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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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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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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5-6 08:52:31
第七八三章 骨錚鳴 血燃燒(六)
         

  

   


     “……女真人已經南下了?”

    秋風吹拂的涼棚下,寧毅的問題之後,又沉默了許久,陸橋山開了口,沒有正麵回答寧毅的請求。 .

    寧毅點點頭:“昨天已經接到北麵的傳訊,六日前,宗輔宗弼興兵三十萬,已經進入河北境內。李細枝是不會抵抗的,我們說話的時候,女真軍隊的前鋒恐怕已經接近京東東路。陸將軍,你應該也快接到這些消息了。”

    當今天下,寧毅統領的華夏軍,是最為重視情報的一支軍隊。他這番話說出,陸橋山再度沉默下來。女真乃天下之敵,隨時會朝著武朝的頭上落下來,這是所有能看懂時局之人都擁有的共識,然而當這一切終於被輕描淡寫證實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終究沉甸甸的難以言說,即便是陸橋山而言,也是最為危急的現實。

    他回望後方的軍隊,沉默地思考著這一切。寧毅等待了一段時間。

    “策反劉豫,我為你們準備了一段時間,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後的機會,也是武朝最後的機會了。把這點爭取來的時間放在跟我的內耗上,值得嗎?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嗎?”

    陸橋山回過頭,露出那熟練的笑容:“寧先生……”

    與他的笑容同時出現的是寧毅的笑容:“陸將軍……”然後那笑容收斂了,“你在看我的時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話套話就不用說了,朝廷下命令,你軍隊做封鎖,不進攻,想要將華夏軍拖到最虛弱的時候,爭取一分勝機。誰都會這樣做,無可厚非,不過機會已經錯過了,大小涼山已經穩定下來,多虧了李顯農這幫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麼樣。”陸橋山無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幫人在背後看著。他們抓蘇先生的時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書生在前頭擋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賊。我在後來將他撈出來,已經冒了跟他們撕破臉的風險。”

    寧毅搖了搖頭:“相對於十萬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虛與委蛇的辦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鬧,他們還沒結果,女真人已經過來了,你至少保全了實力。陸將軍,別再揣著明白裝糊塗。這次裝不過去,談不妥,我就會把你當成敵人看。”

    寧毅的聲音低沉下來,說到這裏,也回頭看了一眼,蘇文方已經被擔架抬走,蘇檀兒也跟隨著遠去:“身上負擔幾萬人幾十萬人的生死,很多時候你要取舍誰去死的問題。蘇文方回來了,我們有六個人,很無辜地死在了這件事情裏,包括大小涼山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鏟平莽山部,但是我跟著他們做局,有時候可能讓更多人陷入了危險。我是最明白會死多少人的,但不能不死……陸將軍,這次打起來,華夏軍會死更多的人,如果你願意放手,要吃的啞巴虧我們吃。”

    陸橋山點了點頭,他看了寧毅許久,終於開口道:“寧先生,問個問題……你們為何不直接鏟平莽山部?”

    “問得好”寧毅沉默片刻,點頭,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因為攘外必先安內。”

    陸橋山笑起來,臉上的笑容,變得極淡,但或許這才是他的真麵目:“是啊,華夏軍屯兵和登三縣,如今八千人往外頭去了,和登三縣看起來仍舊強大,但如果真要出兵與我對決,你的後方不穩。我早猜到你會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但我也也真心希望,李顯農他們能做出點什麼成績來……封鎖涼山,你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我是真心希望,這個過程能夠長一些,但我也知道,在寧先生你的麵前,這個小花樣玩不長久。”

    “那問題就隻有一個了。”陸橋山道,“你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內,我武朝如何能不提防你黑旗東出?”

    “答案在於,我可以鏟平莽山部,你武襄軍卻打不過我身後的這麵黑旗。”寧毅看著他,“若在平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稱你一聲壯士,但在女真南下的現在,你拿十萬人跟我硬耗。毫無價值。”

    陸橋山走到旁邊,在椅子上坐下來,低聲說了一句:“可這就是軍隊的價值。”

    “什麼?”寧毅的聲音也低,他坐了下來,伸手倒茶。陸橋山的身體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一邊,兩人的姿態一時間猶如隨意坐談的好友。

    “寧先生,這麼些年來,許多人說武朝積弱,對上女真人,屢戰屢敗。原因到底是什麼?要想打勝仗,辦法是什麼?當上武襄軍的頭頭後,陸某冥思苦想,想到了兩點,雖然不一定對,可至少是陸某的一點拙見。”

    “願聞其詳。”寧毅推過茶杯。

    “這天下,這朝堂之上,文臣武將,當然都有錯。軍隊不能打,其一源於文臣的不知兵,他們自以為滿腹經綸,紙上談兵讓人照做就想打敗敵人,禍根也。可武將乎?傾軋同僚、吃空餉、好錢糧田畝、玩女人、媚上欺下,這些丟了骨頭的將領莫非就沒有錯?這是兩個錯。”

    陸橋山豎了豎手指:“如何改正,我不好說,陸某也隻能管得住自己。可我想了許久之後,有一點是想通了的。天下終究是文人在管,若有一天事情真能做好,那麼朝中大員要下來正確的命令,武將要做好自己的事情。這兩點唯獨全都實現時,事情能夠做好。”

    “一如寧先生所說,攘外必先安內或許是對的,可是朝堂隻讓我武襄軍十萬人來打這黑旗,或許就錯了。可誰說得準呢?也許這一次,他們的決定作對了呢?誰知道那幫混蛋到底怎麼想的!”陸橋山看著寧毅,笑了笑,“那路就隻有一條了。”

    “我武襄軍安安分分地執行朝堂的命令,他們若是錯了,看起來我很不值得。可我陸橋山今日在這裏,為的不是值不值得,我為的是這天下能夠走對路。我做對了,隻要等著他們做對,這天下就能得救,我若是做錯了,不論他們對錯與否,這一局……陸某都一敗塗地。”

    “軍隊就要聽從命令。”

    陸橋山的聲音響在秋風裏。

    “陸某平日裏,可以與你黑旗軍來往交易,因為你們有鐵炮,我們沒有,能夠拿到好處,其它都是小節。然而拿到好處的最終,是為了打勝仗。如今國運在係,寧先生,武襄軍隻能去做對的事情,其它的,交給朝堂諸公。”

    他的聲音平緩而堅定,再非平日裏笑容輕佻的模樣。寧毅的手指敲打著前方的桌子,一直都靜靜地在聽,待到這聲音落下,那敲打便也漸漸的停了,他抬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知道了。”這聲音裏不再有勸說的意味,寧毅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後張了張嘴,無聲地閉上後又張了張嘴,手指落在桌子上。

    “……打仗了。”寧毅說道。

    風從附近的群山之中吹過來,嘩啦啦的沿著大地疾走,那不知建成了多久的涼棚靜靜地矗立,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見證了一場曆史的發生,在簡單的告別之後,寧毅走向那黑色的獵獵旌旗,陸橋山的身後,三千武襄軍的姿態同樣挺拔,仿佛在印證和訴說著將領的義無反顧。

    梓州城裏,龍其飛等一眾書生在聚集,口誅筆伐著陸橋山讓人去牢中帶走黑旗成員的可恥惡行,人們義憤填膺,恨不能立刻將此賣國惡賊誅於手下,不久之後,武襄軍與華夏軍決裂的開戰檄文傳過來了。

    眾人在些許的錯愕後,開始彈冠而呼,歡欣雀躍於即將到來的戰爭。

    就在檄文傳來的第二天,十萬武襄軍正式推進大小涼山,征討黑旗逆匪,以及聲援郎哥等部落此時大小涼山內部的尼族已經基本屈服於黑旗軍,然而大規模的廝殺尚未開始,陸橋山隻能趁著這段時間,以堂堂的軍勢逼得眾多尼族再做選擇,同時對黑旗軍的秋收做出一定的幹擾。

    文人士子們為此做出了諸多詩文,以歌頌龍其飛等人在這件事情中的努力若非眾義士冒著殺身之禍的鋌而走險,抓住了黑旗軍的奸賊,令得左搖右擺駐足不前的武襄軍不得不與黑旗決裂,以陸橋山那軟弱的性格,如何能真的下決心與對方打起來呢?

    這堂堂的大軍推進,意味著武朝終於對這可恥的弑君叛逆做出了正式的、轟轟烈烈的征討,若有一天逆賊授受,士子們知道,這功勞簿上,會有他們的一列名字。他們在梓州期待著一場可歌可泣的大戰,不斷鼓舞著人們的士氣,不少人則已經開始奔赴前方。

    不久之後,人們就要見證一場慘敗。

    北方,巨大的軍勢行進在蜿蜒南下的道路上,女真人的軍列整齊恢弘,蔓延無際。在他們的前方,是已經屈服的神州山川,視野中的山巒起伏,水澤綿延,女真軍隊的外圍,集結起來的李細枝的軍隊也已經開撥,洶湧聚集,清掃著周圍的障礙。

    雖然自劉豫被俘,發出檄文南投後,中原之地起義者、呼應者眾多,但在平東將軍李細枝的這片地盤上,顯露出來的反抗意誌,目前還並不強烈。

    就在李細枝地盤的腹地,山東的一片窮山惡水中,隨著黑夜的將領,有兩隊騎士漸漸的走上了山崗,不久之後,亮起的火光隱隱的照在兩邊首領的臉上。

    視野的一頭,是一名有著比女子更為漂亮麵貌的男人,這是許多年前,被稱為“狼盜”的王山月,在他的身邊,跟隨著妻子“一丈青”扈三娘。

    而在視野的那頭,漸漸出現的男人留了一臉不修邊幅的大胡子,令人看不出年齡,隻是那雙眼睛仍舊顯得堅定而有神,他的身後,背著已然名震天下的長槍。

    這是“焚城槍”祝彪。

    自從寧毅弑君,天下大亂之後,被卷入其中的王山月首先在妻子的保護下回到了山東,祝彪是在小蒼河三年大戰時回來的。由於李細枝的坐大,對黑旗軍的圍剿,獨龍崗在幾次戰鬥後終於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祝家、扈家也彼此因為不同的立場而決裂。幾年的時間以來,這可能是三人第一次的碰麵。

    曾經與祝彪有過婚約的扈三娘對於眼前的男人有著巨大的警惕,但王山月對於此事祝彪的危險並不在意,他笑著便策馬過來了,目視著前方的祝彪,並沒有說出太多的話當初一道在寧毅的身邊辦事,兩個男人之間本就有著深厚積累的友誼,即便後來因道不同而各行其路,這友誼也並未因此而消亡。

    “你們想幹什麼?”

    “可能跟你們一樣。”

    “那合作吧。”

    “好。”

    “成功之後,功勞歸朝廷。”

    “論唱戲,你們比得過竹記?”

    “……試試看吧。”

    王山月勒轉馬頭,與他並排而立,扈三娘也過來了,警惕的目光仍舊跟隨祝彪。

    針對女真人的,震驚天下的第一場阻擊就要打響。山崗上月光如洗、星夜寂寥,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場大戰之後,還有多少在這一刻仰望星星的人,能夠存活下來……

    但在真正的毀滅降下時,人們亦隻有前仆後繼、不斷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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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四章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一)




    河間府,首先傳來的是消息是苛捐雜稅的增加。

    自女真人來,武朝被迫南遷之後,中原之地,便向來難有幾天好過的日子。在老人、巫卜們口中,武朝的官家失了氣運,年景便也差了起來,時而洪水、時而幹旱,去年肆虐中原的,還有大的蝗災,失了活路的人們化成“餓鬼”一路南下,那黃河岸邊,也不知多了多少無家的遊魂。

    餓鬼眼看著過了黃河,這一年,黃河以北,迎來了難得平靜的好年景,沒有了輪番而來的天災,沒有了席卷肆虐的流民,田裏的麥子眼看著高了起來,然後是沉甸甸的收獲。笊子村,王老石準備咬咬牙,給兒子娶上一門媳婦,衙門裏的公人便上門了。

    今年壓下來的稅賦與徭役大幅度的增加,在公人們都吞吞吐吐的語氣裏,眼看著要算走今年收入的六成,畝產不到兩石的麥子交上去一石有多,那接下來的日子便沒法過了。

    王老石平日裏是個溫吞的人,這一次對著衙門裏的公人,也忍不住說了一番重話:“你們也是人,也是人生爹媽養的咧,你們要把村裏人都逼死咧。”

    公人不好意思地走掉之後,王老石失了力氣,悶悶地坐在院子裏,對著家中的三間土屋發呆。人活著,真是太苦了,沒有意思,想來想去,還是武朝在的時候,好一些。

    不久之後,兒子回來,得知稅賦的事情,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兒子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今年已經二十三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倒不是周圍沒女子,是早些年太苦了,不敢娶,養不活。官府的稅賦要是壓下來,今年又得吃糠咽菜,甭提多養個女人了。

    沉悶的秋夜裏,同樣沉甸甸的心事在許多人的心中壓著,第二天,村子祠堂裏開了大會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要將下頭的苦處告訴上麵的老爺,求他們發起善心來,給大夥兒一條活路,畢竟:“就連女真人來時,都沒有這麼過分哩。”

    族中請出了宿老鄉紳,為了疏通關係,大夥兒還貼貼補補地湊了些錢糧,王老石和兒子被選為了挑夫,挑了麥子、醃肉之類的東西隨著族老們一道入城,不久之後,他們又得到了隔臨幾個村子的串聯,大夥兒都派出了代表,一片一片地往上頭陳情。

    眼看著人多起來,王老石等人心中也開始澎湃起來,沿途中公人也為他們放行,不久之後,便浩浩蕩蕩地鬧到了河間府,知府王滿光出麵安撫了眾人,雙方交涉了幾次,並不成功。下頭的人說起狗官的奸猾,就罵起來,然後便有痛罵狗官的順口溜在城裏傳了。

    再過得兩日的一天,城中忽然湧入了大量的兵丁,戒嚴起來。王老石等人被嚇得不行,以為大夥兒反抗官府的事情已經鬧大了,卻不料官兵並沒有在捉他們,而是直接進了知府衙門,據說,那狗官王滿光,便被下獄了。

    此後的事情發展迅速,兩天之中,城內城外哀鴻遍野,官府中的大官們一波接一波的被下獄。僅僅是兩天時間,河間府的菜市口立起了巨大的邢台,這一天,王老石等人都收到了消息,跑去菜市口看殺頭,殺的是狗官的頭,殺的是衙役、官差的頭。

    這些原本作威作福的官兒們一隊隊地被押了上去,王滿光甚胖,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此時被綁了,又用布條堵住嘴,狼狽不堪。這等狗官,真是該殺,人們便拿起地上的東西砸他,不久之後,他被第一個按在了邢台前,由下來的女真官兒,宣布了他玩忽職守的罪名。

    大部分人聽不懂罪名,隻是歡呼而已,王滿光被打破了頭,額頭血淋淋的跪在那兒,最後要砍頭的時候,行刑的儈子手拿下了他口中的布條,這胖乎乎的貪官看了前方的人群一眼,最後說了一句話。在這個年代能胖成這樣,王滿光不是個好官,甚至可以說是劣跡斑斑,但他卻因為這句話,被載入了後來的曆史。

    “快逃啊……鄉親們……”頭破血流的狗官如此說道。

    片刻之後,儈子手的刀落下了。

    這一天,在人們的歡欣鼓舞中,原本河間府的衙門管理層幾乎被殺了三分之一,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由北地而來的“元帥”完顏昌,主持了這場正義。

    女真的元帥來了,當心的宿老們不再有資格與之照麵,大夥兒回到了村裏。而在王滿光被殺三天之後,新的衙門以及下頭差役班子就已經恢複了運作,這一次,來到王老石家中的兩名差役,已經是與上次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這次他們是來保命的。

    一番通知之後,更多的賦稅被壓了下來,王老石目瞪口呆,然後就像上次一樣罵了起來,然後他就被一棒打在了頭上,頭破血流的時候,他聽見那差役罵:“你不聽,大夥兒都要被害死了!”

