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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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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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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5-29 21:49:19
第七一一章 凜鋒(五)

   




     武建朔二年秋末冬初的西北,混亂的局勢猶如轟然爆裂開來的火藥庫,將巨大的火焰衝散在這片貧瘠而凶險的土地上,即便是延綿的陰雨,都未曾將之熄滅分毫。◇↓◇↓小說。¥f它在短暫的時間內,便爆發到巔峰,而後的餘波在當時看起來,猶有愈演愈烈的威勢。

    華夏軍與女真西路軍的初次對陣,是在八月二十五的這天的夜晚,在這第一波的對抗結束之後,對於抗金之事的宣傳,已經在竹記成員的運作、在種家勢力的配合下大規模地展開。

    以延州、慶州等地為中心,附近的寧、坊、原、環、麟、府、豐各州,保安軍、清澗城等地,竹記的說書人、包打聽在其後便開始傳遞這一消息,煽動起抗金的氛圍。而隨著女真的後撤、言振**隊的潰散,此後兩三日的時間裏,西北的局勢已經開始大規模地動起來。

    首先最為堅決地投入戰鬥的自然是以種冽為首的種家軍隊,這之外,延州、慶州等地,由百姓在宣傳下自發組成的鄉勇開始聚集起來,西北等地一些山寨、地頭蛇同樣在竹記的遊說下開始有了自己的動作在先前小蒼河大肆運送貨物的過程裏,這些盤踞一地的山匪勢力,其實受益不少,與竹記成員,也有著一定的聯係。

    在慶州東北與保安軍交界的地方,名叫羅豐山的山頭,其實也就是其中的一小股。

    涇州、平涼府方向的幾支軍隊動了起來。而在另一邊,已經沒有後路的言振國在收攏潰兵,恢複理智之後,往慶州方向再度殺來,與他策應的還有先前迫於女真威嚴而投降的兩支武朝部隊,一支兩萬人、一支三萬人,自東南方向往西北殺上。

    正規軍、地方勢力、鄉勇、義勇部隊、匪寨強人,無論各自是懷著怎樣的心思,浩浩蕩蕩地動起來之後,便已在西北的大地上形成了巨大的戰亂渦旋,各種摩擦與對衝,在主戰場的周邊地區頻頻出現。

    而真正的戰鬥核心,還是婁室的西路軍與小蒼河的華夏軍。兩支各隻有兩萬餘人的部隊在黃土高坡的邊緣對峙搏殺,隻是邊緣戰鬥的慘烈程度,一時間都無人能夠跟得上。

    為了維持聲勢以強攻弱,華夏軍在第一時間內將完顏婁室的軍隊緊逼在前方,完顏婁室以騎兵優勢頻繁騷擾、撕扯華夏軍的兵線,試圖令其知難而退。然而小股小股黑旗軍的戰力展開之後,雙方在戰場邊緣的試探便頻繁變成對衝。

    即便是小股小股的黑旗軍,在有眾多老兵為骨幹的情況下,麵對女真人所展現出來的戰力,也實在太過堅決了。

    而女真人,尤其是完顏婁室麾下的女真精銳,從不畏戰。他們亦是橫行天下的強兵,在滅遼之後,又兩度橫掃武朝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如今竟在西北這樣一個角落裏被對方頻頻挑釁,他們平時遇上弱小的對手雖不以撤退為恥,這時候啃上硬骨頭,卻往往難免熱血上湧。

    畢竟在必要的時候,毫不猶豫衝陣的勇氣,也是女真人能夠橫掃天下的原因。

    在這最初幾日裏,犬牙交錯的撕扯與殺戮不停出現,由於並非大規模的兵團混戰,雙方都未曾將這些交手作為正式的戰鬥,然而每一邊的意誌力都撐到了巔峰。為了避開黑旗軍的火炮和陣戰優勢,完顏婁室幾乎要對麾下的騎隊下死命令,無論如何都不許衝陣,隻需騷擾、轉移、騷擾、轉移……這個死板命令當然沒有下,但如果持續這樣打下去,恐怕後世蒙古人常用的放風箏戰術就會首先在婁室手上變得純熟起來。

    而黑旗軍的主力隻是以鐵桶般的陣型能力不依不饒地強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婁室正在不斷適應這支擁有火炮的精銳軍隊的打法,秦紹謙這邊,也在盡量地吃透手下這支軍隊的力量,如同寧毅在小蒼河所說,在用奇之前,先得將正的一麵用熟了。

    縱然每日裏都在陪伴著這支軍隊成長,但對於這批以新的練兵方法淬煉出來的軍隊,他們的潛力和極限到底能到哪裏,秦紹謙等人,實際上也是還未弄清楚的。

    在許久以後看過來,西北土地上陡然爆發的這場對峙,兩支在最初表現出來的,已經是這個時代軍隊巔峰的力量,兩三日內大大小小的摩擦,雙方所表現出來的強大和堅韌,都已經不遜色於同時期內任何一支部隊,戰鬥的烈度是驚人的。隻是在戰鬥的當前,雙方隻是隨著局勢不斷地落子,未曾考慮這一點。

    到八月二十九的傍晚,秋雨落下,強行軍中的戰場邊路,黑旗軍的幾支隊伍意識到大雨會抹殺火器優勢後,幹脆選擇了誘敵。而一支千人左右的女真隊伍在將領阿息保的帶領下,也抓住機會悍然展開了衝勢,雙方的混戰一度持續了十餘裏路,雙方都有一部分人在戰鬥中與大隊失散。

    同樣的夜晚,更多的事情也在發生。那是一支在西北大地上舉足輕重的力量。在收到完顏婁室出兵命令數日後,在這片地方始終態度曖昧的折家有了動作。

    在折可求的命令下,麟州、府州、豐州、清澗等地,對城中煽動抗金的竹記成員的大規模抓捕開始了。

    與此同時,折可求調集四萬折家精銳,親自統兵,以折彥質為副手,朝著慶州戰場的方向殺來,擺明了支援完顏婁室的態度。

    沒有多少人能夠清晰把握住折可求此時的想法,然而若從後往前看,他的選擇在此前卻並非沒有端倪。

    女真首度南下時,種家軍支援京城,折家軍曾同樣出兵,折可求當時的選擇是配合劉光世援救太原,這一戰,兩人在天門關附近慘敗給完顏宗翰。這場大敗之後,汴梁解圍,秦嗣源等人上書請求出兵太原,折可求也遞了同樣的折子。這之後,折家軍曾有過二度援救太原的出兵,終究因為打不過女真人而敗退。

    到後來,太原淪陷,寧毅造反,女真二度攻汴梁,種家軍依舊出兵,折家便仍舊隻理會府州等地、太原一線的戰事,而且打得極為保守。再接下來,西夏人南侵,原本應該守護西北的折家軍眼看著種家被毀,便隻是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予出兵了。

    這一次婁室殺來,種家拒絕了招降,折家在口頭上做出了答應,隻是不願意出兵為婁室攻略西北。然而,誰也沒料到,在婁室順風順水時不願意出動的折家軍,待到婁室大軍遇上了問題,竟選擇了站在女真的那一邊。

    八月三十,秋雨。如果說折家軍的加入,意味著整個西北已再無中間地帶,在慶州戰場中心地帶的對衝和廝殺則更為慘烈。接著這雨勢,完顏婁室集結步兵,朝著步步進逼的黑旗軍展開了大規模的反衝。

    慶州黃羊嶺。黃土高坡的邊緣,地勢複雜,在這片山嶺、丘陵、河穀間,雙方的主力軍隊數個地方上發生了交戰。完顏婁室的用兵聲勢浩大,麾下的士兵也的確是戰場精銳,黑旗軍這邊在第一時間選擇了保守的陣型戰,然而實際上,在交戰的四個點上,三虛一實,在山嶺一側被林地遮蔽了視線的四團戰場上,完顏婁室親率士兵展開了反複的攻殺。

    這場戰鬥進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四團的陣型被撕開數處。女真的衝鋒蔓延過來,四團團長孫業帶著親衛抵擋在前,勉強維持了片刻局勢,但終於還是被殺得連連後退。直到在附近策應的特種團全麵支援,才將陷入死局的士兵救下來了一部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統軍的秦紹謙也好,統領各團的將領也好,都算不得是庸才,在武朝人中,也算是拔尖的佼佼者。然而武朝軍隊過去許多年麵對的狀況,原本就跟眼前的情況大不相同,當他們麵對的是白手起家、經曆了無數征戰的女真將領中的最強者時,幾日的進逼後,他們在兵法運用上,終於還是輸了一子。

    士兵本身的頑強並未令局勢變得太壞,在其餘的幾個點上,試圖佯攻的女真軍隊一度被拖入鏖戰,造成了大量死傷。但同樣的,黑旗軍的第四團傷亡過半,而衝在前方的將領孫業身受重傷,被救回來後,整個人便已近於彌留。

    女真軍隊撤退,黑旗軍繼續進逼。孫業與一眾傷者被暫時留在黃羊嶺附近,由後來的種家軍前鋒接手救援。這天夜晚,在黃羊嶺附近的草棚裏,孫業最後的醒了過來。他是許州潁川人,四十七歲,擅策謀,醒過來時,兩名親衛在旁邊守著,孫業向他們詢問了前方的情況,知道女真的戰力損失未必比黑旗軍小,才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是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尋找著自己的思緒,許久之後方才輕聲開口。

    他說:“我等為弑君造反之事,後來常常討論,是不是對的……但是有你們這樣的兵,我想,可能是對的,寧先生他……”

    孫業看著前方,又眨了眨眼睛,但目光之中並無焦距,如此平靜了片刻:“我用兵愚笨,死不足惜……可惜……這麼快……”

    聲音到這裏,虛弱下來了,他最後說的是:“……看不到將來了,你們替我去看。”

    風聲嗚咽,兩名經曆過多次激烈戰鬥的士兵的哭聲隨後也傳了出來。

    長歌當哭。這天夜裏,孫業去世的消息傳到了黑旗蔓延的前線上,此後數日,幸存下來的四團士兵會在衝鋒時給自己的手臂纏上白色的布條。

    更為激烈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對峙和廝殺在此後的每一天裏發生著,雙方幾乎都在咬著牙關考驗意誌的極限,這幾乎也是完顏婁室在這次南征中甚至是一生中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戰局,他數次參與了廝殺,據說心情極為愉悅。與此同時,外圍的戰鬥也已經如同火山一般的爆開,種冽派人與折可求交涉過後撕破臉,兩支西軍在九月初二這天第一次的展開了廝殺。

    這是已經降臨下來的亂世。隻是西北一地,被卷入漩渦的各方勢力十數萬人,加上不幸身處其中的平民甚至高達數十萬人的混亂廝殺,看起來才剛剛展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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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5-29 21:49:44
第七一二章 凜鋒(完)
   




     當西北由於黑旗軍的出兵陷入激烈的大戰中時,範弘濟才南下渡過黃河不久,正在為更為重要的事情奔走,暫時的將小蒼河的事情拋諸了腦後。

    中原大地,戰火延燒,一場最大規模的動蕩,正由北往南,洶湧蔓延。

    一次次數十萬人的對衝,百萬人的死去,千萬人的遷徙。其中的混亂與悲愴,難以用簡短的筆墨描述清楚。由雁門關往太原,再由太原至黃河,由黃河至徐州的中原大地上,女真的軍隊縱橫肆虐,他們點燃城池、擄去婦女、抓走奴隸、殺死俘虜。

    許許多多的人死去了,失去家庭、親族的人流離四散,對於他們來說,在戰火中烙下的痕跡,因為親人突然逝去而在靈魂裏留下的空白,可能此生都不會再消弭。

    義軍的抵抗自周雍南下、宗澤去世後便開始變得無力,黃河兩岸一股股的勢力已開始臣服女真,而小規模的混亂正愈演愈烈。因不願臣服而躲入山中的鄉民、匪人,市井間的俠客、豪強,在所能觸及的地方無所不用其極地進行著反抗。

    對落單的小股女真人的獵殺每一天都在發生,但每一天,也有更多的反抗者在這種激烈的衝突中被殺死。被女真人攻占的城池附近往往十室九空,城牆上掛滿鬧事者的人頭,此時最有效率也最不費心的統治方法,還是屠殺。

    這是屬於女真人的時代,對於他們而言,這是滄海橫流而顯出的英雄本色,他們的每一次衝鋒、每一次揮刀,都在證明著他們的力量。而曾經繁華鼎盛的半個武朝,整個中原大地。都在這樣的廝殺和踐踏中崩毀和剝落。

    半年多的時間裏,被女真人叩開的城門已越來越多,臣服者越來越多。逃難的人群擁擠在女真人尚未顧及的道路上,每一天,都有人在饑餓、搶奪、廝殺中死去。

    在這浩浩蕩蕩的大時代裏,範弘濟也早已順應了這宏偉征伐中發生的一切。在小蒼河時。由於自身的任務,他曾短暫地為小蒼河的選擇感到意外,然而離開那裏之後,一路來到鄭州大營向完顏希尹回複了任務,他便又被派到了招降史斌義軍的任務裏,這是在整個中原浩大戰略中的一個小部分。

    即便在完顏希尹麵前曾完完全全盡量誠實地將小蒼河的見聞說過一遍,完顏希尹最終對那裏的看法也就是捧著那寧立恒的詩作搖頭晃腦:“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好詩!”他對於小蒼河這片地方並未輕視,然而在眼下的整個大戰局裏。也實在沒有過多關注的必要。

    寧立恒固是人傑,此時女真的上位者,又有哪一個不是睥睨天下的豪雄。自年初開戰以來,宗翰、宗輔、宗弼、希尹、婁室、銀術可、辭不失、拔離速等人攻城略地、摧枯拉朽幾乎一刻不停。隻是西北一地,有完顏婁室這樣的名將坐鎮,對上誰都算不得輕敵。而中原大地,大戰的鋒線正衝向徐州。

    自東路軍攻陷應天,中路軍奪下汴梁後。整個中原的主幹已在沸騰的殺戮中趨於淪陷,如果女真人是為了占地統治。這龐大的中原地區接下來將要花去女真大量的時間進行消化,而即便要繼續打,南下的兵線也已經被拉得越來越長。

    重鎮徐州,已是由中原通往江南的門戶,在徐州以北,不少的地方女真人尚未平定和攻陷。各地的反抗也還在持續,人們估測著女真人暫時不會南下,然而東路軍中用兵激進的完顏宗弼,已經將軍隊的前鋒帶了過來,先是招降。而後對徐州展開了包圍和攻擊。

    大量南下的難民被困在了徐州城中,等待著生與死的宣判。而知州王複在拒絕招降之後,一麵派人南下求援,一麵每日上城奔走,竭力抵抗著這支女真軍隊的進攻。

    這並不猛烈的攻城,是女真人“搜山撿海”大戰略的開始,在金兀術率軍攻徐州的同時,中路軍正派出大量如範弘濟一般的遊說者,竭力招降和穩固下後方的局勢,而大量在周圍攻城略地的女真軍隊,也已經如星火般的朝徐州湧過去了。

    九月,銀術可抵達徐州,胸中有著火燒一般的情緒。同時,金兀術的大軍對徐州真正展開了最為猛烈的攻勢,三日後,他率領大軍踏入鮮血累累的城防,刀鋒往這數十萬人聚集的城池中蔓延而入。

    而在城外,銀術可率領麾下五千精騎,開始拔營南下,洶湧的鐵蹄以最快的速度撲向揚州方向。

    搜山撿海捉周雍!

    東路軍南下的目的,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為了打爛一個中原,他們要將敢於稱帝的每一個周家人都抓去北國。

    同樣的九月,西北慶州,兩支軍隊的殊死搏殺已至於白熱化的狀態,在激烈的對抗和廝殺中,兩邊都已經是人困馬乏的狀態,但即便到了人困馬乏的狀態,兩邊的對抗與廝殺也已經變得越來越激烈。

    九月初四晚,名為宣家坳的地區附近,始終死死咬住對方的兩支軍隊隔著並不算遠的距離,維持了短暫的平靜,即便是在這樣平靜的休息中,雙方也始終保持著隨時要向對方撲過去的狀態。團長孫業犧牲後的四團士兵在夜色下打磨著兵刃,預備在夜晚對女真人發起一次佯攻佯攻變成真的進攻也無所謂,總之讓對方無法安心睡覺。此時,地麵尚泥濘,星光如流水。

    九月初四晚,宣家坳的廢村地窖裏,一支二十餘人的小隊默默地等待著上方腳步的平靜,等待著空氣的漸漸稀薄,他們預備在附近女真士兵不多的時間朝對方發動一次突襲,然而空氣首先便支撐不住了。

    這個夜晚,他們衝了出去,衝向附近首先看到的,地位最高的女真軍官。

    那女真將領與他身邊的士兵也看到了他們。

    衝突在一瞬間爆發!

