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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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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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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 18:35: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九章兩隻小跟班(上)

就在這個許多人都在關注著寧毅或者蘇檀兒的夜晚,蘇家的那個院子裡,一切倒是顯得平靜溫和。

蘇檀兒的房間裡,棋子落下的聲音響起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嬋兒與杏兒正在床邊下五子棋,蘇檀兒躺在床上看著,偶爾開口指點一番。

杏兒難得贏嬋兒一局,到了這個時候往往開口抗議,這邊若是說話聲變得太大的時候,那邊正在與娟兒商量些事情的寧毅往往會開口訓斥一番:“沒看見房間裡有病人嗎!這麼大吵大鬧怎麼休息啊!”

“說話最大聲的是小姐呢。”杏兒說道,嬋兒也點頭:“對啊對啊。”蘇檀兒便笑了起來:“我就喜歡熱鬧,你不許人下床還不許人說話啊。”

“一點病人的態度都沒有,死不悔改……”

“我病好了。”

“好你妹啊好……”

“你說哪個?”

“嗯?什麼?”

“你說哪個妹妹啊,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然後那麼多堂親表親,我數數,小梅、小琪、小洛……”蘇檀兒掰著指頭在床上數,她最近蠻悠閒的,做些無聊的事情,寧毅沒好氣地笑出來,拿起一些本子扔在棋盤上。

“嬋兒、杏兒,你們和娟兒一起,把各地織機改造升級的流程給寫出來,慢慢商量沒關係,資金怎麼調動,哪一塊管哪一塊,掌櫃管事的是誰,都知道吧……幹嘛看著我,就是讓你們來做,隨便想想,有個大概就成……”

寧毅說著這些的時候,蘇檀兒也在床上張了張嘴:“相公,這件事……”

“你有其它的事情。”寧毅拿起一些信件過去,扔到床邊,“既然真這麼閒,幫我看看這些天送上來的東西吧。”

蘇檀兒一把將信件拿在了手中,彷彿是害怕被寧毅搶回去一般,隨後笑起來,望望房間裡的三個丫鬟:“但是……相公,織機的改造升級,這件事太大了……”

“反正最後你得點頭才行,管她們呢,她們一直跟著你,也許有更好的參考意見。”

蘇檀兒想想,終於還是點點頭,隨後望向手上的那些信件:“這些是……”

“最近幾天,江寧城內所有掌櫃意見的統計,包括他們遞上來的信件,我已經看過好幾遍了,也問了嬋兒、娟兒她們,不過最了解的還是你,我想讓你說說感覺,這些人的想法,誰對我不爽的,誰想要試探我的,誰無所謂的,誰不知所云的,他們的性格和為什麼會這樣。嗯,反正你也閒不下來,是吧。”

蘇檀兒笑了笑,隨後正容打開了那些東西,片刻之後,開始思考、分析起來。

最近幾天的晚上房間裡大抵都是這樣,蘇檀兒已經退了燒,除了確定蘇伯庸會殘廢的那天情緒低落,但隨後也還是振作起來。寧毅對她有限制,她也在盡量配合著,如今身體虛弱的她還得修養好一段時日,平日裡嬋兒或者娟兒留下來陪她,寧毅離開之後她便下床到院子裡走走、坐坐,或許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還免不了去想,但真正高負荷的思考還是被減少了。

當然寧毅許多時候也很不靠譜,譬如​​說晚上將要處理的事情隨手扔給三個丫鬟去做,做完之後扔給蘇檀兒看看,不過事實證明她們都做得不錯,當然,將織機改造升級的計劃弄給三人去處理這種事情仍舊會讓她擔心,但寧毅既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也就算了吧,反正最後自己還是會把關的。

時間就在這樣的氣氛裡過去,嬋兒、娟兒、杏兒商量著各自的主意,偶爾寧毅跟蘇檀兒也插句嘴,蘇檀兒則更多的在思考著那些掌櫃們的意圖,與寧毅說著、分析著。這樣的事情或許持續不了很久,做完之後還有時間閒聊什麼的,到得寧毅回房,大家也開始準備休息,燈火泛黃的房檐下,小嬋端著水盆往寧毅那邊過去,笑語與交談聲。隨後,院落逐漸轉向寧靜。

清晨,江寧城在雞鳴聲中醒過來。

洗漱完畢,吃過早餐,隨後寧毅與嬋兒上了馬車,一塊去往江寧城中的蘇氏總店。接下來的事情倒也簡單,早晨開個會,隨後寧毅與嬋兒一家家的店鋪逛過去,小嬋平日可愛,這時候擔任起寧毅的助手來還是蠻認真的。沒事就介紹旁邊看到的東西,把布行裡的事情一點點的說給寧毅聽,大概是因為寧毅擺的那個把熏香草藥當染色原料的烏龍讓她覺得很丟面子,那天下午她怨念地看了寧毅好久。

怨念歸怨念,大部分的事情,終究還是她幫忙寧毅擋過去的。跟一幫掌櫃們開早會的時候,她便拿個小本子坐在旁邊,一絲不苟的專業模樣,偶爾針對某個想法發言,說這個跟小姐說的不太一樣呢,寧毅則只是在旁邊嗯嗯嗯地點頭。

這個早會開過之後,寧毅與小嬋便隨著馬車在江寧城中兜一圈,上午其實沒什麼事情,隨意地走走。江寧依舊顯得繁榮,但士兵衙役來來去去,氣氛相對嚴肅,偶爾也能看見一些打架、鬥毆的事情發生,小嬋坐在寧毅身邊掀開簾子看,隨後低頭有些沉默,寧毅伸手攬著她肩膀的時候,她偏過頭去,如小貓一般的用臉頰蹭蹭寧毅的手。

“姑爺,你今天還是一個人去找那個賀大人嗎?”

“嗯。”

“可是不安全啊。”

“沒事的。”

“可是我擔心……”她小聲咕噥一句,這樣的時候會讓寧毅愈發覺得她像是一隻小貓,忍不住摸摸她的頭:“外面的情況沒差到那種程度,不用這麼擔心的。不許不高興,乖啦。”小嬋便用力搖了搖頭,片刻後看看寧毅的表情,卻是笑了起來,低下頭輕聲說話。

“其實呢,小嬋是個丫鬟,在有些人家,這樣子會被打的呢……呃,姑爺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其實小嬋知道的,外面的情況也沒那麼壞,小嬋也知道,可……可是對姑爺和小姐,小嬋還是忍不住會擔心,嗯,忍不住的,所以,想讓姑爺知道了就好了……”

她握起小拳頭,眼神認真地捶了捶心口的地方,隨後臉紅地低下頭去,寧毅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待到馬車到達最後一家店鋪,小嬋便恢復了正常,蹦蹦跳跳地下了車,在店中伙計的面前,總是很認真很專業的樣子。

中午時分,安排小嬋與幾人回去蘇府,寧毅往賀方的府邸那邊過去,這是預定好的第三天拜訪,中途無意間與烏家的烏啟豪在街上碰了一面,大家聊了一會兒,烏啟豪大概問候一番蘇檀兒的​​病情,之後才笑著離開。相對於薛家,烏家的兩兄弟算是比較會做人的,大概也是因為平日裡摩擦不多,快要抵達賀府的時候,寧毅陡然被人攔住了。

那是兩名青衣小帽,看起來如同許多大戶人家家丁一般的矮個子,兩人把寧毅給攔住,隨後拉到了旁邊的巷子裡,其中一個行了個禮:“老師。”這是小王爺周君武,另一個倒是顯得比較矜持,只是這身青衣小帽的打扮顯得頗為有趣,自然是他的姐姐周佩了。

互相打了個招呼之後,寧毅才有些疑惑:“你們兩個這是幹嘛?偷跑出來的?”

“沒有啊沒有啊,穆叔叔他們都在旁邊呢。”周君武連忙解釋,寧毅往外面望去,只見幾名同樣改了裝扮的人正朝這邊望過來,暗暗戒備著,想來便是王府中的衛士。

“其實呢,我和姐姐聽說老師想要見那個賀方,一定是有辦法一次就說服他,我們想要見識見識,所以就出來了。哦,對啦對啦,老師看我們這身打扮可以嗎?我們就扮成隨老師一塊進去送禮的跟班,一定不說話!不亂來!絕不添亂!嗯,我們還準備好了禮品,老師多了兩個跟班,卻沒有拿多少東西就不好了,所以未免老師麻煩,我們先準備好了,很值錢的哦,有靈芝、進貢的果脯、白珍絲絨……我們都已經打聽過了,那個賀方賀大人一定會喜歡的,我們就想看看老師如何說服那賀方的……”

小君武一臉興奮,揮手強調著他們絕不添亂,周佩則立在旁邊不說話,她跟寧毅之間有芥蒂,但看還是想看的。對於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康賢昨晚分析了一番寧毅要做的事情,最後得出結論,寧毅幾乎不可能直接用口才將那賀方說服,既然不是口才,那就肯定是其它的東西。姐弟倆後來合計一下,覺得肯定是陰謀、把柄、威脅之類的事情。

想一想,見到一個朝廷命官,抓人把柄、小辮子,威脅一番,甚至把事情辦完了對方還不可能說話——肯定是這樣的,寧毅又不是傻蛋。這麼黑暗邪惡的事情,真是想一想都覺得刺激,於是今天兩姐弟便喬裝打扮,守在了這裡,準備跟寧毅交涉一番,進去長長見識。

寧毅眼角跳了跳,聽周君武把所有的話說完,一臉期待地望著他時,他才搖了搖頭。

“添亂,你們不許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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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 18:36: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二零 章 兩只小跟班(下)

添亂,你們不許跟著……

路邊的小巷之中,寧毅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微微有些無奈,此時搖了搖頭,不過眼前這兩個小鬼,顯然也不是搖頭便可以打發的。

“為什麼啊?”這次開口的卻是周佩。

“商業機密,可以亂說的嗎?以後你們就知道了,沒有你們想的那些東西。”

“那……那老師想要怎麼做?怎麼才能說服那個賀方呢?”

“沒看見人家都不肯見我麼?有什麼說服不說服的。”

“那……我們可以想辦法讓老師見到賀方的……”

寧毅微微瞇了眼睛望著眼前這孩子,周君武也笑著望過來,片刻之後,微微有些迷惑:“呃,不行嗎?”

宇毅笑起來:“你們一個小王爺一個小郡主,蠻無聊的嘛,幹嘛關心這些事情。”

“沒有啦沒有啦,我們說起來​​是小王爺小郡主什麼的,實際上就是敗家子和紈絝子弟,很沒用的。”周君武解釋一番,扭頭看看姐姐,隨後又回過頭來眨眨眼睛,覺得太過貶低自己,做出些許糾正,“呃,也不是沒用,不是沒用,就是、就是……父王也不管事的,等到將來我們也沒事做。我和姐姐不想這樣,我們想要做一番大事,所以想要跟老師學著怎麼威脅人……呃,不是,是交涉、交涉……”

“可我沒打算威脅人。”

“啊?那老師怎麼拿到皇商呢?”

“這個就複雜了……”

想到之中,一大兩小彼此交涉著,過得一陣,似乎終於達成了什麼協定,寧毅離開巷子,朝一名以前應該見過的王府衛士點了點頭,隨後兩姐弟也走了出來,上到一輛馬車上,遠遠地跟著。拐過這邊道路的街角,附近的茶樓中,坐在二樓上窗戶邊的薛進等人將寧毅的身影收入眼簾,談笑起來。

寧毅這人所做之事本身不是重點,只是他這幾天以蘇家大房管事人的身份拜訪賀方,儼然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度,終於還是引起了一些關注。傻子做傻事,憑著一股衝勁未必沒有成功的例子。今天薛延有事便沒有過來,薛進等人在茶樓上說說笑笑,猜測著寧毅今天能不能進去見到賀方,或看見到了之後能不能真做成一點什麼。

誰知這第三天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或者在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內了……

************

“哈,你說他……放棄了?半個時辰就走了? ”

夜晚,燕翠樓中,薛延、薛進等人談論著下午發生的趣事,薛進笑著搖了搖頭:“原本呢,我還跟阿祥他們打賭,說今天是第三天,說不定賀方已經決定了會見他,所以我賭他能見到賀大人,但肯定做不了什麼事,結果輸了五兩銀子……誰也沒料到,今天就呆了半個時辰,然後就走了,也沒說明天會繼續來,就這樣放棄了……”

一旁一名堂兄弟也笑著開了。 :“最有趣的是,我們後來去打聽了。賀大人已經知道這寧毅登門拜訪的事情,雖然覺得他一個贅婿沒什麼話事權,但對方連續這麼幾天都過來,誠意可嘉,所以今早就知會了門房,如果他今天也像昨天一樣,等一個時辰,走的時候仍不放棄,就讓那門房帶他進去,聽聽他會說些什麼,誰知道……哈哈……”

“書生便是書生。”薛延搖著頭,“想要做些事情,一開始總是心比天高,其實什麼都不懂,想法又多,最讓人頭疼的就是這等人了,估計那蘇檀兒此時也在家裡為難呢。扶不起的阿斗,有才學,窩在家中寫寫詩,賞賞風月也就罷了。就好像那些詩人、詞人,憂國憂民,感嘆懷才不遇比誰都厲害,可若真讓他們去為國為民,不是沒那個心,根本是沒那個能力。呵,庸才就是庸才,紙上談兵…… ”

微微頓了頓,薛延又笑了出來:“不過蘇家有此​​庸才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以後大家與這寧立恆,可得好好親近親近才是。

對了,阿進,有機會的話,替我邀他一次,大家同為織造同行,生意歸生意,交情還是要講的。上次在這裡,大家意氣之爭,我與阿霞也有些不是,到時候一塊吃個飯,我親自給他賠罪,哈哈哈哈……”

就在薛進、薛延或者其他人議論著今天下午事情的時候,蘇檀兒倒並未為此頭疼,對這件事情的傳出反應比較大的卻是蘇家的另外兩房,據說蘇仲堪在這個晚上拍了桌子,還差點摔了東西。

“胡鬧!他一介書生,什麼都不懂,真一直坳下去,見到了那賀大人給人家留個耿直的印像也就罷了!這樣算什麼!以後賀大人怎麼看我們蘇家!他這……他這簡直是在扯所有人的後腿!”

這段話從蘇家二房傳出來,整個晚上大宅中的人們都在說著,但當然,無論二房、三房,都沒有明確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往老太公那邊抗議或者找蘇檀兒聊天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因為眼下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蘇檀兒真的想要拿下皇商,這對於二房、三房來說,或者都算得上一件威脅。

同樣的夜裡,就連聽說了這件事的聶雲竹與元錦兒都有些迷惑,今天下午寧毅帶了一對姐弟過來吃東西,看起來倒是全然沒有受到多少影響的樣子一一恐怕那時候寧毅也不知道那個賀大人已經準備要見他。

“唉,雲竹姐,我猜他今天晚上一定很不高興。

“應該……不會吧,立恆性情豁達。"

“再豁達也會不高興的啦,而且……就差半個時辰,真的蠻可惜的,他怎麼不堅持下去呢……”

“可能是……他覺得賀大人真的不想見他,又或者那對姐弟在外面等著,他趕著出去……”

“那對姐弟是什麼人啊?會不會是他在外面生的兒女?”

“胡說八道,立恆才二十歲出頭,哪有這麼大的兒女……”

“也許他在入贅之前有個童養媳……”

儘管處於善意,不過這邊的想法其實也差不太多。在眼下的江寧城,唯一抱持著不同猜測的,或許只在城市一側的駙馬府中。

“他是故意的?”涼亭之中,康賢聽著一對姐弟的敘述,微微愣了愣,這對姐弟回家吃完飯洗了澡,此時才過來,而在今天傍晚,康賢就已經聽說了寧毅失去與賀方見面機會的消息,因為他沒能堅持完第三天的最後半個時辰。

"嗯。"周佩點著頭,小姑娘一身清爽的秋裙,小臉紅撲撲的有些興奮,儼然參與了某些厲害的事情當中,晚上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車上與弟弟猜了很多次了,“駙馬爺爺,這寧立恆幹嘛要這樣啊? ”

“呵,我也想不通。”

康賢想了一會兒,終於也是疑惑地搖了搖頭,“他沒跟你們說?”