    這一天,河間府周圍的人們才開始回憶起王滿光被殺頭前的那句話。

    然而,逃已經晚了。

    河間附近的差役、官兵已經開始行動起來,封鎖了所有的道路交通。同樣的事情,此時正在平東將軍李細枝所統治的河北、京東等路不斷蔓延。河北路,叩關而過的女真三十萬大軍一路南下,由完顏宗弼率領的前鋒部隊已越過真定。

    小小的笊子村,王老石等人還並不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但在天下的舞台上,三十萬大軍的南征,意味著以毀滅和征服武朝為目的的戰爭,已經徹底的吹響了號角,再無餘地。一場凶猛的大戰,在不久之後,便在正麵展開了。

    七月二十四,“群狼”突襲大名府!

    自武朝南遷後,在京東東路、梁山一帶經營數年的王山月及獨龍崗扈家為首的武朝力量,終於展露了它收斂已久的獠牙。

    自從劉豫在金國的扶持下建立大齊勢力,京東路原本就是這一勢力的核心,隻是京東東路亦即後世的山東梁山一帶,仍舊是這勢力管轄中的盲區。此時梁山仍舊是一片覆蓋數百裏的水泊,連帶著附近如獨龍崗、曾頭市等多地,地域偏遠,盜匪叢出。

    武朝難治的地方,偽齊同樣難治,待到劉豫的朝廷被黑旗軍滲透,皇帝在皇宮之後挨打,劉豫南遷,這一片地方便歸於了李細枝以及其背後大儒齊硯為首的齊家。李細枝多次剿匪未果,後來費了大力氣,平了獨龍崗,草草交差。但在其背後,王山月等人籍著“武朝正統”的名義,仍舊能夠不斷串聯、擴大影響。這幾年來,已經完成了對整個梁山區域的實際統治。

    附近的山匪望風來投、義士群聚,即便是李細枝麾下的一些心懷正氣者,或是王山月主動聯係、或是私下與王山月聯係,也都在私下裏完成了與王山月的通氣。這一次隨著命令的發出,大名府附近便給李細枝一係真正表演了什麼叫“滲透成篩子”。二十四,梁山三萬大軍忽然出現了大名府下,城外攻城城內混亂,在不到半日的時間內,守護大名府的五萬軍隊全線潰敗,帶隊的王山月、扈三娘夫婦完成了對大名府的易手和接管。

    這幾乎是武朝留存於此的所有底蘊的爆發,也是曾經跟隨寧毅的王山月對於黑旗軍學習得最透徹的地方。這一次,台麵上的槍對槍、炮對炮,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大名府乃是女真南下的糧草中繼地之一,隨著這些時日征糧的展開,朝著這邊彙集過來的糧草更是驚人,武朝人的第一次出手,轟然釘在了女真大軍的七寸上。隨著這消息的傳開,李細枝已經聚集起來的十餘萬部隊,連同女真人原本鎮守京東的萬餘軍隊,便聯手朝這邊猛撲而來。

    戰爭隨著這第一次攻擊轟然擴散。通往水泊以北的道路上,此時也已經是一片狼藉和荒蕪,偶爾能夠看到空蕩蕩的廢墟和村莊。一支馬車隊伍,正沿著這道路往北而去。

    此時此刻,能夠行走在這種道路上的商隊,都非等閑之輩,此時這隊伍雖然人少,卻也能夠看出一名名男子身手的矯捷,前方的馬車顛簸,偶爾卻有女子的聲音傳出,那是輕輕的哼唱聲,時而是《猗蘭操》的“蘭之猗猗”,時而是《桃夭》的“之子於歸”,偶爾也有《離騷》、《碩鼠》,歌聲並無伴奏,聽來卻讓人心曠神怡。

    隻是無序的歌聲,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緒並不平靜。

    盧俊義在馬車的前方,朝後頭看了一眼。

    “師師姑娘,前頭不太平,你實在該聽話南下的。”

    車子裏的女子,便是李師師,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麵哼歌,一麵在縫補手中的破衣服。曾經在礬樓中最當紅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紅。但這些年來,她年歲漸長,顛簸輾轉,此時在搖晃的車上縫縫補補,竟也沒什麼妨礙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沒什麼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總能落腳的,有我們的人,餓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願見我嗎?”

    “姓寧的又不是膽小鬼。”

    “可我卻不願意見他了。”

    師師低下頭笑笑,咬斷了手中的細線。片刻後,她放下東西,趴在車窗邊沿朝外看,風吹亂了頭發。這些年來輾轉顛簸,但她並沒有變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齡在她的臉上凝固下來,唯有時間化為灑脫的氣質,點綴在她的眉眼間。

    盧俊義搖頭,歎了口氣:“小乙辦事去了,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女人的心事。不過,打仗不是兒戲,你準備好了,我也沒什麼說的。”

    “嗯。”車中的師師點點頭,“我知道,我見過。”

    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那是十餘年前,她才二十出頭,女真人終於來了,強攻汴梁,那時候的她一心想要做點什麼,笨拙地幫忙,她想起當時守城的那位薛長功薛將軍,想起他的情人,礬樓中的姐妹賀蕾兒,她因為懷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牆下幫忙的事情。他們後來沒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嗎?

    俱往矣。

    十餘年的變遷,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與寧毅之間也是,陰差陽錯地,成了個“舊情人”,其實在許多關鍵的時候,她是險些成為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後變成了遙遠和疏離。

    她曾經對他有好感,後來崇拜他,在後來變得無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卻仍舊有許多無法理解的東西在。世事傾覆,些許感情的萌動早已變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訊”的幾年裏,她自大理出來,一路輾轉。回想去年,他們在澤州可能險些要有相逢,但他不願意見她,此後她也不太想見他了。或許有一天,她將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見他吧。

    “對不起啊,寧立恒,我錯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對他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然後再去坦誠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過,現在她還沒有這個資格,她還有太多東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東西,是她如今已經能看懂的。

    隨著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對女真的阻擊終於打響,而一直以來,陪伴著她由南往北來來回回的這支小隊,也終於開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幾天,燕青率領的一部分人就已經離隊北上,去執行一個屬於他的任務,而盧俊義在勸說她南下未果之後,帶著隊伍朝水泊而來。

    “該去見一些老朋友了。”盧俊義如此說道。

    “……某年紀尚輕時,習槍舞棒,粗識軍略,自以為武藝無雙,卻無人賞識,後來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寧的那位又滅了梁山。我加入軍旅,接著又束手束腳,方知自己並非大將之才。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沒得猶豫的餘地了。”

    曾經在寧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發動,原本便等待在山東一帶的黑旗力量,也終於不再沉默了。距離先相秦嗣源率眾守城,武瑞營夏村血戰,過去了十餘載,距小蒼河的浴血而戰亦有數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來時,仍舊是這一係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憶起這十餘年的波折,師師心中唏噓難抑,一股豪情壯誌,卻也免不了的澎湃起來。

    不久之後,她見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軍隊。“焚城槍”祝彪為首,“大刀”關勝,“霹靂火”秦明,“金槍手”徐寧,祝家的祝龍祝虎等將領,都已經在此等待了。隨後,“玉麒麟”盧俊義歸於隊伍。

    這一年的水泊,漫漫蘆葦已枯,群雄聚首,給彼此帶來了或多或少的唏噓,但更多的,還是聚於眼前的壯誌豪情。相對於此刻要經曆的事情,曾經的梁山泊、聚義堂,不過是記憶中的小小浮塵,宋江、吳用等人,也隻是留存於過往的跳梁小醜而已。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大戰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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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五章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二)
         

  

   


     人音混雜,車馬聲急。 .大名府,巍峨的古城牆矗立在秋日的陽光下,還殘留著數日前肅殺的戰爭氣息,南門外,有蒼白的石像靜立在樹蔭中,觀望著人群的聚集、離散。

    一場大的遷徙,在這一年的秋末,又開始了。

    駕著車馬、拖著糧食的富戶,麵色惶然、拖家帶口的漢子,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婦人拖著不明所以的孩子……間中也有穿著官服的公人,將刀槍劍戟拖在馬車上的鏢頭、武師,輕裝的綠林豪客。這一天,人們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個位置上。

    他們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圍的山嶺、附近居所偏僻的親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亂的隊伍延綿數十裏後逐漸消散。人們多是向南,渡過了黃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裏的山林間。

    世事輪替,眼前的一幕,在過往的十年間,並不是第一次的發生。女真的數次南下,生存環境的苛刻,令得人們不得不離開了熟悉的故鄉。然而眼前的事態比之往常又有著些許的不同。十餘年的時間教會了人們關於戰爭的經驗,也教會了人們對於女真的恐懼。

    七月二十四,隨著王山月率領的武朝“光武軍”裏應外合巧取大名府,類似的遷徙狀況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出現。戰爭之中,無論誰是正義,誰是邪惡,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難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女真三十萬大軍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數十上百萬人都將被卷入其中碾碎、無濟於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牆延綿環繞四十八裏,這一刻,火炮、床弩、滾木、石、滾油等各種守城物件正在無數人的努力下不斷的安放上來。在延綿如火的旌旗拱衛中,要將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堅強的堡壘。這忙碌的景象裏,薛長功腰挎長刀,緩步而行,腦中閃過的,是十餘年前守衛汴梁的那場大戰。

    十餘年前的汴梁,北望長江,在左相李綱、右相秦嗣源的統領下,第一次經曆女真人兵鋒的洗禮。承接兩百年國運的武朝,城外數十萬勤王大軍、包括西軍在內,被不過十數萬的女真軍隊打得四處潰散、殺人盈野,城內號稱武朝最強的禁軍連番上陣,死傷無數幾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麵麵對女真人的強悍與自身的積弱。

    薛長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衛戰中嶄露頭角,後來經曆了靖平之恥,又伴隨著整個武朝南逃的步伐,經曆了後來女真人的搜山檢海。此後南武初定,他卻心灰意冷,與妻子賀蕾兒於南麵隱居。又過得幾年,賀蕾兒虛弱病危,身為太子的君武前來請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過最後一程後,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衛戰的殘酷之中,妻子賀蕾兒中箭受傷,雖然後來僥幸保下一條性命,然而懷上的孩子已然流產,此後也再難有孕。在輾轉的前幾年,平靜的後幾年裏,賀蕾兒一直為此耿耿於懷,也曾數度勸說薛長功納妾,留下子嗣,卻一直被薛長功拒絕了。

    其實回想兩人的最初,彼此之間可能也沒有什麼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愛。薛長功於軍隊未將,去到礬樓,不過為了發泄和慰籍,賀蕾兒選了薛長功,恐怕也未必是覺得他比那些書生優秀,不過兵凶戰危,有個依靠而已。隻是後來賀蕾兒在城牆下中間流產,薛長功心情悲慟,兩人之間的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實處。

    後來的一路相伴,直至賀蕾兒病重去世,薛長功抱著妻子大哭了一場,將她斂葬。其實他不願有嗣,又豈隻是因為賀蕾兒?因他見識了女真人的強悍,自身又是沒有關係一路從軍中摸爬滾打起來的將領,深知武朝軍隊的許多弊端,變無可變。若是女真人必將一路打下來,侵吞整個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過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隸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無牽掛,一路北上,到了梁山與王山月搭夥。王山月雖然麵相柔弱,卻是為求勝利連吃人都毫無在意的狠人,兩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後兩年的時間,定下了圍繞大名府而來的一係列戰略。

    此時的大名府,位於黃河北岸,乃是女真人東路軍南下途中的防禦重鎮,同時也是大軍南渡黃河的關卡之一。遼國仍在時,武朝於大名府設陪都,便是為了表現拒遼南下的決心,此時正值秋收過後,李細枝麾下官員大肆搜集物資,等待著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這些物資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場大仗了。

    秋風獵獵,旌旗延綿。一路前行,薛長功便見到了正在前方城牆邊遠望北麵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圍是正在架設床弩、火炮的士兵與工人,王山月披著紅色的披風,手中抱著的,是他與扈三娘的長子已然四歲的小王複。一直在水泊長大的孩子對於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顯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著他,正指點著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這裏往北,原本都是我們的地方,但現在,有一群壞人,正要從你看到的那頭過來,一路殺下去,搶人的東西、燒人的房子……爹爹、娘親和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擋住這些壞人,你說,你可以幫爹爹做些什麼啊……”

    “打壞人。”

    “沒錯,不過啊,咱們還是得先長大,長大了,就更有力氣,更加的聰明……當然,爹爹和娘親更希望的是,等到你長大了,已經沒有這些壞人了,你要多讀書,到時候告訴朋友,這些壞人的下場……”

    他與孩子的說話間,薛長功已經走到了附近,穿過隨行人員而來。他雖無子嗣,卻能夠明白王山月這個孩子的珍貴。王家一門忠烈,黑水之盟前,遼人南下,王其鬆率領舉家男丁相抗,最終留下一屋的孤寡,王山月乃是其第三代單傳的唯一一個男丁,如今小王複是第四代的單傳了。這個家族為武朝付出過如此之多的犧牲,讓他們留下一個孩子,並不為過。

    “我還是覺得,你不該將小複帶到這裏來。”

    “小複,看,薛伯伯。”王山月笑著將孩子送到了薛長功的懷中,稍微衝散了將軍臉上的肅殺,過得一陣,他才看著城外的景象,說道:“小孩子在身邊,也不總是壞事。今日城中宿老聯名過來見我,問我這光武軍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滾蛋,別來連累我們……我指了院子裏在玩的小複給他們看,我孩子都帶來了。武朝必會盡其所能,光複中原。”

    對於大名府接下來的這場戰鬥,兩人有過無數次的推演和商議,在最壞的情況下,“光武軍”釘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沒有,但絕不像王山月說得這般篤定。薛長功搖了搖頭。

    “趕在開戰前送走,難免有變數,早走早好。”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兒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斂去:“武朝積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強大,隻因他們自小敢爭敢搶,爭殺頑強。如果我們這一輩人沒有打敗他們,我寧願我的孩子,從小就看慣了刀槍!王家沒有軟骨頭,卻並無將才,希望從他開始會有些不同。”

    王山月的話語平靜,王複難以聽懂,懵懵懂懂問道:“什麼不同?”

