便被人奪刀反刺,讓長刀貫穿了肚腸,釘在了牆壁上。

      院落當中一片血腥,有人在地下蠕動、呻吟,各自稍矮的黑衣人竄進倉庫內部,將這邊剩下的兩名嘍囉殺了,個子相對高些的黑衣人走到小頭目的身前,伸手摸他的身體。

      “哎,你師父這套打法設計得,有點東西啊……”

      小頭目感覺自己胸口正被對方摸了摸,那未加掩飾的公鴨嗓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東西。

      “阿、阿彌陀佛……”

      年紀更小的黑衣人走了出來,目光左瞧右瞧,尋覓活口,口中的語調出乎意料的極為幼稚。

      “你、你們……”小頭目艱難地開口。

      “你認識你老大,‘天殺’衛昫文嗎?”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少年人開口問道。

      “你們……老子……”

      “我們要找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老子……操……”鮮血從他的口中流出來。

      “算了。”那少年搖了搖頭,從他身上摸出些銀錢,揣進自己懷裏,又摸出了用作示警的煙花等物,“這個東西放出去,會有人找過來吧……你留了好多血啊,悟空,火把。”

      小頭目被釘在牆上,倍感虛弱,他隨後看見說阿彌陀佛的小和尚拿了火把過來,這邊的少年人又從身上掏啊掏,掏出了一支……大毛筆。

      縱然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小頭目依舊神色荒謬地看按著他們將毛筆伸到他嘴上和刀口上,沾了濃稠的鮮血,然後小和尚舉著火把,讓對方在旁邊的牆壁上寫字,那少年寫完後,又換了小和尚拿筆寫,也不知道他們在寫些什麼……

      “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小聖孫悟空到此一遊。”

      寫完這一排後,龍傲天又想了想,將自己的目的寫在後頭,他寫了“天殺”兩個字,讓小和尚臨摹一番,於是到後來,牆上的文字變成了:

      “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小聖孫悟空到此一遊。天殺,殺殺殺!”

      他們隨後在倉庫裏頭搜索一番,放走了被關在裏麵不知道多久的,八名衣不蔽體的女人,又進行了一番搜刮與布置,方才拿出從一堆死人身上搜出的煙火,一個一個的扯開放了。

      這天夜裏城中廝殺的場麵不少,煙火令箭也時常升起,但這邊突然放了一堆,先前便隸屬於這個倉庫的人們還是首先趕了回來,眼見的事態的眼中,又匆匆叫人,隨後有五六十名刀手拱衛著一名高頭大馬的男子過來,眾人一齊進入倉庫,看到了遍地屍體的一幕與寫在牆壁上的信息。

      牆上的字跡明顯是兩個人寫的。

      兩種字跡並不一樣,一個歪歪扭扭,一個幼稚綿軟,大模大樣地寫在這裏乍看起來很是可笑,但這字跡卻又是鮮血寫就,他們在這邊的小頭目被一刀穿腹,釘死在了字跡旁邊的牆壁上。而周圍的院子裏不少屍體都是被一刀封喉。這讓整個場景甚至有了幾分妖異的氣氛。

      騎高頭大馬的首領進去看過之後,便指揮著手下往周圍巡查。

      距離這邊不遠處河灣邊的黑暗當中,兩道身影趴在河堤上,偷偷看著這一切。距離他們不遠處的草叢裏,甚至於還放了一隻從倉促裏偷出來的、裝有黑色粉末的木桶。

      “看吧,我就說了,一個老大死了,他上頭的就會找過來。”

      龍傲天很是嘚瑟,跟身邊的小弟傳授人生經驗:“咱們又在牆上寫了天殺的名號,這些老大當然要一個個的報上去,我們接下來不管是跟著他,還是抓住他,都能找到一些情報。”

      “龍大哥真厲害,我就想不到的。”小和尚心悅誠服地讚歎,在黑暗中瞪著眼睛,觀察高頭大馬上人影的成色,“這個人,武功看起來還行。”

      “嗯,就是不知道他是什麼級別的……人是有點多,不過也沒關係,待會跟著他們回去,看我炸死這幫王八蛋,趁亂就把他抓了……”

      “嗯嗯。”小和尚連連點頭,過得片刻,“龍大哥,他、他朝我們這邊來了啊,我們怎麼辦?”

      “喔?”正回頭確認那木桶中炸藥成色的龍傲天轉過頭來。

      兩道身影都望著那趾高氣揚過來的高頭大馬。

      “大哥,他身邊人不多……”小和尚搖老大的肩膀。

      “我知道……”

      “要不要動手啊?”

      “大家出來行走江湖,要沉得住氣……”

      “哦,好……”

      兩人都沉住了氣。

      過得片刻……

      “唔,有破綻……”

      “這個人破綻很大啊……”

      黑暗中的兩名江湖菜鳥,一時間糾結不已。

      ……

      不久之後,距離倉庫不遠的黑暗中的河灣邊,騎馬的閻羅王部屬正在巡視,一根套索從旁邊拋飛出來,直接套上了他的身體,兩道小小的黑影拖著那套索,陡然間自黑暗中衝出,向前狂飆。

      你將領被拖得從下方嘭的摔落在地,然後整個人都朝著前方滑了過去。受驚的戰馬一聲長嘶,發足狂奔,幾名手下追趕不及,眼看著戰馬奔向前方,拉著繩子的兩道黑影當中,稍高的那道在奔跑中翻身上馬,歡呼道:“抓住嘍。”

      小的那道也叫:“抓住了!”

      戰馬狂奔向前,那名被套住的“閻羅王”麾下頭目一時間被拋下河岸,一時間又哐哐哐哐的被拖了上來,就這樣被拖著奔向遠方的夜色,這邊的喊殺聲才爆發開來,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試圖追趕過去……

      ……

      同一時刻,並不知道自己被一對江湖菜鳥盯上了的大惡人衛昫文,正在城市的另一端,進行一項大事的推進。

      這天晚上,由他再度發動的“閻羅王”一黨對“轉輪王”方麵的突襲聲勢浩大,但對他而言,這些聲勢浩大的演出,從來就無關事情的成敗。

      他坐在黑暗的閣樓當中,看著下方破舊庭院裏的那道單薄身影。這身影的名字叫做苗錚,數日前的一個夜晚落入他的手中,到得如今,他已經想清楚了對方的用法。

      苗錚僅剩的兩名家人他的弟弟與兒子此時正在閣樓上,與衛昫文呆在同一片空間裏,衛昫文的態度從頭到尾都很是和善。

      “放心,他做好了事情,你們都能,好好活著。”

      過了一會兒,他要做的事情出現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外頭的街道上,逐漸的向這邊走來,透過破舊院子的缺口,院子裏的苗錚也能夠看到這一幕的發生,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不是說……來的會是個女人?”

      閣樓上,衛昫文低聲地詢問。

      似乎也是害怕碰麵受到影響,隔了一段距離,黑暗中的那道身影便朝這邊出了聲:“我是安惜福,代思乙過來見你。”

      閣樓上的衛昫文,眼前便是一亮,他雙手輕輕合攏,低聲道:“好。”

      城市中的遠處有響箭與煙花升騰,各種廝殺正在繼續。這片街道周圍的黑暗裏,數十上百道的身影猶如無聲的惡意,已經朝著這便,洶湧而來了。

      安惜福緩緩前行,黑暗,即將凝聚……

      “啊……”的一聲。

      苗錚大喊了出來。

      一瞬間,在那片昏暗之中,安惜福的身影猶如黑鴉疾退,閣樓上衛昫文一聲喝罵中揮了揮手,刷的拔出身側侍衛腰間的長刀。長街上遠遠近近,伏擊之人推開掩護、鋪天蓋地、洶湧而出……

      ……

      另一邊,戰馬在黑暗的街道上奔行一陣。

      後方的小和尚一麵狂奔,一麵向前方騎馬騎得不亦樂乎的那邊開口喚道:“大哥、大哥,停下來、停下……”

      龍傲天從前方回頭:“什麼了?”