    卓永青以右手持刀,搖搖晃晃地出來。他的身上打滿繃帶,他的左手還在流血,口中泛著血沫,他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夜色中的空氣,星光溫柔地灑下來,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後的呼吸了。

    “爹、娘,孩兒不孝……”痛感和疲累感又在湧上來,身上像是帶著千斤重壓,但這一刻,他隻想背著那重量,奮力向前。

    “衝”

    侯五與毛一山等人合起了盾牌,羅業衝向前方:“女真賤狗們!爺爺來了”

    刀盾相擊的聲音拔升至巔峰,一名女真衛士揮起重錘,夜空中響起的像是鐵皮大鼓的聲音。火光在夜空中飛濺,刀光交錯,鮮血飆射,人的手臂飛起來了,人的身體飛起來了,短暫的時間裏,人影猛烈的交錯撲擊。

    數十人影衝殺成一片。卓永青朝著一名女真士兵的刀鋒撲上去,甲胄的堅硬處擋住了對方的鋒芒。兩人翻滾在地,卓永青的刀剮開了對方的肚子。粘稠的腹腸洶湧而出,卓永青哈哈哈的笑出來,他試圖爬起來,然而摔倒在地,然後才真的站起來,踉蹌衝了兩步。前方。羅業、毛一山等人與那女真將領廝殺在一起,他看見那女真將領身材高大,偏瘦,手中大槍猛地一揮,將羅業、毛一山同時逼退。

    正在旁邊與女真人廝殺的侯五被他一槍掃在腿上。整個人翻到在地,周圍同伴衝上來了,羅業再度朝那女真將領衝過去,那將領一槍刺來,洞穿了羅業的肩膀,羅業大叫:“宰了他!”伸手便要用身體扣住長槍,對方槍鋒已經拔了出去,兩名衝上來的士兵一名被打飛,一名被直接刺穿了喉嚨。

    那女真將領吼了一聲,聲音豪邁渾然,持槍殺了過來。羅業肩膀已經被刺穿,踉踉蹌蹌的要咬牙上前,毛一山持盾衝來,擋住了對方一槍,一名衝來的黑旗士兵被那大槍轟的砸在頭上,腦漿迸裂朝旁邊跌倒,卓永青正要揮刀上去,後方有同伴喊了一聲:“當心!”將他推開,卓永青倒在地上,回頭看時,方才將他推開的士兵已被那大槍刺穿了肚子,槍鋒從背後突出,幹脆利落地攪了一下。

    血肉如同爆開一般的在空中飛灑。

    夜色中的互殺,不斷的有人倒下,那女真將領一杆大槍揮舞,竟猶如夜色中的戰神,轉眼間將身邊的人砸飛、打倒、奪去性命。毛一山、羅業、渠慶等人奮勇而上,在這片刻之間,悍不畏死的搏殺也曾劈中他一刀,然而當的一聲直接被對方身上的鐵甲卸開了,人影與鮮血洶湧綻放。

    卓永青在血腥氣裏前衝,交錯的兵刃刀光中,那女真將領又將一名黑旗軍人刺死在地,卓永青隻有右手能夠揮刀,他將長刀橫到了極致,衝進戰圈範圍,那女真將領猛地將目光望了過來,這目光之中,卓永青看到的是平靜而洶湧的殺意,那是長期在戰陣之上搏殺,殺死無數敵手後積累起來的巨大壓迫感。長槍若巨龍擺尾,轟然砸來,這一瞬間,卓永青倉促揮刀。

    根本夠不到對方的長刀被扔了出去,他的腳下踩中了濕滑的血肉,往旁邊滑了一下,橫掃的鐵槍從他的頭頂飛過去,卓永青倒在地上,滿手觸及的都是屍體粘稠的血肉,他爬起來,為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怯弱而感到羞愧,這羞愧令他再度衝向前方,他知道自己要被對方刺死了,但他一點都不怕。

    然而槍鋒沒有刺過來,他衝過去,將那高瘦的女真將領撲倒在地,對方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衣襟反抗了一下,卓永青抓住了一塊磚頭,往對方頭上拚命地砸下去,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那將領的喉間,鮮血正在洶湧而出。

    卓永青滑的那一下,害怕的那一瞬間扔出的長刀,割開了對方的喉嚨。

    毛一山等人持著盾牌衝上來,組成了一個小的防禦陣勢,周圍,女真的戰號已起,士兵如潮水般的洶湧過來了。他們奮力搏殺、他們在奮力搏殺中被殺死,轉眼間,鮮血已經染紅了一切,屍體在周圍堆砌起來。

    與此同時,華夏軍在夜色中展開了衝鋒……

    九月,徐州陷落時,揚州的朝堂之上,對於此事仍自懵然無知。九月初七這天,訊息陡然傳入宮中,銀術可的五千精騎已直抵天水軍,正在宮中尋歡作樂的周雍整個人都懵了。

    天水軍距離揚州,隻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了,傳訊者既然趕到,說來對方已經在路上,或許馬上就要到了。

    周雍穿了褲子便跑,在這途中,他讓身邊的太監去通知君武、周佩這一對兒女,隨後以最快速度來到揚州城的渡頭,上了早已準好的逃難的大船,不多時,周佩、一部分的官員也已經到了,然而,太監們此時尚未找到在揚州城北勘察地形研究布防的君武。

    一個時辰後,周雍在焦急之中下令開船。

    九月的揚州,帶著秋日過後的,獨特的灰蒙蒙的顏色,這天傍晚,銀術可的軍隊抵達了這裏。此時,城中的官員富戶正在相繼逃離,城防的軍隊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的意誌,五千精騎入城搜捕之後,才知道了皇帝已然逃離的消息。

    夜晚,整個揚州城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報複性的燒殺開始了。

    另一邊,嶽飛麾下的軍隊帶著君武倉皇逃離,後方,難民與得知有位小王爺未能上船的部分女真騎兵追趕而來,此時,附近長江邊的船隻基本已被別人占去,嶽飛在最後找了一條小船,著幾名親衛送君武過江,他率領麾下訓練不到半年的士兵在江邊與女真騎兵展開了廝殺。

    小船朝長江江心過去,岸邊,不斷有平民被廝殺逼得跳入江中,廝殺持續,屍體在江上浮起來,鮮血逐漸在長江上染開,君武在小船上看著這一切,他哭著朝那邊跪了下來。

    人還在不斷地死去,揚州在大火之中燃燒了三天,半個城池付之一炬,對於江南一地而言,這才是剛剛開始的劫難。徐州,一場屠城結束後,女真的東路軍就要蔓延而下,在此後數月的時間裏,完成橫貫江南無人能擋的燒掠與殺戮之旅由於他們最後也未能抓住周雍,完顏宗輔、宗弼等人開始了一連串的焚城和屠城事件。

    整個建朔二年,中原大地、武朝江南在一片火海與鮮血中沉淪,被戰爭波及之處無不死傷盈城、哀鴻遍野,在這場幾乎貫穿武朝繁華所在的殺戮盛宴中,唯有這一年九月,自西北傳來的消息,給女真大軍送來了一顆難以下咽的苦果。它幾乎一度打斷女真人在搜山撿海時的昂揚氣勢,也為此後金國對西北進行那場難以想象的滔天報複種下了根由。

    然而戰爭,它從來不會因為人們的懦弱和後退給予絲毫憐憫,在這場舞台上,無論是強大者還是弱小者都隻能不擇手段地不斷向前,它不會因為人的求饒而給予哪怕一秒鍾的喘息,也不會因為人的自稱無辜而給予分毫溫暖。溫暖因為人們自身建立的秩序而來。

    秩序已經破碎,自此之後,便隻有鐵與血的崢嶸、直麵刀鋒的勇氣、靈魂最深處的抗爭和呐喊能讓人們勉強在這片海雨天風中站立不屈,直至一方死盡、直至人老蒼河,不死、不休。

    建朔二年九月初六這天,寧毅拿到了傳來的消息,那一瞬間,他知道這一片地方,真的要變成百萬人坑了。

    “幹得太好了……”他甚至笑了笑,喉間有近乎呻吟的歎息。

    “……劇本應該不是這樣寫的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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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6-10 22:51:38
第七一三章 兄弟
  

   




     樹葉落盡,拂過山間的風已經帶了微微的涼意,宣示著冬日來臨的氣息。起伏的群山裏,小蒼河河水靜靜流淌,水車一如往昔的轉動,孩子們走過下山的道路,穀內的街道上不多的居民走動。由於大隊的出動、西北白熱化的戰局持續。穀內的練兵場上顯得空蕩蕩的,氣氛並不活躍,連日以來,都是肅靜的氛圍。

    穀內的每一個人,也都在關心著外間戰局的發展。

    寧毅走在山腰上,望著下方的情況。

    大戰爆發之後,這是第十一天,消息的傳來有一定的延遲,但寧毅知道,此前的每一天,華夏軍與女真軍隊的戰鬥都是在最激烈的程度上進行的。不久前傳來的第一份決定性的戰報令他有些意外,確認之後,則變為了更為複雜的心情。

    在此前的戰鬥中,由於激烈的戰況與混亂的局勢,導致不少華夏軍士兵與大隊脫離,這樣的情況下,九月初四晚,一支二十餘人組成的士兵小隊在尋找主力的過程中於慶州宣家坳一帶伏擊女真本陣,意外立下功勞。這二十餘人於深夜時分在女真臨時營地發動襲擊,疑似襲殺了女真西路軍主將完顏婁室。

    這一開始傳來的消息還是疑似,因為消息的主體還在戰鬥上。

    九月初四晚,九月初五淩晨,以這二十多人的突襲為導火索,宣家坳一帶的戰鬥爆發到了驚人的程度,那慘烈無比的對衝和纏鬥是令誰也沒有想到的。原本在此前九天裏每一天的戰鬥都算不得輕鬆,但最大規模的對衝和火拚前後也就爆發了兩次,而這天夜裏,兩支軍隊第三次的展開了全麵對衝。

    一開始接敵的是負責夜襲的華夏軍第四團,但女真人隨後的反應便令得宣家坳附近的華夏軍士兵都被動員了起來。此後不久,便是場麵混亂的全麵接敵,女真人的騎兵豁出了最後的力量,竟在夜間發動了大規模的衝鋒,而劉承宗等人再度將炮陣推上前方。

    在這之前,為了避開華夏軍的炮陣,婁室的每一次用兵都非常小心。但這一次女真人的進攻幾乎是迎著炮陣而上,初時的驚愕過後,秦紹謙等人意識到了對麵指揮係統失效的事實,開始冷靜應對。女真人的瘋狂和強悍在這天夜裏仍舊發揮了極大的破壞力,混亂而慘烈的大戰結束之後,女真大隊潰敗後撤,死傷難計,成為導火索且爭奪最為激烈的宣家坳廢村一帶,雙方互奪留下的屍體幾乎堆積成山。

    根據大戰之後初步收集的訊息,事情指向了完顏婁室在宣家坳廢村中被二十餘名突襲士兵殺死的方向。而不久之後,戰場那邊傳來的第二份信息,基本確定了這件事。

    戰場的消息寥寥數語,很難想象位於前線的人經曆了多大的艱難。對於完顏婁室這縱橫戰場數十年的戰神突然被殺死的事情,寧毅多少感到意外,但也並不是無法理解,此前**天的激烈對撼,每一個環節的廝殺與對衝,有那種提升到極點的精氣神,華夏軍已不遜色於任何軍隊。而有那種即便在慘烈的大戰後脫隊也要回來,費盡力氣也要給對方狠狠一刀的士兵,他們的每一個人,也並不比完顏婁室卑微多少。

    隻是完顏婁室若真的死去,往後的許多事情,可能都會比以前預計的有所變化。

    打一打、拖一拖、談一談再打一打跟女真人不遺餘力的進攻畢竟是不同的。

    秋天過後的西北山穀,落葉去盡後的顏色總顯出凝重的枯黃和蒼灰色。寧毅在心中咀嚼著這些東西,也隻是感慨罷了,自女真南下之後,世事每如鐵流,到如今中原淪陷,千百萬人遷徙流亡,誰也不曾獨善其身,既然身處這漩渦中心,退路是早已沒有的了,他雖然感慨,但也不至於會感到害怕。

    想了一陣之後,他回到房間裏,對前方的訊息做出回複:

    其一、令竹記成員立刻對完顏婁室陣亡的訊息做出宣傳。

    其二、建議前線保持謹慎,提防有詐,同時,若婁室陣亡之事屬實,則不考慮任何談判事宜,於戰場上盡全力擊潰女真大部隊為要,隻要尚有餘力,不可放任何女真人逃亡,對不投降之女真人,於西北一地趕盡殺絕,務必使其了解華夏軍之實力強大。

    其三、……

    江南,女真人的搜山撿海,此時已經開始了。

    ************

    宣家坳的這場大戰過後,西北的戰事並未因為女真大軍的潰敗而平息,此後數日的時間裏,激烈的戰鬥在各方的援軍之間展開,折家與種家有了先後兩次的大戰,慶州邊緣,各方勢力大大小小的戰鬥不斷。

    有關於婁室被殺的消息,重整軍勢後的女真隊伍始終不曾對外確認,但在此後各種訊息的不斷發酵中,人們終於漸漸的意識到,完顏婁室,這位戎馬一生幾近無敵的女真名將,確實是在與華夏軍的某次戰鬥中,被對方殺死了。

    九月初七,折可求便隱約意識到了這一點,九月初九這天,慶州重崗一帶,失去最高指揮的女真軍隊與華夏軍展開決戰,華夏軍中配備了弩手的熱氣球成排升空,於空中擲下炸藥包,同時,炮兵陣地針對女真軍隊展開了轟擊,女真軍隊在瘋狂的繞行過後,在原本完顏婁室的親衛部隊的帶頭下,對華夏軍展開全麵突擊,然而對於此時的華夏軍來說,這樣勉強的攻擊,基本不存在太多的意義。

    這一戰後,婁室的親衛死傷殆盡,其餘女真軍隊再無戰意,在將領迪古的率領下開始潰逃,華夏軍銜尾追殺,殲敵數千,此後更是由韓敬率領騎兵,在西北境內對逃亡的女真軍隊展開了追擊。

    如潮水般的潰退和死傷中,這或許是女真軍隊南下後最為狼狽的一戰。同樣的九月初九,坐鎮鄭州的完顏希尹在確認婁室陣亡的消息後,一拳打壞了書房裏的桌子,西路軍大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他更是將寧毅讓範弘濟帶來的那副字看了許多遍。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這些年來,婁室在宗翰陣營裏的位置,真是太重要了,在女真朝堂上,亦是舉足輕重,戰功赫赫的大將。他在戰場上的功勳無數,且武藝高強,這些都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早兩年攻蒲州,他甚至還是以一人帶三名甲士登城,四個人的拚殺便在城頭打開了缺口,沒有人想過,他竟會突然死在戰場之上。他幾乎是無敵的英雄。

    同樣的,在得知婁室陣亡、西路軍潰敗的消息後,兀術等人在江南的攻勢正摧枯拉朽一往無前,銀術可攻下明州,他原本算是有善心的將軍,破城之後對部眾稍有約束,得知婁室身死的消息,他對士兵下了十日不封刀的命令,此後女真人在明州屠殺時日,再以大火將城池燒盡。

    “這筆賬,記在西北那人的頭上。”銀術可如此說道。

    此後,女真東路軍屠城數座,長江流域屍骨累累。

    *************

    血還在蔓延,在那血的顏色裏,他掄著手上的東西,將按在下方的女真將領砸得麵目全非,然後他將那人頭剁了下來,嘩的提在手上,扔向空中。

    “來啊”他大喊。

    周圍的同伴都在靠過來,他們結成陣勢,前方,無數的女真人衝過來了,刀槍將他們刺得直退,戰馬撞進來,他揮刀砍殺敵人,周圍的同伴一個個的被刺穿、被砍倒下去,屍體堆積起來,像是一座小山。他也倒下了,鮮血漸漸的要淹沒一切……

    他睜開眼睛時,前方是白色的天光。

    卓永青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意識到自己並未死去,他位於某個安放傷兵的房間裏,旁邊的床上有人,紗布裹住了半邊頭臉,卻依稀能看出是班長毛一山。

    “嘿,小子醒過來了?”毛一山在笑。

    他又花了一段時間,才弄清楚發生的事情。

    宣家坳的那個晚上,他們遇上了完顏婁室他殺了完顏婁室。毛一山說起時,卓永青還並不相信,但不久之後,寧先生等人來看過他,他才知道這是真的。

    在宣家坳那一晚的血戰,廢村之中死傷無數,然而最後占了上風的,卻是殺過來的華夏軍。他們這一群二十多人,最終抱團在一起,救出了七名重傷員,其中兩人在不久前死去了,最後剩下了五個人活著,他們如今便都被暫時安置在這房間裏。

    這五個人是:卓永青、羅業、渠慶、侯五、毛一山。

    在此後的時間裏,五人已陸續醒來。冬天,外頭下起雪了,他們養了近兩三個月的傷,外頭的戰事早已打完,折家回到了自己的地盤據城以守,種家軍在華夏軍的支持下,愈發壯大了影響,女真軍隊還在中原和江南不斷殺戮,但總算,西北已暫時的太平下來。

    五個人此時是被安頓在延州城,寧先生、秦將軍等人也偶爾來看看他們。羅業傷勢好得最快,渠慶最慢,他的左手被砍掉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說不定往後要變得瘸瘸拐拐的,毛一山被砍得破了相,侯五的傷勢與卓永青差不多,好了之後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當然,卓永青的手被刀子刺穿的地方,結疤之後也會偶爾痛起來,或者不方便做事,這隻能算是小傷了。

    因為手上的傷口,卓永青偶爾會想起死在他麵前的那個啞女。

    由於卓永青的家人便在延州,傷勢漸好之後,他回去住了幾天。過完年後,五人都已經好起來,這一天,他們結伴出去,慶祝身體的痊愈,幾人在酒樓裏點了一桌席麵,羅業對卓永青說道:“小子,我真羨慕你……居然是你殺了婁室。”不過,類似的話,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說了。

    卓永青頗為不好意思:“我、我現在都還不知道是不是……”

    他們往地上倒了酒,祭奠死去的亡魂,不久之後,羅業舉起酒杯來,頓了頓:“如果在書裏,我們五個人,這叫大難不死,要結拜成兄弟。但是做這種事,是對死了的,活著的人不敬,因為我們、華夏軍、所有人……早就是兄弟了。”他抿了抿嘴,將酒杯晃了晃,“所以,各位哥哥弟弟,我們幹杯!”

