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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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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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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7-12 08:31:48
第七二〇章 少年初見江湖路
   




     夜空上是流淌的銀河。

    夜色下,偏僻貧瘠的小山和村莊,村莊老舊,房舍院落雖不多,但處處可見人活動留下的痕跡,顯然村人已在此生活許久。山坡上一間寺廟則顯然是新砌起來的事物,紅瓦黃牆,在這荒僻的山村間,是不容易見到的顏色。

    子夜時分,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山林裏出來了,一路朝那寺廟的方向過去。他的步伐虛弱無力,行走之中,還在山坡上的茅草裏摔了一跤,隨即又爬起來,悄然前行。

    這是一名半身染血、衣衫襤褸的少年人,腳下的草鞋破舊,鮮血結痂後的頭發也亂如蒿草,一雙眼睛裏沒有太多的神采,看來與這鄉野山間隨處可見的村人也並無多大區別。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間懸著一把破刀,刀雖破舊,卻顯然是用於劈砍殺人的武者之刀。

    少年人悄然接近了寺廟,腳步和身形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在院牆外摸索了片刻,然後悄然翻了進去。

    世道已亂,廟宇之中也並非全無警戒,隻是與好應付的鄉人打慣了交道,守夜的僧人早在屋簷下打起盹來,少年摸索著過去,猶豫了片刻,然後直撲而上!

    破舊的刀子朝著僧人的脖子割下去,少年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和尚的嘴按住,將他壓在台階上。片刻之後,和尚不動了,血腥的氣息彌漫開來。

    少年便朝著院子裏的第一間房子摸過去,他挑開了門閂,潛行而入。房間裏兩張床,睡著的和尚打著呼嚕,少年人籍著微光看見那和尚的脖子,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切將下去,再用整個身體壓上,夜裏傳來些許掙紮,不久之後,少年往另外一張床邊摸去……

    天空上星河流淌,星空下的寺廟之中,少年腳步踉蹌的連殺了幾個房間的和尚。到得後頭幾個房間時,才終於鬧出了動靜,打鬥聲在房間裏響起來,一名胖和尚衣衫不整撞門而出,他手中****一根棒子,叫了幾聲,但小小院落裏守夜和尚的鮮血早已溢出一大灘。

    後方少年衝出,手中還是那把破刀,目光凶戾形如瘋虎,撲將上來。胖和尚持棒迎上,他的武藝力道均比那少年為高,然而這樣單對單的生死搏殺,卻往往並不由此定輸贏,雙方才交手兩招,少年被一棒打在頭上,那胖和尚還不及高興,踉蹌幾步,低頭時卻已發現胸腹間被劈了一刀。

    胖和尚平日練武,也不是未有殺過人,然而群毆與放對終究不同,他原本自持武藝必能殺了對方,精神緊張間卻連胸口中刀都未覺得疼痛,此時一看,頓時愣在了那裏。少年已再度衝上來,照著他頭臉劈了一道才又迅速跑開,繞到和尚身後又是一刀,胖和尚倒在地上,片刻間便沒了呼吸。

    那胖和尚的房間裏這時候又有人出來,卻是個披了衣裳睡眼朦朧的女人。這年月的人多有夜盲症,揉了眼睛,才籍著光芒將外間的情形看清楚,她一聲尖叫,少年衝將過來,便將她劈倒了。

    另一個房間裏又傳出響動。少年神色焦躁起來,衝過去踢開門,看了一眼,房間裏有女人的聲音響起,有女人叫了一聲:“狗子!”這名叫狗子的少年人卻知道寺中若再有和尚他便必死無疑,他去開了寺廟裏剩下的一扇門,待看見那房間裏沒人時,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原來方才那胖和尚,就是這廟裏最後一個男人了。

    先前的房間裏有兩個女人衝出來,看見了他,尖叫著便要跑。少年回過頭來,他先前頭臉間便多是血跡,方才又被打了一棒,此時血流滿麵,猶如惡鬼羅刹,兩個女人尖叫,少年便追上去,在廟門處殺了身形稍高一人。另一人身形矮小,卻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女,跑得很快,少年從後方將刀子擲出,打中那女子的腿,才將對方打得翻跌在草叢。

    這少女在草叢裏爬,看見那惡鬼般的少年跑近了,哭著喊:“狗子,你莫殺我、你莫殺我,我們一起長大,我給你當婆娘、我給你當婆娘……”那少年走過來,張開嘴低吼了幾聲,似在猶豫,但終於還是一刀劈在了少女的頭上,將她劈死在草叢裏了。

    將這最後一人劈死後,少年癱坐在草叢裏,怔怔地坐了一陣後,又搖搖晃晃地起來,往那寺廟回去。這小小寺廟正殿裏還燃著香燭,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在這修羅場中靜靜地坐著。少年在各個房間裏翻箱倒櫃,找出些米糧來,然後巴拉出柴火鐵鍋,煮了一鍋米飯。煮飯的時間裏,他又將寺廟各處搜羅了一番,找出金銀、吃食、傷藥來,在院落裏擦洗了傷口,將傷藥倒在傷口上,一個人為自己包紮。

    藥觸到傷口上時,少年在院子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聲。

    過得一陣,飯也好了,他將燒得有些焦的飯食拿到院子裏吃,一麵吃,一麵抑製不住地哭出來,眼淚一粒粒地掉在米飯上,然後又被他用手抓著吃進腹中。夜晚漫長,村子裏的人們還不知道山上的廟宇中發生了此等慘案,少年在寺廟中尋到了不多的金銀,一袋小米,又尋到一把新的尖刀,與那舊刀一同掛了,才離開這裏,朝山的另一邊走去。

    夜色漸開,少年翻山越嶺,走出了十餘裏,太陽便漸漸的熾烈起來。他疲累與傷痛加身,在山間找了處陰涼地睡下,到得下午時分,便聽得外間傳來聲音,少年爬起身來,到山林邊緣看了一眼,不遠處有看似搜尋的鄉人往這邊來,少年便連忙啟程,往林野難行處逃。這一路再走了十餘裏,估摸著自己離開了搜尋的範圍,眼前已經是崎嶇而荒涼的陌生林野。

    這位殺人的少年小名狗子,大名遊鴻卓。他自小在那山村中長大,隨著父親練刀不綴,俗話說窮文富武,遊家刀法雖然名聲不障,但由於祖輩餘蔭,家中在當地還算得上富戶。盡管遊鴻卓七歲時,女真人便已南下肆虐中原,由於那山村偏僻,遊家的日子,總還算過得下去。

    曾經太平的中原換了天地,小小山村也難免受到影響,抓丁的軍隊過來,被遊家用錢財應付過去,饑荒漸臨,遊家有些底蘊,總還能支撐,隻是大光明教過來傳教時,遊鴻卓的父親卻是深信了廟中和尚們的話語,不能自拔。

    此時中原大地的太平年景早已遠去,隻能從記憶中苦苦尋覓了。大光明教趁勢而起,道這些災難便是因為人間窮奢極欲、不知敬畏,佛祖以厄難大王下界,使女真崛起,再在人間降下三十三場大難,以滌清世間無知無信之人,這些年來,那饑荒遍地、蝗災興起、黑旗肆虐、戰亂連連便是例證。遊鴻卓的父親信了這大光明教,便依著那教義捐出大量家財,****念經,以滌除家人罪孽。

    到得這一年,村中大光明教已收了不少人,遊家雖還能支撐,但家中財物也七七八八的進了那廟宇中了。廟中和尚猶不滿足,覬覦遊家餘財,這一日以祈雨為名,降下“神跡”,竟選中遊鴻卓的母親,要將其作為祭品沉入河中,獻給龍王。遊鴻卓父親苦苦哀求,道願以家財平息龍王憤怒,事情還未談妥,覬覦遊母美色的和尚卻將遊鴻卓的母親騙入廟中****了。

    這時山中偏僻,普通鄉農女子每日裏勞作不息,原本難有太多美色。遊家素有底蘊,遊母原本還算是半個書香女子,自嫁入遊家後,遊鴻卓的父親也待其甚好,偶有些胭脂水粉買回來,比起一般村姑美麗得太多,廟中和尚原本也就是腦子稍微靈活的村人、流氓組成,覬覦已久。****之後,遊母被逼瘋了赤身跑出來,和尚們追殺過來將遊母順手殺了,便說她突發瘋症,恐已觸怒龍王,實乃大罪,反而斥責遊家。

    見妻子死去,遊鴻卓的父親這才醒悟,與兒子****尖刀便往廟中殺去,然而這些年來遊氏父子不過是在家中練刀的傻把式,在鄰人的告密下,一群和尚設下埋伏,將遊氏二人當場打倒,遊父曾被傳說頗有武藝,便被和尚關照得最多,當場就打死了,遊鴻卓被打得頭破血流,暈厥過去,卻是僥幸未死,夜裏便又爬回來。

    這遊家刀法遊父也隻是練好了架子,未有實戰的經驗,到得遊鴻卓手上,十餘歲的年紀,每日裏練著套路,原也不會如何去用。隻是這世上多有性情奇特之人,他因母親之死心中激憤,與父親殺去廟中,遠本想的也隻是單對單的搏殺,對方出什麼招數,自己順勢格擋、還招,然而被和尚伏擊當場,他一招未出便險些被打死,心中反倒因此而豁然貫通原來武藝竟是這樣用的。

    這一下的開竅,他回到廟宇之中,便連殺了十餘人,連那三名女子,原本也是村中的鄰人,最小的那少女與他一道長大,本是訂下娃娃親的未婚妻,這一年遊家家底已去,對那邊未能有接濟,少女便被送入廟宇給了和尚****。當時遊鴻卓心中稍有猶豫,卻未想清楚,手中的刀已順勢劈了下去。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盡管有著太過血腥的開頭,少年的這一走,便在之後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來。

    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齊朝建立的第六個年頭,距離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時光。這漫長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續兩百餘載的繁華與升平,就連曾經存在於記憶中的富庶,也早變得猶如幻象一般。類似遊鴻卓這種少年人已不複當初中原的印象,他這一路間山中出來,見到的便多是幹涸的土地、懨懨的稻麥與逃難的行人,雖是初夏時分,蝗災卻已然開始肆虐。

    天地悠悠,遊鴻卓四顧茫然,不知該去向何方,便隻是下意識的往南而行。他雖然未有太多遠行經驗,但畢竟是少年人,聽聽看看之間也就弄懂不少事情。此時的黃河以北,雖才進入夏天不久,但許多地方已然有了幹旱的痕跡,早先兩年的饑荒、蝗災肆虐之後,不少人自知難以支撐,也已經開始棄家離鄉,往南麵去求一條生路。

    中原混亂的幾年以來,這樣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續。此時,中原數處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規模,肆虐不息……遊鴻卓對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處的還算是中原腹地相對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銀還能買到東西,不久之後,他囊中漸空,胸中猶充滿仇恨之意,便開始以各處光明教的小廟、據點、信眾為目標,練刀、奪物為生。

    此後的一個月裏,遊鴻卓流竄各處,又連殺了七八人,搗了一處光明教的小據點。他少年無知,自以為無事,但不久之後,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該絕,此時找上他的,是綠林間一夥同樣以黑吃黑為業的“義士”,相逢之後稍稍交手,見他刀法淩厲凶狠,便邀他入夥。

    十餘歲的遊鴻卓初嚐江湖滋味,對方一行六人與他結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幫猶如家人般的兄弟。經那幾人一說,遊鴻卓背後才驚出一身冷汗,原來他自以為毫無來曆,隨意殺人後遠飆,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實際上對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蹤,若非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後便要陷入殺局圍困。

    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對遊鴻卓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錯功夫的小兄弟頗為親切。

    其中大哥名叫欒飛,已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麵有刀疤不苟言笑,卻頗為穩重。二哥盧廣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橫練功夫最是令人欽佩。三姐秦湘麵有胎記,長得不美但性情極為溫柔,對他也很是照顧。老四名叫況文柏,擅使單鞭。五哥樂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絕技,性情最是開朗。老六錢橫比他大兩歲,卻也是同樣的少年人,沒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極重義氣的兄長。

    此後月餘時間,一行七人輾轉數百裏,精心踩點後挑了兩處光明教的據點。每日裏無事時,七人聚在一起說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樂正對這些最是了解也最愛說起,對方的滔滔不絕之中,遊鴻卓才漸漸了解到眾多的天下局勢、綠林傳說。

    有時候,樂正會說起大光明教的由來,當初攪動天南的那次起義。那綠林英雄輩出的上一代傳說,聖公方臘,魔教聖女司空南、方百花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後遺下了幾個幸存的,收拾起破爛,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時候,他會說起曾經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鐵臂膀”周侗縱橫不敗的傳說,到女真南下時,他率領群豪北上搏殺,一杆鋼槍“蒼龍伏”,幾乎誅滅粘罕於槍下。當說到最終老英雄身死於軍陣中時,遊鴻卓也會免不了紅了眼眶,聲音哽咽。

    有時候,眾人會說起金人肆虐時,眾多義軍的傳說,說起黃天蕩那令人唏噓的一戰。也有的時候,他們說起那最為複雜神秘的大宗師“心魔”寧毅,他弑君而反的暴烈,幾年前黑旗於西北縱橫,力壓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爛攤子將大齊弄得焦頭爛額的大快人心。最近兩年來,雖然偶爾便有心魔未死的傳聞出現,但大部分人還是傾向於心魔已死。

    說到那場大戰之後,女真人幾乎將西北屠殺成一片白地的殘暴行徑,遊鴻卓也會忍不住跟著幾人一起破口大罵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時,許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盤踞黃河以北的最大勢力,恐怕要數割據一方的虎王田虎,鎮守河北、山東一帶的平東將軍李細枝,義師王巨雲的百萬之眾,以及在民間趁機蔓延、信眾無數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鎮的大光明教。至於流民結群南下的由王獅童率領的數十萬“餓鬼”,八臂龍王等義軍勢力,則都因為根基不算牢固,難與這些人相比擬。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將遊鴻卓的眼界開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過的地方。他心中幻想著與這些人一道馳騁江湖,將來有一天打出難以想象的大大的名聲,然而江湖的複雜在不久之後,也迅速地逼到眼前來。

    結拜月餘後的一天,他們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遊鴻卓練功之時,便聽得四哥況文柏與大哥在不遠處吵了起來,不多時,秦湘加入其中勸說,盧廣直也過去了,幾人說話聲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激烈,遊鴻卓還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從樹林遠處包抄過來了。

    他隻聽得大哥欒飛怒吼了一句:“你吃裏扒外”隨後便是一片混亂的廝殺,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殺將過來,遊鴻卓隻來得及看到大哥欒飛與四哥況文柏殺在一起,之後眼前便隻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號“河朔天刀”的譚正親自帶隊而來,根本不是幾個在江湖上隨意結拜的綠林人可以抵禦的,遊鴻卓眼看著三姐秦湘被對方一刀斬去手臂,又一刀斬下了頭顱,他奮力廝殺,到最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暫時脫離了追殺,他便又是煢煢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許多年後想起來,那事情或許是因為大哥與四哥的分贓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為大光明教的高手將注意力都放在了幾位兄姐身上,才令他僥幸的逃出了包圍。但江湖的複雜,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難以想象和估測,他為自己包紮了傷口,惘然奔逃。

    此時他身上的金銀和米糧終於沒有了,吃掉了最後的些許幹糧,周圍皆是貧瘠難言的地方,田中稻麥為數,早已被飛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難以尋覓。他偶爾以蝗蟲為食,由於五哥樂正與他說的不少英雄故事,他雖然帶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煙,但他終於沒有持刀去搶。

    大光明教信眾處處,他暗中躲藏,不敢過分暴露,這一日,已連續餓了四五天,他在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餓得癱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彌留之中,卻有人自房間裏出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湯。

    他因此僥幸未死,醒轉之後,想要道謝,那戶人家卻隻是在家中緊鎖門窗,不肯出來,也並不說話。遊鴻卓搖搖晃晃地遠走,在不遠處的山中,終於又僥幸挖得幾塊根莖、野菜充饑。

    如此又逃了兩日,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處破廟間偶遇幾名旅人此時流民四走,偶爾遇上這樣的人倒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那山中廟宇猶有瓦片遮頂,聚集的大概是兩戶人家,其中一戶約有七人,乃是大人帶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難的隊伍,有包袱也還有些米糧,便在廟宇中升起柴禾煮飯。另一邊則是遠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臉上戴了麵紗,占了一個角落吃些幹糧,他們竟還帶了一隻青騾子。

    遊鴻卓看著那七人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從中來,在角落裏紅了眼眶,那一家人間他背負雙刀,卻是頗為警惕,身材敦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時刻戒備著這邊。遊鴻卓看見他們喝粥吃飯,卻也不去打擾他們,隻在角落裏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澀的野菜根莖聊以充饑。

    這天夜裏有雨下起來,偶遇的三方在破廟裏一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著要上路,那對夫妻中的丈夫則以昨晚收在廟宇中的柴枝生起火來,拿出一隻鐵鍋煮了一小鍋粥飯。米香傳來,遊鴻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裏假裝睡覺,卻忍不住從懷中掏出存著的最後些許塊根吃進腹中。

    還在偷偷地吃東西,那男人拿著一碗粥過來,放在他身邊,道:“萍水相逢,便是緣分,吃一碗吧。”

    他端著其餘兩碗粥,到那邊去與妻子分食。

    遊鴻卓下意識地坐起來,第一念頭原本是要幹脆地拒絕,然而腹中饑餓難耐,拒絕的話終於沒能說出口來。他端著那粥晚,板著臉盡量緩慢地喝了,將粥碗放回給那對夫妻時,也隻是板著臉微微躬身點頭。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時或許會說些謝謝的話,但此時竟連話語也沒法說出來。

    不久前他快要餓死時在那屋簷下得了一碗米湯,此時又有一碗粥,似乎在告訴他,這世道還未壞得令人絕望。

    但片刻之後,絕望便來了。有八名男子自遠處而來,兩人騎馬,六人走路,到得破廟這邊,與遊鴻卓打了個照麵,其中馬上的一人便將他認了出來這八人皆是大光明教教眾,且是先前跟隨在那河朔天刀譚正身邊的高手。此時為首的男子四十餘歲,同樣背負長刀,微微揮手,將破廟圍住了。

    “大光明教緝拿凶徒,此人殺我教眾,乃窮凶極惡之輩,爾等何人,為何與他一道?若無牽連,給我速速去了!”