“嗯,他不肯說。君武說可以幫他見到賀方,他也立刻就拒絕了,這人……根本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見那賀方。我倒是想不通,他是怎麼知道賀方今天會見他的,所以乾脆提前了半個時辰走。 ”

“他不知道,不過今天是第三天了……”康賢嘆了口氣,“立恆……他大概是算準了三這個數字的。如果是一般人通常會堅持三天,賀方畢竟不是真的什麼人都不見,他只是不與人談皇商之事,若真的要見,還是可以的,畢竟蘇家是織造大戶。第一日未見,此後真要見,作出被他誠意打動的樣子,大概都會等到三日或三日以後,他是故意做出半途而廢的樣子,因此選在了第三日,然後少半個時辰,呵,這傢伙……”

康賢搖頭笑起來,但眼中仍舊疑惑:“可他這樣做有何理由?給賀方留下這等印象,如何還能解決皇商之事?小佩、君武,你們還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做了個交換。”君武在旁邊笑出來。

“交換?”

“嗯,他不許我們進去也不許我們幫忙,我們覺得奇怪。問他到底能不能解決掉蘇家的危機,因為姑爺爺你說他很厲害的。他大概怕我們添亂,最後還是說了他就是在解決,不過還有很長時間,商場上的事情說不准,所以沒辦法告訴我們到底在幹嘛。我們就做了個交換,我們不添亂,但以後這一個月會常常過去跟著他,看看他到底在蘇家幹嘛。他後來答應了哦,只要我跟姐姐不添亂就行,我們打算扮成布行的小伙計,要不然書僮也行,我叫書僮甲,姐姐叫書僮乙,哎呀……好吧,姐姐你當書僮甲……”

小君武一臉天真純潔地滔滔不絕,隨後腦袋上被姐姐錘了一下,連忙改口。對面康賢的目光已經瞇了起來:“你們兩個小鬼頭,因為最近不讓你們出去,整天讓你們在府中讀書,故意的吧? ”

“哪有,我們想見識一下姑爺爺你贊不絕口的老師到底有多厲害嘛……”

小男孩滿臉的真誠,手底下拉了拉姐姐的衣服,一旁的周佩也連忙點頭:“是啊,駙馬爺爺,如果知道他很厲害,我也能心甘情願拜他為師啊。你也說了蘇家這次遇上的事情很難應付,要是他這樣不找人幫忙都能解決了,我和君武才承認他很厲害……嗯,我們保證不添亂,不亂跑。”

“嗯嗯嗯嗯……”小男孩在旁邊扮演啄米的小雞。

康賢瞇著眼睛望了他們好久,方才沒好氣地笑出來:“好吧,術業有專攻,他若不能解決,那是應有之事,但若真解決了,這中間的的事情,你們倒也不妨見識一番。他既然應允此事,想來也不至於把你們教壞了。不過有一點還是記好了,出去之後,絕不許離開穆護衛等人的視線,我也會常常派人去看,只要出現一次,開城門之前,你們倆就都不許出門了。記住了?”

"嗯。"兩顆腦袋,用力點頭,隨後姐弟倆對望一笑。終於自由了。

*********

蘇家在江寧畢竟是織造的三大巨頭之一。隨後寧毅最初這幾日裡所做的這些事情,於一天一夜的時間裡,開始在江寧的織造業中的傳開。此時的影響姑且不論,第二日的下午,寧毅去到了竹記,與聶雲竹匯合,隨後朝秦府的方向一路過去。這是為了兌現之前說好了的去找秦老道歉的約定。

早些時日,雲竹其實很期待這件事,寧毅帶著她去到老人家的家中道歉,這其中似乎有著某種象徵性的意味,不過今天,她卻並沒有多少興奮與激動的心情。因為昨晚與錦兒的談話,此時的她心中有著其它的許多情緒。此時偶爾望望前行的寧毅,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中,考慮著一些寬心或者安慰的話語。

不過,最後這些話還是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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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 18:36: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二一章 暗涌

城門關閉之後,秦老最近一段時間也都是呆在家中,出門不多,偶爾會有諸如康賢等老朋友過來聚聚,倒也不可能如以往下棋那般頻繁。今天寧毅與聶雲竹過來,時間已是下午,迎在客廳裡稍許交談之後,寧毅與秦老在書房外的院子裡走走聊聊,聶雲竹則被芸娘以及秦夫人叫了過去,她們大抵都已經知道了雲竹的事情,噓寒問暖的,頗為親切。

先前讓聶雲竹認秦老為義父的打算只是由寧毅提起,秦老與聶雲竹之間還未正式挑明,因此這時也是由寧毅說起這事比較好。

因這事情出現的一些問題,寧毅自然不可能說與自己與聶雲竹無關,當然,他也不會認為聶雲竹有什麼責任。事情難說對錯,但既然發生了,處理掉,不給人添麻煩才是正道。好在秦老也是明白人,當寧毅將上次發生在燕翠樓的事情大概說出來,他也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並且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提起這些。

不過,沉吟半晌之後,他倒也沒有立刻對此表現出態度來。

“今年水患,上游災情規模,已有數十年未遇了。江寧一帶雖已閉城,但比往年倒還顯得平靜,立恆可知為何?”秦老頓了頓,“江州一地,雖然災​​情嚴重,但此時收容組織無家可歸的災民已有二十餘萬,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可……據說秩序井然,未有疫情發生,另河東道因黃河決堤而受災的汾州、晉州等地,這邊郎州、歸州也都在妥善做後續安置,若在以往,此時恐怕疫情已起,難以控制了,今年雖然也有疫情,卻被一些秩序好的州縣隔開,並未持續蔓延……”

"喔。"聽秦老說起這個,寧毅點了點頭,自從城門關閉之後,外面的信息難傳進來,寧毅也不怎麼關心,聽他說了,才大概知道江寧以外的這些事情。

“江州、汾州、晉州、郎州、歸州等地,大多用了或是參考了立恆的那些方法,雖看來簡單,但效果甚好,我最近便在思考其中道理。但無論如何,數十萬人因立恆而受惠。

立恆今日過來,卻只是與我談些名譽小事……”

秦老笑起來寧毅卻也搖了搖頭,笑道:“一碼歸一碼,原本佔點便宜,秦老你不拘小節,答應了是人情,不答應也是道理。有了人情之後,若再得寸進尺便不好了,秦老你可以不在意,我卻不能當成理所當然的,這才是做人的道理。此事倒也難說對錯,但現實畢竟是現實,各種問題若再添麻煩就不好了。最主要的倒不是我過意不去,而是雲竹覺得過意不去……"

秦老點了點頭,隨後倒也並未說話,過得許久,兩人在書房擺起棋盤,老人方才說道:“前些日子,聽明公說起你與李頻的那番談話。立恆近日與明允可有見面? ”

寧毅搖了搖頭:“最近事情蠻多的,不過他找了一對古靈精怪的姐弟過來找我拜師。呵,沒見到也好,聽陸兄說見面時說不定會罵我一頓……"

“呵,是周雍家的那對姐弟了,可造之材,只是身份所限,將來真想要做些什麼,恐怕也是不易。”秦老笑了笑,舉起一顆棋子,隨後頓了頓,“倒也是因為立恆此番說法,我曾與明允討論數日,之後聽說了蘇府之事,明允說得複雜,立恆心中可有數了麼? ”

“應該能解決吧。”

寧毅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隨口回答,秦老看了看,隨後終於將棋子落下:“如此便好。那李頻既是你好友,我聽明允說起,也頗有才華,他若上京,我倒可代為修書一封,為其引薦。 ”

“如此我便替德新多謝了。”寧毅笑起來,“對了,那吏部侍郎傅英,以前不會是跟你一伙的吧。”

“胡說八道的小子……”秦老笑罵,隨後卻也嘆了口氣,“那李頻中選之時我已辭官,不過傅英確是我當年提拔上來,此人性子有些偏,但做事還是不錯的。在某些事情上,黨同伐異之舉朝中也是常見,我倒也無法多管。聽明允說李頻當日策論正好與傅英欲行的加傣之策相左,言辭激烈了些,士子嘛,本是如此,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文章每年都有,誰知道傅英的反應也如此激烈,估計是被些政敵當面諷刺了,嘿,這種事……”

從頭到尾,秦嗣源並沒有再提起寧毅那日與李頻的說話,兩人下了一盤棋,只是說些瑣碎小事,當然也有外地的一些情況,寧毅與聶雲竹告辭離開之時,天色已近傍晚。雙方都沒有再提對“義女”這件事的態度。

“立恆……已經說了嗎?”回河邊小樓的路上,聶雲竹輕聲問道。寧毅點了點頭:“說了,不過人家沒點頭,也沒搖頭。”

“嗯?”

“呵,秦夫人她們對你挺好到吧。”

“嗯,挺好的。”雲竹笑著點頭,“就是怕反過來牽累了她們。”

“往後當成親戚走走吧,不用刻意認些什麼,過段時間,也就水到渠成了,都是些好人,當朋友什麼的也成。 ”

“……嗯。"雲竹想想,點頭,“芸姨娘讓我明天陪她一塊上街買東西”讓我帶上錦兒一起。 ”

“挺好的。”

將雲竹送回了家,寧毅準備回頭時,那邊方才開口,將他叫住了。

“立恆,蘇家的事情……”雲竹望著他,想了一會兒,方才找到詞語,“一定可以做好的。 ”

寧毅愣了愣,隨後笑起來:“放心。”

他一路回到家中,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

之後,時間漸漸進入八月,這是嚴肅、紛亂,看來卻又平穩如昔的一個月,除了一些真正有心、有頭腦的操盤者,或許很少有人能看清楚這個月裡江寧的織造業中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那些湧動的暗流​​,到底有著怎樣的軌跡。

城門已閉,日子還得如常地過下去,看起來似乎每一天都與往昔並無二致,工作的工作,生活的生活,青樓之中依舊夜夜笙歌,城市內外的災民則已經過得愈發窘迫,若非外面幾個州使用了新的災情調控方法,為這邊減輕了壓力,恐怕如今這座城市的壓抑感會更加嚴重,當然,即便嚴重,那也只是在普通平民的層面能感受到的東西。

織造局的皇商事宜,將在八月下旬,第一次浮出水面,據說到時候會有一次織造業的集會,以慶賀這次賑災得力的名義做一次慶祝,然後讓有意的商戶拿出布料來,獻於皇室。決定已經做下,但消息只在私下流動,譬如說要慶祝賑災得力,各位商戶們肯定也得拿出實際行動來施捨了足夠的粥飯、為官府分擔了壓力才行。

以往接下皇商的幾家商戶自然不會放棄,而蘇家、薛家、烏家對皇商表現出來的意向也帶動了部分中型商戶,將最近織造業的局面弄成了一片渾水。這其中,雖然蘇伯庸癱瘓,蘇檀兒臥病,但蘇家表現出來的氣勢仍舊是最強的。而在七月底,蘇伯庸的傷情穩定下來,公開之後,蘇老太公的奔走和各種關係終於奏了效,那刺殺蘇伯庸的兇犯陳二供認,的確是受了指使才來刺殺的蘇伯庸,蘇家害死他妻兒滿門的事情,純屬栽贓。

陳二背後到底是誰,無法查得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但壞的名譽被洗刷之後,無疑令得蘇家拿下皇商的籌碼又有了增加,大房的掌櫃、管事們士氣大振。二房、三房則相對沉默,就算蘇家被坐實逼死人全家,外地生意要受到影響也是有限,反倒是皇商首當其衝,如今老太公反倒在給皇商開路,莫非今後蘇家真的要由蘇檀兒來掌舵?

情況紛亂之中,誰也看不清八月底會變成什麼樣子。二房、三房看來平靜,薛家、烏家以及其它一些商戶也在以各自的方式競爭著皇商,談生意,找關係,背後的陰謀、算計什麼的,明面上一件都沒有出現。在這期間,寧毅也如以蘇家大房暫時的掌舵人身份,開始溶入江寧織造的這個大家庭。

他參與了一些應酬,當然也認識了一些人一一以往是書生身份,就不必參與這些事情,如今蘇檀兒既然臥病在床,他也就有些必要的應酬需要參加。這期間最重要的大概要數七月底的那次織造行聚會,這是每月都會有一次的集會。因為在江寧,織造行也有它們自己的行會,行首便是如今身為江寧佈業龍頭的烏家。

這期間,寧毅倒也見到了烏啟隆、烏啟豪兩兄弟的父親烏承厚,作為行首,這也是一個看來謙和而有威信的中年人,也特地找寧毅談了許久: “大家份屬同行,雖是對手,也是良師益友,一向以來,哪家哪戶若有貨物一時不到位,旁人都會伸出援手,這便是交情。立恆賢侄才名我早已聽聞,此次皇商之事,蘇家勝算頗多。薛家的些許言辭,賢侄不必放到心裡去……”

他之所以說這些,大抵也是因為薛家與蘇家早有嫌隙,據嬋兒、娟兒說,每次也都是烏家從中調停,這一次見到薛進與薛延的父親薛盛,那邊倒也是有些不冷不熱的,倒是薛延對寧毅態度不錯,特地找寧毅吃了頓飯,為上次的事情道了個歉。

另外還有陳家的陳滌新、呂家的呂天海等等等等,近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寧毅大概知道了江寧織造業的整個輪廓,而這些織造業的人,大概對他,也有了簡單的認知。

才學肯定是有的,第一才子嘛,但書生進到商行裡來,明顯也有些無所適從。雖然參與的應酬不多,但說話有風度有氣質,但也有改不掉的書生氣。蘇家有難,這位入贅的男子明顯想要幫把手,然而沒有經驗的事情就是沒有經驗,一個月下來,他其實一件事都沒有做成。

而事實上,於何方那邊擺了個烏龍之後,他做了的事情,總共只有兩件。

第一件是他談成了一筆生意,這原本便是一筆沒什麼懸念的生意,但既然是寧毅簽了字,當然得套在他的頭上。這事情沒什麼好談的,但總算是一件事。而另一件,他在絞盡腦汁之後,對其中一家商舖做了一項改草。

當時在眾人眼中,寧毅似乎是很有自信的,他絞盡腦汁想了好些天,然後制定了一些規條,然後讓其中一個店舖裡的伙計先用。為此他將這幫伙計培訓了三天,當顧客進店得時候說“歡迎光臨”,然後規範了一些用詞用語,加上了許多看來很專門的名詞。不過這個改草也只進行了三天,因為他們把顧客嚇跑了很多,因為讓人覺得局促。

於是,這項書生式的改萃就這樣遭遇了失敗,淪為江寧織造的一項笑談,寧毅似乎也受到了打擊,此後除了每天固定的巡視,就不再做多的動作了。

這期間他也見到了賀方,當然,並沒有就皇商的事情談得太多,他也隨著幾個掌櫃去攬生意,跟一些織造局的官員見面,不過倒也沒有起到什麼大的作用。以往有的人感到他不會這麼簡單的一一例如薛進,在二十餘天過後也就失去了多的興趣,因為很簡單,一個書生進入商界,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在皇商的事情上,這傢伙是起不到什麼作用了,或許根本是個幌子。而在這之後,無論是誰都沒有放鬆警惕,因為蘇家的這幫掌櫃們,一直都在寧毅的表演之下不斷運作,將皇商的呼聲推到了最高。

沒有什麼陰謀算計,這期間,蘇家一直在以無比光明正大的陽謀方式推進著拿皇商的進程,薛家也好、烏家也好,對於這樣的事情根本毫無辦法。因為歸根結底,蘇家做了好幾年的準備,他們卻沒有,底蘊一薄,至少表面上,就只能落在後頭。

而在這期間,周佩與周君武兩姐弟,則常常來到蘇家的布行之中等著寧毅過來,漸漸的也有了稍顯古怪的相處方式……

看來平靜、枯燥、緊張兒單調的八月,就這樣漸漸去向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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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湍流

中秋過後,氣溫漸降,前幾日下了幾場雨,這時才晴起來,清爽的風彷彿也給這座閉門近一月的城池帶來了些許活力,白日裡天朗氣清,到入夜後星光也是清澄明淨,棉雲浮於天穹,一朵一朵的。

