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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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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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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 18:52:41
第七五六章 春天與泥沼(上)




    三月,金國首都,天會,溫暖的氣息也已如期而至。

    那是尋常的一天。

    車隊經過路邊的田野時,稍稍的停了一下,中央那輛大車中的人掀開簾子,朝外頭的綠野間看了看,道路邊、天地間都是跪下的農人。

    於是車中人又將簾子放下了:“走罷走罷。”

    車隊與護衛的軍隊繼續前行。

    隊列蔓延、龍旗招展,馬車中坐著的,正是回宮的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他今年五十九歲了,身著貂絨,體型龐大猶如一頭老熊,目光看來,也微微有些昏沉。原本長於衝鋒陷陣,雙臂可挽風雷的他,如今也老了,早年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痛這兩年正糾纏著他,令得這位登基後內部施政穩重仁厚的女真皇帝偶爾有些情緒暴躁,偶爾,則開始緬懷過去。

    “記得方在天會住下時,這裏還未有這許多田地,皇宮也不大,前頭見你們後頭住人,還養些豬、馬、雞鴨在裏頭。朕時常出來看看也沒有這許多車馬,也不見得動不動就叫人跪下,說防刺客,朕殺人無數,怕什麼刺客。”

    老人說著話,馬車中的完顏宗輔點頭稱是:“不過,國家大了,慢慢的總要有些威儀和講究,否則,怕就不好管了。”

    “看那武朝皇帝,也有講究,講究當不了飯吃。”吳乞買說了一句,隨後嘴角露出一絲笑來,“你莫在意,朕是太閑了,巴不得有個刺客來,動動手腳。”

    “叔叔的武藝未曾放下,昨日在校場,侄子也是見識過了。”宗輔道。

    “校場開開弓,靶子又不會還手。朕這身手,終究是荒廢了。近來身上到處是病痛,朕老了。”

    阿骨打的兒子當中,長子最早過世,二子宗望原本是驚采絕豔的人物,南征北戰之中,幾年前也因舊傷去世了,如今三子宗輔、四子宗弼領頭,宗輔的性情仁恕和善,吳乞買對他相對喜歡。閑聊之中,車馬進了城,吳乞買又掀開車簾朝外頭望了一陣,外頭這座繁華的城市,包括整片大地,是他費了十二年的功夫撐起來的,若非當了皇帝,這十二年,他應該正在意氣風發地衝鋒陷陣、攻城略地。

    “粘罕也老了。”看了片刻,吳乞買如此說了一句。

    宗輔低頭:“兩位叔叔身體康泰,至少還能有二十年意氣風發的歲月呢。到時候咱們金國,當已一統天下,兩位叔叔便能安下心來享福了。”

    “這是你們說的話……要服老。”吳乞買擺了擺手,“漢人有句話,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就算僥幸未死,一半的壽命也搭在戰場上了。戎馬一生朕不後悔,但是,這眼看六十了,粘罕小我五歲,那天忽然就去了,也不出奇。老侄啊,天下不過幾個山頭。”

    宗輔恭敬地聽著,吳乞買將背靠在椅子上,回憶過往:“當初隨著兄長起事時,不過就是那幾個山頭,雞犬相聞,砍樹拖水、打漁打獵,也不過就是這些人。這天下……打下來了,人沒有幾個了。朕每年見鳥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還是那個臭脾氣……他脾氣是臭,但是啊,不會擋你們這些小輩的路。你放心,告訴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輔道。

    “當初讓粘罕在那邊,是有道理的,咱們本來人就不多……還有兀室(完顏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說來說去他是你叔叔,怕什麼,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聰明,要學。他打阿四,說明阿四錯了,你以為他誰都打,但能學到些皮毛,守成便夠……你們這些年輕人,這些年,學到很多不好的東西……”

    吳乞買絮絮叨叨,搖頭歎息,一如每個年邁的人對年輕人墮落的恨鐵不成鋼。宗輔聽著,不時點頭受教。這一路回到皇宮,吳乞買便要開始批閱奏折,將宗輔打發出來,宗輔回到王府後,宗弼便來了。這一年宗弼三十七歲,在女真年輕一輩中屬於最為意氣風發的激進分子,幾年前的“搜山檢海”,宗輔坐鎮東路軍,宗弼為先鋒,在江南的大肆殺戮、奔襲、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筆,如今“四太子金兀術”的惡名,在南方也隱隱有些聲勢了。

    宗輔便將吳乞買的話給他轉述了一遍。

    兀術自小本就是剛愎自用之人,聽過後麵色不豫:“叔叔這是老了,休養了十二年,將戰陣上的殺氣收到哪裏去了,腦子也糊塗了。如今這泱泱一國,與當初那山村裏能一樣嗎,就算想一樣,跟在後頭的人能一樣嗎。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變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覺得是我想當皇帝才搬弄是非,東西朝廷之間,必有一場大仗!”他說完這些,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拱了拱手,“當然,有陛下在,此事還早。不過,也不可不未雨綢繆。”

    宗輔道:“四叔此次在獵場,仍能開強弓、舞刀槍,近來雖有些病痛,但當無大礙。”

    兩兄弟聊了片刻,又談了一陣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宮那頭的宮禁便陡然森嚴起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了傳出來。

    **************

    幾天後,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邊,“小江南”酒樓,湯敏傑一身藍色小廝裝,戴著頭巾,端著茶壺,奔走在熱鬧的二樓大堂裏。

    “小江南”即是酒樓也是茶樓,在大同城中,是頗為出名的一處地點。這處店鋪裝潢華麗,據說東家有女真上層的背景,它的一樓消費親民,二樓相對昂貴,後頭養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貴族們一擲千金之所。此時這二樓上說書唱曲聲不斷中原傳來的武俠故事、傳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頗受歡迎。湯敏傑伺候著附近的客人,隨後見有兩名貴氣客商上來,連忙過去招待。

    兩人開了臨街的包間,湯敏傑跟著進去,給人介紹各種菜品,一人關上了門。

    “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站在桌邊的湯敏傑一麵拿著毛巾熱情地擦桌子,一麵低聲說話,桌邊的一人便是如今負責北地事務的盧明坊。

    “天會出了事。”盧明坊笑著。

    “怎麼了?”

    “吳乞買中風。”

    “死了?”

    “癱了。”

    “好咧,客官您等著……”

    湯敏傑高聲吆喝一句,轉身出去了,過得一陣,端了熱茶、開胃糕點等過來:“多嚴重?”

    “暫時死不了,不過夠讓女真人雞飛狗跳的了。”湯敏傑倒茶,盧明坊拿起茶杯放到嘴邊,“你這邊怎麼樣?”

    “有些頭緒,但還不明朗,不過出了這種事,看來得硬著頭皮上。”

    “怎麼這麼想?”

    “宗翰與阿骨打的小兒輩要奪權。”

    “內訌聽起來是好事。”

    “內訌可以比兵力,也可以比功勞。”

    低聲的說話到這裏,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隨後,盧明坊點了點頭:“田虎的事情過後,老師不再隱居,收中原的準備,宗翰已經快做好,宗輔他們本就在跟,這下看來……”

    “老師提過的蒙古人多少會讓宗翰投鼠忌器吧。”桌子對麵那人道。

    “即便他們顧忌咱們華夏軍,又能顧忌多少?”

    “大造院的事,我會加快。”湯敏傑低聲說了一句。

    “不要勉強。”

    “好咧!”

    三人說著話,外頭的街道上,便有車隊經過,前方大聲的吆喝響起,路上行人退避至兩旁此時若在中原,金國大員出巡,路上行人皆得跪拜,但在金國境內則沒有此等規矩這是宗翰的車隊經過,三人見士兵雲集,沒有再說話,湯敏傑將擦巾披上肩膀,帶著殷勤的微笑便要轉身離開,才轉了一半,斜對麵的房舍上,有人踏踏幾步,躍了出來。

    春日的陽光斜斜的照下,還顯得耀眼。那身影隻是簡單的掠過眼角,突兀卻堅決,在那陽光中,奮起千鈞棒。

    然後落了下去

    轟的一聲,隨後是慘叫聲、馬嘶聲、混亂聲,湯敏傑、盧明坊等三人都愣了一下。

    街頭的行人反應過來,下頭的聲音,也沸騰了起來……

    *************

    武建朔九年,天會十二年的春意轉濃時,中原大地,正在一片尷尬的泥濘中掙紮。

    由女真人擁立起來的大齊政權,如今是一片山頭林立、軍閥割據的狀態,各方勢力的日子都過得艱難而又惴惴不安。

    平心而論,作為中原名義統治者的大齊朝廷,最為好過的日子,或許反而是在初次歸順女真後的幾年。當時劉豫等人扮演著純粹的反派角色,搜刮、劫掠、征兵,挖人墓穴、刮民脂民膏,縱然後來有小蒼河的三年敗仗,至少上頭由金人罩著,當權者還能過的開心。

    若是在曾經那段屬於宋朝的曆史裏,劉豫等人便是這樣生活著的。依附於金國,全心全意地鎮壓叛亂、搜捕忠義之士,發兵攻打南方,隨後向北方哭訴請求發兵……然而,從小蒼河的大戰結束後,一切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華夏軍的那場激烈抗爭後留下的奸細問題令得無數人頭疼不已,雖然表麵上一直在大肆的搜捕和清理華夏軍餘孽,但在私底下,眾人小心翼翼的程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劉豫一方,黑旗去後的某個晚上,到寢宮之中將他打了一頓的華夏軍餘孽,令他從那以後就神經衰弱起來,每天晚上時常從睡夢裏驚醒,而在白天,偶爾又會對朝臣發瘋。

    對於這些華夏軍奸細,一開始各方的反應激烈,都進行了上上下下的清洗,後來各自都變成了沉默與遮掩,想著雙眼一閉天下太平。待到時間過去兩年,最有力量的田虎著手想拔掉這根梗在心頭的惡刺,隨之而來的反擊,也令得所有人都為之心底發寒。

    田虎勢力,一夕之間易幟。

    盤踞黃河以北十餘年的大梟,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被處死了。

    劉豫當時就發了瘋,據說夜裏拿著寶劍在寢宮之中大喊大叫、劈砍奔逃。當然,這類傳言也沒有多少人就能確定是真的。

    戰亂的十餘年時間,即便天地傾覆,日子總還是得過,衣衫襤褸的人們也會漸漸的適應悲苦的歲月,沒有了牛,人們負起犁來,也得繼續耕田。但這一年的中原大地,眾多的勢力發現自己似乎處在了不安的夾縫裏。

    在這天下,若以實力而論,君臨天下的自然是如今的女真人,新興的大金國百戰百勝、睥睨一切。處於女真人另一端的,似乎是苟延殘喘、回光返照的武朝。然而,自去年田虎朝堂傾覆後,越來越多的訊息從西南那片崎嶇南至的大山裏傳出來,最為駭人的,莫過於寧先生還活著。

    沒有人正麵確認這一切,然而暗地裏的消息卻已經越來越明顯了。華夏軍規規矩矩地裝死兩年,到得建朔九年這個春天回顧起來,似乎也沾染了沉重的、深黑的惡意。二月間,汴梁的大齊朝會上,有大臣哈哈說起來“我早知道此人是裝死”想要活躍氣氛,得到的卻是一片難堪的沉默,似乎就顯示著,這個消息的分量和眾人的感受。

    十年前這人一怒弑君,眾人還可以覺得他魯莽無行,到了小蒼河的山中雌伏,也可以覺得是隻喪家之犬。打敗西夏,可以認為他劍走偏鋒一時之勇,待到小蒼河的三年,上百萬大軍的哀嚎,再加上女真兩名大將的死去,人們心悸之餘,還能認為,他們至少打殘了……至少寧毅已死。

    此後它在西南山中苟延殘喘,要依靠出賣鐵炮這等核心商品艱難求活的樣子,也令人心生感慨,終究英雄末路,生不逢時。

    到如今,寧毅未死。西南蒙昧的山中,那過往的、此時的每一條訊息,看來都像是可怖惡獸晃動的陰謀觸須,它所經之處盡是泥濘,每一次的晃動,還都要落下“滴答滴答”的飽含惡意的黑色淤泥。

    至少在中原,沒有人能夠再輕視這股力量了。縱然隻是區區幾十萬人,但長久以來的劍走偏鋒、凶狠、絕然和暴烈,累累的戰果,都證明了這是一支可以正麵硬抗女真人的力量。

    更大的動作,眾人還無法知道,然而如今,寧毅靜靜地坐出來了,麵對的,是金國君臨天下的大勢。一旦金國南下金國必然南下這支瘋狂的軍隊,也多半會朝著對方迎上去,而到時候,處於夾縫中的中原勢力們,會被打成什麼樣子……

    沒有人能說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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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七章 春天與泥沼(中)
  

   




     這年正月才開年,中原之地,劉豫小心翼翼地履行著自己對金國的責任,派皇子劉麟率兵渡淮而伐武,與此同時,大齊使者北上金國,勸說吳乞買、宗翰、宗輔等人發兵南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兩三年來,劉豫自知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打過武朝,又擔心朝堂中的黑旗奸細隨時隨地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直期待著金國南下,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

    然而到得三月,金國朝堂中出了大事,吳乞買中風倒下,自此便再也無法站起來,他雖然每日裏仍舊處理著國事,但有關南征的討論,就此對大齊的使者關閉。

    皇帝生了病,即便是金國,當也得先穩定內政,南征這件事情,自然又得擱置下來。

    劉麟渡江大敗,領著殘兵敗將泱泱歸來,眾人反倒鬆了口氣,看看金國、看看西南,兩股可怕的力量都安安靜靜的沒有動作,如此也好。

    一段時間內,大家又能小心地捱過去了……

    也是在此春暖花開時,自大名府往鄭州沿線的千裏大地上,拖家帶口的逃荒者們帶著惶惶不安的眼神,經過了一處處的城鎮、關隘。附近的官府組織起人力,或阻攔、或驅趕、或殺戮,試圖將這些饑民擋在屬地之外。