    薛長功道:“你爹爹想讓你將來當將軍。”

    這樣的期許在孩子成長的過程裏聽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這才明白,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薛長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來,此時城牆上下熱火朝天,午後的陽光卻還顯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遼闊的天空下一馬平川,李細枝的十七萬大軍分作三路,已經越過百裏外的刑州,浩蕩的旗幟充斥了視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揚起的塵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麵十餘裏外,一支萬餘人的女真軍隊,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趕往黃河岸。

    大齊“平東將軍”李細枝今年四十三歲,臉長,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時隨著齊家投降的將領,也頗受劉豫重視,後來便成為了黃河東北麵齊、劉勢力的代言。黃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淪陷十年,原本天下屬武的思維也已經漸漸鬆散。李細枝能夠看得到一個帝國的興起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勢,時勢所趨,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當走狗的走狗也並非是他的誌向,尤其是在劉豫南遷汴梁後,李細枝勢力膨脹,所轄之地接近偽齊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雲的總合還要大,已經是實實在在的一方諸侯。

    要維持著一方諸侯的地位,便是劉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誌,不可違抗。

    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裏的打打鬧鬧,經過這些年的修養生息,這個新生的大帝國要正式吞並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陽餘暉,唯獨順應潮流之人,能在這次的大戰裏活下來。

    出於這樣的考慮,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細枝就曾往各處派出親信厲行整肅自小蒼河三年大戰之後,這類整肅在偽齊各勢力內部幾成常態。隻可惜在此之後,大名府遭裏應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舊傳了過來。李細枝在勃然大怒之後,也隻能按照預案迅速興兵來救。

    時間是溫吞如水,又足以碾滅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時,中原之地抵抗者無數,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恥,中原仍有眾多義軍的掙紮和活躍。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檢海結束,中原一帶成規模的反抗者就已經不多了,雖然每一撥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個抗金的義軍名頭,實際上還是在靠著下藥、劫道、殺人、擄虐為生,至於殺的是誰,無非是更加手無寸鐵的漢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時候,這些義士們其實是不怎麼敢動的。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本就是世間至理,能夠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對於周圍的眾多落草者,李細枝並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盤上,有兩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搗亂,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軍”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讓他警惕、乃至於恐懼的,便是一直以來籠罩在眾人身後的陰影黑旗軍。

    誰也不想像劉豫一樣,深更半夜被人在皇宮裏打一頓。

    如果說小蒼河大戰過後,眾人能夠安慰自己的,還是那心魔寧毅的授首。到得去年,田虎勢力忽然變天後,中原眾人才又真正體驗到黑旗軍的壓迫感,而在後來,寧毅未死的消息更像是在高調地嘲弄著天下的所有人:你們都是傻逼。

    劉豫在皇宮裏就被嚇瘋了,女真因此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然而金國在天北,黑旗在西南,有怒難言,表麵上按下了脾氣,內部不知道治了多少人的罪。

    而在此之外,中原的其它勢力隻能裝得太平,李細枝加強了內部整肅的力度,在河北真定,年事已高的齊家老太爺齊硯被嚇得幾次在夜裏驚醒,連連大呼“黑旗要殺我”,暗中卻是懸賞了數以百萬貫的財貨,要取那寧毅的人頭,因此而去西南求財的綠林客,被齊硯慫恿著去武朝遊說的儒生,也不知多了多少。

    俗話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然而唯有這寧毅,從一開始,冒的便是天下之大不韙,自在金鑾殿上如殺雞一般殺了周,此後招招凶險,得罪武朝、得罪金國、得罪中原、得罪西夏、得罪大理……在他得罪整個天下之後,如李細枝等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一旦被這等凶人盯上,這天下不管是誰,不死也得扒層皮。

    河北的齊老太公上的是華夏奸佞的名冊,而在治理京東、河北的幾年裏,李細枝知道,在梁山附近,有一股黑旗的力量,便是為他、為女真人而留的。在幾年的小規模摩擦中,這股力量的訊息逐漸變得清楚,它的領頭人,號稱“焚城槍”祝彪,自寧毅屠盡梁山宋江一係時便跟隨在其身後,乃是一直以來寧毅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武藝高強、心狠手辣,那是得了心魔真傳的。

    有這麼一幫子人埋在周圍,那是遲早要出事的,然而李細枝也不敢真的將手中兵力搭在剿滅黑旗這件事上。時移世易,強悍的遼國已滅,武朝式微、仗著兩百年底蘊在做最後掙紮,金國橫空出世、群雄輩出,卻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大勢所趨,至於寧毅的所謂華夏軍,便是這混亂的天下孕育出的最詭異的魔頭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王山月率領的所謂“光武軍”橫在女真南下的道路上乃是必然之事,縱然讓他們拿了大名府,畢竟整條黃河如今都在己方手中,總有解決之法。卻唯有這麵黑旗,李細枝隻能期待著他們與光武軍貌合神離,又或者偏居天南的華夏軍對女真仍有忌憚,見女真此次為取江南,不要提前造次,隻要女真人平安過渡,這次的麻煩,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大金兩位皇子興兵南下,王山月所謂光武軍取大名府,看似勇猛,實則有勇無謀!對於這支光武軍的事情,本帥早與大金完顏昌大人有過商議。這三四萬人籍梁山水泊以守,我等想要圍剿,事倍功半,難競其功。但他竟敢出來,如今拿下大名,便是我等將其剿滅之時,故此戰,宜緩不宜急!我等第一步,徐徐圖之,將其所有軍隊拖在大名,聚而圍之!它若真的厲害,我便將大名圍成另一個太原府,寧可殺成白地,不可出其寸甲。斬草除根!永絕其患!”

    曾經景翰十四年的中原,秦氏長子秦紹和率領滿城軍民苦守太原一年之久,終因孤立無援而城破,滿城被屠,秦紹和在逃亡途中被殺,屍身都被女真人剁碎,這成為女真第一次南下之中最為慘烈的事件之一。當初的堅城太原,在十餘年後的今天都仍是一片廢墟。

    八月初一,大軍過刑州後,李細枝在軍隊的議事中定下了要將王山月等一行人釘在大名府的基調。而在這場議事過去後僅僅片刻,一名探子穿四百裏而來,帶來了已經沒有回轉餘地的消息。

    “黑旗奪城,自曾頭市出!”

    李細枝在大營中坐了半晌:“這麼說,王紀牙的兩萬人,已經沒有了?”

    自從武朝以來,京東路的許多地方治安不靖、豪強頻出。曾頭市多數時候魚龍混雜,偏於自治,但理論上來說,官員和駐軍當然也是有的。

    從李細枝接管京東路,為了提防黑旗的襲擾,他在曾頭市一帶駐軍兩萬,統軍的乃是麾下猛將王紀牙,此人武藝高強,心性縝密、性情殘暴。早年參與小蒼河的大戰,與華夏軍有過深仇大恨。自他鎮守曾頭市,與濟南府駐軍相呼應,一段時間內也算是壓服了周圍的眾多山頭,令得多數匪人不敢造次。誰知道這次黑旗的集結,首先仍舊拿曾頭市開了刀。

    七月二十八,一萬一千黑旗軍突襲曾頭市,首先拿下東城城牆,城池大亂後陷入巷戰,王紀牙集結大軍堅守城南,甚至三度親自帶隊衝殺,在第三次帶隊奪城時被黑旗軍突襲,在與“大刀”關勝交手數招後被一刀斬下了頭顱。這黑旗帶隊的,正是黑旗大將祝彪。

    而在擊潰王紀牙,輕取曾頭市後,黑旗軍已經放出消息,要直接朝李細枝、大名府這邊殺過來。那傳訊探子說起這事,有些畏縮,李細枝喝問兩句,才看到了探子帶過來的,射入途中城池的傳單。

    傳單訊息歪歪扭扭,是這樣的:李小枝,大人要打仗,小孩子滾開!

    “欺人太甚!”

    砰的一聲巨響,李細枝將手掌拍在了桌子上,站了起來,他身材高大,站起來後,須發皆張,整個大帳裏,都已經是彌漫的殺氣。

    然而接下來,已經沒有任何僥幸可言了。麵對著女真三十萬大軍的南下,這萬餘黑旗軍不曾韜光養晦,已經直接懟在了最前方。對於李細枝來說,這種行徑最為無謀,也最為可怕。神仙打架,小鬼終究也沒有躲藏的地方。

    誰都沒有躲藏的地方。

    說來也是奇怪,隨著女真人南下序幕的揭開,這天下間激烈的戰局,仍舊是由“偏安”西南的黑旗展開的。女真的三十萬大軍,此時尚未過黃河,西南涼山,七月二十一,陸橋山與寧毅進行了談判。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十萬大軍陸續進入涼山區域,首先呼應莽山尼族等人,對周圍眾多尼族部落展開了威懾和勸說。

    對於這一戰,無數人都在屏息以待,包括南麵的大理高氏勢力、西麵吐蕃的怨軍、梓州城的龍其飛等儒生、此時武朝的各係軍閥、乃至於遠隔千裏的金國完顏希尹,都各自派出了密探、細作,等待著第一記炮聲的打響。

    七月二十六,涼山秀峰隘口,已然沉默了數年的和登三縣黑旗主力,對著入山的十萬大軍揮出了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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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六章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三)

  

   


     時值深秋,小涼山的氣溫宜人,山上山下,土黃與青綠的顏色混雜在一起,還看不出多少衰敗的跡象。 .人群,已經漫山遍野的湧來。

    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淹沒了視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穀中、山腰上、山麓間,並行的軍列延綿十餘裏的蔓延而來,負責聯絡、規劃路線的斥候與莽山尼族派出的勇士在崎嶇的道路間穿行,呼應著附近的眾多軍列,調整著一撥撥軍隊的速度。

    由於涼山崎嶇的地形所致,自進入山區之中,十萬大軍便不可能維持統一的軍勢了。為求穩妥,陸橋山仔細規劃,將武襄軍分作六部,放慢速度,呼應前行。每一日必在莽山部斥候的輔助下,詳細規劃好第二日的行程、目標。而在步、騎開道的同時,弓弩、炮兵必緊隨其後,避免在任何時候出現軍陣的脫節,務求以最穩妥的姿態,推進到集山縣的東北麵,展開作戰。

    盡管速度不快,姿態保守。十萬大軍推進時,如林的旌旗橫掃涼山,猶如洗地一般的壯闊威勢,仍舊給了前來接應的莽山部戰士極大的信心。武朝上國的威嚴,名不虛傳,涼山局勢,自恒罄部落蠻王食猛死後,終於又迎來了再一次的轉機。

    莽山部郎哥、蓮娘聯同陸橋山方麵當即派出了使者,前去遊說其餘各尼族部落。這些事情都是在最初的一兩天裏開始做的,因為就在這之後,於涼山之中休養了數年,即便莽山部肆虐多時都一直保持收縮狀態的華夏軍,就在寧毅回到和登後的第二天完成了集結,隨後朝著武襄軍的方向撲過來了。

    在過去的幾年裏,和登三縣軍民接近二十萬人,其中軍隊近六萬,除去趕赴徐州的精銳、衛戍三縣的部隊,這一次,一共出動軍隊兩萬四千三百人,其中經曆過西北大戰的老兵約占四分之一。

    七月二十六這天巳時左右,延綿的黑色旗幟出現在武襄軍的視野當中。一個時辰後,熱氣球飛起來,戰鬥打響。

    黑旗主攻。武襄軍守。

    *************

    砰!砰!砰!

    有整齊的鼓聲響起在山麓上,人影前後蔓延,在涼山的山間,一撥撥、一群群,列陣以待,在視野中,幾乎要延伸到天的另一頭。

    山上有座華夏軍的小哨所,這些年來,為維護商道而設,常駐一個排的士兵。如今,以這座華夏軍的哨所為中心,進攻部隊陸續而來,沿著山麓、坡地、溪穀聚集列陣,隊伍多以百人、數百人為一陣,部分鐵炮已經在山頭上擺開。

    毛一山正在山麓間一片有著矮灌木的不起眼的荒地間與身後的同伴訓著話。當初在夏村成長起來的這位武瑞營戰士,今年三十多歲了,他眉目穩重、身如鐵塔,雙手皮膚粗糙,虎口長滿老繭,這是戰陣外的訓練與戰陣上的砍殺共同留下的痕跡。

    當初身為刀盾兵起來的他這些年來仍舊負重盾、持鋼刀。七八年前在西北宣家坳的一場大戰,他、羅業、候五、渠慶、卓永青等人正麵麵對了不可一世的女真軍神完顏婁室,並且將之殺死,立下了大功。大戰中幸存的五人經曆了小蒼河數年的血戰洗禮,如今在華夏軍中各有職務與位置。毛一山因為性情紮實勇烈,適合前線卻並無突出的領導才能,在軍中升遷並不快。到如今,他帶領的是華夏軍第五師第一團的一個加強營,總人數四百,其中半數老兵,其餘的新兵,也多是西北殘酷環境中鍛煉出來的西軍殘部。

    暫時還沒有人能夠發現這一營人的特別。又或者在對麵漫山遍野的武襄軍士兵眼中,眼前的黑旗,都有著同樣的神秘和可怕。

    “……我再說一次。第一炮打響後,開始交手,我們的目標,是對麵的秀峰北嶺。不用急著動手,我們落後一步,沿著側麵那條溝躲爆炸,一旦越過那條溝。拿出你吃奶的力氣來往前衝,北嶺靠後,路上有炮彈不用管,遇上了是運氣差。一連二連攻堅,三連抬炮彈挖溝,四連把周圍守好了,最後整個第五師都會往秀峰聚集,根本不用怕”

    伸著那鐵餅般的手掌,毛一山緩慢地重複著戰鬥的步驟,與其說是在安排任務,不如說連他自己都在複習這段戰鬥計劃。待到將話說完,二連長已經開了口:“老大,哪裏有人怕?”回頭笑道:“有怕的先說出來。”

    山上的鼓點沉重而緩慢,後方有人拿鋼刀敲了一下鐵盾:“說什麼笑話,那邊沒多少人。”

    “好像有十萬。”

    “哈哈哈哈,好多啊。”

    一群人議論著這件事,頗有默契地笑了出來,毛一山也咧開嘴笑,然後舉起了手:“好了,不要開玩笑,任務都給我記好了!四年的時間了,我們在北方殺女真人,這些躲在南方的家夥當我們是軟柿子。小蒼河沒有了,西北被殺成了白地,我的兄弟,你們的親人,被留在那裏……是時候……讓他們看懂什麼叫屍山血海了”

    最後這句話,是從喉嚨的最深處吼出來的,說完後,毛一山的眼眶已經微微的發紅,他回頭望向對麵武襄軍的軍陣。

    小蒼河的三年大戰已經過去,如今說起來,可以顯得豪邁慷慨,但女真精銳的進攻,與百萬大軍的輪番血戰,如今唯有參與過的人能夠明白當初的艱難了。

    群山之中的衝突和遊擊、小蒼河的堅守與後來的決堤、血戰突圍,西北的連番大戰。毛一山能夠記得的,是身邊一位位倒下的身影,是戰場上的鮮血與歇斯底裏的狂吼,他不知多少次的帶隊衝殺,手中的鋼刀都砍得卷了口子,虎口迸裂、渾身是血、隨時都要在屍體堆中倒下的疲倦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掙紮著從腐臭的屍體堆中爬出來,最終僥幸找到華夏軍的大隊,也是有過的經曆。

    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流淌而過的,是鮮血與硝煙彙集的地獄氣息。後方,在一陣整齊的暴喝之後,已經是如林的殺氣。

    天空中升起了熱氣球,毛一山的手掌在身側晃了晃,拔出了鋼刀。

    “走吧。”他說道。

    午時已到。

    黑旗蔓延著衝下山麓,衝過穀地,不久,箭矢和炮聲混雜著交錯而過。黑旗對武襄軍發起衝鋒,在長青峽、大王山、秀峰隘等地的鋒線上,同時發起了進攻。

    此時暴露在進攻前線上的華夏軍規模,最初還不到萬人。但對於第一次感受華夏軍攻勢的武襄軍來說,即便是萬人規模的攻勢,也對其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第一顆熱氣球從西南升起,隨著風力飄向陸橋山本陣,順路投下了炸藥包。華夏軍的一部甚至對陸橋山的方向展開了正式的攻擊,炮彈的互相攻擊打散了一直以來要求步兵的密集型陣型,而涼山的地形也令得武襄軍的步兵失去了平原上列陣的從容,到這個時候,武襄軍的士兵才驚奇地發現,華夏軍中的老兵實際上並不畏懼呼嘯的火炮。炮彈在崎嶇的山間飛舞、爆炸,華夏軍的士兵分散衝鋒,不斷地籍著地形進行躲藏,而在相對廣闊的地形上,火炮的威力,看似厲害,對相對分散的士兵卻實則有限。

    衝到近處的華夏軍士兵有默契地朝著一點彙集,而與此同時,己方的軍陣,已經被對麵飛過來的少數炮彈所打散。步兵是不允許後退的,在軍法的命令下隻能前進,雙方的士兵衝撞在了一起,隨後被對方硬生生地撞開了混亂的口子。

    第一輪的交手中,便有一小片炮兵陣地被華夏軍衝入,有人點燃了火藥,引起驚人的爆炸。

    鋒線上在交手第一時刻出現的劣勢對於武襄軍來說還隻是可以彌補的小問題,真正被嚇到的,或許是一直在陸橋山這邊催戰請戰的莽山部首領郎哥。一直以來,莽山尼族不曾見識過黑旗的真正力量,即便他在山中已經鬧了許久,華夏軍也一直保持著克製的態度,要聯合眾多尼族一同對他動手,因此,當武襄軍浩蕩威武的十萬大軍聽說黑旗殺來,陡然開始保持防守的姿態時,郎哥心中還是頗有疑問的。