這月餘以來,城內、城外饑民的狀況,也已經被逼到極限上了。當然,據說往年還有比今年更讓人為難的情況,弦已經被繃得緊緊的,但極限到底在哪裡還是難說的緊。官府偶爾放糧,一些大戶也幫忙施粥施飯,城內、城外都有照應。每到這種義賑時,官兵也幫忙維持秩序,未出什麼大亂子。

不過災民中也結成了一些團伙、幫派,打架、搶糧的事情常有,官府與大戶放完糧施完粥飯後便常有這類亂子出現,管也不好管。閉城之後死了一些人,餓死的其實在少數,因鬥毆、搶奪而去世或是之後無錢就醫漸漸被拖死的則佔了大部分。但總的來說,據說比往年還是有減少。

生活在這個時代,往年如何,早已聽過不知多少遍,多數人有著惻隱之心,但眼下情況已經不錯了,日子還是要過的。生意繼續談應酬繼續赴,只是整座城池的氣氛變得稍稍安靜,前幾日秋雨綿綿,寂靜凝滯的感覺就更加嚴重。

中秋詩會照常開了,仍與往日一般的熱鬧,只是詩詞的內容與往年有些不同,從花團錦簇描寫各種盛景或者感懷風月的類型變為了由團圓夜感嘆那些不團圓的事物,描寫如今城內、城外的災民景象為主,李頻、曹冠、柳​​青狄等人都有新作出現,也有些以前就有名氣的詩人、詞人這次更有突破的。當然,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那首《水調歌頭》的作者並未參與進來,他因為參與家族商事而深陷其中,無暇他顧,有的人議論起他在商事上的笨拙,或嘲笑或感嘆,倒也將“寧立恆”這個名字後的神秘感減少了許多。

中秋過後,日子再度走回原本的軌跡,人們一日一日等待著水患的影響過去,城中諸多商戶、商舖也在這樣的氣氛下如常運作著。這天上午清爽的晨風吹過,大概是上午八九點的時候,江寧城中一處蘇氏布行倉庫旁邊的小房中,幾個人正在忙碌著一些什麼。這倉庫房間也是與旁邊的店鋪連起來的,只是眼下的局勢中,生意倒也不怎麼好,名叫娟兒的丫鬟偶爾跑進來看看。

在房間裡忙碌的是寧毅與周佩、周君武姐弟,這對姐弟一身青衣小帽的伙計打扮,但皮膚白嫩,一看就知道是有點來頭的小孩,他們兩人也已經莫名其妙地跟了寧毅一個月,部分蘇家人都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只以為是主家的孩子或是寧毅的弟子,因此帶著四處轉轉。有時候寧毅讓他們端茶倒水,有時候甚至讓他們幫著搬些貨物——當然不重。

作為這對姐弟來說,這樣的生活也蠻新奇的,前天的時候寧毅甚至給他們發了第一個月的薪俸,每人一兩二錢銀子,童工這個月的標準,隨後對比了一下外面的物價,姐弟兩拿著一兩二錢銀子大概沒什麼大用,不過接下來的時候,還是蠻新奇的。

當然,將他們當童工使喚只是偶爾無聊,多數時候,寧毅還是盡著一個老師的責任,空閒下來時,與兩人講講課,也給周佩講了現代的算術課程,以相對隨意的方式將加減乘除的課程與此事的籌算方法一一印證。最初的時候周佩對於那阿拉伯數字的代號不以為然,此時卻已經常常問些這方面的問題了。

三人之所以折騰今天的事情,是因為前幾天去實驗室的時候被兩人一路跟著,於是也讓他們參觀了一番,大概說了一下物理的概念。寧毅主要是找到了幾片可以用作凸透鏡的琉璃片,準備弄個望遠鏡出來玩玩,當時興之所至給兩人顯擺了一下聚焦、放大的原理,周佩比較不以為然,說這事很簡單,誰都知道。由於望遠鏡還在做,於是寧毅準備做個很簡單卻未必誰都知道的事情來看看。

方才敲敲打打地讓人幫忙弄了個木盒子,此時拿些黑布做了個遮光的帳篷圍起來,三人躲在裡面點亮一根蠟燭,隨後寧毅將蠟燭的這一邊蓋起來,由於盒子只蓋了一半,光芒還在露出來,寧毅拿了一張挖了孔,用竹框糊起來的厚宣紙放了下去,做了個簡單的小孔成像的實驗。

娟兒站在門口望著這邊的黑布帳篷,有些疑惑。不一會兒聽得裡面在說:“看,這邊的光是倒過來的。”

“呃……”

“啊,老師,怎麼會這樣的!”

“肯定是變戲法。”

“戲法也是有道理的。”

裡面嘰嘰喳喳一陣,娟兒靠過去時,寧毅已經從黑布中走了出來,對她笑了笑:“進去看看,不是很有趣,不過一般應該沒看到過……”

娟兒疑惑地進去,隨後,看見那木盒子一側顯現出來的倒過來的蠟燭火焰。

最近一個月來,寧毅都是如工人一般的每天上午開個早會,繞固定線路走一圈,隨後自由發揮,看來勤勉,做的事情卻不多。多數時候跟著他的是嬋兒,有時候也有娟兒,幾個丫鬟跟周佩周、君武這對姐弟也已經認識了,懂禮貌的君武就常常叫她們嬋兒姐、娟兒姐。周佩比較矜持,但對於她們,對於寧毅,也已經有了熟人的態度。

“有的人會說是奇巧淫技,所以暫時來說,也不必看得太重,不過有些事情會很有趣。譬如這兩個鏡片,它們在相隔這麼遠的距離裡放著,於是就能讓東西放大了……嗯,我已經讓陳木匠幫忙鑿個好的圓筒,然後想辦法把它們固定一下……”

寧毅一貫喜歡用閒聊的方式講課,這個上午,長長的竹筒被放在了窗台邊的桌子上,小佩、君武以及進來的娟兒輪流朝裡面看看,然後目瞪口呆。鏡片暫時不能固定​​,寧毅只是找到了大概的焦距,將鏡片用一圈圈的宣紙圍起來放進竹筒裡暫時看看而已,鏡片沒固定,很容易倒下去,因此這隻小望遠鏡還沒辦法移動,當至少從效果看來,其實已經相當驚人了。

“光通過小孔成倒影,其實可以說明光線是通過直線傳播的。但在有些情況下,譬如將一根筷子放進水裡,它就彎了,在這裡,光會轉彎。你要說看到了一個倒影就能做些什麼,那很難,因為這個望遠鏡是很多不同的東西和原理結合起來的產物,一旦人們可以研究到這個程度,所有東西都弄清楚,那就不用像我這樣慢慢去碰運氣,你直接就知道你要做望遠鏡,得用什麼樣的鏡片,這個凹凸面應該是什麼樣子……當你知道更多的原理,你們也會知道怎樣去精確造出那些凹凸面來,怎麼精確控制。”

“不過,你們不用考慮怎麼造這些,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一種想事情的方法,因為、所以的結合,不要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很多的工匠他們沿用了很多年的老辦法,卻不知道老辦法是為什麼有這樣、那樣的效果,如果你們知道了原理,你們就可以造出更加透明的鏡片,看得更遠更清楚的望遠鏡。效率會以十倍、百倍增加。不論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樣……”

“周佩你喜歡的籌算也是這樣,它更加清楚,從因為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它可以不斷延伸出去,我們是人的世界,那是一個數字的世界。其實要計算光怎麼折射,怎麼放大,放大多少,都需要數字來輔助。數字的世界就是單純的因為所以,清楚的邏輯關係……我不想你們將來變成匠人甚麼的,但我希望你們可以弄清楚這種邏輯關係。這個應該會很有用。”

“當然,籌算之中,也有一些比較極端的例子,想起來很有意思,譬如說……”

做完實驗之後,大概延伸出來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君武念念不忘地看著那邊的小孔成像裝置,偶爾擺弄著望遠鏡,周佩對於方才的實驗也感到驚奇,不過這時卻更加認真地聽著話,娟兒聽一會兒出去看看店舖裡的情況,在沒人的地方感嘆一番:“姑爺好厲害啊……”

再過得一陣,席君煜經過了這邊,進來與寧毅聊了一會兒,君武和小佩就過去倒茶和搬座位,這也是兩個孩子與寧毅的默契了。事實上除了聽課,他們這一個月來,也在疑惑著寧毅為什麼什麼事情都沒做。

席君煜今天是路過這邊,因為布行的聚會還有三日便要開,到時候各家各戶的籌碼也都要正式擺出來,因此來看看寧毅此時的狀況。事實上如今各個掌櫃都在忙碌奔走,席君煜今天上午也剛剛跟一個商舖的當家見了面,這時準備去赴另一場應酬。

“雖然經過了這個月,如今看來我蘇家的呼聲最高,但商場爾虞我詐,各種事情不得不防。如今雖有韓大人支持我們,董大人也屬意我蘇家,但難說會不會有什麼變故出現。薛家、蘇家於官場也都有頗厚的關係網,難說會不會臨場翻盤。如果有什麼後著,還得儘早安排才是。”

席君煜在蘇家屬於少壯派,銳意進取,但為人也是清醒,聽他說完,寧毅點了點頭:“官場上的事情,老太公那邊也已經盡了力了。席掌櫃,我不是很清楚其中門道,以往可有類似的事情嗎?”

“布行這些年來,以往倒未有爭得太過厲害的。當然,掩在明面下的算計,誰也說不准……呵,或許也是我多慮了,蘇、薛、烏三家都是有底蘊的,這次既然到了這個程度,大概也不會再有太多的變化出現,這個時候他們若還能一下子翻盤,隻手遮天,那以往,恐怕早就吞了我蘇家了。”

“大概不可能了。”寧毅笑了起來,“打開門做生意,這麼多年了,到時候我們將東西擺出來,就算他們私下有什麼動作,也不可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我們的東西不好,我們若是小商戶倒也罷了……呵,其實這次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一個行刺、一個栽贓,然後就奪皇商,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是誰,若非如此,這個月大概也沒必要這樣高調,總之,破釜沉舟,如果過得了,就有以後,過不了就什麼都沒得談了,之前一點點摳出來的十五萬兩如今也一次性鋪下去改進織機,就等著皇商,退路什麼的,那就真是沒有了……”

席君煜點點頭,嘆了口氣,隨後也抬頭笑起來:“只有三天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別擔心,另外,勞煩姑爺也轉告二小姐,無論如何,此次之事,已經做到最好了。”

“盡人事,聽天命。”寧毅點點頭,“席掌櫃最近也是辛苦了,有勞。”

“分內之事。”此後又略略寒暄幾句,席君煜邀請他一同去那邊的應酬見見織造局的一位官員,寧毅隨後還是搖頭推掉了,他去了意義也不大。席君煜離開之後,周佩與周君武才皺著眉頭說話。

“為什麼不去啊。”

“說不定能說服那人呢……”

寧毅收拾著東西,笑道:“我事情這麼多,幹嘛非得往那上面費心。”

“可你根本沒事。”周佩撇了撇嘴。

“誰說我沒事,待會要去吃飯,下午要到街上逛逛,順便去陳木匠那裡拿望遠鏡的外殼,順便研究一下怎麼固定比較好。呃,我還打算在外面漆一層漆,順便去東市那邊看看有什麼新出的話本小說賣。哪件事不比應酬重要……”

“應酬不好老師家裡會出問題的啊。”

“可他們不是應酬好了麼,我去也沒什麼用,要拿皇商做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啊,你們兩個也知道了,我們不用搞什麼小動作,我們就跑跑關係,讓所有人都摸著良心說話就行​​,不用那些織造局的大人多徇私向著我們,我們也送了錢送了這樣那樣的東西,也不讓他們難做,只要他們不昧著良心說話,我們就有把握拿到。”

“如果他們為蘇家昧著良心說話不是更好嗎?這樣就更加十拿九穩了。”

“當然,那也不錯啦……”

“反正,我覺得老師你沒盡力……”

君武有些不爽,寧毅倒是笑了笑:“放心,放心,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本來也是件小事,不知道你們幹嘛這麼著急。時間也已經不早了,走吧,帶你們吃午飯去……”

他準備離開,周佩陡然過來攔在了他面前,笑著道:“呃,等等,只有三天了,可不可以讓我們也看看那個布?”

寧毅想了想,隨後一偏頭:“呵,好吧。”他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旁邊的櫃子,隨後拿出一個錦盒來打開,給兩個孩子看著,小佩與君武圍著摸了幾下。

“哇,真的比家裡看到的要漂亮……”

“這種顏色的布以前沒怎麼看過啊。”

“秘方嘛。”寧毅笑了笑,隨後約法三章,“不過有一點先說好,你們兩個傢伙不許回家亂說,不許幫忙找人,不許想辦法暗示織造局的幾位大人甚麼的……當然你們現在也沒那個影響力,不過我要公平。”

“臭美,我們才不幫忙呢。”周佩笑著翻了個白眼。

小君武在旁邊點頭:“如果拿不到皇商,肯定是那個什麼董德成收錢了,收了很多錢。”

“呵呵,走啦,吃飯去……娟兒,一塊走了!”

中午時分,一行四人走出布行,隨後同樣扮成布行伙計或是路人的王府護衛也從四周跟了上來,陽光灑下,話語聲嘰嘰喳喳地蔓延。

“這就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嗎……可是老師你確實什麼都沒做……娟兒姐,對吧?”

“呃……姑爺有做很多事啊……”

“你當然幫自家姑爺說話,可我和姐姐什麼都沒看到……不過也是啦,本來就不用做太多了,本來以為是大危機,可是一步步一步步的就到這個程度了。​​這叫陽謀吧,姐姐。”

“不知道……”

“為什麼啊?”

“那些人就做了一件事,然後什麼陰謀都沒有了,不是很奇怪嗎。”

“是啊是啊,老師,姐姐說得有道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陽謀嘛,不怕陰謀。”

“對哦對哦,姐姐……啊……”

“……吵死了。”

距離織造局的集會還有三天,平靜的中午過後,是波瀾不驚的下午,寧毅去到街上拿望遠鏡的外殼,然後買了些小工具準備更好地將鏡片鑲起來。時間過了傍晚、入夜,到夜深之時,一家家青樓酒肆門口也有了散去的人群,席君煜在街口與幾名掌櫃告了辭,也拒絕了乘一位掌櫃的馬車回家的邀請,今天天氣好,他決定一人走走。

沿著秦淮河一路前行,到了一處相對僻靜的河灣,他朝周圍看了看,隨後走向旁邊的小碼頭,不一會兒,撐船的水聲響起來,船夫撐著小舟朝水波的深處劃去,席君煜站在小船上,望著遠處一團朦朧的光圈,目光安靜。

那是一艘看來並不熱鬧的小畫舫,兩艘船兒靠近時,席君煜舉步走了上去,畫舫中央的廳堂中看來一場宴席散去不久,燈光晦暗,一張張桌子上也頗有些殘羹冷炙的感覺。正前方,一名男子坐在主人席上,端著一碗白飯,低頭填著肚子,聽見腳步聲,他吃了一顆肉丸,仍舊低著頭,一邊用筷子往菜碗裡夾菜一邊說著話。

“我方才還在想,是不是將人打發得太早,或許留下一位美人陪著,這飯吃起來會更香一點。還好席兄來得早,這倒也是一樣了。”

席君煜走向一邊,順手拿起一只碗,“我可不是什麼美人。”

“呵呵,不過……席兄總是會給我帶來好消息。”

那人笑著,抬起頭來,燈光之中,眼前的這人,赫然便是烏家的大少爺,烏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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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煮酒

秦淮河上,由於熄了些燈籠,顯得有些昏暗的小畫舫中,席君煜朝周圍看了看。烏啟隆笑著從旁邊拿了一只飯鍋擺出來,他也就過去盛了飯,隨後在旁邊的桌前坐下,將一盤菜倒進碗裡。

“每次熱鬧以後都是這樣,滿桌的飯菜東倒西歪,就是不知道誰真的吃飽了。”搖曳的燈火中,烏啟隆夾了一夾青菜扔進嘴裡,嚓嚓作響。

“至少餓不著。”席君煜淡淡地答了一句。

“我每次都覺得餓……有一次我很羨慕那位寧立恆,前不久,大家吃飯,邀了他、廖掌櫃、羅掌櫃……”烏啟隆想了想,“他一直在吃東西,他是真的在吃東西。”

“不相干的人自然能吃飽。”

“也是。”

簡單的對話之後,兩人坐在那兒吃起飯菜來,雖然看來是些殘羹冷炙,但的確都是經過了名廚精心烹調的,此時吃起來,味道仍舊相當不錯。咀嚼的聲音響起在船艙裡,水波輕搖,過得好一陣子,烏啟隆才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著。

“明天,後天,後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要到攤牌的時候。這個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席兄,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了吧?”