    在相對富庶的地區,城鎮中的人們經曆了劉豫朝廷的橫征暴斂,勉強過活。離開城鎮,進入山林野地,便漸漸進入地獄了。山匪馬幫在各處橫行劫掠,逃難的人民離了故鄉,便再無庇護了,他們逐漸的,往傳聞中“鬼王”所在的地方聚攏過去。官府也出了兵,在滑州地界打散了王獅童帶領的難民兩次,難民們猶如一潭濁水,被拳頭打了幾下,撲散開來,之後又漸漸開始聚攏。

    這難民的大潮每年都有,比之北麵的金國,南麵的黑旗,終究算不得大事。殺得兩次,軍隊也就不再熱心。殺是殺不光的,出兵要錢、要糧,終究是要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才有,就算為了天下事,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時間全搭上。

    發展也是重要的。

    黃河轉過大彎,一路往東北的方向奔流而去,從鄭州附近的原野,到大名府附近的山川,許多的地方,千裏無雞鳴了。比之武朝興盛時,此時的中原大地,人口已四去其三,一座座的小村落泥牆坍圮、廢棄無人,三五成群的遷徙者們行走在荒野中,占地為王的山賊與聚嘯的馬匪們來來去去,也大都衣衫襤褸、麵有菜色。

    尚存的村落、有本事的大地主們建起了箭樓與高牆,許多時候,亦要受到官府與軍隊的來訪,拖去一車車的貨物。馬賊們也來,他們隻能來,而後或是馬賊們做鳥獸散,或是高牆被破,殺戮與大火延綿。抱著嬰孩的婦人行走在泥濘裏,不知什麼時候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來,最後孩子的哭聲也漸漸消失……失去秩序的世界,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保護好自己。

    曾經那個商路通達、綾羅綢緞的世界,遠去在記憶裏了。

    濮州以北,王獅童穿著破爛的黑衣,一頭亂發,蹲在石頭上怔怔地看著黑壓壓、亂糟糟的人海、饑餓而瘦弱的人們,眼睛已經變成血的顏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對失去了一條手臂的副手喃喃說道。

    春暖花開,去年南下的人們,許多都在那個冬天裏凍死了。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朝這裏聚集過來,樹林裏有時能找到能吃的葉子、還有果實、小動物,水裏有魚,開春後才棄家南下的人們,一部分還存有些許糧食。

    他們還不夠餓。

    總會餓的。

    黃河以北,原本虎王的地盤,田實繼位後,進行了大肆的殺戮和一係列的改革。大將軍於玉麟在田裏扶著犁,親自耕作,他從田地裏上來,洗淨淤泥後,看見一身黑衣的樓舒婉正坐在路邊草棚裏看傳來的情報。

    過去的這些年裏,手頭上處理大量的事情,每天晚上在並不明亮的油燈下工作的女人傷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好,近視,因此雙手拿著紙張欺近去看的姿勢像個老人。看完之後,她便將身子直起來,於玉麟走過去,才知道是與南麵黑旗的第三筆鐵炮交易完成了。

    去年的政變過後,於玉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與樓舒婉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更加緊密。不過自那時至今,他多數時間在北麵穩定局勢、盯緊作為“盟友”也絕非善類的王巨雲,雙方碰頭的次數反而不多。

    “前月,王巨雲麾下安惜福過來與我商議駐防兵事,談起李細枝的事。我看王巨雲有心與李細枝開戰,過來試探我等的意思。”

    於玉麟在樓舒婉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說起這些事情,樓舒婉雙手交疊在膝上,想了想,微笑道:“打仗是你們的事情,我一個女人家懂什麼,其中好壞還請於將軍說得明白些。”

    樓舒婉的話語顯得生分,但於玉麟也早已習慣她疏離的態度,並不在意:“虎王在時,黃河以北也是我們三家,如今我們兩家聯手起來,可以往李細枝那邊推一推了。王巨雲的一個意思是,李細枝是個沒卵蛋的,女真人殺過來,一定是跪地求饒,王巨雲擺明車馬反金,到時候李細枝怕是會在背後抽冷子來一刀。”

    “那就是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沒有了?”樓舒婉笑了笑。

    雁門關以南,黃河北岸勢力三分,籠統來說自然都是大齊的領地。實際上,東麵由劉豫的心腹李細枝掌控,王巨雲占據的乃是雁門關附近最亂的一片地方,他們在口頭上也並不臣服於女真。而這中間發展最好的田家勢力則是因為占據了不好跑馬的山地,反而左右逢源。

    這次主持殺虎王的於玉麟、樓舒婉等人算是勢力中的理智派,加上激進的田實等人,對於依附田家親族的眾多醉生夢死的敗類早已看不下去,田家十餘年的經營,還未形成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網,一番殺戮之後,內部的振奮便多少見得到成效,尤其是與黑旗的交易,令得他們私底下的實力又能增長許多。但由於之前的立場曖昧,隻要不立刻與女真撕破臉,這邊麵對女真人總還有些轉圜的餘地。

    “去年餓鬼一番大鬧,東麵幾個州十室九空,如今已經不成樣子了,隻要有糧,就能吃下去。而且,多了這些鐵炮,挑個軟柿子練兵,也有必要。不過最重要的還不是這點……”

    於玉麟說話,樓舒婉笑著插嘴:“百廢待興,哪裏還有餘糧,挑軟柿子練兵,幹脆挑他好了。反正我們是金國麾下良民,對亂師動手,天經地義。”

    於玉麟也笑:“最重要的不是這點,王巨雲、安惜福等人,想亂李細枝,激黑旗出手。”

    樓舒婉愣了愣:“大言炎炎,關那幫人什麼事?”

    “黑旗在山東,有一番經營。”

    樓舒婉的目光望向於玉麟,目光深邃,倒並不是疑惑。

    “還不光是黑旗……當年寧毅用計破梁山,借的是獨龍崗幾個莊子的力量,後來他亦有在獨龍崗練兵,與崗上兩個莊子頗有淵源,祝家莊祝彪等人也曾在他手下做事。小蒼河三年之後,黑旗南遁,李細枝雖然占了山東、河北等地,然而民風彪悍,許多地方,他也不能硬取。獨龍崗、梁山等地,便在其中……”

    於玉麟說的事情,樓舒婉其實自然是了解的。當初寧毅破梁山,與民風剽悍的獨龍崗結交,眾人還意識不到太多。及至寧毅弑君,許多事情追溯過去,人們才霍然驚覺獨龍崗其實是寧毅手下武裝力量的起源地之一,他在那裏留下了多少東西,後來很難說得清楚。

    小蒼河的三年大戰,打怕了中原人,曾經進攻過小蒼河的李細枝在掌握山東後自然也曾對獨龍崗用兵,但老實說,打得極其艱難。獨龍崗的祝、扈二家在官兵的正麵推進下不得已毀了莊子,此後遊蕩於梁山水泊一帶,聚嘯成匪,令得李細枝極為難堪,後來他將獨龍崗燒成白地,也未曾占領,那一帶反倒成了混亂至極的無主之地。

    而對外,如今獨龍崗、水泊一帶匪人的背後勢力,反倒是黑旗軍的死對頭南武。當初寧毅弑君,牽連者不少,大儒王其鬆一家的女眷得太子周君武保護才得以幸存,而王家一脈單傳的獨苗王山月原本在江南做官,弑君事件後被妻子扈三娘保護著北上,托庇於扈家莊。中原淪陷後,他帶罪之身不忘憂國,始終帶領眾人與女真、大齊官兵周旋,因此明麵上這裏反倒是屬於南武的反抗勢力。

    心係南朝的勢力在中原大地上不在少數,反倒更容易讓人容忍,李細枝幾次討伐未果,也就放下了心思,眾人也不再過多的提起。隻是到得今年,南方開始有了動靜,這樣那樣的猜測,也才再度浮動起來。

    “王巨雲覺得,如今北方有沒有黑旗,當然是有的。與你我朝堂、軍隊中的黑旗奸細不同,山東的這一股,很可能是雌伏下來的黑旗精銳。假如李細枝內部大亂,以寧毅的精明,不可能不出來占便宜,他要占便宜,便要擔風險。將來女真南下,第一重視的必然也會是山東。到時候,他不能不倚重你我,至少也會希望我們能多撐些時間。”

    “若黑旗不動呢。”

    “那山東、河北的利益,我等均分,女真南下,我等自然也可以躲回山裏來,山東……了不起不要嘛。”

    “……他鐵了心與女真人打。”

    “漢人江山,可亂於你我,不可亂於夷狄。安惜福帶的原話。”

    “……王尚書啊。”樓舒婉想了想,笑起來,當初永樂起義的尚書王寅,她在杭州時,也是曾看見過的,隻是當時年輕,十餘年前的記憶此刻想起來,也已經模糊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那時天真年輕的女子心頭隻有惶恐,見到入杭州的那些人,也不過覺得是些粗暴無行的泥腿子。此時,見過了中原的淪陷,天地的傾覆,手上掌著百萬人生計,又麵對著女真人威脅的恐懼時,才忽然覺得,當初入城的那些人中,似也有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英雄,與當初的英雄,也大不一樣了。

    “像是個了不起的好漢子。”於玉麟說道,隨後站起來走了兩步,“不過此時看來,這英雄好漢、你我、朝堂中的眾人、百萬軍隊,乃至天下,都像是被那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樓舒婉目光平靜,並未說話,於玉麟歎了口氣:“寧毅還活著的事情,當已確定了,這樣看來,去年的那場大亂,也有他在背後操縱。可笑我們打生打死,事關幾百萬人的生死,也不過成了別人的牽線木偶。”

    於玉麟口中這樣說著,倒是沒有太多沮喪的神色。樓舒婉的拇指在掌心輕按:“於兄也是當世人傑,何必妄自菲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他因勢利導,我們得了利,如此而已。”她說完這些,於玉麟看她抬起頭,口中輕聲呢喃:“鼓掌之中……”對這個形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麼,眼中晃過一絲苦澀又嫵媚的神情,稍縱即逝。春風吹動這性情獨立的女子的頭發,前方是不斷延伸的綠色田野。

    “我前幾日見了大光明教的林掌教,同意他們繼續在此建廟、傳教,過不久,我也欲加入大光明教。”於玉麟的目光望過去,樓舒婉看著前方,語氣平靜地說著,“大光明教教義,明尊之下,列降世玄女一職,可管束此地大光明教高低舵主,大光明教不可過分介入軍政,但他們可從貧苦人中自行招攬僧兵。黃河以北,我們為其撐腰,助他們再去王巨雲、李細枝的地盤上發展,他們從南方募集糧食,也可由我們助其看護、轉運……林教主胸懷大誌,已經答應下來了。”

    她笑了笑:“過不多時,人們便知大王也是天上神明下凡,乃是在世的玄王,於兄你也是代天巡狩的神明大將了。托塔天王還是持國天王,於兄你不妨自己選。”

    於玉麟看了她好一陣:“那和尚也非善類,你自己小心。”

    “這等世道,舍不得孩子,哪裏套得住狼。我省得的,要不他吃我,要不我吃他。”

    於玉麟便不再說了。兩人一站一坐,都在那兒朝前方看了好久。不知什麼時候,才有低喃聲飄動在空中。

    “……股掌之中……”

    “……遲早有一天我咬他一塊肉下來……”

    兩位大人物在外頭的田間談了許久,待到坐著馬車一路回城,天邊已經漾起明媚的晚霞,這晚霞投落在威勝的城牆上。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門邊也多有乞兒,但比之此時的中原大地,這座城鎮在經曆十餘年的太平之後,反倒顯出一副難言的安定與平靜來,離開了絕望,便總能在這個角落裏聚起生機與活力來。

    “守土一方,安民於四境,樓姑娘,這些都虧了你,你善莫大焉。”掀開車簾時,於玉麟這樣說了一句。

    樓舒婉望著外頭的人群,麵色平靜,一如這許多年來一般,從她的臉上,其實已經看不出太多生動的表情。

    早已沒有可與她分享這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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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0 16:24:42
第七五八章 春天與泥沼(下)
  

   




     中原大地春光重臨的時候,西南的山林中,早已是姹紫嫣紅的一片了。

    四季如春的小涼山,冬天的過去並未留給人們太深的印象。相對於小蒼河時期的大雪封山,西北的貧瘠,這裏的冬天僅僅是時間上的稱呼而已,並無實際的概念。

    年關時自然有過一場大的慶祝,然後不知不覺便到了三月裏。田裏插上了秧苗,每日晨光之中放眼望去,高山低嶺間是鬱鬱蔥蔥的樹木與花草,除了道路難行,集山附近,幾如人間天堂。

    城東有一座山上的樹木早已被砍伐幹淨,掘出梯田、道路,建起房舍來,在這個年月裏,也算是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象。

    這邊都是黑旗內部人員的居所。

    何文每日裏起來得早,天還未亮便要起身鍛煉、然後讀一篇書文,仔細備課,待到天蒙蒙亮,屋前屋後的道路上便都有人走動了。工廠、格物院內部的匠人們與學堂的先生基本是雜居的,不時也會傳來打招呼的聲音、寒暄與說話聲。

    武朝的社會,士農工商的階層實際上已經開始固定,匠人與讀書人的身份,本是天淵之別,但從竹記到華夏軍的十餘年,寧毅手下的這些匠人逐漸的鍛煉、逐漸的形成自己的體係,後來也有許多學會了讀寫的,如今與文化人的交流已經沒有太多的隔閡。當然,這也是因為華夏軍的這個小社會,相對重視眾人的合力,講究人與人工作的平等,同時,自然也是有意無意地弱化了讀書人的作用的。

    何文對於後者自然有些意見,不過這也沒什麼可說的,他目前的身份,一方麵是老師,一方麵畢竟是囚犯。

    何文這人,原本是江浙一帶的大族子弟,文武雙全的儒俠,數年前北地兵亂,他去到中原試圖盡一份力氣,後來因緣際會打入黑旗軍中,與軍中不少人也有了些情誼。去年寧毅回來,清理內中奸細,何文因為與外界的聯係而被抓,然而被俘之後,寧毅對他並未有太多為難,隻是將他留在集山,教半年的儒學,並約定時間一到,便會放他離開。