    卓永青捧著酒杯:“幹杯……兄弟。”

    他們沒說更多的關於五個人有多特殊的話,他們誰都不特殊,也並不見得因此就要抱團。這是對死者的不敬。他們從各個不同的地方過來,彙聚在一起,如同已經死去的、仍然活著的所有華夏軍成員一樣。

    然而,在此後多年的歲月裏,卓永青都一直記得這一天,無論在此後,他們經曆多少多少的戰爭、分合、苦難、抗爭、呐喊乃至於永訣,他都能始終記得,許多年前,他與那樣尋常而又不尋常的人們,彙聚在一起的情景。

    那是他在戰場上第一次大難不死的冬天,西北,迎來短暫的和平。

    窗外大雪漫天。

    以及,他喝得好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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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四章 悠悠天地 戰爭序曲(上)

  

   




     從武朝持續長達兩百年的、興盛繁華的時光中過來,時間約摸是四年,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時光中,人們已經開始漸漸的習慣戰火,習慣流離,習慣死亡,習慣了從雲端跌落的事實。武朝建朔三年的春初,江南融在一片灰白色的慘淡之中。女真人的搜山撿海,還在繼續。

    江寧,皚皚的積雪還在城池上覆蓋,但巨大的混亂,已經在醞釀之中。

    許許多多的豪紳與富戶,正在陸續的逃離這座城池,成國公主府的產業正在遷移,當初被稱為江寧第一富商的濮陽家,大量的金銀被搬上一輛輛的大車,各個宅邸中的家眷們也已經準備好了離開,家主濮陽逸並不願首先逃走,他奔走於官府、軍隊之間,表示願意捐出大量金銀、產業,以作抵抗和****之用,然而更多的人,已經走在離城的途中。

    如果大家還能記得,這是寧毅在這個時代首先接觸到的城池,它在數百年的時光沉澱裏,早已變得沉靜而雍容,城牆巍峨莊嚴,院落斑駁古老。曾經蘇家的宅邸此時仍舊還在,它隻是被官府封存了起來,當初那一個個的院落裏此時已經長起樹叢和雜草來,房間裏貴重的物品早已被搬走了,窗欞變得破舊,牆柱褪去了老漆,斑斑駁駁。

    寧毅與檀兒曾經居住的院子裏,房間中結起了蛛網,貓和流浪的狗兒將這裏當成了安居的家園,它們在這裏尋找食物,靜靜地走過積雪的院牆。或許我們還記得,在近十年前,寧毅與名叫蘇檀兒的女子曾在這邊院落的房間裏說話、生活,在春雨秋霜裏漸漸的熟悉,漸漸的成為一對簡單的夫妻,曾經這裏有兩棟小樓,後來被檀兒燒去一棟,他們住在了一起。

    那時候,老人與孩子們都還在這裏,紈絝的少年每日裏坐著走雞鬥狗的有限的事情,各房之中的大人則在小小利益的驅使下互相勾心鬥角著。曾經,也有那樣的雷雨到來,凶惡的強人殺入這座院落,有人在血泊中倒下,有人做出了歇斯底裏的反抗,在不久之後,這裏的事情,導致了那個名叫梁山水泊的匪寨的覆滅。

    院落之外,城市的道路筆直向前,以風月著稱的秦淮河穿過了這片城池,兩百年的時光裏,一座座的青樓楚館開在它的兩側,一位位的花魁、才女在這裏逐漸有了名氣,逐漸又被雨打風吹去。十數年前曾在江寧城中有數一數二排名的金風樓在幾年前便已垮了,金風樓的主事名叫楊秀紅,其性情與汴梁礬樓的李蘊李媽媽不無相似之處。

    與李蘊不同的是,金兵破汴梁時,朝堂在城內搜捕漂亮女子供金兵淫了的巨大壓力下,媽媽李蘊與幾位礬樓花魁為保貞節仰藥自盡。而楊秀紅於幾年前在各方官吏的威逼勒索下散盡了家財,此後生活卻變得清淨起來,如今這位韶華已漸漸老去的女子踏上了離城的道路,在這寒冷的雪天裏,她偶爾也會想起曾經的金風樓,想起曾經在大雨天裏跳入秦淮河的那位姑娘,想起曾經貞潔自持,最終為自己贖身離去的聶雲竹。

    沿著秦淮河往上,河邊的偏僻處,曾經的奸相秦嗣源在道路邊的樹下擺過棋攤,偶爾會有這樣那樣的人來看他,與他手談一局,如今道路悠悠、樹也依然,人已不在了。

    再往上走,河邊寧毅曾經跑步經過的那棟小樓,在兩年前的積雪和失修中已然坍圮,曾經那名叫聶雲竹的姑娘會在每日的清晨守在這裏,給他一個笑容,元錦兒住過來後,咋咋呼呼的搗蛋,有時候,他們也曾坐在靠河的露台上聊天歌唱,看夕陽落下,看秋葉飄零、冬雪漫漫。如今,廢棄腐朽的樓基間也已落滿積雪,淤積了蒿草。

    曾經作為江寧三大布商家族之首的烏家,烏啟隆已經繼承了這一家的家主,曾經在爭奪皇商的事件中,他被寧毅和蘇家狠狠地擺了一道,此後烏啟隆痛定思痛,在數年的時間裏變得更為沉穩、成熟,與官府之間的關係也愈發緊密,終於將烏家的生意又推回了曾經的規模,甚至猶有過之。最初的幾年裏,他想著崛起之後再向蘇家找回場子,然而不久之後,他失去了這個機會。

    這些年來,曾經薛家的紈絝子弟薛進已至而立之年,他依舊沒有大的建樹,隻是四處拈花惹草,妻兒滿堂。此時的他或許還能記起年少輕狂時拍過的那記磚頭,曾經挨了他一磚的那個入贅男人,後來殺死了皇帝,到得此時,仍舊在某地進行著造反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偶爾想要將這件事作為談資跟別人說起來,但事實上,這件事情被壓在他心中,一次也沒有出口。

    女真人就要來了。

    在他們搜山撿海、一路燒殺的過程裏,女真人的前鋒此時已臨近江寧,駐守此地的武烈營擺出了抵抗的陣勢,但對於他們抵抗的結果,沒有多少人抱持樂觀的態度。在這持續了幾個月的燒殺中,女真人除了出海抓捕的時候稍遇挫敗,他們在陸地上的攻城掠地,幾乎是完全的摧枯拉朽。人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朝廷的軍隊毫無戰力的事實,而由於到海上追捕周雍的失利,對方在陸地上的攻勢就愈發凶狠起來。

    幾個月前,太子周君武曾經回到江寧,組織抵抗,後來為了不連累江寧,君武帶著一部分的士兵和工匠往西南麵逃走,但女真人的其中一部依舊沿著這條路線,殺了過來。

    成國公主府的車駕在這樣的混亂中也出了城,年事已高的成國公主周萱並不願意離開,駙馬康賢同樣不願意走,道豈有讓婦人殉國之理。這對夫婦最終為彼此而妥協,然而在出城之後的這個夜晚,成國公主周萱便在江寧城外的別業裏病倒了。

    他們在別業裏呆了兩日,周萱的病情已愈發嚴重,康賢不打算再走。這天夜裏,有人從外地風塵仆仆地回來,是在陸阿貴的陪同下星夜兼程趕回的太子君武,他在別業中探看了已然病危的周萱,在院落中向康賢詢問病情時,康賢搖了搖頭。

    老人也已白發蒼蒼,幾日的陪同和擔憂之下,眼中泛著血絲,但神情之中已然有了一絲明悟,他道:“她在江寧過了一輩子,早幾日商議該不該走時,我便想過了,許是不該走的,隻是……事到臨頭,心中總難免有一絲僥幸。”

    隨後又道:“你不該回來,天明之時,便快些走。”

    君武眼中有淚:“我願意為,我走了,女真人至少會放過江寧……”

    “你父皇在這裏過了半輩子的地方,女真人豈會放過。另外,也不必說喪氣話,武烈營幾萬人在,未必就不能抵抗。”

    他說完這句,君武看著他,搖了搖頭,口中的話未曾說出來,康賢倒是笑了笑:“好吧,是我自欺了,武烈營……該是抵擋不了的,所以啊,你隻能走。”

    “那你們……”

    “成國公主府的東西,已經交給了你和你姐姐,我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國家積弱,是兩百年種下的果子,你們年輕人要往前走,隻得慢慢來了。君武啊,這裏不用你慷慨就義,你要躲起來,要忍住,不用管其他人。誰在這裏把命豁出去,都沒什麼意思,隻有你活著,將來也許能贏。”

    老人心中已有明悟,說起這些話來,雲淡風輕的,君武心中悲懣難言,卻不知從何出口。

    這天深夜時分,周萱的意識清醒起來,康賢進了房間跟妻子說話,君武在門口等著。他以為老人最後會叫他進去,然而等待了許久許久,裏麵都沒有更多的動靜。天將破曉了,夜色最黑,房間裏的燈燭也已自然而然地滅掉,君武小心地推了推門進去,點上燈,床邊康賢握著妻子的手,一直在靜靜地坐著。他臉上淚水已幹,目光卻清澈,君武走過去,周萱抱住康賢的一隻手,閉著眼睛已經永遠的、安詳的睡去。

    君武忍不住跪倒在地,哭了起來,一直到他哭完,康賢才輕聲開口:“她最後說起你們,沒有太多交代的。你們是最後的皇嗣,她希望你們能守住周家的血脈。你們在,周家就還在。”他輕輕撫摸著已經死去的妻子的手,轉頭看了看那張熟悉的臉,“所以啊,趕緊逃。”

    此時的周佩正隨著遠逃的父親飄蕩在海上,君武跪在地上,也代姐姐在床前磕了頭。過得許久,他擦幹眼淚,有些哽咽:“康爺爺,你隨我走吧……”

    康賢隻是望著妻子,搖了搖頭:“我不走了,她和我一生在江寧,死也在江寧,這是我們的家,現在,別人要打進家裏來了,我們本就不該走的,她活著,我才惜命,她死了,我也該做自己應做之事。”

    “但接下來不能沒有你,康爺爺……”

    “當然可以沒有我。老人走了,小孩子才能看到世事殘酷,才能長起來獨當一麵,雖然有時候快了點,但世間事本就如此,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君武啊,未來是你們要走的路……”

    君武這一生,親族之中,對他最好的,也就是這對爺爺奶奶,如今周萱已去世,麵前的康賢意誌顯然也極為堅決,不願再走,他一時間悲從中來,無可抑製,哽咽半晌,康賢才再次開口。

    “唉,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自己的路,我、你秦爺爺、左端佑、王其鬆……這些人,一個一個的,想要為這天下走出一條好路來。君武啊,我們是失敗了,看起來有些經驗,但無非是敗者的經驗,該教給你的,其實都已教給你,你不要迷信這些,老人家的看法,失敗者的看法,隻供參考,不足為憑。”他沉默片刻,又道,“唯一一個不願承認失敗的,殺了皇帝……”

    他說起寧毅來,卻將對方看做了平輩之人。

    在這個房間裏,康賢沒有再說話,他握著妻子的手,仿佛在感受對方手上最後的溫度,然而周萱的身體已無可抑製的冰涼下去,天亮後許久,他終於將那手放開了,平靜地出去,叫人進來處理後麵的事情。

    到得中午時分,康賢催促著君武上路離開,君武最後一次勸說康賢同行,康賢回頭看了看紮滿白花的院落和房子,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康爺爺也已經老啦,隨你離開,是肯定會死在路上的……你就忍心看你奶奶一直呆在江寧,我卻客死異鄉,從此不能團聚?好了,你們速速離開。”

    君武等人這才備馬裏去,到臨別時,康賢望著杭州城裏的方向,最後道:“這些年來,唯獨你的老師,在西北的一戰,最令人振奮,我是真希望,我們也能打出這樣的一戰來……我大概不能再見他,你將來若能見到,替我告訴他……”他或許有不少話說,但沉默和斟酌了許久,終於隻是道:“……他打得好,很不容易。但拘泥俗務太多,下起棋來,怕再不會是我的對手了。”

    去年冬天到來,女真人摧枯拉朽般的南下,無人能當其一合之將。唯有當西北戰報傳來,黑旗軍正麵擊潰女真西路大軍,陣斬女真戰神完顏婁室,對於一些知情的高層人士來說,才是真正的震撼與唯一的振奮訊息,然而在這天下崩亂的時刻,能夠得知這一消息的人終究不多,而殺了周喆的寧毅,也不可能作為振奮士氣的榜樣在中原和江南為其宣傳,對於康賢而言,唯一能夠抒發兩句的,恐怕也隻是麵前這位同樣對寧毅懷有一絲善意的年輕人了。

    這既是他的自豪,又是他的遺憾。當年的周喆和武朝腐壞太深,寧毅這樣的豪傑,終究不能為周家所用,到如今,便隻能看著天下淪陷,而身處西北的那支軍隊,在殺死婁室之後,終究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裏……

    此後,君武等人幾步一回頭地朝西南而去,而在這天傍晚,康賢與成國公主的棺槨一道返回江寧。他已經老了,老得心無牽掛,於是也不再畏懼於侵入家中的敵人。

    不久之後,女真人兵逼江寧,武烈營指揮使尹塗率眾投降,打開城門迎接女真人入城,由於守城者的表現“較好”,女真人未曾在江寧展開大肆的屠殺,隻是在城內劫掠了大量的富戶、搜羅金銀珍物,但當然,這期間亦發生了各種小規模的****屠殺事件。

    康賢遣散了家人,隻餘下二十餘名親族與忠仆守在家中,做出最後的抵抗。在女真人到來之前,一名說書人上門求見,康賢頗有些驚喜地接待了他,他麵對麵的向說書人細細詢問了西北的情況,最後將其送走。這是自弑君後數年以來,寧毅與康賢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間接交流了,寧毅勸他離開,康賢做出了拒絕。

    遠在西南的君武已經無從知曉這小小的插曲,他與寧毅的再次相見,也已是數年之後的絕地中了。不久之後,名為康賢的老人在江寧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

    北地,寒冷的天氣在持續,人間的繁華和人間的慘劇亦在同時發生,不曾間斷。

    靖平皇帝周驥,這位一生喜歡求神問卜,在登基後不久便啟用天師郭京抗金,而後被擄來北方的武朝皇帝,此時正在這裏過著悲慘難言的生活。自抓來北方後便被吳乞買“封”為昏德公的周驥,此時是女真貴族們用於取樂的特殊奴隸,他被關在皇城附近的小院子裏,每日裏供應些許難以下咽的飯食,每一次的女真聚會,他都要被抓出去,對其侮辱一番,以宣示大金之武功。

    最初的時候,養尊處優的周驥自然無法適應,然而事情是簡單的,隻要餓得幾天,那些儼如豬食的食物便也能夠下咽了。女真人封其為“公”,實則視其為豬狗,看守他的侍衛可以對其隨意打罵,每至送飯來,他都得五體投地地對這些看守的小兵下跪稱謝。

    這些並不是最難忍受的。被抓去北國的皇族女子,有的是他的嫂嫂、侄女便是景翰帝周喆的妻女有的是他的親生女兒,乃至妻妾,這些女子,會被抓到他的麵前****淩辱,當然,無法容忍又能如何,若不敢死,便隻能忍下去。

    北國的冬日寒冷,冬日到來時,女真人也並不給他足夠的炭火、衣物禦寒,周驥隻能與跟在身邊的皇後相擁取暖,有時候侍衛心情好,由皇後肉身布施或者他去磕頭,求得些許木炭、衣物。至於女真宴席時,周驥被叫出去,每每跪在地上對大金國稱頌一番,甚至作上一首詩,稱讚金國的文治武功,自己的咎由自取,若是對方開心,或就能換得一頓正常的飯食,若表現得不夠心悅誠服,或者還會挨上一頓打或是幾天的餓。

    我們無法評判這位上位才不久的皇帝是否要為武朝承受如此巨大的屈辱,我們也無法評判,是否寧毅不殺周喆,讓他來承受這一切才是更加公道的結局。國與國之間,敗者從來隻能承受悲慘,絕無公道可言,而在這北國,過得最為淒慘的,也並非隻是這位皇帝,那些被打入浣衣坊的貴族、皇族女子在這樣的冬日裏被凍餓致死的接近一半,而被擄來的奴隸,絕大部分更是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在最初的第一年裏,就已經有過半的人悲慘地死去了。

    女真人不在乎奴隸的死去,因為還會有更多的陸陸續續從南麵抓來。

    過去的這第二個冬日,對於周驥來說,過得更加艱難。女真人在南麵的搜山撿海並未順利抓住武朝的新皇帝,而自西北的戰況傳來,女真人對周驥的態度更是惡劣。這年年關,他們將周驥召上宴席,讓周驥寫作了幾分詩詞為女真歌功頌德後,便又讓他寫下幾份詔書。

    其中一份詔書,是他以武朝皇帝的身份,勸告南朝人臣服於金國的大統,將那些抵抗的軍隊,斥責為禽獸不如的逆民,咒罵一番,同時對周雍諄諄教導,勸他不要再躲藏,過來北麵,同沐金國陛下天恩。

    第二份,他再度聲討西北原武瑞營的謀逆弑君行為,號召武朝國民共同討伐那弑君後逃亡的天下公敵。

    第三份,是他傳位於開濟南城門投降的知府,有德之士劉豫,命其在雁門關以南建立大齊政權,以金國為兄,為其守地禦邊、撫民討逆。

    然後,金國令人將周驥的歌頌文章、詩詞、詔書集結成冊,一如去年一般,往南麵免費發送……

    **************

    西北,短暫的和平還在持續。

    開春之後,寧毅來到延州城探訪了種冽。此時,這片地方的人們正處於昂然的士氣之中,附近如折家一般、凡有親近女真的勢力,大多都已龜縮起來,日子頗不好過。

    許多人都選擇了加入華夏軍或是種家軍,兩支軍隊如今已然結盟。

    “群情激昂哪。”寧毅與種冽站在城牆上,看下方報名參軍的景象。

    這是最後的熱鬧了。

    中原淪陷已成實質,西北成為了孤懸的絕地。

    “沒有退路了。”種冽將雙手壓在城牆上,高大的身軀上有著西北漢子獨有的豪邁,“那就殺出一條路來!”