“沒有。”席君煜搖了搖頭,“陳二供認刺殺乃是受人指使,擺在面前的危局已破,皇商沒有了阻撓,所有人都很高興,雖然不至於被沖昏頭腦,但至少大家都看得清楚,拿下皇商,大房一切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往後,已經沒有退路了。眼下……破釜沉舟,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順著現在的勢子往前走,真要變什麼,沒有可能了。”

“這便是好消息。”烏啟隆給自己倒了杯酒,笑了笑,一口喝下,“我這邊也已經準備清楚,多的不說,家父只是拜託了董大人在那晚安排一下順序,呵呵,我烏家的織工一向超過蘇家,佔個先入為主的便宜就成,其餘的,且交給諸位織造局大人了……”

他說完這個,笑了笑,待到那邊的席君煜吃完東西,放下碗筷,方才搖了搖頭:“兩天之後,蘇檀兒基本已經沒有接手蘇家的可能,蘇家內鬥,那幫草包只會敗光所有家業,那邊已經沒有前途了,真不來我烏家?”

席君煜看他一眼:“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你我相識多年,幾年前我邀你來我烏家,你為蘇檀兒而不肯,我理解。如今你為個已成他人婦的女人,嘖,你真行……”烏啟隆一身嘆息,隨後看著席君煜的表情,又笑了笑,“好的,我知道,他們尚未圓房,皇商歸屬決定之後,你當然也可以操縱一些掌櫃對付寧立恆,讓他們永遠沒有圓房的機會,蘇檀兒幾年心血付諸一炬,肯定也要找個撒氣的。可到頭來,這真的很難,席君煜,蘇家一垮,以蘇檀兒的性子,一定還會咬牙扛起來,到時候你在背後幫忙,幾年十幾年以後,她承你的情,你們或許能在一起,可真的很難……”

烏啟隆頓了頓,這邊,席君煜淡然開口:“而到時候,烏家已成皇商,時機已到,你可以往這天下第一的布行過去。而蘇家,數十年積累方有如此規模,老太公一死,垮下去,幾十年都再上不來了。大家不會再成對手,我對你,自然也已經沒有威脅。”

“我從未在乎這等威脅,只是可惜了。”烏啟隆皺了皺眉,“江寧一地。我、我二弟、薛延、你,比不過蘇檀兒,憑心而論,幾年時間,她抓住一項就不放,一直推動至此,此為商場正道,她確實厲害,我等皆不如她。若論及商場,年輕一輩除蘇檀兒,唯濮陽家濮陽逸,唐家唐煦能讓我自愧不如。可她畢竟是個女人,雖然將我放到她所處的位置我未必做得到她所做之事,可她也終究有局限,許多節外生枝的麻煩。 ”

烏啟隆吸了一口氣:“老實說,我從未有過要專門對付蘇家的想法。若非逢此局勢,我這裡、薛家都盯上了皇商,蘇檀兒既然做好了準備,那麼該是她賺的,就是她賺的,沒人跟她爭搶。到了她想要出手的時候,偏偏大家都盯上了,只能說她命不逢時,既然進了局,爾虞我詐就是如此。可我從未想過要對付誰,不過是生意。我烏家早已是江寧第一布商,席兄,江寧不過是個池塘,你本可往海裡去,莫非真要呆在這池塘裡麼?”

席君煜笑了笑:“無非是做事而已,哪有那麼多大道理。”

“倒也是。”烏啟隆笑著搖搖頭,“我知你想法,人生在世不過是做些事,有了想做的便去做。可……不過是個女人,有一天你走得更高一點的時候,也許會覺得這些事情很無聊。或者幾年以後你發現這個女人平平無奇,再也沒了當初的那種感覺,你會後悔的。你知道嗎?我十八歲成親,三年後她去世了,我發誓絕不再碰其他女人,可一年以後忽然有一天,我想起她的時候忘記了她長什麼樣子,我娶了兩個小妾……女人都一樣。”

“人都是這樣。”烏啟隆說著,“我輩男兒,要做便做些大事,女人甚麼也做不了,而且她們都一樣,手放開蘇檀兒,你就會發現還有很多跟她一樣的。你知道嗎,許多女子喜歡搔首弄姿故作姿態,無論她是裝的還是真的,只要有一次,第二次我絕對不會把心思放在她身上。這都是小事,但在這些事情上送你一句話:直道相思了無益,你既無心我便休!”

“今天廢話很多。”

“呵,我知你未必會聽,但只要有可能,我卻必須要說,因為還有三天,這事情就解決了,你就因為人家沒有圓房,而打算在她身邊纏上十年二十年?往前一步你就能看見海,一步就行,以後的十年二十年你會截然不同。這次蘇家之事,成了固然好,但皇商就算送給蘇家,我也未曾放在心上,我烏家還是烏家。你我攜手,格局絕不會只在江寧一地。”

烏啟隆笑了笑:“此事如何,終究還得你自己考慮。”

越是會做事之人,意志越是堅定,席君煜不是不會想事情,要說服他肯定很難,但該開口的時候還是要開口。他說完這些,席君煜那邊依然表情平淡,過了許久,方才說道。

“最後兩三天,勿要節外生枝了,蘇檀兒不簡單,未必沒有後著,她為了歲布之事,從各地抽掉資金,已經準備了兩年有餘。此時數十萬兩的銀子都已經砸下去,等到皇商揭曉,她所有期待都落了空,會幹出些什麼事情來,誰也難講。”

“呵呵,席兄是說降價衝貨?”烏啟隆開心地笑起來,“我倒巴不得她這樣做,壞了規矩,所有人一起來打她,蘇家垮得更快。你們家老爺子不會讓她這樣做的,蘇仲堪與蘇雲方也不會肯,她要是這樣做,就是把整個蘇家都拉下水發瘋。”

他搖搖頭,聲音因開心和自信而提高了些:“要說我如今提防的,蘇檀兒、廖掌櫃為了將蘇家聲勢打到如此地步,皆已盡力了,蘇愈是最厲害的人,當年一個人撐起蘇家奠定江寧布行鼎足而三的位置。此後他出面或許勉強能力挽狂瀾,可他老了,蘇家撐不了多久。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如今他已經放開手,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有限,其餘的,還有誰?莫非是臨危受命,得眾人矚目,力挽狂瀾的寧兄?”

席君煜瞇了瞇眼睛,神色憊懶,老實說,他不是很喜歡聽到這個名字。無能之輩,可偏偏就娶了蘇檀兒,到此時蘇家竟還把他推出來暫時掌局。一個無能之輩可偏偏就拿走了他原本可以有的東西:“少自大,人家是江寧第一才子,詩才橫溢,你暗行齷齪之事,當心事後他口誅筆伐你。”

“哈哈,有理,有理。”烏啟隆拍著桌子笑起來,隨後微微肅容,“此人倒也並非蠢人,觀他氣度風範,比之蘇家眾人,其實懂事得多,這些天來行事雖然笨拙,但算不得非常魯莽,可見他還是有用心去想,用心去學的。只是蘇家境況如此,他也難​​免心焦,若在平時出些小事時,讓他掌掌局倒也難有大錯,可眼下……他一個書生面前是如此局勢,對手都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人,他一個聰明點的入門漢能起到什麼作用,此事從頭到尾都不是他能參與進來的,只能說……不逢時了。”

“這次過後,想必他會明白很多。”席君煜想想這些時日以來寧毅的一些動作,這時淡淡地搖了搖頭,隨後轉身往外走,“沒有其它事情就行,謝謝款待了。”

“大恩不言謝,你當湧泉以報才行。”烏啟隆開了個玩笑,隨後揮揮手,“想想我說的話,前面就是海,為了個池塘不值得,烏家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哦,還有那句……直道相思了無益……”

“你既無心我便休。”走出去的席君煜重複了一遍,背影消融在那船舷的黑暗中,“最好是不再有這樣的見面了。”

“此事已定,當不會再有變故了。”烏啟隆回答一句,待到那朦朧的身影隨著小船遠去之時,他才嘆了口氣,撥開眼前的碗筷,站起身來轉身離去:“可惜了……”

話語聲喃喃低嘆,無論如何,席君煜是他一直想要挖過來的人才,他以後要掌烏家,得有自己的一套班子。烏家現在拿皇商固然可喜,一些計劃可以提前,錦上添花,但就算拿不到,烏家也還是烏家。他還年輕,以後開拓的機會多得是,唯有這樣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他真心看重的是將來,而不是眼下的這些利益。

不過,既然有這樣的利益,當然也無所謂順手拿了。他站在船舷邊,想起蘇家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慌亂,那激進當中隱含的惶恐,號稱當初一人之力將蘇家帶入江寧頂峰的那位蘇老太公的焦急奔走,以及對面薛家幸災樂禍的傻笑嘴臉,不由得又笑著搖了搖頭。

真是可笑。

江面上的光又暗了一些,小小的畫舫在波瀾中駛向前方。

天亮了,再暗下去,這是八月二十四,再次天亮時,是二十五這天的早上。寧毅睡了個懶覺,於是錯過了早會。這天晚上,便是由織造局舉行的布行年度總會,蓋因秋日乃收穫季節,各個行當中,這樣的總集會,每年也都會有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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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啟幕

八月二十五,時間是下午,寧毅回到家的時候,整個蘇家大宅感覺上也還是忙忙碌碌的,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還會這麼忙。天氣很好,秋日的下午,暖風和煦,有的樹葉變得金黃,還未落下,在風中微微搖曳著。穿過院落間的道路往小院那邊過去時,看見兩個家丁匆匆忙忙跑過,估計又是哪個總管在罵人,聲音隱隱從側面傳來。

大房這邊這片區域相對安靜一些,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住的人不多,將要抵達時,遇上兩名偏房的表兄弟從那邊過來,帶了跟班,大概剛剛去見了蘇檀兒,遇上寧毅又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對於寧毅這麼早就回來隱隱有著責備的語氣,因為今晚皇商的成敗就要揭曉,諸多掌櫃如今都在外面忙著,至少今天這個時候,他該在外面坐鎮一番才是。

略略的寒暄過後大家告辭離開,寧毅一路回到小院,安安靜靜的,蘇檀兒穿一​​身綠色長裙坐在院落中央的涼亭裡,正仰起頭往著旁邊一棵梧桐樹上的葉子,一側的二樓上有人影閃動,大概是娟兒或者杏兒在整理些東西。看見寧毅的身影,蘇檀兒回過頭來露齒一笑:“相公回來了。 ”

“真悠閒。”寧毅走到涼亭裡坐下。

“相公才悠閒呢,早上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本來就沒我什麼事了。”寧毅笑著,“今天上午去得晚了,早會沒趕上,然後一個上午看著他們瞎忙準備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在想,該準備的東西哪有這麼多……咳,廖掌櫃有時候過來跟我聊天,他說,遇上這樣的時候,我一般也很緊張,昨晚睡不下,喝了點酒,結果早上也差點醒不來……大概半個時辰後,羅掌櫃也經過那邊,過來跟我說他其實也很緊張……”

寧毅淡淡地陳述,那邊蘇檀兒早已撲哧一聲笑出來,待聽到羅掌櫃時笑容止不住,伸手扶著旁邊的欄杆。寧毅搖搖頭:“都是好人哪,知道我因為緊張而起不了床,這麼忙了還過來安慰我一下,中午的時候還有席掌櫃跟我說了上次你們做江州生意的時候有多緊張的情景……”

“相公早上明明是故意的。”

“哪有,確實沒起來,你看,這可是我工作一個月以來第一次遲到。老實說,每次看見大家忙得一塌糊塗,我什麼事都沒有,心裡就覺得過意不去。今天大概是他們最忙的一天。 ”

“相公不實誠。”蘇檀兒含蓄地笑起來,寧毅搖了搖頭:“你看我們之間有很深的誤解,我在外面忙了……咳,忙了一個上午,你倒是坐在院子裡看風景這麼悠閒,誰勤奮誰偷懶一目了然了,你還說我不實誠……”

他在外面一個上午也是在發發呆到處亂逛中度過的,不過此時說起來自然是毫不臉紅,在這些事情上兩人也算是知根知底,蘇檀兒笑了笑,隨後低下頭:“妾身其實在緊張呢……”

“有嗎?”

“畢竟是好幾年的心血,又出了那樣的變故,前些日子真是覺得主心骨都沒有了。現在……現在好多了,可緊張肯定還是會有的,就像相公說的,就今天晚上了。方才妾身在這裡細想幾年以來的事情,也曾預料過有這樣決定局面的一天,或者成功了或者失敗了,想過到時候妾身的心情,只是未曾想過會變成這樣……”她微微赧然,“相公緊張不?”

“呃,緊張肯定也會有的……"寧毅想想,點了點頭,“適當的緊張有助於集中注意力。”

蘇檀兒望著他:“相公真是比誰都鎮定了……”話語之中,對於寧毅的這份鎮定,似乎也有些許的嫉妒之意。

“呵……”

“今天過後,相公想要做些什麼呢?”

“今天晚上事情搞定,我當然回去教書,反正你的病也好了,休想讓我再幫忙。我顯然不是經商這塊料,有目共睹。”寧毅笑著,“而且我當初入贅就是為了吃軟飯,不用太費心,還可以過有錢人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日子多好,誰不許我跟誰急。”

“反話。"

“真話。”

“哼,所以……相公就是要接著吃檀兒的軟飯?真打算這樣?”

“呵,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就這樣不改了……其實我覺得這事情很不錯的,你看,我會教書,又會寫詩,怎麼說江寧第一才子的名聲,我出去叫一聲求包養,願意的富婆還是蠻多的,帶出去也有面子,怎麼樣,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寧毅說笑一陣,準備將自己當成商品推銷出去,這玩笑在千年後大概算得上尋常,此時畢竟是超前了一點,蘇檀兒止不住笑,伸手遮住嘴,但也低下了頭,滿臉通紅:“相公不要臉……”

“你這句話傷了我的心,這筆生意可就難談成了……”寧毅搖頭嘆息。

“呃,那好吧。”蘇檀兒勉強肅容,“反正妾身是……我是……"

“富婆。 ”

“嗯,妾身是富婆,所以,檀兒的軟飯就給相公吃了……這筆生意妥了。”

她拿出了生意拍板的氣勢來,寧毅卻是笑著搖了搖頭:“哪有這麼簡單,你剛才傷了我的心,生意得重新開價,富婆這麼多,幹嘛非得選你呢。”

“呃,可是妾身……妾身是……妾身是跟相公成過親的,妾身是……”蘇檀兒板著臉準備自誇一番,大概考慮了一陣,終於還是赧然地洩了氣,低頭笑道:“相公啊……”

“算了,這事太搞了。”寧毅笑著揮揮手,“今天過後,還是照舊吧,我真沒打算幹什麼,覺得麻煩。”

“可妾身覺得對不起相公……”

“嗯?”

“妾身沒想過要將相公當成贅婿來對待,原本就沒想過這些,只是……只是妾身性子好強,有想做的事情,偏偏成了這個樣子,成親以來……額,總之妾身從沒希望過相公覺得……覺得……妾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她為難地組織著語言,隨後終於露出一個有些赧然也有些無奈的神情,寧毅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蘇檀兒看他一眼,確認他並非敷衍後才舒了一口氣:“妾身也知道這樣不好,不像個大家閨秀,不像那些……呵,富婆,可檀兒也只能這樣子了……”

“這才是稱職的富婆……寧毅喃喃說了一句,蘇檀兒倒是沒聽清楚,這年月富婆跟女強人自然是兩種概念,後者幾乎連概念都未曾真正成型。她想了一會兒。

“其實妾身方才在這裡想,還想起一件事,想要跟相公說的……”

“什麼啊?”

