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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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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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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5 18:31:14
第五〇六章 仁善之家 天下福祉




     景翰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節。

    立冬剛剛過去不久,秋天的溫度,還沒有完全降下來,但深秋過去的景色,已經愈見蕭索了。原野上的稻子早已收完,樹木正在落盡最後的葉子。山嶺之間,也已經褪去秋日壯麗的外衣,將顏色變得灰敗凝重。大河濤濤,河邊的道路村莊,此時也都有著破敗的景象。一支船隊,此時沿著淮河而下。

    船隊由六艘船組成,或許因為有官家背景,每一艘船隻之上,都有官兵守著,而由於運送的貨物沉重,船的吃水線也委實不淺。最前方那艘大船之上,一批穿著富貴的年輕人正在船舷上往岸邊看,另有一個年輕人,正在與眾人說話。

    “前方不遠,大家便能看到那個村子,村子邊有個觀音菩薩的像,今年水患,大水淹了村子,觀音像也倒了。但是後來沒糧,不少人還是過來拜觀音,官府每日裏便在那邊施粥,我前幾天從這裏返回,看到有不少人……”

    大河往前,轉過前方小小的拐角,便看見了那邊的斷壁殘垣,原本的村子,如今已經毀了,隻剩下一截截的矮牆,村子邊的觀音像斷作兩截,一截栽在泥土裏。村裏村外的有許多人,衣衫襤褸瘦弱不堪,也有隨身帶著大小包裹的,河邊有個台子,此時便正在施粥,一艘官船停在旁邊。

    令人窒息的嘈雜聲從那邊傳過來。

    饑餓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但當他反映出來時。卻並不會讓人歇斯底裏,因為歇斯底裏的力氣已經沒有了。此時還沒到放粥的時候,這些饑民聚集在村莊內外,或坐或臥,大人抱著孩子,丈夫擁著妻子,一家人則往往互相依偎在一起,連說話的力氣也不多。但由於人群聚集,少數的孩子,仍舊會哭。也有少部分的大人會哭喊出來。在這一片人群當中。形成的氣氛,卻是足以讓人感到頭皮發麻的。

    船上的貴公子們看著這一幕,有些沉默,也有人低聲說:“早兩年我們那也鬧過饑荒……”

    “諸位倒也不用為此情景太過難過。此時雖然官府賑災糧不多。但這些人中。還沒怎麼出現餓死的,隻是難以吃飽也就是了。”那年輕人適當地開口安慰,隨後道。“隻是這天氣眼見著要開始變冷,而附近的糧價,已經漲到三十六兩每石了……”

    “哼,若是下起雪來,三百六十兩都漲得去!多少人過得了這個冬!”有人粗聲粗氣的哼了一句,那是人群中一名樣貌敦厚的男子,他雖然衣著不錯,但看起來就是常常下地做事,有一把子力氣的人。說起這個,眉宇間有些陰沉。

    眾人多半也能想到這點,也是此時,一名原本在船弦邊站著的頗有風度的公子走過來:“此次我濮陽家運過來的,一共有五百石米糧,我願捐出其中三百石,賑與這些人,另外兩百石低價賣了,收回成本,此後我濮陽家正在采購的一千五百石米糧,也比照此例辦理。”說話這人,卻是江寧濮陽家的接班人濮陽逸。

    他這樣一說,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家的全捐!”

    此時還要有人效仿,那先前說話的年輕人連忙揮手:“諸位!諸位!請聽在下一言。諸位的心意,想必災區的這些百姓都會心懷感激,但聽在下一言,捐不得。”

    他見眾人朝這邊望過來了,才繼續說下去:“此次臨行之時,我家東家就曾反複強調,此次賑災,關鍵不在於給官府多少糧,而是要將糧價真的打下去,此次運過去的米糧,越多越好,而且一者隻能賣,二者還不能真的賣價太低。此事歸城裏的何大人決定,但在下覺得,糧價三十六兩,咱們恐怕就隻能降到三十兩左右,待打到三十兩了,才能繼續往下降。諸位若將糧食以幾兩一石的價格賣出,在下保證,不出一日,其中的九成,就會全都被屯糧的商販大戶吃下肚去,那樣非但於事無補,反倒是助長了那些人的氣焰。”

    這道理眾人倒也想得到,年輕人頓了頓:“不過,諸位此次過去,有些事情,恐怕何大人還是會請眾位幫幫手,這次災情擴大,城裏賑糧,人很有些不夠,有幾次差點還造成了混亂傷人的事。眾位公子過去的這幾日,不妨到城外幫忙親手施些粥飯。何大人跟我家東家都曾說過,既然來了,能親手做一做,意義是不同的。何大人也一定會保證諸位的安全,這個可以放心。”

    一旦災情擴張,城市中必然會閉了城門,到城外施粥,是有一定危險的。眾人心中原本也有些嘀咕,但聽年輕人說起這個,當即便有人道:“能過來幫忙,我等豈會擔心那種事!”

    那年輕人笑了笑:“當然,諸位這幾日在城外施的粥飯,卻得從諸位此次帶過來的糧食裏出了。”

    人群中有人大笑:“那我便多呆幾日,把我帶來的啊,全都施了算了!”

    濮陽逸道:“既然這樣,那我三百石的約定還是不變,這幾次賣出價格的六成,我回到江寧之後,再買成糧食或冬衣,糧食賣回這裏,冬衣捐了。我看這天氣,他們也是很需要這個的。”

    他這番話引起了眾人的議論,此時甲板上的氣氛還是稍稍活躍起來。那年輕人也就不再多說,悄悄往一旁退去。濮陽逸在人群中以目光的餘暉悄然跟隨著他,看著他在船舷的一側,拿出一本書來,抽空的看幾句。這一次的運糧,對於濮陽逸來說,隻是單純的商業行為,並沒有過多的興奮,事實上,人群中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是這個樣子的。往淮南過來的這一程,能賺多少錢。對他來說意義都不大,反倒是這個年輕人,是一路上令他頗為注意的。

    這一次由官府主導,成國公主府牽線的賑災行動中,有一股力量,是始終在背後活動、操縱著的。濮陽家作為江寧第一豪商,他能夠知道,這一切來自於北麵的右相府,而在更深處,他卻看到了那位十步一算寧立恒的影子。

    聯絡眾人集中。安排行程、住宿。一路上跟眾人協調各種事情,談天說地,雖然很大一部分是康賢那邊事先的安排,但一直以來與所有人接觸的。是這個名叫唐文的年輕人。幾日以來的接觸。他與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而在談話當中,有意無意的,對方總是在影響著他人的同情心。敵愾之心。

    當然,眾人在離開江寧之前,成國公主與康賢曾經接待過這些人,為眾人做好事的心思做了渲染。而在這一路上,那年輕人也在巧妙地帶動大家的心情,一方麵確定可以賺錢,另一方麵又能煽動眾人的惻隱,反複告訴他們,這一程是在做好事。告訴他們那些無良商販是如何害人的,有多少人將會被餓死,告訴他們被餓死的人有多麼淒慘,偶爾也說起好幾個關於窮苦人的故事,關於富人種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跟過來的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隻是鄉下中小地主家的子侄。他們家中或許有糧食,但見識是不多的,有些讀了書,最後也沒能考進官場去。康賢的一番接見,跟他們說了災情,再大大的讚揚了他們,已經讓他們榮耀得找不著北。隨後這裏又是一路引導、渲染。若非是這一係列手段的環環相扣,他們此時也未必會說出要將所有糧食都賑掉的話來。甚至於濮陽逸還在懷疑,方才經過的那個賑災地點,是否都是對方的有意安排。

    他方才說出以六成糧食賑災,隻是湊趣。這一路上,他看著那年輕人的行動,看著他偶爾躲在一旁抽空看書,默默背誦,竟然隻是一本書院裏學生蒙學時的四書入門。他就確實的好奇起來,如果說北麵的那隻手真的在遠遠的操縱著這一切,那麼……他到底是怎麼培養出這樣的年輕人的……

    濮陽逸在觀察著這一切的同時,船隻二樓微微開了一條縫的窗戶裏,也有一雙眼睛在朝下方望著。那是船上載著的真正的貴人,濮陽逸之所以願意湊趣幫忙,很大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她的存在。

    窗戶後方,是一個充滿貴氣的少女的麵孔,這幾天裏,她也在默默地觀察著一切的變化。

    “北麵派來的這個人,做的不錯啊。”或許是因為災情的嚴重,周佩的眉宇間帶著些許的憂鬱,但在此時,還是輕輕的笑了笑。

    這一天,淮南的糧價,是三十六兩一石,哀鴻遍地。

    南麵如此,與這裏相對的北麵,也有著類似的情況。立冬一過,災區的緊張氣氛,已經繃成了一根弦。半個月前,坐鎮京城的寧毅已經操縱著第一批糧食的進入,但此後的變化,作為普通的百姓,並沒有太多可以感受得到的。乞丐與流民開始往城市聚集,吃不上飯的越來越多,大家都在找糧食。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善心人士,還是有的。

    河東路汾州,孝義縣,大戶郭家的宅院外,上千人都在聚集,十口大鍋一字排開,將熱騰騰的米粥施給過來的饑民。拿到了粥飯的饑民匆匆地喝,走開之前,半數也都會道謝。

    孝義縣,貞觀年間因郭興有孝義而得名,此時的郭家難說是不是由唐時傳承下來,但郭家的善心,確實是十裏八鄉,有口皆碑的。

    院裏院外,是兩個世界。

    高高的院牆阻隔了喧囂,李頻坐在廳堂之上,正在喝茶,等待著郭家家主郭明禮的出來。不久之後,五十多歲的郭家家主來與這位新上任的轉運副使行禮問好,李頻對他在外麵的善行表示了感謝,對方也自謙了幾句。

    “實不相瞞,郭老爺,本官這次過來,是為了外麵糧價的事情。”

    李頻言語溫和,對方也陪著笑:“呃,不知此事……與郭某有何關係。”

    “郭老爺也知道了,朝廷不能這樣讓糧價漲成這樣,我們已經在運糧過來了。如今外麵的糧價,我們前段時間打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壓在了三十兩,還要繼續壓一壓。下一輪,我們希望糧價是二十五兩,到時候希望郭家的糧食,也這樣賣。郭老爺,糧價二十五兩一石,平時的十倍。夠賺了。您說呢?”

    那老人慌張起來:“大、大大、大人,小老兒……不明白啊,小老兒……這每月賑災施粥,都要出去數百石的糧食。這冬天還有數月。糧價……跟小老兒有什麼相幹啊。”

    李頻喝了口茶。也微笑著拱了拱手:“郭家善心,向來有孝義之名,李某向來是佩服的。此次災情至此,郭家能拿出這麼多糧食來,一待事了,本官必定奉上牌匾,敲鑼打鼓,親自送來府上。但糧價跟郭家也是有關係的,我知道郭家有糧,汾州一帶的糧食,以你們郭家為首,你們不賣,大家都在看著,這樣不太好。”

    “大人冤枉啊,他們不賣跟小老兒有什麼關係,大人您……小老兒都已經出了這麼多糧食了,大人您……沒這個道理啊。”

    “道理看怎麼說了,你不吝施粥,卻決不賣糧。國朝是有法令的,囤貨居奇,私抬價格,我可以辦你,但我看郭家有一份善心,本官向來尊重善心人,因此隻好親自來說。”

    李頻目光溫暖,那老人猶豫半晌,終於咬了咬牙:“大人,這……這說不過去的,什麼囤貨私抬價格,大人,小老兒沒有將糧食放到外頭去高價賣,這就不算私抬啊。而且糧食……小老兒家大業大,很多人跟著吃飯,家裏放點糧食,都是為了備荒年,而且這糧食也有家裏各位股東、族人的份子,大家不點頭,小老兒怎麼敢私自拿去賣啊。大人體諒啊……曆年災荒,也沒有官府非逼著賣糧的啊,大人,小老兒願意捐糧、捐糧……”

    不許囤積居奇,抬高物價,其實這是在哪朝哪代都有的法令。隻不過世界上存在的向來不是法令問題,而是法令能不能出京,能不能施行的問題。例如賑災,大部分人都知道,隻要嚴肅法律,將貪贓枉法的家夥全都辦了、殺了,甚至於隻辦一批、殺一批,也能殺雞儆猴,問題在於這種犯眾怒的事情,根本就沒人敢做。

    武朝鼓勵商事,市麵上也就比較自由,價格波動,許多時候都是任由市場調節。到了這種時候,官府往往拿囤積沒有太多的辦法,當然,最本質的問題也不在於沒辦法,而在於當官府也成為利益鏈的一條時,要靠嚴查狠打遏製住這種事情,基本也就沒什麼可能。這也是秦嗣源等人知道這次饑荒靠酷吏蠻幹打不下的原因。

    不過……遏製住整體不可能,要動其中的一兩個,李頻還是有這個權力的。

    “我不要你捐糧,本官不是上門要飯的,而且損了你的利益,這也不好。”李頻拿起茶杯,“本官要的是雙贏,價格貴一點,沒有關係,重要的是,要有糧賣啊,二十五兩一石,十倍的價格,你賺得多,本官也開心。為官者,畢竟就是要富民嘛……”

    “大人,小人願捐五百石……”

    “不要再跟我打馬虎眼!我不要你的糧!”李頻加重了語氣,隨即又落下來,“本官剛剛到任不久,對地方還不是很熟悉,但要查一兩個人,還是可以的。你們操控糧價在漲,一直在囤。我不是不給你們賺錢,但不要賺得這麼過分!本官知道,你的後台,就是左家,但本官要辦你,他們也保不了!”

    那老人臉色一白,隨後陡然跪下了:“大人!大人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逼小老兒啊!小老兒、小老兒一生行善啊,但糧食,它是做生意的事情,小老兒這家裏有股東、族人在,小老兒不能亂來的。而且大人您也知道左家,還有這河東路的其他人,小老兒要是真的出糧,會犯了眾怒,郭家也就完了啊,大人……”

    李頻放下茶杯,吸了一口氣方才站起來:“是啊,你們是行善,我知道,左家的家門外,等喝粥的人比你家多兩倍有餘。本官有位朋友說得很多,你們都是大善人,從來不想死人,因為如果死人,他們就會衝到你們家裏來。殺你們的人!搶你們的東西!你們不想死人,你們隻是想把天下人都變成外麵那個樣子,然後你們願意施粥施飯,養著他們,吊他們一條命!你們真是大!好!人!”

    他的話語之中蘊著忿怒,卻也有些無力:“本官的權勢,隻恨是辦不了左家,但辦你綽綽有餘。還有幾天的時間,郭老爺,你想一想吧。我知道你怕左家。但你馬上會學會怕本官!因為再過幾天,你不賣糧,本官要抄你的家。郭老爺,告辭了。”

    “大人。你不要這樣!大人。我們可以商量!大人哪……”

    那老人叫喊著。但李頻已經起身大步往外去了。待到出了門,馬車漸漸駛遠時,他掀開車簾。朝後方災民聚集的情景望了過去,然後收回了目光,低聲開口。

    “盯緊這裏,不要出麻煩……”

    *****************

    李頻離開之後,郭明禮也迅速離開了家,前往晉州左家所在。馬車疾行,第二天這位身體依舊很好的老人便抵達了左家的宅子,不過他找的並不是作為左家家主的大儒左端佑,對於屯糧,左端佑或許了解,但他本人的態度,是並不喜歡的,隻是家大業大,他也管不了這麼多。

    真正在郭明禮上頭的,乃是如今的左家三少爺,左繼蘭。

    左家是個大族,除了左端佑掌控全局,還有眾多的族人、叔伯兄弟。左繼蘭乃是左端佑的親生兒子,如果沒什麼意外,未來的左家家主,將在他與二少左繼筠之間產生。這幾年來,左繼蘭掌握左家的不少生意,給眾多族人賺了錢,此次饑荒漸起,也正是他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

    聽郭明禮說完這件事之後,今年三十一歲的左繼蘭目光冷峻地盯了眼前的老人好一陣子:“郭叔,你知道的,這次的事情,對我很重要。”

    “是。”

    “他能讓你死,我也可以,而且他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段時間熬過去了,他就動不了你,但我左家才是世代居於此地的,你清楚吧?”

    “但是……”郭明禮麵上露出想哭的神情,“他、他不是開玩笑啊,二少,你要、你要想辦法啊。”

    “我知道這個新來的轉運副使,他是京裏秦嗣源的人……”左繼蘭想了想,“我會擺平他,但是,你不許鬆口,知道了嗎?”

    “……是。”

    “不管怎麼樣,他官場上要辦事,很不容易的。你今晚先呆在這裏,我替你想個辦法,你再回去……現在先去休息吧,郭叔,沒事的,沒事的,放寬心……”

    如此讓郭明禮離開之後,左繼蘭才叫來身邊的兩個幫手,他們一個是本家的族叔,由於之前的地位不高,一般叫左四的,另一個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書生,名叫王致楨的,也是左繼蘭身邊最厲害的幕僚,略說了這件事後,左繼蘭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這個時候,老郭要是敢拆我的台,我就讓他死!”他咬牙切齒,隨後道,“至於那個李頻說的,你們有什麼想法?”

    左四看了王致楨一眼,見對方在沉思,隻好自己先說:“我覺得,動不動得了他……”

    左繼蘭搖了搖頭:“他才剛來,又是秦嗣源的人,一時半會當然動不了!我也不是擔心郭明禮,給他個膽子,他未必敢出糧,而且就算出糧,影響也有限。但是那個李頻說,朝廷已經有動作,最近糧價忽然掉到三十兩,真是他們幹的?”

    “糧價這東西,如今浮動本來就大,都是亂喊而已,也不是他說到了三十兩就三十兩的。不過前段時間……”王致楨開了口,皺眉想了想,“快立冬時,糧價是在漲的,現在忽然是掉了一下,那段時間,價格差點漲到四十兩,市麵上忽然有大批糧食進入,本來以為是一些不開眼的商販,咱們順口吞,結果那邊一直有,吞了將近五千石,價格是三十七兩四錢,然後價格就掉了。”

    “三十七兩四錢。”左繼蘭眨了眨眼睛,“吃進五千石,這裏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如果現在真是三十兩,也就是說我一下子虧了三萬多兩?”

    “話也不是這麼說。”王致楨道,“冬天到了,接下來一定是會漲的,說是三十兩一石,外麵的糧食也不多,咱們隻要等著就行了。”

    左繼蘭想了想:“若有人拿田地抵的,三十兩就三十兩,也行。”

    “這個自然……這件事情,齊家應該也知道,二少,要不要找他們談談?”

    “唔……也好。”

    如此說著,第二天,幾人與齊家的少爺齊方厚碰了個頭。齊方厚身邊的幕僚名叫徐邁,此人與王致楨類似,能在這種家族裏當幕僚的,多半是精通各種事物的書生名士,雙方一合計,倒是找到了共同點。

    “前段時間,因為聽說朝廷組織人過來賣糧,下麵的人想探探虛實,第一批吞了四千石,第二批兩千石,一共是六千石。”齊方厚道,“我不在乎錢,但總這樣吞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所以先看了看,然後官府就放風,說糧價跌了。他們在用三十兩往外賣,我估計不多,但不知道接下來有多少。”

    徐邁在河東一帶頗有文名,向來是羽扇綸巾,此時拿著扇子搖了搖:“看起來,他們背後有能人,很懂這個。”

    “當官的能懂什麼?”左繼蘭冷笑出來,“他們不就是找一批人出來殺了,然後再找一批人出來殺嗎。這次倒沒什麼動靜……”

    “也殺了幾個,但這次確實動靜不大,所有動靜,都在這糧價上了。所以說,那邊有懂這個的人。”

    徐邁扇子點了點,那邊齊方厚笑道:“那,徐先生可有對策?”

    “京城之中,能得人賞識的,多半也不簡單,咱們暫時還沒有查清楚,不可輕敵。”徐邁道,“不過以徐某所見,官場上的人提及經商,大多也都是想當然爾,騙騙那些京城大員而已。當然,不管事情是怎樣,在河東一地,有左家齊家的財力,以在下的淺識與王兄的運籌能力,相信不管是誰,都在這上麵討不了好去,王兄你說呢?”