    他允文允武,心高氣傲,既然有了約定,便在這裏教起書來。他在課堂上與一眾少年學生分析儒學的博大浩瀚,分析華夏軍可能出現的問題,一開始被人所排斥,如今卻獲得了許多弟子的認同。這是他以學識贏得的尊重,最近幾個月裏,也常有黑旗成員過來與他“辯難”,何文並非腐儒,三十餘歲的儒俠學識淵博,心性也尖銳,每每都能將人駁回辯倒。

    最近距離離開的時間,倒是越來越近了。

    對於寧毅當初的承諾,何文並不懷疑。加上這半年的時光,他零零總總在黑旗裏已經呆了三年的時間。在和登的那段時間,他頗受眾人尊重,後來被發現是奸細,不好繼續在和登上課,便轉來集山,但也沒有受到過多的刁難。

    集山縣負責衛戍安全的卓小封與他相熟,他創建永樂青年團,是個執著於平等、大同的家夥,時常也會拿出離經叛道的想法與何文辯論;負責集山商業的人中,一位名叫秦紹俞的年輕人原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嗣源被殺的那場混亂中,秦紹俞被林宗吾打成重傷,從此坐上輪椅,何文敬佩秦嗣源這個名字,也敬佩老人注解的四書,時常找他閑聊,秦紹俞儒學學問不深,但對於秦嗣源的許多事情,也據實相告,包括老人與寧毅之間的往來,他又是如何在寧毅的影響下,從曾經一個紈絝子弟走到如今的,這些也令得何文深有感悟。

    黑旗由於弑君的前科,軍中的儒學弟子不多,飽學的大儒更是屈指可數,但黑旗高層對於他們都算得上是以禮相待,包括何文這樣的,留一段時間後放人離開亦多有前例,因此何文倒也不擔心對方下黑手毒手。

    在華夏軍中的三年,多數時間他心懷警惕,到得如今快要離開了,回頭看看,才恍然覺得這片地方與外界對比,儼如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許多單調的東西,也有許多混亂得讓人看不清楚的混沌。

    以和登為核心,宣傳的“四民”;霸刀中永樂係的年輕人們宣傳的最為激進的“人人平等”;在格物院裏宣傳的“邏輯”,一些年輕人們追尋的萬物關聯的墨家思維;集山縣宣傳的“契約精神”,貪婪和偷懶。都是這些混沌的核心。

    華夏軍畢竟是軍事集團,發展了這麼些年,它的戰力足以震動天下,但整個體係不過二十餘萬人,處於艱難的夾縫中,要說發展出係統的文化,仍舊不可能。這些文化和說法大都出自寧毅和他的弟子們,許多還停留在口號或者處於萌芽的狀態中,百十人的討論,甚至算不得什麼“學說”,如同何文這樣的學者,能夠看出它們中間有些說法甚至自相矛盾,但寧毅的做法令人迷惑,且耐人尋味。

    相對而言,華夏興亡匹夫有責這類口號,反而更加單純和成熟。

    當然,這些東西令他思考。但令他苦惱的,還有其它的一些事情。

    晨鍛過後是雞鳴,雞鳴過後不久,外頭便傳來腳步聲,有人打開籬笆門進來,窗外是女子的身影,走過了小小的院子,然後在廚房裏生起火來,準備早餐。

    何文大聲地念書,隨後是準備今日要講的課程,待到這些做完,走出去時,早膳的粥飯已經準備好了,穿一身粗布衣裙的女子也已經低頭離開。

    女子名叫林靜梅,便是他煩惱的事情之一。

    平心而論,縱然華夏軍一路從血海裏殺過來,但並不代表軍中就隻崇尚武藝,這個年月,縱然有所弱化,文人士子終究是為人所仰慕的。何文今年三十八歲,文武雙全,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正是學識與氣質沉澱得最好的年紀,他當初為進黑旗軍,說家中妻妾兒女皆被女真人殺害,後來在黑旗軍中混熟了,自然而然得到不少女子傾心,林靜梅是其中之一。

    何文最初進入黑旗軍,是心懷慷慨悲壯之感的,投身魔窟,早已置生死於度外。這名叫林靜梅的少女十九歲,比他小了整整一輪,但在這個年月,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對方乃是華夏軍烈士之女,外表柔弱性情卻堅韌,看上他後悉心照顧,又有一群兄長父輩推波助瀾,何文雖然自稱心傷,但久而久之,也不可能做得太過,到後來少女便為他洗衣做飯,在外人眼中,已是過不多久便會成親的情侶了。

    事實上,這年月裏畢竟大男子主義盛行,何文書香門第出身,雖然學了武,對於庖廚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林靜梅來照顧他,確實讓他生活好了許多。他未有直接壞人清白,還是後來與黑旗眾人相熟後,保持下來的一份理智了。

    誰知半年前,何文乃是奸細的消息曝光,林靜梅身邊的保護者們或許是得了警告,沒有過分地來刁難他。林靜梅卻是心中悲苦,消失了好一陣子,誰知冬天裏她又調來了集山,每日裏過來為何文洗衣做飯,與他卻不再交流。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樣的態度,便令得何文更是苦惱起來。

    他吃過早餐,收拾碗筷,便出門去往不遠處山腰間的華夏軍子弟學堂。相對高深的儒學知識也需要一定的基礎,因此何文教的並非啟蒙的孩童,多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了。寧毅對儒家學問其實也頗為重視,安排來的孩子裏有些也得到過他的親自授課,不少人思維活躍,課堂上也偶有提問。

    今日又多來了幾人,課堂後方坐進來的一些少年少女中,赫然便有寧毅的長子寧曦,對於他何文以往也是見過的,於是便知道,寧毅多半是過來集山縣了。

    這一堂課,又不太平。何文的課程正講到《禮記:禮運》一篇,結合孔子、老子說了天下大同、小康社會的概念這種內容在華夏軍很難不引起討論課快講完時,與寧曦一道過來的幾個少年人便起身提問,問題是相對膚淺的,但敵不過少年人的死纏爛打,何文坐在那兒逐條辯駁,後來說到華夏軍的方略上,對於華夏軍要建立的天下的混亂,又侃侃而談了一番,這堂課一直說過了午時才停下,後來寧曦也忍不住參與論辯,照樣被何文吊打了一番。

    也是華夏軍中雖然上課的氣氛活躍,不禁提問,但尊師重道方麵一向是嚴格的,否則何文這等口齒伶俐的家夥免不了被一擁而上打成反動派。

    課講完後,他回去院子,飯菜有些涼了,林靜梅坐在房間裏等他,看來眼眶微紅,像是哭過。何文進屋,她便起身要走,低聲開口:“你今日下午,說話注意些。”

    何文坐下,待到林靜梅出了房子,才又站起來:“這些時日,謝過林姑娘的照顧了。對不住,對不住。”

    林靜梅快步離開,想來是流著眼淚的。

    下午,何文去到學堂裏,照往常一般整理書文,靜靜備課,申時左右,一名與他同樣在臉上有刀疤的少女過來找他,讓他去見寧毅。少女的眼神冰冷,語氣不善,這是蘇家的七小姐,與林靜梅乃是閨蜜,何文被抓後與她有過幾次見麵,每一次都得不到好臉色,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何文便跟著七小姐一路過去,出了這學校,沿著道路而下,去往不遠處的一個市集。何文看著周圍的建築,心生感慨,途中還見到一個小個子正在那兒大聲呐喊,往周圍的路人散發傳單:“……人在這世上,皆是平等的,那些大人物有手腳腦袋,你我也有手腳腦袋,人跟人之間,並沒什麼有什麼不同……”

    這是霸刀營的人,也是寧毅的妻子之一劉西瓜的手下,他們繼承永樂一係的遺誌,最講究平等,也在霸刀營中搞“民主投票”,對於平等的要求比之寧毅的“四民”還要激進,他們時常在集山宣傳,每天也有一次的集會,甚至於山外來的一些客商也會被影響,晚上本著好奇的心情去看看。但對於何文而言,這些東西也是最讓他感到疑惑的地方,譬如說集山的商業體係講究貪婪,講究“逐利有道”,格物院亦講究智慧和有效率地偷懶,這些體係終究是要讓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想法衝突成這樣,將來內部就要分裂打起來。對於寧毅的這種腦抽,他想不太通,但類似的疑惑用來吊打寧曦等一群孩子,卻是輕鬆得很。

    往日裏何文對這些宣傳深感疑惑和不以為然,此時竟微微有些留戀起來,這些“歪理邪說”的氣息,在山外畢竟是沒有的。

    這邊走過去不久,沒有到市集熱鬧的地方,何文便在華夏軍的辦公點見到了寧毅。守衛相對森嚴的院落,隔壁還能看見寧曦與同伴在低頭抄寫東西,何文過來時,寧毅正送走一名大理的客商,然後麵色平常地請他落座,又給他泡了杯茶。

    多數時間寧毅見人會麵帶笑容,上一次見何文也是這樣,即便他是奸細,寧毅也並未刁難。但這一次,那跺跺腳也能讓天下震動幾分的男人麵色嚴肅,坐在對麵的椅子裏沉默了片刻。

    “上午的時候,我與靜梅見了一麵。”

    “嗯”何文這才明白林靜梅中午為何是紅著眼睛的。

    寧毅又想了片刻,歎一口氣,斟酌後方才開口:

    “靜梅的父親,叫做林念,十多年前,有個響當當的外號,叫做五鳳刀。那時候我尚在經營竹記,又與密偵司有關係,有些武林人士來殺我,有些來投靠我。林念是那時候過來的,他是大俠,武藝雖高,絕不欺人,我記得他初至時,餓得很瘦,靜梅更加,她自小體弱多病,頭發也少,真正的黃毛丫頭,看了都可憐……”

    寧毅聲音低緩,一麵回憶,一麵說起往事:“後來女真人來了,我帶著人出去,協助相府堅壁清野,一場大戰之後全軍潰敗,我領著人要殺回杞縣燒毀糧草。林念林師傅,便是在那路上去世的,跟女真人殺到油盡燈枯,他過世時的唯一的願望,希望我們能照顧他女兒。”

    “然後呢。”何文目光平靜,沒有多少感情波動。

    “我把靜梅當成自己的女兒。”寧毅看著他,“你大她一輪,足可當她的父親,當初她喜歡你,我是反對的,但她外柔內剛,我想,你畢竟是個好人,大家都不介意,那就算了吧。後來……第一次查出你的身份時,是在對你動手的前一個月,我知道時,已經晚了。”

    何文挑了挑嘴角:“我以為寧先生找我來,要麼是放我走,要麼是跟我談談天下大事,又或者,因為上午在學堂裏折辱了你的兒子,你要找回場子來。想不到卻是要跟我說這些男女私情?”

    他已經有了心理建設,不為對方話語所動,寧毅卻也並不在意他的句句帶刺,他坐在那兒俯下身來,雙手在臉上擦了幾下:“天下事跟誰都能談。我隻是以私人的立場,希望你能考慮,為了靜梅留下來,這樣她會覺得幸福。”

    “寧先生覺得這個比較重要?”

    寧毅看著他:“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嗎?”

    “我看不到希望,怎麼留下來?”

    “能打敗女真人,不算希望?”

    “經不起推敲的學問,沒有希望。”

    何文針鋒相對,寧毅沉默了片刻,靠上椅背,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今天無論你是走是留,這些本來是要跟你聊聊的。”

    何文笑起來:“寧先生爽快。”

    “不是我爽快,我多少想看看你對靜梅的感情。你避而不談,多少還是有的。”

    何文這才沉默了,寧毅望了望門外:“何先生想知道的是將來如何治天下的問題,不過,我倒是想說說,您想法裏的,儒家想法裏的問題,很多人想法裏的問題。”

    “寧先生之前倒是說過不少了。”何文開口,語氣中倒是沒有了先前那般刻意的不友善。

    “……我少年時,各種想法與一般人無二,我自小還算聰明,腦子好用。腦子好用的人,必定自視甚高,我也很有自信,如何先生,如眾多儒生一般,不說救下這個世界吧,總會覺得,若是我做事,必然與旁人不同,旁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最簡單的,若是我當官,自然不會是一個貪官。何先生覺得如何?幼時有這個想法嗎?”

    何文看著他:“即便如今,何某也必然不為貪官。”

    寧毅笑得複雜:“是啊,那時候覺得,錢有那麼重要嗎?權有那麼重要嗎?清貧之苦,對的道路,就真的走不得嗎?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那些貪官、壞人,蠅營狗苟不可救藥的家夥,他們也很聰明啊,他們中的很多,其實比我都更加聰明……當我深刻地了解了這一點之後,有一個問題,就改變了我的一輩子,我說的三觀中的整個世界觀,都開始天翻地覆。”

    寧毅目光冰冷地看著何文:“何先生是為什麼失敗的?”

    何文仰頭:“嗯?”

    “像何文這樣出色的人,是為什麼變成一個貪官的?像秦嗣源這麼出色的人,是為何而失敗的?這天下無數的、數之不盡的優秀人物,到底有什麼必然的理由,讓他們都成了貪官汙吏,讓他們無法堅持當初的正直想法。何先生,打死也不做貪官這種想法,你以為隻有你?還是隻有我?答案其實是所有人,幾乎所有人,都不願意做壞事、當貪官,而在這中間,聰明人無數。那他們遇上的,就一定是比死更可怕,更合理的力量。”

    “當我遇上什麼樣的情況,會慢慢的、不可避免的失敗呢?這個問題之後……我開始真正了解這個世界了……”

    寧毅歎了口氣,神情有些複雜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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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1 18:01:48
第七五九章 無題(上)




    “……先去幻想一個給自己的牢籠,我們正直、正義、聰明而且無私,遇上怎樣的情況,必然會墮落……”房間裏,寧毅攤了攤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們不會屈服。壞人勢大,我們不會屈服。有人跟你說,世界就是壞的,我們甚至會一個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親族要吃要喝,要占……隻是一點點的便宜,老丈人要當個小官,小舅子要經營個小生意,這樣那樣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麵的豬蹄,而在你身邊,有無數的例子告訴你,其實伸手拿一點也沒什麼,因為上頭要查起來其實很難……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這些東西,想來是明白的。”

    何文看著他,寧毅笑了笑:“這些綿綿密密的關係,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個正直的人嗎?不會!”