“妾身與相公成親的時候,偷偷的跑掉了。那時候不是要給相公下馬威什麼的,而是因為妾身不知道該怎麼辦。檀兒,畢竟也是個女人……”她微微低了低頭,“檀兒知道那樣不對,可是檀兒不會向那時候的相公道歉,若是再有一次,雖然知道不對,但說不定還是會那樣處理……”

她抬起頭來望望寧毅,寧毅點頭:“因為那時不認識? ”

“嗯,那時檀兒不認識相公,相公也沒認識檀兒呢……可檀兒現在想跟相公說,檀兒一定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她說話之時頗有勇氣,說完之後,還是低下了頭,寧毅過了好久才笑出來:“這不還是道歉了麼……”話音雖小,但蘇檀兒聽到了,還是有些臉紅,惱羞成怒憋不住的樣子,不過終於沒有反駁什麼。

兩人在涼亭裡坐了一會兒,杏兒抱著一些東西從樓上看下,看見兩人也不打攪,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臨近傍晚,嬋兒、娟兒也回來了,寧毅起身時,開口問道:“心裡緊張的話,晚上宴會,要一起去嗎? ,”

蘇檀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不了,相公就想吃軟飯,難得做些事情呢,這一個多月以來都是相公​​在主持,今天是最關鍵的日子,還是相公去主持吧,妾身就一邊緊張一邊在這裡等著相公的好消息了。 ”

“嘖,沒問題,看我今天發飆,把皇商的名額高調地拿回來!然後功成身退。”

寧毅撐開雙手在夕陽裡伸了個懶腰,旁邊,蘇檀兒微嗔地瞪他一眼。皇商歸屬大幕將啟,小小的院落安閒,融入這片溫暖的夕陽裡。

*********夜幕降臨時,小小的車隊駛出了蘇家的大宅。寧毅、蘇仲堪、蘇雲方,加上大房、二房、三方的幾名成員,主要的管事都在這車隊之中,代表著蘇家的,一共大概二十人不到,小嬋跟隨寧毅坐在一輛馬車上,微微有些緊張,馬車駛出不遠,也有一輛沒有標識的馬車匯入了寧毅馬車的後方,上面坐著的是康王府的一些護衛,而打扮成小廝與丫鬟的周家姐弟,則一路小跑地跟上了馬車,隨後進到寧毅所在的車上,準備一同看看寧毅所主持的皇商事件的最終結果。

不一會兒,位於秦淮河邊名叫綠漪樓的酒樓進入眼簾,一架架的馬車都過來,一個個的布行商戶,薛家的、烏家的、陳家的、呂家的……以及一些製造局的官員,聲勢浩大。這類的事情在江寧常常都有,行人看上一眼,不再理會,然而正在寒暄、打著招呼的這些人們卻都已徑繃緊了心弦。

今天晚上會發生的事情,對於江寧織造業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

這其中的焦點,自然便是其中蘇家、薛家、烏家對於皇商的爭奪,從月前發生的那次刺殺事件,有心人都已經嗅出了這次事情中隱含的火藥味,等待著在今天晚上看這場商戰的分曉。

寧毅掀開車簾,吸一口氣,笑著走下去了。

夜色之下,燈火如龍,在長街前後延燒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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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無題

“哈哈,謝老闆。好久不見……”

“陳老闆,最近可好?”

“今日宴會過後,一起去聚寶賭坊轉轉?”

“近日手風不順哪,何況今日之事……”

“上次青州那筆貨物之事,李兄仗義援手,感承高義……”

“份屬同行,本應守望相助……”

燈火之中,喧囂熱鬧的聲音,綠漪樓上人聲匯集,距離今晚這場宴會還有一段時間,人群來往聚集,馬車過來時,某位與織造行有關係的人就從上面下來。二樓之上,寧毅與蘇家眾人已經過來了一段時間,被安排入席的同時,也在一個個的應付著過來打招呼的商戶,看好蘇家的、不看好蘇家的、有合作關係的、沒合作關係的,總之都不會無視蘇家。

不過,相對於寧毅、蘇仲堪、蘇雲方這幾個蘇家的主人,今晚或許是廖掌櫃等幾人受到的重視最多。也無怪他們如此,今晚的情況,旁人原本猜測要么是蘇檀兒會出面,要不然恐怕蘇家的老太公蘇愈都會過來,若是這兩人來,今晚蘇家關於皇商的拍板人自然是他們,誰知道這爺孫倆誰都沒有出現,於是真正關心皇商的一些幹實事的人物,也就將注意力大抵放在了,如今在實際層面上為蘇家大房操盤掌舵的廖掌櫃等人身上。

至於蘇仲堪於蘇雲方,這兩人肯定插手不了有關皇商的事物。可如果今晚蘇家皇商失敗,那這兩人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因此終究還有許多人在猜測著這些,再加上他們以往便算得上是江寧織造業的大亨級人物,此時的受到的重視當然不會少。而在一旁的寧毅,他如今雖然掌了蘇家大房的拍板權,但不過是個像徵,象徵著蘇家主家的位置並未被廖掌櫃等人架空,不過真要決定些什麼事情,那自然也不可能。

因此,這時候會與廖掌櫃等人打招呼聊天的,大抵都是些各家各戶的實權級人物,關心著皇商的,或者是為其他的布商操盤的掌櫃,便會過來寒暄一陣,有時候也有些之前便被走通了關係的製造局官員,說著笑著過來暗示今晚沒有問題。

至於蘇仲堪、蘇雲方身邊,則大抵是一些商家的大佬,與他們地位相仿的人物,譬如一些中型布商的家主啊,甚至是如今布商的行首,烏家的家主烏承厚到來之時,首先也是與他們打些招呼,聊些布行上的事情。

至於寧毅,則一直與各種各樣的人寒暄,大家確認蘇檀兒不會到場之後,對寧毅的態度也是非常熱情,當然,談的話題天南海北,與布行的事牽涉不多。無論如何,他今晚畢竟站在這個舞台的中央,家中力量比蘇家差的往往不會愣頭青的完全不給寧毅面子。若家庭狀況差不多,有的人就都學會了不在意這些,薛家人與蘇家人算是早到的,兩邊的涇渭相對分明,薛盛只與蘇仲堪簡單打了個招呼,未曾理會寧毅,薛延倒是過來笑著說了不少話,提起前幾日遇上李頻之類的,城門再開之後李頻上京的送行宴一定要請他云云。

薛延與李頻算不上熟悉,也就是類似上次煙翠樓之類的事情才有些接觸。但是寧毅開始管理大房之後,薛延請寧毅吃過兩次飯,每次氣氛都蠻不錯的,薛延這人只要想做姿態,姿態還是能夠到位,這時候也就將李頻也當成了熟人,不一會兒烏家來了,烏承厚與兩個兒子都分別過來與寧毅說了些話,烏啟隆為著寧毅今早上遲到的事情還打趣了幾句:“今日聽羅掌櫃提起此事,看起來立恆雖然一向淡然,但遇上今日這事,畢竟還是有些緊張哪,哈哈……”

烏家作為布行行首,與各家各戶的關係一向都比較不錯,薛家與蘇家關係緊張,他們也往往居中調停緩和一番,這段時間烏啟隆、烏啟豪兩兄弟都與寧毅碰面不少,至少態度上說是熟友也無妨了,寧毅搖頭笑笑,有些無奈:“原本想要一直到最後一天也堅持做好這些事情的,誰知今早居然晚起……呃,這事你們都知道了……不會又傳開了吧……”

“呵呵。”烏啟隆放低聲音,壓抑住笑,“怕是已經人盡皆知了……”

“嘖……”寧毅愣了愣,隨後又翻了個白眼,隨後烏啟豪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

“寧兄的事情不怕人知了,如今江寧誰都知道寧兄小事糊塗,大事可不含糊,今晚這皇商……咳,老實說,大家是對手,我可就不祝你什麼了,哈哈……”烏啟隆豁達地笑著,“不過,寧兄這邊雖然厲害,我們烏家可也有殺手鐧的哦,到時候無論成敗,你我可都得心服口服才是。”

兩兄弟為人豁達,旁邊的眾人聽了,也是大有好感,三人寒暄幾句,兩兄弟轉身離開,寧毅笑著望望他們的背影,隨後開始轉而應付其他的一些“熟人”。

時間快要到的時候,諸人陸陸續續地落了座。綠漪樓二樓的空間寬敞,這次有資格過來的商戶基本都有專屬安排的坐席。蘇家的眾人便是一個大圓桌,而其餘的商家,也都各自分配了一張圓桌坐下,有幾個商戶來人不多,但也不會安排拼桌,因為這次的宴會,其實還得決定有關皇商的歸屬問題,各家各戶就都得有自己的位置才行。

蘇家、薛家、烏家,分別位於會場的三端,此時會場稍稍平靜,有的人還在陸續到來,織造局的官員則過來分別打招呼,叮囑一些話語。

皇商的標單,其實並非是按照一般公平投標的方式來讓人競爭的。這主要是因為往年皇商的特殊性。歲布的問題讓大家避之則吉,如果開個公開投標,結果沒人來,那就顯然很沒面子,數十年來的變化下,皇商的任務,後來其實是以“敬獻”的形式來決定的,就好像你有什麼好東西要獻給皇室,皇室就會順勢給你些特權,當然,表面上不會這樣做。

真正送入皇宮的布匹會比較賺錢,這個皇家如果要,其實根本不分時辰,獻上去也是不分時辰的。但每年這個時候,織造局都得安排和分配好歲布的份額,若幾個固定承接皇商的商戶抱怨太多,他們往往也會勻出一些出來,指派例如蘇家、烏家、薛家:這裡有批任務,你們得幫忙分一分。沒人敢不給面子,不給面子以後就一定穿小鞋,當然織造局這邊也不至於太過分,總是會有些分寸。

於是以往幾十年織造局會議的模式多半都是這樣:各家各戶有些什麼好布,輪流出來炫耀一下,供大家品評,順便也算自己的成績,獻於皇室。暗地裡雖然早已決定了每家每戶歲布的負擔份額,但表面上還是很漂亮,如同一個成績交流與好布的鑑賞會。今年在表面上還是這樣,但內裡其實已經大不相同了。

大家對此,其實也都心知肚明。

旁人竊竊私語,注意著蘇、薛、烏三家的情況,廖掌櫃等人,其實也在從其他人的口徑中的打聽著風向。落座之時,他對寧毅低聲笑道:“看今日氣氛,皇商當無問題,這月餘以來的努力,終究沒有白費,多數人皆看好我蘇家……”

他頓了頓,隨後嘆道:“終是二小姐的先見,幾年前就已在著手。我在往日雖隱隱有所察覺,但並不清楚這事情發展,大老爺出事之時,還真以為蘇家要載栽個大跟頭了……不過小小手段終究比不過真正的厚積薄發,有那布料在手,也算是真正的有底氣,這一個月的事情,才算得上事所謂陽謀了。”

寧毅微微努了努嘴,環顧四周:“真的沒問題麼?”

“問題不大。”廖掌櫃也朝周圍望了望:“呂家最近有一款新布,好是好,可惜不太適合皇家的要求,名叫熏茶絲的,我已經見過。薛家以往有一款招牌紫浣布,一直受大戶喜愛,要價比較高,但最近應該沒什麼新的東西出來。烏家隨是織造第一,實力雄厚,不過他們最突出的是織工,有駱神針在他們家中,布匹織工方面,總是要勝旁人一籌,但在我蘇家這金曦錦前,織工便算好一些,意義恐怕也是不大了……”

為著蘇家的皇商之時,廖掌櫃等人功課做得很多,這時候侃侃而談,隨後微微皺眉:“不過,刺殺大爺的真正幕後主謀還未找出來,這人若真是由薛家主使,就怕他們還會有後著……”

廖掌櫃朝薛家那邊望了一眼,隨後搖頭笑笑,安慰寧毅:“可能性不高,而且……人事已盡,如今這事既已發展至此,便安心看著吧……”

寧毅點點頭,不再說話,隨後回頭示意嬋兒將帶著的一只錦盒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又過得片刻,有一名官員過來與廖掌櫃說了話,廖掌櫃笑了起來,朝寧毅這邊偏了偏頭:“董大人他們已經來了,這次我蘇府聲勢最隆,董大人要這次宴會好看,安排我蘇家壓軸。”

“壓軸很好?”

“往年皆是最好的布匹壓軸,有幾款如今也在持續供應皇家……”

話語之中,廖掌櫃其實也微微有些緊張,笑著將這事告訴了寧毅,隨後又朝周圍的幾名掌櫃傳開去。

“壓軸……”寧毅喃喃念叨了一句,坐在那兒想了好一會兒,微微搖頭笑了笑:“今晚的事情定下了……”由於他的語氣有些像是在提問,旁邊的廖掌櫃笑了笑:“還未可知,姑爺,這可也很難說的。”

同一時刻,會場之中,有人也朝這邊望過來一眼,手上玩弄著一只青玉扳指,低語從唇畔溢出:“今晚的事情……定下了?”那聲音太低,像是低喃,又像是在輕聲詢問著手上的扳指,嘴角有一抹淡然閒適的笑意。

正式的宴會還要一段時間,因為總是要等到足夠誇耀的東西誇耀了之後,才適合吃喝與狂歡。幾乎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真正屬於今晚的事情,幾乎在半個時辰的時間之後,就已經徹徹底底的發生,其轉折是如此的突兀和誇張,彼此的反應是如此的張揚激烈,背後潛藏的黑暗是如此的深沉以及其中夾雜的各種曲折內幕,當它們在其後被層層揭開,以至於這件事在此後的數月乃至數年的時間裡,都成為了江寧織造業甚或是商界不斷重複說起的一道深痕……



第一二六章 終現的……黑潮!

每一次類似宴會的開端總是很枯燥……

董大人對於這一年江寧發生的各種事情的總結啊,未來這一年的一些期望啊,換湯不換藥的每年都會說,今年由於情況開始變得特殊,此時還含糊其辭地說了好些東西,事實上,對於江寧織造業的真實情況,如今落座的許多人,大概都要比這董大人明白得多。

“今晚吃蟹……”作為這一晚事情的見證者與參與者,王家的王文卓在燈影搖動間喃喃低語了一句,樓下已經隱約傳來了香氣,隨後偏過頭與身旁的一名管事交談:“今晚的事情,你看怎麼樣?”