    王致楨笑了笑:“先前是未曾重視,如今既然已經有了準備,不管是誰在後麵……就教教他做人吧。”

    片刻間,眾人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整個河東路的糧價,開始反撲過來。與此同時,對於郭明禮的事情,兩邊稍一合計,一條難纏的計策,便生了出來,不久之後,郭明禮回到家中,預備給李頻一個危險的下馬威。

    *****************

    京城,時間進入冬天了,寧毅在相府中忙碌著,每天這裏通過密偵司的情報網歸納大量的情報與數據,同時將各種糧價波動的判斷、應對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出去。此時的情報網絡是有大量延遲和誤差的,許多的事情,常常隻能靠預判,寧毅也在修正著自己的步調。在他遊刃有餘有時候甚至邊哼歌邊做事的同時,目前正在給他搭手幫忙的聞人不二,則頗有些苦不堪言的感覺,往往被這些數據和判斷弄暈,完全不明白他做出決定的依據。

    但不久之後,他也漸漸看到了寧毅與半個國家屯糧士族交手的影子和波動。

    十月初,對於他們來說,一切都還是相對平靜的,因為交鋒隻發生在京城以外。而在這個開端裏,由於寧毅對南北的插手,兩邊在意識到之後展開的反撲,都相當的激烈……(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ps:本來說了淩晨的,但是這章太長,到現在了,我通宵沒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起來。下一個淩晨如果有,算是意外之喜,如果沒有,那是因為我確實要調作息了,而這章七千多字,就算兩章啦。嗯,我沒有斷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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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7 07:37:10
第五〇七章 好人惡報 針尖麥芒
        
         
     十月中旬,汴梁城。.

     瑟瑟的北風已經吹起來,溫度的驟降,便是這幾天裡的事情。城裡的人們加厚了衣衫,但在這樣百萬人聚集的大城裡,縱然天氣稍降,街上的行人也不會見少。逛街的逛街,商人們依舊吆喝叫賣,趁著冬曰完全降臨前,要多攬一些生意,孩子們奔跑在屋外,期待著第一場冬雪的降下。

    皇城左側,是高官大戶們聚集的區域,這一邊,道路上的行人便稍微少一些。相對偏僻的文淵街上,一個拖著糖糕車的小販在御史張大人的宅邸外叫喚了幾句,他知道這位御史張大人的孫子方止三歲,家中老太君對其極為寵愛,一旦這叫賣勾起了孩子或是老人的心思,便每每有所斬獲。

    街邊走過的行人,多是一些高門大戶的下人、丫鬟,馬車悄然駛過。不多時,道路那頭,也有幾個人朝這邊走來,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樣貌清麗,雖然已是冬天,她的穿著也頗為含蓄,但掩不住女子姣好的身形,跟在她身邊的女子像是她的妹妹,嘰嘰喳喳地在跟她說著些什麼,說到有趣的時候,腳下的步子還輕盈地跳幾下。後方則是四名丫鬟,其中兩名樣貌差些,但目光銳利,身形也高。一位丫鬟的懷中抱著一隻籃子。

    一行六人在右相府的後門處停下了,敲門之後,有人過來將她們迎了進去。

    此時過來的,自然便是住在附近的云竹跟錦兒。自從這段時間寧毅在相府坐鎮賑災,中午常常不好離開,她們便也時常過來,有時候送來午膳,有時候送些糖水。此時還是下午,進了相府之後,兩名做丫鬟打扮的女保鏢被留在了外圍,云竹與錦兒輕車熟路地往裡走,快到那邊辦公的院子時,倒是與朝這邊走過來的秦嗣源打了個照面。老人一身便服,看起來正在想著些什麼,見到兩人,還是笑了笑:「來啦。」

    「秦爺爺。」

    「秦爺爺。」

    她們行了禮,秦嗣源笑道:「帶了什麼?可有我這老頭子的份嗎?」

    錦兒笑著:「銀耳蓮子羹,還是熱的,有好多呢。」

    「哦,那待會給我也盛一碗,走吧,我也正找立恆。」

    幾人往寧毅等人所在的院子裡走過去。雖然說起來,此次賑災的事情也包括了大量的情報數據歸納分析,院子裡除了寧毅,也有好幾位幫忙的人,但氣氛並不像後世一些金融市場那般熱鬧,大家各自歸納,只偶爾與寧毅合計一番。秦嗣源過來之後,寧毅也暫時的放開手頭的工作,在院子裡與老人坐了一會兒。云竹與錦兒將銀耳蓮子羹盛了一個個送去給工作的幕僚,送給秦嗣源與寧毅時,兩人坐在這邊正看似隨意地聊天,但話題卻並不隨意。

    「……平州那邊,打起來了。」

    「發兵了?」

    「早幾天就已動兵,領軍的是完顏阇母。」

    「阿骨打的弟弟,不過這人本事一般……朝廷上的態度呢?」

    「原本是高興的,但現在事情擺在眼前了,聖上有點拿不定主意。童貫那邊……怕了。」

    「叫郭將軍配合,總得打一次才行啊……」

    「我也是這個意思,女真人少,不好南下,但在雁門關以北,那是一定要打的。可惜……朝上只想談……」

    「那現在怎麼樣……」

    「完顏阇母的人不如張覺手下人多,只能寄望於張覺打個勝仗了。」

    「我覺得……朝廷可以不派兵,但可以讓郭將軍那邊援手一下。相爺,不妨讓郭將軍自己上書朝廷請戰?」

    「我也是這樣想的,已經修書北上了……糧價怎麼樣?」

    「兩邊都在三十兩左右浮動。」

    「天氣降了,沒有升?」

    「操作還是有效果的,但就目前來說,只能維持,最大的坎是在第一場雪降下來之後,那個時候,朝廷能不能恢復百姓的信心,才能夠看得清楚。」

    說是糧食仗、經濟戰,真正打的,也就是百姓對於官府賑災的信心。大戶豪紳們說,糧價一定會漲,糧食原本就不多,百姓信了,便去高價買糧。官府說,我們會賑災,我們會打擊不法糧販,我們有糧食源源不斷地進來。賑災的最後結果,寄託於百姓對於兩邊的信任程度,當然,也取決於他們餓肚子的程度。

    基本的原理是這樣,說到細處,則要複雜上千百倍。南北打壓糧價的過程已經進行了一個月,兩地的糧價波動,竟然還維持在三十兩上下,足以讓秦嗣源感到詫異。但一如寧毅所說,真正決定結果的,還是要到第一場雪降下之後,那個時候,或者朝廷的賑災手段崩潰,或者是大戶的心理極限崩潰,而在這之前,兩邊都在不斷地運用各種手段,提高自己的籌碼。

    在南面,就在這半個月內,甚至有一艘運糧船被人鑿沉,至今還沒查出兇手來。而在前不久,秦嗣源派在淮南的一個縣令由於姓格耿直,賑災手段激烈,引起了一次反彈。一名屯糧大戶想要趁著這次荒年拓張自己的實力,盲目地吃進了很多運來的糧食。他以為穩賺不賠,高價吸納,誰知道接下來的糧價波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隱隱有下跌的趨勢。

    這也是寧毅在第一階段打壓的手段激烈所致,雖然眼下看起來能調動的糧食總量不如預期,但寧毅在第一階段的投入,還是很有魄力的。他太有經驗,這種玩梭哈一般的商場對賭,不管是不是胖子,首先都得把自己的臉打腫才行。而另一方面,這次的敵人也有著階梯一般的層級,首先撐爆一部分大戶的胃口,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讓他們提前崩潰,將糧食儘早流出轉而威嚇更高層級的人,也正是寧毅的打算。

    在這種層面上,那類鄉下中小型的士紳哪裡是寧毅的對手。寧毅控制著糧食的進入,那縣令在接到相府指令後,也興致勃勃地以行政手段配合輿論,開始壓下價格,同時也在威脅這些大戶,必須把糧食吐出來。他做得太好,那大戶的心理,就這樣崩潰了,某一天叫囂著:「你不讓我活我也讓你死。」請人殺掉了正在為賑災救人奔忙的縣令。

    那縣令原本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為官清廉剛正,被殺之時,正在將自己的口糧發勻給外面的飢民,家裡的家人,甚至也只能每天喝粥。

    命案發生以後,那大戶暗地裡叫人放出消息,說縣令是被附近作亂的王慶部下殺掉的,但捕快很快地找出了兇手。此時負責南面賑災的乃是成國公主府的力量,周佩正好在附近,甚至是親口將賑災的方略告訴那縣令的,得知整個情況之後,難過到幾乎抓狂,當即派人將那大戶全家上下都給抓了出來,篩出了參與屯糧的關係人與那大戶的直系親屬,投進牢裡。然後她與震怒的成國公主周萱一同給周喆寫了家信。

    這件事情過後,相府這邊立即發出命令,以密偵司的人接受縣衙事物,審判之後遊街公示,此後又以強硬的手段查了幾家。其餘人風聲鶴唳,在這種高壓之下不敢再囤,倒是令得當地糧價出現了一個口子。

    而在這件事情裡,據說那大戶被投進牢裡之後,周佩在第一天衝進牢裡,搶走了所有給那大戶家人吃的飯食,還當場將牢裡的稀粥喝了一碗,表示「這麼好的粥怎麼能給畜生喝」、「一定要讓他們活活餓死」、「誰再敢給他們送粥,我就打死他」。皇族的人插手,就算真把這家人當場打死估計也沒人敢說話。只是聽說周佩喝粥當晚,在房間裡吐得稀里糊塗,第二天差點生病。

    到後來審判公示,這一家人已經被活活餓了四天,直到康賢那邊發了命令,才讓周佩遠離這事,同時給他們一天一頓粥喝,勉強吊命。但可以想見,他們此後也難得好死了。

    秦嗣源說起這事,語氣有些低沉,寧毅的表情也顯得冷漠。

    「耿縣令的一家,已經讓密偵司幫忙好好安排了……周佩還是讓他回去,那邊臨近王慶作亂,雖然如今辛興宗他們已經動身去剿,但畢竟不太平。而且……一縣的糧價就算稍微降了,也於大局補益不大,不能拿好人的命去填,得杜絕其它地方出這種事啊……」

    寧毅語氣雖然冷漠,但想著這些事情,終究心懷惻隱。秦嗣源卻搖了搖頭:「這是打仗,難免的。硬刀子不割肉,軟刀子更疼,最近,下面的壓力不小,但真要讓事情做好,就得拿出打仗的態度來才行。否則一旦想著自保,妥協一次,就難免會繼續妥協下去。耿謙之的事情,我會以邸報傳發天下,告訴他們這些囤糧者之惡,一定……要打下他們!」

    寧毅想想,點了點頭:「倒是我有些優柔寡斷了……」

    秦嗣源笑了起來:「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立恆行事,對自己對他人都狠,唯有對自己身邊人常懷惻隱之心,正合君子之道啊。」

    寧毅想了片刻,嘆一口氣:「好人當有好報,我們常說某人行善積德,到後來為他人死了,得不到好報。最後往往給人一種感覺,做好事便一定要有惡報的,若沒有得到惡報,這人做好事,往往也顯得立心不純。這種宣傳不好。」

    「哪有立恆說的此事。」秦嗣源微微有些詫異,「我見如今世上一些故事、志怪小說,說此人或孝義或貞潔的,最後往往都以好事結尾,若是男子,往往考上狀元,官拜一品,若是女子,往往終能與如意郎君相遇。說好人得惡報的,卻是不多啊。」

    「呃……」寧毅愣了愣,隨即忍不住失笑,「哈哈,是我想岔了,秦相勿怪。」

    秦嗣源也笑了笑,隨後才肅容起來:「我說的軟刀子,立恆不可不防。」

    寧毅點了點頭:「我知道,如今南北兩邊,凡派出去的官員,大都受到了壓力,或是金錢相誘,或是權力相逼,就是想讓他們多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方面已經讓密偵司加大嚴查的力度,其它的官倒也罷了,南北商道上的幾條線,不能馬虎。」

    「已經有人將關係伸到京裡來,走了我這邊的關係了。」秦嗣源面色陰沉,「遲早他們也會找到立恆身邊去,立恆不可不做些準備。」

    聽他說起這個,寧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個,我已有心理準備了,秦相放心。」

    秦嗣源嘆了口氣:「我倒是不擔心你,如我方才所說,立恆對自己對他人都狠。我只嘆這天下啊……」頓了一頓,才笑起來,「哦,對了,德新與舟海在北邊,似乎也做得不錯。」

    寧毅點點頭:「成兄是很厲害的,有他與德新聯手,那些人翻不起什麼浪來。」

    「嗯,舟海用謀太狠,與我早年有些類似,不過做起事情來,確實是面面俱到的,我倒是……不怎麼擔心……」

    老人如此說著,對於成舟海這個用計厲害的弟子,其實也寄望頗深……

    ****************

     秦嗣源與寧毅之所以說起成舟海,是因為成舟海原本就在北面負責軍糧的事情,賑災開始後,他暫時接手了北面的密偵司事務,再之後,便與李頻接上了線,互相配合。

    然後在前些天,河東路那邊,大戶第一次激烈反彈,便來自於孝義縣的郭家。

    自從李頻到郭家威逼放糧之後,郭明義去找了左繼蘭商議,左繼蘭又找了齊家的齊方厚,雙方合計之後,兩名幕僚,王致楨與徐邁給了郭明義第一條計策。

    此後,郭明義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在家丁的護衛下,去到外面向那些飢民聲淚俱下地說了一番話:由於官府認為郭家一直施粥,肯定家中有糧,因此威逼郭家放出更多糧食,他只好做出一些不得已的退讓。同時宣佈,這一天將是郭家最後一頓的施粥。

    他要……煽動民亂,直指官府!

    無論李頻的官有多大,無論他背後有著怎樣的後台,如果在他上台後的第一項措施就引起民亂,配合著左家與齊家在京城的影響力,他的這個官……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的。

    這一天,或許因為是施粥的最後一天,郭家煮得粥特別稠,也給了連續肚餓的眾人能夠消化這一消息的力量。一眾飢民聽著郭明義的話,目瞪口呆。

    搔亂,眼看著就要起來。便有人在人群一側大喊:「他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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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八章 雷霆
     




     饑荒之年,大戶施粥,孝義縣這邊,善心以郭家為首,但真正在施粥的,卻並不止郭府一家。孝義縣內,也有其它的幾戶人家,偶爾會善心地出來布施粥飯,這其中也包括了官府的賑濟。這次受災之後,各地的餘糧雖然不多,但官府總是要保證一些人能活著,這也符合豪紳大戶們的利益。

    但這類賑濟又不能太多太飽足,總得讓一些人放棄尊嚴,艱難地去求去搶才能活著。這樣一來,尚有田地的不願意太受折騰,隻好變賣家當,豪紳大戶也就因此完成了土地兼並和資本積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講利益、活著,不講尊嚴這類事情,是在現代資本橫行之後的人身上見得更多。若是在古代,尤其在生產力不高的鄉村,人們還是相當有骨氣的,當然,這類的骨氣表現得也比較簡單,隻要家中還有一口吃食,便不向人過多的求救幫忙,稍微有些家當的,會比一般人更講麵子。

    也是因此,大多數人在饑荒到來時,首先動的是自己的糧食,然後是跟親朋借一借,大家都沒有了,隻得賣田賣地。若是再進一步,才會放棄尊嚴乞求施舍。

    平日裏郭家在自家門口的小廣場上施粥時,由於這邊占地較廣,人也多,官府偶爾也會將粥攤擺到這裏來。另外有兩輛馬車,有時候會運了粥飯、粗糧饅頭過來發,據說這是外地來的善人,見眾人饑寒,於是心懷惻隱,過來賑濟。

    對於這些事情,郭家是歡迎的。畢竟是在他家的廣場上,往後別人說起,也都隻會說郭家的仁善。到得今天要煽動人群,郭明義也讓人買通了在附近防止暴亂的一些衙役,查過官府並未太過注意這邊。才開始宣布,誰知道話才說完,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喊:“他說謊!”

    那人一開口,聲音洪亮,傳遍全場,郭明義就心知不妙。當即便喊:“你是誰,你是那狗官的走狗——”

    他喊的聲嘶力竭,立即便有人符合:“揪出他來!”但那人隨後的話語也出了口:“各位鄉黨,他是騙你們的,郭家因家中屯糧,蓄意抬高糧價被查!今天他還想煽動你們衝擊官府。此乃謀反大罪!誅九族!官兵早已在路上,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便到!誰信他的話,隻會與郭家同罪!”

    那人掀開身上的一件破衣服,隻見他身材高大,頂著一顆光頭,但又並非和尚。有人認出他來,這是常來施粥飯那兩輛馬車上跟隨的人。身形看來雖然有些可怖,但施粥施飯,卻是慈眉善目,許多時候他還在人群中給一些人治療傷病,早跟眾人混了個臉熟。這時候他一開口便是“謀反”、“誅九族”、“官兵就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卻委實是給了郭明義一下當頭棒喝,在眾人的頭上,也澆下一盆冷水。

    郭明義那邊原想用聲音壓過他,此時仍在大喊:“這是那狗官的人。諸位,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這些狗官貪得無厭,眼見郭某家中有糧,就來敲詐……”

    人群中也有人喊:“郭老爺可是善人哪。”

    郭明義行善多年。畢竟也是有底蘊的,接著有人附和:“我這條命便是郭老爺救的。”

    “是啊,必是官府搞錯了……”

    “郭老爺不是壞人……”

    此時眾人你一眼我一語,但由於那光頭大漢的幾句話,終究沒人敢輕舉妄動,隻有人群中原本就是郭明義的人,此時試圖煽動眾人起來幫手:“抓住這狗官的人……揪他出來……”一些人喊著從人群中擠過去,揮著棒子繩索便要拿他,卻被那大漢抓住一根繩索順手一揮,隻聽一聲暴喝:“誰敢亂來!”那繩索崩斷在空中,連帶著想要拿人的家丁都在地上摔出丈餘。

    “諸位,不要受了這老兒的煽動,孝義縣糧價上漲,便是這些人把持的。如今不是沒有糧,隻因他們牢牢把住,不肯放出!如今河東新來的李大人馬上就到,他會給大家一個公道,還有朝廷準備的數千石賑災糧,如今就在城外。郭家不施粥,官府不會不管你們——”

    煽動饑民作亂,最大的問題就是要快,隻要讓一部分人失去理智,做出了過激的舉動,其餘人就會被裹挾著再難回頭。然而這光頭大漢的應對卻在第一時間就等在了這裏,他話語中有多少可信旁人並不知道,但是簡單的幾句話,卻已經成功地嚇阻了眾人。郭明義當即眼前便是一黑,知道對方能以如此迅速的手段壓下騷動,必然是數日以前就在準備。真是沒料到,自己這邊才剛剛想做點什麼,立即就迎來了這等雷霆一擊。

    他在人群之前直接倒了下去,待被人抬回家中,他便當即叫來最看重的一個兒子,讓他立刻趕去左家通風報信,同時尋求庇護。

    “那位李大人早已做好準備,此計未成,咱們家要萬劫不複了,你快去左家告知三少,就說我郭明義誓死不會鬆口,讓他想辦法救救我們郭家……快走!沒時間了……”

    那兒子當即要走,老人陡然又睜開眼睛,狠狠揪住他的手:“等等、等等,你不要去左家,你讓個下人去報信,你找個地方好好的躲起來,若是、若是這次我郭家熬不過,至少留你一根獨苗……”

    老人是清醒的,知道事情不成,郭家的處境便走到了絕處。他行事之前還未曾這般細想,被那光頭打斷的一瞬間就意識到了這些。那位李大人手段淩厲,自己這次是送上門去了。果然,兒子離開才不久,過來的第一撥人首先便圍住了郭家的前後各門,半個時辰之後,駐紮在城外的一支軍隊便殺到了。李頻自大門領兵長驅直入,來到郭明義的榻前。

    “郭老爺,你這可不聰明。”

    郭明義早已哭得老淚縱橫:“李大人。小老兒認栽了,小老兒也是一時鬼迷心竅。”

    “那麼……放糧?”

    “李大人,您慈悲心腸,放糧郭家就要死完啊,小老兒死不足惜。求您給郭家一條生路。”他一麵哭著,一麵壓低了聲音,“李大人,李大人,有五萬兩銀子以及珠寶,是我郭家的鎮宅銀。你抄不出來,我願獻給李大人,求李大人……”

    他還在說,李頻原本還在躬身聽著,這時麵無表情地直起腰,朝後方揮了揮手。

    “封。”

    ****************

    李頻對郭家的動手。堪稱雷厲風行。第一時間下獄、封門、抄家、安撫災民。背後屬於陰謀的一部分,卻是成舟海在操盤。

    不僅如此,郭明義一家人下獄五天之後,成舟海成功撬開了對方鬆動的心防,這也是五天的牢獄生活消磨了郭明義的硬氣,而事實上,在郭明義安排兒子離開的當天。對方的行蹤就已經被密偵司的人綴上,當時勸說郭明義,李頻隻作不知,到了五天以後,才將這個消息告知對方。不久之後,雙方完成了交易。

    郭明義保留自家那五萬鎮宅銀,此後由舉家遷至江南,再不回河東,而郭家放出所有糧食、家當,幫助賑災。

    雖然郭明義心中也明白。自家一旦倒戈,必然引起左繼蘭的大怒。而另一方麵,若是不倒戈,頂多是自己被殺,家人流放。但權衡誰都會做。問題在於,畢竟並非誰都是不怕死的硬漢,一旦有了一線生機,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

    郭明義這條線的鬆動,使得汾州一帶糧價出現了一定的缺口,首先是給官府可以動用的糧食資源增了了八千石左右,隱性的影響還不止於此,大戶的倒下,令得一小部分小商販相信糧價要跌,開始出糧賺上一筆。此後,左家、齊家的震怒也一如預期般的壓了過來。

    左繼蘭、齊方厚拜訪各方,動作頻頻,官場上的壓力驟增,不少人找到李頻,表麵親熱,暗地裏卻是勸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而在左、齊兩人點頭,王致楨、徐邁的操作下,兩家下了血本,一時間,汾州附近的糧食如同長鯨吸水般的被一掃而空。此時這事情關係的不止是糧價,還有兩家的麵子在了。左繼蘭在人前說:“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感受到了這股氣息,隨著天氣的下降,糧價再度上升,而後又在官府的打壓力度中下降。這種拉鋸戰一般的波動中,兩邊都陷入了僵局,京城的寧毅在等待著下雪後的一次機會,而對於王致楨、徐邁兩人來說,作為地頭蛇,天氣下降以後他們竟然沒法讓糧價繼續漲,這便是大大的打臉。在不斷加大的情報力度中,他們終於也反向地知道了京城操盤人的名字。

    “相府之中負責這次糧價的人,名字叫做寧毅,你們看看。”

    左繼蘭將拿來的情報遞到兩人麵前,徐邁一皺眉:“寧立恒?”