    尤其是出動總量最多不過兩萬餘人的黑旗軍對武襄軍悍然發動進攻時,他一度認為對方全都瘋了。

    “這不是他們的意圖……準備後羿弩把天上的氣球給我射下來”坐鎮中軍的陸橋山保持著理智,一麵吩咐中軍壓上,用水磨工夫抵住黑旗軍的攻勢,一麵安排專門對付熱氣球的改造床弩防禦天空這些年來,格物之學在太子的支持下於江寧一帶興起,總算也沒有太吃幹飯,為了提防熱氣球飛過城牆再製造一次弑君慘案,對於強勁床弩防空的改造,並不是毫無成果。

    午時一刻,華夏軍的意圖初步展現在陸橋山的眼前。

    在不到一萬華夏軍的“全麵”強攻展開不到一刻鍾後,真正屬於黑旗的攻堅力量,對秀峰隘口展開了突擊,戰線瘋狂延伸,如同一把鋼刀,重重地劈了進去。

    連著在地圖上看了兩回之後,陸橋山才微微的反應過來,出現在眼前的,是落在旁人眼中自負到近乎瘋狂的戰術,或許也是真正屬於黑旗軍才能駕馭的戰術。

    此時的十萬武襄軍,不可避免地在涼山區域內被分割成數股。但為了避免黑旗軍的分割打擊,陸橋山等人也特意地加強了各部之間的呼應。十萬大軍,此時呈西北、東南方向延伸,雖然分散的幾部各有一定的呼應時間,但理論上來說,還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整體。

    秀峰隘口是被兩道小山脈連起來的一道相對平整的通路,算是大軍當中的一條分割線,但在“常識”的領域中這條線的意義不大,它將整支大軍呈三七開的局麵分割成了兩部分,但即便如此,陸橋山這邊約有七萬人,秀峰隘口的另一端也有三萬人。在十萬人中分出三萬來,那也是一支建製完整的大軍。

    然而……陸橋山想起了幾天前寧毅的態度。

    “我求你,給他們一條活路……”

    “……打仗了。”

    那簡簡單單的態度,化作了今天簡簡單單的進攻。

    “不惜一切……搶回秀峰隘!立刻派人過去,讓陳宇光他們給我頂住!不求有功!隻要頂住!”

    陸橋山發出了命令,此時的秀峰隘,仍有北嶺的最後一段在苦苦支撐。與此同時,秀峰隘那一頭的山間,遠遠的甚至能用目力直視的地方,戰鬥開始了。

    一萬五千華夏軍分作三股,朝將領陳宇光等人所帶領的三萬餘人衝刷而來,炮聲連綿,爆炸升騰而起、震徹群山。陳宇光等將領第一時間擺開了防禦的姿態,與此同時,陸橋山率領麾下部隊展開了對秀峰隘口瘋狂的爭奪,所有的大炮朝著秀峰隘集中起來。而在高地上,衝上秀峰的華夏軍戰士也在山間依著地形瘋狂地挖溝和布置鐵炮。

    慘烈的攻防從這一刻開始,持續了一整個下午,彌漫的硝煙與血腥味縱橫延綿十餘裏,在涼山的山間飄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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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七章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四)

        



    八月的臨安,天氣開始轉涼了,城中熱烈而又緊張的氣氛,卻一直都沒有降下來過。

    對於靖國難、興大武、誓死北伐的呼聲一直沒有降下來過,太學生每個月數度上街宣講,城中酒樓茶肆中的說書者口中,都在講述浴血悲壯的故事,青樓中女子的彈唱,也大都是愛國的詩詞。因為這樣的宣傳,曾一度變得激烈的南北之爭,逐漸軟化,被人們的敵愾心理所替代。投筆從戎在書生之中成為一時的風潮,亦有名噪一時的富商、豪紳捐出家產,為抗敵衛侮做出貢獻的,一時間傳為佳話。

    七月過後,這熱烈的氣氛還在升溫,時間已經帶著恐怖的氣息一分一秒地壓過來。過去的一個月裏,在太子殿下的呼籲中,武朝的數支軍隊已經陸續抵達前線,做好了與女真人誓死一戰的準備,而宗輔、宗弼大軍開撥的消息在其後傳來,緊接著的,是西南與黃河岸邊的戰事,終於啟動了。

    對於這些事情的終於到來,秦檜沒有任何激動的情緒,壓在他背上的,隻是無比的重壓。相對於他半年前以及最近幾個月積極的活動,如今,一切都已經失控了。

    作為如今的知樞密院事,秦檜在名義上有著南武最高的軍事權限,然而在周氏皇權與抗金“大義”的壓製下,秦檜能做的事情有限。幾個月前,乘著黑旗軍抓住劉豫,將黑鍋扔向武朝後造成的憤怒和恐懼,秦檜盡全力實行了他數年以來都在綢繆的計劃:盡全力搗黑旗,再使用以黑旗磨利的刀劍禦女真。情況若好,或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被黑旗行徑嚇到的建朔帝周雍一度答應了這個計劃,長公主周佩也一度站在了他的這邊,然而在不久之後,整個計劃在推行過程裏受到了阻礙。一些與黑旗私相授受的軍隊的遊說倒不是大事,周雍意誌的忽然猶豫才讓秦檜感到有力難施。最終,十萬武襄軍被勒令強攻西南的結果令秦檜感到錯愕,在這期間他幾乎發動了整個朝堂的力量,最終周雍吞吞吐吐的態度還是令他功虧一簣。

    黑旗軍於西北抗住過百萬大軍的輪番攻擊,甚至於將百萬大齊軍隊打得潰不成軍。十萬人有什麼用?若不能傾盡全力,這件事還不如不做!

    他疑惑於周雍態度的改變雖然周雍原本就是個優容寡斷之人一開始還以為是太子君武暗中進行了遊說,但後來才發現,其中的關竅來自於長公主府。一度對黑旗怒不可遏的周佩最後向父親進了極為冷漠的一番說辭。

    “……寧毅曾在汴梁殺先帝周喆,後於皇宮之中抓了劉豫。若真不顧金國之威脅,傾全力討伐,寧毅孤注一擲時,父皇安危若何?”

    三方相爭,武朝要先滅黑旗,再禦女真,原本就是極具爭議的策略,其它的說法不論,長公主真正打動周雍的,恐怕是這樣的一番話。你逼急了寧毅,在臨安的皇宮難道就真是安全的?而以周雍膽小怕事的性格,竟然深以為然。一方麵不敢將黑旗逼到極處,另一方麵,又要使原本私相授受的各軍隊與黑旗割裂,最後,將整個戰略落在了武襄軍陸橋山的身上。

    與黑旗關係的計劃,確實化成了對眾多軍隊的敲打,落實了下去,秦檜也隨之推進了整肅各個軍隊紀律的命令,然而這也隻是聊勝於無的整頓罷了。幾個月的時間裏,秦檜還一直想要為西南的戰爭添磚加瓦,譬如再調撥兩支軍隊,至少再添進去三十萬以上的人,以圖死死壓住黑旗。然而太子君武攜抗金大義,強勢推動北防,拒絕在西南的過度內耗,到得七月底,西南正式開戰的消息傳來,秦檜知道,機會已經錯過了。

    這段時間以來,朝廷的動作,不是沒有成績。籍著與西南的割裂,對各個軍隊的敲打,增加了中樞的權威,而太子與長公主籍著女真將至的重壓,努力緩解著曾經日趨緊張的南北矛盾,至少也在江南一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長公主周佩與太子君武在竭盡所能地強大武朝自身,為了這件事,秦檜也曾數度與周佩交涉,然而進展並不大。

    這也是武朝與女真十餘年戰爭、屈辱、反省中發生的思潮碰撞了。武朝文風興盛,曾一度過分地講求謀略、機變,十餘年的挨打之後,意識到唯獨自身強大才是一切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更加期待不屈不饒的剛強所創造的奇跡,事情不到最後一刻,要盡可能的少借外物。

    太子君武年輕氣盛,這樣的想法最為明顯,相對於對外過度的使用謀略,他更看重內部的團結,更看重南人北人一同聚集在武朝的旗幟下發揮出來的力量,因此對於先打黑旗再打女真的策略也最為厭惡。長公主周佩最初是能看懂現實的,她並非堅定的南北融合派,更多的時候是在給弟弟收拾一個爛攤子,許多時候與更懂現實的人們也更好協調,但在劉豫的事件之後,她似乎也朝著這方麵轉變過去了。

    雖然先取黑旗,後禦女真也算是一種破釜沉舟,但自身力量不夠時的破釜沉舟,周佩已經開始下意識的排斥。在幾次的商議中,秦檜意識到,她也恨西南的黑旗,但她更加憎恨的,是武朝內部的軟弱和不團結,因此西南的戰略被她縮減成了對軍隊的敲打和整肅,女真的壓力,被她全力導向了弭平內部的南北矛盾。如果是在以往,秦檜是會為她點頭的。

    然而時間已經不夠了。

    幾個月的時間,秦檜的頭上多了半頭的白發,整個人也陡然瘦下來。一方麵是心中憂慮,另一方麵,朝堂政爭,也絕不平靜。西南戰略被拖成四不像之後,朝中對於秦檜一係的彈劾也陸續出現,以各種想法來角度秦檜西南戰略的人都有。此時的秦檜,雖在周雍心中頗有地位,終究還比不得當年的蔡京、童貫。西南武襄軍入涼山的消息傳來,他便寫下了折子,自承罪過,致仕請辭。

    對於他的請辭,周雍並不應承,當即駁回。他作為父親,在各種事務上固然相信和支持一心奮發的兒子,但與此同時,作為天子,周雍也非常信任秦檜穩妥的性格,兒子要在前線抗敵,後方就得有個可以信任的大臣壓陣。因此秦檜的折子才交上去,便被周雍大罵一頓駁回了。

    秦檜便二度請辭,西南戰略到如今雖然有所變化,最初畢竟是由他提出,如今看來,陸橋山必敗,西南局勢惡化在即,自己是一定要擔責任的。周雍在朝堂上對他的喪氣話怒不可遏,私下裏又將秦檜安慰了一陣,因為在這個請辭折子上去的同時,西南的消息又傳來了。二十六,陸橋山大軍於涼山秀峰隘口一帶遭到數萬黑旗迎頭痛擊,陳宇光所部的三萬餘人被一擊而潰,潰兵四散入涼山。而後陸橋山本陣七萬人遭黑旗軍衝擊、分割,陸橋山據各山以守,將戰爭拖入僵局。

    西南戰局在入山的第四天便急轉直下,秦檜的先知先覺給他挽回了許多顏麵,這一日便有眾多同僚過來,對他進行安慰和挽留。亦有人說,陸橋山為人聰明、用兵厲害,遭黑旗突襲後猝不及防,但終於穩住陣腳,隻要將戰略及時調整,整個涼山局勢未嚐沒有轉機。秦檜隻是搖頭歎息。

    將朝中同僚送走之後,老妻王氏過來安慰於他,秦檜一聲歎息:“十餘年前,先右相嗣源公之心情,或許便與為夫如今類似吧。世間不如意事啊,十有八九,縱有拳拳之心,又豈能敵過上意之反複?”

    王氏沉默了一陣:“族中兄弟、孩子都在外頭呢,老爺若是退,該給他們說一聲。”

    “退,談何容易?八十一年往事,三千裏外無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遙望神州淚下……”秦檜笑著搖了搖頭,口中念的,卻是當初一代權臣蔡京的絕命詩,“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翻成夢話……到此翻成夢話啊,夫人。蔡元長權冠朝堂數十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後被活生生的餓死了。”

    女真二度南下時,蔡京被貶南下,他在幾十年裏都是朝堂第一人,武朝崩潰,罪名也大多壓在了他的身上。八十歲的蔡京一路南下,花錢買米都買不到,最終活生生的餓死潭州崇教寺。十餘年來,外界說他作惡多端導致老百姓的反感,故有錢也買不到吃的,凸顯天下的忠義,實際上百姓又哪來那般明察秋毫的眼睛?

    當年蔡京童貫在前,朝堂中的諸多黨爭,大都有兩人參與,秦檜縱然一路平穩,終究不是出頭鳥。如今,他已是一派首領了,族人、門生、朝中官員要靠著吃飯,自己真要退掉,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重走的蔡京的老路。

    “不過,夫人不必擔心。”沉默片刻,秦檜擺了擺手,“至少此次不必擔心,陛下心中於我有愧。此次西南之事,為夫釜底抽薪,總算穩住局麵,不會致蔡京後塵。但責任還是要擔的,這個責任擔起來,是為了陛下,吃虧便是占便宜嘛。外頭那些人不必理會了,老夫認罰,也讓他們受些敲打。天下事啊……”

    他頓了頓:“……都是被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輩壞了!”

    這一晚,京城臨安的燈火通明,湧動的暗流掩藏在繁華的景象中,仍顯得曖昧而模糊。

    西南涼山,開戰後的第六天,爆炸聲響起在入夜之後的山溝裏,遠處的山麓間,有武襄軍紮起的一層一層的營寨,營寨的外圍,火把並不密集,衛戍的神射手躲在木牆後方,靜靜的不敢出聲。

    營地對麵的林地中一片漆黑,不知什麼時候,那黑暗中有細微的聲音發出來:“瘸子,怎麼樣了?”

    “不要著急,看到個大個的……”樹上的年輕人,跟前架著一杆長長的、幾乎比人還高的火槍,透過望遠鏡對遠處的營地之中進行著巡弋,這是跟在寧毅身邊,瘸了一條腿的宇文飛渡。他自腿上受傷之後,一直苦練箭法,後來火槍技術得以突破,在寧毅的推進下,華夏軍中有一批人被選去練習火槍,宇文飛渡也是其中之一。

    西南三縣的研發部中,雖然火槍已經能夠製造,但對於鋼材的要求仍舊很高,另一方麵,機床、膛線也才隻剛剛起步。這個時候,寧毅集整個華夏軍的研發能力,弄出了少數能夠遠射的火槍與望遠鏡配套,這些火槍雖能遠及,但每一把的性能仍有參差,甚至受每一顆特製彈丸的差異影響,射擊效果都有細微不同。但即便在遠距離上的準確度不高,依靠宇文飛渡這等頗有靈性的射手,許多情況下,仍舊是可以依賴的戰略優勢了。

    “你別亂開槍。”在樹下隱蔽處布下地雷,與他搭檔的小黑舉起個望遠鏡,低聲說道,“其實照我看,瘸子你這槍,現在拿出來有些浪費了,每次打幾個小嘍囉,還不太準,讓人有了提防。你說這要是拿到北方去,一槍幹掉了完顏宗翰,那多帶勁。”

    “風物長宜放眼量……老師說了,打仗會推進技術進步,現在這東西,百丈外打三槍才中一槍,每一杆還不能用太久,正好到這種地方混個手熟,回去還能多想想怎麼改進。嘿嘿,以後我三百丈內指誰打誰,誰都得叫我爹。抓住一個。”

    宇文飛渡話音才落下,扣動了扳機,夜色中陡然間火光暴綻,樹幹上都動了動,宇文飛渡抱著那長長的槍杆如猴子一般的下了樹,對麵營地裏一陣騷亂。小黑在樹下低聲喝罵:“去你娘去你娘,叫你謹慎些,確定是大頭頭了嗎?”

    “看起來像啊,我都等一宿了。”

    “那打中沒?”