    “路還是有的,如果我真將正直作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親族反目,我可以壓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規行矩步,難受是難受了一點。做不到嗎?那可未必,儒學千年,能受得了這種憋悶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於如果我們麵對的隻是這樣的敵人,人們會將這種苦難視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艱難,實際上還是有一條窄路可以走,那真實的困難,肯定要比這個更加複雜……”

    “所以我後來繼續看,繼續完善這些想法,追求一個把自己套進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環。直到某一天,我發現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一種客觀的規則,那個時候,我差不多做成了這個循環。在這個道理裏,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當貪官、壞人了……”

    “什麼道理?”何文開口。

    寧毅神情平淡,偏了偏頭:“世界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

    這句話令得何文沉默許久:“何以見得。”

    “因為世界是人組成的。”寧毅笑了笑,目光複雜,“你當官,可以不跟家人來往,可以不收受賄賂,可以不賣任何人麵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依靠誰,你要打壞人,衙役要幫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頭要為你背書,下麵要嚴格執行,執行不順暢時,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懲罰他們。這個世界看起來複雜,可實際上,就是各種各樣的較力,力量大的,打敗力量小的。所謂邪不勝正,永遠隻是愚夫愚婦的美好願望,推動的力量才是本質。邪勝正,是因為邪的力量勝了正的,正勝邪,很多人以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並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場之法,除黨同伐異外,尚有製衡一說。”

    “帝王術中是有這樣的手段。”寧毅點頭,“朝堂之上製衡兩派三派,使他們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損一方,可是古往今來,我就沒看見過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許無欲無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團體,否則你以為他真能將各個派係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

    “也有這樣的說法。”寧毅讚許地笑笑,“但這是個完美的狀態,現狀是,群而不黨的君子,永遠打不過黨而不群的小人。為什麼呢?君子群聚,是因為他們理念相同,小人結黨,是因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會站在對立麵上。小人們永遠在一起,結成團體,互相配合,互相磨礪。何先生有沒有看過流水線?經過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烏合之眾多出十倍有餘。軍紀森嚴的的軍人,可以打敗十倍未經磨合的莽漢,這裏什麼熱血都沒有用。”

    寧毅頓了頓:“景翰十一年東,我在右相府,協助賑災。災區的大地主們已經擰成一股繩了,這是兩百年來積累的世族力量,為了遏製他們,怎麼辦?將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們用口號、用利益引入災區,在這個過程裏,右相府對許許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壓。最終,兩邊的地主都賺了一筆,但原本會出現的大規模土地兼並,被遏製得規模少了一些……這就是較力,沒有力量,口號喊得再響也沒有意義。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丟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沒有力量,連這種合縱連橫都根本做不出來。可是這種事情,跟君子們說一說怎麼樣?相府口中高喊賑災,實際上是拿了錢的,跟著相府做事的人,實際上還是賺的,我們把人叫去災區,說是賑災,實際上就是賣糧,比平時賣的價格還高,怎麼辦?這是做好事嗎?君子大概要乘桴浮於海了,死的人,心懷怨氣的人,又要多出一個級數。”

    寧毅將雙手合在一起:“隻有當正的力量確實壓倒了邪的力量,邪不勝正,才會出現。黨同而伐異,這就是一切變革的本質。你要做事,就要滿足你的手下人,到頭來,你的力量越來越大,你打敗了壞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給,此後,再加上各種各樣的誘惑,不能推拒的親族,你不免步步後退,最後終於退無可退。我就是這樣變成貪官、壞人的,當然,經過了長期的觀察和完善,在這個過程裏,我看到了人的各種欲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質上的無可否認的東西……”

    “所以寧先生被稱為心魔?”

    “所以我問你的弟子們。為何何先生這樣的人,也無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僅隻一個?何文,秦嗣源,李頻,堯祖年,左端佑……”寧毅笑了笑,“坦白說,我弑君,揚言要反儒,這裏的年輕人,有很多對於儒學是充滿輕視之心的,你們表現得越出色,越能向他們說明,他們麵對的問題有多大。上千年來,各種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進的問題,憑一顆自大的心能夠解決,那也真是開玩笑了……我希望他們能謙遜。”

    “謙遜……”何文笑了,“寧先生既知這些問題千年無解,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覺得全盤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來。你可知錯了的後果。”

    “太陽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陽光自屋外射進來,寧毅攤了攤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門,才一邊走一邊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對不對,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經錯了,這就不得不改。”

    兩人走出房門,便見寧曦、閔初一等人就在不遠處的走廊上朝這裏張望。兩人都有武藝,自然知道方才寧曦等一眾孩子便在屋外偷聽他們上午被何文辯得啞口無言,下午便想聽聽寧毅如何找回場子,寧毅拍了拍寧曦的頭:“回去將上午何先生說的東西錄完。”打發他們回去。

    何文看孩子進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問題,但路有何錯,寧先生實在荒謬。”

    兩人一麵說,一麵離開了屋子,往外頭的街道、田野散步過去,寧毅說道:“何先生上午講了禮記中的禮運,說了孔子、老子,說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認為,孔子老子二人,是聖人,還是偉人?”

    “至聖先師,自然是聖人。”

    “我倒覺得該是偉人。”寧毅笑著搖頭。

    “那倒要問問,何謂聖人,何謂偉人。”

    “聖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隨,萬世之師,與我們是兩個層次上的存在。他們說的話,便是真理,必然正確。而偉人,世界居於困境之中,不屈不饒,以智慧尋求出路,對這世道的發展有大貢獻者,是為偉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們跟我們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寧毅說完,搖了搖頭,“我不覺得,哪有什麼神仙聖人,他們就是兩個普通人而已,但無疑做了偉大的探索。”

    這些事情對於何文來說,極不好回應,本想開口諷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終於也隻是搖搖頭,寧毅已經再度開口了:“老子孔子,居於戰國、春秋時期,其時人們才從原始蒙昧的狀態裏出來,人與人開始交彙,思想開始碰撞,天下大亂了。那個時代,輪子都還造得不好,文字剛剛脫離甲骨,開始使用木簡。對著這樣的亂世,所有人都開始尋找一條道路,遂有百家爭鳴,優勝劣汰。至於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連文字記錄都沒有,人們處於亂世,幻想著過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當然難說……”

    “找路的過程裏,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這之前沒有文字,甚至對於過去的傳說都不盡不實,大家都在看這個世界,老子書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課上也曾經提起,我也很喜歡。‘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為推崇的社會狀態,或者說人之狀態,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於是求諸於德,失德後仁,失仁後義,義都沒有了,隻能求諸於禮,求諸於禮時,天下要大亂了。當時的禮,其實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律法,禮是當做之事,義是你自己認同之事,何先生,這樣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說通。”

    “老子最大的貢獻,在於他在一個幾乎沒有文化基礎的社會上,說明白了什麼是完美的社會。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與失道而後德這些,也可互相呼應,老子說了世間變壞的端倪,說了世道的層次,道德仁義禮,那時候的人願意相信,遠古時候,人們的生活是合於大道、無憂無慮的,當然,這些我們不與老子辯……”

    寧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後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道德五千言,論述的皆是世間的基本規律,它說了完美的狀態,也說了每一個層級的狀態,我們隻要抵達了道,那麼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達呢?如果說,真有某個上古之世,人們的生活都合於大道,那麼理所當然,他們的所有行為,都將在大道的範圍內,他們怎麼可能損害了大道,而求諸於德?‘三王治世時,世間大道漸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漸去,大道為何會去,大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爬起來,然後又走了?”

    “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訴了世間眾人天地的基本原則,所以他是偉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細化的標準,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訴世人,我們要複周禮,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父要有父的樣子,子要有子的樣子,隻要做到了,世間自然運行圓滿,他尊重道理,告訴人們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他處處向大道學習,最終,年至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當時的老師告訴你們要這樣做,也說了基本的道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問題……孔子一生也沒有達成他的理想抱負,我們隻能想,他到七十歲,也許自我已經豁達了,他也是了不起的偉人。”

    一行人穿過田野,走到河邊,看見濤濤河水流過去,不遠處的街市和遠處的水車、作坊,都在傳來世俗的聲音。

    “這也是寧先生你個人的推斷。”

    “是啊,隻是我個人的推斷,何先生參考就行。”寧毅並不在意他的應對,偏了偏頭,“失義而後禮,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經失義而後禮了,如何由禮反推至義?大家想了各種辦法,及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條窄路出來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長,可以在政治上運作起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個很好用啊,孔子說這句話,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樣子,國家說這個話,臣要像臣,子要像子,這都可以由人監督,君要有君的樣子,誰來監督?上層有了更多的騰挪空間,下層,我們有了管束它的口號和綱領,這是聖人之言,你們不懂,沒有關係,但我們是根據聖人之言來教導你的,你們照做就行了。”

    “老子將完美狀態描繪得再好,不得不麵對社會實際上已經求諸於禮的事實,孔孟之後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麵對實際上教化的力量無法普及的現實,現實一定要過去,不能稍不順遂就乘桴浮於海,那麼……你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隻要這樣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進步,給下層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種各樣的規條,規條越來越細,到底算不算進步呢?按照權宜之計來說,好像也是的。”

    寧毅笑著搖頭:“及至現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書,他根據他看社會的經驗,尋找到了更加細化的規律。根據這時間和諧的大道理,講清楚了各個方麵的、需要優化的細節。這些道理都是寶貴的,它可以讓社會更好,但是它麵對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說清楚的現狀,那怎麼辦?先讓他們去做啊,何先生,儒學越發展,對下層的管理和要求,隻會越來越嚴格。老秦死之前,說引人欲,趨天理。他將道理說清楚了,你感同身受,這樣去做,自然就趨近天理。可是如果說不清楚,最後也隻會變成存天理、滅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強來吧。”

    “我看那也沒什麼不好的。”何文道。

    “然則這一過程,實則是在閹割人的血性。”

    “讀書人自然是越來越多,明理之人,也會越來越多。”何文道,“若是放開對普通人的強來,再沒有了禮法的規規條條,私欲橫行,世道立刻就會亂起來,儒學的徐徐圖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種想法。”兩人沿著河岸前行,寧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餘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達到完美的狀態,與物質實際上沒有大的牽連,甚至於物質會對人的圓滿造成影響。這一兩千年,儒學、佛道在修人心的過程上,最終其實都追求棄物欲,社會如何運作,最終的目的,也無非是讓人的心靈圓融,所以後來,儒學摒棄奇巧淫技,怕私欲亂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沒有私欲嗎?”

    “我的境界自然不夠。”

    “我也有,老秦也有。”寧毅道,“真正麵對私欲的智慧,不是滅殺它,而是正視它,甚至於駕馭它。何先生,我是一個可以極為奢侈,講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對其無動於衷,因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運作的,我可以用理智來駕馭它。在商要貪婪,它可以促進經濟的發展,可以促使許多新發明的出現,偷懶的心思可以讓我們不斷尋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買個好東西,可以使我們努力進取,喜歡一個美麗女子,可以促使我們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們明白生命的重量。一個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徹私欲,駕馭私欲,而不可能是滅殺私欲。”

    “可這也是儒學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錯了。”寧毅搖頭,看著前方的鎮子:“在整個社會的底層壓製私欲,講求嚴格的禮法,對於貪婪、革新的打壓自然會越來越厲害。一個國家建立,我們進入這個體係,不得不結黨營私,人的積累,導致世家大族的出現,無論如何去遏製,不斷的製衡,這個過程依然不可逆轉,因為遏製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培養新利益族群的過程。兩三百年的時間,矛盾越來越多,世家權力越來越凝固,對於底層的閹割,越來越甚。國家滅亡,進入下一次的循環,儒術的研究者們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現,你覺得進步的會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還是為了壓製民怨而閹割底層民眾的手法?”

    “我覺得是後者。”寧毅道,“儒學這個輪子,已經不可逆地往這個方向滾過去了。我們找一條路,當然要確定,它最終是能到達完美結果的,如果你一時權宜,到最後把權宜當成了目的,那還玩什麼。再者,天地間格物有客觀規律,我的熱氣球已經上天了,鐵炮出來了,這些規律,你不發展,幾百年後,自然有外族拚命發展,開著足以飛天遁地的器械,推著可以開山崩城的大炮來敲你的門。”

    “寧先生既然做出來了,異日後人又如何會丟棄。”

    “因為儒學求圓融穩定,格物是絕不圓融穩定的,想要偷懶,想要進取,物欲橫流才能促進它的發展。我死了,你們一定會砸了它。”

    寧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鎮子裏的熱鬧,雙手插在腰上:“砸儒學,是因為我已經看不到它的未來了,但是,何先生,說說我幻想的未來吧。我希望將來,我們眼前的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運作的基本規律,他們都能讀書,懂理,最終成為君子之人,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如你所說,這一千餘年來,那些聰明人都在幹什麼?”何文諷刺道。

    “我們先前說到君子群而不黨的事情。”河上的風吹過來,寧毅稍稍偏了偏頭,“老秦死的時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結黨營私一定是真的。那個時候,靠在右相府下頭吃飯的人實在不少,老秦盡量使利益的往來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幹幹淨淨,怎麼可能,我手上也有過很多人的血,我們盡量動之以情,可如果純粹當君子,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覺得,我們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們的,實際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種隻要聽見一點點壞處,就會處死對方的人,老秦後來被遊街,被潑糞,如果從純粹的好人標準上來說,剛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應得。”

    “寧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將他們當成客觀的規律來分析。”寧毅道,“古往今來,政治的係統通常是這樣:有少數上層的人,試圖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有的解決了,有些想解決都無法成功,在這個過程裏,其它的沒有被上層主要關注的問題,一直在固化,不斷積累負的因。國家不斷循環,負的因越來越多,你進入體係,無能為力,你下頭的人要吃飯,要買衣服,要好一點點,再好一點點,你的這個利益集團,或許可以解決下頭的一些小問題,但在總體上,仍然會處於負因的增長之中。因為利益集團形成和凝固的過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積的過程。”

    “這個過程裏,小的利益集團要維護自己的生計,大的利益集團要與其他的利益集團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負,試圖化解這些固化的利益集團,最有效的,是求諸於一個新的係統,這就是變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變法者也往往死無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權力上層、有識之士,想要努力地將不斷凝固的利益集團打散,他們卻永遠敵不過對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這樣的有識之士,大概是幻想著有一天,儒學發展到有識之士夠多,因而打破這個循環吧。可是,隻要變革的規則不變,想要變革,就必定得積累另一個利益集團,那這個循環就永無止境。”

    “如果將這個當成數學計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個以前從來未曾引入的因子,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化解社會的負因,這個最終也隻能落在這些普通人身上。”寧毅笑了笑,“當然先得讀書。”

    “寧先生建立這些造紙作坊,研究的格物,確實是千古壯舉,將來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書讀,實乃可與聖人比肩的功勳,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個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寧毅指著遠處的一排排水車,“譬如說,那些造紙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點頭:“這些東西,日日在心頭記著,若然可以,恨不能裝進包袱裏帶走。”

    “造紙有很大的汙染,何先生可曾看過那些造紙作坊的排水口?我們砍了幾座山的木頭造紙,排水口那邊已經被汙了,水不能喝,有時候還會有死魚。”寧毅看著何文,“有一天,這條河邊處處都有排汙的造紙作坊,乃至於整個天下,都有造紙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汙染,魚到處都在死,人喝了水,也開始生病……”

    “豈會如此!”何文沉聲低喝。

    “你就當我打個比方。”寧毅笑著,“有一天,它的汙染這麼大了,但是這些廠子,是這個國家的命脈。民眾過來抗議,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眾說明問題?”