    對女真西路軍的那一戰後,他的整個生命,仿佛都在燃燒。寧毅在旁邊看著,沒有說話。

    一月二十九,江寧淪陷。

    他想起那座城市。

    有很多東西,都破碎和遠去了,黑暗的光影正在碾碎和壓垮一切,並且就要壓向這裏,這是比之以往的哪一次都更難抵禦的黑暗,隻是如今還很難說清楚會以怎樣的一種形式降臨。

    武朝建朔三年,西北化為慘烈絕地的前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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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五章 悠悠天地 戰爭序曲(下)

   




     雪融冰消,大河洶湧,江南一帶,楊花已落盡,無數的屍骨在長江兩岸的野地間、驛道旁漸隨春泥腐化。金人來後,戰火不眠,然而到得這年春末夏初,未能如預期一般抓住周雍等人的女真軍隊,終究還是要收兵了。

    女真南下的東路軍,總數在十萬左右,而渡過了長江肆虐數月之久的金兵部隊,則是以金兀術為首,分兵三路的一萬八千餘人。原本以金兀術的看法,對武朝的輕蔑:“五千虎狼之兵,滅其足矣。”但由於武朝皇族跑得太過果斷,金人還是在長江以南同時出兵三路,攻城略地。

    四月初,回師三路軍隊朝著鎮江方向集結而來。

    過去的半年時間,女真人摧枯拉朽,無論是長江以南還是以北,集結起來的軍隊在正麵作戰中基本都難當女真一合,到得後來,對女真部隊聞風喪膽,見對方殺來便即跪地投降的也是不少,許多城池就這樣開門迎敵,隨後遭受女真人的劫掠燒殺。到得女真人預備北返的此刻,一些軍隊卻從附近悄然集結過來了。

    太子君武已經悄悄地潛入到鎮江附近,在郊野途中遠遠窺見女真人的痕跡時,他的眼中,也有著難掩的畏懼和忐忑。

    但所謂男人,“唯死撐爾。”這是數年以前寧毅曾以戲謔的姿態開的玩笑。如今,他也隻能死撐了。

    長江正值汛期,江邊上的每一個渡口,此時都已被韓世忠率領的武朝軍隊破壞、燒毀,能夠集中起來的木船被大量的破壞在運河至長江的入口處,堵塞了北歸的航路。在過去的半年時間內,江南一地在金兵的肆虐下,百萬人死去了,然而他們唯一失利的地方,便是驅大船入海試圖抓捕周雍的出兵。

    北人不擅水站,對於武朝人來說,這也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弱點了。

    韓世忠率領的軍隊早就在準備的十餘艘艨艟大艦已經在江麵上集結就緒,長江岸邊,嶽飛殘餘後擴招的部屬,以及其他一些原本有君武在暗中支持的部隊,也已在附近悄然準備完畢。不久之後,鎮江之戰打響。

    江麵上的大船封鎖了女真輕舟船隊的過江企圖,鎮江一帶的埋伏令金兵一時間猝不及防,了解到中了埋伏的金兀術並未慌張,但他也並不願意與埋伏在此的武朝軍隊直接展開正麵作戰,一路上軍隊與船隊且戰且退,死傷兩百餘人,沿著水路轉入建康附近的沼澤水窪。

    這處地方,人稱:黃天蕩。

    為了渡江,女真人不可能放棄麾下的多以輕舟組成的船隊,集結於這片水窪當中,武朝人的大船則無法進來攻擊,此後南麵部隊扼守住黃天蕩的出口,北方江麵上,武朝船隊死守長江,雙方數度交鋒,兀術的小船終究無法突破大船的封鎖。

    長江以北,為接應兀術北歸,完顏昌命令此時仍在長江以北的東路軍再取揚州,不利後轉取真州,奪城後試圖渡江,然而終究還是被集結起來的武朝水師攔在了江麵上。

    兀術軍隊於黃天蕩困守四十餘日,幾乎糧盡,期間數度勸降韓世忠,皆被拒絕。一直到五月下旬,金人才得到兩名武朝降人授計,挖通建康附近一條老渠,再於無風之日劃船出擊。此時江麵上的大船都需風帆借力,小船則可用槳,大戰之中,小船上射出的火箭將大船悉數點燃。武朝軍隊大敗,燒死、淹死者無算,韓世忠僅率領少量部屬逃回了鎮江。

    蘆花蕩蕩、江水悠悠。江麵上屍體和船骸飄過時,君武坐在鎮江的水岸邊,怔怔地出神了許久。過去四十餘日的時間裏,有那麼一瞬間,他隱約覺得,自己可以以一場勝仗來告慰死去的駙馬爺爺了,然而,這一切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但不久之後,南麵的軍心、士氣便振奮起來了,女真人搜山撿海的豪言,終於在這半年拖延裏未曾實現,雖然女真人經過的地方幾乎血流成河,但他們終究無法實質性地占領這片地方,不久之後,周雍便能回來掌局,更何況在這好幾年的慘劇和屈辱中,人們終於在這最後,給了女真人一次被圍困四十餘日的難堪呢?

    稍稍恢複心情的武朝人們開始傳檄天下,大肆地宣傳這場“黃天蕩大捷”。君武心中的悲愴難抑,但在事實上,自去年以來,始終籠罩在江南一地的武朝滅頂的壓力,此時終於是得以喘息了,對於未來,也隻能在此時開始,從頭走起。

    在南麵開始緊鑼密鼓地宣傳“黃天蕩大捷”的同時,長江以北,大量被女真人擄掠的奴隸、金銀此時還在浩浩蕩蕩地往金國境內運去,江南的動蕩正隨著女真人的離開而褪去,而中原一地,女真人的觸須則已經開始綿綿密密地扣死這一大片的地方。

    反抗仍舊存在,然而成規模的義軍已經開始被投降的各種武裝力量不斷地擠壓生存空間,小規模的反抗在每一處進行,然而隨著接近一年時間的不間斷的鎮壓和殺戮,滾滾的鮮血和人頭也已經開始慢慢教會人們形勢比人強的現實。

    這個夏天,主動出賣濟南的知府劉豫於大名府登基,在周驥的“正統”名義下,成為替金國守禦南方的“大齊”皇帝,雁門關以南的一切勢力,皆歸其節製。中原,包括田虎在內的大量勢力對其遞表稱臣。

    對於殺死婁室、打敗了女真西路軍的西北一地,女真的朝堂上除了簡單的幾次發言例如讓周驥寫聖旨聲討外,未曾有過多的說話。但在中原之地,金國的意誌,一日一日的都在將這裏握緊、扣死了……

    中原,大齊政權在女真人的協助下,不斷地出擊,抹平境內的反抗力量,同時,以可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的堅決,搜捕仍舊存活的武朝宗室,大量的征兵開始了,劉豫的一紙詔書,將“大齊”境內的所有成年男子,全都征為兵源,與此同時,高於之前數倍的賦稅被壓了下來。為求錢財,軍隊在劉豫的授意下,開始大肆發掘武朝宗親的陵墓,從河南到汴梁,武朝皇帝的陵墓、祖上的墳地被悉數挖掘一空……

    江南,武朝的政權得到了喘息的空隙,在北麵倒行逆施的過程裏,拚命地開始穩固自己的陣腳。

    而在西北,太平的光景還在持續著,春去了夏又來,然後夏天又漸漸過去。小蒼河的河穀中,下午時分,渠慶在課室裏的黑板上,衝著一幫年輕人寫下稍顯生硬的“戰爭”兩個字:“……要討論戰爭,我們首先要討論人這個字,是個什麼東西!”

    “自古以來,人為何是人,跟動物有什麼分別?區別在於,人聰明,有智慧,人會種地,人會放羊,人會織布,人會把要的東西做出來,但動物不會,羊看見有草就去吃,老虎看見有羊就去捕,沒有了呢?沒有辦法。這是人跟動物的區別,人會……創造。”

    “那戰爭是什麼,兩個人,各拿一把刀,把命豁出去,把未來幾十年的時間豁出去,豁在這一刀上,你死我活,死的人身上有一個饅頭,有一袋米,活的人拿走。就為了這一袋米,這一個饅頭,殺了人,搶!這中間,有創造嗎?”

    “最近兩三年,我們打了幾次勝仗,有些人年輕人,很驕傲,以為打仗打贏了,是最厲害的事,這本來沒什麼。但是,他們用打仗來衡量所有的事情,說起女真人,說他們是英雄豪傑、惺惺相惜,覺得自己也是英雄豪傑。最近這段時間,寧先生特意說起這個事,你們大錯特錯了!”

    “女真人是殺遍了整個天下,他們到中原,到江南,搶所有可以搶的東西,殺人,擄人為奴,在這個事情裏麵,他們有創造什麼嗎?種地?織布?沒有,隻是別人做了這些事情,他們去搶過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刀槍的鋒利,他們想要所有東西都可以搶,有一天他們搶遍天下,殺遍天下,這天下還能剩下什麼?”

    “當他們隻記得手上的刀的時候,他們就不是人了。為了守住我們創造的東西而跟畜生豁出命去,這是英雄豪傑。隻創造東西,而沒有力氣去守住,就好像人在野地裏遇上一隻老虎,你打不過它,跟老天爺說你是個善心人,那也沒用,這是死有餘辜。而隻知道殺人、搶別人饅頭的人,那是畜生!你們想跟畜生同列嗎!?”

    房間裏的聲音,偶爾會慷慨地傳出來。渠慶本就是將領出身,後來基本是當成參謀、政委在用。宣家坳一戰,他左手去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跑起步來有些許不便,回來之後,便暫時的帶兵授課,不再參與繁重訓練。最近這段時間,關於小蒼河與女真人的區別的思想熏陶一直在進行,主要在軍中一些年輕士兵或是新進人員中進行。

    寧毅說的自然最有煽動性,但參與一段時間,渠慶也已經熟練起來。

    講完課,正是傍晚,他從房間裏出去,穀地中,一些訓練正剛剛結束,漫山遍野的士兵,黑底辰星旗在不遠處飄蕩,炊煙已經揚起在天空中,渠慶與士兵敬禮告別時,毛一山與卓永青從不遠處走過來,等待他與眾人告別完畢。

    “你們訓練完了,去吃飯。”渠慶與兩人說道。

    “侯五讓俺們來叫你,今天他媳婦弄了頓好的,去他那吃。”毛一山笑道,“羅瘋子待會也過去。”

    “哈,也好。”

    “這課……講得怎麼樣啊?”毛一山看看課堂,對於這裏,他多少有些發怵,粗人最受不了思想教育課。

    “差不多了,慢慢來吧。”

    “其實我覺得,寧先生說得沒錯。”由於殺掉了完顏婁室,成為戰鬥英雄的卓永青目前已經升為班長,但大部分時候,他多少還顯得有些靦腆,“剛殺人的時候,我也想過,說不定女真人那樣的,就是真的英雄豪傑了。但仔細想想,終究是不同的。”

    “他們剛起事時,說是英雄豪傑,也是沒錯的,但現在……他們敢來,宰了他們就是!”渠慶的目光冷然。這些時日以來,西北局勢安靜得可怕,小蒼河周圍,觸目所及,各種防禦工事正一刻不停地構築起來、工匠們一刻不停地製造著武器,訓練的士兵則不斷穿插於小蒼河附近、一直延綿到呂梁山的群山之中。一切都在為接下來的碰撞做著準備。

    黑暗的前夕,這孤懸的一隅當中的許多人,也有著昂然與不屈的意誌,有著豪邁與偉大的夢想。他們在這樣閑聊中,去往侯五的家中,雖然說起來,山穀中的每一人都是兄弟,但有了宣家坳的經曆後,這五人也成了格外親近的好友,偶爾在一塊聚餐,增進感情,羅業更是將侯五的兒子候元顒收做弟子,授其文字、武藝。

    夕陽的光芒將山穀之中染成一片澄黃,或三三兩兩或一隊一隊的軍人在穀中有著各自的喧鬧。山坡上,寧毅走向那處院子,傍晚的風大,晾曬在院子裏的被單被吹得獵獵作響,穿白色衣裙的雲竹一麵收被子,一麵與跑來跑去的小寧忌笑著,笑聲在夕陽中顯得溫暖。

    自去年打敗完顏婁室後,紅提與錦兒相繼懷孕了,如今大夥兒都住在這裏除了一直率領霸刀營在某處辦事的西瓜穀中的事物按部就班下來之後,寧毅並未顯得太過忙碌,他可以常常回來,陪著家人和孩子,聊聊天,說些閑碎的話語,在這個夏天,有星光的夜晚,他們也會在山麓間鋪開席子,一麵乘涼,一麵悠閑地嬉鬧。

    寧毅每每想起江寧竹樓的那個小露台,檀兒未曾經曆過那樣的時日,那些時間裏,她總是忙碌,忙忙碌碌地打理家中的生意,處理著與二房三房的關係,偶爾在夜裏與寧毅在院中閑聊,是她唯一放鬆的時刻,此時聽寧毅說起這些,她便有些嫉妒,雲竹便在一旁繼續撫琴給大家聽,隻是錦兒懷孕,已不能跳舞了。

    月光澄淨,月光下,雲竹的琴音比之當年已愈發柔和而溫暖,令人心情舒展。他與她們說起往昔,說起將來,很多東西大抵都說了一說。自從江寧城破的消息傳來,擁有共同記憶的幾人多少都難免的生出了些許惋惜之情,某一段記憶的見證,終究已經逝去,天下大變了樣,人生也大變了樣,縱然他們彼此還在一起,然而……分別,或許就要在不久之後到來。

    懷孕後的紅提偶爾會顯得焦慮,寧毅常與她在外麵走走,說起曾經的呂梁,說起梁爺爺,說起福端雲,說起這樣那樣的往事,他們在江寧的相識,雲竹去刺殺那位將軍而身受重傷,說起那個晚上,寧毅將紅提強留下來,對她說:“你想要什麼,我去拿到它,打上蝴蝶結,送到你的手裏……”

    “來到這裏之前,本想徐徐圖之。但現在看來,距離天下太平,還要很長的時間,而且……呂梁多半也要遭殃了。”

    “我們是夫妻,生下孩子,我便能陪你一道……”

    “轉機是有的,我說過的事情……這次不會食言。”

    一如之前每一次麵臨困局時,寧毅也會緊張,也會擔心,他隻是比別人更明白如何以最理智的態度和選擇,掙紮出一條可能的路來,他卻不是全能的神仙。

    他偶爾想起曾經那座仿佛建在水上的浮城,想起記憶已漸漸模糊的唐明遠,想起清逸、阿康、若萍。如今他的麵前,有著更為清晰的麵孔、家人。

    檀兒會在他的麵前做出堅強的樣子,在背地裏咬緊牙關、微微顫抖。

    雲竹會將心中的熱戀掩埋在平靜裏,抱著他,帶著笑容卻靜靜地留下淚來,那是她的擔心。

    小嬋會握起拳頭一直一直的給他加油,帶著眼淚。

    錦兒會肆無忌憚的坦率的大哭給他看,直到他覺得不能回去是難贖的罪衍。

    紅提會在他的身邊,與他一道麵對生死。

    至於在遠方的西瓜,那張顯得稚氣的圓臉大概會豪邁地笑著,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吧。

    而孩子們,會問他戰爭是什麼,他跟他們說起守護和毀滅的區別,在孩子似懂非懂的點頭中,向他們承諾必然的勝利……

    他想起死去的人,想起錢希文,想起老秦、康賢,想起在汴梁城,在西北付出生命的那些在懵懂中覺醒的勇士。他曾經是不在意這個時代的任何人的,然而身染紅塵,終究落下了重量。

    唉,這個時代啊……

    ****************

    江南,新的朝堂已經漸漸有序了,一批批有識之士在努力地穩定著江南的情況,趁著女真消化中原的過程裏竭力呼吸,做出痛定思痛的革新來。大量的難民還在從中原湧入。秋天到來後第二個月,周佩和君武等人,收到了中原傳來的,不能被大肆宣揚的消息。

    武建朔三年八月初七,大齊國聚集軍隊二十餘萬,由大將姬文康率隊,在女真人的驅使下,推進呂梁山。

    這是各方勢力都早已預期到的事情,它的終於發生令旁觀的眾人皆有複雜的感觸,而其後事態的發展,才真正的令天下所有人在此後都為之震撼、錯愕、驚歎而又心悸,令此後許許多多的人一旦提起便感到激動慷慨,也無可抑製的為之悲慟愴然……

    這一年的八月初十晚,二十萬大軍尚未接近呂梁山、小蒼河一帶的邊緣,一場悍然的廝殺陡然降臨了。由小蒼河遠奔而來的華夏黑旗軍對二十萬人發動了突襲。斯夜,姬文康大軍炸營,二十餘萬人狼奔琢突,被華夏軍銜尾追殺,斬敵萬餘,首級於山外原野上疊做京觀。這場凶悍到極點的衝突,拉開了小蒼河一帶那場長達三年的,慘烈攻防的序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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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六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一)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南朝。

    那是格外炎熱的夏日,江南又臨近采蓮的季節了。惱人的蟬鳴中,周佩從睡夢裏醒過來,腦中隱約還有些夢魘裏的痕跡,成千上萬人的衝突,在黑暗中彙成難以言說的怒潮,血腥的氣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從那場噩夢般的大戰之後,又過去了多久的時間呢?

    女真人的搜山撿海,在江南的肆意屠戮。

    她與父皇在海上飄蕩的半年,留下弟弟,在這一片江南之地奔逃掙紮的半年。

    時間,在記憶中過去了很久。然而若細細想來,似乎又隻是近在眼前的過往。

    貼身的婢女漪人端著冰鎮的酸梅湯進來了。她稍稍清醒一下,將腦海中的陰霾揮去,不久之後她換好衣服,從房間裏走出,廊道上,公主府的屋簷灑下一片陰涼,前方有走道、林木、一大片的荷塘,池塘的水波在陽光中泛著光芒。

    天氣太過炎熱,架於池塘上的過道、亭台都不見人,隻屋簷下偶見執勤的衛士,蟬鳴聲中,隱約聽見爭吵的聲音從廊道那頭的隔壁院落傳來。

    周佩皺著眉頭朝那邊過去,長長的廊道延伸,那邊的聲音也愈發清晰起來,也是這清晰的聲音,令得周佩的心情愈發沉積下來。

    她所居住的這個院落對著那大池塘,最是寬敞,十餘房間列於水邊,麵對著那水邊或是水上的園林、亭台,算是公主府的核心,周佩居住於此,每日裏處理各種事情也在這裏。旁邊的院落則稍稍小些,院中一棵大槐樹在毒人的日光中灑下一片陰涼,周佩過去時,便看見了仿佛正在對峙的兩名男子——實際上倒隻是一人找茬——駙馬渠宗慧對著成舟海,罵罵咧咧的已經說了好一陣子的話,見成舟海始終不予理睬,此時還衝過去推了他一下。

    “……幹嘛,不屑跟我說話?你以為當了小白臉就真的了不得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紀,你都能給她當爹了……”

    麵對著渠宗慧,成舟海隻是低眉順目,一言不發,當駙馬衝過來伸雙手猛推,他後退兩步,令得渠宗慧這一下推在了空中,往前衝出兩步幾乎跌倒。這令得渠宗慧更是羞惱:“你還敢躲……”

    “夠了!”

    周佩杏目含怒,出現在院門口,一身宮裝的長公主此時自有其威嚴,甫一出現,院落裏都安靜下來。她望著院子裏那在名義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強自壓抑的兩次呼吸之後,她偏了偏頭:“駙馬太失禮了。帶他下去。”

    她的話是對著旁邊的貼身婢女宮漪人說的,宮漪人行禮領命,然後低聲地招呼了旁邊兩名侍衛上前,接近渠宗慧時也低聲道歉,侍衛走過去,渠宗慧對著周佩揚起腦袋揮了揮手,不讓侍衛靠近。

    “我會走的!”