    王致楨便也看了他一眼:“那個詞做得很好的?”

    “我不管他詞寫得怎麼樣,我也不管這上麵說他對著一幫梁山的土匪有多厲害!”左繼蘭鐵青著臉,“我一定不能丟這個臉!”

    齊方厚道:“我也不想丟這個臉。”

    自從意識到這次狀況不簡單之後,左、齊兩邊的動作,還是頗為可圈可點的,雷厲風行,並沒有一般大戶公子哥的拖泥帶水。此時又說了幾句,王致楨與徐邁對望一眼:“三少,齊少爺,糧價的關鍵,便在第一場雪,若是不想輸,事情可得快點,下雪之前,誰做得多,誰就能贏。”

    “我自然明白。”左繼蘭點頭,“沒有什麼人可以沒弱點,他走商場,我走人心。齊少,我家堂叔在京城,我上京,親自找那寧毅談談,你坐鎮這裏,如何?”

    齊方厚點了點頭:“我家在京城也有些關係,待我修書幾封,三少替我帶上去。此事宜早不宜遲,我等三少的好消息。”

    “哼。”左繼蘭冷冷地笑了笑,“待我抓住那寧毅的把柄,我弄死他!”

    冷冽的語氣中,接下來的行動,就此敲定。第二天,左繼蘭離開了家中,一路奔京城而來,與此同時,南北各地無數的觸手,也正打著同樣的主意,朝京城蔓延而上。在商場上陷入僵局的時候,他們仍有無數厲害的手段,可以施在其它的地方,在往日裏,他們就是這樣無數次的打敗了他們的敵人,而這次,也是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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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 豪情熱血 恐怖冰涼(上)

    十月下旬的汴梁城,天氣生冷生冷的,城市空氣中瀰漫的氣息,熱鬧中已經多了一份緊張。這緊張大部分來自於天氣,雖說汴梁城的冬天相對於其他的小地方並不難熬,但大部分人家在冬日裡依舊懶得出門,此時已經是囤積過冬物資的時節了。

    類似於礬樓、小燭坊之類的煙花行業依舊盛行,冬日下雪,頂多是出門少些,汴梁有名的青樓之中,依舊會每日裡燒起旺旺的炭火,讓人在大冷天裡倍感賓至如歸。一到下雪,有些有錢的恩客甚至會住在青樓中不再出去,如此一直到來年開春,身上的銀子,自然也是流水般的花出去。

    李師師正在趁著下雪前的日子交朋訪友,對於這位不少人眼中的京城第一花魁來說,冬日裡她會降低與客人見面相處的時間,若是願見的,往往也是些熟悉了的朋友。

    一來冬天溫暖的房子裡,氣氛會變得太過曖昧,有些人把持不住,真想要做點什麼,說點什麼,她雖然有應對的辦法,但應付起來也比平日麻煩,因此就算與人見面,往往也會是一群人一起。二來她的性子慵懶,到了冬天便不想出門,有時候連床都懶得下。冬天,若是沒什麼推不掉的權貴聚會,還是多休息一下的好。

    最近一段時間,真正困擾她的是有人會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盛齡將過。對於一個青樓花魁來說,真正的花樣年華是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過去之後,在一些人眼中,難免變成婦人。她此時的年紀已經二十一了,從成為花魁一路走來,及至眼下到達巔峰,一直都是平平穩穩,雖然其中也有經歷許多事情,但接下來,巔峰將過。

    雖然對於許多已經認識她的人來說,她的魅力。依舊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提高。只要見過她的。難免被她所吸引,但一旦到二十一、二十二歲,她這個年齡吸引新的客人大把大把扔錢的可能性就會不斷降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得考慮退出和嫁人的事情了。

    對她而言。這是個很難做的決定。但不能不去想。當然,願意娶她的人很多,她可以選擇到不少大戶人家裡當一名侍妾。或是大官員、文壇鉅子之類的也可以。京城第一花魁,要嫁出去,也不是所有人都拿捏得住,背景絕不能低。若是於和中、陳思豐之類的好友,假設她喜歡,願意嫁,也是嫁不過去的,那根本就是害了他們。

    背景不夠的人,得到她這樣的女人也守不住,此後往往命途坎坷,她也得跟著受罪。當然,除了嫁那些地位極高的大戶,她也可以選擇當某個人的正妻,願意這樣做的人中,地位不錯的也有,但肯定是得一聲不響地嫁出京城,遠至某地了。

    最近這段時間,她在有可能嫁的人當中暗暗地篩選了好幾遍,地位高的、性格好的、聊得來的、長得不錯的……等等等等,最後還是沒能拿定主意。

    幾年以來,她仗著花魁的身份得到礬樓不少優待,每年大概都有一兩個月,她可以自由地去遊覽其它地方,走訪各種名家——李媽媽也明白,這樣能將她培養得獨一無二——她因此看到過許多事情,有了見識以後,心中隱約覺得還可以做不少的事情,就如同童舒兒的事情,在她與其她一些女子、書生的奔走下,最後那個吏部官員被判有罪,去了官職,流三千里,令人拍手稱快,但此事過後,也就無聊起來了。

    最近這段時間,京城裡流行的話題是北面張覺與完顏闍母的大戰。這是武朝與金人第一次的交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但是大戰之後消息傳過來,張覺投靠武朝之後的第一戰已經敗了,但他只是小敗,戰敗之後,雙方還在對峙,接下來還有第二戰——這些事情,師師最近聽得,也沒什麼興致了。

    一兩年以後,這不再是她的世界了,她將嫁給某個人,過著簡單卻悠閒的生活,不用灑掃織布,也不用洗手作羹湯,只需要對相公噓寒問暖,以及在適當的時候取悅於他,抓住他的心也就夠了。如此過得幾年,生下那人的孩子,待到多年以後人老珠黃,就指著孩子過日子了。

    有時候如此想想,也不由得落寞地笑笑,悲從中來,甚至生出她以往少有的情緒來:若她不是青樓女子,不是這個叫李師師的花魁,該有多好啊……

    礬樓除了接待經歷的達官貴人以外,更多的客人,還是外地過來的大商豪紳。對於這些在外地有錢有地位的人來說,到了京城,見見這京城第一樓的風貌,花大錢見見花魁,是回去以後最好的談資。師師對於京裡知根知底的達官貴人多有挑選,對於外地來的客人,除了一些文名遠播的才子外,則通常以錢來衡量對方的價值,反正往往也是一次性消費,也就是價高者見。

    這天參加完一個詩會回到礬樓,李媽媽說有一個南方來的孫家公子,可以見見。據說對方家中乃是荊湖南路一帶的豪族,年輕多金又談吐不凡,到了這邊一出手便是白銀五百兩,指明要見她。反正是賺錢,師師笑笑,也就去了。

    隨後所見,對方果然如李蘊說的那樣,談吐不凡,顯然是大家族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公子,年紀二十六七歲,樣貌也可以。師師彈唱兩曲,間中聊了一會兒,賓主的感覺都不錯時,對方隨意地問起了竹記的事情。

    「聽說京城竹記,乃是大才子寧立恆所開,師師姑娘又跟他是熟識,每棟樓開張,師師都會過去表演。」那孫公子吃了小半塊點心,隨意笑道,「在下素來仰慕才子,不知那寧公子。是何等樣人,竟能有如此手段,不光詩詞好,還能將生意做得那般紅火。」

    「倒也……不是很熟……」師師回答一句,眉頭卻是微不可察的皺了皺。她最近並不想談起寧毅的事情,這段時間以來,京城裡客商來往,她也知道了南北缺糧的事情,竹記正在運作此事,想要大賺一筆的事情她也清楚。這樣的認知讓她並不想再跟對方來往。寧毅曾說過找她有事。後來又是兩次來到礬樓見她,但師師都假托有事,讓丫鬟回絕了,而這段時間竹記忙著買賣糧食賺昧心錢。原計劃新開的幾棟分店也暫時擱置。她也因此不用履行過去表演的諾言。

    「哦?不是很熟……但一般的來往總是有的。依師師姑娘的眼力,這人到底是才子,還是商人呢?」

    對方乃是極聰明的人。說話用詞,清晰準確。師師無意間掃過對方眼神,卻是心中一動,這孫公子說話看來隨意,但眼神深處卻極為清澈,先前他是輕車熟路地在享受與花魁來往的休閒時光,這一下卻不太像了。隨即又想起早兩天見過的一個來自淮南的外地豪族,對方也問起了竹記與寧毅,當時她隨意應對了一番,現在想來,連續兩撥人有針對性地問起他,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

    這兩撥人在當地都是豪族,但彼此相隔上千里,要說他們是專程進京找寧毅,實在不太可能……心中懷著疑惑,她小心應對著對方的詢問,探索著這位孫公子的意圖。果然,不久之後,這位孫公子問過了寧毅的性格,便問他的家人、人緣、甚至於住處,做出了想要登門拜訪的意思。

    這天的發現讓她心中覺得頗為古怪。她知道寧毅做生意厲害,也知道他靠了右相府之後,做起生意來也可以狐假虎威,但是相隔千里的兩個大家族專程派人來京裡找他合作嗎?似乎又不太可能。當天晚上她跟李媽媽問起這兩家的背景,果然,兩邊都是有官場關係的,不會這樣特意的來靠著右相府,至於這些地方的受災狀況……

    「……不知道啊,師師你也知道,最近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奔著災情去的,京裡說得火熱著呢。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前段時間朝堂上吵來吵去,罷了不少官,就是為了賑災的事情,最近北邊打仗,聽說聖上心情不好,事情也稍微緩了一下。女兒,你問這事幹嘛?」

    「沒什麼,隨便問問……」

    如此到得第二天,她去參加一個詩會時,見到了左厚文與他的堂侄左繼蘭,也見到了河東還算比較有名的才子王致楨。對於左厚文,師師知道他為左家管著京城這一大圈的商事,本身才名也是有的,在左家僅次於那位大儒左端佑,因為這樣的關係,雙方以前也見過不少次,只是不熟。師師暗地裡聽說過他的傳聞,據說他比較喜歡那種性格強悍獨立的女子,家中納的兩個小妾據說都是家道中落,本身支撐著家業,隨後被他娶了的。據說他還暗中脅迫過幾個性情堅貞的人婦,但這事情傳得並不廣,可見對方也並不是毫無收斂之人。

    詩會快結束時,左厚文與左繼蘭、王致楨來見她。左繼蘭三十來歲,一看就是那種性情驕傲但能力也不錯的天之驕子,對於她,只是簡單的上下打量,做出不怎麼在意的表情,但師師能夠看出他眼底的情緒——是那種想要佔了她清白而又自認有能力的人的心思——互相說了幾句話之後,左厚文竟然也問起了竹記、寧毅的事情。

    「聽說李姑娘認識這位寧公子,想必是很熟了。」

    「呃……倒是不熟,只是生意上的往來……」

    「呵呵,不熟也沒關係,我這侄子想要見他一見,有些事情商談。有個中人,面比較好見,而且我這侄子性情有些烈,李姑娘跟在旁邊,說不定他會收斂一些。」左厚文笑笑,「這樣吧,明天……不,再過兩日,繼蘭去礬樓找李姑娘,然後你們二人同去尋那寧公子,如何?」

    左厚文雖然不是官身,但官場的影響力承自左端佑,可以說就是左端佑在京城的代言人,發慣了號令的。最後雖然加了句如何,但師師此時也只能點頭應下。這一下。天南地北光是想要從她這裡入手尋寧毅的,已經是三家了,而且看起來並非善意。

    寧毅就算再厲害,竹記就算發展再快,什麼時候又到了能得罪這種豪族的位置上了?還是一下得罪三家?不過,找自己的就有三家,其餘的恐怕就更多了……

    她一時間想不明白這些。又過了一日,這天晚上,礬樓之中一如往常的熱鬧,喧囂之中。有兩撥肯花錢的人進了李媽媽的法眼。過來詢問師師的意思。這兩撥人中,一撥也是外地的公子哥,只有一個,另一撥則是請了京城大戶過來。應該是談生意的。師師不想與人獨處。選了後者。選定之後不久。礬樓之中,便有人吵了起來,師師過去時隱約聽到那邊的吵鬧。

    「……你們這幫心黑透了的渣滓。死了下十八層地獄……」

    「嘿,你們不是,二十五兩跟三十兩差多少……錢賺夠了來礬樓找頭牌了吧,還敢說自己心善……」

    「比你們好,我們這次……」

    「找打是吧!」

    「誰敢,打不死你……」

    「有種你過去……」

    吵鬧聲斷斷續續的聽了幾句,不久之後礬樓的人出來調解,也就將騷亂平息下來。隨後,師師去到暖閣的宴席中作陪,才發現方才吵架一邊的嗓音,出自其中請客的那方。

    這請客的乃是一撥外地商販,為首的四十多歲,但看來是跑遍四方的漢子,姓于,跟隨著他的是幾名二十多歲的家中子侄。由於可能來自於鄉下地方,話語之中相對粗俗些,那些年輕的公子則有些靦腆,有些故作不在意的在自己面前表現。被請的那方師師倒是認識,這位姓魏,乃是京中的一位糧商,平日裡風評較好,據說很疼愛家中妻妾,於礬樓來得卻不多。

    雙方在酒桌上並沒有談生意的事情,能到這裡來,雙方看來是已經有了意向了。師師盡量地活絡著氣氛,待到就過三巡,那魏老闆笑著,拍拍於姓漢子的手:「好了,我知道了,這事就這樣。於員外你的誠意,我明白了,眼下我得先回去,家中還有事。你們……在這裡多坐坐,想必花了不少錢。師師,你安排好他們,不是我說,到你這裡來一趟,花錢可太多了……」

    師師帶著些許委屈地笑著:「魏先生哪裡的話,樓中規矩如此,師師也沒辦法,師師只盡力伺候好各位罷了……」

    那魏老闆揮揮手:「好好,我走了、我走了……」

    他既然要走,那位於員外便也要送他,兩人談妥了事情,心情都不錯,相攜出去了,剩下師師與其餘幾位於姓公子在。丫鬟們繼續添酒上菜,師師也就笑著陪他們說話,詢問起他們家裡的狀況,彈唱幾曲之後,卻也隨口問到了他們做的生意,這才知道他們是準備跟魏老闆買糧往災區賣的,隨後卻也有一位年輕公子開口:「聽說師師姑娘跟竹記的寧老闆很熟的,是吧?」

    「倒不是很熟,有生意上的來往。」這幾天師師聽這句話聽煩了,隨口應答。不過,這位公子倒跟其他人不同,師師說不熟,對方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隱約間聽到其中兩人交頭接耳說著,似乎是因為她與寧毅很熟,對方才選在礬樓、又花了大錢宴請那魏老闆的。

    幾個年輕公子想要在師師面前表現,因此席間話語不斷,過得片刻,又聽他們說起這次北上是要「做善事」,師師旁敲側擊問一問,那人道旁人買糧三十兩一石,他們是要賣二十五兩的。師師笑著點頭,心中對這幾人卻是頓生厭惡,你過去施糧放糧,那叫行善積德,平日二兩多一石的糧拖過去十倍賣,這行的什麼善積的什麼德。

    那年輕人說完以後,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開口補充幾句,想要更正。師師撥弄著琴弦,微笑著符合幾句。幾位年輕人便互相之間說了起來,過了一陣,有一個言辭比較清晰的年輕人說出來的話,才讓她指下的琴弦微微一顫。

    「……這次的事情,師師姑娘也知道的嘛,畢竟便是竹記在後頭安排的嘛,這次賑災,要是沒有他們的人。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北面那些人,真是苦啊……」

    旁邊一人道:「也不算竹記,竹記背後不就是當朝右相嘛,最上面都是右相安排的。若非有右相,我們進得去河東?」

    說起這個,先前的年輕人頓時激動起來:「怎進不去,要是早知道那麼多饑民,我死了也要將糧運進去!他們有種打死我好了啊!#¥%&*(開始罵人)」

    師師皺了皺眉:「北方現在……怎麼樣了?」

    「河東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兩邊都在使力呢。咱們運糧過去。這賊……賊天氣又降了這麼多,本來糧價下來一點點,然後又漲上去了。那些狗大戶,不許我們壓糧價。四處找茬。上次我三哥就是被他們打了。好在竹記那邊也有準備。那位姚掌櫃叫了大夫,然後又叫了官府,把他們人給抓了。哼。這次咱們北上,三哥傷還沒好,又吵著要去呢。」

    一個年輕人臉色通紅地站了起來:「那位姚掌櫃說得對,這就是打仗!」

    旁人附和:「怕他們是孬種啊!這次咱們人還少嗎!他們的地頭?惹急了我我弄死他們!」

    師師卻是疑惑起來。他們說的是什麼?她以往知道,這些年輕人是最容易被某些事情影響的,暴躁衝動也是常有。但眼下看起來卻又不同,汴梁城中,有一批學子,以陳東為首的,常常憂國憂民,慷慨激昂,他們連蔡太師、高太尉這些人都敢罵。此時看來,這些讀書不多的年輕人,情緒竟像是有些陳東他們的氣息。

    他們賣個糧,怎麼能賣成這樣的?看起來簡直是被什麼人煽動了一樣。

    她試探著問道:「幾位公子,也去施了粥飯?」

    「自然去了,每日都去!」幾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著,隨後有人道,「但是竹記的寧東家說得對,終究不可能全都熬成粥吧,唯有把價格壓下去,其他人才有一條活路。師師姑娘,你認識那位寧東家,你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

    師師看著他們,隨後輕聲道:「對那……把價格壓下去,其他人才有活路的道理,我卻始終不太明白。」

    其中一個想要表現的於姓公子大聲道:「嗨,這有什麼難明白的,我這麼笨,都明白了。師師姑娘你想啊,那裡的糧價要是三十兩一石,賣糧多有錢啊,這麼賺的生意,那些狗大戶、狗官還不得拼了命啊。朝廷上兩位相爺就算豁出命去,也擋不住這麼多人的貪心。可要是糧價下去了,賺的不多了,再加上官府有些清官,才能讓那些大戶少插手。寧東家說過的,要是糧價繼續漲,官府的賑災糧,能發到百姓手裡的十不存九,要是被打下來了,也許就能保下一半或者更多,到時候咱們再去多施粥,就有很多人能活下來了!所以啊,這次我們賺到了錢,又回來運第二批的米糧上去,咱們還買了冬衣……哼,這次過後,咱們還得上去第三次,於家是男人的,都要去!」

    這人滔滔不絕,旁邊一人說道:「就怕下雪以後,路難行了。」

    「別說下雪封路,哪怕凍死,我都要把糧拖過去,我就不信,弄不過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

    師師的腦袋裡嗡嗡的,她是聰明人,有些事別人一點,她也就知道了。隨後,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中,她也逐漸的、一絲一毫地拼湊起來一個已經在她身邊發生了近三個月的、巨大「戰場」的輪廓,而這個輪廓的點點滴滴,她原本是感受到了的,只是那時並未在意。隨後,在心的底層,恐懼感湧上來,她明白過來,那個幾乎已經被她放在了「絕交」定位上的商人,曾經的朋友,在這三個月內,觸動了多大的一塊利益,得罪了多少的人……

    她終於明白,那些豪族入京,是要幹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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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0 11:51:57
第五一〇章 豪情熱血 恐怖冰涼(下)
   




     兩個多月以前的八月,或者在更早一點的時候,是一切開始的起點。

    朝堂的一切,以兩位相爺為主導,動用了龐大的力量在南北兩地,聚集起了許許多多人的力量,將大批的糧食運入糧價飆升的災區。

    在這其中,竹記發揮了巨大的力量,加上其他一些勢力的參與。他們負責了南北聯絡,給眾人安排行程,保障安全,在官府的配合下,使得一切運作起來,那段時間,正是寧毅開始忙起來的時候,她則關心著童舒兒的命案,來回奔走,而後才知道糧價的事情,對其逐漸生疑。

    在此後的時間裏,竹記緩下了拓張的步伐,而自己由於厭惡的心情想要斬斷與寧毅之間的來往。這個過程中,一撥又一撥的人正在趕往河東、河北、淮南、荊湖等地,在最初,他們也是單純地本著做生意的心情過去,但在這其中,有一批人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同這些於姓年輕人口中說的姚掌櫃。在南來北往的過程裏,他將一些簡單的道理說給他們聽,引導了他們去施粥放糧,同時以言辭將他們與那些屯糧的大戶之間對立開來,一步一步的達到了類似於煽動的效果。

    最初聽時,師師隻以為這樣的人僅是姚掌櫃一個,是這類社會經驗老到的引導者將事情的效果發揮到了最大。但是逐漸聽下來,師師發現這樣的人可能遠不止一個兩個。

    這次在受災的幾路當中,朝廷支撐起來的大商道一共是七條,進入災區之後,這七條路線再進行分散,而在每一條路線上。此時都有著一定數量的、類似於於家這種熱血之士的存在。他們原本為生意而去,叫上家中子侄,也是為了見見世麵,隨後逐漸見災民的慘狀,見富人不仁。敵愾之心起來之後,又開始準備第二次第三次的投入賑災,同時叫了家中的其他人參與進來。

    “……越是到後麵,糧越不好買不好運,但這次咱們早已預定了要多來往幾次,最後咱們於家運進去的。至少要兩千到三千石才交待得清楚!”