    “不知道,沒看清楚,走了走了。”

    “走那邊走那邊,你個瘸子想被炸死啊。”

    “你人黑心也黑,沒事亂放雷,遲早有報應。”

    兩人互相亂損一通,沿著黑暗的山麓手忙腳亂地離開,跑得還沒多遠,方才躲藏的地方陡然傳來轟的一聲響,光芒在樹林裏綻放開來,大概是對麵摸過來的斥候觸了小黑留下的絆雷。兩人相視一笑,朝著山那頭華夏軍的營地過去。

    八月初二,小涼山開戰的第六天,戰鬥還在持續,說是僵局,更像是華夏軍顧忌戰損的一種克製。除了七月二十六、二十七,對整個武襄軍凶悍到極點的分割吞噬,待到陸橋山收縮軍隊,開始全麵防禦,華夏軍的攻勢,就變得克製而有條理起來。

    所謂的克製,是指華夏軍每天以優勢兵力一個一個山頭的拔營、夜裏襲擾、山道上埋雷,再未展開大規模的強攻突進。

    在過去的十餘年乃至二十餘年間,武朝、遼國都已經走向夕陽狀態,將熊熊一窩。從出河店開始,完顏阿骨打率三千七百人打垮遼兵十萬,再到護步達崗,兩萬人追殺七十萬人,以少勝多的神話,便一直未有停止。女真的第一次南征,汴梁城下以數萬部隊先後擊垮百萬勤王大軍,第二次南征破汴梁,第三次一直殺到江南,為抓周雍、搜山檢海,打得武朝各路大軍潰敗如山。而黑旗也曾在小蒼河先後打翻大齊的百萬之眾,看起來遊刃有餘,利用優勢兵力以少勝多,似乎就成了一種慣例。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當士兵的素質達到某個程度以上,戰場上的潰敗能夠及時調整,無法形成倒卷珠簾的情況下,戰爭的局勢便沒有一鼓作氣解決問題那樣簡單了。這幾年來,武襄軍厲行整頓,軍法極嚴,在第一天的失利後,陸橋山便迅速的改變策略,令大軍不斷修築防禦工事,軍隊各部之間攻防相互呼應,終於令得華夏軍的進攻烈度減緩,這個時候,陳宇光等人率領的三萬人潰敗四散,整個陸橋山本陣,隻剩六萬了。

    幾天的時間下來,華夏軍窺準武襄軍防守的弱處,每天必拔一支數千人的營地,陸橋山努力地經營防禦,又不斷地收攏潰敗士兵,這才將局麵稍稍穩住。但陸橋山也明白,華夏軍之所以不做強攻,不代表他們沒有強攻的能力,隻是華夏軍在不斷地摧垮武襄軍的意誌,令反抗減至最低而已。在西南治軍數年,陸橋山自認為已經盡心竭力,如今的武襄軍,與當初的一撥兵油子,已經有了徹頭徹尾的變化,也是因此,他才能夠有些信心,揮師入涼山。

    在他原本的想象裏,即便武襄軍不敵黑旗,至少也能讓對方見識到武朝勵精圖治、痛定思痛的意誌,能夠給對方造成足夠多的麻煩。卻沒有想到,七月二十六,華夏軍的當頭一擊會如此凶狠,陳宇光的三萬大軍保持了最堅定的守勢,卻被一萬五千華夏軍的部隊當著陸橋山的眼前硬生生地擊垮、擊潰。七萬大軍在這頭的全力反撲,在對方不到萬人的阻擊下,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直到對麵的林野間硝煙彌漫、血流成河,都未能逾秀峰隘半步。

    這是真正的當頭棒喝,此後華夏軍的克製,不過是屬於寧立恒的冷酷和吝嗇罷了。十萬大軍的入山,就像是直接投進了巨獸的口中,一步一步的被吞噬下去,如今想要掉頭歸去,都難以做到。

    時已淩晨,中軍帳裏火光未息,額頭上纏了繃帶的陸橋山在燈火下奮筆疾書,記錄著此次戰爭中發現的、關於華夏軍事情:

    ……黑旗鐵炮淩厲,可見過去交易中,售予我方鐵炮,並非最佳。此戰之中黑旗所用之炮,射程優於我方約十至二十步,我以精兵強攻,繳獲對方廢炮兩門,望後方諸人能夠以之複原……

    ……其士兵配合默契、戰意昂揚,遠勝我方,難以抵擋。或此次所直麵者,皆為對方西北大戰之老兵。如今鐵炮出世,過往之眾多戰術,不再穩妥,步兵於正麵難以結陣,不能默契配合之士兵,恐將退出往後戰局……

    ……又有黑旗士兵戰場上所用之突火槍,神出鬼沒,難以抵擋。據部分軍士所報,疑其有突火槍數支,戰場之上能遠及百丈,不可不細察……

    ……如今所見,格物之法用於戰陣,委實有鬼神之效,此後戰場對壘,恐將有更多新穎事物出現,窮其變者,即能占盡先機。我方當窮其道理、奮起直追……

    夜色之中有蚊蟲在叫,火光熊熊,發出不斷持續的細微聲響,陸橋山數日未歇,麵色蒼白,但目光在書寫中,不曾有過絲毫輕率,試圖將武襄軍慘敗的經驗保留和送出去,警惕他人。不久,有士兵過來報告,說莽山部的首領郎哥負傷被帶了回來:這位武藝高強的莽山部首領率領斥候在外狙殺黑旗斥候時不幸觸雷被炸,如今傷勢不輕。陸橋山聽了之後,繼續書寫,不再理會。

    數萬人駐紮的營地,在小涼山中,一片一片的,延綿著營火。那營火浩蕩,遠遠看去,卻又像是夕陽的火光,即將在這大山之中,熄滅下去了。

    天亮之後,華夏軍一方,便有使者來到武襄軍的營地前方,要求與陸橋山見麵。聽說有黑旗使者到來,滿身是傷的郎哥也帶著一身的繃帶來到了大營,咬牙切齒的樣子。

    使者三十餘歲,比郎哥更加咬牙切齒:“我乃蘇文方堂弟蘇文昱,這次過來,為的是代表寧先生,指你們一條生路。當然,爾等可以將我抓起來,嚴刑拷打一番再放回去,這樣子,你們死的時候……我良心比較安。”

    他作為使者,言語不善,滿臉不爽,一副你們最好別跟我談的表情,分明是談判中拙劣的訛詐手法。令得陸橋山的臉色也為之陰沉了半晌。郎哥最是剽悍,憋了一肚子氣,在那邊開口:“你……咳咳,回去告訴寧毅……咳……”

    蘇文昱看了他一眼:“你是誰,癆病鬼去死,操你娘!”視死如歸,滿口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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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八章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五)




    同樣是西南大戰的第六天,集山縣外的山道上,有各種各樣不同的旗幟,陸陸續續地聚集起來了。

    與之對應的,是衛戍集山縣的一麵麵華夏軍的黑旗,寧毅依舊是一身青袍,從和登縣趕過來,與這一支支隊伍的首領見麵。

    與武襄軍的戰鬥還在東北麵的山中持續著,涼山之中,曾參與小灰嶺之會的各個部落開始出兵了,出兵的目的地是曾經強盛一時的莽山尼族。

    這是屬於尼族內部的鬥爭,千百年來在涼山繁衍生息的尼族各部之間,鬥爭野蠻而殘酷,不足為外人道。但也因此養成了剽悍驍勇的民風,小灰嶺的會盟之後,華夏軍可以在尼族當中招募部分勇士參軍,雙方也將進行更多的、更深入的合作與往來,同化的過程或許是漫長的,但至少已經有了一個好的開端,以及盡量平穩的後方。

    隨著寧毅過來的,還有最近稍稍能夠放個假的主母蘇檀兒,以及寧曦、寧忌等孩子。長期以來,和登三縣的物資情況,其實都說不上寬裕,兼且許多時候還得供應吐蕃的達央部落,後勤其實一直都緊巴巴的。尤其是在戰爭狀態展開的時候,寧毅要逼著眾多尼族站隊,隻能等待合適的時機出手,莽山部又針對秋收大肆襲擾,管理後勤的蘇檀兒以及同樣插手其中的寧毅,其實也一直都在跟手上的物資做鬥爭。

    就這個層麵上來說,陸橋山那種麵上說著好話陪著笑,暗地裏試圖盡量消耗華夏軍的策略不是沒有道理。當然,無論是誰,也都要麵對華夏軍被逼到最後決死推一波的後果,這個後果,即便是如今的女真,恐怕都極難承受。

    全力封鎖、聚集盟友、延長戰線、堅壁清野。如果武朝對黑旗的圍剿能夠做到這個程度的決意,那麼本身儲蓄資源不夠豐厚的華夏軍,恐怕就真要麵臨底牌全開、兩敗俱傷的可能。不過,僅僅十萬人的來攻,在小灰嶺落棋的一刻,這一切也已經被決定下來,不需要再考慮了。

    寧毅與蘇檀兒,便也短暫地放鬆下來。

    在縣城外頭揮別了象征性地前來會師的尼族眾人,寧毅與檀兒沿著山麓往裏走,旁邊有參差不齊的樹木,陽光會從上頭落下來,寧曦與寧忌等孩子在城中探望手上的蘇文方,不曾跟過來。城市在視野下方,顯得繁華而古怪,泥土與磚石的房舍相間,水車轉動,一間間工廠都顯得忙碌,圍牆將城市隔成不同的區域,黑色的煙柱升騰,沒有園林,繁忙的城市也顯得有些呆板。

    “還記得江寧的院子吧?”一麵走,寧毅一麵問道。

    “怎會不記得,從小長大的地方。”沿著道路前行,檀兒的步伐顯得輕盈,裝扮雖樸素,但寧毅問起這個問題時,她依稀還是露出了當年的笑容。那時候寧毅才醒過來不久,逃婚的她從外頭回來,錦衣白裙、大紅披風,自信而又明媚,如今都已沉澱進她的身體裏。

    “多少年沒看到了。”

    “進京之後還是回去了的,隻是後來小蒼河、西北、再到這裏,也有十多年了。”檀兒抬了抬頭,“說這個幹什麼?”

    “春節的爆竹、上元節的燈、青樓坊市、秦淮河上的船……我有時候想起來,覺得像是搶了你很多東西。”寧毅牽著她的手,“嗯,確實是搶了很多東西。”

    檀兒看他一眼,卻隻是笑笑:“十幾歲的時候,看著那些,確實覺得一輩子都離不開了。不過家裏既然是賣東西的,我也早想過有一天會什麼東西都沒有,其實,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輩子哪有一直不變的事情,你要上京、我跟你上京,原本也不會再呆在江寧,後來到小蒼河,現在在涼山,想一想是出奇了點,但一輩子就是這樣過的吧……相公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嗯……突然想起來而已,昨天晚上做夢,夢到我們以前在樓上聊天的時候了。”

    “樓燒了。”檀兒停下腳步,揚起下巴望他,“相公忘了?我親手燒的。”

    “是啊是啊。”寧毅笑起來。

    檀兒放開他的手,緩步往前,這些年來她身形的改變算不得大,但三十多歲女人,褪去了二十歲時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身為母親的收斂與身為妻子的綿柔,此時也有著走過了這麼多路程的堅韌:“終究燒了樓,才能住到一起去,也才有如今的曦兒。雖然燒了以後會怎樣,我當時也不想清楚,但樓總是要燒的。江寧總是要走出去的,我在和登,有時候心裏悶,但看看想想,走出了江寧,再走出京城,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倒是你……”

    她雙手抱胸,扭過頭來瞪了寧毅一眼:“寧人屠!你又要幹什麼事情了?”

    “娘子明察秋毫。”寧毅笑得更加燦爛了些,“畢竟在這裏這麼久了……”

    “誰又要倒黴了?”

    “今天早上,文昱自請去了武襄軍那邊談判。”

    “啊?”檀兒臉色驀變,皺起眉頭來。

    “以對陸橋山長期的分析和判斷來說,這種情況下,文昱不會有事。你別著急,文方受傷,文昱巴不得弄死他們,他去談判,可以拿到最大的利益,這是他自己請求過去的理由。不過,我要說的不止是這個,我們在涼山縮得夠久了……”他頓了頓,“該出去了。”

    檀兒沉默了片刻:“時候到了?”

    “在這邊夾起尾巴縮了好幾年,弄到現在,什麼跳梁小醜都要來撩撥一下,武朝到這個程度,還敢派陸橋山過來,也該給他們一個教訓……我什麼時候倒成了成隻吃啞巴虧的人了。”寧毅蹙眉搖了搖頭。

    “但是……相公之前說過不出去的理由。”

    “是啊。”寧毅朝著前方走過去,牽了蘇檀兒的手,“征服一個地方可以靠武力,黑旗幾十萬人,真要豁出去,我可以殺穿一個武朝。但是要同化一個地方,隻能靠文脈了,小蒼河與和登的幾年,說什麼人人平等、民主、共和、資本、格物乃至於天下大同,真的放到武朝千萬人的中間,這些東西會蕩然無存,畢竟……他們的日子還過得去。”

    “在黑旗軍點的火,認真的說了十年,也隻是個火種。真要拉出去,唯一有用的,恐怕也隻有高喊人人平等的殺富人、分田地。左端佑走的時候我跟他開個玩笑,說若真是天下都與我為敵,我就開始喊平等、均田地。可是啊,世界如果最終要變好,在變好之前,就要承認目前的差異。”

    “矯枉必然會過正,如果在目前的情況下還政於民,文脈會斷絕。如今的儒家體係斷了還沒什麼,但是對於文化和智慧的尊重不能斷,文人的自尊不能斷,要走到對的路上去,蠢人的開口是不可靠的,最終還是要以智慧為核心,我至少要保證,在新的時代,人們會明白文化的重量,文人自己能認可這個重量,認識到自己的責任,甚至可以因為這種責任,麵對強權而不屈不饒,為真理而付出代價。”

    “殺人誅心很簡單,隻要告訴天下人,你們都是一樣的,有智慧跟沒有智慧一樣,讀書跟不讀書一樣,我打穿武朝,甚至打穿女真,統一這天下,然後殺光所有的反對者。文人嘛,殺過一批再殺一批,多來幾次,剩下的就都是跪下的了。但是……將來的也都跪下來,不再有骨頭,他們可以為了錢做事,為了好處做事,他們手裏的文化對他們沒有重量。人們遇上疑問的時候,又怎麼能信任他們?”

    “讓人們懂理,給每一個人選擇的權力,是希望人人都能成為掌舵人。但是文化自尊一斷,就算你懂理,信息被蒙蔽後也不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將來我們又會走到老路上。我殺穿武朝,建立另一個武朝,又是何苦來哉?文人有骨頭,讓人很頭痛,但是一個時代要變好,必須要有有骨頭的文人,這件事啊……我不能不在乎。”

    兩人沿山道往下,遠遠的也有多人跟隨,檀兒笑了笑:“相公這話被人聽了,會說你在吹牛。”

    “風物長宜放眼量,不可不未雨綢繆。”寧毅也笑了笑,“但如今時間也差不多了,先走出去一點點吧……最主要的是,敗了的必須割肉,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另一方麵,女真要南下,武朝未必擋得住,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沒辦法婆婆媽媽了,我們先拔幾個城,看看效果吧。我請了雍錦年,讓他寫點東西……”

    “這麼說,今年可以出去過年了?”

    “希望能過個好年吧……”

    夫妻倆一路前行,又說了些話,到得山腰時,見到下方有幾人沿道路上來了,檀兒笑著指了指前方一名老者:“喏,雍夫子。”

    這老人名叫雍錦年,乃是經左端佑介紹過來的一名儒生,如今在集山負責一些書文的編纂工作。雙方打過招呼,寧毅開門見山:“雍夫子,請您過來,是希望接您的筆,為華夏軍寫一篇檄文。”

    “檄文?”老人眼前一亮。

    “是啊,意思大概是……自景翰朝以來,女真崛起,天下板蕩,中原、華夏民族之存續,飽受威脅。華夏軍成立以來,華夏軍中諸將士,為天下存亡,拋頭顱灑熱血,雖殞身不恤……建朔年間,中原淪於金賊之手,華夏軍於西北抗敵三年,先後擊潰偽齊、金國軍隊達百萬之眾,陣斬女真大將婁室、辭不失,終因身後無緣,輾轉南下……”

    ……

    深秋的風已經吹起來了,涼山還顯得溫暖。武襄軍大營,在蘇文昱提出讓武襄軍無條件投降後,雙方在各自不善的言辭中宣告了第一次談判的破裂。

    蘇文昱轉身離開,揮了揮手。

    “那就再打兩天吧!”