    這話傲然說完,他又看了一眼成舟海,轉身離開這處院子。

    若隻看這離開的背影,渠宗慧身材頎長、衣帶飄飄、步履昂然,委實是能令許多女子心儀的男人——這些年來,他也確實依靠這副皮囊,俘獲了臨安城中許多女子的芳心。而他每一次在周佩麵前的離開,也確實都這樣的保持著風度,許是希望周佩見了他的傲然後,多少能改變些許心思。

    然而他卻從來不曾知道,眼前的女子,對於男人的這一麵,卻從未有過過多的憧憬,或許是她太早地見過太多的東西,又或許是這幾年來她所負責的,是各種各樣太過複雜的局麵。渠宗慧每一次為挽回感情的努力,往往持續數天、持續半個月,而後又在周佩的毫無反應中惱羞成怒地離開,開始以“自暴自棄”的理由投入到其它女子的懷抱中去。

    對於此時的周佩而言,那樣的努力,太像小孩子的遊戲。渠宗慧並不明白,他的“努力”,也委實是太過傲慢地嘲諷了這天下做事人的付出,公主府的每一件事情,關係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萬人的生計,如果當中能有放棄這兩個字存在的餘地,那這個世界,就真是太好過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一年,周佩二十五歲,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時光裏,已變成了大人。

    “駙馬無狀,讓先生受委屈了。”

    “無妨,駙馬他……也是因為喜愛公主,生了些,不必要的妒忌。”

    “哦。”周佩點頭,溫和地笑了笑,“先生隨我來。”

    “嗯。”

    耀眼陽光下的蟬鳴聲中,兩人一前一後,去往了大院落裏議事的書房。這是許許多多時日以來照例的私下相處,在外人看來,也難免有些曖昧,不過周佩從不辯解,成舟海在公主府中數一數二的幕僚位置也從未動過。·1ka

    繼承了成國公主府的衣缽後,南朝幾年的時光下來,如今的長公主府,在江南之地已經是比先前更為膨脹的龐然大物了。女真人的搜山撿海之後,武朝在實質上丟掉了整個中原。麵對著亂局的官員們痛定思痛,收拾局麵,周佩等人在這片混亂中重新整理起公主府的力量,也以走到了絕路的心態再度開始。

    幾年的時間,依靠著成舟海等人的輔助,周佩又努力而謹慎地學習著當初寧毅發展竹記的手腕,振興各項實業。這慘淡的時光裏,中原淪陷,大量失去家園的漢民從北地過來,社會混亂民生凋敝,許多人無遮體之衣無果腹之食,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以公主府在暗、朝廷法令在明的力量開始大幅度的發展商業作坊,試圖給這些人以工作,最初巨大的混亂與窘迫過後,等到清醒下來,大夥兒才忽然發現,公主府的財力、影響已在社會的各個層麵膨脹起來。

    社會上的貧富之差正在加大,然而商業的振興仍舊使大量的人得到了生存下來的機會,一兩年的混亂過後,整個江南之地竟令人愕然的空前繁華起來——這是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現狀——公主府中的、朝堂中的人們隻能歸結於各方麵精誠的合作與知恥而後勇,歸結於各自不懈的努力。

    對於一些圈內人來說,公主府係統裏各種事業的發展,甚至隱隱超過了當初那不能被提及的竹記係統——他們終於將那位反逆者某方麵的本領,完全學會在了手上,甚至猶有過之。而在那樣巨大的混亂過後,他們終於又看到了希望。

    果然,沒有那樣巨大的災難,生存在一片繁華裏的人們還不會覺醒,這是女真人的三次南下打醒了武朝人。隻要這樣持續下去,武朝,遲早是要雄起的。

    這是在不少詩會和文會上已漸漸開始流行的說法,而在明麵上,靖平帝的巨大恥辱未去,但對於要洗刷恥辱的慷慨呼聲,也在漸漸的起來了,這或許是社會以某種形式逐漸開始穩定的象征——當然,整個過程,可能還要持續很久很久,但能夠有這樣的成果,每一個參與者心中多少也都有著自豪。

    公主府中並不提及這些,然而在一個個數據的交流裏,一處處地方人們得以避免饑餓的彙報裏,周佩或是成舟海等人,多少也能感受到心中某一方麵的安定。

    “……泉州方麵,那八處農莊,地是收不了了,然而我已經跟穆員外談好,此次收糧後,價格不許再超過市麵均價。他怕我們強收莊子,應該不敢耍花招。蒲慶的棉紗坊,這一次進了兩百人,估計用不完,有些麻煩,但任坊主跟我說,他有些新的想法……不管怎麼做,我覺得,人先能有口飯吃就行。揚州那邊,賑災的糧已經不夠了,我們有些安排……”

    點點滴滴的平靜語調,作為大管家的成舟海將這些事情說給周佩聽了,不時的,周佩也會開口詢問幾句。在這樣的過程裏,成舟海望著書桌後的女子,偶爾心中也有著些許感歎。他是極為大男子主義的人——或者並非隻是大男子主義——他功利務實的一麵使他對所有人都不會無條件的信任,過往的時日裏,隻有少數的幾個人能贏得他的付出。

    麵前的女子並非驚才絕豔之輩,初識之際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秦老去後,寧毅造反,天地淪陷,跟隨著周佩隻能算是成舟海的一時權宜——她愈天真,也就愈好糊弄和操縱——然而這些年來,女子的艱難努力和戰戰兢兢卻看在成舟海的眼中。她在許多個晚上近乎不眠不休地對比和處理各地的事物,不厭其煩的詢問、學習;在外地奔走和賑災,麵對大量災民,她衝在第一線進行處理和安撫,麵對著本地勢力的逼宮和對抗,她也在艱難地學習著各種應對和分化的手段,在極端難處理的環境下,甚至有一次親手拔刀殺人,強勢地鎮壓下矛盾,等待緩和之後,又不斷奔走懷柔各方。

    這些手段,有許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議和教導。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卻或多或少的,能夠將她當成是並肩的同伴來看待。也是因此,他看著這位“長公主”在無數煩惱的事情中逐漸變得冷靜和從容的同時,也會對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緒來。

    為人、尤其是作為女子,她從不快樂,這些年來壓在她身上,都是身為皇室的責任、在有個不靠譜的父親的前提下,對天下黎民的責任,這原本不該是一個女子的責任,因為若身為男子,或許還能收獲一份建功立業的滿足感,然而在麵前這孩子身上的,便隻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鎖了。

    有時候成舟海甚至會覺得,若她放棄認真,去接受那位作為駙馬的渠宗慧,她或許還會獲得些許幸福。壹看書看·1kanshu·cc這位駙馬的本性未必壞,他隻是年輕、自傲、軟弱,他每每心懷憧憬地靠近過來,十天半個月之後,自覺受到了忽視,又去尋其它的女子——其實周佩若給他些好臉色看,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畢竟,此時的這位長公主,作為女子而言,亦是極為美麗而又有氣質的,巨大的權力和長期的獨居亦令她有著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經曆許多事情之後,她亦有著沉靜的涵養與氣質,也無怪渠宗慧這樣膚淺的男子,會一次一次被氣走後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來。

    他每一次無意間想到這樣的東西,每一次的,在內心的深處,也有著更為隱秘的歎息。這歎息連他自己也不願多想——那是無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麵,他或許比誰都更清楚這位長公主內心深處的東西,那是他在多年前無意間窺見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對那男子的深深一禮……這樣的東西,真是要命。

    他將這些想法掩埋起來。

    “……另外,昨天下午,見到了德新,他這兩年在外遊曆,頗不一樣了……”

    正事聊完,說起閑話的時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與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頻李德新?這幾年常聽人說起他的才學,他遊曆天下,是在養望?”

    “不太一樣,他跟我說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幹脆來長公主府幫忙,他拒絕了。不過,昨日他對我提出一些擔憂,我覺得頗有道理,這兩年來,我們手底下的各種店鋪發展都很快,但這是因為北麵流民的不斷南下,我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接下來也可能會出問題……”

    “哪一天沒問題了,我才奇怪……”周佩雙手交握,靠在臉側,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疊宣紙文檔望過去,深深歎氣。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實上,昨天他跟李頻談起的事情涉及的層次頗深,許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討論,而周佩這幾年追逐著某個男人的背影,逐漸務實起來。成舟海若要將他們所聊之事完全複述,周佩恐怕隻會覺得無聊和浪費時間,他盡量簡單地說了一下李頻的現狀,周佩歎息一聲,也便不再理會了。

    兩人的談話至此結束,臨離開時,成舟海道:“聽人說起,太子今日要過來。”周佩點點頭:“嗯,說下午到。先生想見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搖頭,猶豫了一下,才說,“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於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堅決。”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還是很堅決的……”

    這話說完,成舟海告辭離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則微微有些苦澀。她將成舟海送走之後,回頭繼續處理公務,過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過來了,穿過公主府,徑直入內。

    相對於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歲的君武看起來有著太過簡樸的裝容,一身淡青色樸素服冠,頜下有須,目光銳利卻微微顯得心不在焉——這是因為腦子裏有太多的事情且對某方麵過分專注的原因。互相打過招呼之後,他道:“渠宗慧今天來鬧了。”

    “你沒必要安排人在他身邊。”周佩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再鬧,我遲早打斷他的腿。”

    “你們以前還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後,“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適當的地方,他是無足輕重之人,實在不值當。”

    自秦嗣源死去,寧毅造反,原本右相府的根底便被打散,直到康王繼位後再重聚起來,主要還是彙集於周佩、君武這對姐弟之下。其中,成舟海、覺明和尚跟隨周佩處理商、政兩方麵的事情,聞人不二、嶽飛、王山月等人托庇於太子君武,雙方不時互通有無,守望相助。

    但在性情上,相對隨性的君武與嚴謹死板的姐姐卻頗有差異,雙方雖然姐弟情深,但每每見麵卻免不了會挑刺鬥嘴,產生分歧。主要是因為君武終究醉心格物,周佩斥其不務正業,而君武則認為姐姐越來越“顧全大局”,就要變得跟那些朝廷官員一般。故此,這幾年來雙方的見麵,反倒漸漸的少起來。

    眼下見麵,兩人一開始便都下意識的離開了可能爭吵的話題,聊了一些家庭瑣碎。過得片刻,君武才提起有關北麵的事情:“……為四月的事情,王中其劾嶽飛冒進,我就忍了,罰俸就是。越來越得寸進尺,是怎麼回事。如果不是鬧出這樣的事情來,我也不想跑這一趟。父皇那樣子……我實在是……”

    他說起這事,便是一肚子火,女真人搜山撿海之時,父親周雍隻顧著逃跑,父子交流之後,軍隊對於父親多少有些尊重,然而當天下稍稍穩定,這個皇帝永遠是一副和稀泥、聽大家講話的溫吞樣,不管任何事情君武找過去,對方都表現出“你是我兒子”而不是“你有理”,就真讓人有些憤懣了。

    對於他的生氣,周佩沉默片刻:“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還能拿出來炫耀不成!?”

    “準備還不夠,沒人想再把女真人招過來。”

    “一仗不打,就能準備好了?”

    “朝堂的意思……是要謹慎些,徐徐圖之……”周佩說得,也有些輕。

    君武便往旁邊的茶幾上錘了一下。

    “當然,你既然過來了,他們也會讓步的……”

    “這個天下,這樣子弄,終究還是沒救……”君武咬牙切齒。

    周佩搖了搖頭,語氣輕柔:“畢竟還未有站穩,這些時日以來,外間的樣子看起來繁華,實則流民不斷南下,我們還未曾守住局勢。下方根子不穩,不是幾句慷慨的話能解決的,朝堂中的大人們,也不是不想往北,但既然大勢趨和,他們隻能先維護住局麵……”

    “大勢趨和……北麵來的人,都想打回去,大勢趨戰才是真的,這麼好的機會,沒人要抓住……”

    “女真人再來一次,江南全都要垮。君武,嶽將軍、韓將軍他們,能給朝堂眾人擋住女真一次的信心嗎?我們至少要有可能擋住一次吧,怎麼擋?讓父皇再去海上?”

    “世上的事,沒有一定可能的。”君武看著麵前的姐姐,但片刻之後,還是將目光挪開了,他知道自己該看的不是姐姐,周佩不過是將別人的理由稍作陳述而已,而在這其中,還有更多更複雜的、可說與不可說的理由在,兩人其實都是心知肚明,不開口也都懂。

    下午的院落,陽光已沒有了正午那般的熾烈,房間裏開始有了涼風,弟弟站起來,開始站在窗邊看外間那明媚的荷塘,知了不停鳴叫。兩人又隨意地聊了幾句,君武忽然說道:“……我收到了西北早些時候的消息。”

    “我不想聽。”周佩第一時間回答。

    “打得太慘了。”君武扶著窗框,望著外頭,低聲說了一句。過得片刻,回頭道,“我待會入宮,可能在宮中用膳。”

    周佩點了點頭:“晚上許府有宴,許夫人再三來請,我應承了過去。”

    君武點頭,沉默了片刻:“我先走了。”

    “我送你。”

    姐姐將弟弟送到了府門,臨別時,周佩說了一句:“你既然過來了,父皇會應承你的。”

    君武笑了笑:“隻可惜,他不會應承往北打。”那笑容中有些諷刺,“……他害怕。”

    周佩沒有說話,幾年前的搜山撿海,更遠時女真人的摧枯拉朽,印在所有人的腦海裏,而這段時間以來,嶽飛、韓世忠、張浚、劉光世等一些將領一麵練兵一麵往秦淮以北的混亂區域挺近,也曾打過幾仗,收複了幾處州縣,但每每有大戰果時,朝堂中主和力量必然開始叫停,其核心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他害怕。

    這是……無法在台麵上言說的東西。

    周雍可以沒有原則地和稀泥,可以在台麵上,幫著兒子或是女兒倒行逆施,然而究其根本,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害怕的。女真人第三次南下時,他曾兩度修書向金兀術求和,及至術列速突襲揚州,周雍未能等到兒子的抵達,終究還是先一步開船了。在內心的最深處,他終究不是一個堅強的皇帝,甚至連主見也並不多。

    送走了弟弟,周佩一路走回到書房裏,下午的風已經開始變得溫和起來,她在桌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伸出了手,打開了書桌最下方的一個抽屜,不少記錄著情報訊息的紙片被她收在那裏,她翻了一翻,這些情報天南海北,還未曾歸檔,有一份情報停在中間,她抽出來,抽了小半,又頓了頓。

    那是不久前,從西北傳回來的消息,她已經看過一遍了。放在這裏,她不願意給它做特殊的分類,此時,甚至抗拒著再看它一眼,那不是什麼奇怪的情報,這幾年裏,類似的訊息常常的、常常的傳來。

    她坐在那兒,低下頭來,閉著眼睛努力地使這一切的心情變得尋常。不久之後,周佩整理好心情,也整理好了這些情報,將它們放回抽屜。

    不過是尋常的情報,這是尋常的一天,自己也並未想起什麼極為特別的事情……這樣的想法過後,她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現實之上,於是招呼了侍婢漪人,稍作打扮後上了馬車出門。

    公主府的車隊駛過已被稱為臨安的原杭州街頭,穿過密集的人流,去往此時的右相許梿的宅邸。許梿妻子的娘家乃是江南豪族,田土廣大,族中出仕者眾多,影響極深,與長公主周佩搭上關係後,請了多次,周佩才終於答應下來,參加許府的這次女眷聚會。

    武建朔六年的夏末,包括杭州城在內的江南之地,正顯出一片盎然的繁華生機來,甚至令人在恍然間覺得,中原的淪陷,是否有可能是一件好事?

    許府之中,眾多的官宦女眷,恭迎了長公主的到來。夕陽西下時,許府後院的香榭中,宴席開始了,對於周佩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應酬場景,她熟練地與周圍的婦人交談,表演時優雅而帶著些許距離地觀看,偶爾開口,引導一些宴席上的話題。在場的眾多女子看著前方這不過二十五歲的一國公主,想要親近,又都有著戰戰兢兢的敬畏。

    眼前的這位,並非是那種不通俗務世事的皇室女子,她的手上,掌握著皇族的半個家,大部分時候,她的手段溫柔,名義上不涉任何朝政之事,然而在先前兩三年的各種饑荒、亂局中,長公主府的出手,也是有著相當多的淩厲例證的。

    一群習慣著大門大戶後院中的勾心鬥角的貴婦人,麵對著這樣的女子,有著天然的弱勢和憧憬。盡管也有不少人在暗中腹誹這位長公主在家中過於強勢,甚至逼得駙馬自暴自棄,在臨安城內放浪形骸,然而當對方一直以來對這種傳言毫不理睬時,她們對於周佩,也就更添了幾分恐懼。

    一個連家和名聲都不太要的女子,真要發起飆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做不出的?