    “……兩三千石也說得這麼驕傲,知不知道咱們上次見的侯家,他們家船隊一次就運了一千五百石。”

    “有多大飯量吃多少東西嘛,咱們總是盡心盡力,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而且侯家也是咱們親家了,上次不是說。侯老爺有意將他們家七姑娘許配得小六嗎。因為小六在施粥的時候哭了,侯老爺說他有善心……嘖,早知道我也哭。”

    “呃……五哥不要亂說,他們也隻是隨口說說,這事不能亂講的……”

    “這事哪有隨口的,人家看得起你……不過說起來哭,災民我以往是見過的。那耿青天的事情,我才真的哭過……”

    “那事……要是我在當場,我這脾氣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時間過去,暖閣之中眾人依舊議論不斷。師師做的是這一行,平日裏擅長的,也是一絲一縷的從眾人的話語裏抽出線索來,拚湊起那個巨大的輪廓,越是拚湊,心中越是湧動難止。

    此時的武朝,每隔一段時間。饑荒總是會有,哪怕是集中在一片小地方,也稱不上是什麼人間罕見的慘劇。至少師師本人,就曾見過饑荒、見過賑濟,南來北往的這些地主、糧商中。以往荒年或許也賑過糧食,但這一切的狀況,卻與往年不同。

    那些竹記人員的刻意引導激發了他們心中善念,與此同時,不同運糧者的互相通氣也給了他們並非孤立無援的印象,他們彼此認同、打氣,因此令得心中更熱。從這些年輕人偶爾說出來的“聽說南方如何”“聽說河北路糧價怎樣”的過程裏,師師敏銳地能夠察覺到,至少有一個聯係各地的樞紐,在不斷地將這種信息渲染給他們知道,而那耿縣令的事情,據說更是在短短數日內就傳遍了受災區域,不是有一個背地勢力有序、有意識地操控,根本做不到。

    一個兩袖清風的縣令,在荒年之中,寧願讓家裏人吃糠喝粥,也要最大力度地讓饑民活下去,而在他讓大戶賣糧的時候,竟然被大戶派人刺殺了,可見這些人,是多麼的窮凶極惡。

    在這些人進入災區、引起注意之後,幾地都爆發過衝突,但隨後都被壓了下來。那位姚掌櫃的勸說顯然極有效果,此後跟他們通了其它地方一些人被大戶派人打傷的事,一部分人因此退縮了,卻也有一部分人,變得更加執拗,聽這幾名於姓年輕人的話語中,他們已經隱約覺得,在這件事情裏,被大戶打傷了,竟是更加榮耀的事情。

    南北各地,一撥一撥的人竟然就這樣被煽動,血性被災區所見所聞激發起來,令得師師很難不聯想到寧毅當初在竹記吸收那些說書人的行動。這天晚上,待到於家人都走了,待到夜深人靜,她的腦子裏都一直在響,一時間想到這些人的熱血,想到他們滿布天南地北與那些大戶打仗的事情,一時間又想到左繼蘭,那荊湖孫公子,淮南豪族的事情,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到得最後,竟是恐懼的感覺還大些。

    這些年來,她居於京城,由於是女子,某些見識或許不如旁人,但最是明白權勢的可怕。這些年輕人的行為當然可敬可佩,南北之間,能夠連起來互相呼應的或許也有不少,但是放在朝堂上、權力場上,這些鬆散的人是當不了後台的。

    他們或許在當地也是地位不錯的家族,有田有地,也有許多稱得上是高門大族。但師師聽得一陣便知道,這些人並不能進入真正的權勢圈子,他們在京城沒有人,在外地,沒有擔任一方大員的親族,就算有的人家中出了一兩個官。也多是小官。而左家、孫家、淮南豪商這些豪族,與他們有聯係的,往往都是一方大員,如果有必要,在蔡京、王黼、李邦彥、童貫這些人麵前也能遞得上話。有些人甚至於皇族有著密切的聯係。

    這一次,他們熱血歸熱血,說話之中,仿佛也透著一股相信時間邪不勝正的英豪之氣。但實際上,若不是這次賑災之中,相府的力量牢牢把握住了幾條線路上的治安力量。他們這樣子進場、壓糧價,是真的會被打死的。賣糧的過程裏,與地頭蛇爭利,對他們最大的保護,就是這一塊。師師也明白,要達到這種效果。需要相府、寧毅等人付出多大的精力。

    而如今,他們在天南地北的賣糧,當地的豪族們卻都已經找到了問題的核心,開始朝著京城而來了。如果說找到自己的有三個人,那麼在這之外,試圖對這邊動手的,可能就有三十個、三百個。

    心中懷著這樣的擔憂。第二天她的情緒都有些焦慮。以往她聽各種豪傑的事跡,最是欣賞那些義之所至雖千萬人而吾往的大英雄。可這種事情落在身邊認同的人身上,她卻能知道其中利害,反而害怕起來。

    這兩年來,左右二相上位,權勢已經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李相性格剛直堅定,秦相辦事手段淩厲,兩人一主一輔,推動北伐諸事。但涉及最上層時。師師也一直保持著一個印象,如今這京城,最強大的終究還是蔡太師、王少師這些老官,他們的黨羽遍天下,如今為大局而隱忍。但若是真的爆開衝突,兩位相爺未必接得住他們的淩厲手腕。因為要辦事,蔡太師他們隻得罪民眾,不得罪貪官,而兩位相爺,是得罪了許多權貴的。這一次算起來,恐怕就更多了。

    哪怕他們手段厲害,能不能抗住,她雖然作為局外人,仍舊為之憂心。

    當天上午,她在考慮著這件事情,準備下午便去尋寧毅。或許自己的擔憂是過了,但總的替他通風報信才是,左家孫家這些,畢竟都不好惹。然而過了中午,還沒出門,便聽得有人過來通報,說左繼蘭左公子已經到了,請她出去。師師想要拖拖時間,忙叫丫鬟請左公子進來稍作,就說她有事,須得等等,但不久之後,丫鬟進來,說左公子便在礬樓大門外等著,說是不進來坐了。

    這一手表現的是男子的強勢與霸道,但師師此時已經懶得理會。她連忙去找到李媽媽,與她說了左繼蘭的事情,讓她幫忙去找到寧毅,先打個招呼,自己這邊拖一下再走。李蘊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親自出門,過去通風報信。

    師師去到礬樓正麵二樓的一個房間裏,悄悄打開了窗戶朝下方看。外麵的街道上,左繼蘭與王致楨正在說著些什麼,過得片刻,也有一位官員停下來與他們說話,那是工部的一位李員外,竟然也認識左繼蘭,雙方笑著交談了一陣,交談之中,左繼蘭也偶爾回頭,蹙眉朝礬樓望過來。

    師師知道自己這樣的拖延必會得罪對方,但她的得罪隻是小事。正在窗前考慮著對方過去大概是要跟寧毅說些什麼,自己要怎樣幫忙緩和一下氣氛,讓兩邊不要真的撕破臉,又站在寧毅的位置想了一下這事情到底該怎麼解決:不管災區那是不行的,可若是要管,這麼多人,怎能得罪得起。

    心中正自煩亂,陡然聽見下方傳來騷動,隻聽那左繼蘭一聲道:“你幹什麼——”隨後便是一聲慘叫,混亂響起來……

    ***************

    對於進京之行,左繼蘭並沒有太多可想的,在他而言,一切的事情都可以按部就班:拜訪堂叔左厚文,拜訪與自家相好的官員,以及替齊方厚向一些京官大員轉交信件。這些東西做到了,對相府的壓力就會成型,對那寧立恒的壓力便更大,他是要上門打一聲招呼的。他已經想好了,作為左家的繼承人,他會對對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在話語的最後,他會明明白白的告訴對方:“這次我下不來台,一定會弄死你。”

    話可以說明白一點,沒有關係。

    雖然驕傲,但他並非沒有理智之人,相反。他尤其知道這次進京,需要雷厲風行,因此他沒有耽誤什麼時間,進京之後迅速走訪眾人,將意思遞到。見到李師師的詩會。他實際上是去見其他幾位叔伯的,堂叔左厚文知道他對李師師有點興趣,安排了這個“中人”的主意,待到李師師走後,也曾笑著跟他透露“我可是給你製造機會了哦”這樣的意思。

    左繼蘭隻是驕傲地笑笑,他心中並沒有尋芳問柳的心思。但李師師比較漂亮,氣質也好,如果這次上京能順便帶走一顆芳心,那也是不錯的。

    京城之中,恐怕許多人都眾星捧月地哄著這個花魁,他並不這樣做。到了礬樓,丫鬟讓他進去坐著等,他隻在路邊等等。也是給對方一個意思:你快點給我出來。一些女子可能因此惱怒,但他是有這個資格的,許多女子即便開始生氣,最後還不是乖乖被他馴服。女人嘛,主要就是賤。

    不過這一次。對方可能真的有事,讓他等了好一會兒,有可能是想要對他欲擒故縱,故意拿捏一下。不久之後,他與前天拜訪了的公布李員外見到,聊了一會兒,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這女人,不知道他是來做事情的麼,誰跟她玩這些虛門道……

    也是因此,他火氣有些他。當路上一個行人陡然撞過來,他順手便將對方推了出去:“你幹什麼——”

    *****************

    相對於左繼蘭的從容與理所當然,王致楨更加知道權力場中那種錯綜複雜的感覺,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這次上京,左家帶來的是對相府、對寧毅的一份壓力。而天下各種地方,一絲一縷的壓力都在朝這邊聚集過來,最終他們都得妥協,這才是精髓所在。

    這是堂堂之道,權勢凝聚的精髓、偉力所在,真正的力量,不是一個宰相、甚至一個皇帝的頭銜就能代表的,真正的力量在於順勢而動,權力再大者也必須妥協。而他,一個身負淵博才識卻數次落榜的才子,最終推動了這大勢的一部分,淹沒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夥。

    李相、秦相、李頻、寧毅以及與他們同流的一些人,也許很硬氣,但他們會明白什麼是大勢。荒年死人,他也很遺憾,但人之欲望豈能壓製?若是有一天讓他走上高位,他將會有更厲害也更合理的手腕去改變這一切,而不是像他們這樣愚蠢。在這之前,他很樂意看到這些蠢人的崩潰和妥協。

    因此他也很期待今天的這次見麵。對方會表現出怎樣的態度來呢?厭惡還是有禮?謙和或是暴躁?但任何聰明人,必會明白什麼是大勢所趨、無力回天,他也準備了一番話要教導對方明白這一點。

    河東路壓過來了,左家壓過來了,齊家壓過來了,還有天南地北無數的人都在壓過來……

    他倒是沒有想到接下來的這一幕。

    “你幹什麼——”

    左繼蘭將那撞在他身上的乞丐一推,那乞丐砰的摔在了路邊,然後是殷紅的鮮血從頭上流出來。

    左繼蘭與王致楨都愣了愣,隨後明白過來:“他娘的,你跟我碰瓷啊!也不看看什麼地方……給我打死他。不,抓住他,送開封府嚴懲!”

    左繼蘭這樣吼著,旁邊的侍衛立刻就過來了,要將地上那頭破血流的碰瓷乞丐抓起來,與此同時,已經有開封府的捕快結隊過來:“你們幹什麼……”

    “喂,兀那捕頭,你給我過來,這家夥光天化日之下擺明碰瓷,定要將他抓去嚴懲——”

    “青天朗日,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如此行凶——”

    “這位捕頭,我乃工部員外李竟……”

    “抓起來!”

    “對……”

    “你們幹什麼……”

    “快去請郎中,這邊要死人了——”

    “蓄意傷人……”

    “喂喂喂,幹嘛,不想活了……”

    一片混亂之中,捕快們開始將枷鏈往左繼蘭身上套。樓上的師師瞪圓了眼睛,她都能看出那明顯是碰瓷,但左繼蘭被抓起來了,那李員外根本何止不住,有人開始渲染“外地人行凶”。左繼蘭明顯是懵了,隨後掙紮大喊:“知不知道我是誰!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爹是左端佑!我爹是左端佑!你們死定了,你們知不知道!我爹是左端佑——”

    嘶吼之中,人群裏有一個年輕人朝李員外拱了拱手,李員外朝那邊走過去。雙方聊了幾句,那李員外看看這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師師卻認出來,此人乃是秦相的弟子聞人不二,與李竟說完話,他便朝這邊已經愣了的王致楨走過來。

    看見李竟與對方說話。王致楨便明白了其中有內幕。這一下變故,簡直是當頭棒喝的感覺,他手上想要阻止捕快擒拿左繼蘭,但捕快將他推開了,左繼蘭則讓他去找人,弄死這些家夥。與李竟說完話的年輕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王致楨王兄吧。久仰大名了。”對方拱了拱手。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知不知道……”

    “在下過來,為的是傳一件東西。”聞人不二從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那信函以蠟封口,正麵上書:“左兄端佑敬啟”落款是:“弟、秦。”

    “眼下隻是做個樣子,左公子在這裏好吃好住,不會被虧待。王兄勿要擔心。這封信乃家師秦公寫於左公,還請王兄帶回河東轉交,到時候王兄自然知道如何接回左公子……時間不多,京城水深,王兄不要亂晃了,早些回去吧。”

    王致楨這一下是真的懵了,他來京城幾天,就算無功而返也沒什麼,不是沒考慮過,但眼下這一切太突然。最重要的是。他乃是左繼蘭身邊的幕僚,左繼蘭屯糧,是他一手操辦。他們進京施壓,秦嗣源竟直接抓了左繼蘭,還寫封信給據說已經絕交的左端佑——他親手將這封信交到左端佑手上時。可該怎麼說啊……左端佑會怎麼看他,可想而知了……

    捕快們抓了左繼蘭,拉著他吵吵嚷嚷地走了,王致楨拿著那封信,一時間怔怔地站在路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陡然間,一道身影從他身邊跑過去了……

    ****************

    師師在樓上看著,見到聞人不二的時候,她自然也想到了這是件什麼事。

    此時李媽媽出門還不久,必然不是消息遞出去以後對方的應對,也就是說,對左繼蘭,那邊是早有準備了。如此雷厲風行的手段讓師師吐了一口氣,然隨即,卻也沒有真的感到輕鬆,如今兩邊的交手已經開始了吧,就算抓了左繼蘭,對方還有受災地區好幾路的豪族啊,這種強硬的手段,應付得了幾個人。

    她從樓內追了出去,趕上了走在最後的聞人不二。

    “聞人公子、聞人公子。”

    師師的稱呼叫得柔軟好聽,聞人不二回過頭來,隨後笑著拱了拱手:“哦,師師姑娘,什麼事?”隨後道,“莫非是要給那位光天化日傷人的公子說情?”

    師師笑著搖了搖頭:“他要去找立恒,我在樓內拖著他呢,還叫了媽媽去報信,想不到你們就動手了。聞人公子,你們那邊……挺麻煩了吧?”

    聞人不二微笑著,想了想:“是不輕鬆。李姑娘也知道了?”

    “立恒他那邊,恐怕也有很多麻煩事了?”

    “確實麻煩,最近他家裏也被一些有關係的人找上門來,最近有些棉料商、絲商和他竹記的一些合作商找上門,要他收手,不然就威脅不跟他合作,不供貨給他。他家娘子顧念舊情,也在等他表態,還沒對這些人下狠手。這不,今天我們來抓左繼蘭,他便回去處理這事了……”

    兩人一麵說著一麵往前走。

    “難怪他最近挺忙了。不過我有些事情,明日裏去相府找他碰一麵可以嗎?”

    “其實也不是很忙,師師姑娘過去,他一定是有時間的……”

    ******************

    時間回到不久之前,寧毅便正在離開相府,要抽空回到家中,處理一下諸多客人的事情。十月下旬,各種瑣碎麻煩,確實是一撥一撥的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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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1 08:00:17
第五一一章 人間悠唱 天上繁星
               
         賑災的事情會迎來一撥一撥的反彈,是寧毅、秦嗣源等人一早就有過的自覺。這反彈或來自遠、或來自近,或來自身邊的朋友,也會有來自身邊的親族的,只因世間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便是這樣錯綜複雜。只要想做點事,往往便躲不過去。

        南北各地的反彈,早在各地糧商們進入災區就已經開始,身邊的狀況逐漸蔓延上來是在十月中旬以後。秦嗣源、堯祖年等有名的人應付下來的麻煩是最多的,那方的成國公主周萱與駙馬康賢想必也是這樣,不過皇親國戚多半可以少講一點道理。寧毅在相府中的操盤,則是最後才被人探知,而當別人知道他是相府負責這塊的幕僚之後,陸續登門之人,也就少不了了。

        南北各地的豪紳士族、官員親眷,上得門來介紹一番自己的背景,撂下暗示性的威脅,同時也試圖留下各種價值連城的禮物。有人送來珠寶玉器,有人送來墨寶名篇,這中間若有性情不好的,說不定還要罵上一頓。一位河北來的大儒在罵過一通之後,留下自己住的地址,讓寧毅改天親自過去聆聽教誨,說他詩詞寫得還是可以的,儼如施捨。蘇檀兒也只好應下了。

        在家中應付這些事情的,便是蘇檀兒。

        這些時日,寧毅只是每天晚上回來,白天在相府的時間居多。文定文方他們雖然也可以代為接待一部分人,但他們畢竟還不能真正的獨當一面,有些身份地位比較高的,他們便不好隨意說話。檀兒以往也沒接觸過這個層面,但她畢竟比文定文方他們更有歷練。當家主母的身份拿出來,接待人是夠的,只要態度好,別人也不好跟一個女人糾纏太多。

        一面應付這些上門的惡客,檀兒一面還要管著蘇氏布行的生意。蘇氏布行與竹記加起來。合為「蘇寧」,之前剛到汴梁時,由於左厚文的發話,蘇氏的便宜布料因此展不開生意,後來寧毅開始利用推銷員打精品戰略,倒是令得蘇氏的衣服如今成了奢侈品一般的存在。不過當初檀兒一手推動改良織機的技術優勢還有。這次賑災期間,一些糧商在災區賺了大筆錢,不光回饋以下一筆的糧食生意,還特意採購冬衣布料轉運往災區。

        蘇氏因此獲得大筆大筆的訂單,不光價格高,利潤豐厚。對方甚至還沒提什麼沒限制性的要求。你能交貨,我給你錢,不能交貨,大家自己人,沒關係,甚至於是不是人手不夠、棉料不夠,大家還會過來問候幾回。由此一來。蘇氏原本設下的幾個廉價布料作坊滿負荷的運作起來,又招下大量的女工,檀兒遙控著蘇文定照看著布行的各種瑣事,將蘇文定累得苦不堪言。

        不過此時的寧府與江寧的蘇家氣氛已經不一樣,有寧毅做事為表率,幾個堂兄弟都明白,熬得過這陣苦,將來才能有大作為。因此倒是沒有人偷懶叫苦,都在戰戰兢兢的努力著。

        外來的士紳顯貴登門,寧毅不在。他們也沒什麼太多的辦法,要說將關係的觸手伸到右相府中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雖然這段時間秦嗣源周身的各種壓力必然更大,但以他的威嚴與掌控,還沒有多少人可以越過右相府的那堵牆直接朝裡面施壓。當然。除了這些人以外,還有一小部分的人由於關係的特殊,在眼下並不那麼容易打發。