    何文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自當如實告知,詳細說明緣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罵你了,甚至要處理你!人民是單純的,隻要知道是這些廠的原因,他們立即就會開始向這些廠施壓,要求立即關停,國家已經開始準備處理辦法,但需要時間,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會開始仇視這些廠,那麼,暫時不處理這些廠的衙門,自然也成了貪官汙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眾上街、嘩變就迫在眉睫。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隻能欺瞞。”

    “是啊,我們知道民眾是如此的單純,我們會告訴它,死人是因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汙染並不嚴重,朝廷已經在處理,大家要共體時艱。然後朝廷迫使這些命脈速速整改,在民怨沸騰前,讓這些工廠速速脫身。我們當然知道說真話是好事,但麵對這樣的民眾,說真話卻隻能讓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具體是誰的錯無從追究,但除非承認這樣的規律,否則你如何能找到改變的可能。”

    寧毅看著那些水車:“又譬如,我早先看見這造紙作坊的河道有汙染,我站出來跟人說,這樣的廠,將來要出大事。這個時候,造紙作坊已經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們不允許任何說它不好的言論出現,我們跟群眾說,這個家夥,是金國派來的壞人,想要搗亂。民眾一聽我是個壞人,當然先打倒我,至於我說將來會出問題有沒有道理,就沒人關注了,再如果,我說這些廠會出問題,是因為我發明了相對更好的造紙方法,我想要賺一筆,民眾一看我是為了錢,當然會再次開始抨擊我……這一些,都是普通民眾的客觀屬性。”

    “麵對有這種客觀屬性,好惡單純的民眾,如果有一天,我們衙門的衙役做錯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門中的小吏,我們如果立刻坦白,我們的衙役有問題,會出什麼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們首先開始抹黑這個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夠就此過去。因為我們了解民眾的心性,他們如果看到一個衙役有問題,可能會覺得整個衙門都有問題,他們認識事情的過程不是具體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講理的,而是講情的……在這個階段,他們對於國家,幾乎沒有意義。”

    “但如果有一天,他們進步了,怎麼樣?”寧毅目光柔和:“如果我們的民眾開始懂得邏輯和道理,他們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們能夠就事論事,能夠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騙。當我們麵對這樣的民眾,有人說,這個紙廠將來會有問題,我們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壞人,這個人說的,紙廠的問題是否有可能呢?那個時候,我們還會試圖用抹黑人來解決問題嗎?如果民眾不會因為一個衙役而覺得所有衙役都是壞蛋,而且他們不好被欺騙,即便我們說死的這個人有問題,他們同樣會關注到衙役的問題,那我們還會不會在第一時間以死者的問題來帶過衙役的問題呢?”

    “朝廷的機關,會出現敷衍塞責的現象。就好像老子說了怎樣才能完美,但下至個人,我們隻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處理幾十件事情,上司要查問,朝廷要求不出問題,那麼,衙門的公人處理問題的原則,將會是選擇最簡單實惠的方法,交待過去就行了,這個現象並不容易改變。如果人民開始變得懂理,這個敷衍的成本就會不斷增大,這個時候,由於人們並不偏激,他們反而會選擇坦白。懂理的民眾,會成為一個吸收負因的墊子,反哺朝廷,主動化解社會的利益凝固,這個過程,是所謂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黨的真意。”

    “要達到這一點,當然不容易。你說我埋怨民眾,我隻是期待,他們某一天能夠明白自己處於怎樣的社會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老秦是一個利益集團,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們,也是利益集團,如果說有什麼不同,蔡京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給予百分之十給民眾,老秦,也許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給了百分之二十,民眾想要一個給他們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麼隻有一種辦法可能達到。”

    “我們先看清楚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那個,支持他,讓他取代百分之十,我們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後或許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五的,我們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後也許還會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三十的出現,以此類推。在這個過程裏,也會有隻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回來,對人進行欺騙,人有義務看清它,抵製它。世界隻能在一個個利益集團的轉變中變革,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要一個百分百的好人,那麼,看錯了世界的規律,所有選擇,對錯都隻能隨緣,這些選擇,也就毫無意義了。”

    “在這個過程裏,涉及很多專業的知識,民眾或許有一天會懂理,但絕對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東西。這個時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專業人士,參考他們的說法,這些專業人士,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夠為自己的知識而自豪,為求真理,他們可以窮盡一生,甚至可以麵對強權,觸柱而死,如此一來,他們能得人民的信任。這叫做文化自尊體係。”

    “民眾能懂理,社會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會方能循環往複,不再衰竭。”寧毅望向何文:“這也是我不為難你們的原因。”

    “……怕你達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靜地說。”那便先讀書。”寧毅笑笑,“再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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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〇章 無題(下)




    河水悠悠流過,沿著簡陋的堤防向前走,堤防和田野附近,亦有房舍和小小的打穀場出現了,林木間植期間,不遠處通往市集的道路旁有行人經過,偶爾朝著這邊望過來。寧毅領著何文,朝河堤邊的小院落走過去。

    “……以商業和戰爭促進格物的發展,用生產力的進步,使天下人可以開始讀書,這是肯定要走的第一步。而這條路的最終,是希望民眾能夠掌握道理和邏輯,彌補由上而下革新的不足,使由下而上的監督,可以消化這個社會不斷產生的利益凝固和負因。這中間,當然有非常多的路要走。”

    寧毅笑著道:“我的妻子劉西瓜,非常崇尚將權力交還給個人的這個概念,她試圖使霸刀營的人能夠依靠自我選擇和理智投票來掌握自己的命運,當然,這麼久過去了,一切仍然隻能說是處於萌芽狀態,霸刀營的人信服她,隨著她折騰,但這種選擇是不是可以讓人得到好的結果,她自己都沒有信心,而且結果可能是反麵的。我並不崇尚現階段的投票自主,經常跟她辯論,她說不過了,就要打我……當然她打不過我,不過這也不好,影響……家庭和諧。”

    寧毅話語幽默,何文也笑了笑,他在黑旗三年,自然明白那位霸刀營的劉西瓜擁有怎樣的身手。

    “能夠讓人進行正確選擇的關鍵點,不在於讀書,甚至不在於知識,一個人即便能將天下所有的知識倒背如流,也不見得他是個能夠正確選擇的人。正確選擇的關鍵,在於邏輯。儒學……或者說所有學問在發展的初期,由於不可能跟所有人說明白一切道理,更多的是讓人形成約定俗成的概念。你要當個好人,你要講道德。‘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好人、道德,這是禮還是義……”

    寧毅說著,何文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寧先生,你這便太過離經叛道!道德乃立人之根本,若無道德,人與禽獸何異!你這話……”

    “人為何要與禽獸有異!?”寧毅橫了他一眼,“我今日便要當禽獸,不當人,天上會放雷下來劈我嗎!為何要當好人,為何要有道德,你們說得天經地義,那真的便不能問了!?這是通向邏輯的最後一問!如若道德真天經地義,那生而有之,又何須去學去教,有何須求諸於禮!”

    何文麵色陰沉,眉頭緊蹙起來了,他停在原地:“那倒是……想向寧先生請教了!”他來到黑旗軍中,便知道單憑口舌之利幾乎不可能說服寧毅,並且三年的相處下來,對於寧毅,他心中亦有幾分欽佩,此時不願意以口舌硬抗。一如寧毅所說,儒學厲害,畢竟是出了問題,那麼不論他如何敘說儒學的偉大,都無法觸及對方的核心。何文自知要走,便了解寧毅心中所思所想後再走,論辯的心思反倒不算熱烈,然而寧毅的這句“為何當好人、為何講道德”卻是真正觸及他的底線的,此時,也變得強硬起來。

    寧毅回過頭來,站在了那兒,一字一頓:“當好人,講道德,最終的目的,是因為這樣做,可以維護所有人長遠的利益,而不使利益的循環崩潰。”

    何文沉默了片刻,冷冷笑道:“這世上隻有利益了。”

    “既然何先生忌諱利益,不妨以需求來代替。人行於世,需求不光是金錢,還有心靈的安穩,有自我價值的實現。自古代人組成社會,開始合作起,合作的本質,就在於滿足人類的各種需求。需求有短期有長期,為了使人與人的合作能夠長期延續,你認為的聖人們,總結出了人與人相處之時需要遵循的各種規律,在後來的發展中,人們逐漸認識更多的,約定俗成需要遵守的規則,我們稱之為道德。”

    “儒學的過往,不能人人讀書,沒辦法將道理解釋到這一步,所以將這些作為不需要討論,隻需要遵守的東西傳播下去,幾千年來,人們也真覺得,這些不需要討論了。但它出現的問題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當好人,我不講道德了,有老天來懲罰我嗎?我甚至會獲得短期的、更多的利益,慢慢的,我覺得仁義道德,皆為虛妄。”

    寧毅說完這些,轉身往前走:“過往的道德,教會許多人,要當好人。行,現在好人天經地義了,普通人稍微看見一點‘不好’的,就會立刻否認全部的事物。就好像我說的,兩個利益集團在爭鋒相對,互相都說對方壞,對方要錢,普通人能夠在這中間做出盡量好的選擇來嗎。造紙作坊汙染了,一個人出來說,汙染會出大問題,我們說,這個人是壞人,那麼壞人說的話,自然也是壞的,就不用去想了。如同我之前說的,在世界的基本認知上錯誤到這個程度的普通人,他選擇的對與錯,其實是隨緣的。”

    “當我們能夠開始詢問這個問題,讓道德和好人的關係,反係於每一個人自身,那他們當然可以做出更正確的選擇來。在現有條件下,能夠讓社會的利益,轉得更久更長遠的,就是更好的選擇。至少他們不會被那些一否皆否的屁話所混淆。”

    這話一邊說,兩人一邊走進了河堤邊的院落裏。何文知道這處院落乃是屬於集山商會的產業,隻是並未來過,進去後也是個尋常的三進院子,幾名賬房模樣的工作人員在外頭走動,院子裏似有一個會議室,幾個工作房間。

    寧毅指著那會議室道:“在這裏進行過幾次討論,講的是市場發展中的博弈原則。博弈原則的一個大概念是,在一個無數人組成的市場裏,當所有人都能夠為行業本身考慮的時候,大家獲取的平均價值是最高的。社會亦然,當一個社會上所有人都盡量遵守道德時,每一個人能夠獲得的利益,是最多的。這一認知,在後期我們希望可以通過數學方法進行證明,它足以成為一個社會的奠基理論。”

    寧毅說著這話,何文還沒能理解清楚,卻見他也搖了搖頭:“不過社會的發展往往不是最優體係,而是次優體係,暫時也隻能當成說明性的理論來說了,不容易做到,何先生,往裏走……”他這番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的話,似乎也沒打算讓何文聽懂。

    穿過中庭,進入最裏麵的院子,下午的陽光正靜靜地灑落下來,這院落安靜,沒什麼人,寧毅打開中間的房子,房間中書架林立,中間三張桌子並在一起,幾摞稿紙用石鎮壓在桌子上,旁邊還有些筆墨硯台等物,看起來是個辦公的場所。

    “隨便坐,這個地方來的人不多,我去年秋天回來,每次來集山,也會將這邊一些信得過的,有頭腦的年輕人叫來,讓他們去想,然後寫下一些考試的題目……”

    寧毅指了指桌上的稿紙,何文便將它拿起來看。

    “如我所說,我不信任民眾現在的選擇,因為他們不懂邏輯,那就促進邏輯。儒家的君子之道,我們現在說的民主,最終都是為了讓人能夠自主,所有的學問其實都殊途同歸,最終,人性的光輝是最偉大的,我妻子劉西瓜所想的,是希望最終,人民能夠主動選擇他們想要的皇帝,又或者架空皇帝,選擇他們想要的宰相都無所謂,那都是細節。但最為關鍵的,怎麼達到。”

    “那就考試吧。”寧毅抬了抬手,“你手上拿的,是通往公民的通行證……它的廢品和雛形。我們出的這些題目,要求它是相對複雜的、辯證的,又能相對準確地指出社會運行規律的。在這裏我不會說什麼高喊口號就是好人,那麼單純的好人,我們不需要他參與國家的運作,我們需要的是了解世界運行的複雜規律,且能夠不氣餒,不偏激,在題目中,求其中庸的人……一開始當然不可能達到。”

    何文翻著稿紙,看到了關於“汙染”的描述,寧毅轉身,走向門邊,看著外麵的光芒:“如果真能打敗女真人,天下能夠穩定下來,我們建起眾多的工廠,滿足人的需要,讓他們讀書,最終讓他們開始投票。參與到什麼事情無所謂,投票前,必須考試,考試的題……姑且十道吧,就是這些指向複雜的題目,不能答出來的,沒有公民投票權。”

    他偏頭看了看何文:“這場考試,可以討論,可以抄襲,可以在考試之前的一年,就將題目放出來,讓他們去議論。如此一來,第一批的人,隻要會寫數字,都能擁有公民的權力,對國家發出聲音,然後每經五年十年,將這些題目根據社會的發展換上幾道,讓社會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些題目的複雜性,盡量去理解國家運作的基本模型,讓它深入到每一所學校的課堂,滲入每一個文化的方方麵麵,成為一個國家的基礎。”

    “那麼,這些題目,需要千錘百煉,億萬次的討論和提煉,需要凝聚所有的智慧和文化的閃光點……”

    何文攥緊了那些稿紙,抬起頭來,咬牙切齒:“這些題目,會讓所有的民眾皆言利益,會讓所有的道德與禮法失衡,會成為禍亂之由!”