      後頭的追兵甩得還不算遠,他準備找個安靜的地方拷問俘虜來著。

      小和尚一麵隨馬奔跑,一麵指著地下的那人:“他、他被撞死啦……”

      “啊?”龍傲天停了馬跳將下來,走到近處看了看。這人確實已經頭破血流,也不知是在哪裏不小心撞到了石頭。

      兩人站在路邊,摸著下巴,一時間有些沉默。後方夜色中的追殺聲倒是越來越大了。

      “怎麼辦啊……”

      “誰讓他騎馬的……”龍傲天悶悶不樂,隨後擺了擺手,“算了,那就還給他們吧。”

      “那接下來怎麼辦?”

      “接下來?我們一開始殺了他們的老大,這個是老大的老大,嗯,接下來他們老大的老大的老大,說不定會過來,指不定就是衛昫文呢。”

      “我們再等一下?”

      “沒錯,這次可得小心些,不能亂出手了……”

      黑暗中,兩人總結了經驗,汲取了教訓。龍傲天伸腳踢了踢地上的死人,歎了口氣,還是稍微有些遺憾。

      當然,追兵追至時,兩道身影都已經狂飆不見。

      這天晚上,衛昫文沒有過來。他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這邊的事情的。

      整個事情雞飛狗跳,極其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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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五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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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在混亂之中過去了一晚。

      臨近天明時,兩道身影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往五湖客棧這邊過來,他們鬼鬼祟祟地看清楚了周圍的狀況,才在附近的河道邊上脫了衣服,將自己簡單地清洗一下。

      秋日的淩晨河水頗涼,但對於這兩道身影來說,都算不得什麼大事。重點清理了身上以及衣服上沾的古怪粉末以及氣味後,兩道身影還做了一次反省。

      “大意了啊……”

      “嗯嗯,壞人那邊也是有高手的……”

      “最後那個武功很高呀……”

      兩人如此總結一番,儼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隨後簡單地穿上衣服,才又一路鬼鬼祟祟地去到五湖客棧的側麵,翻了牆從窗戶口進入二樓角落的小房間裏。

      ……

      光芒從東麵的天際滲出,江寧城裏,是一個陰天。

      公平黨五方都有參與的廝殺亂局中在城內漸漸平息,部分的街道上猶有火場在嗶啵燃燒,但負責維持秩序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小隊小隊的士兵推著水龍車前去救災,一些人在打撈起河麵上漂浮著的屍體與布袋。

      一晚上的衝突,雖然說起來各方都有參與,但整個混亂的場麵也主要集中在小半個城市裏。部分早就摩擦激烈的地方成為了主戰場,一些勢力較為凝固的坊市並未受到波及。這裏頭也有公平黨五方對於“開大會”的某種認知默契在。




      太陽升起後,明麵上的廝殺平息下來,各方勢力都在忙著彙總與評估自己在這一晚遭受到的損失、又或是取得的成績。

      上午過半,一晚未睡的衛昫文才去到城市東頭,去查看一片狀況最為糟糕的凶案現場。

      “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小聖孫悟空到此一遊。天殺,殺殺殺!”

      看到這歪歪扭扭的一排字時,衛昫文的眼角委實是抑製不住地抽動了幾下。而院子裏一排的屍體都在證明著入侵者的凶殘,他著重查看了幾人身上的刀口。

      凶案的現場還不止這一處,在來到這邊之前,他已經去看過了另一片出事的現場。那是屬於“閻羅王”名下的一個中型的地盤,就在淩晨接近天明的那段時間,發生的爆炸炸塌了三四間房子,造成了部分的損傷。




      “所以……事情是在這裏開始的……”衛昫文將雙手抱在胸前,神色抑鬱地看著這一切,“這兩個……叫做龍傲天、和孫悟空的……東西……衝進這裏,首先殺了守在這邊的……那個誰……”

      他指了指先前曾被插在牆壁上的小頭目。身側的人探過頭來,道:“胡海。”

      “……所以他們首先殺了這個什麼海,放了示警的煙花,過了一會兒,這個叫於成的,帶人過來查看,騎了一匹馬,然後被人當著所有人的麵,用繩子套住了,揚長而去。在路上被石頭磕到了頭,直接磕死了……”

      “……再然後,這個武林盟主龍傲天,跟什麼叫齊天小聖孫悟空的,仍然沒有善罷甘休,等到咱們的黃萬勇黃將軍再過來查看了一遍,他們就跟著黃將軍去了那邊街上,悄悄埋伏,到了天快亮,估計大家都睡了,這兩個……東西,就想要向黃將軍出手,誰知道被黃將軍發現了,出來追趕。”




      “……黃萬勇沒想到對方在後牆放了桶炸藥,可能也不是為了炸他,隻是被發現後點了就跑,黃萬勇出來追趕,結果連他一起被炸藥炸死。而因為黃將軍住的那邊也備了炸藥,所以直接炸了四五間房……現在你們覺得,這兩個人是衝我來的……”

      衛昫文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又看了看那“天殺殺殺殺”的難看字跡。

      有人低頭道:“這二人武藝高強,此時出現,我們恐怕他們是此次隨長輩入城的大族子弟,家學淵源。”

      衛昫文伸出手,一巴掌揮在了對方臉上。

      “寫出這種狗屁字,他家學淵源個屁啊!你們這幫狗東西今天就回去給我練字,用不著半個月你們就寫得比這裏好看!家學淵源!我讓你們通通淵源一次!我呸”

      目光又掃了掃扭曲的字跡,昨晚這邊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應該也在城市的另一邊準備抓人。此時雖然說不出來,倒油然有了一種“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的怪異心情。

      隻不過有的深淵比較正經,有的深淵,極其扯淡……

      “讓盧顯安排人,抓住他們。”衛昫文揮了揮手,做出了布置,“我要教他們寫字!”

      ……

      天空中降下來的光像是灰色的,原野之上,雲飛霧走。

      “找陳三。”

      下午,城南的東升客棧,有人報出了這個名號。

      遊鴻卓從樓上下來時,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身上打著繃帶的安惜福。

      “怎麼回事?”

      “出了一點意外,邊走邊聊。”

      安惜福左邊的手臂受了傷,身上散發著些微的藥味,此時笑了笑,轉身朝客棧外走去。

      天陰欲雨,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忙,有的是趕著回家的,有的收拾了包裹準備出城。

      “兵荒馬亂。”安惜福微笑著說道,“本來以為,公平黨這次開大會,向整個天下開放態度,跟西南的大會一樣,會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家夥兒趕著來了,原本住在城裏的人也不忙著出去。到了昨天晚上才發現,沒有統一的公平黨五方,個個都像是瘋子,所以你看看,今天出城的幾條路都堵住了。”

      “聽說,打歸打,今天早上這幾方的人還是首先保證了城裏城外的物資、糧食運送。這說明他們也不是想把所有人都嚇跑。”遊鴻卓道。




      安惜福點了點頭:“這一次從晉地匆匆忙忙的過來,我們原本也把這件事想得簡單了一些。你看,五方開大會,爭取的都是天下各方的意向和幫忙,對於各方的代表,他們理所當然的不至於隨便得罪……不過苗錚的這件事,讓我們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有些新的變動。”

      “苗錚找到了?”

      “他昨天下午發信跟我們聯係,約了見麵的地方。”

      “那我怎麼……”

      遊鴻卓微微有些猶豫,苗錚的這條線是梁思乙在跟,而這幾天遊鴻卓與梁思乙搭檔探了“閻羅王”的幾處地方,並無所獲。理論上來說,對方既然找過來,這邊應該繼續讓梁思乙去接頭才對。

      “我覺得有詐,所以沒通知思乙。”安惜福道。

      遊鴻卓蹙起眉頭,望向安惜福身上的傷,安惜福笑笑,用右手手指在左臂上點了點:“確實有詐……好在我做了準備。”

      “那苗錚……”

      “……他恐怕……要出事了。”

      街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往來,兩人穿過陰霾天色下的街道,此時都沉默了一陣,風吹過街道,刮起落葉起伏。

      “梁姑娘那邊……怎麼看這件事……”

      “遊兄弟,你覺得,我們這邊為什麼會聯絡你幫忙?”