        這些人中,包括一些沾親帶故的遠親,一些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例如檀兒將蘇氏的生意轉向北方後,有一位原本與蘇家有些關係的世叔,叫做胡成燕的,為檀兒這邊提供棉料,原本雙方一直合作愉快,哪怕檀兒被左厚文那邊封殺,對方也沒有放棄,還時常詢問要不要援手。但這次賑災的事情之後,他與家人便以登門探訪的方式過來,旁敲側擊的勸說:寧毅畢竟權勢不大,這次這樣做事,是犯了眾怒了,右相身居高位,自然不怕這些,若是有人要對你家動手,你們卻是擋不住的。

        他雖然苦口婆心,又叫妻子幫忙勸說檀兒,實際上他後方的背景,便是一家在京城、淮南都頗有影響的豪族。當檀兒始終以太極的功夫應對時,他便隱約透露:你最近大量購入棉料,我家中存貨卻是不多了,這樣下去,可能要斷貨……

        除了胡成燕,陸續登門的還有一些供貨商、渠道商,這中間有蘇氏的,也有竹記的,甚至還有租房租地給這邊的人上門,說要將地方收回:「違約也不怕,我們賠錢。」這些人大都是跟地方豪族有關係的,對方探知寧毅的關係網後,便讓他們上門施壓,有些互相之間還通了氣,不少人都以胡成燕為核心,輪番的上門勸說。

        周身點點滴滴的壓力,好言相勸或是惡語相加,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可能沒有負擔。檀兒表面從容地應對著這一切,由於事情還涉及竹記,便等著寧毅的最後定奪,寧毅讓她拖了幾天,到得今天,檀兒才叫了所有人一同上門。寧毅從相府回來時,檀兒在後院與這世叔、嬸嬸說話,蘇文定等人在前廳待客,已經頗為熱鬧。

        「……檀兒啊,不是嬸嬸說你,嬸嬸見識短,有些話不中聽呢,你也聽聽就算了。鄉下人都知道,箭射出頭鳥,有些事情吧,你當時得意,以後怎麼辦呢……你那夫婿啊,一開始就是入贅進來的嘛,你才是主家,要把握好分寸,不能什麼都由著他啊,他做這樣的事情,你就該多多勸說他了,對不對……」

        後院房間之中,胡夫人絮絮叨叨地勸說著檀兒,檀兒則始終在面上保持著微笑,禮貌應對。

        「嬸嬸,我也是個女人,他是我相公,我敬他愛他……我一開始是好強,那是年幼不懂事。家中又沒有人撐得起來,被逼的。女人嘛,誰不想在家中相夫教子呢。嬸嬸,那些事情啊,是男人的事。就讓他們去理會吧。」

        「哎,哪裡能這麼說,檀兒你巾幗不讓鬚眉,有些事啊,該勸還是得勸的,你要聽嬸嬸的……」

        「檀兒知道。」

        檀兒的太極拳打得滑不留手。胡成燕只是在門外聽著,沒有參與。他是知道這個侄女的厲害的,性子其實也堅決。但堅決又如何,這是個水磨工夫的事情,你受得了一個人的說話,也許也受得了十個百個。但心中肯定會煩,只要煩了,在家中就容易起摩擦,容易吵架,容易遷怒,到時候就會知道壓力無處不在,這次動手的。畢竟不是他們一家,已經有好些人聯手起來了。

        他胡家的上方是京城的劉家,劉家世代豪族,這次讓他辦事,還做出了將一位主家小姐許配給他兒子的承諾。這個親家他是要結的。其實他倒也不想逼得檀兒夫婦太狠,主要是讓對方在淮南的幾個小地方抬抬手也就是了。劉家是善心人,也不想把人餓死,只是方便收收田地而已。這中間他家也佔了一點股,那年的饑荒其實都是這樣,如今我要收點地了。你不能把我的路堵了吧。大家自己人,你要賑災,我們不擋你,我們又不是壞人,也是有分寸的……

        寧毅從後門進來。隨後看到了在這邊玩的寧曦與小嬋,小嬋抱著孩子揮手,對寧曦說道:「爹爹。」寧曦也指著那邊:「小媽,爹爹。」

        寧毅過來抱了抱小嬋跟孩子,詢問了前方的狀況,方才進去,隨後便看到了等在那邊的胡成燕。對方已經笑起來:「哈哈,立恆賢侄。」

        「胡世叔。」寧毅拱手笑著,隨後去到房門口朝裡面打個招呼,「嬸子來了……檀兒,我回來了。」

        檀兒站起來點了點頭,夫妻倆交換一個眼神。那胡夫人正要絮絮叨叨地跟寧毅說些什麼,寧毅笑道:「嬸子,怠慢了,我跟胡世叔有些話說,讓檀兒陪你、讓檀兒陪你……胡世叔,借一步說話。」

        寧毅伸手,與胡成燕一同沿著走廊往前走去,胡成燕開口道:「立恆啊……」寧毅回頭看看,面上帶著笑容,說話卻快:「胡世叔,最近一直有些事情想找您,可惜公務太忙,抽不開身,正好您今天到了,可以與胡世叔您商議一下。哦,走這邊……」

        「呃……」

        胡成燕想要說話,但寧毅沒有等他出口,語速不慢:「是這樣的,最近一段時間,布行那邊的需求很大,胡世叔手中的棉料都有些跟不上。想必世叔也知道了,蘇氏已經打開了市場,竹記也是,最近有很多人跟我聯繫說想要合作……哦,單子在這裡,胡世叔您看看。」

        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來,那是一張各種物資的供貨、售貨單,上面寫了一家一家的名字,當掃倒棉料一項時,上面有「海城張沛」「鹿城湯司翰」兩個名字。

        「看,這些、這些……哦,棉料這個胡世叔不要誤會,世叔家的貨,我們是一直要的,只是前次世叔上門說棉料有些供不應求,甚是遺憾,也很是焦慮。檀兒跟我說,不該再多麻煩世叔啦,所以缺的布料我們跟張家拿了一點。但是這次以後,世叔手裡的貨,我們還是有多少,要多少的。」寧毅說著,笑了一瞬間,隨後收斂了表情,「但是,接下來,是要發展了。」

        兩人一同前行。

        「胡世叔可能不知道,這次相府賑災,我們竹記也參與了,出了一點小力氣。功績沒多少,但還算是認識了一些人。汴梁附近方圓八百里,有八十七戶大地主、大商家與我們都有了聯繫,還有其它的一些散戶。您知道,有些人豪爽,只要是朋友就願意幫忙,例如這個成家的生絲,他願意給我們的,是市面批發價格的七成,而且……最好的成色,不說二話。」

        「由於賑災的事情,蘇寧的發展稍微緩了一點。」寧毅說著,「但是接下來的兩年,我們有新的計劃,大致輪廓已經出來了。世叔,您覺得,有這些人的幫手和支持,再加上相府的權勢。接下來我們發展多大?」

        胡成燕皺了皺眉:「這個……」

        「未來兩年,竹記要開遍大江南北,所有大城的店面,我要擴張五十家以上。蘇氏的布,只是明年。我和檀兒要擴張五倍。也就是,五倍的供貨。」

        「新的規劃,要有新的制度,我跟文定他們商量了很久,決定年初的時候,會請所有的朋友都來聚一聚。要多少的貨,先會有個規劃,大家競一競標。彼此能拿出多少啊,能有什麼價格啊。做生意嘛,既然大了,總是這個樣子的。世叔也明白。」

        聚會,競標供貨,這是生意做到很大的商家才能有的氣象。但既然是競標,價格就肯定會被壓到最低。胡成燕明白了寧毅說的是什麼,寧毅倒是笑了起來。

        「不過這套方案制定出來之後,我和檀兒都說,別人也就罷了。胡世叔一直以來對我們家這麼照顧,豈能如此對待。因此便一直想與世叔談談,世叔家的貨,我們會一直按現價收,有多少收多少,不夠的再讓張家、湯家他們幫襯一下,明年年初,世叔做個樣子就可以了。」寧毅笑著,隨後認真地一揮手,「哎。世叔你不要說見外的話,我知道世叔的性情,從不占人便宜,我們也不是什麼看不起您。一直以來,檀兒做生意。蒙您照顧,您是長輩,我們是真正的自己人,些許小錢,自己人嘛,賺一賺不用太見外了。另外呢,還有一件事,算是小侄冒昧……」

        寧毅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最近聽說世兄與劉家的姑娘預備結親,小侄在相府,有些便利,查了一下,這位劉家的女子乃是庶出,本身與幾個男子有些來往,恐非良配……此事小侄原本不當說,但事關世兄終身大事,小侄也只好當個嚼舌根的壞人。當然,還得世叔親自去查證一下,這一份乃是密偵司調查過之後留下的副本,是些瑣碎俗事,沒關係,世叔先收起來,會去以後再印證調查。前面的朋友等了那麼久了,還要請世叔陪小侄一塊出去應付,有世叔在,也好鎮得住場面。」

        他將另一份裝有情報的信封塞進對方衣袖裡,然後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再接著,雙手握著他的手,往前方去了。

        寧家前廳,在這裡的十餘人已經等了不少的時間,彼此交談得早已不耐煩。隨後,見到寧毅與胡成燕攜手出來了。眼見今天現身的乃是寧毅,廳堂內為之一靜,大家都站了起來。他們過來,為的雖然是「逼宮」,但寧毅此時在相府辦事,地位顯得不低,眾人也就不敢輕忽。大家心中盤算著話該怎麼說,寧毅笑著讓胡成燕坐下。

        「諸位請坐、請坐,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氣。文定,茶都奉好了?去裡面拿我最好的那罐明前,多大人了,一點事都不懂……大家坐,呃……」寧毅正要坐下,表情定了一定,「哦,有兩位不是好朋友,我先處理一下。」

        他走到房間裡的兩個人面前:「陳老闆,胡先生。城南和西門口那邊的地和房子,分別是你們的,租用的時候,我們簽了合同,有保人見證。現在你們要提前收回去,我家可曾怠慢過兩位?」

        其中一人拱手道:「那倒沒有。只是……」

        「可曾衝撞得罪過兩位?」

        「沒有,只是我們如今有事要收回,願意……」

        「好,那打官司吧。」

        「呃?」

        「開封府衙,咱們打官司,不管打多久,寧某奉陪。現在,請你們出去。」他朝旁邊的管家動了動手指,「送客。」

        這句話說完,管家立刻過來,其中一人惱怒起來:「姓寧的,我們簽了約定,我如今有事,願意賠償,你豈能如此羞辱於我!今日要把話說清楚……」

        他這樣說著,旁邊也立刻有人過來道:「立恆,不要這樣嘛……」寧毅笑著看了他一眼,堂外已經有高大的護院過來,要請兩人出去。

        「他們若不走,扔他們出去。」

        這句話冷冰冰的,兩人丟不起人,只好罵罵咧咧地往外去了。事實上,當初寧毅等人乍來汴梁,有些事情是別人在辦,簽下的合同也沒有後世那般嚴格。寧毅不怎麼在乎這點錢,但對方既然要噁心自己。給自己難受,他也要無所謂的反擊一下。上一世的他,在商場上哪裡又是什麼好人了,鬧到官府上去,右相府的勢力至少不會被人擺明欺負。就算最後判處自己歸還房子、地,對方仍舊賠那點錢,甚至少一點,也得讓對方難受一陣才行,自己則可以迎來更多緩衝的時間。

        趕出這兩人之後,寧毅笑著坐下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這種人我是不歡迎的。諸位都是老朋友了,寧某做事,向來關照朋友,來來來,我這裡有一份東西,文定。你來發一下。」

        他從身上拿出一疊紙張來,每一份都與胡成燕看的相同,蘇文定一張張發下去。

        「此事有關蘇氏布行和竹記新的發展,會有一些改變,但我保證,賺大錢的機會到了。咱們做生意,要求財。要雙贏,這一份東西,我保證大家是最先看到的,這樣大家就先有個準備了……大家看看,我再詳細跟大家說一說……」

        寧毅的話語在廳堂裡響著,語氣雖然柔和,氣氛卻是冷硬的。不久之後,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態度:你們要鬧,我就把你們全換了!

        大家並沒有料到他會直接坐到這個程度。平心而論,如果要將人全部換掉。寧毅這邊,也是有損失的,大家要給寧毅添麻煩,當然可以直接撕破臉。但不久之後,他們也隱約看到了竹記的前景。如果說這次賑災真的讓對方結下了這麼多的關係,此後籍著右相府的勢力,蘇寧也將成為一股不遜於任何士紳豪族的力量集團——因為它原本就是打著右相府的名義的。

        眾人原本都是依託於某個豪族生存,因此這次才找上門來,但要說他們多受那些大戶重視,其實不見得。寧毅的描述之中其實也已經在暗示:與其跟著他們,不如跟我,你們和我已經有了合作的關係,接下來要擴張要發展,也會更加駕輕就熟,這只餅,只要你們願意,大家完全可以自己分。

        不久之後,有兩個人當場撕破臉走人,其餘人則還在觀望,胡成燕幾乎全程沒有說話。寧毅離開這邊回去相府後,又是蘇檀兒出來招待他們。過了一陣,這些人終於還是陸陸續續地離去了。天近傍晚,天近黃昏,夜晚降臨下來,天空中升起了星星,夜風淒冷,巨大的汴梁城裡,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辦著他們各自要辦的事情。

        夜深,寧毅從相府之中乘著馬車一路回到家中,馨黃的燈光與笑語之聲在這樣的時節裡籠罩著寧府,有人說笑,有人打鬧,有人抱著寧曦張牙舞爪地在院子裡跑,孩子格格的笑聲偶爾傳來。寧毅與一個一個人打了招呼,回去房間時,臥室之中一盞暖黃的燈光在亮著,檀兒坐在凳子上,穿著婉約的裙子,正在裝了熱水的木盆裡濯足,雙手撐在膝蓋上,眼見著寧毅進來,朝他露出一個微笑。

        寧毅走過去,蹲下來,將手伸進熱水裡,檀兒的身子稍微縮了縮,伸手要按:「別。」她大抵覺得這不是男人可以做的事情,但寧毅倒是並不介意,替她洗了一會兒,減去疲勞。其實每日裡應對各種瑣碎事情,哪怕態度可以強硬,身心之上依舊會感到煩惱、疲勞,厲害的人只是精神上亢奮,絕不至於妥協,累的感覺卻還是有的,哪怕寧毅對生意上的事情再駕輕就熟,也不例外。

        此時的夫妻倆其實都已能明白對方,而且隨著相處日久,時間過去,還在變得愈發的有默契。房間裡沒有聲音,只偶爾響起些許水聲,外面溫暖大家族的瑣碎聲響遠遠的傳來。檀兒伸手撐著膝蓋,抬頭往上看著,過了片刻,輕輕哼唱起來:「天上星……亮晶晶……」

        那是寧毅記憶中的一首歌謠,後來唱給檀兒聽了的,檀兒一直記著,也頗為喜歡。聽她柔聲唱起,寧毅笑了笑,也跟著輕哼:「那是一雙雙、一雙雙眼睛……」

        「眨呀眨……看~呀看……」

        「那是童年小夥伴呀……」

        「呵呵……」

        男人蹲在女人的身前,燈盞將房間裡的一幕在歌聲中映得馨黃。簡單而安靜的聲音彷彿能勾起人的回想。他們的童年夥伴也早已遠去了,早已不再單純的人生,在這巨大的漩渦裡,甚至比一般人更要複雜、凶險百倍。不久之後,檀兒也伺候著寧毅在床邊洗了腳,再過去一陣,房間裡燈光暗下、整個大宅子的燈光,也都暗了下來,讓一切陷入溫暖的沉眠裡。

        這一天已經過去,複雜的敵人被他們打倒、推開,而更多的人並沒有停止他們的慾望,在新的一天,又將有更多的敵人圍繞上來,以不同的手段要對他們做出干擾、拉扯、妨礙或是攻擊。

        但總會有某種手段,能夠讓人傳遞溫暖。只要能與某人依偎,一切也總會在某個時候,變得遙遠……

        然後,第二天到了……

        PS:這一章六千五,繼續求月票。大家沒必要停下來,對不對^_^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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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2 07:53:08
第五一二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上)

    自從在汴梁紮下根,擴大竹記開始,寧毅的生活狀況,比之江寧其實有著許多的變化。

    雖然說經歷過前世那麼多的事情以後,他的性格還是傾向於喜靜不喜動,但竹記開辦以後,生活與社交的圈子,其實還是在慢慢的擴張的。生意場上的朋友交一交,偶爾有什麼詩詞聚會,在景翰十一年的上半年裡,他也會去參加一下,看一看。因此,賑災事起之後,除了不認識的豪族、生意上的夥伴之外,偶爾也會有自詡是“朋友”的才子學人過來對他勸說一二。這些人,寧毅有的懶得見,見了的,也只是一番太極功夫推回去。

    一個成功人士可以有很多特質,但絕對不包括耳根子軟這一項。有些人被稱作是虛心接受意見的,也都有著自己歸納分析的一套方法。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將對方的思路吃透,覺得有道理的,收下來,覺得對方是白痴,也不會表露在臉上,隨時會笑嘻嘻地說出感謝。如此便是一個虛心之人了,至於覺得任何人說什麼都有善意、有道理的,那不叫心虛,而只是本身的三觀不穩,當然,有善意則往往是對的,但善意、膚淺與愚蠢,三者之間往往又並不相悖。

    對於寧毅來說,一般人一開口,他就能看見對方深層的想法,裝成善意的建議,對他是毫無意義的。大多數時候敷衍一番,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會以同樣善意的態度將對方引導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當然,需要他這樣做的人不多,不過,昨天與聞人不二打過招呼的那位。還是有這樣的必要。

    當初為了賑災,原本是想過請師師姑娘出手去說動一些人,後來對方總是忙,他也沒有太多的空,需要考慮的太多。師師這邊也就耽擱下來了。

    昨天聞人不二擺平左繼蘭後帶回消息,寧毅心想可能是有人找她當說客。不過李師師這個女人並不難擺平,她渴望真誠,而又知情識趣,屬於那種我跟你說個請求,你稍有為難。對方就會自動收回的人。這種性格一方面來自於可以體諒他人的真誠,另一方面,來自於保持著距離的清醒。

    “不過我覺得,師師姑娘要過來,為的應該不是左繼蘭,也肯定不是左繼蘭請她來的。”午膳時分。聞人不二拿著筷子說起這事,“畢竟昨天師師姑娘一句都沒有提起他的事。”

    “前段時間太忙,現在忽然說有事情來找我,是這類事情應該跑不掉……不過,李師師是很知情識趣的人,她跑這一趟,也有可能是李蘊讓她跑的。”

    寧毅說完。聞人不二倒也點了點頭,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有人找了李蘊,李蘊不想親自來跟你談,因此托師師姑娘過來……如此一來,這位李媽媽,看來也挺明白你的性格的。”

    “這說明她不想跟我撕破臉,只是受了請託,也只是給我提個醒。”寧毅笑著搖了搖頭,“這樣倒還好,別的人可以撕破臉。跟礬樓的合作,還是要進行下去的。”

    “那你準備……敷衍一下?”

    “水來土掩吧,我倒想看看,能不能策反掉李師師。”

    “我發現立恆你說起師師姑娘時總是連名帶姓,弄得你們好像不怎麼熟的樣子……”

    “雖是幼時相識。但在這個圈子裡,利益權勢終究看得見摸得著。師師待朋友算是……比較真誠的,不過,保持距離是好事。她現在是花魁,過段時間就嫁作他人婦了,難道還能當朋友?退一步說,難道還能娶她不成?”

    聞人不二想了想:“嘖,不過師師姑娘看起來,確實不錯。”

    “聞人你看起來倒是對她挺有好感。”

    “漂亮嘛,又有氣質,她能成汴梁城第一花魁,不是沒道理的。”

    “呵,娶她啊。”

    “哈哈,我家有惡妻老母,還想多活幾年,還是算了。立恆你可以嘛。”

    “我現在已經有……四個了,我也想多活幾年。”

    兩人都笑了起來。寧毅想著,如今四個,加上紅提和西瓜,自己現在都六個了……他原本也不想當個花心的人,怎麼成這樣了呢。男人真是管不住自己……如此想著,不禁撇了撇嘴,嘆一口氣。

    秦嗣源的學生、幕僚大多都是七竅玲瓏心,於人於事,往往都看得很準。平日裡說話閒聊,推測局勢,八九不離十。此時寧毅與聞人不二聊了一陣,也大概組織好了師師過來後說話的輪廓。不過到得下午師師過來以後,雙方說了一陣,寧毅才發現,自己對這件事情想得錯了。

    午膳過後不久,師師便已經過來。待客是在相府的其中一處會客院落,院落不大,庭院中有小小的假山、花、樹,由於冬天已到,大部分花草都已經凋落了。稍稍寒暄過後,師師首先說起的,便是早兩日接待的那一些年輕人,說了從他們那兒聽到的災區情況。寧毅想了想。

    “于家啊,我倒是記得。談妥生意之後,應該是今天上午就已經動身了。他們到我家中去過一趟,本來想見我,但我在相府,是檀兒接待了他們。”

    “那如今……災區的情況如何呢?”