    “是啊,當然會亂。”寧毅點頭,“儒家社會以情理法為根基,早已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內心之中,然而真正的大同社會,必然以理、法為基礎,以情為輔。人若皆言眼前短視之利,那固然會亂得一發不可收拾,但若這些題目中,每一題皆言長遠之利,它的核心,便會是理法情!‘四民’‘平等’‘格物’‘契約’,它們的共同點,皆是以理為基石,每一分一毫,都可以清楚地作分析,何先生,打敗每一個人心裏的情理法,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會天下大亂,一定會天下大亂……”何文沉聲道,“擺明了的,你為什麼就……”

    “當然會亂。”寧毅再度點頭,“我若失敗,無非是一個一兩百年興替的國家,有何可惜的。然而有關人民自主的向往,會鐫刻到每一個人的心中,儒家的閹割,便再也無法徹底。它們時時會像星星之火般燃燒起來,而人欲自主,隻能以理為基,成功失敗,我都將落下變革的起點。而隻要留下了格物之學,這份變革,不會是空中樓閣。”

    “過去的每一代,要說變革,都是由上而下。要由上而下,一定是黨同伐異,唯有將利益本身係於每一個民眾的身上,讓他們切實地、有效地去捍衛他們每一個人的權益,所謂的君子群而不黨,才會真正的出現。到時候你作為官員,要做事,他們會將力量借給你,他們會成為你正確主張的一部分,將力量借給你,以捍衛自身的利益,不會追求過分的回報。這一切都隻會在民眾懂理的基數達到一定程度以上,才會有出現的可能。”

    他吸了一口氣:“何文,你能夠看清楚這中間的複雜和混亂,當然是好的,然而,儒家的路真的還要走嗎?走出這片山嶺,你看到的會是一個越來越大的死結。孔子說,以直報怨,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批評子路受牛,他說,大家懂道理、講道理,世界才會變好。生產力不夠的時候權宜了快兩千年了,格物會推進生產力,給予一個不再權宜的可能性。該走回來了。”

    “我的學生,在實用之學上很不錯,但是在更深的學問上,仍嫌不足。這些題目,他們想得並不好,有一天若打敗了女真人,我可以召集天下大儒博學之士來參與討論和出題,但也可以先做起來。華夏軍中已經有些儒生在做這件事,大都在和登,但肯定是不夠的,十年二十年的提煉,我要求十道題,你若想得通,可以留下來出題。若你想不通,但仍舊願意為了靜梅留下,你可以盡你所能,去辯駁和反對他們,將這些出題人統統辯倒。”

    “若這兩個可能性都沒有。”寧毅頓了頓,“那便回家吧,祝你找到儒家的路。”

    何文拿著那稿紙,在空中晃了晃,目光嚴厲,寧毅笑笑:“你臨走之前,無非想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都誠懇地告訴你了,多想想吧。如果你要辯倒我,歡迎你來。”他說完,已經有人在門邊示意,讓他去參加下一場會議,“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可能……好好對靜梅。”

    寧毅從這裏離開了,房間外還有華夏軍的成員在等待著何文。下午的陽光穿過房門、窗棱射進來,塵埃在光裏起舞,他坐在房間的凳子上翻看那些粗糙又拗口的題目,由於寧毅要求的複雜,這些題目往往晦澀又拗口,往往還有各種塗改的痕跡,稿紙中也有寫廢了的一些文字:

    “……由格物學的基本理念及對人類生存的世界與社會的觀察,可知此項基本規則:於人類生存所在的社會,一切有意識的、可影響的變革,皆由組成此社會的每一名人類的行為而產生。在此項基本規則的主導下,為尋求人類社會可切實達到的、共同尋求的公平、正義,我們認為,人生來即具備以下合理合法之權利:一、生存的權利……”

    這篇東西像是隨手寫就,字跡潦草得很,也或許因為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拗口的廢話,寫它的人沒有繼續寫下去。何文將他與其他的廢題都大概看過了一遍,腦子裏亂糟糟的,這些東西,明顯是會造成巨大的災難的,他將稿紙放下,甚至覺得,儒學可能真的會被它摧毀……

    走出這個院落,回到學校,他收拾起東西,不打算再在學校繼續授課了。這天傍晚抱著書本回家時,有人從旁邊撲出來,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何文武藝高強,此時精神恍惚,隻是微微擋了一下,整個人被打倒在地。

    **********************

    看了下,高訂在昨天,艱難地過了六萬。謝謝大家。

    dt>憤怒的香蕉說/dt>

    曆史種田文,都要麵臨一個問題,你最後拿出一個什麼樣的製度來這本書前半段的時候,有人說,你寫這麼多問題,最後要解答,你怎麼答題,這裏就是答題了。關於製度,反在其次。這是一本書必須有的東西。

    故事之外:政府和民眾互相製約,也能互相促進,然而如果真要互相促進,民眾的素質要達到一定的程度以上。很多人覺得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就到了一個高點了,全民讀書了嘛,最高也就這樣了。實際上不是。

    全民讀書,是過去幾十年才實現的狀態,五四時對人亦有過啟蒙,白話文、簡化字……整個過程和探索,沒有繼續深入了。儒家文化三千年,知識普及的探索還沒有進行兩百年,說人的素質就現在這樣了,我不信。

    這是我們沒有走過的、唯一的新路,未來兩百年,這可能是我們僅剩的破局機會。

    我寫的東西不深,有些人說,我早知道了,香蕉你裝什麼內涵,你不是哲學家。我不是,我做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將所有深奧的東西掰開揉碎,寫成哪怕沒有任何知識基礎的人都能看懂的樣子……如果有人說他知道我說的一切,卻不知道我這樣做的理由,我也不信

    這些想法或有謬誤,若真感興趣,可以去看一些真正涉及哲學的名著、專著,或者單純動動腦,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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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一章 血雨聲聲及天晚 豪雲脈脈待圖窮(上)




    暈頭轉向,人聲喧鬧。側麵衝出來,給了何文一拳的乃是曾經林念的弟子魏仕宏,也是林靜梅的師兄。當初何文被識破抓起來後,他許是受到了眾人的警告,未曾來與何文為難,如今卻再也忍不住了。

    魏仕宏的破口大罵中,有人過來拉住他,也有人想要跟著過來打何文的,這些都是華夏軍的老人,就算許多還有理智,看起來也是殺氣沸騰。隨後也有身影從側麵衝出來,那是林靜梅。她張開雙手攔在這群人的前麵,何文從地上爬起來,吐出口中被打脫的牙齒和血,他的武藝高強,又同樣經曆了戰陣,單打獨鬥,他誰都不怕,但麵對眼前這些人,他心中沒有半分鬥誌,看看他們,看看林靜梅,沉默地轉身走了。

    何文是兩天後正式離開集山的,早一天傍晚,他與林靜梅詳談告別了,跟她說:“你找個喜歡的人嫁了吧,華夏軍中,都是好漢子。”林靜梅並沒有回答他,何文也說了一些兩人年齡相差太遠之類的話語,他又去找了寧毅,寧毅隻說:“我會讓她找個好男人嫁掉,你就滾吧,死了最好。”寧立恒看似沉穩,實際上一生強悍,麵對何文,他兩次以私人態度請其留下,明顯是為了照顧林靜梅的父輩態度。

    何文沒有再提起理念。

    他孤身隻劍,騎著匹老馬一路東行,離開了集山,便是崎嶇而荒涼的山路了,有彝族村寨落於山中,偶爾會遠遠的看到,待到離了這片大山,便又是武朝的村莊與城鎮,南下的難民流離在路上。這一路從西向東,曲折而漫長,武朝在許多大城,都顯出了繁華的氣息來,然而,他再也沒有看到類似於華夏軍所在的城鎮的那種氣像。和登、集山猶如一個古怪而疏離的夢幻,落在西南的大山裏了。

    這一日,他回到了蘇州的家中,父親、妻兒歡迎了他的回來,他洗盡一身塵土,家中準備了熱熱鬧鬧的好幾桌飯菜為他接風洗塵,他在這片熱鬧中笑著與家人說話,盡到作為長子的責任。回想起這幾年的經曆,華夏軍,真像是另一個世界,不過,飯吃到一般,現實終於還是回來了。

    趕來的官兵,慢慢的圍困了何府。

    “沒事的,說得清楚。”他安慰了家中的父親和妻兒,然後整理衣冠,從大門那邊走了出去……

    何文的事情,在他隻身離開集山中,逐漸的消沒。逐漸的,也沒有多少人再提起他了,為了林靜梅,寧毅等人還為她安排了幾次相親,林靜梅未曾接受,但不久之後,至少情緒上,她已經從悲傷裏走了出來,寧毅口中大言不慚地說著:“誰年輕時還不會經曆幾場失戀嘛,這樣才會長大。”暗地裏叫小七看住了她。

    生活歸於生活,這個春天,華夏軍的一切都還顯得尋常,年輕人們在訓練、學習之餘談些虛無的“理念”,但真正撐起整個華夏軍的,還是森嚴的軍規、與過往的戰績。

    四月裏,一場巨大的風暴,正由北方的大同,開始醞釀起來……

    *************

    沉悶的雷聲走過天際,雲層黑壓壓、低沉沉的,似有雨來。

    大同梅花棧菜市東集口人頭攢動,過往的來人看著不遠處那巨大的台子,有哭聲從那上頭傳來,亦有衙門差官,大聲地宣讀著一份布告。更遠一點的地方,穿著毛氈華服的金國大員們俯瞰著這一切,偶爾交頭接耳。一群念經文的法師在旁邊等著。

    這是行刑的場麵。

    那木台之上,除了圍繞的金兵,便能看見一大群身著漢服的男女老少,他們大都身材瘦弱,目光無神,許多人站在那兒,眼神呆滯,也有恐懼者,小聲地哭泣。根據官府的告示,這裏一共有一百名漢人,其後將被砍頭處死。

    因為這場行刑,人群之中,大多亦是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人犯事,百人的連坐,在最近幾年都是不多見的,隻因……

    “……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兩度刺殺粘罕大帥,那人真是……”

    “……殺得厲害啊,那天從長順街一路打殺到東門附近,那人是漢人的厲鬼,飛簷走壁,穿了好多條街……”

    “……擋不住他,零零總總死了有幾十人……手下不留情啊,那惡賊全身是血,我就看見他從我家門口跑過去的,隔壁的達敢當過兵,出來攔他,他媳婦就在旁邊……當著他媳婦的麵,把他的臉一棒就打碎了……”

    “……愣是沒攔住,城裏沸沸揚揚的,搜了半個月,但前兩天……又是長順街,衝出來要殺大帥,命大……”

    “……是漢人那邊的惡鬼啊,殺不了的,隻能請動幾位上師來收魂,你看那邊……”

    “……這些漢狗,確實該殺光……殺到南麵去……”

    人們細細碎碎的語言裏,能夠拚湊出事情的因果來其實如今在大同的人,也極少有不知道的。三月二十三,有刺客孤身刺殺粘罕大帥未遂,狼狽殺出,一路穿過鬧市、民宅,幾乎驚動半坐城市,最終竟然讓那刺客跑掉。後來大同便一直戒備森嚴,私下裏對漢人的搜捕,早已枉殺了百十條性命。大同的官府還沒想清楚該如何徹底處理此事,等著女真的捕快們抓到那刺客,誰知四月二十,那名刺客又突兀地出現,再刺粘罕。

    這種不屈不饒的精神倒還嚇不倒人,然而兩度刺殺,那刺客殺得一身是傷,最後借助大同城內複雜的地形逃跑,竟然都在千鈞一發的情況下僥幸逃脫,除了說鬼神庇佑外,難有其它解釋。這件事的影響力就有些糟糕了。花了兩天時間,女真士兵在城內抓捕了一百名漢人奴隸,便要先行處死。

    這是為懲罰第一撥刺殺的處決。不久之後,還會為了第二次刺殺,再殺兩百人。

    反抗自然是沒有的,靖平之恥十年的時間,女真一撥撥的抓捕漢人奴隸北上,零零總總大概已經有百萬之數。反抗不是沒有過,然而基本都已經死了,最為非人的待遇,在奴隸之中也已經過了一遍,能夠活到此時的人,多數已經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和念頭,第一批的十個人被推上前方,在人群前跪下,儈子手舉起鋼刀,砍下了頭顱。

    血腥氣彌漫,人群中有女人捂住了眼睛,口中道:“啊喲。”轉身擠出去,有人靜靜地看著,也有人談笑鼓掌,破口大罵漢人的不識好歹。這裏乃是女真的地盤,最近幾年也已經放寬了對奴隸們的待遇,甚至已經不許無故殺死奴隸,這些漢人還想怎樣。

    第二批的十個人又被推了上來,砍去頭顱。一直推到第八批的時候,下方人群中有一名中年女人哭著走上前,那女人容貌中等,或是在大同城內成了**,衣著陳舊,卻仍能看出些許風韻來。隻是雖然在哭,卻沒有正常的哭聲,是個沒有舌頭的啞巴。