      “嗯?”

      “這次過來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我們來到江寧,跟以往摩尼教中的老同誌聯絡,這樣那樣的幫手也能找到一些。我忽然找遊少俠你幫忙,當中的理由,遊少俠是不是也有過一些猜測?”

      安惜福轉過頭來,目光望著遊鴻卓,他的這番話,說得就頗為直接了。江湖這麼大,彼此都不是新手、菜鳥了,這種遠距離的行動,吸收進來一個不可信的人,就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為什麼會直接信任你,找你幫忙,僅僅因為當年並肩作戰過?就覺得你一定可信……這樣的問題過於功利,並不禮貌,但遊鴻卓當然是想過的。

      不過他看著安惜福,沒有說話。

      安惜福頓了頓,這個時間裏,天上滴下稀疏的水滴來,兩人穿過街道,去往路旁的屋簷。

      “思乙是個很有責任心的姑娘。”

      “……但有些時候,她把自己逼得太厲害。”

      “……當然這也怪不得她,這些年在晉地的戰場上,她送了很多的兄弟姐妹走。她年紀輕輕,未必能看得透這些事情……”

      秋雨漸漸的在長街上降下來了,兩人站在屋簷下,安惜福說著這些話,遊鴻卓聽了一陣。看著雨。

      “我在西南的時候,聽說那邊有些叫做心理輔導的課程。說是大家在戰場上成天殺人、或者看著兄弟姐妹犧牲了,心裏頭很容易不……不健康,對這些人,就可以做一些……心理輔導,實在是很厲害的事情……”

      安惜福笑起來,歎了口氣:“北邊這些年太苦了,王帥這個人性格極端,但又沒錢沒糧,很多時候顧不了那麼多事情。當年為了籌錢籌糧,不得已的、甚至是對不住人的壞事,也是做過許多的……”




      他說到這裏,扭頭望了望遊鴻卓,見遊鴻卓隻是仔細聽著,方才繼續道:“寧毅這人婆婆媽媽,從來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瞎講究,當年在杭州,便用那人人平等的理念將西瓜和陳凡騙得五迷三道的,如今你看這江南……”

      他說著,伸手指了指前方雨幕中在街上奔走的行人:“當年聖公要平等,今天公平黨要平等,未來還有許多人要平等,但不管想法如何好,具體怎麼做到,才是真正的大事……當今整個天下,隻有西南那邊,能夠稍微講究一些、婆媽一點了,至於我們,恐怕還得慢慢將就,慢慢來……”

      “……我能幫什麼忙?”遊鴻卓問。

      “幫忙看著一點思乙。”安惜福道,“衛昫文通過苗錚,想要抓人,這件事情很不尋常,照理說,如果真的指望向外頭拉關係,不管是殺了還是抓住晉地來的人,都沒有什麼意義,橫豎都把一個大勢力得罪死了……這件事的理由,我們在查,但苗錚那邊……估計不會好過。”

      “嗯。”遊鴻卓想了想,理解清楚之後,點了點頭,“知道了,我去殺了陳爵方……或者衛昫文吧……”

      “……啊?”

      屋簷下,安惜福蹙起眉頭,這才用關懷的眼神看了對方一眼。

      “你也……需要心理輔導啊?”

      “我開玩笑的。”

      遊鴻卓笑。

      屋簷外雨幕瀟瀟,兩人隨後又聊了幾句閑話,方才就此分開。

      ******

      八月二十一這天在江寧下起的秋雨在此後數日間斷斷續續地下,城內的濕潤沒有停下來過。

      這延綿的雨幕降低了人們出行的頻率,若是沒有明確目的的人們大都選擇了躲在家中或是客棧裏聊天吹牛了。

      從外地過來的各個勢力的代表們與各方串聯,節奏倒是不曾停下,八月二十二,“平等王”時寶豐入了城,然後是高天王與周商的陸續到達。一些大勢力的代言人們合縱連橫,向眾人推銷著他們的理念:譬如代表戴夢微過來的一群人提出的“中華武術會”的構想,一時間成為了江寧武術場上最為熱鬧的話題。

      當然,隻是少部分人接受了戴夢微方麵提出來的這一想法,首先站隊參與,至於更多的人,則都在關注著長江以北劉、戴與鄒旭勢力的戰局。

      “那鄒旭啊,從西南出來的,姓劉的跟姓戴的,留得住性命再說吧……”

      對於此時的江寧眾人來說,這是對江北局勢相對普遍的看法之一。廝殺的雙方之中,劉光世有錢有關係,戴夢微有名望,而鄒旭那邊,有的則是華夏軍叛徒的身份,真要擺上戰爭的天平,這一身份的意義可大可小。而最重要的是,這是女真人去後整個天下第一輪大規模的勢力對衝,就算是往日裏自詡最懂天下事的儒生們,對汴梁戰局的看法,基本也是保守的觀望態度。

      當然,戴夢微早知人性如此,便也早早地說出了“待汴梁戰局塵埃落定再行兌現此事”的話來,算是在為自己燒冷灶、抬氣勢。若是他在汴梁之戰中失利,這些事情自然當做沒有說過,而若是戴夢微真的為武朝重入汴梁,關於“中華武術會”的聲勢,會隨之水漲船高,乃是贏家通吃的一番布局。

      延綿的秋雨降低了外頭大規模火並爆發的頻率,在隨之而來的幾天時間裏,外頭出現的,多是一些小規模發生的惡性事件。

      在五湖客棧這邊,每至入夜,兩道少年的身影便披著蓑衣鬼鬼祟祟地潛入雨幕之中。“武林盟主”龍傲天與“齊天小聖”孫悟空按照自己的步調尋找著衛昫文的下落。

      兩名少年俠客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們的行動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會失敗。成功了往往留下一條歪歪扭扭的簽名,簽名的後綴從“天殺殺殺殺”逐漸發展到“衛昫文MA死了”、“周商是傻狗”、“汙人清白太壞了”、“何文愛高暢”之類的惡心字句。

      在張村的學堂裏,“XX愛XX”向來是非常令人難堪的羞辱,被寫上名字的人往往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對於這種羞辱形式,小和尚也非常讚同,覺得大哥真是太壞了。當然,落在真正的壞人眼中,偶爾就會有些迷惘:你們不是來殺衛昫文的嗎,說何文愛高暢幹嘛……

      當然,有的時候也會因為遇上高手而導致行動失敗。行動失敗的後果往往雞飛狗跳、一塌糊塗,兩名少年人的武藝很高,而由於家人或者師父那邊的打法側重,他們對於逃亡的意識與手段更是出色。

      年紀大些的龍傲天各項發展均衡,不僅能打能跑,設下的各種陷阱、以及飛刀之類的暗器手段更是讓人防不勝防,而那外號“齊天小聖”的孫悟空,則是將一擊不中立刻遠飆的思維發揮到了極致,部分高手即便防住了兩人的刺殺,在隨後的追蹤裏也總會無功而返,有的時候甚至還會折損好些嘍囉。

      幾天的時間裏,秋雨籠罩了江寧的天地,將一處處房舍與棚屋打得濕潤灰黑,由各個客棧、人群聚集點組成的輿論場中卻是熱烈非常,大部分客棧、茶樓、酒肆當中,酒水點心的消耗都要比以前多出不少。這樣的輿論浪潮之中,在政治場之下的八卦圈裏,關於“五尺YIN魔”龍傲天與“齊天小聖”孫悟空的流言,逐漸的浮出水麵。

      “……聽說啊,這兩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最近在城裏攪風攪雨,要說武藝也真是高強,跟衛昫文那邊都連續打了好幾次了……”

      “……何止衛昫文啊,你們不知道,如今在城裏要找這‘五尺YIN魔’的,除了‘閻羅王’以外,還有‘轉輪王’、‘平等王’那邊,都在放出風聲,要取他人頭……”

      “……聽說這‘五尺YIN魔’乃是西域高手‘百尺YIN魔’的弟子,入了中原之後無惡不作,衛昫文那邊、‘轉輪王’、‘平等王’那邊皆有家中閨女折在他的手上,與‘平等王’的梁子,還是在通山結下的,是汙了那譚公劍嚴家的閨女,這消息還記得吧?記得吧?”