那王家管事低聲道:“自然還是希望蘇家能勝出,而且看起來,問題似也不大。”

“烏家和薛家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看看那邊,那兩家人似也不是非常緊張的樣子,而蘇家……老實說這寧立恆讓我覺得有些氣餒……”

王家算是在江寧中型偏小的商戶,一直以來與蘇家都有不錯的合作關係,此時自然也希望蘇家能拿到皇商,他們必然也會有好處。只是王文卓此時望望那邊的寧毅,覺得這是唯一似乎不太可靠的地方。那王家管事笑了笑:“他一介書生,無須去管他,我們知道背後還是由蘇家二小姐在管事也便行了,今夜終是蘇家準備充分,如今只待收線,當無問題。”

“只要薛家不動什麼手腳,我倒也是放心的……”

薛蘇兩家關係不穆,因此王家對於薛家好感也不多,月前蘇伯庸遇刺之事,不少圈內人大抵都認為是薛家動了手。當然這種事情一旦認定下來是非常嚴重的,明面上自然不可能有人說出來。

私語之中,前方董大人的說話也已經接近正題,眾人安靜下來,在音樂和菜餚香氣中,等待著今晚最重要的事情開始。

********

“……今日請大家共同鑑賞我齊家新近織造出來的雪紋紗,此紗所用絲線織造不易,製成之後,輕、薄、柔韌,請大家看看,此紗幾近透明,其上天然紋路如雪線潔白,我們用特殊織機控製絲線根數……”

時間入夜其實不久,綠漪樓上,諸人皆已落座,諸多席位之間,一家織戶主事如今正將一匹紗佈在場所中央展開,周圍諸多的圓桌之上,水果、點心等物皆已上齊,諸多織戶、官員在他說完之後,議論一番,隨後那賀方賀大人起身笑著宣布若有感興趣的可以上前品評,於是各個桌子都有人去到中央,近距離看看那紗布質量,與那齊家的主事談笑交流。

今晚的聚會有關歲布,有關皇商,也有關各個織戶此後在江寧的地位。當然,各種各樣的交流也不會僅止於爭奪皇商一項,對自家東西有信心的,拿出來露露臉,此後或許某些織戶就會有意向過來談合作或是其它的一些事情。此時這展示才剛開始,那齊家主事說完,基本都會有人笑著圍過去看看,有的人在周圍坐著聊天。

“這紗倒還不錯……”

“分絲的法子,早幾年烏家便已有了……”

“不過烏家那布產量不高。”

“這齊家可交……”

這時候當然不可能詳談,但有興趣的都已經上去看過了質量,之後還會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慢慢商量,就算沒什麼興趣,例如蘇家、烏家、薛家也都會有人過去品評一番,說幾句好話,這事情一開場,氣氛也就變得熱烈起來。

齊家之後,賀大人也開始叫另一戶人家出來說說這一年的事情,眾人認真聽著,有些商戶或者也會在這樣的聚會上透露一些想要透露的訊息,未必不是來年的一個風向標。說完之後,這一家倒是沒有拿出什麼新布料來,接著是下一家……

這個程序進入之後,眾人都有些認真,對於皇商的關注暫時倒是淡了一些,專心地看著眼前的事物,討論對自己有益的事情。王家也看中了一樣布料,王文卓與旁邊的掌櫃商量一番,決定待會宴會中去那邊探探話風或者意向什麼的。

這次參與聚會的商戶一共大概有二十餘家,每家每戶肯定都會有些話說,但不一定都有東西拿出來,這也全看自願。聚會到一小半的時候,那賀大人道:“……請呂家出來說說這一年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宴席當中,由於方才一家布料展示所引起的竊竊私語才漸漸停下來,眾人有些安靜地等待著那呂家的布料展示。

隨後,那呂家主事出來結束簡短的總結,旁邊的人拿過來一個錦盒,他笑著拍了拍:“……以往我呂家熏茶絲受大家關照,近日以來,我們沿用了熏茶絲的想法,眼下制出了一款新布,暫時尚未命名,先拿出來與大家品評一番,請諸位前輩指正……”

他打開盒子,讓下人將一款黑色的布匹展示在眾人面前,人群中發出驚嘆之聲,王文卓也張開嘴看了幾眼,隨後幾乎是與家中管事同時將目光望向了一旁,隨意地打量著周圍一些商戶的反應,最主要的,還是蘇家、薛家、烏家這幾戶的人。那呂家的熏茶絲原本便是江寧有名的布匹,這次聚會上也有可能威脅到位置最高的這三家。片刻之後,他才將目光收了回來,與管事笑笑。

“看起來,三家皆有殺手鐧,對這呂家倒是無所謂。”

“本當如此。”

“不過這黑布當真不錯,我上去看看。”

王文卓說著起身,在座商戶之中,其實不少人方才也都在觀察著烏家、薛家、蘇家眾人的臉色。烏家人一直都在有風度地微笑著,每一家東西出來之後,都很有風度地交談一番,然後上去問些問題,這時候也未變過。薛家則也顯得自信滿滿,蘇家也是類似,如今暫代大房的第一才子寧毅的右手一直按在桌上的錦盒蓋上,手指悠閒敲打著,一股安靜、自信的感覺油然而生,這時候廖掌櫃也未跟他交談,而是與身邊掌櫃笑著說幾句,然後起身上前,旁邊蘇仲堪也走了過去。

呂家的布動搖不了這三家的位置,但在江寧來說,也已經算是很不錯的布品,一時間掀起了聚會當中的一場小高潮,烏家的烏承厚這時也已經出來,與蘇仲堪針對這布交談一陣,給了頗高的評價。自由上前的時間結束之後,那黑布也被陳列在樓層的前方,以便此後整個的宴會過程當中大家都能看見。

下一家出來之時,這紛紛議論還未停止,隨後這些討論稍稍平息下來,眾人進入到其餘商戶的時間,呂家那黑布的餘韻一直未消,到的幾家現身完後,賀方出來說出薛家“大川布行”的名號時,宴會場中的氣息,才陡然被一刀切斷。這個晚上,幾乎所有人都在預估的一個時刻,終於到來。

圓桌邊,寧毅敲打的手指停了下來,廖掌櫃等人正了正位子,薛延朝這邊笑笑,捧著一只木盒上前,開始說起薛家之前這一年中的好事。二樓大廳之中安安靜靜的,所有人都在注意著薛家將要拿出來的東西,以及蘇家這邊的態度,當薛家終於將一款紫色貴氣的新布展示出來時,幾乎整個空間裡的氣息都凝滯十數息。人們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旁人的反應,多數朝蘇家這邊望來,就連薛家人都在朝蘇家這邊投過來注意的目光。蘇家的掌櫃在看了一會兒之後,也在互相交換著一些目光。

一秒、兩秒……終於,廖掌櫃朝周圍環顧了一周,整理下袍服,笑著站了起來,準備上前去看,在他跨出一步之時,寧毅皺了皺眉,手指再度落下,後背靠回了椅子。隨後,才聽見周圍在轟然聲中私語聲混成了一片,眾人都陸續起來走上前去。

“蘇家沒反應?”

“怎麼搞的?”

“薛家沒有後招?”

“蘇家早已準備幾年時間,光靠刺殺了蘇伯庸看來意義也不大,蘇檀兒未倒……”

“這次蘇家的孤注一擲見成效了……”

“壓軸,皇商恐怕要歸蘇家……”

“烏家還難說,但若烏家有心,按照以往的情況,本應烏家壓軸的才對……”

“厚積薄發、真正的厚積薄發就是這樣了……”

“蘇愈這下該放心將一家子交給他孫女了……”

竊竊私語的各種議論當中,眾人也笑著走上前去,作為江寧織造的三大家之一,眾人此時雖然錯愕,但仍然不會不給它面子,場面頓時間熱鬧起來。當然這樣的熱鬧中,也各有各的心情。熱鬧歸熱鬧,當薛家將那紫色布匹放上前方之後,薛延也看不出表情地走回了坐席,隨後偏頭與弟弟小聲說話。

“我在想,蘇檀兒今晚,可能真的會拿下皇商……”

“方才蘇仲堪、蘇雲方的臉色變得有些怪,呵呵……”

宴會此時還處在巨大的疑與議論當中,賀方起來揮了揮手也沒能抑制太多,他照例說了讓下一家出來的話,烏承厚笑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之後帶了一只錦盒上前,人群中微微有些錯愕,而烏承厚已經笑著說起話來。

後方稍稍安靜,王文卓朝烏承厚望了一眼,皺起眉頭:“怎麼薛家之後便是烏家?”

“是啊……”王家管事點了點頭,也是疑,然後又偏偏頭,繼續方才的一番交談:“無論如何,蘇家這次只要拿下皇商,心也就定下來了,若蘇檀兒接不了家業,後果堪慮……”

“我已經準備好在今天之後……”

他們著緊地說著方才還在說的話,烏承厚在上方的說話有些長,大部分人還是聽一下,心中疑惑未減。一旁薛家兄弟皺著眉頭、竊竊私語:“呵,一直在想蘇家是不是將蘇伯庸的刺殺案想得太過複雜了……”

“反應很激烈,不過也難怪,只希望他們到頭來出些岔子……”

“我到現在也不是很信他們真能做出什麼能壓倒所有人的布來,宣揚得倒是厲害……”

“蘇檀兒病倒,那些掌櫃也只能這樣了,無論如何,到最後一刻,就會……哇。”

薛進這句話尚未說完,望著前方的目光陡然愣了愣,眾人就算一邊聊天,也一邊在聽著烏承厚的說話,這時候一張金色的織錦,陡然展開在了眾人的面前。烏承厚這人說的話沒什麼意思,但這時候也是隨意,只是那金色的織錦展開片刻之後,陡然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薛進、薛延都愣了半晌,與身邊管事說話的王文卓也不由自主地調整正了身體,伸長了脖子。薛延看了半晌,也大概忘了方才一心二用與弟弟的話題,隨後感嘆了一句:“烏家人這還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烏家也拿出殺手鐧了……”

“這布……不對……”薛延陡然反應過來什麼,朝一旁望去!

前方那烏承厚的身邊,金黃色的布匹展開,盒子裡還有同樣被染成金色的絲線作為原料,那顏色鮮豔亮眼,華麗異常。烏承厚還在說話:“這燦金錦乃是由我烏家找到特殊的染布配方染製而成,織造過程由駱神針負責,因此……”

他微微頓了頓,笑著停下了介紹,不知什麼時候靜下來的廳堂中,一道青袍的身影已經越過了幾張桌子,那是望著烏承厚身邊的黃金織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身的寧毅。此時眾人都還坐著,他卻緩緩走到了近處,隨後微微停了停,整個會場中的眾人都將目光望了過來。賀方想了想,隨後微微站起來:“寧賢侄,此時烏家尚未說完,還未到上前之時,請你先回席上?”以往大家都是賢侄大人之類的稱呼,關係看來不錯,這時賀方的語氣倒也親切。

然而沒有反應。

安安靜靜的,人們的目光開始在寧毅與烏家眾人之間來回,有人漸漸想到了一些東西,隨後又有人想到更多……

“不太對……”

“怎麼了……”

“不對、不對、不對了……”

“烏家……”

“蘇家出問題了……”

一些東西陡然如雪球一般的席捲起來,然而一時間彷彿只是某種氣氛的改變,沒有人議論,只是彼此眼神間變得複雜起來,漸漸的更加複雜。氣氛變得躁動起來,似乎話語聲立刻便要響起,廖掌櫃此時已經走了過來,試圖讓寧毅回去,前方烏承厚也望了寧毅半晌,他一直有些迷惑地微笑著,隨後“呵”的開了口。

“呃,無妨,寧賢侄若要來看看,自可來看看。無妨無妨,說起來我前幾日還與寧賢侄聊了一事,家中也有新布拿出,寧賢侄若有詩興,想請賢侄為之賦詩一首,倒也不用太好,只是藉借賢侄名氣。總之此佈已經拿出來,倒也不用再多做介紹,駱神針的織工想必還是值得誇耀一番的,來來來,大家不用客氣,請指點,呵呵,我也不多說了……”

幾名親近烏家的管事站了起來,但一時之間,還沒有多少人說話,難以聽清的些微耳語穿梭其中。

“出事了……”

王文卓皺起眉頭,隨後伸手揉了揉,目光複雜難言。

“是……烏家?”薛延有些難以置信地靠上椅子後背,隨後同樣複雜的失笑出聲,“呵。”

寧毅與廖掌櫃處於所有人的視線當中,廖掌櫃說了一些話,寧毅卻是皺著眉頭未曾說出來什麼,他只是望望烏承厚,望望那邊笑著過來的烏啟隆、烏啟豪兩兄弟,有時候目光不知道望向哪裡,只有一刻他似乎一咬牙想要繼續往前去,廖掌櫃拉住了他的肩膀。

接下來的時刻,整個廳堂裡似乎被某些東西割成兩塊,一塊蒼白,一塊喧囂。寧毅終於退迴座位上坐著,他只是望向場地中央,目光復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當然,其實那樣的目光所有的生意人或許都有見過,那是某些人一腔熱血投入商場隨後被商場黑暗陡然吞噬時的眼神,複雜難言,難以置信確說不出話來。許多人都已經猜到了一些什麼,就算不能確定自己猜想的,多少也已經感受到了氣氛。

嗡嗡嗡、嗡嗡嗡……

烏家人回到了席位上,金燦燦的織錦被放上前方,但那樣分裂的感覺沒有離開,無論蒼白與喧囂的畫面,快進的感覺都未曾消失。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某些事情最後的結論,他們看看仍舊微笑的烏家,看看這邊蘇家席位上沉默的寧毅,交頭接耳卻還保持著鎮定的幾名掌櫃。薛家一方也已經猜到了許多事情,薛盛皺著眉頭對兩名兒子嘆了口氣。

“真咬人的狗不叫,烏家的厲害就在於此,不動聲色,看著所有人都吵吵嚷嚷,它在背後安安靜靜的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呵,蘇家這段時間弄得聲勢何其之大,沒有用了,這一招真是太狠。江寧織造鼎足而三的局勢將不復存在,蘇家完了之後,要引以為戒……唉……”

以往薛家與蘇家關係不睦,但此時他的嘆息中,卻已然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心情。彷彿看見了一個時代的遲暮,天邊通紅的火燒雲,殘紅將碎,微微的惋惜與惆悵之意。

並非因為蘇家不行,而是因為烏家在這背後,真是太過厲害。薛延看了看那邊坐著的寧毅,過去的一個月裡這個書生發揮的作用大概是最小的,感覺像是站在狼群中的一隻羊,他原本其實也沒有什麼反抗的餘地,往日他也覺得事情可笑,不過此時那背影顯然分外孤寂,他還是做不了任何事情,也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時顯得有些讓人同情了。

終於,某一刻,賀方的聲音響起來,將一切推向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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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章 新時代

燈影昏黃搖曳,時間如同凝滯一般的沉澱在綠漪樓上的這片空間裡,目光與輿論複雜交織,似乎在將空氣擠壓向某個方向或是幾近固定的結果,而隨著這樣的擠壓感,賀方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來:“最後壓軸的,讓我們蘇氏布行的掌櫃來為大家說說過去的一年裡布行的生意,另外還有……”

微有些瑣碎的話語說完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在朝蘇家這邊注視著。蘇仲堪、蘇雲方安靜不語,微微皺眉。一旁廖掌櫃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露出一個笑容站了起來,朝周圍眾人抱了抱拳,準備上前。後方,名叫小嬋的丫鬟有些猶豫地去拿姑爺壓在右手下的錦盒,然後用了力。

但那沒有抽動。

寧毅坐在那兒只是微微偏著頭,像是在想著什麼事情,目光看來淡然、安靜,當然,這時候顯得有些冷寂,餘光偶爾朝烏家那邊看看。右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那錦盒之上。

想要上前的廖掌櫃這時候也己經察覺出了寧毅的態度,他為難了片刻,也回過頭來,試圖伸手去拿錦盒:,“還有機會……”他輕聲說著,寧毅笑了笑,隨後冷然道:“放手。

“姑爺,還有機會……”

這邊安靜了一會兒,人們或許聽不到寧毅與廖掌櫃的說話,但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或嘆息或冷笑地望著。過得片刻,寧毅的聲音在廳堂中淡淡地響了起來。

“我們……退出。”

似乎是眾人等待中的反應終於出現,竊竊私語聲響起來,細細碎碎的指指點點,只是此時剛剛開始,僅僅能夠感受到那種氣氛。廖掌櫃皺了皺眉頭,看看周圍,又壓抑了聲音道:“還有機會的,姑爺你別亂來……”

他已經為了這事在巨大的壓力下忙碌了月餘,做了所有該做的努力,這幾日以為人事已盡,也沒有太多會失敗的理由,才稍稍樂觀了一點點”方才烏家拿出那明黃織錦的時候,難以知道他心中的驚愕會到什麼程度。

今晚情況複雜,但作為當局者,已經大概能夠整理出一個黑暗的輪廓,烏家拿出布料的時機,董大人的安排與態度,一切的一切反壓過來,如噩夢驚​​心。事實上,今晚真正控制蘇家大房局勢的廖掌櫃這時候壓力或許才是最大的。但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方才仍舊按捺住了所有的情緒,將寧毅拉回來,這時候還打算做最後的努力,至少把該做的事情做到。這時候再衝動執拗書生氣也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了,形勢比人強的時候,蠻幹其實什麼也不抵的,只是徒然讓旁人覺得蘇家沒有風度。

不過到得這時候,寧毅還是搖了搖頭,開口複述一遍:“我們退出。 ”

廖掌櫃按捺住火氣,正要再說話,前頭賀方已經皺著眉頭站了起來:,“寧賢侄,今日只是讓你蘇家參與這聚會,說說你蘇家成績,與在座諸公交流一番。我江寧織造局堂堂正正,可從未讓人參與何等不光彩的圈子,你此時在這裡口口聲聲說退出,敢問你到底是要退出什麼?年輕人,說話可得三思而行。 ”

他這話說完,旁人在竊竊私語中點著頭,有人輕笑出來,說著寧毅此時失態的事情。廖掌櫃有些著急,寧毅已經緩緩站了起來,目光望定了烏家的那邊,烏承厚、烏啟隆父子也微笑著朝這邊望過來。場地中的眾人左右瞧瞧,陡然聽得寧毅喝道:“你們不能這樣做的……無恥! ”這話不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來,但卻是含著憤怒。

“寧立恆,不得放肆!”