    先前一家七口吃了些東西,此時收拾完畢,眼見著各持刀兵的八人守在了前方,連忙便走。一旁的那對夫妻也收拾起了鐵鍋、要將鍋子放進布袋,背在青騾背上。此時先走的一家人到得廟中,八人中的一名嘍囉便將他們攔住,喝問幾句:“可有官文?與那匪人是什麼關係?可有幫他帶走東西?”七人連忙分辨,但免不了便被搜查一番。

    遊鴻卓身上傷勢未愈,自知無幸,他方才喝完熱粥,此時胸腹發燙,卻已不願再連累誰。拔刀而立,道:“什麼大光明教,土匪一般。你們要殺的是我,與這等貧弱何幹,有種便與小爺放對!”

    為首那大光明教的刀客目光冷冽:“你這無知的小娃娃,譚某兄弟成名之時,你還在吃奶。連刀都拿不穩,死到臨頭,還敢逞英雄……”他頓了頓,卻是舉步向前,“也好,你有膽出刀,譚某便先斬你左手!”

    這譚姓刀客說話之際,遊鴻卓已手持雙刀猛地衝上。他自生死之間領悟打鬥便要無所不用極其後,便將所學刀法招式已自然而然的簡化,此時雙刀一走,刀勢凶狠淩厲,直撲過去,對方的話語卻已順勢說出“斬你左手”幾個字,空中刀光一閃,遊鴻卓左手猛地閃避在,隻見血光飛起,他左臂已被狠狠劈了一刀,隨身帶著的那把破舊長刀也飛了出去。

    那譚姓刀客順勢道:“再踢你臉。”遊鴻卓麵上頓時猶如響雷炸開,整個人已被踢飛出去,他腦袋嗡嗡地響,口中被踢得滿是鮮血,背後撞上牆壁才停下來。這刀客乃是“河朔天刀”譚正的親弟弟,雖不如“河朔天刀”那邊聲名遠播,但與遊鴻卓比起來,卻也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一步步朝遊鴻卓過去,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來:“這刀法還可以。”譚姓刀客則說道:“你刀法實在太差,就去死吧!”

    兩個聲音彙在一起,顯出些許的不協調來。遊鴻卓用力一躍,口中吐血往地上滾去,譚姓刀客一刀揮在了破廟的土牆的,拉出重重的刀痕來。這個時候,先前那一家七口正在門邊被大光明教的教眾檢查,當中的婦人身上被搜了幾下,也是敢怒不敢言。另一對夫妻也牽著青騾子走了過去,他們的目光朝打鬥的方向望來,方才開口的,似乎便是蒙了麵紗的妻子,譚姓刀客回頭看了一眼,一名教眾已經過來,聽到“這刀法還可以”的話,喝道:“你們是什麼人!?”便要朝女子伸手。

    那一刻,遊鴻卓隻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他腦袋嗡嗡響,前方的情景,並未見得太詳細,事實上,若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微妙情景。

    教眾伸手時,那女子便也伸出了手,她抓住了對方腰間的刀柄。

    這件事情,隨意而又詭異,因為那一瞬間,那大光明教的教眾也已經在伸手拔刀,他握向刀柄的動作慢了一瞬間,女子的手隨意地將那刀拔了出來,刀光一折,往上,掠過了這人的臉頰,然後是往左邊人臉的一劈,刀光劈下的同時,女子跨了一步,伸手扯過了另一名教眾手中的劍,刷的轉了一圈,又順手紮進了一個人的脖子,她身形趨進,手中奇異的又奪了兩柄刀,一前一後的一插,又刷的一下,前轉後後轉前,一柄刀刺進人的喉嚨,一柄刀放進人的胸口裏。

    遊鴻卓隻將這場麵看到了些許,他以往揮刀、斬人,總有破風呼嘯之聲,越是猛烈迅速的出刀,越是有刀光肆虐,然而女子這片刻間的簡單動作,刀光和呼嘯全都沒有,她以長刀前切後斬,甚至刺進人的胸膛,都像是沒有任何的聲響,那長刀就如同無聲的歸鞘一般,等到停止下來,已經深深地嵌進胸口裏了。

    一柄長刀飛向譚姓刀客,那刀客幾乎是下意識的躲避,又下意識的開口:“我乃河朔刀王譚嚴家兄河朔天刀譚正何方神聖敢與大光明教為敵”他這番話說得既急且切,遊鴻卓的眼中隻看見女子的身形如影子般跟上,雙方幾下騰挪,已到了數丈之外,譚嚴手中刀風飛舞,然而空中沒有鐵器擊打之聲。那話語說完,譚嚴在幾丈外定下來,女子將一把小刀從對方的喉間拔出來。

    人的喉嚨裏自然不可能憑空拔出一把刀,然而這片刻間,女子竟像是沒有揮刀的過程,隻是憑空地拔了一刀,遊鴻卓聽她喃喃說道:“林惡禪都不敢這樣跟我說話……”

    另一邊,七口之家怔怔地定在那裏。這對夫妻中的丈夫還牽著青騾子站在那裏,周圍的七名大光明教成員都已死了,或喉間、或麵門、或胸口中刀,就此倒下,鮮血噴了周圍一地,山裏的風吹過來,形成一幅血腥而詭異的畫麵。

    那蒙著麵紗的女子走了過來,朝遊鴻卓道:“你刀法還有點意思,跟誰學的?”

    人在江湖,會遇上很多很多的人,但即便在許多年後,當遊鴻卓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刀道宗師時,他也會始終記得這一天的這一幕。這便是他與這對夫妻的初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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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一章 世間傳承 黑風雙煞
  

   




     武朝建朔八年六月,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正往長江以南傳來。

    事情起始於建朔七年的上半年,武、齊雙方在襄陽以北的中原、江南交界區域爆發了數場大戰。此時黑旗軍在西北消失已過去了一年,劉豫雖遷都汴梁,然而所謂“大齊”,不過是女真門下一條走狗,國內民不聊生、軍隊毫無戰意的情況下,以武朝襄陽鎮撫使李橫為首的一眾將領抓住機會,興兵北伐,連收十數州鎮,一度將戰線回推至舊都汴梁。李橫傳檄諸軍,齊攻汴梁,一時間風頭無兩。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豫數度求援北方,終於令得金國出兵。這年秋天,完顏宗翰令四太子兀術率軍南來,在劉豫麾下將領李成的配合下,橫掃汴梁附近李橫大軍。在擊潰各方軍隊後,又一路南推,相繼攻克占襄陽、鄧州、隨州、郢州等原本仍屬武朝的江漢戰略要地,方始離開。

    這種灰頭土臉的戰爭對於武朝而言,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數年的休養在麵對女真軍隊時仍舊不堪一擊,武朝、偽齊雙方的戰鬥,縱然興兵數十萬,在女真軍隊麵前依然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現狀終究令人沮喪。

    相對於金國凶悍、曾經在西北硬抗金國的黑旗的頑強,泱泱武朝的反抗,在這些力量之前看起來竟如小孩子一般的無力。但力量如兒戲,要承受的代價,卻絕不會因此打半點折扣,在戰陣中死去的士兵不會有半點的好受,淪陷之處黎民百姓的遭遇不會有半點減輕,女真層層南下的壓力也不會有半點減弱。長江以北,人們帶著傷痛流散而來,因戰爭帶來的慘劇、死亡,以及附帶的饑荒、壓迫,甚至於在逃亡途中廝殺爭搶、甚或易子而食的黑暗和艱辛,已經持續了數年的時間,這秩序失去後的惡果,似乎也將一直持續下去……

    到得建朔八年春,嶽飛嶽鵬舉率三萬背嵬軍再度出兵北討,閃擊由大齊重兵防守的郢州,後嚇退李成大軍,兵不血刃取襄陽,此後於鄧州以奇兵突襲,擊潰反撲而來的齊、金聯軍十餘萬人,成功收複襄陽六郡,將捷報發回京城。

    六月的臨安,炎熱難耐。太子府的書房裏,一輪議事剛剛結束不久,幕僚們從房間裏相繼出去。聞人不二被留了下來,看著太子君武在房間裏走動,推開前後的窗戶。

    然而沒有風。

    其他的幕僚已陸續走遠,下人收走了盛放冰鎮糖水的碗碟,這位我們初見時才十一歲、此時卻已蓄起胡須的、養起了威嚴的青年人才露出了煩悶的神色,望著窗外的陽光,顯得疲累。

    “最近幾日,我總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場糧荒……其時我在江寧,見到皇姐與江寧一眾商人運糧賑災,慷慨激昂,後來知道實情,才覺出幾分不一樣的滋味來。聞人先生是親曆者,覺得如何?”

    “……世事維艱,確有相似之處。”

    “世事維艱……”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複了這句話。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處遭遇糧荒,右相府秦嗣源負責賑災,其時寧毅以各方外來力量衝擊壟斷糧價的本地商戶、士紳,結仇無數後,令得當時糧荒得以艱難度過。此時想起,君武的感慨其來有自。

    此時嶽飛收複襄陽,大敗金、齊聯軍的消息已經傳至臨安,世麵上的言論固然慷慨,朝堂上卻多有不同看法,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丟失中原南遷後,朝堂中主和的言論就占了大部分。金武兩國的戰爭發展至此,許多的現狀已經擺在明麵上,不容置疑,對於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無力與之為敵的。數年以來的戰爭早已證明此事。有人覺得痛定思痛數年之後,總要收複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陽鎮撫使李橫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實,卻隻是證明了這樣的時機仍舊未到。

    縱然可以與偽齊的軍隊論高下,縱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軍主力一來,還不是將幾十萬大軍打了回去,甚至於反丟了襄陽等地。那麼到得此時,嶽飛軍隊對偽齊的勝利,又如何證明它不會是引起金國更大報複的前奏,當初打到汴梁,反丟了襄陽等江漢要地,如今收複襄陽,接下來是不是要被再次打過長江?

    這樣的質疑和憂慮不是沒有道理,也使得嶽飛軍隊的這次勝利到了朝堂上索然無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訓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嶽飛這邊的,對於這場大戰,主戰派也有數點理由。

    其一,不論如今打不打得過,想要將來有打敗女真的可能,練兵是必須要的。

    其二,金人已經拿了襄陽六郡,此乃金國、偽齊南侵跳板,若是讓他們鞏固起防線,下一次南來,武朝隻會丟失更多的地盤。此時取回襄陽,縱然金人以主力南下,總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後勤線漫長,總比武朝費力。若是等到他修養完畢主動進攻,武朝必然難擋,因此最好是打亂對方步調,主動出擊,在來回的拉鋸中消耗金人國力,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著這些理由,主戰主和的雙方在朝堂上爭鋒相對,作為一方的主將,若隻是這些事情,君武或許還不會發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煩的事情,其實都在往這年輕太子的肩上堆來。

    武朝南遷如今已有數年時光,最初的繁華和抱團過後,許多麻煩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雙方的對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輕武,金人南侵後,國破家亡,雖然一時間體製難改,但許多方麵總算有了權宜之策,武將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為太子,年輕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內部的盤根錯節後,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攬的手法將韓世忠、嶽飛等頗有前途的武將保護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們在長江以北經營勢力,鞏固力量,伺機北伐,這樣的情況一開始還無人敢說話,到得如今,雙方的衝突終於開始顯出端倪來,近一年的時間裏,朝堂中對於北麵幾支軍隊武將的參劾不斷,大多說的是他們招募私兵,不聽文官調遣,長此以往,必出大禍。

    這一次對於嶽飛軍功的壓製,便是近一年來雙方爭吵的延續。

    而另一方麵,當北方人大規模的南來,初時的經濟紅利過後,南人北人雙方的矛盾和衝突也已經開始醞釀和爆發。

    此時中原已完全淪陷,北方的難民逃來南方,身無長物,一方麵,他們廉價的做工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麵,他們也奪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機會。而當江南的局勢穩固之後,屬於兩個地域的歧視便形成了。

    北麵而來的難民曾經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這邊,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時的愛國情緒褪去後,便也逐漸開始覺得這幫北麵的窮親戚麵目可憎,身無長物者多數還是遵紀守法的,但鋌而走險落草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騙者,沒飯吃了,做出什麼事情來都有可能這些人整天抱怨,還擾亂了治安,同時他們整天說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間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種種結合在一起,便在社會的方方麵麵,引起了摩擦和衝突。

    平民層麵上,南北互相歧視已經隱約形成風潮,而在官場,當初遠離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員與北方官員間也形成了一定的對立。前年開始,幾次大的難民聚義在長江以南爆發,幾個州縣裏,串聯起來的北方難民手持刀棒,將當地的地頭蛇、惡霸、乃至於官員圍堵打殺,地方綠林幫派間的衝突、爭奪地盤的行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頭蛇,勢力龐大鄉族眾多,而北方逃來的難民已然身無長物,經曆了戰亂、悍不畏死。數次大規模的事件是無數小規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發將這些問題正視起來。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經開始有人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不再接收北方難民的意見。這說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規模的駁斥,君武也是年輕氣盛,如今國破家亡、中原本就淪陷,難民已無生機,他們往南來,自己這邊還要推走?那這國家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他義憤填膺,當堂駁斥,此後,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問題,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這件事情的後果就是,原本與長公主府關係密切的士紳、富商開始往這邊施壓,太子府提出的各種命令固然無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實施中,摩擦問題不斷,國庫乃是太子府、長公主府所收上的銀錢利潤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紳豪族也是要維護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錢,若是為我說話,乃至於替我剝削一下那些北麵來的難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幫忙,誰還願意心甘情願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對,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時候心不在焉,總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這邊,北方過來的難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勢力傾斜一些,那這些人,可能就真的當不了人了。

    原本自周雍稱帝後,君武乃是唯一的皇太子,地位穩固。他若是隻去花錢經營一些格物作坊,那無論他怎麼玩,手上的錢恐怕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自經曆戰亂,在長江邊上看見大量平民被殺入江中的慘劇後,年輕人的心中也已經無法獨善其身。他固然可以學父親做個閑散太子,隻守著江寧的一片格物作坊玩,但父皇周雍本身就是個拎不清的皇帝,朝堂上問題處處,隻說嶽飛、韓世忠這些將領,自己若不能站出來,頂風雨、背黑鍋,他們多半也要變成當初那些不能打的武朝將領一個樣。

    而一站出來,便退不下去了。

    瑣瑣碎碎的事情、綿綿密密的壓力,從各方麵壓過來。最近這兩年的時光裏,君武居住臨安,對於江寧的作坊都沒能抽空多去幾次,以至於那熱氣球雖然已經能夠上天,於載人載物上始終還沒有大的突破,很難形成如西北大戰一般的戰略優勢。而即便如此,眾多的問題他也無從順利地解決,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懦弱他看不慣,然而打仗就真的能成嗎?要改革,如何如做,他也找不到最好的平衡點。北麵逃來的難民固然要接收,然而接收下來產生的矛盾,自己有能力解決嗎?也仍然沒有。

    這兩年的時間裏,姐姐周佩操縱著長公主府的力量,已經變得愈發可怕,她在政、經兩方拉起巨大的關係網,積蓄起隱形的影響力,暗地裏也是各種陰謀、勾心鬥角不斷。太子府撐在明麵上,長公主府便在暗地裏做事。許多事情,君武雖然未曾打過招呼,但他心中卻明白長公主府一直在為自己這邊輸血,甚至於幾次朝堂上起風波,與君武作對的官員遭到參劾、抹黑乃至汙蔑,也都是周佩與幕僚成舟海等人在暗地裏玩的極端手段。

    在明麵上的長公主周佩已經變得交遊廣闊、溫柔端方,然而在不多的幾次私下碰麵的,自己的姐姐都是嚴肅和冷冽的。她的眼裏是無私的支持和緊迫感,這樣的緊迫感,他們彼此都有,互相的心底都隱隱明白,然而並沒有親**流過。

    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麼。

    兩年以前,寧毅死了。

    西北轟轟烈烈的三年大戰,南方的他們掩住和眼睛,裝作未曾看到,然而當它終於結束,令人震撼的東西還是將他們心底攪得天翻地覆。麵對這天地變色、滄海橫流的危局,即便是那樣強大的人,在前方抵擋三年之後,終究還是死了。在這之前,姐弟倆似乎都未曾想過這件事情的可能性。

    然而當它終於出現,姐弟兩人似乎還是在忽然間明白過來,這天地間,靠不了別人了。

    幾年之後,金國再打過來,該怎麼辦?

    他們已然無法退後,隻得站出來,然而一站出來,世間才又變得更為複雜和令人絕望。

    那是一個又一個的死結,複雜得根本無法解開。誰都想為這個武朝好,為何到最後,卻成了積弱之因。誰都慷慨激昂,為何到最後卻變得不堪一擊。接受失去家園的武朝臣民是必須做的事情,為何事到臨頭,人人又都隻能顧上眼前的利益。明明都知道必須要有能打的軍隊,那又如何去保證這些軍隊不成為軍閥?戰勝女真人是必須的,然而那些主和派難道就真是奸臣,就沒有道理?