      “……哎呀,你別瞎說,哪有什麼‘百尺YIN魔’……”

      “……不懂了吧,這是人家西域的規矩,都是數字排下來,你看他的師弟,什麼‘齊天小聖’……人家的名號,說不定是‘四尺YIN魔’……”

      對於綠林人而言,輿論場上的這些八卦,並不需要太過認真的對待,偶爾說起,繪聲繪色,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隻是消息再傳開一些,便難免會進入一些不該知道的人的耳朵裏。

      城市西北邊,如今治安最好的由“公平王”何文掌管的地盤上,已經與何文有過正式接洽後回到客棧的錢洛寧,有一天便在吃早餐的時候,聽到了這樣的對話。這些天都在關心國家大事的他目光一時間便有些迷惑。

      坐在旁邊桌子上的兩黑一瘸以及幾名過來的華夏軍核心成員伸手捂住了側臉。

      “怎麼回事。”

      錢洛寧端著飯菜換了個桌子。

      黑妞低聲地跟他解釋了一番:“……現在聽起來,小弟進城了。”

      “怎麼一下子跟‘閻羅王’、‘轉輪王’、‘平等王’三邊都結了梁子的……”

      “誰知道呢。”一旁的宇文飛渡捏著嘴巴,聲音極小,“不過要說搞事情,他畢竟是我們大家教出來的……”

      “你特麼還引以為豪了!”錢洛寧瞥他一眼。

      “苦中作樂……”宇文飛渡歎氣。

      小黑在那邊捧著臉:“我們本來想,查清楚事情是誰幹的,做了他們,封鎖一下消息。不過那個‘猴王’李彥鋒級別比較高,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再說,我們以為三天五天的也不礙事,誰知道……這一下就傳開了,我們也沒想到他就在城裏啊……”

      “現在有兩件事,第一是找到他把他抓回去,讓師父和寧先生教訓他。”黑妞用筷子插著饅頭,神色平靜地說話,“第二件,既然事情已經傳開了,就弄件更大的事情來淹了它,反正都是要打的,我們計劃一下,把跟小弟有梁子的三方做掉一個兩個,公平王在江寧打起來,人都死了,將來就沒人記得了。”

      錢洛寧瞪著她:“你去殺啊?”

      黑妞拿筷子指了指前方:“讓宇文去打黑槍,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桌麵上的幾人端著下巴,陷入了沉思。錢洛寧左右看看,隨後道:“你們看那邊……”伸出手一巴掌打在了黑妞頭上。

      黑妞撇了撇嘴:“你有話好好說嘛。”

      “其實黑妞說的有點道理……”

      “錢老大英明,我就說黑妞欠打,我就一點都沒有考慮過拿槍打人的事,你們怎麼這麼殘忍,人黑心也黑……”

      黑妞瞪眼:“就你剛才說的……”

      小黑歎氣:“今天晚上把瘸子炸死算了……”

      “行了。”錢洛寧那邊也歎氣,“你們這幾天出門找一下他,盡量別讓其他人捷足先登,真透了身份,丟一輩子人啊……還有那個‘四尺YIN魔’,什麼人啊,遇上了也照顧一下……”

      “是‘齊天小聖’,錢老大,人家叫‘五尺YIN魔’,你不能也跟著叫啊……”

      “這下好了,城裏所有人都在找他們的感覺,小弟這是四麵楚歌了……”

      “嘿嘿,我覺得這次江寧的事情過了以後,‘五尺YIN魔’這個名頭會跟著小弟一輩子……”

      “回去就不要亂說……”

      “你會亂說嗎?”

      “我不會啊。”

      “反正我不會……都怪你們倆……”

      幾個人吃飯、閑聊,一本正經。

      由於時間是上午,“武林盟主”與“齊天小聖”這兩個話題人物正在客棧的房間裏呼呼大睡,寧忌原本打算用衛昫文的人頭來洗刷關於自己的不好的傳言,這兩天倒是覺得,殺周商也沒關係。除了在昨晚的行動中見到了一位名叫盧顯的厲害人物,雙方交了一下手後逃開,此時的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多方追捕的境地裏……

      同樣的雨幕,屬於“轉輪王不死衛”名下的一處營地外,有三具屍體被高高地吊了起來,這是苗錚一家人受盡折磨後的屍身。

      他們原本與梁思乙接觸,事敗之後投靠衛昫文,此時這幾人的屍體卻又神奇地回到了“不死衛”的手中。

      梁思乙站在遠處,怔怔地看著這一切,更遠一點的地方,遊鴻卓靜靜地看著她,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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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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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在青濛濛的雨幕裏亮起來。

      江寧城裏,一些設施雜亂的坊市間,也早有人起床開始做事了。

      穿著樸素的婦人抱著柴禾穿過滴雨的屋簷,到廚房之中生起灶火,青煙通過煙囪融入細雨,附近大大小小的院落與棚屋間,也算是有了人氣。

      拄著拐杖的老人在屋簷下詢問早晨的吃食;廚房裏的婦人抱怨著城裏生活的並不方便,就連柴禾都無處去砍;早起的年輕人在附近能用的井裏挑來了水,跟眾人說起哪口井內被缺德的人投了屍體,不能再用;也有半大的小子依舊循著過往的習慣,在院子外頭的屋簷下撅著腚拉屎,雨滴從屋簷落下,打在破舊的草帽上,撅著屁股的小子將屎往後拉,看著雨水超前方滴落。

      忙碌了一晚上,盧顯從外頭回來,又是一腳踩在了屎上。

      “狗子!跟你們說了不許在自己的屋外頭拉屎,說了又不聽!”

      他看著前方撅著腚的孩子,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大罵。

      孩子被嚇得跳了起來,順手拉上了褲子:“那、那一泡不是我拉的。。”

      “反正都是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幹的!老子早就跟你們說了,進城裏住要有進城裏的樣子,你……你別跑……”

      一番說教還沒有開頭,眼見對方轉身就跑,盧顯追趕上去。那孩子並不停下:“你莫打我!”

      “誰打你了,你個教不變的蠢貨!”

      孩子提著褲子沒能跑出多遠,追來的盧顯已是使出了八步趕蟬的輕身功夫,一把將對方揪住:“你個蠢貨!屁股蛋子都沒擦就提褲子,你家有幾條褲子給你洗……操……”

      他一邊罵,一邊扯了孩子的褲子,從路旁折了幾根小樹枝塞給他:“給老子擦幹淨了!”

      “哦。”孩子接過了樹枝,隨後蹲下,見對方瞪著眼睛看他,囁嚅道,“我、我拉完這一點……”

      “哎……以後再讓我看見,我大耳瓜子抽你。”

      被氣得夠嗆,盧顯撂下一句狠話,眼不見為淨地朝這邊院子裏回來。

      到的院子門外,邊開始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顯哥。”

      “顯啊,回來啦。”

      “盧顯,又忙到這時候。”

      “夜裏該著家啊……”

      盧顯在院外的水裏洗了洗沾屎的鞋底,進來之後,不時的點頭應話。

      原本是一處二進的院落,此時已經被改造成了許多戶人雜居的大雜院,裏裏外外都是認識的人,也有年級相仿的中年人取笑他:“盧顯,聽到你罵狗子了。”

      “盧顯,踩到屎了?”

      “盧顯,你查一查那泡屎是誰拉的啊?”