    不久,黑色的軍旗蔓延,漫山遍野的攻向武襄軍的地盤。

    戰爭還將持續,不久之後,郎哥將得到莽山部被大軍圍困攻擊的消息……

    ……

    “……自華夏軍至小涼山中,生息修養,戰戰兢兢,在內,於當地百姓秋毫無犯,在外以契約、誠信為來往之標準,不曾欺淩與虧欠他人。自武朝更換新君之後,華夏軍一直保持著克製與善意,但如今,這份克製與善意,為人所誤解。有人將我軍之善意,視為軟弱!武建朔九年,在女真宗輔、宗弼對江南虎視眈眈,華夏將麵臨望族滅種之禍的前提下,武朝,以武襄軍十萬人悍然來犯,寧可在外患最盛之情況下,不顧滅頂之災,袍澤相殘、同室操戈”

    ……

    長江以北的中原,餓鬼們還在膨脹和毀滅著所能見到的一切,汴梁被圍困了數月,隨著秋日的過去,被餓鬼焚燒的田畝顆粒無收,積蓄已經耗盡。在汴梁附近,無數的城池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阿裏刮率領軍隊出擊,數度擊潰和屠殺了遭遇的餓鬼部隊,曾經隸屬偽齊的數支大軍也在竭力地對抗著餓鬼們的進犯,在這個秋天裏,有百萬之眾或餓死,或被殺死在了這片大地之上,屍臭蔓延,瘟疫開始擴散。但餓鬼的數量,仍在以不可抑製的速度不斷膨脹。

    被饑餓與病痛侵襲的王獅童已然瘋狂,指揮著龐大的餓鬼大軍進攻所能見到的每一處:人太多了,他並不介意讓餓鬼們盡量多的損耗在戰場之上。而糧食已經太少,即便攻下城池,也不能讓跟隨的人們飽腹太久,餓鬼所到之處,山嶺上的樹皮草根已經被吃光,秋天過去了,些許的果實也都不再存在,人們架起鍋、燒起水,開始吞噬身邊的同類。

    一部分掌控地盤的偽齊軍閥甚至試圖讓開道路,令餓鬼們南下,但餓鬼如人海般選擇了攻城。江南太遠太遠,他們隻能抓住眼前的每一顆糧食。

    渺小、瘦弱、皮包骨頭的人們一路前行,哭泣都已經無淚,絕望伴隨著他們,一點一點的隨著涼意席卷,就要浸透這片人間地獄。

    無人能擋。

    黑旗的八千精銳躲避著這絕望的海潮,還在趕往徐州。

    ……

    “……對於鄰人之短視與愚蠢,華夏軍不會坐視和姑息,對於一切來犯之敵,我軍都將給予迎頭的痛擊……今武襄軍已敗,為保證華夏軍之存續,保證涼山居民之生存和利益,保證華夏軍一直以來所維持的與各方的商道與往來,在武朝不再能維護以上諸條的前提下,華夏軍將自身力量保證我方朝東、朝北等各路商道之安危。在武襄軍全麵投降的前提下,我方將會接管由涼山往東、往北,直至以梓州為界等各地之衛戍任務……”

    寧毅說到這裏,身邊的雍錦年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

    大名府,李細枝率十七萬大軍抵達了城下,與此同時,祝彪率領的一萬一千華夏軍穿山過嶺,直朝李細枝所在的黃河岸邊而來。

    戰鼓似雷鳴,旌旗如大海,十七萬大軍的結陣,巍然肅殺間給人以無法被撼動的印象,然而一萬人已經直朝這邊過來了。

    “……狂妄小兒,竟真敢與我軍開戰不成!”

    正讓大軍準備攻城的李細枝在確認路線後也愣了半晌,這個時候,女真三十萬大軍的前鋒已經越過了真定,距離大名府三百裏。

    而就在女真大軍於真定過境的第二天,真定爆發了一次針對女真後勤部隊的襲擊,與此同時,真定城內的齊家老宅響起了爆炸,隨後是蔓延的大火,一名名綠林人物在這老宅之中廝殺。針對齊硯的刺殺已經展開,但由於齊家一直以來在這裏的經營,搜羅的大量家將和綠林武者,這場裏應外合的刺殺最終沒能成功殺死齊硯。

    齊硯的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部分親族在這場刺殺中死去。這場大規模的刺殺後,齊硯攜帶著無數家財、眾多親族一路輾轉北上,於第二年抵達金國元帥宗翰、希尹等人經營的雲中府定居。

    這些人從此都沒有再回到中原……

    ……

    “……我軍此次出兵,其一、為保障華夏軍商道之利益不受侵害,其二、乃是對武朝眾多跳梁小醜之小懲大誡。華夏軍將嚴格履行過往軍規,對每城每地心向華夏之群眾不犯秋毫,不擾民、不拆屋、不毀田。此次事件過後,若武朝幡然醒悟,華夏軍將秉承和平友善的態度,與武朝就損害、賠償等事宜進行友好協商,以及在武朝承諾華夏軍於各地之利益後,妥善商討梓州等各地各城的管轄事宜……”

    “……華夏軍自建立之日起,規行矩步、與鄰為善,一直以來得到眾多開明人士的支持和幫助。如嶺南李成茂(李顯農)等,為解決莽山郎哥等肆虐眾匪,日日奔走、嘔心瀝血……呃,我待會再加幾個名字……隻因有誌之士皆明,外侮在前,傾覆在即,唯我華夏各族之存續,為當今天下要務。唯獨放下矛盾,攜手同心,華夏之人才能夠打敗女真,光複中原,興盛我華夏大地……華夏子民不會忘記他們,曆史會留下他們的名字,會感謝他們,也希望武朝諸賢達能以為鏡鑒,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在此,華夏軍承諾,所行諸事皆以華夏利益為重,此後亦絕不首先興起與武朝的爭端,希望此誠意,能令武朝回頭。同時,凡有侵害華夏之利益者,皆為我華夏軍之敵人,對於敵人,華夏軍絕不放縱、姑息,希望此後,不再有此等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件發生,否則,此次之事,即為前鑒。”

    寧毅頓了頓,加上最後一句。

    “勿以為言之不預也。”

    ……

    八月上旬,在西南雌伏數年的安靜後,黑旗出涼山。

    黃河岸邊,針對李細枝十七萬軍隊的一場大戰,凶狠地展開,這是北地對女真軍隊一係列阻擊戰的開端,三天的時間內,黃河染血、沉屍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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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九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一)

  

   


     自金滅遼,女真第一次南下後,又過去了十一個年頭。武建朔九年秋,金國第四度伐武拉開了序幕,三十萬大軍由東路南下中原。相對於女真第一次南下時人們自發組織抵抗的激烈、以及女真一路屠城的殘酷,在經曆了偽齊、女真近十年的統治和殺戮後,七月間,中原民眾在黃河以北組織的反抗局勢,萬馬齊喑。或許也意味著,武朝在中原的正統統治地位,已經降至低點。

    七月底,真正屬於大勢力有組織有計劃的反抗終於展開。相對於更多取決於人民自覺、如大河汪洋般的民間反抗,此時受明確意誌主宰的反抗行為就更像是處心積慮的刺殺,鋒芒的對衝凶狠而暴烈,欲在第一時間製敵於死地,拉起氣勢與優勢。

    七月二十四,王山月光武軍取大名。

    二十六,李細枝早已蓄勢待發的十七萬大軍往南而來,同時,女真將領烏達率一萬原駐中原的女真軍隊並行而下,趕往黃河岸邊,預防王山月手中的梁山水軍突襲東路軍南下渡頭。

    二十八,一萬一千黑旗軍陡然聚攏,攻破曾頭市,在一日的休整後,朝大名府南來。

    八月初四,十七萬大軍聚攏大名府,預備攻城,城內三萬六千餘光武軍連同前來增員的三千餘附近山頭義軍蓄勢以待,這個時候,黑旗軍已過高唐,朝著李細枝直撲而來。

    黃河北岸各地的反抗連鎖展開,最為激烈的,真定城外突襲女真糧草部隊,真定城內,齊硯府邸遭突襲,放火與刺殺事件的頻率陡然爆發,河間、高唐等地突現大量傳單盡管城內許多人都不識字,卻也足夠將整個氣氛與局勢收縮到最為緊迫的程度。連綿爆發的事件猶如急促的戰鼓,將整個事態延傳開去。

    能夠得知整個事態的不僅僅是南下的女真,在這片地方經營多年,大名府下的李細枝此刻或許才是最早收集到每一條線報的人。軍隊的戰爭預備已經緊迫到極點,對於大名府的攻城蓄勢待發,但黑旗的淩厲衝勢不得不讓他回頭。軍中幕僚不斷商議,有的緊張有的懷疑。

    “黑旗這是要一鼓作氣,與我軍決戰!”

    “必是疑兵之計!便是黑旗,也不致如此魯莽!”

    “烏達將軍猶在附近,梁山這股黑旗隻是偏師,並非主力,一旦被拖住隻有自取滅亡!”

    “疑兵!”

    “……別忘了小蒼河!”

    “也別忘了四太子宗弼的前鋒!”

    幕僚的爭吵令人煩悶,李細枝隻能擺出霸氣而鎮定的姿態,一方麵徐徐圍城,另一方麵,調動大名府與高唐中間的衛戍部隊一萬三千人,同時令麾下大將馮啟澤率三萬人在途中關卡林河坳布下防線,嚴陣以待。八月初六,在林河坳關口,馮啟澤看到了逼近而來的黑旗部隊,此時,林河坳關卡上方,鐵炮、弓箭、各種防禦已經嚴陣以待,關內是擁擠的四萬三千人,對麵,黑旗萬人陣中,大刀關勝提著青龍偃月,出陣而來,殺氣凜然。

    “要打仗了!彼小兒輩,還不清楚麼!”關勝的喊聲傳上城牆來,有著睥睨四方的蠻橫,“土雞瓦狗速速投降!否則便要死了!”

    “我城堅炮厲,四倍於爾等!鼠輩昏了頭,前來送死,正好添我功績!”

    “你這四倍怕是沒去過小蒼河!”

    “哈哈,最後夾著尾巴跑掉的是誰!”馮啟澤辯才無礙,並不示弱,城下關勝嗬嗬笑了起來,最後關刀一晃:“那就去死吧!猴子們!”說完,策馬而回。

    馮啟澤本以為對方還會多說幾句,他也好在氣勢上折服對方,料不到對方說走就走,也隻得沉下心來。此時還不到下午,他本人便在城牆上坐下來,命令眾士兵、軍法隊嚴陣以待,絕不鬆懈,等待著黑旗的進攻。在提防著黑旗的這些年裏,北地眾人對於黑旗最大的印象便是小蒼河撤退後那無孔不入的滲透能力,為著這些事,李細枝軍中也是數度清洗,馮啟澤同樣加強了城牆上士兵之間的監督。至於滲透之外黑旗軍的強悍,那也隻有打起全部的精神,以硬碰硬去解決了。

    對麵陣地上,黑旗的戰鼓一陣一陣,不曾停歇。這是簡單的疲兵之計,馮啟澤不為所動,到得下午時分,他倒反應過來,與副將道:“我料黑旗用意不在拔林河坳,也不在攻李帥中軍。黑旗以心魔為首,狡計百出,不至於強攻堅城,恐有其它目的。”

    副將道:“將軍英明,那我等該如何應對?”

    “無須應對。”馮啟澤搖頭,“如今大名府乃李帥責任所在,黑旗若繞過林河坳救援大名,我等四萬大軍出動,前後夾擊,即便黑旗也不敢如此行險。若其目的不在大名府,便讓他們亂來幾日,女真主力一到,這小股黑旗插翅難逃。”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直到夜晚降臨,城牆上的防禦,也沒有絲毫鬆懈。黑暗降臨後,兩邊燃起了火光,對麵的鼓聲仍舊在繼續,如此直到這一日的深夜,子時二刻,鼓聲停了。

    火光前推,有一騎當先而出,著盔甲,執暗紅長槍,在陣前舉起了一隻手。

    對陣的兩頭都被窒息淹沒,這沉默持續了片刻。

    “諸位黑旗的弟兄,女真來了!”

    那聲音響起來。

    “十一年前,女真第一次南來,祝彪跟隨寧先生,於汴梁城下正麵擊潰了女真人的進攻,守住了汴梁!女真人擊垮了汴梁的百萬大軍,沒有擊垮我們!”

    “十一年來,從汴梁到小蒼河,到梁山再到如今。我見過女真人擊垮無數的軍隊,見過他們屠殺無數的漢人,殺我們的父母侵占我們的土地!很多人跪下了對麵的人跪下了!我們沒有跪下過!”

    “今天上午,那上頭的人大聲跟我們說,嗬嗬,他們四倍於我們,哈哈,有堅城利炮,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黑暗之中,有無數的笑聲響起,蔓延而來。

    “一群跪下的人,算是什麼?讓汴梁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告訴他們!女真在汴梁城下打敗一百萬人,用了多少兵!讓小蒼河滿山滿穀的屍體告訴他們,沒有女真人的插手,一百萬人算是什麼!而女真人沒有打敗我們,在西北,我們殺了他們的軍神完顏婁室,在延州城上,我們親手砍下了辭不失的人頭!”

    “這是大人打仗的地方,是你死我活的地方!我告訴他們了,但是他們不聽!諸位兄弟,這些軟骨頭,不小心擋在前麵了。”

    空氣已經收緊,沉默降下來,祝彪回過了頭,朝城牆上投來目光,然後,鼓聲轟然而鳴。

    “全體都有”

    轟

    “踩死他們!!!”

    呐喊聲如海潮般推來,城牆上方,馮啟澤看著這一幕,瞪大了眼睛。

    “瘋了……”

    然後他回過頭去。歇斯底裏。

    “守城”

    黑夜中炮聲響起,在夜色中不斷爆開,箭雨由上而下的撲落,無數火光又由下而上的升騰,雲梯朝城牆上架過來,鉤索在巨弩的發射下飛舞而來。馮啟澤拔起長刀,高喊“守城”,一麵走一麵低語:“瘋了。娘的瘋子。”他在城牆上巡視片刻,陡然間警覺地往後看,跟隨著他的侍衛一陣驚悚,但馮啟澤隻是看了他兩眼,又咬牙切齒地往前走。

    “傳令盧明看好守城的幾處要害,若有人異動,殺無赦!軍法隊都給我提起精神來!”

    “必定有詐必定有詐,一定是裏應外合……”

    “……二弟,帶人去盧明那裏,保護他……看住他!”

    攻城的局麵在第一時間激烈到了極點,馮啟澤一麵巡視,一麵預測著自己漏算的地方。然而真正的壓力,是在守城的鋒線上,這一刻,城上士兵感受到的,是如同女真人攻汴梁時一般無二的猛烈攻勢,黑夜之中,華夏軍的前鋒順著吊索瘋狂而上,城牆上的士兵經曆了半日的提心吊膽、鼓聲騷擾,以及軍法隊的高壓和疑神疑鬼,尚未來得及第二次換防,攻城持續的時間還未及一刻鍾,城防南側,三名黑旗軍先鋒登城。

    經曆過小蒼河血戰的先鋒持盾揮刀,朝著守城的士兵殺了上去,夜色之中,登城的殺神渾身都是血肉,片刻時間,從後方的雲梯上又上來兩人。馮啟澤率領士兵朝這邊援救而來,還未接近,前方的城牆已經被士兵堵起來了,城下火箭還在升騰,馮啟澤大喝:“推上去,殺退他們!”