    成年的雄鷹離開了,雛鷹便隻能自己學會飛翔。曾經的秦嗣源或許是從更高大的背影中接下名為責任的擔子,秦嗣源離開後,後輩們以新的方式接下天下的重擔。十四年的光陰過去了,曾經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麵前還是孩子的年輕人,也隻能用仍舊稚嫩的肩膀,試圖扛起那壓下來的重量。

    他們的肩膀自然會碎,人們也隻能期待,當那肩膀碎後,會變得更為堅固和結實。

    “我這幾年,終於明白過來,我不是個聰明人……”站在書房的窗戶邊,君武的手指輕輕敲打,陽光在外頭灑下來,天下的局勢也如同這夏日無風的午後一般炎熱,令人感到疲憊,“聞人先生,你說要是師父還在,他會怎麼做呢?”

    太子以這樣的歎息,祭奠著某個曾經讓他敬仰的背影,他倒不至於因此而停下來。房間裏聞人不二拱了拱手,便也隻是開口安慰了幾句,不多時,風從院子裏經過,帶來些許的涼意,將這些散碎的話語吹散在風裏。

    年輕的人們無可逃避地踏上了舞台,在這世上的某些地方,或許也有老人們的重新出山。黃河以北的某個清晨,從大光明教追兵手下逃生的遊鴻卓正在山嶺間向人演練著他的遊家刀法,鋼刀在晨光間呼嘯生風,而在不遠處的坡地上,他的救命恩人之一正在慢吞吞地打著一套古怪的拳法,那拳法緩慢、優美,卻讓人有些看不明白:遊鴻卓無法想通這樣的拳法該如何打人。

    心中正自疑惑,站在不遠處的女恩人皺著眉頭,已經罵了出來:“這算什麼刀法!?”這聲吒喝話音未落,遊鴻卓隻感到身邊殺氣凜冽,他腦後寒毛都立了起來,那女恩人揮手劈出一刀。

    那刀風似快實慢,遊鴻卓下意識地揮刀抵擋,然而隨後便砰的一聲飛了出去,肩膀胸口生疼。他從地下爬起來,才意識到那位女恩人手中揮出的是一根木棒。雖然戴著麵紗,但這女恩人杏目圓睜,顯然頗為動怒。遊鴻卓雖然傲氣,但在這兩人麵前,不知為何便不敢造次,站起來頗為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我看見恩公打拳,心中疑惑,對、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麼?這樣練刀,死了是對不起你自己,對不起生養你的父母!”那女恩人說完,頓了頓,“另外,我罵的不是你的分心,我問你,你這刀法,家傳下來時便是這個樣子的?”

    “我……我……”

    “哼!隨意亂改,你倒算什麼高手了!給我照原樣練十遍!”

    待到遊鴻卓點頭規規矩矩地練起來,那女恩人才抱著一堆柴枝往不遠處走去。

    遊鴻卓練著刀,心中卻有些震撼。他自小苦練遊家刀法的套路,自那生死之間的感悟後,理解到刀法實戰不以死板招式論輸贏,而是要靈活對待的道理,此後幾個月練刀之時,心中便存了疑惑,每每覺得這一招可以稍作修改,那一招可以更為快速,他先前與六位兄姐結拜後,向六人請教武藝,六人還因此驚歎於他的悟性,說他將來必有成就。誰知這次練刀,他也未曾說些什麼,對方隻是一看,便知道他修改過刀法,卻要他照原樣練起,這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不過,自昨天早上女恩人輕描淡寫地殺死了大光明教的譚嚴等八人,一日的同行過後,遊鴻卓便明白,眼前的兩人,許是江湖中那種真正不世出的高手前輩。那位男恩公性情隨和,然而學識淵博、內蘊如海,女恩公是他的妻子,平時話雖不多,但救下自己,卻是女恩公的主意,乃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刀法“有意思”,昨晚和今早才讓自己演練指點一番。

    對於兩位恩公的身份,遊鴻卓昨晚稍稍知道了一些。他詢問起來時,那位男恩公是這樣說的:“某姓趙,二十年前與拙荊縱橫江湖,也算是闖出了一些名氣,江湖人送匪號,黑風雙煞,你的師父可有跟你說起這個名號嗎?”

    遊鴻卓自幼隻是跟父親習武,於綠林傳說江湖故事聽得不多,一時間便頗為慚愧,對方倒也不怪他,隻是有些感慨:“現在的年輕人……罷了,你我既能相識,也算有緣,往後在江湖上若是遇上什麼難解之局,可以報我夫妻名號,或許有些用處。”

    遊鴻卓隻是點頭,心中卻想,自己雖然武藝低微,然而受兩位恩公救命已是大恩,卻不能隨意墮了兩位恩公名頭。此後即便在綠林間遭遇生死殺局,也不曾說出兩人名號來,終於能披荊斬棘,成為一代大俠。

    當然,這些事情此時還隻是心中的一個想法。他在山坡上將刀法規規矩矩地練了十遍,那位趙恩公已練完了拳法,招呼他過去喝粥,遊鴻卓聽得他隨口說道:“太極,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我打的叫太極拳,你現在看不懂,也是尋常之事,不必強求……”片刻後吃飯時,才跟他說起女恩公讓他規矩練刀的理由。

    “刀法實戰時,講究靈動應變,這是不錯的。但千錘百煉的刀法架子,有它的道理,這一招為什麼這樣打,其中考慮的是對手的出招、對手的應變,往往要窮其機變,才能吃透一招……當然,最重要的是,你才十幾歲,從刀法中悟出了道理,將來在你做人處事時,是會有影響的。刀法無拘無束久了,一開始或許還沒有感覺,久而久之,難免覺得人生也該無拘無束。其實年輕人,先要學規矩,知道規矩為什麼而來,將來再來破規矩,若是一開始就覺得世間沒有規矩,人就會變壞……”

    山嶺間,重出江湖的武林前輩絮絮叨叨地說話,遊鴻卓自幼由笨拙的父親教授習武,卻從未有那一刻覺得世間道理被人說得如此的清晰過,一臉敬仰地恭敬地聽著。不遠處,黑風雙煞中的趙夫人安靜地坐在石頭上喝粥,目光之中,偶爾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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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二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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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被大光明教追殺,數日以來遊鴻卓都是在饑餓與傷勢中度過,自昨日遇上這兩位前輩後,方才吃上一口飽飯。這日早晨一麵喝粥一麵聽那趙前輩說些武學道理,隻覺得心中踏實平靜,無以複加。

    他知道這兩位前輩武藝高強,若是跟隨他們一道而行,便是遇上那“河朔天刀”譚正或許也不必害怕。但這樣的念頭一時間也隻是在心底轉轉,兩位前輩自然武藝高強,但救下自己已是大恩,豈能再因自己的事情連累這二位恩公。

    待到吃過了早餐,遊鴻卓便拱手告辭。那位趙先生笑著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是準備去哪裏呢?”

    遊鴻卓想了想:“我我還未曾想清楚,想來我武藝低微,大光明教也不至於花太大力氣尋找,我那幾位兄姐若還有活著的,總須去找找他們還有,那日遇上伏殺,大哥曾說四哥吃裏扒外,若真是如此,我總得找到四哥,報此血仇。”

    他此時也已將事情想得清楚,相對於大光明教,自己與那六位兄姐,恐怕還算不得什麼心腹大患。昨日遇上“河朔天刀”譚正的親生兄弟,或者也隻是意外。此時外頭時局不堪,綠林更是混亂,自己隻需低調些,總能躲過這段風頭,再將那幾位結義兄姐的血仇查清。

    “若是如此,倒可以與我們同行幾日。”遊鴻卓說完,對方笑了笑,“你傷勢未愈,又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同行一陣,也算有個伴。江湖兒女,此事不必矯情了,我夫妻二人往南而行,正要過澤州城,那裏是大光明教分舵所在,或許能查到些消息,將來你武藝高強些,再去找譚正報仇,也算有始有終。”

    “謝”聽趙先生說了那番話,遊鴻卓未再堅持,拱手稱謝,第一個字才出來,喉間竟莫名有些哽咽,好在那趙先生已經轉身往不遠處的青騾子走過去,似乎未曾聽到這話語。

    其實這一年遊鴻卓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雖然見過了生死,身後也再沒有家人,對於那餓肚子的滋味、受傷乃至被殺死的恐懼,他又何嚐能免。提出告辭是因為從小的教養和心中僅剩的一分傲氣,他自知這番話說了之後雙方便再無緣分,誰知對方竟還能開口挽留,心底感激,再難言述。

    三人一路同行,此後沿沁州往澤州方向的官道一路南下,這一路在武朝興盛時原是重要商道,到得如今行人已大為減少。一來固然是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二來由於大齊境內禁止居民南逃的政策,越近南麵,治安混亂,商路便愈發凋敝。

    這一片靠近了田虎治下,總算還有些行人,三三兩兩的客商、旅人、穿著破爛的遠行腳客、趕著大車的鏢隊,途中亦能見到大光明教的和尚此時大光明教於大齊境內教眾無數,遊鴻卓雖然對其毫無好感,卻也知道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途中便開口向恩公夫婦詢問起來。

    隨後在趙先生口中,他才知道了許多關於大光明教的舊事,也才明白過來,昨日那女恩公口中說的“林惡禪”,便是如今這天下第一高手。

    此時中原飽經戰亂,綠林間口耳的傳續早已斷代,唯有如今弟子遍天下的林宗吾、早些年經過竹記大力宣傳的周侗還為眾人所知。早先遊鴻卓與六位兄姐一道,雖也曾聽過些綠林傳聞,然而從那幾人口中聽來的訊息,又怎及得上此時聽到的詳實。

    那魔教聖女司空南、聖公方臘、霸刀劉大彪、方百花、雲龍九現方七佛、鐵臂膀周侗、紅顏白首崔小綠乃至於心魔寧立恒等江湖上前代乃至於前兩代的高手間的糾葛、恩怨在那趙先生口中娓娓道來,曾經武朝繁華、綠林興盛的情景才在遊鴻卓心中變得愈發立體起來。如今這一切都已雨打風吹去啦,隻餘下曾經的左護法林惡禪已然稱霸了江湖,而那心魔寧毅,已在數年前的西北為抵抗女真而去世。

    這有些事情他聽過,有些事情未曾聽說,此時在趙先生口中簡單的編織起來,愈發令人唏噓不已。

    “這一路若是往西去,到如今都還是人間地獄。西北因為小蒼河的三年大戰,女真人為報複而屠城,幾乎殺成了白地,幸存的人中間起了瘟疫,如今剩不下幾個人了。再往西北走西夏,前年蒙古人自北方殺下來,推過了賀蘭山,攻下銀川之後又屠了城,如今蒙古的馬隊在那邊紮了根,也已經血流成河天下大亂,林惡禪趁亂而起,迷惑幾個愚夫愚婦,看起來聲勢浩大,實際上,成就有限”

    聽得趙先生說完這些,遊鴻卓心中忽然想到,昨日趙夫人說“林惡禪也不敢這樣跟我說話”,這兩位恩公,當初在江湖上又會是怎樣的地位?他昨日尚不知道林惡禪是誰,還未意識到這點,此時又想,這兩位恩公救下自己隻是順手,他們之前是從哪裏來,之後卻又要去做些什麼,這些事情,自己卻是一件都不清楚。

    他口中不好詢問。這一日同行,趙先生偶爾與他說些曾經的江湖軼聞,偶爾點撥他幾句武藝、刀法上要注意的事情。遊家刀法其實本身就是頗為完善的內家刀,遊鴻卓基礎本就打得不錯,隻是曾經不懂實戰,如今太過重視實戰,夫婦倆為其指點一番,倒也不可能讓他的刀法就此突飛猛進,隻是讓他走得更穩而已。

    這一日到得傍晚,三人在途中一處集市的客棧打尖暫住。這邊距離澤州尚有一日路程,但或許因為附近客商多在此處落腳,集市中幾處客棧行人不少,其中卻有不少都是帶著刀兵的綠林豪客,互相警惕、眉宇不善。有黑風雙煞名頭的趙氏夫婦並不在意,遊鴻卓行走江湖不過兩月,也並不清楚這等情況是否有異,到得吃晚飯時,才小心地提出來,那趙先生點了點頭:“應該都是附近趕去澤州的。”

    “澤州出什麼大事了麼?”

    “行走江湖要眼觀八方、耳聽六路。”趙先生笑起來,“你若好奇,趁著日頭還未下山,出去走走逛逛,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或者幹脆請個人喝兩碗酒,不就能弄清楚了麼。”

    遊鴻卓心中一凜,知道對方在教他行走江湖的法子,連忙扒完碗裏的飯菜,拱手出去了。

    他早些日子擔心大光明教的追殺,對這些市集都不敢靠近。此時客棧中有那兩位前輩坐鎮,便不再畏畏縮縮了,在客棧附近走動半晌,聽人說話聊天,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彤紅的太陽自市集西麵的天際落山之後,才大概從別人的言語碎片中拚織出事情的輪廓。

    原來,就在他被大光明教追殺的這段時間裏,幾十萬的“餓鬼”,在黃河北岸被虎王的軍隊擊潰了,“餓鬼”的首領王獅童此時正被押往澤州。

    “餓鬼”這個名字雖然不好聽,但是這股勢力在綠林人的眼中,卻並非是反派,相反,這還是一支名氣頗大的義軍。

    “餓鬼”的出現,有其光明正大的原因。卻說自劉豫在金人的扶持下建立大齊之後,中原之地,一直局勢混亂,多數地方民不聊生,大齊先是與老蒼河開戰,另一方麵又一直與南武拚殺拉鋸,劉豫才情有限,稱帝之後並不重視民生,他一張聖旨,將整個大齊所有適齡男人全都征發為軍人,為了聚斂錢財,在民間多發無數苛捐雜稅,為了支持大戰,在民間不斷征糧乃至於搶糧。

    這樣的之中,天災也是不斷。這年頭黃河本就容易泛濫,政體癱瘓之後,黃河堤岸再難得到維護,導致每年汛期都必然決堤。水患,加上北麵的旱災、蝗災,這些年來,中原所有的底蘊都已消耗一空,大量民眾往南遷徙。

    劉豫政權費了極大的力氣去阻止這種遷徙,一方麵嚴守邊境,另一方麵,不再支持和保護任何遠距離的來往。若是身後並無背景,沒有朝廷和各地地頭蛇聯發的路條,一般人要難行,便要承受馬匪、逃民、黑店、官府小吏們的重重盤剝,在治安不靖的地方,當地的官府吏員們將外來客商旅人做肥羊深夜抓捕或是宰殺,都是常有之事。

    這些危險無法阻止走投無路的人們,每一年,大量流民想盡辦法往南而去,在途中遭受無數妻子分離的慘劇,留下無數的屍體。許多人根本不可能走到武朝,能活下來的,要麼落草為寇,要麼加入某支軍隊,姿色好的女人或是健康的孩子有時候則會被人販子抓了販賣出去。

    到得這一年,王獅童將大量流民聚集起來,試圖在各方勢力的重重封鎖下打出一條路來,這股勢力崛起迅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膨脹成幾十萬的規模,同時也受到了各方的注意。

    金人和劉豫都下了命令對其進行堵截,沿途之中各方的勢力其實也並不樂見“餓鬼”們的南下他們的崛起本就是因為當地的現狀,若是大家都走了,當山大王的又能欺負誰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餓鬼”的幾十萬人被堵死在路上,打破了幾支大齊軍隊的封鎖後,吃喝本就成問題的流民當然也洗劫了沿途的市鎮,此時,虎王的軍隊打著替天行道的口號出來了。就在前些日子,抵達黃河北岸的“餓鬼”隊伍被殺來的虎王軍隊屠殺打散,王獅童被生擒,便要押往澤州問斬。

    這些綠林人,多數便是在大光明教的發動下,去往澤州聲援義士的。當然,說是“聲援”,適當的時候,自然也會考慮出手救人。而其中也有一部分,似乎是帶著某種旁觀的心情去的,因為在這極少部分人的口中,這次王獅童的事情,內中似乎還有隱情。

    據說那聚集起幾十萬人,試圖帶著他們南下的“鬼王”王獅童,曾經乃是小蒼河華夏軍的黑旗成員。黑旗軍自三年抗金,於中原之地已成為傳說,金人去後,據說殘存的黑旗軍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化整為零,滲入中原各地。

    又據說,那心魔寧毅從未死去,他一直在暗中潛伏,隻是製造出死去的假象,令金人收手而已這樣的傳聞固然像是黑旗軍一廂情願的大話,然而似乎真有人想籍著“鬼王”王獅童的事件,誘出黑旗餘孽的出手,甚或是探出那心魔生死的真相。

    他了解到這些事情,連忙折返去回報那兩位前輩。途中忽然又想到,“黑風雙煞”這樣帶著煞氣的外號,聽起來顯然不是什麼綠林正道人士,很可能兩位恩公以前出身邪派,如今顯然是大徹大悟,方才變得如此沉穩大氣。

    過得一陣,又想,但看趙夫人的出手,轉眼之間殺譚嚴等八人如斬瓜切菜,這樣的威風煞氣,也確實是有“雙煞”之感的,這二位恩公或許已很久未曾出山,如今澤州城風雲彙聚,也不知那些小輩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又或者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會不會出現,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

    這些事情隻是想想,心中便已是一陣激動。

    對了,還有那心魔、黑旗,會不會真的出現在澤州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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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二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一)

   




     自被大光明教追殺,數日以來遊鴻卓都是在饑餓與傷勢中度過,自昨日遇上這兩位前輩後,方才吃上一口飽飯。這日早晨一麵喝粥一麵聽那趙前輩說些武學道理,隻覺得心中踏實平靜,無以複加。

    他知道這兩位前輩武藝高強,若是跟隨他們一道而行,便是遇上那“河朔天刀”譚正或許也不必害怕。但這樣的念頭一時間也隻是在心底轉轉,兩位前輩自然武藝高強,但救下自己已是大恩,豈能再因自己的事情連累這二位恩公。

    待到吃過了早餐,遊鴻卓便拱手告辭。那位趙先生笑著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是準備去哪裏呢?”