    於是,腹誹也就僅止於腹誹了。

    宴席間夠籌交錯,女子們談些詩文、才子之事,談起樂曲,隨後也談起月餘之後七夕乞巧,能否請長公主一道的事情。周佩都得體地參與其中,宴席進行中,一位體弱的官員婦人還因為中暑而暈倒,周佩還過去看了看,雷厲風行地讓人將女子扶去休息。

    戌時方至,天剛剛的暗下來,宴席進行到大半,許府中的歌姬進行表演時,周佩坐在那兒,已經開始閑閑無事的神遊天外了,無意間,她想起中午做的夢。

    距離那場噩夢般的戰亂,過去多久了呢?建朔三年的夏天,女真人於黃天蕩渡江,如今是建朔六年。時間,在記憶中過去了很久。然而細細想來……也不過三年罷了。

    三年啊……她看著這歌舞升平的景象,幾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名仆人從外頭過來了,侍婢宮漪人見到,無聲地走了過去,與那名仆人稍作交流,然後拿著東西回來。周佩看在眼裏,一旁,那位許夫人陪著笑臉,向這邊說話,周佩便也笑著回應,宮漪人悄悄地將一張紙條交過來。周佩一麵說著話,一麵看了一眼。

    她的笑容無聲消退,逐漸變得沒有了表情。

    那是誰也無法形容的空洞,出現在長公主的臉上,眾人都在聆聽她的說話——縱然沒什麼營養——但那說話聲戛然而止了。她們看見,坐在那花榭最前方中央的位置上的周佩,緩緩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左手上的紙條,右手輕輕地按在了桌麵上。

    沒有人敢說話,那空洞的表情,也可能是冰冷、是恐怖,麵前的這位長公主是指揮過人殺人,甚至是曾親手殺過人的——她的身上沒有氣勢可言,然而冰冷、排斥、不親切等所有負麵的感覺,還是第一次的,仿佛肆無忌憚地表露了出來——如果說那張紙條裏是某些針對許家的消息,如果說她忽然要對許家開刀,那可能也沒什麼出奇的。

    “公主……”宮漪人試圖過來扶她,周佩的左手,輕輕地揮了揮,她聽見她說了一聲:“假的。”

    一旁的許夫人也過來了,正開口詢問,迎來的是周佩激烈而短促的一句:“走開!”這句話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許夫人心中悚然一驚,臉色煞白地止住步伐。

    前方,那身軀晃了晃,她自己並沒有感覺,那雙眼睛大大地睜著,眼淚已經湧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她往後退了一步,目光掃過前方,左手捏緊了紙條:“假的……”這聲音沒有很好地發出來,因為口中有鮮血流出來,她往後方的座位上倒下了。

    三年了……

    目光穿過香榭的上方,天空中,夜色正吞沒最後的一縷晚霞,雲是橙灰色的,緩緩飄過。三年了……黑色的東西落下來,被她壓在心靈深處的訊息正在洶湧而來,刀槍劍戟、萬人相敵,鐵馬冰河,那洶湧的呐喊與蔓延的鮮血,屍骨盈城、火海漫天,那巨人,以強悍與不屈的姿態握住砥礪的天穹與地輒……如同火山爆發一般,排山倒海的朝她眼前湧過來。

    江南,普通的、而又炎熱的一天,雲霞悠悠。

    周佩坐在椅子上……

    最為巨大的夢魘,降臨了……

    ps:  看了看,這章八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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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七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二)

  

   




     黑暗到最深處的時候,往日的記憶和心緒,決堤般的洶湧而來,帶著令人無法喘息的、壓抑的觸感。

    夏日,炎熱的影像,池塘上點綴片片蓮荷。

    武,建朔三年秋,以偽齊姬文康二十萬大軍被華夏黑旗軍擊潰為序曲,金國、偽齊的聯合軍隊,展開了針對呂梁、小蒼河、延州等地連續三年的漫長圍攻。

    西北的戰火,自那時起,就未曾有過停歇。

    在女真人的南征結束尚不久的情況下,最初的進攻,基本由劉豫政權為主導。在女真政權的督促下,第二輪的進攻和封鎖很快便組織起來,二十萬人的失敗後,是多達六十萬的軍隊,步步為營,推向呂梁邊界。

    這一次,名義上歸於劉豫帳下,實乃是投降女真的田虎、曹興農、呂正等大勢力也已隨之出兵。那個秋末,大量軍隊在金人的監軍下浩浩蕩蕩的推往呂梁、西北等地,隨著這第一撥大軍的推進,援軍還在中原各地集結、殺來。西北,在女真大將辭不失的發動下,折家開始出動了,其餘如言振國等在早先兵伐西北中失利的投降勢力,也籍著這巨大的聲勢,參與其中。

    這浩浩蕩蕩的興兵,威勢如天罰。此時中原雖然已入女真手底,西北卻尚有幾支反抗勢力,但或者是了解到女真人為完顏婁室複仇的認真,或者是忌諱華夏軍弑君反逆的身份,在這浩蕩兵威下真正反抗的,隻有華夏軍、種家軍這兩支尚不足十萬人的部隊。

    西北,種家軍據城以守,而在呂梁、小蒼河等地的山中,華夏軍對數十萬大軍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依據這些地方連綿險峻的山勢、複雜的地形,華夏軍采取的攻勢靈活而多變,伏兵、陷阱、天空中飛起的熱氣球、針對地形而精心安排的炮陣……其時冬日未至,幾十萬大軍分批入山,往往受到黑旗軍迎頭痛擊後,偽齊軍隊便被猛烈的炮陣炸斷山路,衝上山脊的黑旗軍推下火油、草垛,山坡、山穀上人山人海的推擠、奔逃,在大火蔓延中被大片大片的焚燒烤焦。

    猛烈的火攻、夜襲,尤其是在山路難行的情況下,針對入山糧草部隊的猛烈打擊,最初的月餘時間裏,數萬人幾乎是送葬一般的死在那大山之間,情況之慘烈,令人無法直視。

    雖然此時參與進攻的都是漢人軍隊,但黑旗軍未曾留情他們也無法留情。而漢人的部隊對於女真人來說,是不存在任何意義的。劉豫政權在中原不斷征兵,少量女真部隊守在山區後方,督促著入山部隊的前進,而由於最初的迎頭痛擊,入山的征伐部隊開始了更為穩重的推進方式,他們掘開道路、一座一座山的砍伐林木,在以十攻一的情況下,嚴格抱團、徐徐挺進。

    建朔四年的春天,偽齊軍隊首先進入青木寨外圍,圍繞青木寨的攻防開始了,這一年秋天,隨著女真援軍的增加,進攻大軍逼近小蒼河,到得冬季,完成了對青木寨、小蒼河的包圍和分割。至於西北種家軍控製的數座城池,已經殺成一片血地,種家軍先後喪失了慶州、保安軍、環州等地的控製,僅餘延州一地,苦苦支撐。

    這一年,金齊聯軍的進度化為戰報,或許簡簡單單。然而在金軍與偽齊軍隊的挺進過程中,華夏軍所表現出來的抗爭力度是驚人、甚至於駭人聽聞的,在青木寨、小蒼河附近的山間,進攻軍隊的推進幾乎是一寸土地一寸血,在前進之中,甚至因為主將被斬殺、深夜被襲營、炸營導致數次大規模的潰逃。偽齊的軍隊多是烏合之眾,若非守在後方監督的女真軍隊陸陸續續斬殺逃兵上萬,人頭立在地上築起延延綿綿的林子,這一場大戰估計早已無從打起。

    四年三月,戰火還未包圍青木寨,偽齊一寸一寸的推進中,華夏軍陡然突出小蒼河,於西北殺狼嶺突襲擊潰言振國、折家聯軍,陣戰言振國極其親衛部隊,同時擊潰折家大軍,將折可求殺得亡命奔逃三十餘裏,折家的數名子侄在這一戰中被黑旗軍殺死。

    六月,一支千人左右的特種隊伍往北潛入金國境內,突入朔州中陵,這千餘人將縣城拿下,攻克了附近一處有金兵看守的馬場,搶奪數百戰馬,點起大火之後揚長而去,當女真軍隊趕到,馬場、縣衙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女真官員被悉數斬殺城頭,懸首示眾。

    部隊在返回呂梁的山道巨石上留下了女真大字:勿望生還。

    不用想可以活著回來。

    這是沒有人想過的激烈,數年以來,女真人橫掃天下未逢敵手,在軍隊進攻小蒼河、進攻西北的過程中,雖然有女真軍隊的監督,但說起女真國內,他們還在消化第三次南下的戰果,此時還隻像是一條慵懶的大蛇,沒有人願意麵對女真正規軍的全麵出動,然而黑旗軍竟就這樣悍然出手,在對方身上刮下狠狠一刀。

    這樣的攻擊並不至於令女真人疼痛,但麵子的丟失,卻是好久未曾有過的感覺了。

    隨著這一動作,更多的女真軍隊,開始陸續南下。

    不過,麵對著黑旗軍猛烈炮火的進攻,此時的女真部隊,仍未挺身前線,隻是以大量的漢人軍隊充當炮灰,用他們來試探大炮的威力、火藥的威力,逐步尋求克製之道。

    然而到得九月,同樣是這支軍隊,趁著黑旗軍的一次進攻撕開封鎖線,殺出東線山區,在女真駐防的營地間攪了一個來回,若非這一次鎮守東線的女真將領那古在攻擊中幸免,前方的攻勢恐怕就要被這次突襲衝散。但隨著女真軍隊的迅速反應,這一千人在返回小蒼河的途中遭受了慘烈的圍追堵截,損失慘重。

    建朔五年春,女真大將辭不失率三萬女真大軍南下西北,踏過了“勿望生還”的碑石,術列速率領三萬軍隊入中原。二月,得知這個消息,小蒼河半數部隊悍然突圍而出,開始了將近一個月時間的血戰,他們在群山之間攪得圍困部隊混亂不堪,再將被圍的局麵暫時打開。這是大軍步步推進之後的有一次慘烈大戰,期間,偽齊大將姬文康、劉豫親弟弟劉益等高層皆被黑旗軍定點突破斬殺。

    血流成河,積屍滿穀。

    三月,延州淪陷了,種冽在延州城內抵抗至最後,於戰陣中身亡,自此便再也沒有種家軍。

    六月,在術列速部隊的參與攻擊下,小蒼河在經曆半年多的圍困後,決堤了水壩,青木寨與小蒼河的軍隊悍然突圍,山中混亂一片。寧毅率領一支兩萬餘的部隊奔襲延州,辭不失率大軍與其對峙,而黑旗軍藉由種家軍先前挖出的密道潛入延州城內,裏應外合破城,女真大將辭不失於亂戰中被擒,隨後被黑旗軍斬首於城頭。

    秦紹謙率領另一支黑旗軍一度南下、東進,殺入中原地界,連奪數城後一直突入到太原附近。據說秦紹謙在太原城下祭奠了亡兄,不久之後,又往西麵突回。

    而黑旗軍在取回延州後又直奔折家地界,佯攻府州,圍點打援擊破折家援軍後,以內應破城取麟州,其後,又殺回東麵大山之中,擺脫隨之而來的女真精騎追擊……

    此時,黑旗縱橫來去的中原西部、西北等地,已經完全化為一片混亂的殺場了。

    無論是西、是南、是北,人們觀望著這一場大戰,一開始或許還未曾花上太多心思,但到得這一步,它的出現和進展,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忽視。在大戰發生的第二年,中原已經調動近乎全部的力量投入其中,劉豫政權的苛捐雜稅猛漲、漢民南逃、民不聊生,起義的部隊又再度興起。

    女真人亦花了大量的部隊鎮壓,在中原往小蒼河的方向上,劉豫的軍隊、田虎的軍隊封鎖了所有的線路,直到秦紹謙率隊殺出,這一封鎖才短暫的打破。

    沒有人知道,參與戰爭的人們有多麼的絕望,在戰場上被俘的黑旗軍人會被殘忍的虐待至死,被逼著上前線的漢人部隊早已破膽,有時候甚至會出現膽小者跪在軍陣麵前求黑旗軍投降、苦苦哀求黑旗軍快快去死的現象他們看不到黑旗軍還有生還的可能,因此也不敢將自己投入死地黑旗軍同樣沒對他們施以憐憫。

    到得建朔五年的下半年,女真人的大炮,也已經開始逐漸的投入到軍中使用,混入軍中的女真精銳部隊,會在大炮停止之後突襲黑旗軍這個時候,黑旗軍的火藥,已然不多了,而女真依靠源源不斷的供應,仍舊能有大量的火藥可供揮霍。

    發往南麵的情報總顯得簡單,然而在這群山之中每一次衝突,可能都慘烈得令人無法呼吸。大規模的廝殺中亦有小規模的對抗,有小隊小隊的黑旗軍被圍困於山間直至活活餓死的,有被軍隊埋伏後在絕地裏廝殺至最後一人的,人們會在堆積如山的屍體間發現仍舊立起的黑色旗幟,在最嚴苛的環境裏,最絕望的死地間,黑旗軍人的每一次衝殺,都令人膽寒……

    未曾經曆過的人,如何能想象呢?

    在這樣的時光中,江南穩定下了局勢,不斷發展著,籍著北地逃來的流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有了充裕的人手,他們已無恒產,求著能吃一口飽飯,江南一帶的商戶們便擁有了大量低價的勞力。官員們開始在朝堂上歌功頌德,認為是自己痛定思痛的因由,是武朝崛起的象征。而對於北麵的戰事,誰也不說,誰也不敢說,誰也不能說。

    一如如豬狗一般被關在北麵的靖平帝每年的詔書和對金帝的歌功頌德,皇室亦在不斷封鎖著西北戰況的消息。知道這些事情的高層無法開口,周佩也無從去說、去想,她隻是接到一項項關於北麵的、殘酷的訊息,斥責著弟弟君武的喜怒形於外。對於那一條條讓她心悸的消息,她都盡量安靜地按捺下來。

    這些心情壓得久了,也就變成自然而然的反應,於是她不再對那些慘烈的消息有太多的震動了反正每一條都是慘烈的在江南這平靜繁華的氛圍中,有時候她會恍然覺得,那些都是假的。她靜靜地將它們看完,靜靜地將它們歸檔,靜靜的……唯有在午夜夢回的最為放鬆的時刻,夢魘會忽如其來,令她想起那如山一般的屍體,如河流一般的鮮血,那飄蕩的旗幟與最為猛烈的抗爭與呐喊。

    在女真南下,數以千萬乃至萬萬人無法都抵抗的背景下,卻是那憤然弑君的逆賊,在最為艱難的環境下,死死地釘在了絕無可能立足的絕地上,麵對著排山倒海的攻擊,牢牢地扼住了那幾乎不可打敗的強敵的喉嚨,在三年的慘烈搏殺中,未曾動搖。

    三年的時間,周佩能夠明白弟弟的心情,她甚至完全可以想象,當收到那一條條的訊息後,當收到種冽於延州殉國、黑旗軍於城頭斬殺辭不失、秦紹謙橫衝太原的一個個消息後,類似嶽飛這些曾經與那魔頭打過交道的將軍,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不光是這些高層,在不少能接觸到高層訊息的書生口中,有關於西北這場大戰的消息,也會是人們交流的高級談資,人們一麵謾罵那弑君的魔頭,一麵說起這些事情,心中有著無比微妙的情緒。這些,周佩心底何嚐不懂,她隻是……無法動搖。

    建朔六年,戰爭不斷地持續,女真大軍又陸續而來,西北是越來越慘烈的戰局。土地上的人幾乎被打空了,中原越來越民不聊生了,黑旗軍的損失也愈發大了他們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支撐下來的,周佩都很難知曉。但……或許是他,就會有更多的辦法吧。

    畢竟,那個弑君的魔頭……是真正讓人膽寒的魔頭。

    江南愈發穩定,她幾乎就要適應這些事情了。

    你會在何時倒下呢?她也曾想過,每一次,都未能想得下去。

    武朝建朔六年,六月初八,金國、偽齊聯軍於西北黃頭坡圍困黑旗軍主力,十三,斬殺黑旗軍首領寧毅及從匪無數,由從軍人員確認寧毅屍身後將其碎屍萬段,頭顱北上獻於金國皇帝座前。

    那是許許多多年來,即便在她最深的夢魘裏,都未曾出現過的景象……

    那巨人,由萍末而起,她在看著他的時光裏,漸漸的長大,看過他的儒雅、看過他的風趣、看過他的頑強、看過他的凶戾……他們沒有緣分,她還記得十五歲那年,那院落裏的再見,那夜星辰那夜的風,她以為自己在那一夜忽然就長大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縱然不曾見麵,他還總是會出現在她的生命裏,讓她的目光無法望向它處。

    她心中有過太多的情感,有過太多的幻想,隻是她從不曾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倒下。

    怎麼可能,他殺了皇帝,他連皇帝都殺了,他不是想救這個天下的嗎……

    院落裏,炎熱如牢獄,一切繁華與安詳,都像是幻覺。

    假的……她想。

    西北,混亂的戰火,還在最後的延燒。在這之前不久,那挑起巨大混亂,將波及的每一處地方都拉入了地獄,令每一名敵手都嚐到巨大苦果的魔頭,似乎……終於倒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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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八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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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已起。

    中原,威勝。

    虎王的別苑裏,盛大的宴會進行正酣。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大臣、將領開始在虎王麵前放浪形骸,抱著仕女開始褻玩時,於玉麟拿著一小瓶酒從殿內走出來。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與水榭,燈籠一盞一盞的,照亮那建在水麵上的長廊,他沿著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麵過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環繞,美輪美奐的。附近的衛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有的神態懶散,見於玉麟走來,俱都打起精神來。

    再行得不遠的幽靜處,是坐落於水邊的亭台。走得近了,隱約聽見陣慵懶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調子,吳儂軟語也不知道哼的是什麼意思,於玉麟繞過外麵的山石過去,那亭台靠水的長椅上,便見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著裝酒的玉壺,一麵哼歌一麵在水上輕輕晃動,似是有些醉了。

    這幾年來,能在虎王宅院裏著男子長袍隨處亂行的女子,大約也隻有那一個而已。於玉麟的腳步聲響起,樓舒婉回過頭來,見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調未停。

    “樓姑娘好興致啊。”於玉麟開口說道。

    “……於將軍才是好興致啊。”哼了幾聲,樓舒婉停下來,回了這樣一句,“虎王設下的美食、美女,於將軍竟不動心。”

    “外界雖苦,美食美女於我等,還不是揮之則來。倒是樓姑娘你,寧魔頭死了,我卻沒想過你會這樣高興。”

    “哼哼。”樓舒婉低頭笑笑。

    “還是說,樓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這樣無動於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頭來,“於將軍,你無不無聊?還是小孩子麼?”