      “我看就是你拉的。”盧顯也就笑著反擊一句,“你跟那屎一個氣味。”

      “那是俺也踩到了,哈哈,你這個人,辦案子不細致……”

      外頭的院子住了幾戶,裏頭也住了幾戶,這樣的早晨,便是一片鬧騰的景象。待他回到屋裏,婆娘便過來跟他嘮叨最近糧食吃得太快的問題,之前辦事受傷的二柱家媳婦又來要米的問題,又提了幾句城裏沒有農村好,最近柴禾都不好買、外頭也不太平的問題……這些話也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抱怨,盧顯隨口幾句,打發過去。

      在女人的幫忙下脫掉蓑衣,解下隨身的長短雙刀,隨後解下放有各種暗器、藥物的兜帶,脫外衣、解下裏頭綴有鐵片的護身衣,解綁腿、脫出綁腿中的鐵板、小刀……如此零零總總的脫下,桌子上像是多了一座小山,身上也輕鬆了不少。

      “去把端午叔叫過來,早食備兩份。”

      脫掉了身上的這些東西,洗了把臉,他便讓女人出去叫人。過得片刻,便有一名身材高大,大概五十歲年紀,頭發雖半白參差、目光卻依舊矍鑠有神的男人進來了。盧顯向他行禮:“端午叔,傷好些了沒?”

      “手上的傷已全好了,今夜便能隨你一道出去。”那男人點頭道,“聽小山說,你們這次接了個奇怪的活計。怎麼樣?有麻煩?”

      “說奇怪到是個奇怪的活,抓兩個小孩子,一個十四五、一個十三四,年紀不大,功夫倒確實厲害,前天晚上打了個照麵,險些吃虧。”

      “這個年紀有這等功夫,怕是有背景的。”

      “嗯,不過此事隻是奇怪,並不麻煩,這兩個孩子……想要行刺周商,嘿,這便不用顧慮太多了。其實今日找端午叔過來,是有些疑慮,想跟端午叔你這邊商量一下。”

      “嗯。”對方點了點頭,“說。”

      “端午叔你說這江寧……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盧顯這句話說完,對麵想了想,沉默片刻後方才抬起頭來:“感覺到什麼了?”

      “說不很清楚。”盧顯走到門邊,朝外頭看了看,隨後關上門,低聲道,“當初公平黨攻下江寧,說是要打開門做生意,要廣邀八方來客,我又有些功勞,因此才叫了大夥兒,都往這邊過來……當初是以為公平黨五家俱為一體,可到了江寧數月,五方碰了一碰,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當初不是說,這次大會開完,便真要成一家人了?”

      “我看沒那麼簡單。”盧顯搖了搖頭,“之前大家夥兒是說,彼此談一談、打一打,各自都退一退,終究就能在一口鍋裏吃飯,可如今看來,這五邊的想法,都差得太遠了。端午叔,你知道我這段時間都在給狗子、虎頭他們跑學堂的事情……入城之初,各家各戶都有想在這邊安家的,到是護下了不少先生,可倒得如今,已經越來越少了。”

      “這兩天……城裏倒確實有不少人往外跑……”

      “何止是這幾天……這幾個月,城裏除了公平王那邊還保住了幾個學堂,咱們這些人這裏,讀書人的影子是越來越少的……再上頭的一些大人物,保下了一些讀書人,說是幕僚,私下裏隻讓先生教他們的孩子識字,不肯對咱們開門。我原本看上了南邊一點那位彥夫子,想求他給狗子他們蒙學,之前不是有事,耽擱了一下,前幾天便聽說他被人打死了……”

      兩人坐在桌邊,盧顯壓著嗓音:“何雙英那邊,瞧上了人家的閨女,給自己的傻兒子說親,彥夫子不同意,何雙英便帶人上門,打死了人。對外頭說,這些讀書認字的家夥,百無一用,偏偏眼高於頂,瞧大家不起,而今咱們公平黨講的是人人平等,那念過書的跟沒念書的,當然也是平等的,他瞧不起人,便該打殺了……外頭還有人叫好。”

      “端午叔,咱也是拿刀吃飯的人,知道這打打殺殺能幹點什麼,世道壞,咱們當然能砸了它,但是沒聽說過不讀書不識字、不懂道理就能把什麼事情辦好的。就算是人人平等,拿刀吃飯,這手藝也得跟人學啊,要是這學手藝的跟不學手藝的也能平等,我看這平等,早晚要變成一個笑話……”

      “你說的這些事情,我也知道。”對麵的端午叔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可是現如今大夥兒都過來了,又突然說要走,走得了嗎?而且你如今在衛將軍手下辦事,突然走了,豈不是惡了衛將軍這邊……咱們去哪裏,如果是跑回去,你別忘了,咱們村子那邊,可也是‘閻羅王’的地盤啊。”

      “唉,當初若不是這樣,咱們也不至於跟了這邊,如今看看,若是能跟著公平王那頭,或許能好些,至少狗子他們蒙學,總能有個地方……”盧顯說到這裏,隨後又搖了搖頭,“可惜,先前查‘讀書會’的那些人,跟公平王那邊也結了梁子,估計也過不去了。”

      兩人說著這些話,房間裏沉默了一陣,那端午叔手指敲打著桌麵,隨後道:“我知道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既然找我說起這事,應該就有了些想法,你具體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一說。”

      盧顯點了點頭:“咱們周大王這邊雖然做得有些過,但是走到這一步,手底下的金銀總是搜刮了一些。最近這城裏的態勢不太對勁,我覺得,咱們總得想個去處,讓大家夥兒有條後路……”

      端午叔那邊歎了口氣:“你看最近入城跟周大王這邊的,誰不是想搜刮一筆,而後找個地方逍遙的,可問題是,而今這天下亂哄哄的,哪裏還有能去的地啊?而且,你跟著衛將軍他們做事,手底下總是要用人的,咱們這裏的青壯跟著你,婦孺便不好走,若是讓大家護送家裏人出城,不管是回家,還是到其它地方,恐怕都要耽誤了你在這邊的事情……”

      盧顯擺了擺手:“端午叔,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想,不過,自那彥夫子被打殺了以後,我心中便總覺得不安,咱們可以先想一想還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的……端午叔,你覺得劉光世劉將軍那邊如何?聽說那邊待民親善,劉將軍又是儒將出身……”

      清晨的秋雨蒙蒙,兩人在房間裏就這些事情討論了許久,隨後又聊了若是城裏亂起來的一些後路。兩人算得上是城裏鄉民之中的主心骨,這些事情談完,端午叔那邊才問起最近任務細致情況。

      “……兩個孩子,很沒有章法,一個自稱是‘武林盟主’龍傲天,一個自稱‘齊天小聖’孫悟空,但實際上年紀稍微大些的那個,也有個外號叫‘五尺YIN魔’,先前在通山犯了些事,如今其實好幾家都在抓他……”

      盧顯將整個事情介紹了一番,又包括最近被這兩人傷了的數十人。端午叔蹙了蹙眉:“接觸過火藥,這事情可不簡單哪……”

      “從口氣上聽起來,應該是從西南那邊出來的,不過西南那邊出來的人一般講規矩講紀律,這類孩子,多半是家中長輩在西南軍中效力,一朝出門無法無天,我們覺得,應該是孤兒……”

      “那他們家中長輩,都是抗金的烈士……”

      “想殺衛將軍、還想殺周大王……”盧顯歎了口氣,“這件事善了不得,不過我也心中有數,兩個人年紀不大,前日交手,我嗅到他們身上並沒有太大氣味,必定在城裏有固定的落腳點。這幾日我會探查清楚地方,而後通知平等王或者轉輪王那邊動手襲殺,如此處理,衛將軍那邊也必定滿意,當然,兩人常在夜間行動、到處搗亂,因此每日夜巡,我還是得做做樣子。”

      “嗯,這樣處理,也算妥當。”端午叔點了點頭,“今日夜巡,我陪你一道去。”

      “不,端午叔你這邊……”

      “我的傷已經好了,咱們暗地裏打聽後路和出貨,也不會誤了事,倒是你這邊,兩個孩子若是孤兒,當然抓了殺了就是,若真有大背景,我陪著你也能為你壓壓陣。好了,不過是受點小傷,休息這一個多月,我也快閑出鳥來。總要做事的。”