    遊鴻卓想了想:“我我還未曾想清楚,想來我武藝低微,大光明教也不至於花太大力氣尋找,我那幾位兄姐若還有活著的,總須去找找他們還有,那日遇上伏殺,大哥曾說四哥吃裏扒外,若真是如此,我總得找到四哥,報此血仇。”

    他此時也已將事情想得清楚,相對於大光明教,自己與那六位兄姐,恐怕還算不得什麼心腹大患。昨日遇上“河朔天刀”譚正的親生兄弟,或者也隻是意外。此時外頭時局不堪,綠林更是混亂,自己隻需低調些,總能躲過這段風頭,再將那幾位結義兄姐的血仇查清。

    “若是如此,倒可以與我們同行幾日。”遊鴻卓說完,對方笑了笑,“你傷勢未愈,又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同行一陣,也算有個伴。江湖兒女,此事不必矯情了,我夫妻二人往南而行,正要過澤州城,那裏是大光明教分舵所在,或許能查到些消息,將來你武藝高強些,再去找譚正報仇,也算有始有終。”

    “謝”聽趙先生說了那番話,遊鴻卓未再堅持,拱手稱謝,第一個字才出來,喉間竟莫名有些哽咽,好在那趙先生已經轉身往不遠處的青騾子走過去,似乎未曾聽到這話語。

    其實這一年遊鴻卓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雖然見過了生死,身後也再沒有家人,對於那餓肚子的滋味、受傷乃至被殺死的恐懼,他又何嚐能免。提出告辭是因為從小的教養和心中僅剩的一分傲氣,他自知這番話說了之後雙方便再無緣分,誰知對方竟還能開口挽留,心底感激,再難言述。

    三人一路同行,此後沿沁州往澤州方向的官道一路南下,這一路在武朝興盛時原是重要商道,到得如今行人已大為減少。一來固然是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二來由於大齊境內禁止居民南逃的政策,越近南麵,治安混亂,商路便愈發凋敝。

    這一片靠近了田虎治下,總算還有些行人,三三兩兩的客商、旅人、穿著破爛的遠行腳客、趕著大車的鏢隊,途中亦能見到大光明教的和尚此時大光明教於大齊境內教眾無數,遊鴻卓雖然對其毫無好感,卻也知道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途中便開口向恩公夫婦詢問起來。

    隨後在趙先生口中,他才知道了許多關於大光明教的舊事,也才明白過來,昨日那女恩公口中說的“林惡禪”,便是如今這天下第一高手。

    此時中原飽經戰亂,綠林間口耳的傳續早已斷代,唯有如今弟子遍天下的林宗吾、早些年經過竹記大力宣傳的周侗還為眾人所知。早先遊鴻卓與六位兄姐一道,雖也曾聽過些綠林傳聞,然而從那幾人口中聽來的訊息,又怎及得上此時聽到的詳實。

    那魔教聖女司空南、聖公方臘、霸刀劉大彪、方百花、雲龍九現方七佛、鐵臂膀周侗、紅顏白首崔小綠乃至於心魔寧立恒等江湖上前代乃至於前兩代的高手間的糾葛、恩怨在那趙先生口中娓娓道來,曾經武朝繁華、綠林興盛的情景才在遊鴻卓心中變得愈發立體起來。如今這一切都已雨打風吹去啦,隻餘下曾經的左護法林惡禪已然稱霸了江湖,而那心魔寧毅,已在數年前的西北為抵抗女真而去世。

    這有些事情他聽過,有些事情未曾聽說,此時在趙先生口中簡單的編織起來,愈發令人唏噓不已。

    “這一路若是往西去,到如今都還是人間地獄。西北因為小蒼河的三年大戰,女真人為報複而屠城,幾乎殺成了白地,幸存的人中間起了瘟疫,如今剩不下幾個人了。再往西北走西夏,前年蒙古人自北方殺下來,推過了賀蘭山,攻下銀川之後又屠了城,如今蒙古的馬隊在那邊紮了根,也已經血流成河天下大亂,林惡禪趁亂而起,迷惑幾個愚夫愚婦,看起來聲勢浩大,實際上,成就有限”

    聽得趙先生說完這些,遊鴻卓心中忽然想到,昨日趙夫人說“林惡禪也不敢這樣跟我說話”,這兩位恩公,當初在江湖上又會是怎樣的地位?他昨日尚不知道林惡禪是誰,還未意識到這點,此時又想,這兩位恩公救下自己隻是順手,他們之前是從哪裏來,之後卻又要去做些什麼,這些事情,自己卻是一件都不清楚。

    他口中不好詢問。這一日同行,趙先生偶爾與他說些曾經的江湖軼聞,偶爾點撥他幾句武藝、刀法上要注意的事情。遊家刀法其實本身就是頗為完善的內家刀,遊鴻卓基礎本就打得不錯,隻是曾經不懂實戰,如今太過重視實戰,夫婦倆為其指點一番,倒也不可能讓他的刀法就此突飛猛進,隻是讓他走得更穩而已。

    這一日到得傍晚,三人在途中一處集市的客棧打尖暫住。這邊距離澤州尚有一日路程,但或許因為附近客商多在此處落腳,集市中幾處客棧行人不少,其中卻有不少都是帶著刀兵的綠林豪客,互相警惕、眉宇不善。有黑風雙煞名頭的趙氏夫婦並不在意,遊鴻卓行走江湖不過兩月,也並不清楚這等情況是否有異,到得吃晚飯時,才小心地提出來,那趙先生點了點頭:“應該都是附近趕去澤州的。”

    “澤州出什麼大事了麼?”

    “行走江湖要眼觀八方、耳聽六路。”趙先生笑起來,“你若好奇,趁著日頭還未下山,出去走走逛逛,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或者幹脆請個人喝兩碗酒,不就能弄清楚了麼。”

    遊鴻卓心中一凜,知道對方在教他行走江湖的法子,連忙扒完碗裏的飯菜,拱手出去了。

    他早些日子擔心大光明教的追殺,對這些市集都不敢靠近。此時客棧中有那兩位前輩坐鎮,便不再畏畏縮縮了,在客棧附近走動半晌,聽人說話聊天,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彤紅的太陽自市集西麵的天際落山之後,才大概從別人的言語碎片中拚織出事情的輪廓。

    原來,就在他被大光明教追殺的這段時間裏,幾十萬的“餓鬼”,在黃河北岸被虎王的軍隊擊潰了,“餓鬼”的首領王獅童此時正被押往澤州。

    “餓鬼”這個名字雖然不好聽,但是這股勢力在綠林人的眼中,卻並非是反派,相反,這還是一支名氣頗大的義軍。

    “餓鬼”的出現,有其光明正大的原因。卻說自劉豫在金人的扶持下建立大齊之後,中原之地,一直局勢混亂,多數地方民不聊生,大齊先是與老蒼河開戰,另一方麵又一直與南武拚殺拉鋸,劉豫才情有限,稱帝之後並不重視民生,他一張聖旨,將整個大齊所有適齡男人全都征發為軍人,為了聚斂錢財,在民間多發無數苛捐雜稅,為了支持大戰,在民間不斷征糧乃至於搶糧。

    這樣的之中,天災也是不斷。這年頭黃河本就容易泛濫,政體癱瘓之後,黃河堤岸再難得到維護,導致每年汛期都必然決堤。水患,加上北麵的旱災、蝗災,這些年來,中原所有的底蘊都已消耗一空,大量民眾往南遷徙。

    劉豫政權費了極大的力氣去阻止這種遷徙,一方麵嚴守邊境,另一方麵,不再支持和保護任何遠距離的來往。若是身後並無背景,沒有朝廷和各地地頭蛇聯發的路條,一般人要難行,便要承受馬匪、逃民、黑店、官府小吏們的重重盤剝,在治安不靖的地方,當地的官府吏員們將外來客商旅人做肥羊深夜抓捕或是宰殺,都是常有之事。

    這些危險無法阻止走投無路的人們,每一年,大量流民想盡辦法往南而去,在途中遭受無數妻子分離的慘劇,留下無數的屍體。許多人根本不可能走到武朝,能活下來的,要麼落草為寇,要麼加入某支軍隊,姿色好的女人或是健康的孩子有時候則會被人販子抓了販賣出去。

    到得這一年,王獅童將大量流民聚集起來,試圖在各方勢力的重重封鎖下打出一條路來,這股勢力崛起迅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膨脹成幾十萬的規模,同時也受到了各方的注意。

    金人和劉豫都下了命令對其進行堵截,沿途之中各方的勢力其實也並不樂見“餓鬼”們的南下他們的崛起本就是因為當地的現狀,若是大家都走了,當山大王的又能欺負誰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餓鬼”的幾十萬人被堵死在路上,打破了幾支大齊軍隊的封鎖後,吃喝本就成問題的流民當然也洗劫了沿途的市鎮,此時,虎王的軍隊打著替天行道的口號出來了。就在前些日子,抵達黃河北岸的“餓鬼”隊伍被殺來的虎王軍隊屠殺打散,王獅童被生擒,便要押往澤州問斬。

    這些綠林人,多數便是在大光明教的發動下,去往澤州聲援義士的。當然,說是“聲援”,適當的時候,自然也會考慮出手救人。而其中也有一部分,似乎是帶著某種旁觀的心情去的,因為在這極少部分人的口中,這次王獅童的事情,內中似乎還有隱情。

    據說那聚集起幾十萬人,試圖帶著他們南下的“鬼王”王獅童,曾經乃是小蒼河華夏軍的黑旗成員。黑旗軍自三年抗金,於中原之地已成為傳說,金人去後,據說殘存的黑旗軍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化整為零,滲入中原各地。

    又據說,那心魔寧毅從未死去,他一直在暗中潛伏,隻是製造出死去的假象,令金人收手而已這樣的傳聞固然像是黑旗軍一廂情願的大話,然而似乎真有人想籍著“鬼王”王獅童的事件,誘出黑旗餘孽的出手,甚或是探出那心魔生死的真相。

    他了解到這些事情,連忙折返去回報那兩位前輩。途中忽然又想到,“黑風雙煞”這樣帶著煞氣的外號,聽起來顯然不是什麼綠林正道人士,很可能兩位恩公以前出身邪派,如今顯然是大徹大悟,方才變得如此沉穩大氣。

    過得一陣,又想,但看趙夫人的出手,轉眼之間殺譚嚴等八人如斬瓜切菜,這樣的威風煞氣,也確實是有“雙煞”之感的,這二位恩公或許已很久未曾出山,如今澤州城風雲彙聚,也不知那些小輩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又或者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會不會出現,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

    這些事情隻是想想,心中便已是一陣激動。

    對了,還有那心魔、黑旗,會不會真的出現在澤州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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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三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二)

  

   




     折返客棧房間,遊鴻卓有些激動地向正在喝茶看書的趙先生回報了打聽到的訊息,但很顯然,對於這些消息,兩位前輩早已知曉。那趙先生隻是笑著聽完,稍作點頭,遊鴻卓忍不住問道:“那……兩位前輩也是為了那位王獅童義士而去澤州嗎?”

    對方隻是微笑搖頭:“江湖聚義之類的事情,我們夫婦便不參與了,途經澤州,看看熱鬧還是可以的。你這麼有興趣,也可以順道瞧上幾眼,隻是澤州大光明教分舵,舵主便是那譚正,你那四哥若真是出賣兄弟之人,說不定也會出現,便得小心一二。”

    “嗯。”遊鴻卓心下稍稍冷靜,點了點頭,過得片刻,心底不由得又翻湧起來:“那黑旗軍幾年前威震天下,唯有他們能抵禦金狗而不敗,若在澤州能再出現,真是一件大事……”

    “小蒼河三年大戰,中原損了元氣,華夏軍何嚐能夠幸免。兩年前心魔戰死,黑旗南撤,後來餘部是在吐蕃、川蜀,與大理交界的一帶紮根,你若有興趣,將來遊曆,可以往那邊去看看。”趙先生說著,翻過了手中書頁,“至於王獅童,他是否黑旗殘部還難說,即便是,中原亂局難複,黑旗軍好不容易留下些許力量,應當也不會為了這件事而暴露。”

    “……為什麼啊?”遊鴻卓遲疑了一下。

    “暴露了能有多大好處?武朝退居江南,中原的所謂大齊,隻是個空架子,金人遲早再度南來。兩年前黑旗敗亡,剩下的人縮在西南的角落裏,武朝、吐蕃、大理一時間都不敢去碰它,誰也不知道它還有多少力量,然而……一旦它出來,必然是朝向金國的博浪一擊,留在中原的力量,當然到那時才有用。這個時候,別說是潛伏下來的一些勢力,就算黑旗勢大占了中原,無非也是在將來的大戰中首當其衝而已……”

    趙先生說到這裏,止住話語,搖了搖頭:“這些事情,也不一定,且到時候再看……你去吧,練練刀法,早些歇息。”

    遊鴻卓這才告辭離去,他回到自己房間,目光還稍稍有些惘然。這間客棧不小,卻已然有些破舊了,樓上樓下的都有人聲傳來,空氣沉悶,遊鴻卓坐了一會兒,在房間裏稍作練習,此後的時間裏,心中都不甚安靜。

    其實,真正在忽然間讓他感到觸動的並非是趙先生關於黑旗的那些話,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句“金人遲早再度南來”。

    有許多事情,他年紀還小,往日裏也未曾過多想過。家破人亡之後他殺了那群和尚,踏入外麵的世界,他還能用新奇的目光看著這片江湖,幻想著將來行俠仗義成一代大俠,得江湖人敬仰。後來被追殺、餓肚子,他自然也沒有過多的想法,隻是這兩日同行,今天聽到趙先生說的這番話,忽然間,他的心中竟有些虛幻之感。

    等到金人大規模的再來,自有新的征伐興起。

    這所有的一切,將來都會沒有的。

    他是習武之人,對於打打殺殺、乃至於死人,倒也並不忌諱,往日裏見到死在路上的人、幹枯的田地,看到那些乞兒、乃至於自己餓肚子快要餓死的事情,他也並未有太多感觸。世道就是這樣,沒什麼出奇的,然而,想到眼前的這些東西都還會沒有時,忽然就覺得,其實已經很慘了。

    他想著這些,這天夜晚練刀時,漸漸變得愈發努力起來,想著將來若再有大亂,無非是有死而已。到得第二日淩晨,天蒙蒙亮時,他又早早地起來,在客棧院子裏反反複複地練了數十遍刀法。

    這一日用過早膳,三人便再度啟程,踏上去澤州的道路。夏日炎炎,年久失修的官道也算不得好走,周圍低草矮樹,低矮的山豁縱橫而走,偶爾見到村莊,也都顯得荒涼頹廢,這是亂世中尋常的氛圍,道路上行人三三兩兩,比之昨日又多了不少,顯然都是往澤州去的旅客,其中也遇上了好些身攜刀兵的綠林人,也有的在腰間紮了特製的黃布帶子,卻是大光明教俗世弟子、護法的標誌。

    這一日行至中午時,卻見得一隊車馬、士兵從道路上浩浩蕩蕩地過來。

    那士兵隊伍大約三五百人,拱衛著幾位金國貴人的馬車,所到之處,便令路人下跪低頭,遊鴻卓等三人在驛道附近山坡上歇息,隻是遠遠望著這一幕,車隊經過時,也曾見那隊伍中央的馬車簾子被風吹開,裏麵依稀有衣著華麗的少女探出頭來,雖是金人,看起來倒也不怎麼猙獰。

    “若我在那下方,此時暴起發難,多半能一刀砍了她的狗頭……”

    遊鴻卓少年心性,見到這車馬過去一路的人都被迫跪拜,最是義憤填膺。心中如此想著,便見那人群中陡然有人暴起發難,一根袖箭朝車上女子射去。這人起身猝然,許多人尚未反應過來,下一刻,卻是那馬車邊一名騎馬士兵合身撲上,以身體擋住了袖箭,那士兵摔落在地,周圍人反應過來,便朝著那刺客衝了過去。

    刺客一發袖箭未中,籍著周圍人群的掩護,便即抽身逃離。護衛的士兵衝將過來,一時間周圍猶如炸開了一般,跪在那兒的平民擋住了士兵的去路,被衝撞在血泊中。那刺客朝著山坡上飛竄,後方便有大量士兵挽弓射箭,箭矢刷刷的射了兩輪,幾名民眾被波及射殺,那刺客背後中了兩箭,倒在山坡的碎石間死了。

    突兀的刺殺令得驛道周圍的氣氛為之一變,周圍的途經民眾都不免戰戰兢兢,士兵在周圍奔行,割下了刺客的人頭,同時在周圍綠林人中搜捕著刺客同黨。那舍身為金人擋箭的士兵卻並未死去,稍稍檢查無礙後,周圍士兵便都發出了歡呼。

    這隊士兵,卻都是漢人。

    這日的路途當中,也隻是發生了這樣一件小小的插曲。三人未曾受到波及,到得申時左右,蜿蜒的官道前方,一座河流環繞的土黃色古城便已出現在視野當中,澤州到了。

    澤州是中原太行、河朔一帶的地理要衝,冀南雄鎮,四麵環水,城池堅固。自田虎占後,一直悉心經營,此時已是虎王地盤的邊陲要地。這段時日,由於王獅童被押了過來,田虎麾下軍隊、周邊綠林人士都朝這邊集中過來,澤州城也以加強了城防、警戒,一時間,城外的氣氛,顯得頗為熱鬧。

    軍人雲集的城門處戒備盤查頗有些麻煩,一行三人費了些時間方才進城。澤州地理位置重要,曆史悠久,城內房舍建築都能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集市髒亂老舊,但行人不少,而此時出現在眼前最多的,還是卸了甲胄卻不解戎裝的士兵,他們三五成群,在城市街道間閑逛,大聲喧鬧。

    一行三人在城中找了家客棧住下,遊鴻卓稍一打聽,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發展,卻一時之間多少有些傻了眼。

    反賊王獅童以及一幹黨羽前日方被押至澤州,預備六日後問斬。負責押送反賊過來的乃是虎王麾下大將孫琪,他率領麾下的五萬大軍,連同原本駐守於此的兩萬軍隊,此時都在澤州駐紮了下來,坐鎮周邊。

    如今光是一個澤州,已經有虎王麾下的七萬軍隊聚集,這些軍隊雖然多數被安排在城外的軍營中駐紮,但方才經過與“餓鬼”一戰的大勝,軍隊的軍紀便不怎麼守得住,每日裏都有大量的士兵進城,或是狎妓或是喝酒或是鬧事。更讓此時的澤州,平添了幾分熱鬧。

    隻是,七萬大軍坐鎮,無論是聚集而來的綠林人,又或是那傳聞中的黑旗餘部,此時又能在這裏掀起多大的浪花?