賀方站了起來。旁邊一直微笑著觀看事態的董德成拍了拍他的手:“無妨、​​無妨,寧賢侄年輕氣盛,不管是誰,不管對今日宴會或是我織造局有意見,但說便是,本官從不阻人說話。 ”

同一時刻,由於寧毅是對著烏承厚說的這話,一些親近烏家的商戶此時也已經佔了起來,準備配合烏家繼續把蘇家欺負下去,烏承厚卻伸了伸手:“寧賢侄莫非是在說我烏家? ”

而在這頭,董德成的話音才落,蘇仲堪、蘇雲方、廖掌櫃都已微微變了臉色,害怕寧毅真愣頭青把織造局也給扯了進去,正要說話,但見寧毅目光掃董德成一眼,隨後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笑了起來。他從頭到尾除了烏家拿出那織錦時的些許失態與方才的這聲怒罵,其餘時間就算旁人能看出他的不妥,他也一直保持在安靜的有些風度的狀態,這時候像是終於按捺住了怒意,望向了烏家的那邊。

“呵,也好……世伯不是說要小侄幫忙想首詩詞嗎?適逢今日之事,小侄忽然想到一首詩最為適合,我寫出來……世伯可想看麼?”

“哈哈,如此甚好。”烏承厚笑著,當即回答道,他朝周圍望了一眼,”我烏家世代商賈,平日裡實在有些粗鄙,不沾文氣。寧賢侄乃是江寧第一才子,人所共知,你願為今日寫詩,那還能有何問題?諸位,我等今日在這綠漪樓頭聚會,能得江寧第一才子賦詩,實在是件盛事。來來來,快給賢侄呈上紙筆……”

一些人笑著站起來,也有些人心中懷著些嘆息,這個時候不管再寫些什麼,只是徒惹人笑而已了,雖然寧毅是大才子,但這樣的情況下又能有何用處。此時把詩詞寫得再好,異日旁人說起,也只會說寧毅經營商道丟了面子,而就算詩詞將烏家罵得再厲害,旁人也只會覺得商賈之家本身如此,只是反過來給烏家造了勢,丟了自己的面子而已。

不過事到如今,話已出口再收回去也沒辦法了,寧毅站在那兒望著烏家人,兩名小廝呈上了紙筆放在他的身邊,他也未曾理會。這樣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回身,拿起了毛筆,頓在空中。

一群商戶圍了上來。內裡稍稍安靜外面也還有竊竊私語聲,酒樓下方的香氣傳上來,人群中,烏承厚、烏啟隆、烏啟豪笑著望著桌上的紙。終於,筆鋒落下。

有人俯身,認真看著,隨後微微有些疑惑地念出了第一句。

“酌酒與裴迪……”

話語聲傳出去,有人朝周圍望了望。

“今日有人叫裴迪麼?”

“莫老四,你實在寒磣……”

“什麼?”

“這是古詩……”

人聲紛亂,一些人也已經疑惑起來,在場之人雖然皆是商賈,但許多人還是有些學問的。 《酌酒與裴迪》明明是唐代王維的詩作,這時候寧毅竟然只是要抄上一遍?不過以寧毅往日那奇怪的作風,也難說不會是故意弄個這名字卻寫上一首新的。不過接下來的一句,已然將這猜測推翻。

“酌酒與君君自寬……”

寧毅此時寫字頗快,自己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微微有些潦草,或許是證明著他心中的憤然,詩作寫完,宣紙上只是稱不上佳作的草書: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未動一次,未改一字,寧毅寫完,執筆低頭看著:“王摩詰珠玉在前,在下就不亂寫了,此詩便送給烏家世伯如何?”

烏承厚望著那詩,隨後望望寧毅,面上笑容卻是絲毫未變,隨後淡然笑道:“此詩甚好,說得雖讓一般人覺得不好聽,卻正合商道。賢侄今日憤怒因由我無心追究,但這詩作,我收下了,此後必定好好保管。 ”

寧毅也笑著,吐出一口氣,放下毛筆。隨後轉過了身,低聲道:“我們走。”抓起桌邊錦盒,順手便朝窗外扔了出去,他看起來用力不大,但錦盒徑直飛出窗戶,盒蓋在空中嘩的打開,一抹明黃從眾人的眼角劃過去,落往樓下。

小嬋“啊”的低呼一聲,快步跑下樓去,寧毅這時還未走到樓道口,烏啟隆笑著走了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寧兄才華橫溢,卻何必涉及不熟之商道,在家中寫寫詞作教教詩文,豈不更好,呵呵。 ”

寧毅笑著看他一眼,並未回答,隨後繼續下樓。

議論聲在背後開始變得大了……

出現了這樣的一個插曲打亂聚會的步驟,幾位大人雖然未有阻止,但接下來固定的程序還是得繼續,蘇家人可以不管皇商,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說的,眾人回到坐席上,議論未減,這期間,也有兩個丫鬟、小廝打扮的孩子憤然蹬了蹬腳跑下樓去”但這樣的事情無人理會了。烏承厚則讓人將寧毅寫的那首《酌酒與裴迪》好好收了起來,與周圍一些人禮貌性的交談著。

烏家行事一向不急不緩,不過這次事情,卻也頗有於無聲處聽驚雷的利落。從寧毅扔下樓的那匹黃布,多數人就大概猜到了發生什麼事,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連蘇家都因為沒辦法證明些什麼而無法說話,旁人也只會認為烏家真是厲害而已,這次的事情,也真是太過厲害了,蘇家那樣子舖墊了幾年,這時又辛辛苦苦地舖陳了一個月,被烏家轉手就翻盤。

從今天開始,蘇家便要漸漸退出江寧織造三大家鼎立的格局,真正得到壯大的是烏家,薛家也已經無法跟烏家再爭,只能一直屈居第二的位置,眾人議論著這轉折點的激動,也開始重新考慮蘇家的定位以及與蘇家的一些關係。至於寧毅,那算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只是被塞到了中間,原本就無能為力而已。

有人從樓上望下去時,書生的青袍身影站在樓下,正回頭望著這邊,大概是要記住這棟樓,放幾句可憐的狠話。這一切,也不過敗者蕭條的殘像而已,只有丫鬟小嬋跟在他的身邊。樓上的人看了幾眼,也就與旁人說笑著回過了頭……

接下來,要適應一個新的格局,對於布行中人來說,更像是要適應一個新的時代,至於敗者,那只會存在於飯後的談資中,正經時間多看一眼都是浪費。

於是,樓上的氣氛繼續熱烈起來。

*************

“今天這裡的蟹好像不錯,沒吃到,可惜了。 ”

樓下,寧毅站在道路邊望著那綠漪樓的招牌,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

“那……”小嬋皺起了眉頭,有些為難,“小嬋去要些打包回去麼?”

“腦有包……”寧毅笑了起來,隨後拍了拍小嬋的肩膀,“走了,回去吧,忙了一個多月,無事一身輕了……”

夜風拂動起來,主僕兩人往馬車駛過來的方向走去,後方,周佩與周君武跟過來了。

難得的,涼爽、輕鬆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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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8 00:4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二八章 露台

接下來的幾天,江寧下雨了。

城門還未開,綿綿的秋雨彷彿將整座城池都溶了進去,道路上行人身影匆忙,卻也有著深深的疲憊與倦怠感。城門未開,就做不了多少事,而有些平日裡簡單的事情,此時也得花費比平時更多的功夫。米價糧價日高,各種紛爭也漸漸的增加,這樣消極的日子裡,誰都有些累了。

不過,如果將江寧的布行一系獨立出來,此時的情況卻稍有些不同,一場風暴開始醞釀起來,各家各戶都在進行著富有活力的運作,新的綢繆、新的聯繫,準備看風向、找趨勢、佔位置。原本身為江寧第一布商的烏家拿下了今年皇商的位置,預示著接下來可能就將為擴張做準備,當然,幾個月內恐怕還難有很大的動作,皇商拿下之後就會形成巨大的責任,現下烏家還要為皇商的歲布問題做些調整,但只要穩定下來,就必然會開始大步的前進。

與之對比的是開始動搖的蘇家,皇商的那一晚之後,蘇檀兒終於開始現身,準備積極的穩定下蘇家將會面臨的動盪,找以往的各位合作人試圖穩定下關係。蘇家也有些底蘊,現下得到的答復還是好的,但在這水面之下,難以清楚有多少人已經開始打了退堂鼓,有多少人暗中與其它商家偷偷進行了聯繫。

薛家對於這些事情無能為力,他們只能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悄然佈局,蓄積力量,在接下來的某些局勢中,更多的瓜分掉可能由蘇家那邊放出來的市場份額。以往針對蘇家做的準備最多的便是他們,此時未必不能抓住機會,獲得更加巨大的利益。

這些東西還未真正的成型,卻已經如同白蟻的出現一般開始迅速地腐蝕之前的整個結構,一兩個月之後,整個局面可能就會真正的崩盤,烏家走向一個新的高峰,蘇家則退出江寧三大布商的位置,退回中型布商的規模,然後……在明眼人看來,或許還會進一步的開始衰弱。

蘇家內部的變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開始了。

如今的蘇家院子裡,蔓延的皆是有關皇商那晚的話語。大房、二房、三房已經開始​​真正清晰地劃出界線,明裡暗裡的聲音開始說寧毅的無能,說蘇檀兒的無能。當然,這幾天過來,蘇檀兒還在各處奔走,忙碌得無法理會家中的這幫人,那些人暫時也還沒膽量直接對著蘇檀兒說些什麼。但在蘇家內部,要求停止讓蘇檀兒掌管商事的各種呼聲都已經響起來,每日爭吵。

不光是二房、三房一些不爭氣的子弟,這樣的言論,也開始出現在一些蘇家老人的口中。蘇仲堪與蘇雲方這些年來蓄積的力量終於開始釋放出來,預備在蘇伯庸倒下之後,給予大房足夠致命的一擊。蘇家內憂外饒的情況下,這些事情,就連蘇老太公,此時也已經無法用高壓手法壓下。

這些事情真要成為定論恐怕還有一段時間的過程,但在絕大多數人看來,蘇檀兒在不久之後退出蘇家的商業舞台,恐怕已經是一種必然的趨勢,無論她此時如何努力去維持,去阻止,有些東西真是兵敗如山倒,而她本身是一名女子,這樣的危機狀態下,就更難給人以穩定感——許多人或許承認蘇檀兒的商業本領,即便這次失敗往後可能也可以扳回來,只是他們很難相信蘇家還會繼續讓她掌舵下去了。

而在這期間,有關於抨擊寧毅的各種言論恐怕是最多的,雖然並未被搬上檯面要讓他如何如何,但私底下,就連原本親近大房的許多人的說法都不怎麼好,甚至也有人開始說這書生配不上二小姐。那一晚之後,蘇檀兒完全接回了原本屬於她的位置,寧毅便沒有了任何事情,這些日子便又回到了以往無所事事的時候,外面下著雨,私塾也未開,他便在家中看看書寫寫字什麼的,偶爾拿個小圓筒擺弄一番,看不出與以往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不過,雖然城門未開因此私塾仍舊關著,但在蘇家院中,已經有幾個人開始找到豫山書院的山長蘇崇華,要求將自家孩子弄到其它的班上去。這幾人的孩子原本是寧毅所教授的學生,這時候父母大概是已經決定了要親近二房、三房,因此不再希望孩子由寧毅繼續教導。蘇家之中,有關私塾的事情一向是老太公最重視也控制最嚴的地方,站隊的活動發展到這裡,顯然也已經意味著這次並非兒戲,這些事情,也已經在幾天的時間內於蘇府大範圍傳開。

臨近九月了,這天天氣又晴了起來,據說城門也可能在這幾天打開。城內緊張的氣氛似乎稍有減弱,但在蘇家的宅院當中,這氣氛卻是每日都在加深。院廊之下,兩名丫鬟端著一些東西走過去,一面走一面竊竊私語。

“搞砸了這麼大的事情,那個姑爺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呢……”

“還是什麼第一才子,一點用都沒有……”

“二小姐也被他連累了吧……”

“蘇家不知道會怎麼樣……”

這樣的氣氛中,偶爾走過的丫鬟們如此議論一番,也已經變成常態了,只是今日的這兩名丫鬟似乎有些不走運,快要廊院轉角之時,陡然看見一張冰冷的俏臉等在了那兒:“你們兩個,去那邊幫忙,他們搬隔壁的院子,人手還不夠。”

“娟、娟兒姐……”

“沒聽見我說話嗎?大家都在做事,還不快去?”

“可是……四小姐叫我們……”

“四小姐那邊不著急,我另外叫人……快去!”

“是……”

兩個丫鬟面有不豫,但終於還是匆匆忙忙地去了。

娟兒皺著眉頭快步朝前方走去,不一會兒,又在一處院門口聽得裡面的人談起寧毅,自然也不是什麼好話。這次她抿了抿嘴唇,終於沒有再進去,人人都在說,這些事情終究也不是她全管得了的,只是低下頭,快步往院子那邊過去。此時小院之中,嬋兒正在執著掃帚掃地。娟兒走過去看了看寧毅那邊的房間,又看看樓上:“小嬋,姑爺呢?”

“呃,出去了吧。”小嬋抱著掃帚,“早上說好不容易天晴了,出​​去逛逛,娟兒找姑爺有事?”

“方才經過門口,周家的那對小姐弟來找姑爺。”

“唔,可娟兒你的臉色不太好。”

“方才遇上幾個什麼都不懂的……”

娟兒冷冷地說出方才聽見的那些話,嬋兒抿了抿嘴,臉色變得也有些不好起來,幾日以來這類話語大家聽得都不少,就算站出來罵一頓也是無用。其他的一些事情,她們知道的事情,則根本不能說。

“姑爺真委屈……”娟兒微微蹙眉說著,平素的她有些安靜,這時候卻也是真心為寧毅而感到難過。

“杏兒姐昨天也罵人了……”嬋兒說道,“不過姑爺倒像是蠻悠閒的樣子,昨日我也問姑爺他生不生氣,姑爺在擺弄那隻望遠鏡什麼的,就是隨便地搖了搖頭,什麼話都沒說呢。”

嬋兒模仿著寧毅隨意搖頭時的樣子,不過也難說到底像不像,其實她也是在意的,娟兒又與她說了兩句,趕著出去回復周家的兩姐弟去了。

娟兒離開之後,小嬋抱著掃帚望了寧毅的房間好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姑爺阿……”的低喃一聲,隨後拿著掃帚,用力地掃起地來。

上午的這個時候,寧毅與聶雲竹在小樓之中見了個面。

他是去書院旁邊的小實驗室拿些東西,隨後閒逛來這邊,倒想不到聶雲竹正好在家。八月二十五之後,兩人這還是第一見。

在門口陡然看見他,聶雲竹的表情明顯有些如釋重負。兩人也沒有太多的打招呼,寧毅只是提著個小袋子,隨意地揮了揮手,聶雲竹則是站在台階上,露出一個笑容,事後看起來,那簡直像是一個迎接著疲累丈夫回家的妻子。

“最近怎麼樣?”

“店裡好好的,錦兒在那邊,所以休息。”聶雲竹偏了偏頭,讓寧毅進去裡面,“你呢?”

“也好,就是這幾天下雨,所以沒辦法出來,天晴了,就出門走走。”

“那就好了。”客廳那邊的們開著,直接通往伸出河面上的露台,秋日的陽光灑在那邊,一棵歪脖子樹倚著小樓生長,此時在露台上投下了樹蔭。聶雲竹想了想:“其實……我聽說這幾日的事情了。”

“喔。”寧毅看她一眼,隨後笑著搖了搖頭,“呃……事情肯定沒有外面傳言的那麼恐怖,不過最近幾天確實有點吵……”

“不如……我彈些曲子給立恆聽聽,寬寬心?”