    “不太好說……”寧毅猶豫了一下,方才笑著開口,“各方面都已經儘力了,我們現在只能保持糧價不崩,天冷了,現在已經開始在死人。但是真正等的,是第一場雪,我們兩邊都在做準備。”

    “那些屯糧商人……”師師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片刻才道,“那……我可以幫忙做點什麼嗎?”

    “當然可以。”寧毅笑起來,“我原本便想要找妳。師師你在京城認識的人多,有些人家裡有糧的,可以幫忙運東西,或者有關係的。想請妳去遊說一下。原本還列了個單子,想請妳看看跟哪些人有關係,可以說得上話的……”

    師師低頭想著,眼睛裡頗有神采:“我心中有數……”

    “呵,不過當時妳也比較忙。我這邊事情也多……”

    “呃,那個時候……”師師想了想,露出一個赧然的笑,“都在關心童舒兒的事。”

    “我知道,聽說了,那傢伙流三千里了。”

    “是啊。”師師欣然笑起來。片刻之後,方才看著寧毅說道,“還不晚嗎?”

    “不晚的。”

    “那就好。”師師想了想,“我還有些姐妹,就是在童舒兒那件事裡出事的姐妹,她們也可以幫忙……我知道有些人的家裡。相府的關係是撬不動的,我們應該可以將他們說動。然後,立恆,我們能讓那些奸商大戶虧多少啊?現在是有多少糧了?”

    “虧……”兩人此時都是站在會客廳的窗前,寧毅神色稍稍複雜起來,“怎麼可能會虧……”

    “呃……”師師愣了愣。

    寧毅看著窗外,神色嚴肅下來。片刻之後,才吐出一口氣:“他們都不會虧的,只有賺多和賺少的分別而已。師師,妳說這些人屯糧,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幹什麼啊?”

    “呃,他們是……”師師腦子裡原本有答案,但聽寧毅這樣說起,又覺得不會那麼簡單,不禁有些猶豫。

    寧毅將目光投向窗外:“二兩半一石的糧食,只是現在賣。就已經是十倍之利。雖然說錢的威力很大,大家都想要,然而一旦官府壓下來,難道還真有那麼多不知足的人?覺得十倍的利潤都少……他們不是為錢,是為了地啊……”

    師師看著他。

    寧毅搖了搖頭:“只有小戶的屯糧是為了錢。他們覺得糧價會繼續飛漲,才會買入。至於大戶,他們本身家裡就有存糧,而後又大量的吃入,保持糧食的高價,不是為了在最高的時候賣,而是在減少市面上的糧食之後,讓人以家當、土地換糧。只有地才是他們覺得最實惠的東西,這也是他們跟官府打擂台的主要原因。至於說賺錢,三十兩的時候他們賺十倍,哪怕打到十兩,他們也是四倍之利。師師,我們現在的期待,也就是打到十兩而已……”

    “但是……那……那些人……”

    “官府不是毫無賑災之糧。但是為了兼併土地,他們是會拚命的。誘惑越高,他們的投入越大,而後在暴利的誘惑下,官府的人也會參與其中,他們會直接對賑災糧下手。想要賑災,事倍功半,賣田賣地的人越多,需要救濟的人,也會越來越多,這樣一來,就成死結了。我們運糧過去,打的是他們的貪婪之心,這些上層人心中的貪婪被打掉一分,下面就會有百人、千人受益,就能多活這麼些人。”

    師師靜靜地聽著,寧毅笑了笑:“但是讓他們虧,怎麼可能,只有很少一部分止不住心中的貪婪,有多少糧吞多少糧,最後把自己撐爆的大戶會虧,這些人是笨死的。否則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賺的……”

    他頓了頓:“如今我們在等下雪,官府如今跟他們宣傳,我們的糧食足夠,哪怕任何時候,大家都有得吃。他們不會信,官府說要賑災,下面的很多屯糧商販,也不會信。只有等到下雪,官府還能將糧食遠遠不斷地供應出去,第一批觀望的商販才會確定這次賑災的力度,等到他們趁著糧食價格還高的時候開始拋售、清盤出場,糧價才會真的崩下來。我們運糧進去,其實已經預留了很大一部分在倉裡,就是在等著下雪,但以總量論,恐怕還是不夠的。這些糧食,只會越多越好。”

    房間裡沉默許久,師師終於開口:“我明白了。”她抿了抿嘴,目光中露出一股堅毅的神情,“我、我立刻就去辦這件事,爭取下雪之前,能夠有個好的結果。另外……希望下雪晚些。”

    寧毅也笑了笑:“希望下雪晚些。”

    兩人此後沒有對此再說太多,只是隨口聊了幾句身邊的事情,隨後寧毅送她出去相府。馬車駛出,相府側門關上之後,寧毅站在那兒想了一會兒。手指敲打著大腿一側,對於師師,也在心中修正了某些觀感。

    此後數日,師師在京城內外來回奔走,也叫上了一些姐妹。一同渲染南北兩邊糧價的事情。她們的行為是頗有效果的,在相府、寧毅等人已經篩過一遍的京城大戶中,又煽動了好幾家的年輕人,開始大規模的轉運糧食。數日過後,她又與寧毅碰了一面,告知他事情的進展。詢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後道自己已經與幾位姐妹、京城的公子、大少約好,要親自運糧,往北面一行。

    她雖然告訴了寧毅這一聲,但心中其實已經是做好準備的了。寧毅點了點頭,只告訴她若有不便。就快點聯繫當地官府。

    十一月,又京城大戶閔家組織的這支運糧船隊離開京城,北上河東。幾日之後,船隊進入河東路腹地……

    同一時刻,在京城逗留幾日之後,王致楨回到了左家。

    **************

     南下京城,原本是想要發動各種關係。給相府施壓,也給那操盤的寧立恆一個警告,誰知道迎來的應對猶如當頭棒喝,王致楨當時就已經沒了主意。

    雖然聞人不二跟他說的是“京城水深”,但他首先還是在京城逗留下來,請求左厚文幫忙,也拜訪原本拜訪了的各家,想要將左繼蘭撈出來。然而這些人雖然答應了要對此事施加壓力,但聽說事情經過之後,也都表示了秦嗣源的不好惹。左厚文在去過一次相府回來之後。大發脾氣,顯然對方沒給他面子,有其他的一些人去相府登門說情,知道秦嗣源寫了一封信給左端佑,回來後便說:“既然如此。王先生就該早些回去,勿要耽擱了大事。”對他們來說,這件事雖然有些亂來,但既然秦、左二人之間能直接談,還管其他人什麼事。

    以秦嗣源、左端佑這種級別來說,他們的通信,確實稱得上是真正的大事了。王致楨也已經明白過來,待在這裡無論如何做不到什麼,只得懷揣著各種不安,回去河東。

    回到左家的當天下午,他去求見了左端佑。雖然說起來,慫恿少爺屯糧,慫恿少爺上京,上京之後居然還把少爺丟了一個人回來,必然不能給左端佑一個好觀感,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希望左端佑與秦嗣源之間的嫌隙遠比一般人想像的深,一見秦嗣源的信就發脾氣,也就因此忘了自己的過錯。

    左端佑住在左家深處的一個院子裡,院子附近有一小片栽得並不茂盛的竹林,院落裡花花草草,基本是左端佑與幾個老下人親自打理。這位地位尊崇的老人已經年近七旬,鬚髮皆白,但目光銳利,身上穿著整齊簡單,一絲不苟。他並沒有指責王致楨什麼事情,由於王致楨算是府中西席而並非學生,對方只是稱他為“王先生”,讓他在旁邊坐了,在王致楨說了京城所見之後,才向他要來秦嗣源的那封信。

    老人在書桌後微微眯著眼睛,看完了秦嗣源寫的那封信函。

    他將手指放在信紙上,沒有抬頭,片刻之後,出聲詢問:“我知道外面的糧荒已經餓死人了,我左家參與這事的,有多少?”

    “這個……”王致楨開口有些困難。左端佑並不喜歡這事,而左繼蘭領導這次屯糧,又是出自他的直接操作,若是說出將左家大半都拉下了水,對方又會怎麼想。

    不過,左端佑隨後也揮了揮手:“不用說了,我明白,這等好機會,他們怎麼可能錯過。”他如此說著,“……也不怕折壽。”

    老人嘆了口氣,隨後拿出一張宣紙,又拿出了毛筆,想了想,看一眼王致楨:“王先生啊,你替我磨墨吧。”

    王致楨連忙過去,看老人端著茶杯,往硯台裡到了些茶水,他便開始磨墨。老人道:“我知道官府在壓,別的人我管不了了,我這一房的糧,全都放出去。王先生,這事是你經辦,你也去處理一下。”

    王致楨連忙點頭:“是。”

    硯台裡的墨汁已經越來越濃。老人拿著毛筆:“我修書一封,你……嗯,不,讓他二哥繼筠,去京城接他回來吧。”王致楨的手幾乎一抖。在那一瞬間忽然明白,左繼蘭的繼承資格沒有了。他們進京,是要給秦嗣源麻煩,秦嗣源只是一封信,左端佑直接收了左繼蘭的繼承人資格。此後家主只會是左繼筠,左繼蘭連報復的機會,都已經徹底失去。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整個人都在沉下去,混沌中聽得左端佑在說:“麻煩王先生就辦一下放糧的事。”他渾渾噩噩地答應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只是出門時,隱約聽得左端佑的嘆息:“……沒什麼的,這十丈繁華、花花世界,一俟北人南來,終究什麼也……留不住……”

    王致楨聽不懂那話裡的涵義,當天晚上。他在房間裡輾轉反側地睡不著,凌晨披衣而起,走到院子裡。冬夜的寒冷給了他些許的冷靜,他知道自己原本壓下的很多東西,都沒有了。左端佑最後說的話又響起在他的腦海裡,他去思考那背後的意思,如同一個深邃而黑暗的讖語。他搖了搖頭。想要將這話語從腦海裡揮走,陡然間睜大了眼睛,向著前方,伸出了手……

    *****************

     砰的一下,架子上的火盆飛出去,火焰在黑暗中爆開,隨後是慘叫與喧鬧聲。

    冬日的寒風裡,這是河東路雙連山的一座寨子,寨子裡的匪人大概一百多,加上家眷約有三百多人住在這邊。騷亂響起之後不久。整個寨子都已經亮起來。

    河東路這邊,有不少地方民心不靖、世道不平,若當不了民,當匪也是一種出路。雙連山的寨子叫大虎寨,只因寨主的名字叫做彭大虎。他的名字雖然不好聽。但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有一段時間河北虎王田虎過來招他聚義,他直接拒絕,稱你田虎乃是田裡的虎,我不光是虎,還是大虎,何必聽你號令。還將對方派來的武藝高強的使者當場打敗,此後由於兩邊隔得還是有些遠,田虎終究沒能將他怎麼樣。

    為一方之主,保一方平安,作為山匪,彭大虎對寨子裡的手下還是不錯的,這兩年裡,也算是衣食無憂。但在此時,這位武藝高強的寨主的脖子,就正被抓在一隻如鐵鉗般的大手上,他半跪於地,一張臉漲得通紅,手卻在向後面的手下們揮著,艱難出聲:“不要……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深夜之中入侵山寨的,只有區區的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袍老者,另外一男一女看來四五十歲的樣子,正在與圍聚過來的一幫匪人對峙,喧囂之聲一時間絡繹不絕。

    彭大虎艱難的動作揮止了眾人的說話。他名為大虎,手上練的也正是虎爪,然而方才黑暗裡的交手,不過區區的三招,他就已經敗下陣來,而後被對方拖出了房間。此時對方的手掌扣在他的喉嚨上,彭大虎毫不懷疑,對方只要一用力,就會將他的喉嚨直接撕成血泥。

    “老人家、老人家……我認輸、我認輸,我知道……你是……”

    “老夫周侗。”

    這句話一出,幾乎半個寨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人甚至下意識的後退。彭大虎舉著手,口中艱難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老英雄的來意……我答應、我答應。”

    “嗯?”周侗看他一眼,“真的?”

    彭大虎道:“留下過冬口糧,其餘放出……寨子裡,糧倉在那邊……賬冊、賬冊在房裡……”

    周侗稍稍鬆開了手,那一邊,名叫左文英的女子躍入房內,彭大虎指著一邊,開口教她找到了賬冊。周侗道:“我來的時候,倒也查過,除去口糧,你們可以拿出兩百多石的糧食來……”

    “兩百一十六石、兩百一十六石,我算過、分好以後我算過。”

    左文英翻看著賬冊,片刻,朝著周侗點了點頭。由於他們來的時候有過調查,此時倒也不用特意去查看糧倉了。周侗道:“後天上午,把糧運到方村官道岔口,有人來接。彭寨主,現在要勞煩你送我們出去。”

    他雖然確定了這事,但手中仍舊沒有放開對方的脖子,彭大虎只是道:“沒問題、沒問題,你們散開,你們散開!”脖子被抓著。他是一路倒退著走的,但目光望著周侗,卻並沒有太多怨恨,一路上還跟周侗說著話。

    “周老英雄,周宗師。我知道你的事情以後,就明白你會來找上我,所以我早就算好了,我彭大虎沒話說。周英雄,你看我武藝怎麼樣,我練虎爪。為何……為何我剛才一出手,您擋都不用擋,不對,剛才那一下……周英雄,您指點我兩招,您指點指點我……”

    周侗皺了皺眉:“待有一日你不當匪。我教你。”

    “我沒辦法啊,周英雄,我沒辦法,你看看……”

    “……等到有辦法的那一天,我教你。”

    一行人從山寨門口出去,出門之後,周侗放開彭大虎。說了這句話。待到三人的身影在黑暗裡遠去,彭大虎在後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後方寨子裡的兄弟衝過來:“大哥,要不要追過去,現在我們人多……”被彭大虎一把推開。

    “追?你們要幹嘛!知不知道那是誰,那是周侗周英雄,天下第一人。人家行俠仗義,為了救人來的,我們被劫不應該嗎!他又沒讓你們餓肚子!去你娘的,這是做好事!不記得周英雄說的話了嗎?快去點糧準備運出去,告訴你們。二百一十六石說好了,少了我就扣你們的口糧補……”

    山風呼嘯,黑暗裡,周侗、福祿、左文英三人行走在亂石之間。走了一陣子,才聽左文英道:“又多了兩百多石。”

    福祿道:“又能多活些人了。”說話之中。都有些輕鬆。

    周侗嘆了口氣:“可惜……我也只能用這等辦法救人了……”雖然是這樣說,但即便這聲嘆息,也並不顯得沉重。多了兩百石,總有兩百石的好處。

    糧荒之後,這已經不是他們拜訪的第一處寨子。周侗武藝高強,對於賑災,畢竟是沒什麼具體的辦法,他又不可能去大殺貪官,大殺屯糧大戶,最後想到的,只能是這個辦法。這兩個月的時間,三人從河北西路打到河東路,專挑兩三百人的寨子下手。三人武藝絕高,要屠掉寨子固然不可能,半夜三更進去,直接抓住寨主卻是一抓一個準,然後再威脅對方留下過冬口糧後放出其它糧食。

    這些寨子裡的人誰敢不答應,不照做指不定隔幾天晚上老人再摸進來,丟的便是人頭。

    周侗雖然不認識秦嗣源那等級別的大官,江湖之上的關係還是有不少的。他打進去,對方糧食運出來,這邊則讓一些江湖上信得過的朋友幫忙賑濟。最近這段時間,周侗也看到了竹記發動商人往災區運糧的事情,他原本並不理解這些,後來見那些人幹得熱火朝天,不光賣,免費施粥也不遺餘力,才讓福祿與左文英去打聽了。兩人帶回來竹記人員宣傳的那些道理,讓他想了很久,最後也是承認:“那個寧立恆,還是很不錯的。”

    經過一處城市,看見糧商跟當地大戶發生衝突時,他還曾出手幫忙,將那些大戶人家的僕從統統打走。

    不過他這邊的糧食,還是免費賑濟。

    一路前行,主僕三人說起附近救人的事情。陡然間,周侗的手掌揚了揚,停下腳步,福祿與左文英也停了下來,抬頭望天。

    掌心之中,一點冰涼稍瞬即逝……

    ****************

     十一月上旬,清晨,船隊行駛在河道當中。師師從睡夢中醒來,打開窗戶,看了看河道便鉛灰色的景色。

    船隊為首的這艘大船上,住的不僅只有師師,還有京城之中的幾名公子文人,與其餘的三個青樓姐妹,由於都是才女、清倌,她們並不至於被人看輕,相反,這一趟行程,也算得上是某種風雅之事了。

    從京城裡出來的這些文人公子,家境大都富裕,才情也是有的。這次北上賑災,男男女女的混雜在一起,每日裡的節目,其實也都是吃喝玩樂。或是看看某人興之所至的表演,或是聚在一塊兒聊天,打打竹牌、雙陸,整個氣氛也稱得上是和樂融融。對於這些,沒有人可以指責,甚至於寧毅恐怕也只會對他們表示讚揚,只有師師的心裡,或多或少有一些壓抑和緊迫感。這使得她每天都起來得很早。

    不過,自然會有比她起來得更早的,天已經亮起來,下方甲板上,僕人們其實也已經做好了整理和打掃。師師在夜裡隱約聽見外面有一陣一陣的聲音,像是下了雨,此時看看,甲板上果然是濕的。

    她穿了衣服出去,船首的甲板上冷的出奇,呵出來的氣變成了白色。師師緊了緊衣服,站在那兒,陡然間,她看到了什麼,微微顫抖著,伸出了一隻手。

    那一瞬間,她明白過來,昨晚下來的,不是雨。

    雪落之前的夜晚,降了兩陣冰沙。

    船隊向前行駛,大河在眼前蔓延,河流兩側,鉛青鉛青的林野與山峰拓展開去。白色的鵝毛落在她纖秀的手掌上,化為濕潤的感覺。前方的天空中、大河上、山林間,鵝毛大雪從天而降,降在視野裡的每一處。

    眼淚流出來,她用另一隻手,摀住了嘴唇……

    此後的三日內,淮南、荊湖等地,相繼降下大雪,寧毅在京城中,知道了消息。這是早已預料過的事情。

    待到銀裝素裹在這天地間鋪展開來,見血的時候,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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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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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3 09:36:08
正文第五一三章讖語如迷雪落無聲(中)

延綿的山嶺間,是皚皚的白雪,遠遠望去,猶如天地間的一襲新衣,潔白素淨。山嶺起伏間,偶爾還能看見延綿的大河,小小的城市點綴在視野的遠處,由於人群聚居,顯出了與這片白色天地不同的一幕光景。這是下雪之間稍稍放晴的日子,山東,大名府的城門外,還能看見商旅的進出。

    一個十餘人組成的挑夫隊伍,此時正在從城門進去,為首的那人,給了城門處守衛的為兵一些銅錢,雙方聊了幾句。

    “……雖說大雪封山,但哪裡都不太平,咱們大名府還是好地方了,你從這裡往西往北,最近聽說都在殺頭呢。”

    “……哦,殺得這麼厲害?”