      斷斷續續的細雨之中,青色天幕下的城池就像是一直落在黃昏的時節。忙碌了一晚上的盧顯開始休息,院落附近人們進進出出,下午時分,有青壯運了一大車的木柴過來,順便還捎帶了一些肉菜米糧,也算是盧顯在衛昫文手下辦事為自己謀的一些福利。

      傍晚,一些青壯在院子裏聚集起來,有著參差白發的李端午穿起黑色的衣服,背負長刀出現時,眾人便都恭敬地向他行禮,有的人則歡呼起來。

      他是老派的綠林人,過去在江南有個偌大的名聲叫做“斷江龍”,這些年雖然老了,但手底下也教出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盧顯。也是因為在亂世到來時聚集了村子裏的青壯,眾人才在這樣的局麵中殺出一條道路來,如今於城中有了一片落腳之地。這片地方如今看來雖然寒酸,但所有人的手底下其實都積攢了一些金銀,過得比其他人要好上不少了。

      他們抱成一團,也有著自己的想法、立場、**……以及喜怒哀樂。

      這一刻,他們就要去找出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來。這是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他們所執行過的許多任務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在衛昫文的手下,總是能夠辦事的人最能生存、能夠生存得好,他們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在盧顯於李端午的一番布置之後,眾人在這片雨幕下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去了。

      城市黑下來,隨後在細雨之中逐漸漾起光芒,燈火在雨裏,朦朦朧朧的就像是一幕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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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3-15 20:21:15
一〇七七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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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雨淅淅瀝瀝,一陣一陣地落下來。

      陰霾的天空下破舊的院子,原本作為園林的假山已經坍圮,一顆顆青色的山石被雨水濕潤,猶如沾上了菜油一般,原本著過火的地麵也是一片黑色的泥濘。

      周圍是大火之中坍塌了的房舍,隻有幾處破舊的屋簷仍舊完整,在這樣的天色下,襯著不遠處荒園的景色,一切便如同鬼蜮般陰森。

      纖細的身影無聲地衝出屋簷,腳步踏上院子裏濕潤的石塊,手中的劍光滑過雨幕,刹那間的幾個騰躍,已經如同鬼魅般的穿入對麵的簷下。

      過得一陣,那身影又以同樣的速度穿行回來,腳步詭秘無聲,揮劍淩厲而迅速。這個下午的時間裏,也不知道她已經以同樣的方式在這院落裏來回衝刺了多少遍。

      再次衝入屋簷下之後,這一身黑衣、體形纖秀的身影腳步已經微微有些發抖,她站在那兒,緩緩舒了一口長長的氣息,知道今天的訓練已經到極限了。

      這是譚公劍中已經相對極端的練劍方法,以這樣的高速在雨中穿青石,比白日裏已經熟練的樁功要更加危險數倍。在穿行揮劍時每一絲的心神都要被調動起來,隻要稍有失誤,輕則崴腳,重則傷殘。將人至於這樣的環境當中練習,其實也就跟懸崖上打拳的原理類似,都屬於是“盜天機”的一種……

      嚴雲芝收起手中雙劍。

      這樣極端的鍛煉方式,可以讓人的提升速度更快一些,但對於心神的耗費也是巨大,更別提中間還有可能受傷的恐懼感一直襲擾。但相對於最近困擾著她的其它事情而言,這些又隻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身體的各個地方正在將疲憊陸續反饋上來,她咬著牙關,控製著氣息的盡量平穩。家傳的劍法講究“藏如流水、動如雷霆”,即便已經疲倦了,也不能有所鬆懈。

      靜靜地站著,調息一陣,隨後披上放在破舊屋簷下的蓑衣,朝這院落外頭走去。

      在先前的鍛煉裏,裏裏外外的衣裳都已經濕了,披上蓑衣也隻是聊勝於無。從這處廢院子裏出去,外頭是陰冷的街道,連日裏的秋雨早將路麵泡成一片泥濘。傍晚的路上不過寥寥可數的幾位行人,蓑衣下大都帶有刀劍,一匹灰馬踩著淤黑的汙泥走在路上。

      或許是身上潮濕,破舊的街道、城池裏遠遠近近青灰的院落,在雨幕與泥濘中都是森冷的感覺。

      嚴雲芝低著頭,挑選泥濘中相對易行的區域,謹慎而迅速地去往街尾的客棧。

      傍晚時分,客棧之中未有燈火,但雜亂的大堂之中三教九流彙集,仍舊顯得頗為熱鬧。嚴雲芝低頭進來,與熟悉的店小二打了招呼,隨後上樓回房,過得片刻,便有人送來一大盆熱水。

      店小二關門出去了。嚴雲芝在房間之中沒有點燈,她已經脫掉了蓑衣,此時將濕透了的外裳也解開,準備脫下時,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從房間的裏側走向門邊。

      她的腳步輕盈,走到房門邊,執起一支短劍,朝著房門的縫隙無聲地刺了出去。

      門外便聽得“哎喲”一聲叫喚,隨後有腳步聲迅速遠離。那人在走廊裏出聲:“嘿嘿,小娘皮真夠帶勁的……”

      那聲音遠去了,嚴雲芝才默默地收回了短劍。她在房間裏站了一會兒,仿佛隻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證明她此刻的存在。

      過得片刻,她找了一角破布,塞起房門上的些許縫隙,隨後才去到熱水盆邊,脫去了衣物,擦拭了身體,待到身上幹燥下來,穿起一身輕衣後,她從包袱中找出一小包藥粉,倒了一些在水盆之中,然後將水盆放到凳子前的地下,脫了鞋襪將赤足浸泡進去。

      藥物的刺激帶來了腳上的些許疼痛,她俯下身子,用雙手抱住膝蓋,咬緊牙關,身體微微的顫抖起來。房間裏靜悄悄的,她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來。

      十七歲的嚴雲芝,這一刻已是孤身一人,置身於離家千裏之外的寒冷城池中了。

      一時的激憤,與時維揚之間徹底鬧崩,她並不為此感到後悔。名節或許就此毀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死了之的事情。而這一次眾人來到江寧,嚴家與時家的結盟,才是真正的正題,若是因為她的緣故,導致雙方交易的失敗,那麼被影響的,就不僅僅是她一個人,而是整個嚴家堡上下的老老少少,這是讓她內心難安的最大因素。

      這些大大小小的問題時刻在她的腦海中出現,十七歲的雲水女俠在過去的人生當中已經殺死了兩名女真士兵,但在關上門後的這一刻,負疚與茫然、孤寂與恐懼依然會令她難以自持。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在外頭敲門。

      “嚴姑娘,在嗎?”

      嚴雲芝坐起來。

      “平哥兒?在的。”

      門外傳來的聲音屬於那日救她的兩兄弟之一,大哥韓平的嗓音。這兩兄弟武藝高強,大哥給人的感覺善解人意、溫文爾雅,二弟一身怪力、拳勁無雙,隻是姓韓名雲,有些像是女人的姓名。兩人應該也是某個大族的子弟,到江寧這邊談合作的,平日裏並不住在客棧這邊,嚴雲芝估計對方的姓名都可能是假的。但她身處異地,自然不會冒昧刨根問底。

      隻聽那韓平在門外說道:“我們從外頭回來,聽到了一些消息,晚上一道吃飯吧。”他說到這裏頓了頓,似乎是聽到門內的水聲,又道:“嚴姑娘,不忙。”

      “……哦,好的,那我……”

      “我和韓雲在樓下等你。”

      這位名叫韓平的兄長行事看來總是麵麵俱到,隻言片語的做好了安排,便已轉身下樓。嚴雲芝將足上的水擦拭幹淨,換上了衣裳,這才拿上雙劍下樓。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樓下客棧外的院子裏仍舊是斷斷續續的雨,大堂裏則點起了燈火,各種三教九流的人物聚集在這裏。嚴雲芝從樓上下來時,正見到兩道人影在外頭的走廊上打架,參與的一方便是神行壯實的少年韓雲,隻見他一拳將對手砸飛出去,打入庭院內的泥濘之中。廳堂內的江湖人便是一陣歡呼。

      他的兄長韓平正坐在大堂裏側一張桌邊,手中拿著一本小冊子,正在看書,見到嚴雲芝,朝她揮了揮手。

      “平哥兒,這是怎麼了?”