“會不會有些麻煩,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

“沒事的。”聶雲竹笑著,隨後垂下了眼簾,“我……我也就會這些了……”

露台臨河,一眼望去,四周風景宜人,歪脖子樹灑下的樹蔭不多,大部分的露台終究還是在懶洋洋的日光之中。寧毅拿了個墊子在露台邊隨意坐下,聶雲竹端了茶盤過來時,見他正坐在那露台地板上,背靠著牆壁,曲起一條腿望著遠處的景物輪廓,不由得笑了笑,將盤子放下。

“我去拿琴。”

她輕聲說了一句,寧毅望望她,點了點頭。

片刻,琴音響起來……

************************

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暖洋洋的感覺,猶如浮動在水裡,母親的手從身上溫柔地拂過去……聶雲竹不知道彈的是怎樣的琴曲,他在這方面純屬樂盲,以往也不是很喜歡這些古琴曲,但這時候卻還是沉浸了進去,聶雲竹偶爾輕哼幾句樂曲,各種各樣的,像是小女人低喃間的瑣碎句子。偶爾往那邊看看,秋日的光芒灑下來,猶如在她的身上落下金粉,那衣袂如雪,青絲微動,女子的神情專注,然而當他望過去時,也在彈琴的空隙間沖他溫柔一笑。

她進來的時候原來換了衣服……朦朧間意識到這點時,寧毅已經漸漸的睡了下去。對岸柳蔭如屏,秋風吹來,河水自露台之下的河灣流淌而過,露台上樹葉簌簌而動,偶爾落下一片葉子,琴曲彙在這水聲、樹葉聲中,女子喉間的輕吟低唱,婉轉空靈。

那曲樂不知道何時方才停下,女子坐在那兒許久未動,望著不遠處男子的沉睡姿態。幾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長時間的持續演奏,以往即便興之所至,自娛自樂,也不會到如今這樣的地步,但那些時日裡,即便更早一點在青樓之中的時候,她的演奏,更多的其實還是為了自己。不久之前在燕翠樓中她的演出是存了勝負之心的,真正彈奏的成分反而淺,唯有這時,她在這裡專心專意地為他人而演奏著,長時間的,讓他沉睡下去,希望他能感到舒適與安靜,得到撫慰。

風在河面上吹,她推開古琴站了起來,隨後是輕微的腳步聲,她悄然收拾開了茶壺、茶杯與點心,害怕寧毅睡著睡著回倒下來,然後便在這秋日光芒中坐在旁邊,靜靜地望著那睡臉。

也不知什麼時候,風變得似乎有些大了,她去到房裡,不久之後抱了一床薄毯子出來,在男子身邊蹲下時,女子才微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將毯子放上去會不會吵醒他,而且這毯子是她跟錦兒的,有著專屬於女子的氣息。就在這片刻遲疑間,寧毅眼皮動了幾下,隨後,朦朦朧朧地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手撐住地板,站了起來。

白衣白裙的女子抱著那毯子,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微微遲疑間,有些不知所措。

“唔,抱歉,不知道怎麼回事,睡著了……一定是你彈得太好了。”

寧毅還有些迷糊地笑了笑,聶雲竹卻沒有回答。偏過頭,這白色的麗影上前一步,踮起穿著白襪的腳尖,仰著頭,將唇瓣貼上了他的雙唇。

柔軟的、溫暖的、微微有些顫抖與生澀的觸感,將秋日的光景迷失在這河灣的木樓之間,風聲拂過,陽光穿過了簷角,有一片樹葉飄落在風中,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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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噩夢徵兆

流淌的河床之上,這個落在秋意之中的吻柔軟而安靜,簡簡單單的四唇相觸,寧毅微微愣了愣,面前的女子睫毛顫動著,片刻之後,她抱著那毯子退後了一步,紅了臉,低著頭,但隨即她又將目光抬了起來。

“雲竹……雲竹沒有其它事情可以做的,只是會彈幾首曲子,會唱些歌,除此之外……除此之外便只能這樣了……”

她認真地笑了笑,隨後又低下頭去。

“這幾日聽到立恆你的事情,著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可是你也一直沒過來,今日見到你沒事,真是高興……可是我也知道,遇上這樣的事情,就算立恆你心中再豁達,肯定也是有些不開心的,若是……呃……”

“你這樣做很冒險……”

寧毅微微嘆了口氣,隨後伸手觸上了她的左邊臉頰,聶雲竹頸項下意識地縮了縮,目光微有些無措地轉動,過得片刻,卻是微帶怯意地偏了偏頭,將臉頰靠了上去,感受著那手掌的輕輕摩挲。寧毅也稍稍偏了頭,片刻之後才有些複雜地笑出來。

“呵,最近幾天,在家裡的時候的確挺煩的……”

“一幫人嘰嘰喳喳的吵,蘇家一幫人擦槍走火,怨氣都快沖天了……”

“嗯,呵,看來我也蠻可憐……”

“搞砸了生意……”

“出了大醜……”

“被人擺了一道還被所有人當成傻瓜看了……”

“呵呵,這個算是……”許久之後,寧毅似乎還是覺得有趣地搖了搖頭,“呵……”

聶雲竹抱了毯子站在那兒,臉頰貼著對方的手掌,感受著那掌心的熱量,原本一直也不敢抬頭,到得此時,才微微覺得有些奇怪,目光朝上方抬了抬,視野之中,那身影也靠近了過來,眨眼之中,雙唇便又被堵住了。

“唔……”她的身體微微退了一步,後背直接貼在了木牆上,陽光之中,寧毅的身影欺了過來,幾乎是隔了那薄毛毯與她貼在了一起,但並不討厭,一隻手也沿著後背摟在了她的腰肢上。眼中有沙沙作響的樹葉,陽光在樹葉中閃著金光,這一時間,她也覺得暈陶陶的了。

當稍稍清醒過來,她的身體幾乎已經躺倒在了露台之上,背靠著牆壁,因此還沒有完全倒下去,寧毅蹲在她身邊摟著她,將觸在一起的雙唇稍稍離開了些,目光望著她,臉上還是在笑,那笑容有些古怪,也有幾分釋然。只是聶雲竹此時自然無法去思考這些,兩人的身體此時幾乎已經貼在了一起,胸口起伏不定,擠壓在一起,似乎隨著每一次心臟的跳動那感覺還會愈發清晰,寧毅的左手摟在她的胸口側面,幾乎也已經觸到了胸口與肋間的肌膚。她嘴唇動了動,試圖讓自己稍稍冷靜下來,但自然失敗了。

先前的那一下衝動的吻上去之時,她試圖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只是未曾想過某些事情會那麼快而已。她以前未曾經歷過這些事情,但既然對方喜歡這樣,那也就……

“雲竹的身子,以前未被其他男子碰過,不過……立恆若想要,我是喜歡的……”

她的臉色緋紅也有些認真,話語輕得像是蚊子在飛,但近在咫尺之下,寧毅自然聽得清楚。他只是目光望著聶雲竹的神色,臉上的那些笑容未變,也在此時,一個輕微的聲音響起在露台一旁。寧毅與聶雲竹偏過頭去。

出現在露台那邊門口的,赫然是一身綠裙的元錦兒,她或許是剛剛回到家,聽見露台這邊有聲音,因此興沖沖地跑過來找聶雲竹,此時才跨過門檻兩步,愣在了那兒。右手食指此時輕輕咬在了嘴裡,這大概是她方才進來時的表情,還帶著笑容,這時候愣在了那兒。三個人面面相覷,元錦兒保持著咬手指的動作,眼睛骨碌碌地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隨後陡然一轉身想要跑。

她跑錯了方向,又是一個回頭,然後被門檻絆了一下,砰的摔倒在那邊門的地上。作為一個女孩子,從聲音上聽起來,這一下摔得可真慘,連寧毅的眼角都抽動了一下——何況她還是一直咬著手指摔下去的,兩隻腳此時還伸在門檻這邊,其中一隻繡鞋摔掉了,她也未加理會,連滾帶爬的繼續跑。

這一邊,寧毅與聶雲竹也已經沒有了方才那樣的氣氛,聶雲竹目光轉啊轉的望著他,看見寧毅望過來,立刻低頭轉向了下方,隨後又轉往左邊的空處。寧毅放開她時,她還抱著那毯子,背靠著牆壁,雙腿蜷縮了起來。

“我、我……我去看看錦兒……”

她這樣輕聲說了一句,往寧毅一眼,隨後爬起來朝那邊追出去了。

“呵……”

寧毅還在笑著,在方才的位置背著牆壁坐了下來,仰起頭,望著那沙沙葉隙間的日光,在不遠處的古琴,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深起來。 那是感覺得到了什麼的,開心的笑容……

他當然能夠知道聶雲竹今天情緒變化的原因,方才也在為此高興著,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是真心的為你在考慮著,無論你是否需要,這樣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他倒是沒必要什麼事情都瞞著聶雲竹,只是方才一直未曾聊起這個,因此也沒必要將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情先交代一番而已,倒是沒想到,她會做到這種程度。

這下子,簡單了……也麻煩啦。

廳堂那邊,聶雲竹似乎是追回了元錦兒,隱約的爭吵聲,元錦兒似乎很傷心,哭哭啼啼的,當然,有沒有真到這種程度還得看到才能知道,只是那聲音聽來有些像。

“雲竹姐你怎麼可以這樣……”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兩個就在露台上,想要、想要……”

“退一步說,你們在露台上,在外面我不說什麼了,江上沒人看見……可你們就算想要這樣,也不該……也不該拿我睡的毯子吧……”

“寧立恆是個大變態!”

元錦兒大喊著,在牆壁的那邊狠狠踢了一腳。木牆壁,她在這裡住得久了,準確把握住寧毅的位置,這一腳的震動傳過來,寧毅像是被後背狠狠敲了一下,微微離開了那木牆,不可抑制地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大,隨後握起拳頭在露台上忍不住的狠狠敲了好幾下。

元錦兒滿腔憤怒,寧毅沒臉沒皮。這之間,或許只有聶雲竹才是夾在中間最難做人也最為害羞的,片刻之後她走到露台上來,一襲白裙的身影怯​​怯縮縮的,雙手手指在身前幾乎絞得發白,忽然從彈琴歌唱的仙子般的形像變成了下凡後不會做飯而被婆婆罵的小媳婦。寧毅望著她笑了笑,然後拍拍身邊的地方。聶雲竹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彎曲了雙腿坐下,拉了拉裙角,蓋住腳踝與襪子。

“呃,剛才說的事情,現在還算數嗎?”

寧毅握了握她的手掌,笑著問了一句。有元錦兒這一攪局,大概什麼事情都沒有氣氛了,不過,一些該坦白的事情,此時終究還是得要坦白出來,一些該說清楚的關係,這時候也沒辦法再避過去。當然,以這樣的言辭做開端,一時間聶雲竹又微微羞赧起來:“錦兒、錦兒在家呢……”

寧毅又笑了出來,金粉之中,露台上的兩道身影說著話。聶雲竹時而羞澀、時而認真、時而驚訝,但最終,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沒有放開……

*******

從小樓那邊出來,踏上回程的路途時,已經是下午了。寧毅想著之前發生的事情,告白或者這樣那樣,微微嘆了口氣:“萬惡的舊社會……”如果是在一年多以前,他就與聶雲竹有這樣的情況,或許他會選擇與之另找一個地方生活,但如今在蘇府,不僅有蘇檀兒,也有小嬋。而在聶雲竹這邊,未曾想過要讓他為難,或許才是會讓他覺得有些為難的地方。

當然,這樣想起來,倒像是個男人佔了便宜又賣乖的風涼話了……路過秦老府邸的時候,準備進去坐坐,看見陸阿貴正站在門外,才知道康賢今天也在這裡。

進了屋,周家的一對姐弟也跟在了這邊,見到寧毅,小君武跑過來興師問罪:“老師,我和姐姐上午去找你,你去哪裡了啊?”

“呃,上午有點事……”寧毅拍拍他的頭,那邊康賢正與秦老下完一局棋,這時與寧毅寒暄幾句,邀他過去對弈。周君武搬了張小凳子坐過來,周佩則有些沉默地跟在旁邊,偶爾看看寧毅表情。寧毅此時與秦老、康賢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他心裡有事,蹙眉落子,下得片刻,康賢說道:“最近幾日城門便要開,這兩個孩子的拜師禮也在近日操辦一下,如何?”

寧毅看看周君武,又看看周佩,笑道:“這樣還讓我教?不會對我很失望麼?”

“勝敗乃兵家常事,駙馬爺爺說的,這本身就不是老師最擅長的,所以就算輸了,也是因為他們太卑鄙,我還是很喜歡望遠鏡那些的……”

周佩沉默片刻:“我跟你學習籌算之道,又不學經商……”

“如何?”康賢笑了起來,秦老在旁邊拉了拉小君武的手:“兩個好孩子。”

“既然這樣,當然教了,不過拜師禮暫時還是別辦吧,有點張揚。”

康賢想了想,落下棋子,大家又閒聊幾句,方才問道:“近日有心事?”

寧毅執起一枚棋子,點了點頭。

“其實這幾日老夫倒是一直在等你過來求助,可惜你卻一直未來……”

寧毅看他一眼:“呵,康老高義……”他未曾想著這事,笑了出來,康賢卻有些認真。

“成大事者也未必能事事精通,我知你性情,不願輕易欠人情分,因此之前不做插手。可到的這等程度,不過舉手之勞便能解決之事,開個口有何為難的,你我之間的交情,莫非讓你覺得連這點人情都不好欠我的?”

他這句話說出來,寧毅環顧四周,也微微變得嚴肅起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好吧……”

偌大的江寧城,這裡或許只是一個供閒人匯聚的小小角落,石子扔進池塘,驚起小小波瀾,隨後弭平在那片風雨當中。不久之後,城門開了,李頻離開江寧去往東京求官,臨走之時,還為著烏家之事寬慰了寧毅一番。豫山書院復課,一些孩子放棄了上寧毅教授的課程,蘇仲堪似乎也想要在學堂之中弄些小動作,讓一些夫子對其議論、排斥一番之類的,不過在寧毅一向自得其樂的風格之下,這事情暫時倒還沒起到什麼作用。

一切的事情都在按照大家預期的方向發展著,烏家拿到了皇商,正在為皇商的事情做著準備。蘇檀兒試圖穩定住蘇家局勢,但看來也在無奈的滑坡,她將大量資金投入到了原本是針對烏家的市場上,在眾人看來,大抵就是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為想要低價衝貨破壞市場而做的準備,當然,如今還未實施,到還不會有多少人要打倒她。

外部方面,在蘇檀兒的努力下,只是少許滑坡,其餘的人,大概是等著蘇檀兒真正下台或者一切底定再考慮是否放棄蘇家——就算之後蘇家仍有中型的規模,也總會有一部分人要放棄蘇家的。至於在蘇家內部,蘇檀兒所面對的壓力就越來越大了,蘇伯庸還未去世,因此暫時還能撐住,但具體能撐多久,看起來就很難說,一部分原本親近大房的堂兄表弟眼下也開始往二房、三房靠攏。

外面的世界上,人們津津樂道地說著烏家這次的手段毒辣,津津樂道地說著那首《酌酒與裴迪》,寧立恆的難堪與此時的安靜、灰頭土臉,當然說得更多的,還是布行將來的格局,烏家的擴張。由於又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任何的動靜,江寧布行的局勢看起來快速變化著、醞釀著,人們都快忘記寧立恆這個人,在無任何人了解或者覺得有必要了解他最近動向的時候,一些東西,終於開始如噩夢般的出現了端倪。

那是九月底的時候,距離中秋之後的那場布行年度聚會,剛剛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原本的一切都是那樣明晰,可到了某一天,對外界來說沒有任何徵兆,它就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如果放之千年以後,那就彷佛一支股票穩穩噹噹、理所當然地到達了高點,當所有人都認為它一定會持續下去的時候,它卻毫無徵兆地掉落、崩盤,甚至誰都不明白原因到底在哪裡。而當人們在最後漸漸明白過來的時候,才終於能夠看清楚曾經那些東西裡蘊藏的黑暗,以及在最初就籠罩在所有人上方的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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