    夕陽西下,照在澤州內小客棧那陳樸的土樓之上,一時間,初來乍到的遊鴻卓稍稍有些迷惘。而在樓上,黑風雙煞趙氏夫婦推開了窗戶,看著這古樸的城池掩映在一片安靜的血色餘暉裏。

    城池中的熱鬧,也代表著難得的繁榮,這是難得的、祥和的一刻。

    ************

    萬物皆有因果,一件事情的生滅,必然伴隨著另一個誘因的擾動,在這世間若有至高的存在,在他的眼中,這世界或許就是無數運行的線條,它們出現、發展、碰撞、分岔、曲折、湮滅,隨著時間,不斷的延續……

    武朝建朔八年,大齊六年的中原,是一片混亂且失去了大部分秩序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勢力的崛起和消亡,野心家們的成功和失敗,人群的彙聚與分散,無論如何離奇和突兀,都不再是令人感到驚奇的事情。

    因為聚散的無由,一切大事,反而都顯得尋常了起來,當然,或許隻有每一場聚散中的參與者們,能夠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刻骨銘心的痛楚。

    中原,威勝,如今已是中原之地舉足輕重的地方。

    因為晉王田虎定都於此。

    晉王,普遍又稱虎王,最初是獵戶出身,在武朝仍舊興盛之時揭竿而起,占地為王。平心而論,他的策謀算不得深沉,一路過來,無論是造反,還是圈地、稱帝都並不顯得聰明,然而時光悠悠,轉眼十餘年的時間過去,與他同時代的反賊或是梟雄皆已在曆史舞台上退場,這位虎王卻籍著金國入侵的時機,靠著他那笨拙而騰挪與隱忍,打下了一片大大的江山,並且,根基愈發深厚。

    十餘年的時間,雖然名義上仍舊臣屬於大齊劉豫麾下,但中原眾多勢力的首領都明白,單論實力,虎王帳下的力量,早已高出那有名無實的大齊朝廷許多。大齊建立後幾年以來,他占據黃河北岸的大片地方,埋頭發展,在這天下混亂的局麵裏,維持了黃河以北甚至於長江以北最為平安的一片區域,單說底蘊,他比之建國區區六年的劉豫,以及崛起時間更少的眾多勢力,已經是最深的一支“名門望族”。

    當然,即便如此,晉王的朝堂上下,也會有鬥爭。

    “建國”十餘年,晉王的朝堂上,經曆過十數乃至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政治鬥爭,一個個在虎王體係裏崛起的新秀隕落下去,一批一批朝堂紅人得勢又失勢,這也是一個粗糲的政權必然會有考驗。武朝建朔八年的五月,威勝的朝堂上又經曆了一次顛簸,一位虎王帳下曾經頗受重用的“老人”倒下。對於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這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情。

    與這件事情並行的,是晉王地盤的邊界外數十萬餓鬼的遷徙和犯邊,於是五月底,虎王下令大軍出動到得如今,這件事情,也已經有了結果。

    大獲全勝。

    時間將晚,整座威勝城中看來繁榮,卻有一隊隊士兵正不斷在城內街道上來回巡邏,治安極嚴。虎王所在,經過十餘年建造而成的宮殿“天極宮”內,同樣的戒備森嚴。權臣胡英穿過了天極宮重重疊疊的廊道,一路經侍衛通報後,見到了踞坐宮中的虎王田虎。

    他是來報告最近最重要的一係列事情的,這其中,就包含了澤州的進展。“鬼王”王獅童,便是此次晉王手下一係列動作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眼下已能確認,這王獅童,當年確是小蒼河中黑旗餘孽,如今澤州一帶尚未見黑旗殘部有明顯動作,綠林人在大光明教的慫動下倒是過去了不少,但不足為慮。其餘地方,皆已嚴密監控……”

    胡英陸陸續續報告了情況,田虎靜靜地在那邊聽完,健碩的身軀站了起來,他目光冷然地看了胡英許久,終於緩緩地去往窗邊。

    “心魔寧毅,確是人心中的魔頭,胡卿,朕為此事準備兩年時光,黑旗不除,我在中原,再難有大動作。這件事情,你盯好了,朕不會虧待你。”

    “臣為此事,也已準備兩年,必肝腦塗地,不負陛下所托!”

    胡英表忠心時,田虎望著窗外的風景,目光凶狠。兩年前,心魔寧毅的死令得天下人為之錯愕,但隨之而來的許多訊息,也令得中原地區多方勢力進退不得、如鯁在喉,這兩年的時光,雖然中原地區對於黑旗、寧毅等事情再不多提,但這片地方所有崛起的勢力其實都在忐忑,沒有人知道,有多少黑旗的棋子,從五年前開始,就在悄無聲息地滲入每一股勢力的內部。

    然而能夠明確的是,這些事情,並非空穴來風。兩年時光,無論是劉豫的大齊朝廷,還是虎王的朝堂內,其實或多或少的,都抓出了或是發現了黑旗餘孽的影子,作為王者,對於這樣的杯弓蛇影,如何能夠容忍。

    在這太平和混亂的兩年過後,對自身力量掌控最深的晉王田虎,終於開始出手,要將紮進身上的毒刺一舉拔出!

    山雨欲來。整個虎王的地盤上,實際都已變得蕭殺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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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四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三)
  

   




     天色已晚,從莊嚴巍峨的天極宮望出去,彤雲正漸漸散去,空氣裏感覺不到風。位於中原這舉足輕重的權力核心,每一次權力的起落,其實也都有著類似的氣息。

    虎王語速不快,向著大臣胡英叮囑了幾句,安靜片刻後,又道:“為了這件事,朕連樓卿都下了獄……”言語之中,並不輕鬆。

    胡英行禮,上前一步,口中道:“樓舒婉不可信。”

    “她與心魔,畢竟是有殺父之仇的。”

    “然而樓舒婉也是最早與那魔頭拉上關係的,當此大事,父仇又有何不能忍?何況,以樓舒婉平日心性……她嫌疑甚大。”

    田虎沉默片刻:“……朕心中有數。”

    這番對話說完,田虎揮了揮手,胡英這才告辭而去,一路離開了天極宮。此時威勝城中人流如織,天極宮依山而建,自窗口望出,便能看見城池的輪廓與更遠方起伏的山巒,經營十數年,位於權力中央的男人目光遠望時,在威勝城中目光看不見的地方,也有屬於各人的事情,正在交錯地發生著。

    天牢。

    在此時的任何一個政權當中,有著這樣一個名字的地方都是隱藏於權力中央卻又無法讓人感到愉悅的黑暗深淵。大晉政權自山匪造反而起,最初律法便淩亂不堪,各種鬥爭隻憑心機和實力,它的牢獄之中,也充滿了無數黑暗和血腥的過往。即便到得此時,大晉這個名字已經比下有餘,秩序的架子仍舊未能順利地搭建起來,位於城東的天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便仍是一個能夠止小兒夜啼的修羅地獄。

    壓抑而又腥臭的氣息中,慘叫聲偶爾會自遠處響起,隱隱約約的,在牢獄之中回蕩。在牢獄的最深處,是一些大人物的安置之所,此時在這最深處的一間簡單牢房中,灰衣的女子便在簡陋的、鋪著稻草的床邊正襟危坐,她身形單薄,按在膝蓋上的十指修長,臉色在數日不見陽光之後雖然顯得蒼白,但目光仍舊平靜而冷淡,唯有雙唇緊抿,微微顯得有些用力。

    這個名叫樓舒婉的女人曾經是大晉權力體係中最大的異數,以女子身份,深得虎王信任,在大晉的內政管理中,撐起了整個勢力的半邊天。

    她為人心狠手辣,對手下的管理嚴格,在朝堂上公事公辦,從不賣任何人麵子。在金人數度南征,中原混亂、民生凋敝,而大晉政權中又有大量信奉享樂主義,作為皇親國戚要求特權的局麵中,她在虎王的支持下,死守住幾處重要州縣的耕種、商業體係的運轉,以至於能令這幾處地方為整個虎王政權輸血。在數年的時間內,走到了虎王政權中的最高處。

    如今,有人稱她為“女宰相”,也有人私下罵她“黑寡婦”,為了維護手下州縣的正常運作,她也有幾度親自出麵,以血腥而淩厲的手段將州縣之中鬧事、搗亂者乃至於背後勢力連根拔起的事情,在民間的某些人口中,她也曾有“女青天”的美譽。但到得如今,這一切都成虛幻了。

    昏暗的地牢裏,人聲、腳步聲快速的朝這邊過來,不一會兒,火把的光芒隨著那聲音從通道的轉角處蔓延而來。為首的是最近常常跟樓舒婉打交道的刑部侍郎蔡澤,他帶著幾名天牢士兵,挾著一名身上帶血的狼狽瘦高男子過來,一麵走,男子一麵呻吟、求饒,士兵們將他帶到了牢房前方。

    樓舒婉坐在牢中,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樓大人。”蔡澤拱手,“您看我今天帶來了誰?”

    樓舒婉的目光盯著那須發淩亂、身材幹瘦而又狼狽的男子,安靜了許久:“廢物。”

    蔡澤笑著:“令兄長說要與您對質。”

    “我的兄長是什麼東西,虎王清清楚楚。”

    樓舒婉的回答冷漠,蔡澤似乎也無法解釋,他微微抿了抿嘴,向旁邊示意:“開門,放他進去。”

    眼前被帶過來的,正是樓舒婉的兄長樓書恒,他年輕之時本是樣貌俊美之人,隻是這些年來酒色過度,掏空了身體,顯得消瘦,此時又顯然經過了拷打,臉上青腫數塊,嘴唇也被打破了,狼狽不堪。麵對著牢房裏的妹妹,樓書恒卻微微有些畏縮,被推進去時還有些不情願許是愧疚但終於還是被推進了牢房之中,與樓舒婉冷然的目光一碰,又畏縮地將眼神轉開了。

    樓舒婉盯了他片刻,目光轉望蔡澤:“你們管這就叫做拷打?蔡大人,你的手下沒有吃飯?”她的目光轉望那幫壓抑:“朝廷沒給你們飯吃?你們這就叫天牢?他都不用敷藥!”

    “樓大人,令兄指證你與黑旗軍有私。”

    “他是個廢物。”

    “樓公子,你說吧。”

    樓書恒身體顫了顫,一名衙役揮起刀鞘,砰的敲打在牢房的柱子上,樓舒婉的目光望了過來,牢房裏,樓書恒卻陡然哭了出來:“他們、他們會打死我的……”

    樓舒婉目現悲哀,看向這作為她兄長的男子,牢房外,蔡澤哼了一句:“樓公子!”

    “你與寧立恒有舊!”樓書恒說了這句,微微停頓,又哭了出來,“你,你就承認了吧……”

    樓舒婉隻是看著他,偏了偏頭:“你看,他是個廢物……”

    “你、你們有舊……你們有勾結……”

    “廢物。”

    “我不是廢物!”樓書恒雙腳一頓,抬起紅腫的眼睛,“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就在這裏坐著……他們會打死我的。你知不知道外麵、外麵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是打我,不是打你,你、你……你是我妹妹,你……”

    樓書恒的話語中帶著哭腔,說到這裏時,卻見樓舒婉的身影已衝了過來,“啪”的一個耳光,沉重又清脆,聲音遠遠地傳開,將樓書恒的嘴角打破了,鮮血和口水都留了下來。

    女子站在兄長麵前,胸口因為憤怒而起伏:“廢!物!我活著,你有一線生機,我死了,你一定死,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想不通。廢物!”

    “我也知道……”樓書恒往一邊躲,樓舒婉啪的又是一個耳光,這一巴掌將他打得又往後踉蹌了一步。

    “我也知道……”

    “廢物。”

    “出去受刑的不是你!”樓書恒吼了一聲,目光通紅地望向樓舒婉,“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樣子”

    “拔指甲、剪手指頭打碎你的骨頭剝了你的皮。天牢我比你來得多”

    “但是受刑的是我!”樓書恒紅著眼睛,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看蔡澤,再回頭道,“你、你……你就認了,你辦法多你把我弄出去,我是你的哥哥!或者你讓蔡大人手下留情……蔡大人,虎王倚重我妹妹……妹妹,你有關係、你肯定還有關係,你用關係把我保出去……”

    “啪”的又是一個種種的耳光,樓舒婉牙關緊咬,幾乎忍無可忍,這一下樓書恒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牢房房門上,他稍稍清醒一下,猛然間“啊”的一聲朝樓舒婉推了過去,將樓舒婉推得踉蹌後退,摔倒在牢房角落裏。

    “我是你哥哥!你打我!有種你出去啊!你這個****”樓書恒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大喊。他這幾年借著妹妹的勢力吃喝嫖賭,也曾作出一些不是人做的惡心事情,樓舒婉無法可想,不止一次地打過他,那些時候樓書恒不敢抵抗,但此時畢竟不同了,牢獄的壓力讓他爆發開來。

    “你裝什麼冰清玉潔!啊?你裝什麼大公無私!你是個****!千人跨萬人騎的****!朝堂上有多少人睡過你,你說啊!老子今天要教訓你!”

    樓書恒罵著,朝那邊衝過去,伸手便要去抓自己的妹妹,樓舒婉已經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她目光冷漠,扶著牆壁低聲一句:“一個都沒有。”猛然伸手,抓住了樓書恒伸過來的手掌尾指,向著下方用力一揮!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回蕩在牢房裏,樓舒婉的這一下,已經將兄長的尾指直接折斷,下一刻,她衝著樓書恒胯下便是一腳,手中朝著對方臉上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在慘叫聲中,抓住樓書恒的頭發,將他拖向牢房的牆壁,又是砰的一下,將他的額角在牆上磕得頭破血流。

    樓書恒捂著胯下在地上低嚎,樓舒婉又踢了幾腳,口中說話:“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拷打我,隻拷打你,因為你是廢物!因為我有用!因為他們怕我!他們不怕你!你是個廢物,你就活該被拷打!你活該!你活該……”

    如此打了片刻,她畢竟是個女人,喘息著退回到那破床邊坐下,目光望著在地上發出呻吟聲的兄長,眼神冷漠,又帶著傷心,如此安靜了好久。

    “樓書恒……你忘了你以前是個什麼樣子了。在杭州城,有父兄在……你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你意氣風發……風流才子,呼朋喚友到哪裏都是一大幫人,你有什麼做不到的,你都敢光明正大搶人老婆……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天下大亂了!你這樣的……是該死的,你本來是該死的你懂不懂……”

    牢房稍有些昏暗,她說到後來,眼眶不自禁地酸起來,但她偏頭朝向裏麵,沒有讓人看到。那位侍郎蔡澤看著這樣的一幕,一時間也稍稍有些尷尬,朝旁邊揮了揮手,讓士兵將樓書恒架出去,口中發出聲音:“咳。”

    樓舒婉望向他:“蔡大人。”

    “呃……樓大人,你也……咳,不該這樣打犯人……”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樓舒婉輕聲說話,“陛下看重我,是因為我是女人,我沒有了家人,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我不怕得罪誰,所以我有用。”

    “……”蔡澤舔了舔嘴唇。

    “我還沒被問斬,或許就還有用。”樓舒婉道,“我的哥哥是個廢物,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和拖累了,你若好心,救救他,留他一條命在,我記你這份情。”

    “呃……”蔡澤斟酌著言辭,“……分內之事。”

    “……謝你了。”

    士兵們拖著樓書恒出去,漸漸火把也遠離了,牢房裏回複了黑暗,樓舒婉坐在床上,背靠牆壁,頗為疲憊,但過得片刻,她又盡量地、盡量地,讓自己的目光清醒下來……

    權力的交織、千萬人之上的浮浮沉沉,其中的殘酷,方才發生在天牢裏的這出鬧劇不能概括其萬一。多數人也並不能理解這許許多多事情的波及和影響,即便是最頂端的圈內少數人,當然也無法預測這樁樁件件的事情是會在無聲中平息,還是在突然間掀成巨浪。

    圈外人當然就更加無法了解了。澤州城,今年十七歲的遊鴻卓才剛剛進入這複雜的江湖,並不知道不久之後他便要經曆和見證一波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浪潮的一部分。此時此刻,他正行走在良安客棧的一隅,隨意地觀察著中的狀況。

    此時三人落腳的這處良安客棧不大也不小,住人的是兩進的院子,環繞成日字形的兩層樓房。前後院落各有一棵大槐樹,樹葉鬱鬱蔥蔥如同傘蓋。客棧之中住的人多,此時天氣炎熱,人聲也喧囂,小孩奔跑、夫妻吵鬧,從鄉下裏帶來的雞鴨在主人追趕下滿院子亂竄。

    遊鴻卓對這樣的景象倒沒什麼不適應的,之前關於王獅童,關於大將孫琪率重兵前來的消息,便是在院落中聽大聲交談的商旅說出方才知曉,此時這客棧中可能還有三兩個江湖人,遊鴻卓暗中窺探打量,並不輕易上前搭話。

    作為鄉下來的少年人,他其實喜歡這種混亂而又喧鬧的感覺,當然,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想。此時已入夜,澤州城遠遠近近的亦有亮起的火光,過得一陣,趙先生從樓上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聽到想聽的東西了?”