    於玉麟望著她笑,隨後笑容漸斂,張了張嘴,一開始卻沒能發出聲音:“……也是這幾年,打得太過累了,忽然出個這種事,我心中卻是難以相信。樓姑娘你智計過人,那寧魔頭的事,你也最是關心,我覺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樓舒婉望著那湖麵:“他死不死,我是關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戰場未去,人頭未見,如何斷言。你也曾說過,戰場瞬息萬變,於將軍,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麼好出奇的。他這種人,死了是天下之福,這幾年來,民不聊生……不是為他,又是為誰……然而……”

    樓舒婉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後漸漸頓住,於玉麟也是微微歎氣,夜風吹過來時,將這亭台籠在一片安靜裏。

    是啊,這幾年來,民不聊生四個字,便是整個中原概括的景狀。與小蒼河、與西北的戰況會延續這樣長的時間,其戰爭烈度如此之大,這是三年前誰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為了配合這次“西征”,整個大齊境內的人力、物力都被調動起來。

    在女真人的威壓下,皇帝劉豫的動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征兵,對下層的壓迫,在三年的時間內,令得整個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幾乎難以生存。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後,生存資源原本就已經見底,再經過劉豫政權的壓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饑荒、易子而食,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收歸了軍糧,唯有參軍者、幫忙統治的酷吏,能夠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得到些許吃食。

    而不歸劉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則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麵是因為首先重視了商業的作用,在歸降女真之後,田虎勢力一直在保持著與女真的來往貿易,稍作貼補,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樓舒婉、於玉麟、田實等人結成的聯盟首先以軍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農莊,甚至圈起了整縣整縣的地方作為禁區,嚴禁人口的流動。因此雖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後被餓死或是殺死在田虎的勢力範圍外,但這樣的做法一來維持了一定的生產秩序,二來也保證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戰鬥力,田虎勢力則以這樣的優勢吸納人才,成為了這片亂世之中頗有優越感的地方。

    饒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還是過得非常艱難。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係列舉措得以出現、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樓舒婉,她在參考寧毅的諸多動作之後,配合以女性的敏銳,以於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實等人為盟友往上進諫。

    而在女真人強悍,劉豫統領大齊的壓力下,田虎也越來越意識到有個這樣“管家婆”的好處。因此,雖然在田家不上進的親族治理的地方仍舊吏治糜爛民不聊生,但對於於玉麟、樓舒婉等人,他仍舊給予了大量的權力和保護,留下幾處施政嚴格的地方,加大產出,支撐整片地盤的運作。而在田虎的勢力當中,樓舒婉在越來越重要之後,被授以禦使之職,專司參劾他人,以次來製衡她與他人的關係。

    在這樣的夾縫中,樓舒婉在朝堂上時常到處開炮,今天參劾這人貪贓瀆職,明天參劾那人結黨營私反正必然是參一個準一個的關係越弄越臭之後,至如今,倒的的確確成了虎王坐下舉足輕重的“權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戰,於玉麟依著與樓舒婉的盟友關係,最終躲過了衝上最前線的厄運。然而即便在後方,艱難的日子有苦自知,對於前方那大戰的慘烈,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年,陸陸續續填入那個無底大坑的軍隊有數百萬之多,雖然未有詳細的統計,然而就此再也無法回來的軍隊多達百萬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將領、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劉豫麾下的,也沒幾個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戰場,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過女真人的監督,也躲不過黑旗軍的突襲。這些年來,亡於黑旗軍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劉豫麾下的姬文康,劉豫的親弟弟劉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後也沒能躲過那當頭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遠、孫安帶領軍隊入山,當初抱的還是見敵則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軍隔著山澗一**炮,崩塌的山壁將近千人活埋在山穀之中,王遠、孫安再也沒有出來。將軍武能回來時奄奄一息,見家人最後一麵時連話也未能說出來,淩光、樊玉明等人遇襲後被衝散,死在山中屍骨都沒能被撿回來……

    當初在呂梁山見寧毅時,隻是覺得,他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一介商賈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得。到得這三年的大戰,於玉麟才真的明白過來對方是怎樣的人,殺皇帝、殺婁室且不說了,王遠、孫安乃至姬文康、劉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對方拖住幾百萬人橫衝直撞,追得折可求這種名將亡命奔逃,於延州城頭直接斬殺被俘的大將辭不失,也絕不與女真和談。那早已不是厲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個中原,但凡與他作戰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無人幸免。

    於玉麟甚至一度覺得,整個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說他死了,他心中雖然不認為毫無可能,但某些想法,卻終究是放不下來的。

    “我……終究是不信他毫無後手的,忽然死了,終究是……”

    沉默片刻,於玉麟才再度開口。對麵的樓舒婉始終望著那湖水,忽然動了動酒壺,目光微微的抬起來:“我也不信。”

    她的語調不高,頓了頓,才又輕聲開口:“後手……拖住幾百萬人,打一場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為的是什麼?就是那一口氣?我想不通……寧立恒十步一算,他說終究意難平,殺了皇帝,都還有路走,這次就為了讓女真不開心?他一是為了名聲,弑君之名早已難逆轉,他打華夏之名,說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這是底線,這當然是底線,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與女真有一點妥協,他的名分,瞬間便垮。然而,正麵打了這三年,終究會有人願意跟他了,他正麵殺出了一條路……”

    “為了名聲,冒著將自己所有家當搭在這裏的險,未免太難了……”

    樓舒婉沉默許久:“三年的大戰,進了山以後,打得一塌糊塗,女真人隻讓人往前衝,不管死活,那些將軍之顧著逃命,打到後來十次八次炸營,到底死了多少人,於將軍,你知道嗎?”

    於玉麟皺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是……”

    樓舒婉目光迷離:“去年四月,山士奇大敗歸來,後被問罪,我去審問他,抄他家中金銀,問及山中戰況,山士奇無意間,說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終在想。然而對於戰場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難以深究,這事情,也就隻是埋在心裏……”

    “……”

    此時夜風輕柔、湖光粼粼,側麵的遠處,大殿裏的燈火還在隱隱傳來,樓舒婉說起她的猜測,字斟句酌,緩緩開口。

    “山士奇敗後,與一群親兵亡命而逃,後托庇於劉豫麾下將領蘇垓。數日後一晚,蘇垓軍隊猝然遇襲,兩萬人炸營,沒頭沒腦的亂逃,女真人來後方才穩住陣勢,山士奇說,在那天夜裏,他隱約見到一名對蘇垓軍隊衝來的將領,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將。”

    於玉麟微微張開嘴:“這三年大戰,之中投降黑旗軍的人,確實是有的,然而,你想說……”

    “這幾年來,為了將黑旗軍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確很重糧草、輜重部隊。然而,黑旗軍於山中存糧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搶了多少,也不知道,我們隻覺得,在外頭都過得這麼艱難,大戰之中,黑旗軍必然無法收攏太多俘虜,他們根本養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樓舒婉說得平緩:“幾百萬人投到山裏去,說跟幾萬黑旗軍打,到底是幾萬?誰知道?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軍隊還是有些鬥誌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壯丁,發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裏絞……於將軍,原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參加黑旗軍的,黑旗弑君,名聲不好,但女真人逼著他們上去試炮,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於將軍,你覺得他們是願意跟著女真人走,還是願意跟著那支漢人軍隊……於將軍,寧立恒的練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於玉麟已經緊蹙眉頭,安靜如死。

    “三年的大戰,一步都不退的頂住正麵,把幾百萬人放在生死場上,刀劈下來的時候,問他們參加哪一邊。如果……我隻是說如果,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那片大山裏,會不會也是一塊任他們挑選的征兵場。哈哈,幾百萬人,我們選完之後,再讓他們挑……”

    樓舒婉的笑聲在亭台間響起又停住,這笑話太冷,於玉麟一時間竟不敢接下去,過得片刻,才道:“終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後來也想,若真是如此,為何竟沒有多少人說起,可能終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頓了頓,抬起酒壺喝了一口酒,目光迷離,“戰場之事,誰說得準呢,三年的時間將中原打成這樣,不管他真的死了,還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個台階下,於將軍,何必深究,說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於玉麟喝一口酒,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靜靜走了。

    樓舒婉倚在亭台邊,仍舊低著頭,手上酒壺輕輕晃動,她口中哼出歌聲來,聽得一陣,歌聲隱約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

    這是多年前,寧毅在杭州寫過的東西,那個時候,雙方才剛剛認識,她的父兄猶在,杭州水鄉、富庶繁華,那是誰也未曾想過有一天竟會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與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終究是回不去了……

    腦中想起過去的親人,如今隻剩下了每日得過且過、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長,再又想起那個名字,於玉麟說得對,他忽然死了,她不會高興,因為她總是想著,要親手殺了他。可是,寧毅……

    “寧立恒……”

    這個名字掠過腦海,她的眼中,也有著複雜而痛苦的神色劃過,於是抬起酒壺喝了一口,將那些情緒統統壓下去。

    “寧立恒,你若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就這樣呢喃,和期盼著。

    在這片飽受磨難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籠罩,西麵,曾經在三年時間裏沒有絲毫停歇的沸騰大山,也終於漸漸的停歇下來了。曾經繁華的青木寨上,如今月華如水,早被燒焦的山穀中,曾經的木製建築已化為肥沃的新泥,新的樹木枝條在其中長出來,鳥兒飛來,在這片仍舊顯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飛向遠方。

    小蒼河,舊日的建築早已被悉數摧毀,住房、街道、廣場、農地、水車已不見往日的痕跡,房舍坍圮後的痕跡橫橫直直,人群去後,猶如鬼蜮,這片地方,也曾經曆過無比慘烈的殺戮,幾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鮮血染紅。曾經巨大的水庫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衝入山穀中,經曆過大水衝刷、屍體腐化的山穀裏,草木已變得愈發鬱鬱蔥蔥,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蒼河的攻防大戰已過去了一年多,此時,即便是停留於此的極少數女真、大齊軍隊,也已經不敢來此,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從山崗上出現了,隻是區區的幾個人,在潛行中踏過外圍山穀,從那坍圮的水壩口子走進山穀內。

    他們盡量小心地警戒著周圍,無聲地走過了曾經熟悉的一處處地方,有些人將手指拂過了斷壁殘垣,他們也來到了山腰上,看見那處小院早已被燒毀,隻餘地基的樣子,如今,地基裏也長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聲地說道,他們可能是仍留在這裏的,最後的黑旗隊伍了。

    穀口,原本書有“小蒼河”三個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隻剩下被破壞後的痕跡,他們撫了撫那處地方,在月光下,朝這山穀回頭望去:“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說道。

    這些身影穿過了山穀,跨過山嶺。月光下,小蒼河流淌如昔,在這片埋葬百萬人的土地上蜿蜒而過,而從這裏離開的人們,有的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回到這裏,有的則永遠沒有再回來,他們或許是,存在於幸福的某處了。

    而戰爭。

    戰爭暫時的平息,然而,以軟弱和躲藏為養分,遲早有一天,它也將以蛻變後的、更為猛烈的姿態,延燒而來。

    武朝建朔三年的夏末秋初。小蒼河的曆史,又翻過了一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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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九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完)
   




     秋天,葉子漸漸開始黃起來了。

    天會九年,在第二任皇帝吳乞買的勵精圖治下,金國,國力正蒸蒸日上,作為這片天下最強的國家,君臨於世。

    西京大同,此時是金國位於西南麵的軍事中心,完顏宗翰的元帥府坐落於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此時幾乎已是能與北麵抗衡的******。

    不過,雖然完顏宗翰在金國地位崇高、強勢無比,在曾經的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病逝後,阿骨打的嫡子當中,便難有人再與他正麵抗衡,外界也常有南北兩朝廷的傳言。但女真朝堂與元帥府之間,實際上並未出現多少大的摩擦,究其原因,是因為這朝堂上,仍有眾多的女真開國之臣鎮住場麵。

    尤其是那位在阿骨打麾下時曾鋒芒畢露,繼位後卻收斂了脾性,對內溫和對外強勢的皇帝,完顏吳乞買,此時仍舊是所有辰星中最為明亮的那一顆。這位在疆場上可以一當百、力搏虎熊的皇帝,在自己人麵前實則敦厚,繼位之初因為偷喝美酒,被一眾強勢的臣子拖下來打過二十大板,他也未曾反抗。

    繼位之後,雖然女真的軍隊不斷南下征伐,但女真國內的施政實則穩重敦和。吳乞買一方麵鼓勵農桑,一方麵改革國內製度,進行了許多去奴隸製喝完善經濟體係的努力。第三次伐武期間,他已經開始在國內推行奴隸贖買製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護奴隸的生命安全,且開始推行抑製土地兼並的政策。雖然外界仗打得凶狠嚴苛,這段時間的金國境內,確實顯得太平安定,作為守成之主,吳乞買已無愧身上的皇帝之位。

    有他的坐鎮,女真的前行顯得平穩,即便桀驁如宗翰,對其也有著足夠的尊重與敬畏。

    不過,國家平定的這些年來,確實也有一位位璀璨的女真英雄,在不斷的征伐中,陸續隕落了。

    曾經的女真軍神,二太子宗望,病逝於女真三度伐武期間。

    戰神完顏婁室,於四年前攻略西北的大戰中犧牲。

    天會八年,諳班勃極烈(女真勃極烈製度中的皇儲),同時也是阿骨打、吳乞買的親生弟弟完顏斜也病逝,斜也在眾人之中雖然沒有如宗翰的名氣,婁室那般近乎百戰百勝的顯赫戰功,然而性格穩健的他亦是身負眾望的名將,地位崇高。金國最初的兩度伐武,雖然宗翰、宗望各為一軍元帥,實際上身負總帥之名坐鎮的,卻是斜也。若他未死,便該是下一任的金國皇帝了。

    同年,大將辭不失於西北延州大戰,中奸計後被俘斬首。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位位將星的隕落並未停止女真前行的步伐,北線的蒙古草原,術列速率領數千騎兵與崛起的蒙古部落征戰稍稍受挫,一支參與征伐的軍隊自南麵凱旋歸來了。

    他們自南門而入,向將領獻上戰利品,不過,這一次大軍的歸返,帶回的戰利品不多,它的規模畢竟比不上伐武,不過,在連續四年的時間內拖住女真征戰的步伐,在大戰之中先後使女真損失兩位名將的西北之戰,也確實吸引了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那於南麵弑君後的大逆之人,踞於西北的魔頭,強悍的黑旗軍隊,如今終於也在女真人鐵血的征伐中被碾碎了。

    一麵破舊的染血軍旗被女真軍隊作為戰利品獻於宗翰座前,元帥府的將軍們宣布了寧匪被陣斬梟首、黑旗軍全軍覆沒的事實。於是附近的街道、廣場上便傳出了歡呼。對於那支軍隊,金國當中知道內情的女真人的態度頗為複雜,一方麵,金國婁室、辭不失兩名大將亡於西北,有的人願意承認他的強大,另一方麵,則有些女真人認為,這樣的戰績表明金國已出現問題,不複以往的所向披靡,當然,無論哪種看法,在黑旗軍覆滅之後,都被暫時的衝淡了。

    陳文君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軍隊歸來的情景,城中一片熱鬧。回到府中,希尹正在書房練字,見她過來,擱下筆笑了笑:“你去看回師?原有些無聊的。”

    陳文君搖了搖頭,目光往書房最顯眼的位置望去,希尹的書房內多是從南麵弄來的名家書畫古跡,此時被掛在最中央的,已是一副多少還稱不上名家的字。

    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損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這副由寧毅寫的字,希尹自北歸後便掛在書房裏,一開始掛在角落中,自西北大戰開始,便不斷調換著位子,辭不失戰死後,希尹一度取下來過,但後來還是掛在了靠中央的地方。到得今天,終於挪到最中央了。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陳文君仰頭看著這字,輕輕念出來。她往日裏也來看過這字,眼下再來看時,心中的複雜,已不能為外人道了。

    希尹靠過來:“是啊,凜凜人如在……寧立恒此人,在武朝未弑君時,便是秦嗣源好友,我回顧當年之事,武朝秦嗣源儒學淵源,秦家長子死於太原,秦嗣源被發配後死於奸人之手,秦家次子與寧立恒起事。西北這三年,配得上這句話了,我是小看了他,可惜,未能與其在生時一敘。”

    希尹微帶感歎,陳文君能明白更多他話中深意。西北三年,女真在後,以偽齊軍隊在前,是希尹的主意,原因便是由於黑旗軍火器厲害,女真未能找到好的克製之法,便先以偽齊軍隊為前鋒試炮,金國內部也在不斷的跟隨戰事完善大炮。

    誰知這一拖下來,戰事幾乎綿綿無期,去年辭不失於延州城頭被斬殺,希尹極為愧疚。此後女真軍隊才更加加強了進攻,如今雖然也已掌握火炮技術,同時製造出了專為射下熱氣球而作的超強弩弓,但對於辭不失被殺與女真在這三年間投入的人力物力,希尹一直覺得,有自己的一份責任。

    陳文君沉默片刻,偏頭道:“我倒是聽有人說,那寧毅詭計百出,這一次可能是詐死脫身。老爺去看過他的人頭了?”

    她的麵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希尹望了望她,隨後麵色複雜地笑了笑:“確實有人這樣想,其實人頭那東西不足為憑,戰場上砍下來的東西,讓人認了送過來,作偽不難,與他有過來往的範弘濟倒是說,確實是寧毅的人頭,但看錯也是有的。”

    他搖了搖頭,望向前方的字,歎了口氣:“朝堂收兵,不是如此膚淺之事,其實,黑旗軍未亡……”

    希尹說到這裏頓了頓,看見陳文君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她心憂南朝,對黑旗軍頗為同情的事,希尹原就知道,陳文君也並不避諱便望著她也笑了笑:“西北之戰,打得極亂,劉豫無能當殺。很多事情現在才能理清楚,黑旗軍是有一部分自西北逃出了,他們甚至做出了更加厲害的事,我們現在都還在查。黑旗軍餘部如今已轉向西南,寧毅金蟬脫殼,原本可能也是安排好的事情,然而,事情總有意外。”

    “什麼?”陳文君回過頭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他領軍從死地之中幾度來去,很可能……假死成真死,就如同婁室,忽然遇上意外,誰也料不到。”完顏希尹說著這事,目光複雜、歎息:“黑旗軍內部,如今也找不到他……若非確定此事,即便有北線之戰,我又怎會允其退兵。他一死,黑旗軍縱存兵百萬,也隻是個念想了,走便走吧……”

    陳文君愣了片刻,但也隻是這片刻之後,微微苦笑出來。

    “那……老爺說的更厲害的事,是什麼?”