    上頭有她的兒子。

    金國南征十年,百萬人北上,悲慘之事無數,人們來了這裏,便再沒有了自由之身,縱然母子,往往也不可能再在一起。隻是後來女真人對奴隸們的政策相對放鬆,極少數人在這等苟延殘喘之中才找到自己的親族。這沒了舌頭的女人哭著向前,便有金兵挺過來,一刺進女人的肚子,上頭一名神色木然、缺了一隻耳朵的年輕男子叫了一聲“娘”,儈子手的刀落了下來。

    大同府衙的總捕頭滿都達魯站在不遠處的木樓上,靜靜地看著人群中的異動,如鷹隼般的眼睛盯住每一個為這副景象感到傷心的人,以判斷他們是否可疑。

    滿都達魯的父親是跟隨阿骨打起事的最早的一批軍中精銳,曾經也是東北林海雪原中最好的獵人。他自幼跟隨父親參軍,後來成為金兵之中最精銳的斥候,無論在北方征戰還是對武朝的南征期間,都曾立下赫赫功勳,還曾參與過對小蒼河的三年圍攻,負過傷,也殺過敵,後來時立愛等人倚重他的能力,將他調來作為金國西麵政治中樞的大同。他的性情冷酷剛毅,目光與直覺都極為敏銳,殺死和抓捕過許多無比棘手的敵人。

    這一次他本在城外督辦其它事情,回城後,方才參與到刺客事件裏來擔任抓捕重責。第一次砍殺的百人隻是證明己方有殺人的決心,那中原過來的漢人俠客兩次當街刺殺大帥,無疑是處於置身死於度外的義憤,那麼第二次再砍兩百人時,他恐怕就要現身了。即便這人無比隱忍,那也沒有關係,總之風聲已經放了出去,倘若有第三次刺殺,隻要見到刺客的漢奴,皆殺,到時候那人也不會再有多少僥幸可言。

    最後的十人被推上木台,跪下,低頭……滿都達魯眯著眼睛:“十年了,這些漢狗早放棄反抗,漢人的俠士,他們會將他當成救星還是殺星,說不清楚。”

    副手不屑地冷哼:“漢狗懦弱至極,若是在我手下當差,我是壓根不會用的。我的家中也不用漢奴。”

    “他們立國已久,積累深,總有些遊俠自幼練武,你莫要小看了他們,如那行刺之人,到時候要吃虧。”

    “都頭,這樣厲害的人,莫不是那黑旗……”

    一百人已經殺光,下方的人頭堆了幾框,薩滿法師上前去跳起舞蹈來。滿都達魯的副手說起黑旗的名字來,聲音微微低了些,滿都達魯抬著頭:“這來曆我也猜了,黑旗行事不同,不會這樣魯莽。我收了南方的信,這次行刺的人,可能是中原赤峰山逆賊的大頭目,號稱八臂龍王,他起事失敗,寨子沒有了,到這裏來找死。”

    “一方之主?”

    “山賊之主,喪家之犬。隻是小心他的武藝。”

    滿都達魯平靜地說道。他不曾小看這樣的百人敵,但百人敵也不過是一介莽夫,真要殺起來,難度也不能說是頂大,隻是這邊刺殺大帥鬧得沸沸揚揚,必須解決。否則他在城外追尋的那個案子,隱約關係到一個外號“小醜”的古怪人物,才讓他覺得可能更為棘手。

    一步步來,總會解決的。

    滿都達魯曾經置身於無敵的軍旅當中,他身為斥候時神出鬼沒,每每能帶回關鍵的訊息,打下中原後一路的摧枯拉朽曾經讓他感到枯燥。直到後來在小蒼河的山中與那名為黑旗軍的勁旅對決,大齊的百萬大軍,雖然良莠不齊,卷起的卻委實像是滔天的巨浪,他們與黑旗軍的凶猛對抗帶來了一個無比凶險的戰場,在那片大山裏,滿都達魯幾度沒命的逃跑,有幾次幾乎與黑旗軍的精銳正麵碰上。

    他是斥候,一旦置身於那種級別的士兵群中,被發現的後果是十死無生,但他還是在那種危機之中活了下來。依靠高超的隱匿和追蹤技巧,他在暗中伏殺了三名黑旗軍的斥候,他引以為豪,剝下了後兩名敵人的頭皮。這頭皮眼下仍舊放在他居住的府邸大堂之中,被視為功勳的證明。

    他因為卷入後來的一次戰鬥而負傷潰逃,傷好之後他沒能再去前方,但在滿都達魯看來,唯有這樣的交手和捕獵,才是真正屬於英雄的戰場。後來黑旗兵敗西北,據說那寧先生都已死去,他便成了捕頭,專門與那些最頂尖最棘手的犯人交鋒。他們家祖祖輩輩是獵人,大同城中據說有黑旗的探子,這便會是他最好的獵場和獵物。

    隻是處理完手頭的獵物,或許還要等待一段時間。

    滿都達魯的目光一遍遍地掃過人群,最後終於帶著人轉身離開。

    天上轟的一聲,又是雷聲鳴動。

    不遠處的人群裏,湯敏傑微帶興奮,笑著看完了這場處刑,跟隨眾人叫了幾聲之後,才隨人群離去,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

    不久之後,暴雨便下起來了。

    ***********

    嘩啦啦的,初夏的暴雨在元帥府的屋簷下織起了水的簾子,中庭已經滿是雨水。完顏希尹希尹站在大廳門外的廊道上看著這一片大雨,大雨中的山石和銅鼎。後方的廳堂當中,已經有一些人到了,這些皆是大同政治中樞的核心成員,銀術可、拔離速、完顏撒八、高慶裔、韓企先、時立愛等等,不時有人來與他打招呼。

    不多時,完顏宗翰龍行虎步,朝這邊過來。這位如今在金國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豪雄笑著跟希尹打了招呼,拍拍他的肩膀:“南方有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穀神好心情在這裏看山水啊。”

    希尹笑著拱拱手:“大帥也是好心情,不怕禍事將至麼。”

    “本帥坦坦蕩蕩,有何禍事可言!”

    宗翰不在意地一擺手,隨後與希尹相攜而入。

    落座之後,便有人為正事而開口了。

    “陛下臥**,天會那邊,宗輔、宗弼欲集結軍隊”

    “……圖謀江南。”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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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8 10:03:02
來說句新年快樂^_^

  新年第一個月,本來想多更的,不過前兩天感冒了,寫了一些東西,回頭發現邏輯出現了重大問題,只能等腦子清醒再更。

  只是來跟大家說句新年好,轉眼間舊的一年又過去了,我最近搬了新家,真像是到了新的地方,體驗了新的生活。搬家的時候丟掉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有時候看在眼裡還覺得記憶猶新,過去幾年間,單身,還常跟朋友出去玩,如作者葉天南啊、說夢者,搬家時找出幾年前起點開作者沙龍時去天姥山的照片。

  仔細回想起來,真的是近在眼前,但實際上也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搬家前跟父母常年住在一起,搬家後偶爾見一面,更覺父母漸老。我也漸漸在變老,十多年前恐怕絕想不到自己將會變成一個一百五十斤的胖子,事實上如果不照鏡子,近十年來我在自己腦海中的形象還是一個內向的戴黑框眼鏡的瘦子。

  也見到些老同學,前天跟一個初中同學十多年來第一次重聚,他竟然是從北大畢業的。北大哎!以前他是個圓滾滾的大胖子,如今比我瘦,頭髮稀少,在搞IT。嗯,感覺忽然從十多歲的狀態變成了中年人。

  吃完晚飯出去散步,買了一堆煙花在放,什麼火樹銀花孔雀開屏,我上次放煙花,也已經是十多年前了,為了放煙花還點了兩根煙,一邊放一邊看見旁邊幾個不知來歷的孩子在蹦躂。我也曾經是那樣的孩子。

  剛才我坐在窗戶前面,幻想我四十歲時候的樣子,五十歲的樣子,世界肯定大變樣了吧。世界真是殘酷,它真的一刻也不願意為誰停下,世界也真是有意思,它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加珍貴,更加有重量。

  新年快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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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2-15 08:55:4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7-2-15 09:03 編輯

第七六二章 血雨聲聲及天晚 豪雲脈脈待圖窮(中)




     “陛下臥床,天會那邊,宗輔、宗弼欲集結軍隊,圖謀江南……據回報,阿盧補大人南下練兵,已經率大軍遷往河北大營,宗磐、宗雋等人於析津府所練新軍亦已做好戰備,完顏昌大人昨天遞過來了的軍資要求,是去年的兩倍,鐵炮、彈藥等物占大造院存量七成,催得很急,此事已得陛下用印……”

    “催得急,怎麼運走?”

    “來人說,穀神大人去前年都扣下了宗弼大人的鐵浮屠所用精鐵……”

    大雨傾盆,元帥府的房間裏,隨著眾人的落座,首先響起的是完顏撒八的稟報聲,高慶裔隨後出聲嗤笑,完顏撒八便也回以那邊的說法。

    雖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但北方雪融冰消較晚,再加上出現吳乞買中風的大事,這一年東西兩邊政權的協調到得這春夏之交還在持續,一方麵是對外戰略的敲定,另一方麵,老皇帝中風意味著太子的上位將要成為大事。這段時日,明裏暗裏的博弈與站隊都在進行,有關於南下的大戰略,由於這些年年年都有人提,此時的非正式碰麵,眾人反倒顯得隨意。

    “話也不能亂說,四皇子殿下性格強悍,乃是我金國之福。圖謀南麵,不是一天兩天,今年若是真的成行,倒也不是壞事。”

    “如此一來,我等當為其掃平中原之路。”

    “去年在中原,黑旗蠢蠢欲動,田虎那一場大亂,我們壓住了不曾動手,如今看來,到動一動的時候了,此等大功,也不能隻交給西麵幾位殿下吧。”

    房間裏你一言我一語的,例如銀術可等掌兵事者,則幹脆說起了南下的出兵重點來。南征年年都議,關於這些想法,各人都是信手拈來,不過,在這隨意談笑的氣氛中,每個人口中的話語,也都藏著些不清不楚的謹慎味道。宗翰召集眾人過來,本非正式會議,隻是麵帶笑容地聽,一旁的完顏希尹則低眉垂目,等到這場麵稍冷,方才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

    “出兵南下,如何收中原,從來就不是難事。齊,本就是我大金屬國,劉豫不堪,把他收回來。隻是中原地廣,要收在手上,又不容易。陛下勵精圖治,休養十餘年,我女真人數,始終增長不多,曾經說我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但是十多年來,小輩裏耽於享樂,墮了我女真威名的又有多少。這些人你我家中都有,說過多次,要警惕了!”

    希尹的目光掃過眾人,在坐都是血海沙場裏出來的老將,即便是漢人,也多有勇力,對此大點其頭。希尹頓了頓:“正因我女真人不多,因此將治下之民分為五等,層層而治,方得穩固。治理先前遼國疆域,尚未顯得捉襟見肘,然而若要吞中原,這些規矩就都要嚴格定起來,用起來了。中原遼闊,南人人口何止千萬,真要從劉豫手中收回大權,這幾年裏,就得開始促人南遷。我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漢人,至少需幾十萬、乃至百萬人過去,方有效果。這些事情,原本還需等等,然而宗輔宗弼有大誌,我等……也隻能為其鋪好路。”

    他目光嚴肅,說到最後,看了一眼宗翰,眾人也大都打量了宗翰一眼。高慶裔站起來拱手:“穀神說得有理。”

    其餘人便也多有表態。

    宗翰看了看希尹,隨後笑著拱了拱手:“穀神這是老成謀國之言。”望向周圍,“也好,陛下臥病,時局不定,南征……勞民傷財,這個時候,做不做,近幾天便要召集眾軍將討論清楚。今天也是先叫大家來隨便扯扯,看看想法。今天先不要走了,家裏來了兩個新廚娘,羊烤得好,過會一道用膳。我尚有軍務,先去處理一下。”

    他伸手招來管事,上茶點、歌舞,希尹站起來:“我也有些事情要做,晚膳便不用了。”

    宗翰抬手:“我送希尹。”

    宗翰身披大髦,豪邁魁梧,希尹也是身形剛健,隻稍稍高些、瘦些。兩人結伴而出,眾人知道他們有話說,並不跟隨上去。這一路而出,有管事在前方揮走了府中下人,兩人穿過廳堂、長廊,反倒顯得有些安靜,他們如今已是天下權力最盛的數人之二,但是從貧弱時殺出來、胼手胝足的過命情誼,並未被這些權力衝淡太多。

    一路上聊了些閑話,宗翰說起新請的廚娘:“渤海人,大苑熹送過來的,架子高、大腳板,在床上粗野得很,菜燒得一般,聽說我要了她們,大苑熹高興得很,趕快過來道謝。希尹你若有興趣,我送一個給你。”

    “大帥說笑了。”希尹搖了搖頭,過得片刻,才道:“眾將態度,大帥今日也看到了。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中原之事,大帥還得認真一些。”

    “我女真男兒,何曾畏懼熊虎。”宗翰背負雙手,並不在意,他走了幾步,方才微微回頭,“穀神,這些年南征北戰,粘罕可曾戀棧權勢?”

    “大帥不曾戀棧權勢。”

    “隻因我不必戀棧權勢。”宗翰揮手,“我在,便是權勢!”

    大雨嘩啦啦的響。

    “當年你、我、阿骨打等人數千人起事,宗輔宗弼還不過黃口小兒。打了好多年了……”他目光嚴肅,說到這,稍稍歎了口氣,又握了握拳頭,“我答應阿骨打,看好女真一族,小兒輩懂些什麼!沒有這帥府,金國就要大亂,中原要大亂!我將中原拱手給他,他也吃不下去!”

    “我便知大帥有此想法。”

    “中原事小,落在旁人眼中,與小輩爭權,丟人!”宗翰手猛地一揮,轉身往前走,“若在十年前,我就大耳瓜子打死宗弼!”