    遊鴻卓便將王獅童、孫琪的事情說了一遍。趙先生笑著點頭:“也是難怪,你看城門處,雖然有盤查,但並不禁止綠林人出入,就知道他們不怕。真出大事,城一封,誰也走不了。”

    他看看遊鴻卓,又開口安慰:“你也不用擔心這樣就瞧不見熱鬧,來了這麼多人,總會動手的。綠林人嘛,無組織無紀律,雖然是大光明教暗地裏牽頭,但真的聰明人,多半不敢跟著他們一道行動。若是遇上魯莽和藝高人膽大的,說不定這幾晚便會有人劫獄,你若想看……嗯,可以去大牢附近租個房子。”

    趙先生以己度人,以為小朋友是遺憾沒有熱鬧可看,卻沒說自己其實也喜歡瞧熱鬧。這話說完,遊鴻卓說了聲是,過得片刻,卻見他蹙眉道:“趙前輩,我心中有事情想不通。”

    “年輕人,知道自己想不通,就是好事。”趙先生看看周圍,“我們出去走走,什麼事情,邊走邊說。”

    “嗯。”遊鴻卓點頭,隨了對方出門,一麵走,一麵道,“今日下午過來,我一直在想,中午見到那刺客之事。護送金狗的軍隊乃是咱們漢人,可刺客出手時,那漢人竟為了金狗用身體去擋箭。我以往聽人說,漢人軍隊如何戰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貪生怕死,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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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四)

   




     “今日下午過來,我一直在想,中午見到那刺客之事。護送金狗的軍隊乃是咱們漢人,可刺客出手時,那漢人竟為了金狗用身體去擋箭。我以往聽人說,漢人軍隊如何戰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貪生怕死,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了……”

    從良安客棧出門,外頭的道路是個行人不多的弄堂,遊鴻卓一麵走,一麵低聲說話。這話說完,那趙先生偏頭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為這件事苦惱,但隨即也就微微苦笑地開了口,他將聲音稍稍壓低了些,但道理卻實在是太過簡單了。

    “這事啊……有什麼可奇怪的,如今大齊受女真人扶持,他們是真正的上等人,過去幾年,明麵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裏的刺殺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罰最嚴,一旦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連坐,他們的家人要受牽連,你看今天那條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來,全都殺光,也不是什麼大事……過去幾年,這都是發生過的。”

    趙先生說著這事,語氣平平淡淡的隻是陳述,理所當然的現實,遊鴻卓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那人為女真貴人擋了一箭,便是救了大夥的性命,否則,女真死一人,漢人至少百人賠命,你說他們能怎麼辦?”趙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溫和,“另外,這可能還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燈火漸明,兩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頭。

    “戰爭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這裏,人都要活著,要過日子。武朝從中原離開才幾年的時間,大家還想著反抗,但在實際上,一條往上走的路已經沒有了,當兵的想當將軍,就算不能,也想多賺點銀子,貼補家用,經商的想當財主,農民想當地主……”

    趙先生一麵說,一麵指點著這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我知道遊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無力改變,至少也該不為惡,就算不得已為惡,麵對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們,就算投靠他們,見他們要死,也該盡可能的袖手旁觀……可是啊,三五年的時間,五年十年的時間,對一個人來說,是很長的,對一家人,更加難熬。每日裏都不韙良心,過得緊巴巴,等著武朝人回來?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睜睜地看多久?說句實在話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來,十年二十年以後了,很多人半輩子要在這裏過,而半輩子的時間,有可能決定的是兩代人的一輩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戰場貪生怕死的兵為了保護女真人舍命,其實不出奇。”

    兩人一路前行,待到趙先生簡單而平淡地說完這些,遊鴻卓卻呐呐地張了張嘴,對方說的前半段刑罰他固然能想到,對於後半,卻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輕人,自然無法理解生存之重,也無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處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輩就是說,他們不是壞人了……”

    趙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問我這事情是為什麼,所以我告訴你理由。你如果問我金人為什麼要打下來,我也一樣可以告訴你理由。隻是理由跟好壞無關。對我們來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壞人,這點是沒錯的。”

    “那我們要怎麼樣……”

    “我們要殺了他們的人,逼死他們的老婆,摔死他們的孩子。”趙先生語氣溫和,遊鴻卓偏過頭看他,卻也隻看到了隨意而理所當然的表情,“因為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樣的人多起來,不管為了什麼理由,女真人都會更快地統治中原,到時候,漢人就都隻能像狗一樣,拿命去討別人的一個歡心。所以,不管他們有什麼理由,殺了他們,不會錯。”

    “是。”遊鴻卓口中說道。

    這一路過來,三日同行,趙先生與遊鴻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趙先生一番解說,多半便能令他豁然開朗。對於途中看到的那為金人舍命的漢兵,遊鴻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覺得殺之最為暢快,但此時趙先生說起的這溫和卻飽含煞氣的話,卻不知為什麼,讓他心底覺得有些惘然。

    此後兩人沿著澤州城內街道一路前行,於最為熱鬧的街市上找了處茶樓,在二樓臨街的窗口前叫上茶點後,趙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離去。澤州城的繁華比不得當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樓上糕點甜美、歌女唱腔婉轉對於遊鴻卓來說卻是難得的享受了。他吃了兩塊糕點,看著周圍這一片的燈火迷離,腦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來。

    如此待到再反應過來時,趙先生已經回來,坐到對麵,正在喝茶:“看見你在想事情,你心裏有問題,這是好事。”

    “趙前輩……”

    趙先生拿著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卻嚴肅起來他先前說殺人全家的事情時,都未有過嚴肅的神情,此時卻不一樣:“江湖人有幾種,跟著人混日子隨波逐流的,這種人是綠林中的混混,沒什麼前途。一路隻問手中鋼刀,直來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變成一代大俠。也有事事斟酌,對錯兩難的膽小鬼,也許會變成子孫滿堂的富家翁。習武的,大多數是這三條路。”

    他喝了一口茶,頓了頓:“但隻有走第四條路的,可以成為真正的大宗師。”

    遊鴻卓站了起來:“趙前輩,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這是想要拜師的大禮了,但對麵伸出手來,將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個故事,你若想聽,聽完再說其它。”

    遊鴻卓連忙點頭。那趙先生笑了笑:“這是綠林間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藝最高強者,鐵臂膀周侗,與那心魔寧毅,曾經有過兩次的照麵。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寧毅則心狠手辣,兩次的照麵,都算不得愉快……據聞,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滅之後,鐵臂膀為救其弟子林衝出麵,同時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殺心魔……”

    街道上行人來往,茶樓之上是搖曳的燈火,歌女的唱腔與老叟的二胡聲中,遊鴻卓聽著麵前的前輩說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軼事,周侗與那心魔在山東的碰麵,再到後來,水患洶洶,糧災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於京城的力挽狂瀾,再到江湖人與心魔的交鋒中,周侗為替心魔申辯的千裏奔行,而後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歡而散……

    綠林中一正一邪傳奇的兩人,在這次的彙聚後便再無照麵,年過八旬的老人為刺殺女真元帥粘罕轟轟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殺陣之中,而數年後,心魔寧毅卷起壯烈兵鋒,於西北正麵廝殺三載後犧牲於那場大戰裏。手段迥異的兩人,最終走上了類似的道路……

    隻是聽到這些事情,遊鴻卓便覺得自己心中在滾滾燃燒。

    趙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師,說起來,他應該是不喜歡寧立恒的,但他仍舊為了寧毅奔行了千裏,他死後,人頭由弟子福祿帶出,埋骨之所後來被福祿告知了寧立恒,如今可能已再無人知曉了。而心魔寧毅,也並不喜歡周侗,但周侗死後,他為了周侗的壯舉,仍舊是不遺餘力地宣傳。說到底,周侗不是膽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種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當然也絕不是膽小鬼……”

    “他知道寧立恒做的是什麼事情,他也知道,在賑災的事情上,他一個個山寨的打過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過寧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殺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沒有用處,但他沒有瞻前顧後,他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說,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遊鴻卓皺著眉頭,仔細想著,趙先生笑了出來:“他首先,是一個會動腦子的人,就像你現在這樣,想是好事,糾結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無前,一般人說他性格方正,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嗎?不是,即便是心魔寧毅那種極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這說明他什麼都看過,什麼都懂,但就算這樣,遇上壞事、惡事,就算改變不了,就算會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無前……”

    “一般的人開始想事,很快就會覺得難,你會覺得矛盾庸人總喜歡說,我就是個普通人,我顧不了這個、顧不了那個,說盡力了,說我就算這樣這樣,又能改變什麼,世間安得雙全法,想得頭疼……但世事本就艱難,人走在夾縫裏,才叫做俠。”

    “你今日中午覺得,那個為金人擋箭的漢狗該死,晚上可能覺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殺他嗎?你殺了他,要不要殺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殺,別人要殺,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時,你擋不擋我?你如何擋我。你殺他時,想的莫非是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該死?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揮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趙先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這一路同行,你我確實也算緣分。但老實說,我的妻子,她願意提點你,是看中你於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舉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隻知呆板練刀,一次生死之間的領悟,就能滲入刀法之中,這是好事,卻也不好,刀法難免滲入你將來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條條框框,一往無前,首先得將所有的條條框框都參悟清楚,那種年紀輕輕就覺得世上所有規矩皆虛妄的,都是不可救藥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變成這樣的人。”

    遊鴻卓想了片刻:“前輩,我卻不知道該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這裏隻是說,行步要謹慎,揮刀要堅決。周前輩一往無前,其實是極謹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無前。你三四十歲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錯。”

    趙先生笑了笑:“我這幾年當慣老師,教的學生多,不免愛嘮叨,你我之間或有幾分緣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訴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這個故事……接下來幾天我夫婦倆在澤州有些事情要辦,你也有你的事情,這邊過去半條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興趣,可以過去看看。”

    遊鴻卓的目光朝那邊望過去。

    趙先生喝著茶:“河朔天刀譚正武藝不錯,你如今尚不是對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內,未必不能殺他。至於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將事情問清楚些,是殺是逃,無愧於心既可。”

    遊鴻卓的心中猶然混亂,對方跟他說的事情,畢竟是太大了。這天回去,遊鴻卓又想起些疑惑,開口詢問,趙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說些讓他惘然的話。晚上練完武藝,他在客棧的房間裏坐著,心潮起伏,更多卻是因為聽了周宗師的故事而澎湃十七歲的少年縱然記住了對方的話,更多的還是會幻想將來的樣子,對於成為周宗師那般大俠的憧憬。

    如此這般,心底忽然掠過一件事情,讓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離村那夜,他揮刀殺了大光明教那許多的和尚,又殺了那幾名女子,最後揮刀殺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時,對方的求饒,她說:“狗子,你莫殺我,我們一起長大,我給你做婆娘……”

    他與少女雖然訂的娃娃親,但要說感情,卻算不得多麼刻骨銘心。那****一路砍將過去,殺到最後時,微有遲疑,但隨即還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還是因為這樣更加簡單和痛快,不必考慮更多了。但到得此時,他才忽然想到,少女雖被送入和尚廟,卻也未必是她甘願的,而且,當時少女家貧,自己家中也早已無能接濟,她家中不這樣,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終究是走投無路,而且,與今日那漢人士兵的走投無路,又是不一樣的。

    自己當時,原本或許是可以緩那一刀的。

    他年紀輕輕,父母雙雙而去,他又經曆了太多的殺戮、提心吊膽、乃至於快要餓死的窘境。幾個月來看著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氣風發掩蓋了一切,此時回頭想想,他推開客棧的窗戶,眼見著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時間竟心痛如絞。年輕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複雜難言。

    他倒是不知道,這個時候,在客棧樓上的房間裏,趙先生正與妻子抱怨著“小孩子真麻煩”,收拾好了離開的行李。

    第二天遊鴻卓從床上醒來,便見到桌上留下的幹糧和銀兩,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樓上時,趙氏夫婦的房間早已人去房空對方亦有重要事情,這便是告別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練過兩遍武藝,吃過早餐,才默默地出門,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揮刀之時,才能一往無前他隻是將這件事情,記在了心中。

    此時尚是清晨,一路還未走到昨日的茶樓,便見前方街頭一片喧囂之聲響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隊而行,大聲地宣告著什麼。遊鴻卓趕往前去,卻見士兵押著十數名身上帶傷的綠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廣場上走,從他們的宣告聲中,能知道這些人乃是昨日試圖劫獄的匪人,當然也有可能是黑旗餘孽,今日要被押在廣場上,一直示眾數日。

    此時還在伏天,這樣炎熱的天氣裏,示眾時日,那便是要將這些人活生生的曬死,恐怕也是要因對方黨羽出手的誘餌。遊鴻卓跟著走了一陣,聽得那些綠林人一路破口大罵,有的說:“有種和爺爺單挑……”有的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田虎、孫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眾拿起石頭砸過去、有擠過去吐口水的他們在這混亂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過上幾日比其他地方安穩的日子,對這些綠林人又或是黑旗餘孽的觀感,又不一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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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六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五)




    一天的陽光劃過天空逐漸西沉,浸在橙紅夕陽的澤州城中擾攘未歇。大光明教的寺廟裏,繚繞的青煙混著和尚們的誦經聲,信眾跪拜依然熱鬧,遊鴻卓隨著一波信眾弟子從門口出來,手中拿了一隻饅頭,三兩口地吃了,這是從廟裏請來的“善食”,用作飽腹,總算也聊勝於無。

    寺廟附近街巷有許多大樹,傍晚時分颯颯的風聲傳來,悶熱的空氣也顯得涼爽起來。街巷間行人如織,亦有許多三三兩兩拖家帶口之人,父母攜著跑跑跳跳的孩子往外走,若是家境殷實者,在街道的轉角買上一串糖葫蘆,便聽孩子的笑鬧聲無憂無慮地傳來,令遊鴻卓在這喧囂中感到一股難言的寧靜。

    此時由於餓鬼的事情,王獅童的押至與孫琪大軍的到來,澤州城內局勢緊張,即便是普通民眾,也能夠清晰感覺到山雨欲來的氣息。大光明教宣揚世間有三十三難,光明佛救世,到了這等境況,心神不寧的信眾們便更多的聚集過來。

    家境殷實的富紳地主們向大光明教的禪師們打聽個中內幕,普通信眾則心存僥幸地過來向菩薩、神佛求拜,或希望不要有厄運降臨澤州,或祈禱著即便有事,自己家中眾人也能平安度過。拜佛之後在功德箱裏投下一枚數枚的銅板,向僧眾們領取一份善食,待到離開,心情竟也能夠寬鬆許多,一時間,這大光明教的廟宇周圍,也就真成了城池中一片最為太平祥和之地,令人心情為之一鬆。

    武朝原本繁榮富庶,若往上推去數年,中原地區這等祥和繁榮景象也算是隨處可見。也是這幾年戰亂就發生在眾人身邊,虎王地盤上幾處大城中的太平氣息才真正顯得彌足珍貴,令人格外珍惜。

    遊目四顧,人群之中偶爾也能見到些風塵仆仆、衣著或破舊或幹練的男男女女。

    這些一看便是從外地而來的人中不少都是綠林人物,這其中,下九流的綠林人刀口舔血,許多卻是模樣寒酸,多有藏匿手段,混在人群中不易辨認。隻有那些衣衫不錯又身攜刀兵者才是相對容易識破的習武之人。無論亂世還是太平年景,窮文富武都是常態,這些武林人或是一地的地頭蛇,或是富紳地主出身,於這亂世之中,也各有自身際遇,其中不乏神態沉穩幹練者,來到大光明教這邊與僧侶們打出江湖切口,隨後也各有去處。

    遊鴻卓在這廟宇中呆了大半天,發現過來的綠林人雖然也是不少,但不少人都被大光明教的僧侶拒絕了,隻得疑惑離開先前來澤州的路上,趙先生曾說過澤州的綠林聚會是由大光明教故意發起,但想來為了避免被官府探知,這事情不至於做得如此大張旗鼓,其中必有貓膩。

    他早先曾被大光明教緝拿,此時卻不敢主動與廟中僧眾打探情況,對於那些被拒絕後離開的武者,一時間也沒有選擇貿然跟蹤。

    澤州的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一方麵大軍入城,一方麵有關黑旗餘孽的傳聞湧動,大光明教一邊在澤州城開場子,一邊又聚集綠林人聲援“鬼王”一方,縱然如今天下已亂,各方勢力錯綜複雜,這事情看起來委實有些奇怪。

    雖然來的時候也曾想過看看這場熱鬧,但那是有趙先生趙夫人壓陣。如今兩位前輩已然離開,他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菜鳥,真要摻合所有的事情,卻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了。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卻是找到“四哥”的下落,打探其餘幾位兄姐的消息,之後要麼報仇,要麼伺機救人,都不好魯莽行事。

    在他的心底,終究希望幾位兄姐仍舊平安,也希望四哥並非叛徒,其中另有內情雖然可能性不大,那譚正的武藝、大光明教的勢力,比之當初的兄弟七人實在大得太多了,自己的逃脫隻是僥幸但無論如何,事情未定,心中總有一分期待。