    “哎呀,殺屯糧大戶、黑心糧販,直接動刀子了,立斬不待秋決。你不知道吧,米糧漲價,咱們這裡也漲了,不過漲得不多,還能過幾天安生日子……”

    寒暄幾句之後,挑夫的隊伍進了城。雖然看起來是挑夫,實際上並非單幹的農戶。大雪封了山,路不好​​走,有些地方劫匪的手段也變得更加殘忍,這種天氣裡沒吃的了遇上肥羊基本是殺一個算一個的,平日里還給你留點回家路費或是口糧的“道義”就談不上了。這支挑夫隊伍,其實也就是小地方過來的鏢隊,隊伍中的漢子,有的是農戶,有的是地痞潑皮,被組織起來趁著路不好走,價格高,賺這一筆錢。

    為首那人領著他們到附近的大鏢局裡交割了貨物。然後便去到城裡最廉價的客棧,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貨物已經交割,手上此時也有點錢了,買點大地方的貨物回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首那人還想趁著回程看有沒有其他的生意可以做,於是四處詢問、打聽。到得中午,問清了西北缺糧、糧價虛高的事情,考慮著自己一幫人在大名府買些米糧挑過去,或許可以大賺一筆,他問了幾個人,但得到的意向。並不一致。

    這隊伍來自小地方。其中的人大抵沒見過太多的世面,有些只是說聽大哥的,但神情還有些猶豫,有些則表示出門太久。又是這樣的天氣。想要早些回去。為首的漢子問了幾人。知道不是辦法,便去找了他認為關鍵的幾個人。

    一行人此時大都散開,有的在城中亂逛還沒有回來。有的在房間里呆著,有的則多少有些奢侈地弄了些廉價菜飯在附近酒樓上吃喝。為首那漢子去到酒館門口時,看見了他要找的其中一個人,那是一名正蹲在台階上,穿著樸素的男子。身上的蓑衣已經放在房間,斗笠卻還沒有脫下,即便是蹲著,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頗高。為首的漢子在他​​身邊蹲下,對方便看了他一眼,口中微有些沙啞地說了一聲​​:“方大哥。”不咸不淡的,只是隨口稱呼罷了。

    斗笠之下的那張臉上,有著幾處可怖的傷疤,破壞了他原本俊逸的面容,一雙眼睛此時也猶如死水,有時候總給人以笑不出來的感覺。曾經的豹子頭林沖,此時蹲在路邊,小口小口地吃著一顆冷掉的粗糧饃饃。

    為首的方姓漢子不會看輕他,因為他明白,這個疤臉漢子雖然平日里沉默寡言,還很好欺負,實際上本身的武藝是很高的。至於有多高,他也看不懂,只知道對方若真的出手,自己一行人加起來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方,可能是遭遇了什麼大悲之事,流落到片村鎮之中。這也是他過來找他的理由。

    “穆兄弟,我剛才跟幾個朋友合計了一下,西北那邊,糧價漲得很高,如今大雪封山,糧食又不好運,所以我想,咱們反正是出來了,不妨趁這個機會,多賺上一筆再回去,只要能到河北……”

    為了說服這位“穆兄弟”,方姓漢子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這事情的賺頭。他說了一陣,對方也終於再次偏過頭來:“對不住,方大哥,我……是要急趕著回去的,你去找找其他人……”

    “呃……”方姓漢子的臉上難掩失望,但隨即便笑道,​​“好,沒關係,我明白的,知道你要回去陪你那婆娘,哈哈哈哈……”

    正這樣說著,道路那邊陡然間一陣雞飛狗跳,似乎有人正過來,擾得兩邊商舖頗為不安。方姓漢子望過去,斗笠下,林沖將那冷硬的饃饃放進嘴中,便聽到一個聲音,陡然傳了過來。

    那是他……再未想過會聽到的聲音。

    “哇哈哈哈哈——”惡形惡狀的笑容,拉長了尾音響起在大名府的街道上,“菇——涼——菇涼你不要跑,天氣這麼冷,我的小金絲猴是不是為了取暖躲到……我操!你長得這麼醜還出來閒逛,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嚇到人,我的小金絲猴一定跟你沒關係……前面、前面那位菇涼,你不要跑,天氣這麼冷,當然要抱在一起才會暖和起來呀——”

    方姓漢子喃喃道:“這難道就是剛才掌櫃跟我說的大名府新來的什麼一霸……”並沒有註意到,身邊的同伴牙關顫抖著,整個身體,都已經異常的繃緊了起來,未曾拿著饃饃的那隻手,連同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動。

    “讓開、讓開啦,我爹是高俅!不要擋路!”似乎是第二個姑娘也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發出這個聲音的男子一路往前走來。在他的身邊,前呼後擁的是七八名的護衛,張牙舞爪的,但凡有人閃得慢些,便被對方狠狠推開。眼見著對方過來,方姓漢子連忙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而在他旁邊,戴著斗笠的男子蹲在那裡沒有動,一名護衛走過來,將他一腳踢翻:“說了不要擋路!好狗不擋路!”

    那一腳踢在男子的肩膀上,他的身體往旁邊傾了過去。左手無聲地撐在地上,右手之中,抓著饃饃,往腰間落下。

    護衛們籍著太尉府的名字,狐假虎威,高調而過,方才踢他的人從旁邊走過去了,高​​沐恩踱步而來,表情不爽:“哼~哼~哼~哼~”

    沒有人注意到,台階上的男子。身體已經如獵豹般的繃緊。他一隻手撐在地上為支點,雙足積蓄了力量。只要他放開那隻饃饃,握上腰間的刀柄,下一刻發生在道路上的。就會是一場驚天的血案。

    他沒有抬頭。目光之中。高沐恩的靴子跨過路面,兩人的最短距離,是僅僅的兩步。他咬緊了牙關。準備衝出去……

    “不——要——擋——路——”

    護衛砸翻了前方的一個小攤子,一行人走過了這邊的街道。方姓的漢子看見同伴被踢了一下,身體側了側之後,保持了那個姿勢許久。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穆兄弟,那人我們惹不起的。”

    對方站了起來,看他一眼,方姓漢子神色微微怔了怔,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對方眼睛裡的那抹血色,只是隨後說道:“那……我先進去了,穆兄弟你考慮一下,我去問問其他人……”

    林沖渾渾噩噩地走進酒館裡。這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他很想在那一刻殺掉高沐恩,只要他猝然出手,包括高沐恩在內,他身邊的七八個護衛,一個都活不了。那一瞬間,閃過他腦海的或許是太尉府的權勢,或許是在小村子裡等著他的某個女人,又或者什麼都沒有如此具體地響起,只是腦袋裡在嗡嗡嗡的亂叫了……

    酒館裡有人說話,有人聊天,一個名詞閃進他的耳朵。

    “……知不知道,那是老英雄周侗……鐵臂膀周侗……兩個月內,連挑二十七個寨子……逼得他們放糧……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他而活了下來……”

    他想起他的師父,那雷霆般的一腳又在胸前踢了過來。

    “……你來做什麼!”

    “狂妄之徒……你是反逆之人……過來殺我!”

    “心中道義,無時或忘,哈哈哈哈——”

    “我去你媽的——”

    曾經,有那樣的一片天地,屬於高沐恩,屬於周侗,或許也有一部分是屬於他的。而如今,高沐恩改在大名府作惡了,師父……行俠天下。而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該干什麼,師父想讓他怎麼做,他要怎麼做,她又希望他怎麼做……

    腦子裡嗡嗡嗡的作響,他的手觸到刀柄,又從那里站起來了。一路走出酒館,前方的視野變得很窄,但他依舊循著方向,往高沐恩的那邊跟了過去,不久之後,他也看到了那幫人的背影。

    他就這樣,跟了一路。一直到……高沐恩走進那有官兵把守的、大大的院門。

    他躲在胡同里,朝著牆上打了一拳,然後又是一拳。砰、砰、砰砰的幾聲。

    青磚的牆面上,顯出如蛛網一般的裂紋。

    “師……父……”

    唇縫之間,掙扎出的是微不可聞的稱呼,但在他的心頭,這一刻閃過的,卻是遠處的某個村莊里,一個婦人的樣子。由於他拒絕承認這一點,那形像一閃即逝了。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要來殺了他……

    他的心中,是這樣想的……等到他做好了一切準備,要來殺了他……

    ***************

     在他此後的一生當中,高沐恩並不知道他與林沖的最後交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的。即便知道,他也根本不在乎。

    他來到大名府,目的是為了尋歡作樂,但對外的名義,則是過來做生意,盡一位衙內的責任,來賺錢賺地的。

    對於這次的糧荒,只要有本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要賺上一筆。高俅與大名府的梁中書早有書信往來,也做好了合作的準備,高沐恩過來以後,處於內心中的小小責任心,他對於這次的屯糧,並非絲毫沒有過問。

    當然,跟著大戶走,屯糧其實是個簡單的活。這次跟隨他過來的陳師爺是太尉府這邊的主導,另一邊自然便是梁中書。一旦高沐恩問起。陳師爺多少會跟自家少爺介紹一番這次屯糧的進展,前期來說,算得上是一帆風順的,高沐恩也覺得自己這次要大出風頭,大賺一筆回去給自己老爹看,多少也有些得意。

    尋花問柳是他的主業,對於屯糧的詢問只在“工作”之餘的間隙間,偶爾也會發號施令一番,陳師爺自然唯唯諾諾,說是照辦了。不過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在陳師爺口中。這次屯糧的過程,卻顯得併不那麼順利。

    朝廷對屯糧打擊嚴重,而且手段百出,尤其在下雪之後。殺人的法子也用上了。高沐恩從陳師爺那邊聽到的消息。顯然情況不妙。說是一些散戶已經鬆動,自己這邊的收益恐怕不會如預期那般高。高沐恩表示:“當然啦,右相那個人是很厲害的。你們一般人哪里斗得過他。”儼然要鬥奸相,唯有自己出馬。

    隨後又問:“計將安出?”對方的建議是寫封信回去,讓太尉老爺施壓,自然也這樣做了。其實梁中書乃是蔡太師的女婿,他肯定也會寫。但後​​來看看,糧價的下跌還是沒有被他們遏制住。

    最近天氣寒冷,今天上午出門跑一趟沒有找到合適的妞,令得高沐恩頗為不爽。回到梁府之中,陳師爺又找了過來,看來糧價確實跌了很多,而且抬不上去了,詢問高沐恩的意見。高沐恩道:“我早說過啦!秦嗣源那老賊厲害得很,你們又不聽。還有那個寧立恆……我都不想說起他!現在糧價十五兩,抬不上就抬不上啊,我們不還是賺了嘛。賺了就趕快賣,趁著沒有全跌下去,趕快賣掉,多賣一份就多一筆錢。”

    他罵道:“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怎麼還來問我呢,陳師爺,我早就知道你個老貨名不副實……”

    那陳師爺唯唯諾諾:“老朽年邁,自然比不過衙內天縱之才,有衙內開口,那老朽就賣了……”

    “快去快去,趁著有錢賺,我要多賺點。不然回去怎麼交代。你若一直不賣弄得我虧了錢,我扒你的皮!”

    陳師爺趕快去了,到得晚上,梁中書便找了過來,詢問高沐恩為何要賣糧。高沐恩說再不賣就沒得賺了啊,弄得對方哭笑不得,他實在是不好罵高沐恩。此次屯糧,他們這些可以掌控糧價走勢的大戶如同一個聯盟,大家多少都有些默契,誰先賣糧,基本是犯眾怒的。就如同郭家,若非逼到死人的地步,對方又給了一條活路,他們是根本不敢放糧的,左端佑的放糧,也是因為他的地位尊崇,旁人不敢說什麼。

    高太尉當然也屬於地位尊崇者的一部分,而且高沐恩是個**愣頭青,他不怕得罪誰,說了他也聽不懂。梁中書只好讓高沐恩趕快將發出的命令收回來,又叮囑了半天,高沐恩裝作答應了,一轉頭跟陳師爺說:“你可千萬別改,我看出來了,這老貨眼見不妙,也想賣糧,所以故意讓我們別賣,免得搶了他的買家。豈能騙得過我。”

    梁中書在之前大概沒想過會插進來一個這樣的豬隊友。而事實上,真正的豬隊友是那個陳師爺,他是要幫忙太尉府賺錢的,如今眼看賺得少了,對方又要死撐,他誰也得罪不起,便故意去慫恿高沐恩發布命令,此乃大戶之中生存的不二法門。

    陳師爺想要賣糧,代表了一部分原本屯糧大戶的想法,也意味著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信心不如以前那般足了。但真要說相府的勢力在這次賑災中取得了勝利,卻並非如此。

    自從下雪降下的那一刻開始,武朝的南北兩地,彷彿便吹響了這次賑災最後戰役的號角,雙方都以所能使出的,最為暴烈的方式展開了廝殺。商場上、官場上、南北各路、金殿朝堂。所有能夠投入的力量,都已經被投入進來。賑災的力度大得驚人,阻礙的力度也大得驚人,各地的糧價波動複雜難言,每一個人的意向都是紛繁變化,商人被殺頭、官員被罷免、朝堂之上爭端不斷、各地的中小衝突,也在不斷的起來。

    整個賑災的局勢,便猶如一個老舊的巨大磨盤,它的碾輪橫掃天南地北,在磨碎敵人的同時,由於龐大的阻力與侵蝕,它的本身也在不斷的崩解、剝落。而這樣的戰爭,一直持續到此時。

    時間回到下雪之初,賑災一係採用的方法多管齊下,而首先動用的最為激烈的方法,便是殺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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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4 11:11:09
第五一四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下)  


    往日裏賑災,若是受災範圍不大,而上方又有比較堅決的賑災官員,那麼官府便可以動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和措施。一般來說,直接去大戶家中勸說威逼,有誰不聽的,殺上一批,糧價多少會得以遏製。而有這樣手段和決定,不怕事後報複的官員,便往往被人視作酷吏、好官。

    這一次賑災發動之初,秦嗣源也曾做過這樣的決定,想要更多的救下一些人。但在當時他也明白,這次糧價上漲的規模,靠著這種手段,其實是杯水車薪,做不到太多事情。而若是手段用過了,更是可能在賑災未曾完成之前,自己這個宰相都被清算掉。因為這樣的考慮,權衡許久之後,他才決定用寧毅的看法。

    但這並不代表右相府的力量一個人都動不了。

    這次參與屯糧的大戶,如齊家、左家、蔡家這些,基本都是能在台麵上與秦嗣源打打擂台的。在台麵上,秦嗣源是不可能跟這些人直接撕破臉的,因為同時得罪這麼多方,誰也不敢。但賑災、賺錢這些事情,就屬於台麵下的操作,哪怕動不了這些豪紳大戶,總有一些小戶,相府有資格切一切。

    而在下雪之前,寧毅等人一直在克製著動用這股力量,除了一些當時就要煽動民亂,或者對官員直接動手的,其餘的人,隻是奔走遊說,讓他們安安靜靜地觀望此事。暗地裏則打一打伏筆:“我們這次很堅決,你看看就知道了。”

    待到下雪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動了起來,官員們已經搜集了一部分屯糧的中小地主的信息。命令一下,立刻破門,審判入罪,對於其中情節嚴重的一部分,相府已經取得皇帝的首肯,可不待秋後,直接判斬立決。這頭,是殺給其它屯糧小戶看的。

    京城之中,秦嗣源的這些手段。取得了周喆的諒解。隨著抓人、下獄、殺頭。原本便在等待的一批糧食衝進了市場,賑災的施粥,也在下雪的這一刻到達了最慷慨的程度。而大戶的反擊,也就此展開。

    有野心的大戶迅速吃入投進市場的糧食。有關係的。通過官場或是各種渠道截停了投入的米糧。對於官府的施粥。他們開始試圖製造混亂,有幾處甚至糧倉都被暗中放火。屯糧大戶與外來商人的衝突日漸激烈。災區的治安,一時之間迅速下降。

    由於大雪的降臨與治安的變差。外地來的商販們一部分選擇了離開。一部分原本已經被煽動得熱血的人,在意識到冰冷的現實之後,不再在這邊逗留。隻有少部分年輕人留了下來,而且還變得更加團結。糧道的通行變得艱難,意味著接下來,在災區的糧食總量,基本上就隻有這麼多了。不過第一回的激烈措施導致了一些小戶的心理崩潰,他們開始賣出糧食,並且這樣的趨勢還在不斷加大。

    這一些還都是在災區發生的常規手段交鋒。而真正凶險與決定大局的,其實反倒是在朝堂之上。

    對於兩位宰相一係的言辭攻訐,此時已經變得愈發激烈。幾乎每一日,都有許多參奏的折子上去,他們不是針對李綱與秦嗣源,而是針對兩人麾下辦事的官員,尤其是如今負責賑災的幾路官員,受到的責難最多。皇帝周喆不勝其煩,但基本上他還是支持宰相這一係賑災的,作為皇帝,他大抵也能看清楚眼下的一些局勢,隻有一些參奏證據確鑿的,會被他下令嚴查、罷免。

    李綱、秦嗣源這邊,也在同樣還以顏色的參奏一些下方官員,阻礙賑災的一些小官被參得最多,幾乎每日都有人落馬,算是還以顏色。皇帝這邊在保持著傾向性的配合之餘,也跟李綱他們發牢騷:“你們不要鬧得太狠了,免得有一天惹火燒身,朕最近被各方麵煩的都快受不了,不光是在朝堂之上。”

    然而在十二月裏,相府一係迎來的最大損失還是荊湖南路的都轉運使林趨庭,此人乃是秦嗣源麾下的一員幹將。他管理荊湖南路,對商道的維持,賑災的投入,原本是最有力的,而唯一的問題在於,荊湖南路最大的世家姓韓,這裏是……皇太後的娘家。

    在管理荊湖南路時,林趨庭已經盡量避免與韓家發生正麵衝突,然而種種摩擦仍舊是不可避免。十一月裏,已經有韓家人進京找太後告禦狀,他們羅織林趨庭在荊湖南路了各種專橫跋扈、貪墨瀆職的罪名,準備了證人、證據,不斷奔走。部分官員的參奏日趨激烈,最終太後那邊也被說動,覺得自己家人在那邊,受到了極大的欺負。而周喆那邊也開始審視這些東西,最後勃然大怒,準備要辦了林趨庭。

    朝堂之上做了這樣的決定之後,吏部侍郎,與林趨庭關係頗好的林中泰泣血哭陳,讓周喆收回成命。最後竟說道:“若林趨庭此時去職,荊湖南路無數受災百姓將再無生路啊……”

    他卻是李綱、秦嗣源一係的官員,此時卻也是昏了頭了。這話令得周喆大怒,拍著桌子罵:“混賬,你當這天下除了林趨庭就沒有好官了!你當隻有你們是清官,除了你們,朕的手下就沒有要救民於水火的好人!?朕就要罷了林趨庭!你!你也給朕回家思過——”

    手下大員一下子折損兩人,秦嗣源也是無力回天。此時雖然下著大雪,但要說完全的封山封路,畢竟不至於那麼誇張,朝堂的旨意迅速發到荊南。林趨庭被去職要求入京待查,他也是心急火燎,破口大罵,上京途中便感染惡疾,最後傳過來的便隻有噩耗。

    林趨庭這年不過四十九歲,身為一方大員,精神正盛。年富力強。雖然說此時去職給了他巨大的打擊,又是這樣的寒冬,但要說他真的一病至死,卻又有許多疑點。隻是此事究竟屬實,還是荊南韓家暗中隻手遮天的作為,此後卻再也難以查出了。

    此時的賑災當中,一些小的組成出現問題,相府這邊拚拚湊湊,還能再組織起備用人員,類似林趨庭這樣的大員折損。便會直接導致一路的事倍功半。而類似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著。

    一頭白發的秦嗣源以強大的精神力應對著各種事態,時常也會與寧毅等人商量,做出決策。寧毅於商場、人心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於此時武朝官場運作。卻並沒有非常熟悉。提出的計策,往往倒是被秦嗣源說是過分厲害了。在這犬牙交錯的交鋒中,糧價終於還是堅定地往下降。卻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怎樣,想要救下的人會死去多少。因為在此時的災區,每天每天的,都已經出現大量的死亡,或是餓死,或是凍死。由官府、大戶賑災的地方還好些,卻總有些人,住在偏遠的山區,吃完了糧價以後,或是孤零零的、或是舉家死在了偏遠的山村之中,無聲無息。

    遠在河東路,師師已經在這邊呆了一個月。最初的一段時間,她四處奔走,參與賑災、施粥、放糧、賣糧,也曾感受到心中的那份熱血慷慨。但到得如今,巨大的疲倦與心理重壓已經降臨下來,一些時候她仍舊穿著披風、裹著頭巾出城施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遠遠地看著那些災民,悄悄地哭出來。

    眼淚在最初的時間裏曾經有過,不久之後便停止了,到得這些日子,又開始出來。最初的幾日裏,她是為了這些災民而哭泣,最近這段時間,她的哭泣,有一部分卻是即為他人又為自己了。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識過慘劇,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死亡。然而,當她真正投入進來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身邊又有許多人同樣熱血地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最終迎來的挫敗感,卻是無比強烈的。寧毅在京城時與她說的那些話,到得這裏以後,才逐漸地化為了實感。

    “我們不是要大戶虧錢。”

    “我們隻是讓他們少賺一點。”

    “他們少一點貪婪,就會有很多人可以活下來……”

    可是……每一天的,都有很多人死了啊……

    糧價確實是開始跌了。有時候她很想立刻回到京城去找到寧毅,問一問:“我們成功了嗎?死的人有多少?少於五萬嗎?”可是她知道,無論是否如此,她的心中,都很難平靜,官府的存糧不斷的在變少,施粥也開始越來越稀。有些地方恐怕會比她們這裏更加的麻煩。

    她有時候想起,死了這麼多人,就隻是讓那些大戶家裏少賺一點。死了這麼多人,他們的每一家,卻還都在賺錢。這麼多人,這麼用心的做事,打敗了誰呢……

    京城之中,對於能不能達到預期目標,寧毅也是不知道的。事實上,大雪開始降下之後,各地傳來情報的效率,也已經開始凝滯了。一切都寄托於原本定好的計劃,各地本就安排好的官員,至於京裏,則隻能盡力的維持好整個大局。

    而隨著林趨庭的死,這個大局,也維持得並不完美。

    時間,即將進入十二月的下旬,除夕還有十天就要到了。京城裏各家各戶張燈結彩,寧家、相府這些地方也不例外,縱然各家的男人都在努力維持著賑災的大事,各家各戶之中,年還是要過的。紀坤此時已經回到了相府,堯祖年回去了自己家中,覺明和尚還在四處奔走。寧毅每天來到相府之中,與眾人合計數字,處理其它許許多多需要處理的事情。這天夜晚吃過晚飯,眾人沒有回家,還在討論一些與賑災有關的事情,關於淮南還有一批糧食可以挪用出去的事,與一幹幕僚商量流程上的正當性。

    夜還未深,書房裏點著燈燭,秦嗣源背負雙手與寧毅、紀坤、聞人不二等人說著政壇上的典故,可以拿來用的名義。他已經須發皆白,但目光清晰,精神好,說話之中還頗為風趣幽默。這期間,秦老夫人進來看了他一回,還給眾人送來一套茶點。她出去之後,秦嗣源繼續說那故事,一名屬下小跑進來,拿著一份情報:“大人。”

    秦嗣源接過來看了。

    那情報不過半張紙大小,秦嗣源看了一遍,皺著眉頭又看了一遍。他站在那裏,將目光望向書房的一側,眨了眨眼睛,眼神之中,卻是有些迷惘。片刻,他將紙條伸了出來,紀坤等人正要伸手去接,秦嗣源保持著伸出手的姿勢,坐倒在後方的椅子上,一隻手抓住椅背,青筋暴起。他張著嘴,想要說點什麼,最後隻說了兩個字:“張覺……”

    聞人不二衝出房門:“來人!叫徐大夫!快!”