    “原也是我的失策,若那寧立恒還活著,就有些麻煩,不過……若是死了,就讓南邊劉豫他們頭疼去吧,這是最近才得知的消息……”

    希尹再度望了望那副字,與妻子隨口閑聊了下去……

    *************

    南麵,有關於黑旗軍覆滅、弑君反賊寧立恒被斬首的消息,正逐漸傳遍整個天下。

    中原,戰事雖然已經停下來,這片土地上因那場大戰而來的果子,仍舊苦澀得難以下咽。

    一些訊息,在大戰的混亂過後,才逐漸的出現,被一些人知曉後,變作了更為混亂的局麵。

    大名府皇宮之中,在大戰結束後的這個秋天裏,劉豫開始變得多疑、惶惶不可終日,數日以來,他已經連續殺了十餘名宮中侍衛了。

    從底層而來的傳言,正於人們口耳之間傳播、擴大。

    相傳,在三年的西北戰爭之中,黑旗軍於大戰之中,逼降了眾多的俘虜,而這逼降,不僅僅是一般的招降那麼簡單,有傳言說,在西北的大戰開始之前,黑旗軍斬殺婁室之後,那魔頭寧毅便已在積極布局,他派出了大量的黑旗士兵,分散於中原各處、人群聚集之所。

    當西北大戰開打,女真逼迫大齊出兵,劉豫的強製征兵便在這些地方展開。此時中原已經過三次大戰洗禮,原本的秩序早已混亂,官員已經無法從戶籍上評判誰是良民、誰是本地人,在這種饑不擇食的強征之中,幾乎所有的黑旗士兵,都已滲入到大齊的軍隊之中。

    他們本就是軍人,在軍隊之中表現自然出色,升職出頭、不在話下,這些人勾連身邊的人,選擇那些身強力壯的、想法傾向於黑旗軍的,於戰場之上向黑旗軍投降、在每一次大戰當中,給黑旗軍傳遞情報,在那場大戰中,大量的人就那樣無聲地消失在戰場中,成為了壯大黑旗軍的養料。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大齊軍隊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仍舊潛伏在其中,他們有的已經成為高層的將領,有的還在發展黑旗軍的成員,甚至有的,或許已經破格提拔成了劉豫身邊的宮中禁衛。

    這些天來,劉豫看見的每一個軍人,都像是潛伏的黑旗成員。

    連日下來,他的精神都衰弱了。

    夜風在吹、卷起葉子,屋簷下似有水在滴。

    滴答、滴答、滴答……細細碎碎的聲音。

    劉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背後是一身的冷汗,他覺得似乎看到了床邊的黑影,然後……床邊真的有黑影。

    那黑衣人靠過來,一隻手如鐵箍一般,牢牢鉗住了他的嘴,那雙眼睛在看著他,麵對麵的。

    “皇帝……”

    聲音響起來,那人抽出了一把匕首,往他的脖子架上來,比劃了一下,開始將匕首尖對著他的眼睛,緩緩的紮下來。

    “……再殺一個皇帝……”

    劉豫掙紮起來,然而那隻手上的力氣還在加重,他的臉頰骨頭都在咯咯作響,被褥下傳出濕熱的感覺,他已經被嚇得失禁了,眼睛緊緊地閉著。

    鉗在嘴邊的那隻手陡然放開,隨後一下重擊敲下,劉豫暈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劉豫的臉上紅印未褪,巨大的混亂已經在宮內出現。

    有關於心魔、黑旗的傳聞,在民間流傳起來……

    ***************

    影響還在繼續。江南,寧毅的死訊與黑旗軍的覆滅已經在人們的口中傳過一遍,除了少數書生開始祭奠死去的周喆,感歎“撥亂反正”之外,這一次,民間議論的聲音,顯得安靜。

    江寧城南郊,大片的院落建於原本山明水秀的丘陵間,附近亦有武烈營的軍隊駐紮。這一片,是如今太子君武研究格物的別業,大量的榆木炮、鐵炮如今就是從這裏被製造出來,發放各處軍隊,太子本人也時常在此坐鎮。

    秋末,一名斷手之人敲響了一處院落的木門,這人身材高大,站姿穩健,麵上有數處刀疤傷痕,一看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報出某些暗號後,出來接待他的是如今太子府的大總管陸阿貴。這名老兵帶回的是有關於小蒼河、有關於西北三年大戰的消息,他是陸阿貴親手安插在小蒼河軍隊中的內應。

    這人的名字,叫做林光烈,在小蒼河數年,他加入黑旗軍奮勇作戰,一度升至那逆匪寧立恒的身邊,他在西北最後幾場混亂的大戰中被俘,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而在看押之中,他連同幾名黑旗軍的將士越獄,親手砍斷了自己的手臂,九死一生方才逃脫,此時南下回報消息。

    自然的,他也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聽取了相對重要的訊息後,陸阿貴將他安頓下來,同時派人報知了此時仍在京城的太子。

    林光烈被安排在最好的宅院裏,受到了最好的對待,這一天,林光烈出門到江寧逛街,甩掉了安排下來負責保護他的兩名侍衛,離城後沿小路而走,走得不遠,看見了等在前方的陸阿貴與一隊士兵。

    陸阿貴目光疑惑,眼前的人,是他精心挑選的人才,武藝高強性格忠直,他的母親還在南麵,自己甚至救過他的命……這一天的山道間,林光烈跪下來,對他磕頭道了歉,隨後,對他說起了他在西北最後的事情。

    西北三年大戰,敵人源源不斷的過來,縱然寧毅早有眾多的布置,要承受下來,戰況依舊慘烈無比。最後的一年裏女真人的攻勢加強了,眾人東奔西跑,寧毅帶著直係部隊也投入了作戰,林光烈當時已經是這支隊伍裏的人。

    戰場上刀劍無眼,雖然有大家的保護,但寧毅也受過幾次傷,在絕境般的環境裏,他與眾人一同衝殺,也曾說過,自己可能某一天,也會是完顏婁室一般的結局。那些時間裏,寧毅喜歡與人說話,許多的想法,並不避人,說起對戰爭的看法,對世道的看法,大夥兒未必都聽得懂,但久而久之,卻知道那是怎樣的拳拳之心。

    “……我……被抓的那場大戰,是發生的最後幾次戰鬥了,開打的前一天,我記得,天氣很熱,我們都躲在山裏,天快黑的時候,坐在山邊乘涼。我記得,太陽紅得像血,寧先生去看傷員回來,跟我們說誰誰誰死了……”林光烈說到這裏,已經站起來,“他跟我們坐了一會,後來說的話,我這輩子都記得……”

    “他說……我整天跟你們嘮叨,有些人就當我的麵說,煩死了,我都知道……他說,其實我是個怕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想痛,都不好受……他說,我今天不想說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死,非得去痛,但是,能跟你們一起打仗,一起衝上去,我覺得很榮幸,因為你們是人,有高貴的、高尚的東西,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垃圾,你們為了最好的事情,做了最大的努力……所以,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什麼事,我真的,不算白來一遭了……”

    這漢子站在那裏,眼中已經有了眼淚。

    “我被他們抓住,沒多久,他們說寧先生死了,因為這樣,我才沒有被殺。那天晚上我弄斷自己的手,殺了三個人,跟大夥一起衝出去。我不知道寧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不比任何人,甚至比起皇帝來,都不會低下的人……”

    “放肆!”聽對方說出這句話,陸阿貴目光一冷,吼了出來,身邊一隊士兵同時拔刀,一時間,這山道間刀光凜冽。林光烈吸了一口氣,用僅剩的右手拔出腰間的鋼刀來。

    “陸管事,我承您救命,也尊重您,我斷了手,隻想著,哪怕是死之前,我要把這條命還給您。我給您帶回了小蒼河的消息。小蒼河堂堂正正,沒有什麼不能跟人說的!但消息我說完了,陸先生,我要把這條命送回華夏軍,您要擋我,今天可以留下我的命。但有件事,我跟大家說清楚,三年戰陣搏殺,隻有一隻手了,我還能殺人,你們當心。”

    他身形微微低下來,橫刀而立,目光眯了起來。這樣的距離,他隻有一人,如果衝出恐怕會被當場射殺,但即便如此,這一刻他給人的壓迫感也沒有絲毫的降低,這是從西北的地獄中歸來的猛虎。

    陸阿貴沉默了片刻:“若是……寧立恒真的死了,你回去,又有何益?”

    “寧先生跟我們說過那些話……”林光烈道,“他若真的死了,華夏軍都會將他傳下來。陸管事,靠你們,救不了這天下。”

    秋葉黃透了,在風中往樹下落,天空中,南飛的大雁拍成了行。山道上雙方的對峙中,陸阿貴抬起了頭,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裏曾經也是那位書生的故鄉。

    如今鴻雁已歸來,許許多多的人,已不會回來了。或人不在,或心不在……

    *************

    西南大理,佛教興盛,這是片安靜祥和的國度。

    廉義候段寶升的女兒段曉晴今年十三歲,雖未至及笄之年,但段曉晴自幼熟讀詩書、習女紅、通音律,小小年紀,便已成為了大理城內有名的才女,這兩年來,上門提親之人更是踏破了侯府的門檻,令得侯府極有麵子。

    有這樣一個好女兒,段寶升素來十分自豪,但他當然也知道,之所以女兒能夠這般引人注目,主要的原因不僅是女兒自幼長得漂亮,主要還是數年前給她找的那位女先生,這位名叫王靜梅的女居士不僅學識淵博,精通女紅、音律,最重要的是她頗通佛法,經天龍寺靜信大師引薦,最終才入侯府教書。對於此事,段寶升一直心懷感激。

    對於這位樣貌、氣質、學識都非常出眾的女居士,段寶升心中常懷傾慕之意,曾經他也想過納對方為侯府側室,且著人開口提親,然而對方予以婉拒,那便沒辦法了。大理佛教興盛,段寶升雖然喜歡對方,但也不至於非要強娶。為了予對方以好感,他也一直都保持著分寸,幾年以來,除了偶爾對方在教導女兒時過去碰個麵,其餘時候,段寶升與這王居士的見麵,也不多。

    這幾年來,外界局勢風起雲湧,武朝從原本的****上國陡然被打落穀底,中原、西北廝殺不斷,大理也逐漸緊張起來。這天,段寶升從會客的院落送走一名賓客,途中便遇上了帶著女兒在花園走動的王靜梅。

    他眼中注意著伊人,腳步慢下來,口中還在說話。那王居士未曾望向這邊,段寶升隻是看著她的側臉,某一刻,她扭頭朝這邊望來,段寶升才看到,對方的臉上,已是煞白一片。

    出什麼事了……

    段寶升並不明白。

    這一天,曾經名叫李師師,如今化名王靜梅的女子,於西南一隅聽到了寧毅的死訊。

    在這之前,那座她曾經住過的小小山穀中的軍隊,直麵凶殘的女真人,拖住它們,打了一場整整三年的大仗……

    她曾經以為,這戰鬥會無休無止地打下去,即便是那樣,那痛苦也不會如此刻一般的排山倒海的湧上來。

    好多好多的事情,忽然又湧起來了,那道身影,曾經兒時簡單的片段,在江寧的那場重逢,她總是對他充滿了誤會,那個人在梁山殺了幾萬人,賑災時的追逐利益、對人性的操控,女真人來了,他在城外抵抗,右相府倒下時,他不斷奔走,他殺了皇帝,將她擄去西北的山裏,讓她整理那些文字。

    某一刻她想起他,記得自己曾經喜歡他,然而殺了皇帝之後,她已經無法再喜歡他了,他們的爭論,他並不會刻意相讓。然後,她去了天南,他擋在天北……

    一個那樣堅硬、執拗、不屈的人,她幾乎……就要忘記他了……

    這一天,段曉晴看見她那位知性美麗的女先生不知道為何失了態,她躲在她閨房側麵的小房間裏,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王靜梅向段寶升請辭了。

    **************

    南歸的鴻雁飛過了武朝的天空。

    中原,劉豫的政權開始準備向汴梁遷都。

    嶽飛率領著他的軍隊,朝著北線的戰場挺近,在擊潰兩支軍隊,收複一處州縣之後,又遭到了京城的訓斥。黑旗軍已去,女真再無南下的障礙,不能再啟邊釁了。

    太子君武回到江寧,聽陸阿貴說完了林光烈的事情,微微地歎了口氣,外間,作坊之中又運出了一片鐵炮和火藥,有關於各種火器的改良,正緊鑼密鼓的進行。

    南麵,李師師剪去頭發,離開大理,開始了北上的旅程。

    林光烈走在西去的路上,一如他南下的旅程,經過了崢嶸險峻的漫道雄關。

    西夏,在小蒼河戰敗,華夏軍覆亡後,李乾順開始重整商路,預備到了開春之時,便開始大展拳腳。然後開春了……

    黑色的鐵騎呼嘯如風,在狂飆一般的強大攻勢裏,踏碎西夏黑水的廣大平原,在不久之後,踏入賀蘭山沿線。烽煙燃燒而來,這是誰也未曾知曉的開端。

    蒙古,成吉思汗鐵木真,踏上了巨大的舞台。

    吐蕃南端,一個並不強大的名為達央的部落聚居區,此時已經逐漸發展起來,開始有了些許漢人聚居地的樣子。一支曾經震驚天下的部隊,正在這裏聚集、等待。等待時機到來、等待某個人的歸來……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逐鹿的時節到了。(未完待續。)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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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6-17 23:28:56
贅婿 贅婿第四集 盛宴開封 第八集小結

   




     從15年9月到16年6月,三個季度的時間,贅婿的第八集寫完了。昨晚碼完719的七千字,今天早上寫完了給台灣繁體出版的序言,再回首過往這幾個月的時間,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我還在適應……不過,還是先回到書上來。

    無論是寫書還是做事,我曾經強調過幾次的概念,叫做“立意”,立意是最後的目的,決定一本書最後的高度。贅婿的第八集,涉及戰爭的事情,有些看慣戰爭文的讀者就常說,戰爭文是如何如何寫的,軍隊是如何如何排兵布陣的,說你不會寫戰爭文雲雲的事情,這裏做一個統一的答複。

    網絡文學常常被歸類成類型文,因為類型文很多,類型文通常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公司裏做事,出來寫文,寫他在公司裏的經曆,勾心鬥角解決問題,讀者看了,仿佛經曆了他未曾經曆的生活。這就是類型文的目的,那麼,好的玄幻文讓人經曆玄幻世界,好的戰爭文讓人經曆一場戰爭,知道他曾經不知道的知識,懂得排兵布陣什麼的。

    但是,你懂得了排兵布陣,有什麼用呢?譬如你是個板磚的,你知道了文員怎麼幹活的,或許還有點用,你知道弩車怎麼擺,有什麼用?

    當然,消遣本身是一種用處,讓人覺得,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也是一種用處。但並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要為這個用處服務。

    路遙寫《平凡的世界》,表現人們在克服苦難時展現的光輝,讓我們忍不住學習那樣的主角。魯迅寫阿q,表現在許多國人身上都有的缺點,以這樣的形式,讓我們將來避免和克服這種缺點。安托萬的《小王子》,向人們訴說最初的那些堅持的可貴。喬納森《格列佛遊記》是為了抨擊**和戰爭。

    巴拉巴拉巴拉,你們會覺得回到了課堂上,實際上,這不過是文學的入門知識而已。

    書到底是為什麼而寫呢?至少我不是為了讓讀者學會古代的排兵布陣。

    人們看書各有側重點,這很正常,這裏說這些,隻是為了表達,因為這樣的原因,我選擇了我的寫作方式。即便我寫作之前參考過一些排兵布陣,自己腦子裏也過過一遍,寫的時候,我仍舊不會刻意去交代它,因為沒有意義。起點也有很多戰爭文,有我喜歡的,但從頭到尾,我沒有從哪本書的排兵布陣裏感到過樂趣,如果是專為“我很懂打仗”這種感覺而來的讀者,隻好放下這本書了,因為我確實不寫它。

    對於戰爭描寫,解釋到這裏。

    第八集是承上啟下的一集,整個劇情的走向是有些快的,接下來整本書可能還有三集左右的篇幅,希望每集最多九個月,不要超過太多。

    我曾經說過,到目前為止,我的每本書都是練筆,究其原因,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個完美的高點在哪裏,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點,看到下一步該邁的地方,如何去抵達最終的目標。因為這個,練筆會一直持續。

    在贅婿這本書的開端,我用了相對繁複的筆調,相對複雜甚至於接近臃腫的表達文字來盡量細致地寫一些東西,是有其目的性的。在《異化》的後兩集裏,我了解和掌握到起承轉合對情緒表達的作用,掌握到許多微小情緒和暗示的作用,贅婿開端的時候,我開始了對情緒表達的深挖。就好像一種情緒,譬如說爽點吧,最初我可以寫到八分,當我觸及十分這個深度的時候,要達到它,我可能需要兩倍以上的描述,需要反複的利用不同的手法去表達它,隻有經過反複的挖掘,才能將這些東西真正的吃透。

    因此,贅婿的開頭,有些人看完之後,說平淡,實際卻不是的,每一章裏埋藏的伏筆、暗示、勾動人心使人欲罷不能的東西,可能比很多人十幾章裏埋得還要多。

    這種不在乎文字的使用量,執拗地要達到表述深度的訓練,在贅婿結束第七集的時候,基本上也就完結了。

    第八集裏,麵對新一輪的訓練目標,進行了一些嚐試,到這一集完成,才真正確定了目標。接下來,已經可以開始修剪文筆中的枝節,在先前的許多表述中,為了把握住一瞬即逝的靈感以及追求淋漓盡致的效果,我有著不遵循正規語法而純憑第一印象捕捉詞句的習慣,接下來也需要進行一定的凝練。至於情緒,第七集過後,看來已不必追求十二分的挖掘,有些地方,可以開始留下餘韻。

    這一輪的練筆,可能會持續到整本書的完結。

    當然,這是我在自我寫作上的調整,可能跟讀者關係不大,也隻是趁著小結的機會做出係統性的梳理,劇情走向不會因為練筆而失控,這個可以放心,很可能大家也不會感受到太多的差別。

    許多人並不能明白我為什麼寫得慢,最近偶爾也看到類似於“這樣的一章為什麼要那麼久”的問題,老讀者大多不再問了,對新讀者,可以說點新情況。

    一本傳統小說,寫到最多,幾十萬字百萬字頂天,一堆線索由起承轉合到最後的歸納,也隻是幾十萬字的量。網絡小說寫到幾百萬字,一開始看似可以取巧,但如果仍舊追求起承轉合的圓融,線索收放的自然,到現在,已經是比傳統小說高幾倍到十幾倍的工作量。

    在這本小說的開頭,放下一條線,寫出來一個情節,我可以隨手放,隻要腦子裏隨便留點印象,將來有一天,順手收起來就行了。然而到了幾百萬字以後,每放一條線,我都得清楚地看到它怎麼收,如何跟其它的線索穿插起來,每寫一個情節,故事的結尾都要在我的腦子裏過一遍。

    網絡小說一開始看起來是占了便宜,但如果真的把一本小說“寫好”的標準拿過來,到最後是誰也無法取巧的水磨工夫。網絡小說要一個好結尾,比寫一個好開頭,艱難幾十倍。

    我將這個作為網絡小說的最後進階來看,如果真的能夠另一個結尾到達升華,把每一條線都放好,那麼距離一本哪怕是傳統意義上的完成體小說,就隻剩下了最後三遍的細節修編了但這些改錯別字的工作是無所謂的,所以到這裏就基本能夠交代了。

    寫一個情節,把結尾在腦子裏過好幾遍,構思必須走通,不能心存僥幸,這裏沒有任何捷徑了。這本書還剩最後的三集,卡文可能仍舊是尋常的事情,但是,不寫好它,我還能怎麼樣呢?我已經放進去五年的時間了。

    哪怕更新不穩定,無聊的時候當然還是會求月票,當然,眼下的起點跟以前不同,作者可以發紅包收月票,我就不過多參與這個事情了,月票隻是個遊戲,我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多,會更有麵子嘛,但如果是手上錢不多的讀者,不妨去把月票投給他們,拿了起點幣來訂閱我的書,足感盛情。

    第八集整理一下,也就是這些東西。

    歡迎進入贅婿第九集:《遼闊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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