    又有人喊:“不許退!退者殺無赦”

    這頭的局麵稍稍抵住,另一端,祝彪、關勝踏上了城牆,作為此時黑旗的首領,焚城槍的登城顯得格外明顯,無數箭矢飛舞過來,祝彪一手持槍,一手托了一張大盾,朝著前方猛烈推撞,關勝則窺準空隙衝出,長刀揮舞,血光彌漫,不久,後方的先鋒也都跟上來了。

    沸騰的殺戮沿著破城點城牆兩端擴散,又朝中間壓了過來。馮啟澤歇斯底裏,不斷揮刀督戰,然而城牆下方的士兵竟被殺得不能再上來,炮聲偶爾的轟鳴中,過了子時,林河坳城牆易手了,而凶猛的殺戮還在推進。

    武景翰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女真南下,李細枝的部隊按兵不出,到第二次南下時投靠了女真,小蒼河大戰時,李細枝地處東麵,大肆發展,出兵卻最少,馮啟澤麾下無論是新兵還是老兵,雖然也曾經曆了戰鬥,甚至參與過圍剿獨龍崗,卻竟然一次都未曾麵對過女真或黑旗精銳級別的全力進攻。

    八月初七,林河坳關卡失手,數萬潰兵朝著大名府方向逃去,這天上午,李細枝收到了這個讓人頭皮發麻的消息。

    黑旗的瘋子不要命的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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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於“文人”的幾句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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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了上788章後,看到一些書評,發現有一些朋友的認知,過分敏感和錯誤,我寫了這章,談一些粗淺的概念,但是沒發,到789章發了之後,又看見一些書評,覺得還是發出來。

    到底什麼是文人?

    我們從幾千年前甚至幾萬年前的最初談起。

    人類的本質在大腦進化定型之後,基本就已經定了,基於人的基本屬性就是我們現在的基本屬性人要成熟,要獲得提升,途徑隻有一個:反複經曆事情,利用思考,獲取經驗。即便未來,事情也隻能這樣幹。

    人類超越動物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發明了語言文字,讓前人的經驗可以流傳下來,前人代替你去經曆事情,思考了,然後有了結論,一代代的積累,人類建立目前的社會。

    看書的意義,就在於獲取他人的經驗,例如我們看小說,通過模擬一段“經曆”,在這段“經曆”裏思考,獲取營養,當你在同樣的事情上模擬了十次八次,終於遭到一件真的事情時,心裏至少能有個數。

    那麼古代文人是什麼?

    通過讀書,獲取了比別人更多的經驗,由此成為統治階級,自然而然地會產生優越感,會瞧不起他人。在近代受到了抨擊,更值得一提的是,“文人”擁有更多社會經驗,更懂得社會的殘酷,當事情壓過來,他知道後續有多可怕,容易軟弱迂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文人沒骨頭,是真的、沒法否認的一個想對屬性。

    但是,現代的文人是什麼?

    我們的過去叫了太多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臭老九”,恍然間隻要有人民最好沒文人,可是走到現代社會,信息爆炸,書已經到處都是了,你們誰沒看過書?誰看不到書?誰看了書以後還能產生真正的階級差異?

    但人的基本屬性沒有變,要更成熟、更懂事,你就需要更多的經曆,更多的思考,更多人生的橫向對比,你是個人你就取不了巧。

    為什麼要憎恨文人?

    在現代社會憎恨文人者,恕我直言,是那種真正懶惰的人,他們不去看書,不去提升自己,卻依然認為,自己麵對某些複雜事情時,能有天然的正確,他們更喜歡不動腦筋,不去努力,卻依然比得上那些聰明的、努力的、不斷進取的人的這種感覺。

    可是比不上的。

    現代社會打掉了過往的階級,但是智慧的階級仍舊存在,在可見的未來依然會存在,它簡單的表現在:聰明人辦一件事情能更快地找到辦法,笨人辦砸了,階級在這件事裏得以體現和拉升。

    想要變聰明,一是思考,一是看書。這三十年的發展,階級已經出現了,意識到教育的重要後,“贏在起跑線上”的概念也出現了,有錢人把孩子放進好的學校,找好的老師,所謂“好”,必然體現在能夠協助孩子更快地從書裏汲取營養,這些孩子會成為更優秀的人,他們能夠在本質上碾壓笨人,笨人會成為真正的社會底層。但比較過往,這個階級並不十分的固定,因為書已經滿世界都是了,就看你有沒有緊迫感了。

    關於讀書有以下幾種特質:

    1、閱讀可以代理“閱曆”,但所得必須乘以思考,也就是說,聰明人可以從書中獲得更多,這是無法避免的。

    2、閱讀並不能完全取代“閱曆”,你在書中閱讀某段經曆,不斷思考,這個思考落到實處,要在現實中對你有益,仍舊要經曆一件確實的事件,在這件事裏,你可能仍舊手忙腳亂,但如果沒有看書,你可能會手忙腳亂十次八次,然後才獲得正確的教訓。

    3、閱讀基於每個人性格的不同,是有開竅這回事的。譬如你漫無目的地看書,在書中經曆了一百次,對於現實中需要閱曆的縮短,可能隻縮短了兩三次,但是通過不同書裏有目的的橫向對比,我們可能更容易找到正確的人生教訓,成熟得更快。那些精英學校,因材施教的大學,能幹的就是這種事,但隻要肯讀書,仍舊存在超越的希望。

    4、現代閱讀的本質,就是取代“經曆”的一種取巧的手段,經曆一件事,要花上十天半個月,可能還沒辦法找到感悟,但十天半個月,你可以看上十多本書。在這個過程裏,我們麵對這個世界,提升自己的過程,就是不斷地“經曆”不斷地思考,不斷地利用每一段經曆進行交叉對比,最終找到這個世界的方法論。這本書裏說了一個道理,那本書裏說了一個,為什麼兩者同時存在,你可以找到更細的解法和說法,經過更多的對比,你能找到放諸世界皆準的法則。

    5,個人的一點經驗:確定目標,求解方程。例如我們看孔子的《論語》,我們要確定,孔子的目標是“培養君子,建立大同社會”,他麵臨春秋時期的現狀,那麼《論語》的本質就是,“在春秋時期如何達到大同社會的一些設想”,這個方程的解法中,存在孔子整個人的邏輯架構,如果能看懂這些,如果他麵臨的是現代社會,“在現代時期如何達到大同社會的一些設想”中,解法必然會不同。看書,抽取寫書人的思維方式和邏輯架構,那麼在麵對事情時,我們將擁有無數的橫向對比,這是閱讀最根本的一個目的,不在於學會前人的鞠躬作揖,而在於學會他們的邏輯內核。

    這是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原本我考慮著不用說,甚至考慮著不用這麼淺,但是即便在現在,無條件鄙視“文人”的人還這麼多,你們真是鄙視“人文”獲取一點點優越感呢,還是真心的輕視“文化”?未來是一個專業的社會,麵對事情時,你依靠自己那顆與生俱來的天才頭腦,還是專業人士的解說?但是專業人士沒有骨頭了。文化,人們並不認為文化支撐起了一個社會的框架,人們將之視為僅僅為自己賺錢的工具,那麼,能夠賺錢的時候,扭曲一點也沒什麼。當整個社會的專業人士都這樣幹的時候,有一天他說地溝油沒有害處,你是不是得吃?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說的不是群眾無條件正確,而是群眾對於切身的東西了解最純粹,譬如說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們看到的霧霾越來越多了,政府就要去解決。群眾提要求永遠得由群眾來提要求,專家做解法,政府去執行,這麼一個循環下來,社會得以良性循環。但是在一些扭曲的人心中,他們覺得自己是雪亮的,就是自己什麼都對,哪怕我一輩子沒看書沒動腦,我說社會該如何去做,別人就得信,扯淡麼不是?靠中二治國能行我們早就接近真理了,我也中二過,那還不簡單,但凡有劣跡的人全殺光不就行了。

    社會最終,要靠智慧來指明方向,這個方向很窄,遠不如我們想象的寬。但獲取智慧的方式,不會再有變化了,就是讓我們的大腦一次一次的“經曆”,不斷地“思考”交叉“對比”,最終獲取一個能夠適合世界的基本邏輯框架。人們的天真可愛永遠不會接近真理,你躲在家裏,不動腦筋,然後鄙視“文人”,永遠不會證明你比讀書人聰明。要成為優秀的人,可以去經曆,可以讀很多書代替部分的“經曆”,但折算下來,誰也取不得巧,而文人的骨頭,就是我們的骨頭。

    鄙視古代的文人,在於鄙視因此而來的階級。在現代鄙視別人讀的書多,用的腦子多,那是真正的愚蠢。

    這些東西原本是啟蒙的基礎知識,但是我看到,我的讀者中確實有這樣的人,在一個現代社會上,希望藉由鄙視“文人文化”,來論證自己沒讀書沒用腦也一樣光輝偉大,獲取些許優越感。

    獲取優越感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我的讀者,不要被留在了底層。書永遠是強大自身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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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24 12:02:06
第七九〇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二)

        



    梓州,秋風卷起落葉,倉皇地走,市集上殘留的汙水在發出臭氣,小半的店鋪關上了門,騎士焦急地過了街頭,途中,打折清倉的商鋪映著商戶們蒼白的臉,讓這座城市在混亂中高燒不下。

    商船在連夜撤走,收拾家當預備從這裏離開的人們也已經陸續動身,原本屬於西南數一數二的大城的梓州,混亂起來便顯得愈發的嚴重。

    往前走的書生們已經開始撤回來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成都,立誓要與之共存亡,而在梓州,儒生們的憤慨還在持續。

    “豎子竟敢如此……”

    “他就真不怕天下悠悠眾口”

    “朝廷必須要再出大軍……”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武建朔九年八月,世事的推進驟然變化,猶如白熱的棋局,能夠在這盤棋局上相爭的幾方,各自都有了激烈的動作。曾經的暗湧浮出水麵化為怒濤,也將曾在這水麵上弄潮的部分人物的好夢猝然驚醒。

    在這天南一隅,精心準備後進入了涼山區域的武襄軍遭到了迎頭的痛擊,來到西南推動剿匪戰事的熱血儒生們沉浸在推動曆史進程的快感中還未享受夠,急轉直下的戰局連同一紙檄文便敲在了所有人的腦後,打破了黑旗軍數年以來優待讀書人的態度所創造的幻象,八月上旬,黑旗軍擊潰武襄軍,陸橋山失蹤,川西平原上黑旗浩蕩而出,痛斥武朝後直言要接管大半個川四路。

    華夏軍檄文的態度,除了在痛斥武朝的方向上慷慨激昂,對於要接管川四路的決定,卻輕描淡寫得近乎理所當然。然而在整個武襄軍被擊潰收編的前提下,這一態度又實在不是妄人的玩笑。

    狼子野心、圖窮匕見……無論人們口中對華夏軍隨之而來的大規模行動如何定義,乃至於口誅筆伐,華夏軍隨之而來的一係列行動,都表現出了十足的認真。也就是說,無論書生們如何談論大勢,如何談論名譽聲望或是一切上位者該忌憚的東西,那位人稱心魔的弑君者,是一定要打到梓州了。

    甚至於,對方還表現得像是被這邊的眾人所逼迫的一般無辜。

    就在書生們謾罵的時間裏,華夏軍已經一絲不苟地掃除了涼山附近六個縣鎮的駐兵,並且還在有條不紊地接管武襄軍原本駐軍的大營,在涼山雌伏數年之後,擅長情報工作的華夏軍也早已摸清了周圍的底細,反抗固然也有,然而根本無法形成氣候。這是掃蕩川西平原的開端,似乎……也已經預示了後續的結果。

    對於真正的智者來說,勝負往往存在於戰鬥開始之前,衝鋒號的吹響,許多時候,隻是獲取勝利果實的收割行為而已。

    在儒生聚集的伴鬆居、辛穀堂等地,彙聚的書生們焦急地聲討、商議著對策,龍其飛在其中斡旋,平衡著局勢,腦中則不自覺地想起了曾經在京城聽李頻說過的、對寧毅的評價。他未曾料到十萬武襄軍在黑旗麵前會如此的不堪一擊,對於寧毅的野心之大,手段之霸道,一開始也想得過於樂觀。

    但眼下說什麼都晚了。

    黑旗出兵,相對於民間仍有的僥幸心理,儒生中越是如龍其飛這般知道內幕者,越是心驚膽寒。武襄軍十萬人的潰敗是黑旗軍數年以來的首次亮相,宣告和印證了它數年前在小蒼河展現的戰力不曾下落黑旗軍幾年前被女真人打垮,此後一蹶不振隻能雌伏是眾人先前的幻想之一擁有這等戰力的黑旗軍,說要打到梓州,就不會僅止於成都。

    迫於混亂的局勢,龍其飛在一眾儒生麵前坦誠和分析了朝中局勢:當今天下,女真最強,黑旗遜於女真,武朝偏安,對上女真必然無幸,但對陣黑旗,仍有取勝機會,朝中秦會之秦樞密原本想要大舉發兵,傾武朝半壁之力先下黑旗,而後以黑旗內部奇巧之技反哺武朝,以求對局女真時的一線生機,誰知朝中博弈艱難,愚人當道,最終隻派出了武襄軍與自己等人過來。而今心魔寧毅順水推舟,欲吞川四,情況已經危急起來了。

    “我武朝已偏居於黃河以南,中原盡失,如今,女真再度南侵,來勢洶洶。川四路之錢糧於我武朝重要,決不能丟。可歎朝中有不少大員,屍位素餐愚昧短視,到得如今,仍不敢放手一搏!”這日在梓州富商賈氏提供的伴鬆居中,龍其飛與眾人說起這些事情原委,低聲歎息。

    “我西來之時,曾於京中拜會秦大人,秦大人委我重任,道一定要推動此次西征。可惜……武襄軍無能,十萬人竟一擊即潰。此事我未有料想,也不願推卸,黑旗來時,龍某願在梓州直麵黑旗,與此城將士共存亡!但西南局勢之危急,不可無人驚醒京中眾人,龍某無顏再入京城,但已寫下血書,請劉正明劉賢弟進京,交與秦大人……”

    他這番言語一出,眾人盡皆嘩然,龍其飛用力揮手:“諸位不要再勸!龍某心意已決!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初京中諸公不願出兵,乃是對那寧毅之野心仍有幻想,如今寧毅圖窮匕見,京中諸賢難再容他,隻要能痛定思痛,出重兵入川,此事仍有可為!諸君有用之身,龍某還想請諸位入京,遊說京中群賢、朝中諸公,若此事能成,龍某在泉下拜謝了……”

    他慷慨悲壯,又是死意又是血書,眾人也是議論紛紛。龍其飛說完後,不理眾人的勸說,告辭離開,眾人欽佩於他的決絕壯烈,到得第二天又去勸說、第三日又去。拿了血書的劉正明不願代行此事,與眾人一道勸他,蛇無頭不行,他與秦大人有舊,入京陳情遊說之事,自然以他為首,最容易成事。這期間也有人罵龍其飛沽名釣譽,整件事情都是他在背後布局,此時還想順理成章脫身逃走的。龍其飛拒絕得便更加堅決,而兩撥儒生每日裏懟來懟去,到得第五日,由龍其飛在“雁南樓”中的紅顏知己、紅牌盧果兒給他下了蒙汗藥,眾人將他拖上馬車,這位深明大義、智勇雙全的盧果兒便陪了龍其飛一同上京,兩人的愛情故事不久之後在京城倒是傳為了美談。

    龍其飛等人離開了梓州,原本在西南攪動局勢的另一人李顯農,如今倒是陷入了尷尬的境地裏。自從小涼山中布局失敗,被寧毅順手推舟化解了後方局勢,與陸橋山換俘時回來的李顯農便一直顯得頹廢,及至華夏軍的檄文一出,對他表示了感謝,他才反應過來其後的惡意。最初幾日倒是有人頻繁上門如今在梓州的書生大多還能看清楚黑旗的誅心手段,但過得幾日,便有真被蠱惑了的,半夜拿了石頭從院外扔進來了。

    龍其飛出了兩次麵,為李顯農發聲辯解,輿論一時間被壓了下來,待到龍其飛離開,李顯農才察覺到周圍敵視的眼睛越來越多了。他心喪若死,這一日便啟身離開梓州,準備去成都赴死,出城才不久,便被人截了下來,這些人中有書生也有捕快,有人斥責他必然是要逃,有人說他是要去跟黑旗通風報訊,李顯農辯才無礙,據理力爭,捕快們道你雖然說得有理,但畢竟嫌疑未定,此時如何能隨意離開。眾人便圍上來,將他毆打一頓,枷回了梓州大牢,要等待水落石出,公平發落。

    李顯農隨後的經曆,難以一一言說,另一方麵,龍其飛等人進京後的慷慨奔走,又是另一個令人熱血又不乏才子佳人的溫馨佳話了。大局開始明顯,個人的奔走與顛簸,隻是巨浪撲擊中的小小漣漪,西南,作為棋手的華夏軍橫切川四路,而在東麵,八千餘黑旗精銳還在跨向徐州。得知黑旗野心後,朝中又掀起了圍剿西南的聲浪,然而君武抗拒著這樣的提案,將嶽飛、韓世忠等眾多軍隊推向長江防線,大量的民夫已經被調動起來,後勤線浩浩蕩蕩的,擺出了不勝利毋寧死的態度。

    亂世如烘爐,熔金蝕鐵地將所有人煮成一鍋。

    黃河北岸,李細枝正麵對著暗潮化為巨浪後的第一次撲擊。

    林河坳失手後,黑旗軍瘋狂的戰略意圖展現在這位統治了中原以東數年的大軍閥麵前。大名府城下,李細枝暫緩了攻城的準備,令麾下大軍擺開陣勢,預備應變,同時請求女真將領烏達率軍隊策應黑旗的突襲。

    然而遭到了烏達的拒絕。

    宗輔、宗望三十萬大軍的南下,主力數日便至,一旦這支軍隊到來,大名府與黑旗軍何足道哉?真正重要的,乃是女真大軍過黃河的碼頭與船隻。至於李細枝,率領十七萬大軍、在自己的地盤上如果還會害怕,那他對於女真而言,又有什麼意義?