    他心中的預期少了,需要做的事情也就少了許多。這一天的時間等待下來,譚正一行人並未曾在廟中出現,遊鴻卓也不焦慮,隨著行人離去,穿過了擾攘的城市。此時夕陽西下,行人來去的街頭偶爾便能見到一隊士兵經過,從外地過來的旅人、乞丐比他去過的一些地方都顯多。

    回到良安客棧的那處巷子,四周房舍間飯菜的香氣都已經飄出來,遠遠的能看到客棧門外老板與幾名鄰裏正在相聚說話,一名樣貌敦實的漢子揮舞著手臂,說話的聲音頗大,遊鴻卓過去時,聽得那人說道:“……管他們哪裏人,就該死,活活曬死最好,要我看啊,這些人還死得不夠慘!慘死他們、慘死他們……哪裏不好,到澤州湊熱鬧……”

    隨著漢子的話語,周圍幾人頻頻點頭,有人道:“要我看啊,最近城裏不太平,我都想讓妮子回鄉下……”

    “……外鄉人敢搞事,拿把刀戳死他們……”

    這話語聲中,那良安客棧老板見遊鴻卓走進,說道:“你們莫在我門口堵起,我還做不做生意,好了好了……”眾人這才閉嘴,看看過來的遊鴻卓,一人拿眼睛瞪他,遊鴻卓點了點頭算是與他們打過招呼,從客棧門口進去了。

    聽他們這話語的意思,早晨被抓了示眾的那群匪人,多半是在廣場上被活生生的曬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來營救。

    他隻是普通人,來到澤州不為湊熱鬧,也管不了天下大事,對於本地人些微的敵意,倒不至於太過介懷。回到房間之後對於今天的事情想了一陣子,隨後去跟客棧老板買了份飯菜,端在客棧的二樓廊道邊吃。

    夕陽彤紅,漸漸的隱沒下去,從二樓望出去,一片土牆灰瓦,層層疊疊。不遠處一所栽有矮桐樹的院子裏卻已經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還有嗩呐和唱戲的聲音傳來,卻是有人娶親擺酒。

    遊鴻卓吃著飯,看著這祥和的氣息,又想起客棧門口、城市之中人們焦躁不安的情緒,自己與趙家夫婦來時,遇上的那金人車隊他們卻是從澤州城離開的,或許也是感受到了這片地方的不太平。這一家人在此時結親,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趁著眼下的些許太平光景,想將這事辦妥。

    這幾年來,中原板蕩,所謂的不太平,早已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玩笑了。

    傍晚沉沒下去,客棧中也點起燈了,空氣還有些燥熱,遊鴻卓在微光之中看著眼前這片萬家燈火,不知道會不會是這座城池最後的太平光景。

    心有惻隱,但並不會過多的在意。

    他早已經曆過了。

    ************

    入夜後的萬家燈火在城市的夜空中映襯出熱鬧的氣息來,以澤州為中心,斑斑點點的蔓延,軍營、驛站、村莊,往日裏行人不多的小路、山林,在這夜裏也亮起了稀疏的光芒來。

    澤州城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的景象,城內城外,氣氛便都顯得緊張。

    氣氛緊張,各種事情就多。澤州知州的府邸,一些結伴前來請求官府關閉城門不許外人進入的宿老鄉紳們剛剛離去,知州陸安民用手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心緒焦慮地在這偏廳中走了幾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宿老鄉紳們的要求難以達到,即便是拒絕,也並不容易,但畢竟人已經離去,照理說他的情緒也應該安定下來。但在此時,這位陸知州顯然仍有其它為難之事,他在椅子上目光不寧地想了一陣,終於還是拍拍椅子,站了起來,出門往另一間會客室過去。

    房間的門口,有兩名侍衛,一名侍女守著。陸安民走過去,低頭向侍女詢問:“那位姑娘吃東西了沒有?”

    侍女搖了搖頭:“回老爺,還沒有。”

    陸安民皺了皺眉頭,遲疑一下,終於伸手,推門進去。

    武朝傾覆、天下紛亂,陸安民走到今天的位置,曾經卻是景翰六年的進士,經曆過金榜題名、跨馬遊街,也曾經曆萬人離亂、混戰饑荒。到得如今,居於虎王手下,守禦一城,許許多多的規矩都已毀壞,許許多多混亂的事情,他也都已親眼見過,但到的澤州局勢緊張的當下,今天來拜訪他的這個人,卻委實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和棘手的。

    房門推開,馨黃的燈火之中,有一桌早已涼了的飯菜,房間一側的燈火下坐著的,卻是一名僧衣如水的女尼,這帶發修行的女尼一頭長發垂下,正微微低頭,撥弄指尖的念珠。聽見開門聲,女尼抬起頭來,目光望向陸安民,陸安民在心中歎了口氣。

    混亂的年代,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生命的威脅、權力的腐蝕,人都會變的,陸安民已經見過太多。但隻在這一眼之中,他仍舊能夠察覺到,某些東西在女尼的眼神裏,仍舊倔強地生存了下來,那是他想要看到、卻又在這裏不太想看到的東西。

    於是他歎一口氣,往旁邊攤了攤手:“李姑娘……”他頓了頓:“……吃了沒?”

    麵對著這位曾經名叫李師師,如今可能是整個天下最麻煩和棘手的女人,陸安民說出了毫無新意和創見的招呼語。

    女尼起身,朝他柔柔地一禮。陸安民心中又歎息了一聲。

    可惜她並不隻是來吃飯的……

    ***********

    燈火、素齋,光芒點點的,有話語聲。

    “……年輕時,意氣風發,金榜題名後,到汾州那片當縣令。小縣城,治得還行,隻是許多事情看不習慣,放不開,三年考評,最後反倒吃了掛落……我那會啊,性子耿直,自覺進士身份,讀聖賢之書,不曾有愧於人,何必受這等醃臢氣,便是上頭有了門路,那一會兒也強著不願去疏通,幾年裏碰得頭破血流,幹脆辭官不做了。好在家中有閑錢,我名聲也不錯,過了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後來金人南下了,跟著家裏人東躲**,我還想過聚集起一批人來抵擋,人是聚起來了,鬧哄哄的沒多久又散掉。普通人懂什麼啊,國破家亡、身無長物了,聚在一起,要吃東西吧,哪裏有?隻好去搶,自己手上有了刀,對身邊的人……格外下得了手,嗬嗬,跟金人也沒什麼兩樣……”

    “……就這樣,人散就散了,後來又是奔走啊,躲啊藏啊,我原配妻子帶著大兒子……死在戰亂裏了,父親死了,我有兩次快要餓死。妾室扔下女兒,也跟別人跑了……”燈光之中,說話的陸安民拿著酒杯,臉上帶著笑容,停頓了許久,有些自嘲地笑笑,“我當時想啊,也許人還是不散,反而好點……”

    對麵的女尼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陸安民看了片刻,他近四十歲的年紀,氣質儒雅,正是男人沉澱得最有魅力的階段。伸了伸手:“李姑娘不要客氣。”

    他說著又微微笑了起來:“如今想來,第一次見到李姑娘的時候,是在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汴梁還在,礬樓還在,我在禦街邊住下時,喜歡去一家老周湯麵鋪吃湯麵、肉丸。那年大雪,我冬天過去,一直等到來年……”

    對麵的女尼也是緬懷地笑了笑:“陸知州見到的,還是個小姑娘吧。”

    陸安民看著李師師的臉:“當時李姑娘大概十多歲,已是礬樓最上頭的那批人了。當時的姑娘中,李姑娘的性情與旁人最是不同,跳脫出俗,或許也是因此,如今眾人已緲,唯有李姑娘,依舊名動天下。”

    師師低了低頭:“我稱得上什麼名動天下……”

    陸安民肅容:“去年六月,濮陽大水,李姑娘來回奔走,說動周圍富戶出糧,施粥賑災,活人無數,這份情,天下人都會記得。”

    “那卻不算是我的作為了。”師師低聲說了一句,“出糧的不是我,受苦的也不是我,我所做的是什麼呢,無非是腆著一張臉,到各家各戶,下跪磕頭罷了。說是出家,帶發修行,實際上,做的還是以色娛人的事情。到得頭來,我卻擔了這虛名,每日裏惶恐。”

    女子說得平靜,陸安民一時間卻微微愣了愣,隨後才喃喃道:“李姑娘……做到這個程度了啊。”

    “各人有際遇。”師師低聲道。

    “是啊。”陸安民低頭吃了口菜,隨後又喝了杯酒,房間裏沉默了許久,隻聽師師道:“陸知州,師師今日前來,也是因為有事,覥顏相求……”

    陸安民隻是沉默地點點頭。

    “求陸知州能想辦法閉了城門,救救那些將死之人。”

    陸安民搖頭:“……事情不是師師姑娘想的那麼簡單。”

    “可總有辦法,讓無辜之人少死一些。”女子說完,陸安民並不回答,過得片刻,她繼續開口道,“黃河岸邊,鬼王被縛,四十萬餓鬼被衝散,殺得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你們將那位王獅童抓來此處,大張旗鼓地處置,以儆效尤也就罷了,何必波及無辜呢。澤州城外,數千餓鬼正朝這邊前來,求你們放了王獅童,不日便至。這些人若來了澤州,難有幸理,澤州也很難太平,你們有軍隊,衝散了他們趕跑他們都行,何必非得殺人呢……”

    陸安民坐正了身體:“那師師姑娘知否,你如今來了澤州,也是很危險的?”

    女人看著他:“我隻想救人。”

    “這其中事態複雜,師師你不明白。”陸安民頓了頓:“你若要救人,為何不去求那位?”

    師師迷惑片刻:“哪位?”

    “……黑旗的那位。”

    她明白過來,望著陸安民:“可是……他已經死了啊。”

    陸安民啪的一聲將筷子放下,偏了頭盯著她,想要分辨這其中的真偽。

    陸安民之所以並不想見到李師師,並非因為她的存在代表著曾經某些美好時光的記憶。她之所以讓人覺得麻煩和棘手,及至她今天來的目的,乃至於如今整個澤州的局勢,若要一絲一毫的抽到底,泰半都是與他口中的“那位”的存在脫不了關係。雖然之前也曾聽過不少次那位先生死了的傳聞,但此時竟在對方口中聽到如此幹脆的回答,一時之間,也讓陸安民覺得有些思緒紊亂了。

    這到底是真、是假,他一時間也無法分得清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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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六)


  


    武建朔八年夏,黑旗軍從西北敗退兩年之後,當初因為黑旗軍而存在的諸多遺留問題,已經到了不能不明確、不得不解決的時候。

    這其中,有關於在三年大戰、擴軍期間黑旗軍滲入大齊各方勢力的眾多奸細問題,自然是重中之重。而在此期間,與之並行的一個嚴重問題,則是真正的可大可小,那就是:有關於黑旗寧毅的死訊,是否真實。

    三年的大戰,金國在如日中天之際於西北折損兩員大將,中原大齊興師百萬之眾,最終斬殺寧毅,令黑旗終於潰敗出西北。事情底定之際,眾人只是沉浸在三年的折磨終於過去了的放鬆感中,對於整件事情,沒有多少人敢去唱反調、談憂患。反正寧毅已死、黑旗覆亡,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在這之後,有關於黑旗軍的更多消息才又逐漸浮出水面。潰退出西北的黑旗殘部並未覆亡,他們選擇了吐蕃、大理、武朝三方交界的區域作為暫時的根據地,休養生息,而後力量還隱隱輻射雲貴川、湘南等地,慢慢的站住了腳跟。

    對於這支隊伍,吃盡苦頭的武朝不敢輕易去惹,吐蕃、大理等地其實也沒有多少勢力真能與其正面叫板,而在西北的大戰之後,黑旗軍也更加傾向於內斂****傷口,對外責只是數支商隊在天南一隅奔走,勢力內部情況,一時間難有人說得清楚。

    有關於寧毅的死訊,在最初的時日裡,是沒有多少人存有質疑的,原因主要還是在於大家都傾向於接受他的死亡,更何況人頭驗明正身還送去北方了呢。然而黑旗軍依舊存在,它在暗中到底如何運作,大家一番好奇的探尋,有關於寧毅未死的傳言才更多的傳出來。

    如今的黑旗軍,雖然很難深入探尋,但畢竟不是完全的鐵板一塊,它也是人組成的。當探尋的人多起來,一些明面上的訊息逐漸變得清晰。首先,如今的黑旗軍發展和鞏固,雖然低調,但仍舊顯得很有條理,並未陷入領導人缺失後的混亂,其次,在寧毅、秦紹謙等人空缺之後,寧家的幾位遺孀站出來挑起了擔子,也是她們在外界放出訊息,聲名寧毅未死,只是外敵緊盯,暫時必須藏匿——這倒不是假話,若是真的確認寧毅還活著,早被打臉的金國說不定立刻就要揮軍南下。

    說到底,寧毅的死活,在如今的中原,成為了鬼魅一般的傳說,誰也沒見過、誰也不確定。而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即便寧毅已經脫離明面,黑旗軍的勢力似乎依舊在正常運行著,即便他死了,眾人依然無法掉以輕心,但如果他活著,那整個事情,就足以令整個中原的勢力都感到恐懼了。

    在論證寧毅死活的這件事上,李師師這個名字突然出現,只能說是一個意外。這位曾經的京城名妓原本倒也算不得天下皆知,尤其在戰亂的幾年時間裡,她早已淡出了眾人的視線,然而當眾人開始探尋寧毅死活的真相時,曾經的一位六扇門總捕,綠林間有數的高手鐵天鷹追尋著這位女子的蹤跡,向他人表示寧毅的死活很有可能在這個女人的身上追尋到。

    理由在於,寧毅這個人雖然心狠手辣,但對於家人、身邊人卻頗為照顧,而這位李姑娘,恰恰是曾經與他有舊的紅顏知己。寧毅的死訊傳出後,這位隱居雲南帶髮修行的女子一路北上,如果她遇上危險,那麼顯然,寧毅不會無動於衷。

    很難說這樣的推測是鐵天鷹在怎樣的情況下透露出來的,但無論如何,終究就有人上了心。去年,李師師拜訪了黑旗軍在吐蕃的基地後離開,圍繞在她身邊,第一次的刺殺開始了,而後是第二次、第三次,到得六月前,因她而死的綠林人,估計已破了三位數。但保護她的一方到底是寧毅親自下令,還是寧毅的家眷故佈疑陣,誰又能說得清楚。

    這是圍繞寧毅死訊邊緣的衝突,卻讓一個早已淡出的女子再度落入天下人的眼中。六月,濮陽大水,洪水波及大名、冀州、恩州、深州等地。此時朝廷已失去賑災能力,災民流離失所、苦不堪言。這位帶髮修行的女尼四處奔走求告,令得眾多大戶聯手賑災,頓時令得她的名聲遠遠傳開,真如觀音在世、萬家生佛。

    自此之後,圍繞在李師師這個名字周邊的,不僅有保護她的黑旗勢力,還有不少自發組織的綠林人。當然,為了不再波及太多人,這位姑娘此後似乎也找到了藏匿行蹤的手段,偶爾在某處地方出現,後又消失。

    如此這般,到得如今,她出現在澤州,才是真正讓陸安民感到棘手的事情。首先這女人不能上——誰知道她是不是那位寧魔頭的人,其次這女人還不能死——就算寧毅真死了,黑旗軍的報復恐怕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再次她的請求還不好直接拒絶——這卻是因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對於李師師,他是真的心存好感,甚至對她所行之事心存敬佩。

    只是他真的無能為力而已。

    “澤州之事,如陸某所說,不是那麼簡單的。”陸安民斟酌了片刻,“李姑娘,生逢亂世,是所有人的不幸。呵,我如今,說是牧守一方,然而此等時局,素來是拿刀的人說話。此次澤州一地,真正說話算數的,李姑娘也該明白,是那孫琪孫將軍,關城門這等大事,我縱然心有惻隱,又能如何。你與其勸我,不如去勸勸那些來人……沒有用的,七萬大軍,更何況這背後……”

    他說到這裡,看看李師師,欲言又止:“李姑娘,個中內情,我不能說得太多。但……你既然來此,就呆在這裡,我總得護你周全,說句實在話,你的行蹤若然暴露,實難平安……”

    這話還未說完,師師望著他,推開椅子站起了身,隨後朝他盈盈拜倒。陸安民連忙也推椅子起來,皺眉道:“李姑娘,這樣就不好了。”

    “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師師的聲音甚低,“在礬樓之中,凡事都講個分寸,便是求人,也不能咄咄逼人,那是為了讓彼此好受,即便不成,自己也在對方心中留個好印象。但師師確實是無能的弱女子,我心懷惻隱,卻手無縛雞之力,即便想要拿刀上陣殺敵,想必也抵不過半個男兒,陸先生你卻貴為知州,縱然對一些事情無力改變,但只要心懷惻隱之心,一念之差也總能救下數十數百人……”

    她頓了頓:“師師今日,並不想逼陸先生表態。但陸先生亦是善心之人……”

    “那卻未必!”陸安民揮了揮手。

    “……只希望先生能存一仁心,師師為能夠活下來的人,先行謝過。往後時日,也定會銘記在心,****為先生祈福……”

    “唉……你……唉、你……”陸安民有些混亂地看著她在地上向他磕了三個頭,一時間扶也不是受也不是,這跪拜之後,對方倒是主動起來了。她靈動的雙眼未變,額頭之上卻微微紅了一片,表情帶著些許赧然,顯然,這樣的跪拜在她而言也並不自然。

    “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別人能出力的地方,我身為女子,便只能求求拜拜,打仗之時如此,救災時也是如此。我情知這樣不好,但有時苦苦求拜過後,竟也能有些用處……我願以為什麼用處都是沒有的了。其實想起來,我這一生心不能靜、願不能了,出家卻又不能真出家,到得最後,其實也是以色娛人、以情份牽累人。實在是……對不住。我知道陸先生也是為難的。”