      “年輕人熱血氣盛,想要活動一下,不用管他。”平哥兒輕描淡寫,對於弟弟小雲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

      也在這樣的說話間,打架的年輕人搖晃著手臂過來了,麵上帶著爽朗的笑容:“我聽小二說,這人跑到你房間那邊去搗亂,實在不知死活。這就幫你教訓他了。”

      嚴雲芝蹙眉朝外頭望去,這才知道被打進泥水裏的,便是不久前到她門口偷窺的綠林人。

      “謝過雲哥兒了。”

      “哎,沒事、沒事,哈哈哈哈……”對方爽朗地擺手。

      “小雲哥傻了吧唧的。”一旁看書的韓平笑了笑。

      這邊韓雲瞪起眼睛來:“不要叫我小雲。”

      “你對小雲有意見啊?讓嚴姑娘怎麼想?”

      “嚴姑娘,我對你的名字可沒有意見……”

      兩兄弟幾句鬥嘴,這邊嚴雲芝忍不住笑了出來。此時店小二過來上菜,落座後的三人幾句寒暄,那韓平放下手中的小冊子,嚴雲芝好奇望去,隻見那小冊子上沾著血跡與汙水,也不知是哪裏撿來的東西,封麵上的幾個字卻是《談四民》。

      韓平注意到她的目光,此時笑了笑:“今日和你小雲哥出去,途中見到不死衛的人在追捕犯人,有些好奇過去看了看,那人犯逃跑的時候將一些冊子仍在地上,這是其中一本……”

      或許是覺得嚴雲芝不懂,他又補充道:“這是從西南那邊傳過來的手抄本,原本是寧先生那批人搞的,卻料不到公平黨這裏弄成這樣,私下裏竟還有人在傳閱這種東西。你看這上頭的批注,密密麻麻,底上寫了讀書會三個字……公平黨的五位大王,取名都好威武、好殺氣,卻不知道這讀書會又是什麼東西……”

      “平哥兒對西南很了解嗎?”嚴雲芝問。

      “隻是略知一二。”韓平斟酌了一下,“我知道嚴姑娘被西南出身的匪人陷害,或許對其觀感不佳。但據我所知,華夏軍終究還是以英雄居多的。”

      一旁的韓雲悶聲悶氣地道:“哪裏都有好人,哪裏也都有壞人,那個姓龍的家夥雖然是西南出身,但若是被華夏軍的人知道了他的行徑,也會處理他的。”

      嚴雲芝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其實在這之前,說起西南華夏軍,她又何嚐不敬佩呢?

      “我們今日在外頭,打聽到了一些消息。”見嚴雲芝神色不對,韓平錯開了話題。

      嚴雲芝微微點頭,隻聽得對方說道:“我們聽說了那龍傲天的消息。”

      “啊……”嚴雲芝神色一怔。

      “他到江寧城了。”

      “……”嚴雲芝沉默了片刻,“確實……他似乎說過,會來江寧的……”

      她對這件事情原本有印象,但連續幾日裏心中所想的,大都是如何去刺殺那指使報紙大肆傳謠的李彥鋒。而對於這口無遮攔的少年凶徒,則隻是想著或許有一天找到了,要跟他同歸於盡。

      對於這中間的區別,此時的她難以細想。或許是因為她原就知道在通山發生了一些什麼,那少年本身也還算得上是行俠仗義,隻是他最後那一句話,就此毀了自己的名節……又或者是因為他一招製住自己的回憶太過沉重,令的她甚至有些難以生出複仇的慷慨……

      這幾日她甚至還在客棧當中花了些錢,找人為她調查“轉輪王”那邊的訊息。先前韓平說打聽到了一些消息,她原也以為是關於李彥鋒的。卻想不到此時對方突然拋出的是那龍傲天的消息,一時間倒讓她覺得有些難以歸納。

      “這小子雖然性格無法無天,但老實說,能捅出這麼大的簍子,還真是挺帶種的。簡直不知死活了……”一旁的韓雲如此說了一句,“當然,嚴姑娘,若是遇上了他,我們自然是幫你的。”

      嚴雲芝看了看他:“他……做出什麼事情來了?”

      “嘿。”韓雲笑了笑,“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了一跳,這小子,把半個江寧的人都給得罪了,便是我們不找他,我估計他接下來也活不久。”

      嚴雲芝蹙眉。

      這邊作為兄長的韓平也點了點頭:“江寧城裏的小道消息,我們先前打聽得不多,今日去見的人正巧談到,便問了幾句。早些時日……大約也就是八月十五過後,那位名叫龍傲天的小朋友入了城,在這些時日裏已經先後得罪了‘轉輪王’‘閻羅王’‘平等王’三方。”

      韓平道:“據說他最亮眼的成績,起初是想要殺‘閻羅王’麾下的‘天殺’衛昫文,陸陸續續的挑了‘閻羅王’的好幾個場子,沒能找到,後方就放話要殺周商。雖然被他找到的都是‘閻羅王’這邊中下層的頭目,但這位小朋友藝高人膽大,陸續做掉了不少好手,將周商與衛昫文的臉打得啪啪響,如今鬧得不可開交……”

      嚴雲芝此時幾乎也瞪起了眼睛,任她如何想象,也料不到對方入城之後,已經鬧出了如此誇張的事情。自己還在籌劃行刺“轉輪王”這邊的一名頭目,對方竟是到處叫著嚷著要殺周商了。

      就如同在通山時一般,以一人對抗一個勢力,對方是何等的厲害?卻想不到他入了江寧,麵對著公平黨竟也打算做出這種事來?西南教出的,便都是這樣的人麼?

      韓平道:“至於他得罪‘轉輪王’這邊所為何事,嚴姑娘倒不妨猜上一猜。”

      嚴雲芝想了想,不可置信:“他……他原本說過……要到江寧找李彥鋒興師問罪……莫非他還真的……”

      韓平笑起來:“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們打聽到的消息是,這位名叫龍傲天的小朋友,單槍匹馬去挑了‘轉輪王’的一處地盤,這地盤乃是‘轉輪王’用於印刷新聞紙的一處據點,你猜怎麼著?當時汙蔑嚴姑娘的那份新聞紙,正是這邊印刷出來的。也就是說,那‘猴王’李彥鋒找人傳訊汙蔑姑娘,也同時將那‘五尺YIN魔’的名頭安在了對方身上,這小魔頭當即便找了過去,挑了人家的盤子。這已經是與李彥鋒下了戰書了。”

      身形壯碩的韓雲道:“照這種無法無天的作風看來,西南來的這小子,遲早也要找上李彥鋒報仇。隻不過他一開始將目標定為了衛昫文與周商,一時間沒能騰出手來而已……嘿嘿,這種膽子,真想見他一見,當場與他打上一頓,也是快哉。”

      韓氏兄弟二人中,弟弟韓雲明顯更加熱血、悍勇。前幾日嚴雲芝說出自己的遭遇,對方便表態若是見到了這位西南敗類,必然要將他狠狠打上一頓,待到這一刻說起對方在江寧城內惹的這些事情,他再說起來時雖然也要打他,卻顯然已經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大抵是覺得對方竟能如此作死而不死,便也有些向往。

      “那……平等王的那邊是……”

      “那便是因為你的事情了。”韓平道,“城內的消息如今比較亂,大都是拚拚湊湊,我們今日打聽一番,估計是這位龍小朋友砸了李彥鋒的報館後,李彥鋒一邊發動手下人追捕,一邊將消息透露給了時家方麵。嚴姑娘你在通山因此人沾上謠言,往後不管是時家還是你嚴家,想要善後最好的辦法都要抓住此人,因此我們聽說時家的時維揚,寶豐號的那位金掌櫃,以及你嚴家的那位二叔,如今都已經暗地裏派人或是懸出花紅,要求抓住或是殺死這位‘五尺YIN魔’……嗬嗬,都不知道李彥鋒是如何想出這等外號的,著實缺德,這若是我,也必然不會放過他……”

      韓平幾度說起這“五尺YIN魔”的外號,此時忍不住為這外號的缺德而笑了起來。

      “總之呢,如今城內大事未定,便已經有三個大勢力的人,在這裏說要追捕那姓龍的小朋友的下落。你小雲哥說得也沒錯,估計他遲早要被人抓住打死……哦,另外還有,如今他身邊還跟著一位武藝高強的小和尚,比他的年紀更小一些,似乎是叫什麼……孫悟空,被人安了個外號‘四尺YIN魔’,嚴姑娘對此人可有印象麼?”