    李細枝其實也並不相信對方會就這樣打過來,直到戰爭的爆發就像是他修築了一堵堅實的大堤,然後站在大堤前,看著那陡然升起的巨浪越變越高、越變越高……

    八月十一這天的清晨,戰爭爆發於大名府北麵的原野,隨著黑旗軍的終於抵達,大名府中擂響了戰鼓,以王山月、扈三娘、薛長功等人為首的“光武軍”近四萬人選擇了主動出擊。

    一邊一萬、一邊四萬,夾擊李細枝十七萬大軍,若考慮到戰力,即便低估己方的士兵素質,原本也算得上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麵,李細枝沉著地麵對了這場狂妄的戰鬥。

    然後在戰鬥開始變得白熱化的時候,最棘手的情況終於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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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25 09:28:55
第七九一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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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灰白,十七萬大軍在黃河北岸的漫漫秋色間,顯得聲勢浩蕩。北風卷地白草盡折,枯草、灰塵伴隨著延綿的陣型鋪展向遠方,軍隊的調動間,遠處的天際,已經有烽煙升起來了。

    雖然身處巨大的方陣之中,四周士兵偶爾發聲,引起的動靜彙集而來,依然猶如潮湧。李細枝騎在馬上,看著前方軍隊調動驚起的揚塵,身上的血液也已經變得滾燙。

    即便在最後一刻,他還在揣度著黑旗軍殺來的真實目的,是脅迫威懾,令自己不敢放手進攻大名府,還是聲東擊西,背後有著其他的目的……然而對方終於是殺來了,與之呼應的,還有“光武軍”王山月等人打開大名府,由南麵結陣衝來的事實。對方的戰略意圖如此的簡單粗暴,自己終於不用再疑神疑鬼,但在這背後透露出來的東西,卻也著實令人臉頰冰冷、頭腦發寒,猶如被人當麵打了一個耳光的屈辱。

    五萬人衝擊十七萬大軍,來得如此堅決,背後隻能說明,對方自認為戰鬥力遠高於己方,是要在對陣宗輔、宗望等金國大軍之前,首先將自己這十餘萬軍隊掃出戰場。

    確認了這一事實後的憤怒感和屈辱感令得李細枝渾身顫抖,但隨後也被他轉化成了沸騰的殺意和動力,如果說李細枝心中原本還存著一些虛與委蛇的猶豫,到得此時,要打垮這兩方的決心已經主宰了他的腦海。被輕視至此,不打敗這五萬人,他此後還用做人麼。

    十餘萬大軍,在方圓十數裏的戰場上平攤開去,為了防止大規模的潰敗,李細枝將大軍拆散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線,要用綿密的防禦來應付黑旗的鋒芒。李細枝不曾輕敵,他明白黑旗的攻勢之強大,但再強的攻擊畢竟隻有萬人,即便拖,也要將他們拖垮在這片原野上。

    這一天是建朔九年的八月十一,清晨的陽光升起時,華夏軍分兩路發動了進攻,開始了對李細枝大軍的鑿穿作戰,與此同時,在南麵大名府的方向,光武軍分為三股,從不同的方向,向李細枝的陣地展開了攻擊。

    日光逐漸的升高,大名府北麵,二十多萬人的鏖戰帶起的人聲、轟鳴的炮聲煮沸了天空。箭雨混亂的飛舞,衝殺與爆炸偶爾劃過這深秋的山崗,硝煙彌漫,伴隨著爆炸,在半空中飄蕩。這是小蒼河之後,中原之地經曆的第一場大戰,火炮已經開始變得普及了,無論質量的好壞,雙方對於這一武器的運用其實都還不算熟練,在南麵的戰場上,光武軍的部隊偶爾穿過陣地,殺穿了對方的炮兵陣地,引起巨大的爆炸,偶爾也有部隊在對方的炮火中潰散。

    北麵的華夏軍麵對炮火的態度則要好得多。小蒼河三年大戰,後來終於南撤,一部分人是寧毅故意留在了中原的,也有一些華夏軍士兵與大部隊失散,沒能南下。失散在中原陸續又歸隊的,後來大都彙集在梁山一帶,加入了祝彪的隊伍。這些士兵曾經經曆的是最為殘酷的戰局,在三年的大戰中,早已習慣上戰場上的呼吸,後世常言老兵怕槍新兵怕炮,這些士兵已經明白炮火的威力與應對方法。在兩個時辰的時間裏,黑旗軍長驅直進,聯係擊垮李細枝麾下湯定儀、劉輝、耿國安等數支萬人隊,將攻勢推進到距離李細枝五裏外的枯草鋪一帶。

    籍著初期的銳勢,光武軍於南麵發起的進攻也在不斷推進,十七萬大軍組成的防線在李細枝的調動下不斷運作著,不時有部隊潰敗逃散,又有新的隊伍頂上去,潰散的部隊再被重新收編,戰局進行了一個多時辰的時候,李細枝安排在南麵防線的將領寇厲率領三千人突然反水,倒戈一擊,瞬間引起首當其衝的近萬人潰敗,李細枝的侄子李玄五率附近軍隊奮力廝殺,才終於穩住局勢。

    不過,盡管在最初的兩個時辰裏,南麵、東北麵的攻勢都在不斷挺近,到得這天正午時,鎮於中軍的李細枝卻終於舒了一口氣,在東北麵的枯草鋪,近四萬人終於將黑旗軍的攻勢延阻在這裏,而南麵的戰鬥雖然激烈,此時的推進也已經開始變得緩慢隻要能讓對方的攻勢緩下來,接下來的局麵,對自己來說就是優勢。

    他是這樣想的,原也不錯。

    隻是到得正午時分,本陣的側後方,陡然傳來了巨大的爆炸,爆炸的煙塵升騰,地動山搖,李細枝回頭看去,爆炸竟就發生在側後方的兩百丈外,有人將輜重火藥引爆了。戰馬嘶鳴奔走,混亂已經擴散開來,一隊人策馬衝來:“黑旗已至,殺李細枝”

    “盧建雲倒戈了”

    “豎子找死!”李細枝眉眼一厲,刷的拔起了身側的大刀,“黑旗攻勢已疲!此等小醜不過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今日勝算在我,眾兒郎,隨我斬殺此賊!我要親手砍下他的頭”

    他此時也不再細究此等近處為何還有內奸黑旗會安排內奸原本就不出奇他也是一生戎馬,揚聲暴喝中便要親自衝向那邊,但後方的精兵已經阻住了騎兵的衝擊。叛亂的眾人倉皇的後撤,附近的軍隊已經從四麵八方圍將過來。李細枝正在大聲下令,有渾身染血的騎士從東北的方向狂奔而來,那斥候到得近處滾下馬來,第一句話便令得李細枝怔了怔。

    “枯草鋪敗了”

    “……你說什麼!”李細枝腦中空白了片刻,有一瞬間,他揮起長刀朝對方砍過去,然而斥候帶著哭腔說了第二句話。

    “湯定儀倒戈,砍了劉輝劉將軍的腦袋……”

    “倒……你娘的戈,湯定儀……”

    李細枝渾身發抖,被氣到說不出話來,然而五裏路並不算遠,就在東北麵的地方,一片混亂正在開始變得巨大,有軍隊被裹挾著、潰散著,正在朝這邊湧來,李細枝當即點了兩萬人往前,軍法隊拔刀,一麵要維持秩序,一麵收攏潰兵,阻擋殺來的黑旗,然而連鎖反應已經出現,先前倒戈的盧建雲等人尚未被圍困殺死,又有兩起反正在軍陣中爆發,接著又是輜重爆炸的出現。

    兩萬人在前方,甫一接觸衝來的軍陣,便開始潰散了。黑旗在視野中劈波斬浪,蔓延而來,有人聲在喊:“華夏軍來了,投降免死”李細枝命令軍法隊開始殺人,他想要帶著本陣的精銳衝殺,然而前方麵對的,已經是倒卷珠簾的態勢。側麵,原本隸屬於馮啟澤麾下的一支大概五千人的潰兵,此時也高喊著反正,朝著李細枝這邊奮力地廝殺過來林河坳之戰時,馮啟澤心心念念害怕的,就是軍隊內奸的倒戈,然而那場大戰,黑旗的內應始終不曾出現,這支潰兵回到李細枝這裏,又被整起隊來,誰也料不到在眼下倒戈了。

    二十餘萬人廝殺了一個上午,到得如今,終於煮成一鍋粥,亂得不能再亂了。就在正午的這個時辰裏,李細枝見到了他人生中最為玄幻的一幕戲劇,以湯定儀的倒戈為轉折點,十七萬大軍中,因將領被策反臨陣倒戈的部隊多達兩萬人,大規模的、小規模的倒戈與政變將他的軍隊瞬間蝕成了篩子,同時摧垮了十餘萬大軍的軍心。

    李細枝雙眼血紅,率領著麾下兩萬直係精銳奮力衝殺。不久之後,侄兒李玄五也帶著麾下軍隊過來了。這三萬軍隊在戰場上衝突,與之對應的,是十數萬大軍的潰敗和離散。黑旗軍、光武軍從後方追殺而來,整個戰場蔓延十餘裏,自西側延伸過大名府,李細枝的直係部隊被一路追殺,一直到了大名府西南側的黃河岸邊。

    傍晚時分,一萬五千餘部隊在黃河岸邊被圍困起來,試圖負隅頑抗,在隨後的慘烈進攻中,大量的軍隊被殺得前擠後擁、推入黃河。李細枝被侄兒、親衛等人護在中央,到得此時,他精氣神已喪,不斷搖著頭,口中隻說:“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黑旗軍一開始就具備這樣多的奸細,那這場戰鬥根本就不可能進行到中午。

    然而這一切終究是在他的眼前發生了。

    在這之前,他已是中原大地統治一方的諸侯,在這個天下,他本該在在棋局上的落子之人,然而隨著戰爭的爆發,他的十七萬精銳大軍,麵對著五萬人的進攻,潰敗在一夕之間。

    難以想象在這之前他的軍隊中有多少的搖擺之人,隨著這場毫無轉圜餘地的戰鬥的進行,華夏軍的內應完成了對搖擺之人的策反工作。

    夕陽正在落下,華夏軍開始了勸降,渾身沾滿汙血、灰塵的李細枝拿起大刀,不願投降。迎接他親衛隊的是射來的炮彈,李細枝被一發炮彈震倒在地,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揮舞大刀衝向了殺來的華夏軍人,對方將他砍翻在了地上。

    “跟你們說過了,大人打仗小孩滾開”

    這一刻的黃河上,無數的屍體隨著水波翻湧,大名府外的硝煙還未停歇。這一天,距離完顏宗弼的女真前鋒抵達,僅有數日時間了,然而這十七萬大軍的潰敗,也必將在這數日時間裏,驚動所有人的目光。

    時間回到二十多天以前,王山月在山崗上與華夏軍的祝彪聚首,帶來了危險的話題。

    “我有一個不要命的計劃,今天帶過來給你。”

    “……”

    “自女真南下,中原萬馬齊喑,已經好些年了。我欲奪大名府,給女真人製造一些麻煩,但是這樣的小麻煩恐怕還不夠振奮人心,也不能確定讓女真人留在大名……黑旗內應無數,先幫我做了李細枝。”

    “……華夏軍有內應,但內應又不是神仙,李細枝再無能,十七萬人擺在那裏,難度大。”

    “你幫我做了李細枝,我不讓你幫忙守大名。”

    “……你確實不要命了。”

    “……這些年,李細枝、女真人越來越殘暴,但反抗的人越來越少。這次女真的南下,不會再給武朝留餘地了,是中原之地,卻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動手,縱然你們抓了劉豫,歸還天下予武朝……黃蛇寨寨主竇明德,一家上下被女真人所殺,眼下也已經不敢螳臂當車,灰山嚴堪,女兒被金國人抓去折磨後殺了,我去請他幫忙,他不相信我。如果我們能打垮李細枝,能在大名府拖住女真軍隊,每多一天,他們就能多一分信心……寧毅說得對,救天下,要靠天下人,光靠我們,是不夠的。”

    說著這話時,正是星鬥漫天之際,王山月一頭長發、容貌如女子,目光之中卻像是孕育著冷酷的希望。祝彪卻更能明白,以華夏軍這些年的經營,傾全力擊垮李細枝並不是不可能,然而擊垮了李細枝,誰來看住大名府,沒有李細枝看住大名府,來看大名的,就隻能是女真的軍隊了。

    但王家人一貫如此。二十餘年前,遼人南下,王其鬆率領全家男丁對抗女真軍隊,悉數被屠,老人被剝皮陳屍,下葬時屍骨都不全。如今,這王家僅剩的男丁也要走上這條道路了。

    “你幫我殺李細枝。”他如此說道。

    “我把大名府……守成另一個太原!”

    至八月十一這天,李細枝的大軍在淩厲的攻勢下雪崩般的潰敗,光武軍收編了少量的軍隊,接管了輜重,但對於不可信任的大部分人,還是在宣傳過後放了他們離開了。八月十三,便有自黃蛇寨而來的數百人抵達了大名府,此後每日,都有一撥一撥的人馬過來,被光武軍收編進去,直至八月十六,完顏宗弼的騎兵推進至大名府百裏內,陸續抵達了大名府的義士已多達六千人,這些人或是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失去了家人,或是心懷大義、這些年被女真壓迫鬱鬱難伸的誌士,他們大多明白,進了大名府,接下來很難出去了。

    華夏軍從大名府離開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天夜裏,祝彪在隊伍的最後離開。回首大名府,王山月在城頭上微笑揮手,衣冠如雪、吳帶當風。這一刻,秋意已深,南麵的黃河依舊奔騰,月光照耀下的孤城中蘊藏的,是一個無比豪壯的夢想。

    我會拖住女真,有多久拖多久。

    直到……

    ……勝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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