    “師師姑娘……豈能如此作踐自己……唉,這世道……”

    “師師便先告辭了。”

    “你實在不必走……”陸安民道,“我沒有其它意思,但這澤州城……確實不太平。”

    “師師亦有自保手段。”

    “我不是說一般的不太平……”

    如此說得幾句,對方依然從房間裡出去了,陸安民其實也怕牽累,將她送至後門,眼見著對方的身影在黑夜中漸漸離去,有些話終於還是沒有說。但她雖然身著僧衣,卻口稱師師,雖誠心相求,卻又口出歉疚,這其中的矛盾與用心,他終究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自己在這其中又能做得了幾分……

    名叫李師師的女尼從知州府離開,逐漸消失在澤州的街頭後,陸知州也折返回了府邸之中,遠處的城池間,良安客棧旁的婚宴還在進行,更遠處的街道傳來了衙役緝捕匪人的喧囂聲。城市東北一側,如今是燈火通明的、數萬大軍駐紮的軍營,自東南驛道而下,數千的流民也已經浩浩蕩蕩的往澤州而來,他們是那數十萬餓鬼被衝散後的殘部,沒了兵器與物資,其實就與乞丐無異,在部分人的建議下,一路跟隨大軍前來澤州,要求這虎王朝廷放了王獅童。

    這些人身無長物,且饑腸轆轆,南下之時,多受了王獅童的恩惠,此番過來,除了要求虎王開恩,其實也要求澤州收留,否則他們大多都過不了這一年的秋天了。若是澤州不管他們,鬧將起來被澤州官兵給殺了,其實也未必是最慘的結果。

    距離澤州城十數里外的小山嶺上有一處小廟,原本隷屬於鬼王麾下的另一批人,也已經率先到了。此時,樹林中燃起火把來,百十人在這廟宇附近的林間警戒著。

    鬼王南下,聚集三四十萬之眾的流民,途中也曾連破數城,其麾下真正能戰的軍隊並非沒有。這百餘人的隊伍便是追隨著王獅童的嫡系,自黃河北岸戰敗後,收攏起來,保下性命的便就是這些人,其中也有數名傷殘的,因心有不甘,北上而來。

    廟宇之中,有六名漢子正在商議事情對策,他們分別是李圭方、於警、唐四德、錢秋、古大豪和逢陽波。王獅童的隊伍被傳作黑旗餘部,這其中,就有李圭方、唐四德兩人是真正參加過黑旗軍的,李圭方身材幹瘦,一隻手掌是斷的,那是在小蒼河與女真作戰時被人一刀剁斷了手掌,他為人冷靜,還算有些計謀,在餓鬼隊伍里乃是軍師的身份,唐四德則身材高大,頗有武藝,臉上有一道刀疤,耳朵缺了一塊,是餓鬼軍中的勇將。

    當然,如今說是軍隊,畢竟也只有眼前這麼一點人了。

    “……若是未有猜錯,此次過去,只是死局,孫琪天羅地網,想要掀起波浪來,很不容易。”

    “……這事情究竟會怎樣,先得看他們明日是否放我們入城……”

    “……一網打盡又能如何,我們如今可還有路走。看看後頭那些人,他們今年要被活生生餓死……”

    “……進城之後把城點了!”

    “……那要死多少人。”

    “……你當孫琪不會防著嗎……孫琪不在乎……”

    “……不能抹黑華夏軍……”

    “……華夏軍那是你們,若真的還有,那位寧先生怎不出來救我們……”

    “……你不會自救!?”

    “……我怎麼救,我死不足惜——”

    廟中的議論斷斷續續,時而低沉時而激烈,到得後來,錢秋、唐四德、古大豪等人便爭吵起來,眾人皆知已是窮途末路,爭吵無用,可又不得不吵。李圭方站在一旁的角落中,面色陰晴不定:“好了,現在是吵架的時候?”

    “我沒有想吵架!”唐四德道,“可他們豈能侮辱華夏軍!”

    “就這一百多人了。”旁邊於警道,“再吵不如散夥,誰想走的誰走就是!”

    他這番話可能是眾人心中都曾閃過的念頭,說了出來,眾人不再出聲,房間裡沉默了片刻,身上還有傷的錢秋嘆道:“我不走了。”

    “走到哪裡去,這麼多人死……”古大豪咬了咬牙,“大不了死在澤州城吧……”

    “沒人想走……”

    “……我不走。”

    “……不是說黑旗軍仍在,要是他們這次真肯出手,該多好啊。”過得片刻,於警嘆了口氣,他這句話說完,李圭方搖了搖頭,便要說話。就在此時,陡然聽得笑聲傳來。

    “哈哈哈哈——寧立恆假仁假義,哪裡救得了你們——”

    這笑聲震耳,在夜色中陡然迴蕩,廟中六人悚然而驚。這一瞬間,唐四德拔刀,於警抓起身邊的一桿突火槍,與此同時,巨大的身影破開瓦片,從天而降。

    風壓與碎石壓伏了廟中的火光,一時間,巨大的黑暗朝周圍推開,那聲音如雷霆:“讓本座來搭救你們吧——”於警這是才剛剛轉過身,破風聲至。

    那是猶如江河絶提般的沉重一拳,突火槍從中間崩碎,他的身體被拳鋒一掃,整個胸口已經開始塌陷下去,身體如砲彈般的朝後方飛出,掠過了唐四德、錢秋等人的身邊,往廟牆撞飛而出。

    林地中的眾人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他們望向廟宇時,只見那廟宇的屋頂陡然崩塌,下一刻,便是側面的土牆轟然而倒,與土石一道摔出來的身體已經不成人形,昏暗的煙塵之中,眾人看見頗有武勇的古大豪被那來襲的身影一拳轟在了頭上,整個頸項都扭曲地往後方折去。

    林地外,火箭升起。

    “迎敵——”有人吶喊——

    碎片飛濺的廟宇中,唐四德揮舞鋼刀,合身衝上,那身影橫揮一拳,將他的鋼刀砸飛出去,虎口鮮血迸裂,他還來不及止步,拳風左右襲來,砰的一聲,同時轟在他的頭上,唐四德跪倒在地,已經死了。

    “大光明教替天行道——”夜色中有人吶喊。

    忽如其來的身影猶如魔神,打倒唐四德後,那身影一爪抓住了錢秋的脖子,如同捏小雞一般捏碎了他的喉管。巨大的混亂在一瞬間降臨了這一片地方,也是在這一瞬間,站在角落裡的李圭方忽然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他身處戰場,從未想過會面對眼前這樣的人。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打遍天下無敵手,如今公認的武藝天下第一!

    十數年前,聖公方臘還在時,數年前,鐵臂膀周侗還在時,包括兩年前,寧先生以心魔之名壓伏天下時,黑旗軍的眾人是不會將這個人當成一回事的。但眼下終究是不同了。

    魔神的身影趨進,一拳打死了逢陽波,豪邁地跨步而來。李圭方用他僅剩的一隻手抓起了隨身的火藥捆,伸手在旁邊的火盆上點燃了引線。他將火藥捆護在懷裡,朝著林宗吾一刻不停地走過去。

    光影搖動,那強大的身影、威嚴凜然的面目上陡然顯出了一絲怒色和尷尬,因為他伸手往旁邊抓時,手邊沒有能用作投擲物的東西,於是他退後了一步。

    李圭方笑了起來,這笑容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痕跡了,因為下一刻,他被林宗吾全力擲出的石塊轟飛出去,在廟宇側面爆成了一片光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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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9-22 08:47:59
第七二八章 風起雲聚 天下澤州(七)

   




     月亮在安謐的夜色裏劃過了天空,大地之上的城池裏,燈火漸熄,走過了最深沉的夜色,魚肚白才從冬天的天際微微的吐露出來。

    雞鳴三遍,澤州城中又開始熱鬧起來了,早起的小販匆匆忙忙的入了城,今天卻也沒有了高聲吆喝的心情,大都顯得麵色惶然、惴惴不安。巡邏的衙役、捕快排成長列從城市的街道間過去,遊鴻卓已經起來了,在街頭看著一小隊士兵肅殺而過,而後又是押解著匪人的軍人隊伍。

    被這入城士兵押著的匪人身上大都有傷,有的甚至渾身血汙,與昨日見的那些高喊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犯人不同,眼前這一批偶爾開口,也帶了一絲絕望肅殺的氣息。如果說昨日被曬死的那些人更想表現的是“爺爺是條好漢”,今天的這一批匪人,則更像是從淒慘絕境中爬出來的鬼魅了,憤怒、而又讓人感到淒涼。

    “你們看著有報應的”一名渾身是血的漢子被繩子綁了,奄奄一息地被關在囚車裏走,陡然間朝著外頭喊了一聲,旁邊的士兵揮舞刀柄猛地砸下去,正砸在他嘴上,那漢子倒下去,滿口鮮血,估計半口牙齒都被狠狠砸脫了。

    人群中湧起議論之聲,惶惶不安:“餓鬼……是餓鬼……”

    “幾十萬人被打散在黃河岸……今早到的……”

    “到不了南麵……就要來吃我們……”

    “作孽……”

    這個早晨,數千的餓鬼,已經從南麵過來了。一如眾人所說的,他們過不了黃河,就要回頭來吃人,澤州,正是風口浪尖。

    眾人的議論之中,遊鴻卓看著這隊人過去,陡然間,前方發生了什麼,一名官兵大喝起來。遊鴻卓扭頭看去,卻見一輛囚車上方,一個人伸出了手臂,高高的舉起一張黑布。旁邊的軍官見了,大喝出聲,一名士兵衝上去揮起鋼刀,一刀將那手臂斬斷了。

    鮮血飛舞,嘈雜的聲音中,傷者大喝出聲:“活不了了,想去南麵的人做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餓死他們……”

    他這暴喝聲夾著斷手之痛,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格外淒然,而周圍的士兵、軍官也在暴喝,一個人揮起長刀,刺進了他的嘴裏。此時人群中也有些人反應過來,想到了另一件事,隻聽得有人低聲說道:“黑旗、黑旗……”這聲音如漣漪般在人群裏泛開,遊鴻卓隔得稍遠,看不清楚,但此時也已經明白過來,那人手中拿著的,很可能便是一麵黑旗軍的旗幟。

    人群一陣議論,便聽得有人吼道:“黑旗又如何!”

    卻是那領隊的軍官,他下得馬來,抓起地麵上那張黑布,高高舉起。

    “不論旁人如何,我澤州百姓,安居樂業,素來不與人爭。幾十萬餓鬼南下,連屠數城、生靈塗炭,我大軍方才出動,替天行道!如今我等隻誅王獅童一黨惡首,不曾波及他人,還有何話說!諸位兄弟姐妹,我等軍人所在,是為保家衛國,護佑大夥,今日澤州來的,不論是餓鬼,還是什麼黑旗,隻要鬧事,我等必定豁出命去,保衛澤州,絕不含糊!諸位隻需過好日子,如平日一般,奉公守法,那澤州太平,便無人能動”

    那將領這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話說完時,抽出鋼刀,將那黑旗刷刷幾下斬成了碎片。人群之中,便陡然發出一陣暴喝:“好”

    有人大喝起來:“說得沒錯”

    “我等澤州人,又未曾惹你”

    “你們要餓死了,便來作亂,被你們殺了的人又如何”

    “呸你們這些畜生,要是真敢來,我等殺了你們”、

    “渣滓!”

    眾人的情緒有了出口,喝罵聲中,有人撿起石塊便往那囚車上打,一時間打罵聲在街道上沸騰起來,如雨點般響個不停。

    澤州城外,軍隊正如長龍般的往城市南麵移動過來,把守了城外要道,等待著還在數十裏外的餓鬼人潮的到來。縱然當此局麵,澤州的城門仍未關閉,軍隊一方麵安撫著民心,一方麵已經在城市的各處加強了防守。大將孫琪帶領親衛進駐州府,開始真正的居中坐鎮。

    城中的富紳、大戶們更是慌亂起來,他們昨夜才結伴拜訪了相對好說話的陸安民,今日看軍隊這架勢,顯然是不願被流民逼得閉城,各家加強了防守,才又憂心忡忡地串聯,商議著要不要湊出錢物,去求那大將軍嚴肅對待,又或者,加強眾人家中的士兵看守。

    之前武朝興盛時,到得冬天偶爾也有流民潮、饑民潮,當時的各個大城是否封閉是有斟酌的,即便不閉城門,賑災安撫之下,也不至於出現大亂。但如今局勢不同,這些饑民也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甚至屠過城的,若是鋌而走險,即便軍隊能夠壓伏,自己這些人一個不小氣豈不成了陪葬。

    眾人的忐忑中,城市間的本地平民,已經變得群情洶湧,對外地人頗不友善了。到得這天下午,城市南麵,混亂的乞討、遷徙隊伍三三兩兩地接近了士兵的封鎖點,隨後,看見了插在前方旗杆上的屍首、頭顱,這是屬於古大豪、唐四德等人的屍身,還有被炸得漆黑破爛的李圭方的屍身眾人認不出他,卻或多或少的能夠認出其餘的一兩位來。

    人群的聚集漸漸的多了起來,他們衣著破爛、身形消瘦、發蓬如草,有些人推著獨輪車,有些人背後背著這樣那樣的包袱,目光中大都透著絕望的顏色他們多不是乞丐,有的在啟程南下時甚至家境殷實,然而到得現在,卻都變得差不多了。

    這人群在軍隊和屍體麵前開始變得無措,過了許久,才有白發蒼蒼的老人帶著大群的人跪在了軍隊麵前,磕頭求拜,人群中大哭起來。軍隊組成的人牆不為所動,傍晚時分,帶隊的軍官方才揮手,裝有白粥和饅頭等物的車子被推了出來,才開始讓饑民排隊領糧。

    有了吃的,大片大片的饑民都開始聽從起軍隊的指揮來,前方的軍官看著這一切,麵露得意之色實際上,沒有了首領,他們大多也是產生不了太多害處的平民。

    威脅、煽動、打擊、分化……這天夜裏,軍隊在城外的所為便傳入了澤州城內,城內群情激昂,對孫琪所行之事,津津樂道起來。沒有了那成千上萬的流民,即便有壞人,也已掀不起風浪,原本覺得孫琪大軍不該在黃河邊打散餓鬼,引禍水北來的民眾們,一時之間便覺得孫大將軍真是武侯再世、神機妙算。

    這一天,即便是在大光明教的寺廟之中,遊鴻卓也清晰地感覺到了人群中那股躁動的情緒。人們謾罵著餓鬼、謾罵著黑旗軍、謾罵著這世道,也小聲地謾罵著女真人,以這樣的形式平衡著心緒。有數撥歹人被軍隊從城內查出來,便又發生了各種小規模的廝殺,其中一撥便在大光明寺的附近,遊鴻卓也悄悄過去看了熱鬧,與官兵對抗的匪人被堵在房間裏,讓軍隊拿弓箭悉數射死了。

    遊鴻卓心中也不免擔心起來,這樣的局勢當中,個人是無力的。久曆紅塵的老江湖多有藏匿的手段,也有各種與地下、綠林勢力來往的方式,遊鴻卓此時卻根本不熟悉這些。他在小山村中,家人被大光明教逼死,他可以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將一個小廟中的男男女女悉數殺盡,那時候他將生死至於度外了,拚了命,可以求取一份勝機。

    然而跟這些軍隊拚命是沒有意義的,結局隻有死。

    他進到澤州城時,趙先生曾為他弄了一張路引,但到得此時,遊鴻卓也不知道這路引是否真的有用,如果那是假的,被識破出來或許他該早些離開這裏。

    他斟酌著這件事,又覺得這種情緒實在太過膽小。還未決定,這天夜裏便有軍隊來良安客棧,一間一間的開始檢查,遊鴻卓做好搏命的準備,但好在那張路引發揮了作用,對方詢問幾句,終於還是走了。

    經過了這個小插曲,他才覺得倒也不必立刻離開。

    這一天是建朔八年的六月二十七,距離王獅童要被問斬的日子還有四天。白日裏,遊鴻卓繼續去到大光明寺,等待著譚正等人的出現。他聽著人群裏的消息,知道昨夜又有人劫獄被抓,又有幾波幾波的混亂發生,城東頭甚至死了些人。到得下午時分,譚正等人仍未出現,他看著日漸西斜,知道今天可能又沒有結果,於是從寺中離開。

    走過幾條街道,他發現自己被盯上了。

    傍晚的街道行人不多,對麵一名背刀漢子徑直逼過來時,後方也有兩人圍了上來,將遊鴻卓逼入旁邊的小巷當中。這三人武藝看來都不低,遊鴻卓深吸了一口,心中盤算著該如何說話,巷道那頭,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簾。

    “……四哥。”遊鴻卓輕聲低喃了一句,對麵,正是他曾經的那位“四哥”況文柏,他身著白衣,背負單鞭,看著遊鴻卓,眼中隱隱有著一絲得意的神色。

    遊鴻卓定下心神,笑了笑:“四哥,你怎麼找到我的啊?”

    “五弟教我一個道理,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我做下那樣的事情,又跑了你,總不能現在就無憂無慮地去喝花酒、找粉頭。所以,為了等你,我也是費了功夫的。”

    我做下那樣的事情……聽得這句話,遊鴻卓的心中已經歎了口氣。

    “那……四哥……”他心中沉重,此時開口都有些艱難,“幾位兄姐,還活著嗎?”

    況文柏看著他,沉默許久,陡然一笑:“你覺得,怎麼可能。”他伸手摸上單鞭,“你今天走了,我就真的放心了。”

    “可……這是為什麼啊?”遊鴻卓大聲道:“我們結拜過的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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