      嚴雲芝茫然地搖搖頭。

      “此事急躁不得。”韓平道,“我們還會為嚴姑娘多留意一下。”

      “包在我身上了。”韓雲拍打著胸脯,慷慨地說道。

      嚴雲芝連忙道了謝。

      小雨還在一陣陣的浸,昏暗的客棧大堂裏,人們的身影亂糟糟的。三人此後又說了一會兒話,晚餐吃完又坐了一會兒方才告辭離去。

      嚴雲芝將他們送到客棧門口,看著他們在細雨漸歇的夜色間漸行漸遠。兩人乃是大勢力的一部分,如今住在距離這邊一條街外的院子裏,每日裏也有自己的事情,能夠偶爾幫助她一番,已是極大的恩德了。這些沉重的恩德,她或許隻能往後慢慢報答。

      一路折返上樓,她還在心中想著關於那龍傲天的訊息。

      他為什麼會如此亂來呢?

      到底是怎樣的家庭,教出的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

      他若是死在了這裏,自己又該怎麼找他報仇?

      一片亂紛紛的心事……

      回到樓上,正要進房間時,客棧裏的店小二跟了過來,低聲道:“嚴姑娘。”這客棧當中多是高天王麾下的人,也是因為私下裏可能有關係的韓氏兄弟打過招呼,因此一直對她頗為照顧。她私下裏其實也花了一些錢財,懇求對方為她購買一些訊息。

      此時她聽得對方說道:“姑娘想知道的關於那李彥鋒的消息,這裏剛剛收到了一條。”

      對方將一張紙條遞過來,隨後轉身離開。

      嚴雲芝回到房間,點亮了油燈,細細地看過了紙條上的消息……

      ……

      這邊,離開客棧之後,銀瓶與嶽雲兩姐弟一路回去自己的住所。

      途中嶽雲向姐姐抗議:“你往後不許叫我小雲了。”

      銀瓶蹙眉一笑:“你可以說你不姓韓,可你這輩子什麼時候都隻能叫雲,我哪裏叫錯了。”

      “小雲太像女人了,嚴姑娘那樣的才叫小雲,你要是不方便,可以叫我二弟,或者就叫雲哥兒。”

      “不,我方便。”

      “……”

      嶽雲生氣了,以敵視的目光看著姐姐。銀瓶懶得理他,此時天上的雨暫時的停下,兩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銀瓶手中仍舊拿著那染了血和汙水的小冊子,細細摩挲,似乎在想些什麼。

      “你老是拿著這個冊子幹什麼?”嶽雲生氣無果,有些好奇。

      “覺得有意思啊。西南的‘四民’,有聽說過吧?”

      “這些書從西南運來,福州那邊也有許多啊。我自然聽過。”

      “可你沒看過,這一本《談四民》……”銀瓶斟酌了一下,“有過不少修改……”

      “那是什麼意思?”

      “我要找左先生……聊聊這事。”

      兩人在說話間,已進了此時他們與左修權等人一同居住的大院,銀瓶便去找左修權聊這冊子與“讀書會”的事情。

      過得片刻,外頭有人來,找到嶽雲,向他報告了一件事情……

      ……

      雨稍稍的停了。

      五湖客棧外水渠邊的橋下,一陣陣的黑煙從這裏冒出,升上雨停之後仍舊濕潤的天空。被煙塵嗆得咳嗽的聲音偶爾響起在這片夜色裏。

      “五尺YIN魔”龍傲天與“四尺YIN魔”孫悟空的組合在這邊竄來竄去。

      兩人在附近尋找搜羅,為居住在橋洞下的薛進、月娘夫婦艱難地尋來了一些柴火,由於連日裏下雨的天氣,在不持強搶奪的前提下,兩名少年人尋來的柴火也都是濕潤的。大家折騰了許久,方才在橋洞下點起火來,又將部分濕柴堆在火邊烘烤。

      煙霧與蒸汽彌漫,其實讓人異常難受,隻比沒有火堆的硬捱要好上一點點。

      兩人如此做了一陣子善事,體力倒是無礙,主要是心累。善事做完後,待在路邊的黑暗裏休息。

      “衛昫文跟周商太狡猾了,他們這幾日有了防備,不能再用之前的辦法硬找,否則我們就要被他守株待兔了。”龍傲天分析戰情,從前兩天遇上那名叫盧顯的刀客後,他就知道自己大概被對方分析出了行動規律。

      “嗯,守豬待兔太笨了。”五好跟班小和尚點頭拍馬屁,“豬比兔子大,有了豬為什麼還要吃兔子。”

      “哈哈,你太笨了,守株待兔就不是那個意思,它是這個株的株,不是那個豬的豬……”

      龍傲天雙手叉腰,哈哈大笑,隨後開始給小跟班補習了一下文化課,過得一陣後方才編織了一下新的計劃:“既然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就先晾一晾這邊,讓他們白幹幾天活。這樣,我們先去找‘轉輪王’那幫壞蛋的麻煩吧……”

      “啊……”小和尚目瞪口呆,眨了眨眼,隨後囁嚅道,“大、大哥,我們是不是……還是要從一而終啊……”

      “什麼從一而終!大丈夫要學會隨機應變!”龍傲天拍打小和尚的頭,準備教他一點人生道理,“嗯,搞邪教的這幫人咋咋呼呼的,就喜歡出風頭,跟周商、衛昫文這些賤人就不一樣,我們先去探一探李賤鋒那邊的情況,考慮一下能不能找個機會幹掉他……”

      “呃……要殺李賤鋒嗎?殺不殺別人啊……”

      “當然先殺他,別的人我又不認識。而且我都跟你說過了,他在通山那邊做的壞事,你說該不該殺?”

      “嗯,該殺……嘿嘿,我還以為你要殺那個……大胖子和尚呢……”

      “哈哈,林惡禪是我們的一生之敵,我們現在又打不過他,看見就跑知不知道,不要過去送!你傻乎乎的……”

      “嗯嗯嗯。”小和尚連連點頭,鬆了一口氣。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

      龍傲天雙手叉腰:“殺李賤鋒!留下名字!”

      “揚名立萬,讓……‘轉輪王’,知道我們的厲害!”小和尚揮舞雙拳,他想到師父可能知道自己名號後的反應,其實微微的也有些期待。

      從晉地一路南下,師父其實常常跟他分析某些事情善惡,與他說起這世道的複雜,但對於中間的選擇,常常是讓他自行做出來。“大光明教”內也有壞人,自己偷偷地替師父清理門戶,師父知道以後,一定會非常欣慰吧?

      師父的內心之中,其實是個大好人。

      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

      秦淮河畔,“轉輪王”許召南轄下,相對繁華的街道。

      雨幕已收,街邊幾處保存相對完整的樓宇之中燈火通明。

      這一天,“不死衛”首領陳爵方在這邊設宴,款待最近才入城的統領“愛憎會”的領頭人孟著桃,宴席包下了這片金樓的一整層,人來人往,敲鑼打鼓,分外熱鬧。

      遊鴻卓穿過人群,看到了坐在樓下一處不起眼攤位邊的況文柏,這名不死衛副隊長做的便裝打扮,被一拳打斷了的鼻子上還打著補丁,看起來淒慘而又低調。

      他是來觀察陳爵方、譚正等人的行動規律的,此時看見了“四哥”,也不免有些欣慰。隻要他沒死,大家就總有將來的緣分。

      夜色迷離,城市中無數的亂流湧動,不知哪個時刻,會有交錯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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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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