    紀坤衝過去,一隻手捏住秦嗣源的脈搏,一隻手試圖掐秦嗣源的人中。寧毅過去道:“放鬆、放鬆,秦相,放鬆,一切有我們……放鬆,不管什麼事情,一定能辦成的,深呼吸、來,跟著我,呼……吸……”

    一麵說,他一麵接過了秦嗣源手中的那張紙,看了一遍,紙張拿在手中,卻陡然捏緊了,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什麼來,隻咬牙道:“呼……吸……”

    相府中的徐大夫幾乎是飛奔而來,看了秦嗣源一眼,道:“你們出去。”取出銀針便紮。紀坤退後兩步,寧毅拉著他退出房門,將紙條交給他,紀坤看了看,聞人不二也已經湊了過來。

    沒有人說話,因為那樣會打擾到房間裏麵的人。

    十月到十一月裏,雁門關外,張覺與完顏闍母打了三仗,前兩仗敗了,第三仗卻是反敗為勝,擊退完顏闍母的大軍。此後金人換上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顏宗望領軍,在南京城外大敗張覺。完顏宗望此時是金軍中的最強將領之一,張覺自知不敵,率軍南撤入燕京。此時鎮守燕京的乃是常勝軍的郭藥師與宣撫王安中。完顏宗望領軍南下,冬天攻城不易,郭藥師力主守城而戰,卻不知王安中此時已經接到了京城的密令。

    王安中將張覺藏起來,在完顏宗望索要時,隻說沒有這個人。完顏宗望索要更急,表示若武朝不將張覺交出,便要與武朝開戰,王安中這才找出一個相貌類似張覺的替身殺了,送出首級。然而金人中有認識張覺的人,看出來並非張覺頭顱。一再施壓之下,王安中終於將張覺帶出來,數落張覺的罪狀,指責他輕啟武朝與金人的邊釁,張覺大罵武朝不能容人,王安中隨後殺了張覺,將人頭送給完顏宗望。

    金人,終於退兵而去了。

    迎接年關的燈火高高的掛著,汴梁城中依舊繁華,唯有冬天的夜風嗚咽漸冷,院落裏的人走到一邊,沉默著沒有說話。不久之後,寧毅去到院外,衝著一顆大樹揮出了一拳,砰的一下,樹身搖晃,樹皮綻裂開來。

    武朝景翰十一年的這個冬天,有許許多多的人努力著,想要做成某些事情,也終於,有許許多多的人努力著,給這個國家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背刺……(未完待續。。)

    ps:很難形容我在寫這一章時的感覺……

    無論如何,章節寫完了,我就不想壓在手上,很想給大家看到,於是兩章就連續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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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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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4 17:03:55
第五一五章 天下為難 無人認錯


    夜晚的冷意席捲而來時,同樣的信息正在不同的地方發酵出不同的氣息。北面張覺的死,在武朝之中,是由一系列複雜原因推動而導致的結果,但若是從信息的反饋上來說,為這件事的發生感到高興的人,實則一個也沒有。

    皇城延福宮中,燃燒的燈燭圍繞起了一片溫暖的氣息,太監、侍衛、宮女們守在周圍,但夜色裡,偶爾響起的只是棋子落下的聲音。皇帝的心情並不好,陪他下棋解悶的皇后,也知情識趣地沉默著,並不說話。

    “朕,做了一件……不知道是對是錯的事情。”

    過得許久,週喆才緩緩地、低聲地開口,他的手中捏著棋子,久久未曾落下。皇后等了一陣:“陛下做的事情,對的有,錯的也難免有,​​但臣妾知道,無論對錯,陛下選的,都是非做不可的事。”

    當著一個皇帝的面,說他做過錯事,一般人的人恐怕立即就要被治罪。但皇后與他感情頗深,卻知道周喆是喜歡這樣的說法的。果然,話語說完,週喆微微的展了展眉,片刻之後,又露出苦笑來。

    “朕殺了張覺,旁人不知,怕是要以為朕昏庸了,可他們又怎知朕心中的難處。這滿朝文武,蔡京、李綱、秦嗣源、童貫、李邦彥、王黼……有一個算一個!他們……誤我啊……”

    他落下棋子,咬牙切齒地說著這事,卻是將滿朝文武全都兜進去了。皇后沉默以對。不好接話:“他們……怕是也有難處的……”

    “難處!朕將他們放在朝廷大員的位置上,朕給了他們權力,朕給他們做事鋪了道路,可到頭來,他們給了朕什麼。一個……亂糟糟的爛攤子——”週喆用力揮了揮手,“到頭來,朕只好給他們背這個黑鍋,這些……老東西!”

    他咬牙切齒,心中的苦楚難以言說。早在積極興兵,推動北伐之時。他的心中是很有一番雄心壯志的——這雄心壯志始於他登基之初。挑動遼人內亂,以密偵司滲入北國,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引人貪婪之心,到後來黑水之盟。他是很想當一位中興霸主的。徵各種花石綱。也確實是朝廷需要用錢投入北方。雖然後來他留下了許多。但那也是因為北方不需要再投入了。作為一個皇帝,他已經苦心孤詣地做了許多的事情,而在後來看。這些事情,也確實起到了作用。

    女真人起兵,武朝等到了好的時機,他大用李綱、復起秦嗣源,讓蔡京等人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積極推動童貫的北伐。其中當然也有許多阻礙和不如意的地方,燕雲十六州只收回了其中六州,但郭藥師的成績還是給他長了臉。這原本是千金買骨的策略,在郭藥師還沒有立下大功之前,他就給了對方無數封賞,包括對方打燕京的失誤,他也原諒了對方。後來郭藥師陣斬蕭幹,對這個天下證明了他眼光的正確,他非常高興。

    而對於一朝得志張揚跋扈的女真人,週喆心中並不喜歡,至少燕雲十六州他是想著一定要奪回來的。一旦奪回來,北面重重關山,胡虜想要南下就沒什麼可能了,他也能夠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成為一代開拓之主。這樣的想法令他在對女真人的態度上有著進取的一面,納降張覺,屬於招降郭藥師的後續。然而在這之後,巨大的問題還是要將他拉回現實中來。

    如果說女真人對於張覺的倒戈有著過分的反應,這一仗現在是打,還是不打呢?

    張覺倒戈之後,最初的那段時間,這邊還是很開心的:我以前跟你談十六州,你不談,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了吧。對於女真人,武朝並不是沒有防備,但對於有些事情是有共識的,那就是:女真人少,要征服整個遼國,要管理遼國,並不容易,是沒有餘力南下的。同時,郭藥師在雁門關外練兵,打敗了蕭幹,覆滅了蕭幹部署,此時張覺也不是軟柿子,理智上來說,都有一定的威懾力,放在桌面上,我們是有談話的資格的。

    但事實證明,這些屬於文官的考慮,真是想得太多了。你可以權衡一千次,覺得武朝的實力大增,但對於女真人,他們不爽,就只有一種辦法解決:來,我們幹過一次,看誰輸誰贏。

    當完顏阇母直接討伐張覺,週喆這邊,不得不認真地考慮這件事了。

    在那一兩個月裡,他旁敲側擊地詢問過許多人的看法和意見,包括童貫、蔡京、高俅,包括李綱、秦嗣源,包括兵部的種種大員,也包括一些通宵金遼情況的、擔任過使臣的大臣。最後綜合起來的印象,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表面上問起對方,我們能不能打,對方當然說能打。但周喆並非傻子,至少他可以聽清楚這些大臣的某些畫外音,他看出來,童貫、蔡京、高俅等人都對於軍隊的戰力有疑慮,李綱秦嗣源則表現: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都得死撐一回,必須打!

    開什麼玩笑,你們現在可以死撐,就算死了也當個脖子硬的直臣,我這麼皇帝能這麼草率嗎?情況綜合上來,他忽然發現,秣馬厲兵這麼久,自己這邊,看起來還是個紙老虎啊,真要跟金人幹,一切準備,我們做好了嗎?

    他於是在京城發出了密旨,通知王安中,如果金人不是太過分,絕不能輕啟邊釁,必要之時,張覺可以放棄——也只能放棄了,在這背後,他的苦心孤詣,又有誰能理解。

    他恨蔡京童貫這些人,他們總攬全局,至少在軍隊上,眼下還是這個樣子。他也恨李綱秦嗣源這些人,他給了他們那麼大的支持。臨到頭來,他們也沒有做到什麼決定性的,讓人滿意的事情。軍隊難有勝績,他們就知道叫著要打,要死撐。這第一戰,輸了又怎麼辦?

    他想著這些那些事情,又想起自己在賑災的事情上真的給秦嗣源他們放了太大的權力和便利了。最近這段時間的黨爭,自己傾向於他們,打壓了不少反對的聲音,兩個宰相在京的影響力越來越高。蔡太師他們都要避開鋒芒。如此也有些過了。

    權衡一番,賑災還是要做的,張覺之事,卻不失為打壓他們的一種手段。否則招降張覺是他們的功勞。招降之後全力支持張覺。為了一個張覺以舉國之力與金人開戰。終究顯得太過魯莽,自己這個皇帝,看來豈不如傀儡一般。自己可以支持所有的大臣做事。但這種將國運壓上的舉動,終究是不能亂作的。

    另一方面,賑災之事說小不小,但比起北伐,終究有輕重之分,李秦二人為了賑災投入大力,是一件好事,但得罪的人也有些過多了。此事過後,自己將李、秦二相的力量壓一壓,讓蔡太師他們起來一些,某種方面來說,其實也是保全他們的位子。私下里暗示幾句,他們也當明白朕的苦心……

    種種心路,種種考慮,即便在皇后面前,也是有的能說,有的不能。到得最後,也只能化作一聲嘆息,身為天子,委實是高處不勝寒,只希望自己這番苦心終究能在日後換來好的結果,能在史書上,得一個公正的評價了……

    ****************

     接到張覺的死訊,週喆的心情複雜,右相府中,秦嗣源幾乎受不住打擊暈倒當場,左相李綱在看到這則消息後,也是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太師府,蔡京寫完一幅字後看了消息,滿眼的複雜化為一聲嘆息。童貫背負雙手在自己府中的地圖前看了半晚,與旁人嘆道:“終究是不得已之舉。”他已將致仕,功過已定,反倒沒什麼心理壓力。

    御史台,秦檜接到這個消息時,還沒有回家。他看著那消息瞇起了眼睛,牙關緊咬,喉音輕顫:“愚蠢、愚蠢啊……”

    他回到處理公務的房間裡,展開一張白紙,寫下一封勸諫折子的開頭。他曾被北人俘虜過,也是因此,知道那邊人的兇殘野性,對於這種人,豈能一味退讓、示弱,示敵以弱,只會激發對方的兇性,到最後弄到難以收拾的境地。

    一腔熱血仗義直諫,這是他常有的狀態,不少大員也是因為這樣被他慷慨激昂的參奏拉下了馬。然而也總有更多的東西,是他需要考慮的。折子寫到一半,他已經覺得措辭太過激烈,停了下來。拿出幾張新的紙張,又開頭寫了兩遍,然而接下來的兩篇,卻連開頭都沒有過去了。

    他心中明白,這件事情的後方推動者是誰,他也明白,事情已經發生,聖上不會希望自己這些人如馬後砲一般的提出諫言。

    自己寫下這種東西,又有什麼用呢,徒惹人厭罷了……

    揉著額頭想了半天,他才再度動筆,這一次寫的,卻是參奏秦嗣源招降張覺,思慮不周的折子。迅速地寫到一半,再度打住:自己的思路仍舊不對,秦相招降張覺,在當時並非有錯,殺張覺的雖然是聖上,但以當今聖上的明鑑,他未必會為之沾沾自喜,自己不能參秦嗣源太過,但若是想要弭平一些疑慮之聲,自己應該怎麼做呢?

    如此想了一陣之後,第三份折子的內容,改參殺張覺的宣撫使王安中,但言辭並沒有太過激烈。他明白聖上並不希望王安中被人質疑做錯,自己不能真的將王安中釘在恥辱柱上,用詞溫和一點,就有討論的餘地,一旦可以討論,就能將王安中引向正確與苦心孤詣的形像上,到時候,自己來當這個惡人,聖上卻可以將王安中與他自己都摘出去,相信他會訓斥自己,卻會在心中,記得自己這番用心。

    同一時間,朝堂之中,也能將此事定性,大家再度平靜下來,戮力同心以圖來日。如此想清楚之後,這個折子也寫得非常流暢快速,他於是寫完奏摺,第二天便遞上去了。

    燕京城,王安中同樣處於巨大的糾結當中。

    對於殺張覺的事。他也是同樣的無奈和委屈,郭藥師整天叫著要與金人打一場,可是打一場,能不能打贏才是真正的大問題。殺了張覺之後,燕京城裡的氛圍很不好,常勝軍中氣氛蕭殺,兔死狐悲,又儼然將他們這些文官當成了奸臣鼠輩。最初的那段時間,郭藥師幾乎要穿白衣為張覺服喪,王安中幾度登門拜訪。對方都稱病閉門不見。王安中心中一陣憋火。若是在南方,你這種武將,看我……

    可心中不爽歸不爽,他還是得去盡力弭平此事的影響。想一想自己當這個官兒。真是做得仁至義盡了。每天裡跑來拜訪郭藥師。熱臉貼人的冷屁股,自己為的什麼,不就是為這北地的太平嗎?

    好在郭藥師也沒有發脾氣太久。三天之後,也就開門見了他。王安中向他痛陳厲害,對比雙方的力量,又告訴了他朝廷不許輕啟邊釁的命令,一臉憔悴的郭藥師最後終於說:“終究是小將思慮不周,讓王大人受委屈了。 ”

    “都是為國辦事,郭將軍對此事有不滿,王某也能感同身受,只是事關國運,不可魯莽求快,咱們只能求穩。此後還望郭將軍仍能盡心盡力,戮力國事,王某必定全力配合郭將軍。”

    “王大人高義,是郭某小氣了,此後郭某必奉上土產,登門賠罪,還望王大人見諒……”

    郭藥師如此拱手回答,此後又準備了大量金銀送到王安中府上,王安中知道對方心中芥蒂必然是有的,但這些事情,也只能慢慢消解,一時之間,無法可​​想。

    ****************

     張覺之死引起的波動,一片一片的未曾平靜,武朝南北,夠資格了解此事的眾人,心緒多半複雜難言。而在這種複雜當中,北面,金人的王庭之中,則是另外的一種樣子。

    上京,最近才經歷過戰亂的城池沒有了當初那般的繁華,金人打進來之後,原本的遼國貴族大多被殺死或淪為奴隸,如今皇城也是殘破失修的樣子。女真人們如今還在忙著打仗,未將城池的修復提上日程,但是年關將至,風雪來時,他們還是回到了這座原本繁華的城裡,等待著風雪過去,再做新一年的打算。

    完顏宗望的凱旋,對於所有的女真人來說,都是一個驚喜。

    雖然說起來,最近這些時間,女真人已經有些瞧不起不能打仗的武朝人,但潛意識中,對方乃是強盛上國的印像還在。張覺的叛亂令得阿骨打震怒,眾人也都叫囂著要給武朝一點顏色瞧瞧,但真到打起來,大家還是謹慎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一戰的結果。

    完顏阇母與張覺的對決,勝二負一,但這算不得是大家太重視的事情,真正等在後方的,是南方的那個龐然大物。與武朝的第一次戰鬥,才真正牽動大家的心思。因此隨後抽身過去領兵的,乃是女真人中最會打仗的完顏宗望。此時風雪已至,攻城不易,如果南人據城以守,理論上來說,到得明年春天,此戰才會有個結果。

    因此大部分人覺得,完顏宗望是會在燕京城下過這個年的。

    誰知道結果是如此輕鬆的逼得對方讓步,連他們都有些驚訝了。

    皇城的金殿之中,巨大的爐鼎燃起了熊熊篝火,觥籌交錯的宴席中,完顏宗望哈哈笑著,大步而來。此時能參與這宴席的,除了阿骨打一家的宗幹、宗堯、宗弼等人以外,也有最初隨著阿骨打起義的諸多大臣在,如穀神完顏希尹、婁室、銀術可、拔離速等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才將是這個時代最為閃耀的新星。

    當然,身為局中之人,他們未必會如此看待自己,只是作為一個新興皇朝的一份子,茹毛飲血的野蠻掩不住他們身上意氣風發的朝氣。雖是金殿之上,但這樣的宴飲還不講究太多的規矩,大家痛飲歡歌,完顏宗望進來時,幾個兄弟也都跳起來過去迎他,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完顏宗望大笑著前行,來到一張桌子的面前,將手中的一顆人頭,放到了桌子上,下巴一挑:“哈哈,如何!”隨後才往一邊過去,給父親阿骨打請安。

    桌子那邊的,是金殿之中,吃相唯一斯文點的一個人,他擦了擦油膩的嘴,微笑地望著桌子上的人頭。完顏宗弼走過來:“哈哈,張覺……兀室,怎樣,我早與你說過,南人軟弱無能,不堪一擊,怎樣,傻眼了吧。”

    兀室便是完顏希尹的女真名,他是女真人中最通漢學之人,本身身材高大,文武雙全,最近還在阿骨打的命令下直接造出了一套屬於女真人的文字。往日里由於心慕漢人文化,也是他對武朝最為推崇,叫大家不可掉以輕心,到得此時,他也有些無奈了:“大概是我想錯了,找個地方葬了他吧。”

    “有什麼好葬的。”完顏宗弼手一揮,張覺的人頭砰的一下從金殿裡飛了出去,他撐在對方桌前,“兀室,你沒話說了……哎,我說眾位兄弟,打下遼國之後,咱們順便把武朝也打了吧。”

    這句話令得眾人吵吵嚷嚷起來,有人道:“咱們的人手畢竟是少的。”也有人道:“南下畢竟太遠了。”眾人的議論之中,望的終究是上方的阿骨打,此時五十多歲的阿骨打穿著裘服坐在王座之上,與完顏宗望說了幾句,笑道:“此次斡離不雖然讓武朝人送上了張覺,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咱們人少也是一方面。遼國未定,你們說說就算,勿要太自大了。小心謹慎的勇士不會被熊吃,自大的勇士才會被熊吃。”

    眾人欣然應了,不久之後,宴席散去,眾人三三兩兩地走出金殿,完顏宗弼看了看那邊的完顏希尹,冷冷地哼了哼,在後世,人們更熟悉他那個令人生畏的女真名:兀術。但在此時,他甚至會害怕那個文武雙全的完顏希尹,金兀術自幼好戰,對於武藝高強的兄弟族眾多有一份好感,唯有這完顏希尹,漢人的書看得太多,做起事來文縐縐的,令他不舒服,但他就連武藝上,也打不過對方。

    此時走出來的,除了他們,還有一個又一個在後世的史書上將留下名字的人,或是開拓一方事業,或是為一朝的金國皇帝。他們大多​​經歷了屍山血海。金殿之外白雪遍地,北風呼嘯,沒有人對這樣的天氣皺半點眉頭,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寒冷,是這個世界的常態。

    在這一天,這一群人將目光投向了南方的武朝,然後又無所謂地收了回去,專注於仍在他們嘴邊的那一塊肥肉了。

    遼國,畢竟還大……

    ****************

     南方,左家的宅院裡靜悄悄的,左端佑看完了手裡的情報,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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