    他的聲音裏蘊著怒氣。

    自金國建立起,雖然縱橫無敵,但遇上的最大問題,始終是女真的人口太少。許多的政策,也出自這一前提。

    東西政治中心的出現,源自於此。巨大的疆域,統治階層的缺少,若隻以一個核心掌控,許多問題根本反應不過來,這個時候,宗翰的天縱之才與強勢態度彌補了這一部分的缺陷,大帥府不僅掌管金國西麵,也掌管著大量的對中原事務,看起來尾大不掉,但若非如此,以女真原始的政權,別說遙控中原,恐怕就連金國境內,都要動蕩不寧。

    而在此之外,金國如今的民族政策也是這些年裏為彌補女真人的稀缺所設。在金國屬地,一等民自然是女真人,二等人乃是曾經與女真交好的渤海人,這是唐時大祚榮所建立的王朝,後來被遼國所滅,以大光顕為首的一部分遺民抵抗契丹,試圖複國,遷往高麗,另一部分則依舊受到契丹壓迫,待到金國建國,對這些人進行了優待,那送廚娘給宗翰的大苑熹,便在如今金國貴族圈中的渤海交際紅人。

    這中間的第三等人,是如今被滅國卻還算驍勇的契丹人。四等漢人,乃是曾經身處遼國境內的漢人居民,不過漢人聰明,有一部分在金國政權中混得還算不錯,例如高慶裔、時立愛等,也算是頗受宗翰倚重的肱骨之臣。至於雁門關以南的中原人,對於金國而言,便不是漢人了,一般稱之為南人,這是第五等人,在金國境內的,多是奴隸身份。

    劃分階層,給予特權,如此一層層地往下管束,金國的政權方能維持,而一旦女真要正式收服中原、江南,這中間的難度又要倍增,縱然金國在吳乞買的統治下休養十載,女真人的數量,終究仍嫌不足。

    而今吳乞買臥病,宗輔等人一方麵進言削宗翰元帥府權力,另一方麵,已經在秘密醞釀南征,這是要拿軍功,為自己造勢,想的是在吳乞買賓天之前壓服元帥府。

    元帥府想要應對,方法倒也簡單,隻是宗翰戎馬一生,高傲無比,即便阿骨打在世,他也是僅次於對方的二號人物,如今被幾個孩子挑釁,心中卻憤怒得很。

    一方麵對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拿齷蹉的心思來猜度自己。

    另一方麵,幾個孩子即便有再多動作你又能奈何得了我!?

    他被這些事情觸了逆鱗,接下來對於屬下的提醒,便始終有些沉默。希尹等人旁敲側擊,一方麵是建言,讓他選擇最理智的應對,另一方麵,也隻有希尹等幾個最親近的人害怕這位大帥一怒之下做出過激的舉動來。金國政權的交替,如今至少並非父傳子,將來未必沒有一些其它的可能,但越是如此,便越需謹慎當然,這些則是完全不能說的事了。

    如今交談片刻,宗翰雖然生了些氣,但在希尹麵前,未嚐不是一種表態,希尹笑了笑:“大帥心中有數就行,美人遲暮,英雄會老,小輩兒正值虎狼年紀……若是宗輔,他性情敦厚些,也就罷了,宗弼自幼多疑、剛愎自用,宗望去後,旁人難製。十年前我將他打得哇哇叫,十年後卻不得不多心一些,將來有一天,你我會走,我們家中小輩,可能就要被他追著打了。”

    “希尹你讀書多,煩心也多,自己受吧。”宗翰笑笑,揮了揮手,“宗弼掀不起風浪來,不過他們既然要做事,我等又怎能不照看一些,我是老了,脾氣有些大,該想通的還是想得通。”

    這一番說話間,便已漸近帥府外圍。希尹點了點頭,說了幾句閑聊的話,又微微有些猶豫:“其實,今日過來,尚有一件事情,要向大帥請罪。”

    宗翰回過頭來,希尹已經拱手躬身拜下去。宗翰目光嚴肅起來,伸手架住他:“出什麼通天的大事了?”

    “家中不靖,出了些要處理的事情,與大帥也有些關係……此時也正要去處理。”

    宗翰認真地看了他片刻,灑然抬手:“你家中之事,自去處理了就是。你我何等情分,要來說這種話……與我有關?可是要處理些帥府的人?”

    “那倒不用……”

    “那你就去,本大帥日理萬機,哪有空聽你希尹家的家長裏短。”

    他送到府門處,道:“雨大,我不送了。”看希尹披上披風,掛起長劍,上了馬車,拱手道別後,宗翰的目光才又嚴肅了片刻。

    希尹的妻子是個漢人,這事在女真上層偶有議論,莫非做了什麼事情如今事發了?那倒真是頭疼。元帥完顏宗翰搖了搖頭,轉身朝府內走去。

    **************

    昏暗的光線裏,大雨的聲音淹沒一切。

    山洞裏是潮濕和腐臭的氣息,血腥味也在彌漫,伴著這場大雨,他從昏睡中醒過來,籍著微微的天光,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死。

    自十年前開始,死這件事情,變得比想象中艱難。

    或許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場刺殺,所有人都去了,唯有自己活了下來,因此,那些英雄們始終都伴隨在自己身邊,非要讓自己這樣的存活下去吧。

    不過,倒也不止是自己一個人。這些年來,自己也曾聽說過消息,當日刺殺粘罕,僥幸活下來的,尚有周宗師身邊的那位福祿前輩,他從那場大戰中帶出了周宗師的頭顱,後來他將頭顱掩埋,埋葬的位置則在後來告訴了心魔寧毅,據說等到天下大定後,黑旗軍便會將周宗師的埋骨之所公諸於世,讓後人能得以祭奠。

    此事不知真假,但這幾年來,以那位心魔的心性和作風而言,他覺得對方不至於在這些事上說謊。縱然刺王殺駕為天下所忌,但即便是再恨那心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在某些方麵,的確稱得上頂天立地。

    自己是不能及的,所以隻能跑過來行匹夫之事了。

    不知福祿前輩如今在哪,十年過去了,他是否又仍舊活在這世上。

    他身上傷勢糾纏,心情疲倦,胡思亂想了一陣,又想自己今後是不是不會死了,自己刺殺了粘罕兩次,待到這次好了,便得去殺第三次。

    留下性命連刺粘罕三次,這等壯舉,得驚掉所有人的下巴!

    正胡思亂想著,外頭的雨聲中,忽然有些細碎的聲音響起。

    史進握住了銅棍,勉力站起來,隨後,卻有人在洞外亂敲。

    是她?史進皺起眉頭來。

    然後那人慢慢地進來了。史進靠過去,手虛按在那人的脖子上,他未曾按實,因為對方乃是女子之身,但如果對方要起什麼歹意,史進也能在瞬間擰斷對方的脖子。

    “……英、英雄……你真的在這。”女子先是一驚,隨後鎮定下來。

    “你怎麼找過來的?”

    “小女子說過,要給英雄送藥。”

    這奇異的女子是他在第二次行刺的那日見到的,對方是漢人,戴著麵紗,對於大同城外的環境極其熟悉,史進殺出城後,一路逃竄,後來被這女子找到,本欲殺人,但對方竟然給了他一些傷藥,還指點了兩處躲藏之地。史進信不過對方身份,拿走傷藥後也極為謹慎地分辨過,卻並未選擇對方指點的藏身之所隱匿,想不到這過了兩天,對方竟又找了過來。

    “我本為武朝官宦之女,被擄來北方,後來得女真大人物救下,方能在此地生活。這些年來,我等也曾救下不少漢人奴隸,將他們送回南方。我知英雄信不過生人,然而你身受重傷,若不加以處理,必定難以熬過。這些傷藥成色均好,配置簡單,英雄行走江湖已久,想來有些心得,大可自己看後調配……”

    那女子這次帶來的,皆是金瘡藥原料,成色上好,鑒定也並不困難,史進讓對方將各種藥材吃了些,方才自行配比,敷藥之際,女子不免說些大同內外的消息,又提了些建議。粘罕護衛森嚴,頗為難殺,與其冒險行刺,有這等身手還不如幫忙搜集情報,幫忙做些其它事情更有利於武朝等等。

    史進聽她聒噪一陣,問道:“黑旗?”

    “小女子並非黑旗之人。”

    那女子搖頭,隨後又說起藏匿之事,給史進指點了兩處新的藏匿地點:“若英雄信不過我,將來怕也難以再見,若是英雄信得過小女子,再見之日我們再詳談其它。北地凶險,南來之人皆不易活,英雄珍重。”

    這女子便起身離開,史進用了藥物,心神稍定,見那女子漸漸消失在雨幕裏,史進便要再度睡去。隻是他出入殺場多年,即便再最放鬆的情況下,警惕心也從不曾放下,過得不久,外頭林子裏隱隱便有些不對起來。

    史進披起樹葉製成的偽裝,離開了山洞,悄然潛行片刻,便見到搜索者漫山遍野的來了。

    “賤人!”

    他心中下意識地罵了一句,身形如水,沒入漫天大雨中……

    *************

    大雨繼續下,這初夏的傍晚,天黑得早,大同城郊的牢獄之中已經有了火把的光芒。

    拷打正在進行,皮鞭飛在空中,每一下都要帶起一片血肉,被綁在架子上的女人歇斯底裏地慘叫、求饒。她原本的衣服已經被皮鞭抽成了布條,負責刑訊之人便幹脆撕掉了她的衣褲,女子的身形姣好,在這等刑訊之中,**是常有之事,但至少在眼下,拷問者急於問出點什麼來,並未把自己的**擺在首位。

    他們偶爾停下拷打來詢問對方話,女子便在大哭之中搖頭,繼續求饒,不過到得後來,便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門砰的被推開,高大的身影與前前後後的隨行人員進來了,那身影披著黑色的鬥篷,腰垮暗金長劍,步伐矯健,牢房中的拷打者便連忙跪下行禮。

    “官府捕頭留下,不相幹的人出去!”看著前方女子帶血的身軀,完顏希尹手一揮,遣走了身邊大量的隨從。拷問者留下了,先前在城內監刑,負責此次刺殺案的滿都達魯與其餘幾名捕頭也都留下了,半跪在後方看著這一切。

    完顏希尹看了那女子片刻,才緩緩走上前去:“秋荷……伍秋荷,你本是武朝開封府尹的親侄女,來了金國,被夫人救下,讓你能夠避開外間險惡之事,完顏希尹是女真人,你心中不敬我,我也可以容忍,但你若還有半分良心,我且問你……我夫人待你如何?她可有虧待過你一分半點?”

    那名叫伍秋荷的女子原本乃是希尹妻子陳文君的侍女,這些年來,希尹與陳文君感情深厚,與這伍秋荷自然也是每日裏見麵。此時伍秋荷口中淌著鮮血,搖了搖頭:“沒……沒有虧待……”

    “那你為何做下這等事情?”希尹一字一頓,“私通行刺大帥的刺客,你可知道,此舉會給我……帶來多少麻煩!?”

    伍秋荷怔怔地看了希尹一陣,她張著帶血的嘴,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笑聲來:“不、不關夫人的事……”

    她說完這句,頓了頓,然後道:“我、我招了、招了……是……是高慶裔高大人……”

    “你閉嘴”高慶裔三個字一出,希尹陡然開口,聲音如雷霆暴喝,要打斷她的話。

    女子的聲音夾雜在中間:“……他憐我愛我,說殺了大帥,他就能成大帥,能娶……”

    “賤人”

    “大人不可”

    這一刻,滿都達魯身邊的副手下意識的喊出了聲,滿都達魯伸手過去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將副手的聲音掐斷在嘴邊。牢房中火光搖曳,希尹鏘的一聲拔出長劍,一劍斬下。

    鮮血撲開,火光晃動了一陣,腥味彌漫開來。

    那伍秋荷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葬了她!”希尹提著染血的長劍,轉身離開。

    待到對方遠離了這邊,滿都達魯等人站起來,他才悄然放開了副手的脖子,一眾捕快看著房間裏的屍體,各自都有些無言。

    “大、大人……”

    “這女人很聰明,她知道自己說出高大人的名字,就再也活不了了。”滿都達魯皺著眉頭低聲說道,“何況,你又豈能知道穀神大人願不願意讓她活著。大人物的事情,別參和太多,怕你沒個好死。行了,叫人收屍吧……”

    外頭,大雨中的搜山還在進行,或許是因為下午天羅地網的搜捕未果,負責帶隊的幾個統領間起了矛盾,小小地吵了一架。遠處的一處穀地間,早已被大雨淋透全身的湯敏傑蹲在地上,看著不遠處泥濘裏倒下的人影和棍子。

    “陳文君、伍秋荷……真行,你們還真是地頭蛇,這都能找到人……”他口中低喃了一句,“可惜讓我占了個便宜……”

    早些年間,黑旗在北地的情報網絡,便在盧延年、盧明坊父子等人的努力下建立起來。盧延年去世後,盧明坊與陳文君搭上關係,北地情報網的發展才真正順利起來。不過,陳文君最初乃是密偵司中最機密也最高級的線人,秦嗣源去世,寧毅弑君,陳文君雖然也幫助黑旗,但兩邊的利益,其實還是分開的,作為武朝人,陳文君傾向的是整個漢人的大團體,雙方的來往,始終是合作模式,而並非一體的係統。

    這也是湯敏傑稱呼陳文君與她麾下小嘍囉伍秋荷作“地頭蛇”的原因。

    “傻逼。”回頭有機會了,要嘲笑伍秋荷一下。

    他這樣想了想。

    這個時候,伍秋荷已經被埋在黑暗的土壤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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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2-17 08:22:10
第七六三章 血雨聲聲及天晚 豪雲脈脈待圖窮(下)





     自這日清晨開始,天氣便悶得不對勁,隔壁院子裏的懶貓不斷地叫,像是要出些什麼事情。

    下午大雨傾盆,像是將整片天地關在了籠子裏。伍秋荷出去了,夏芳與也不在,陳文君在房間裏繡花,兩個兒子過來請了安,之後她的手指被連軋了兩下,她放在嘴裏吮了吮。出了些血。

    繡花難免被針紮,隻是陳文君這技藝操持了幾十年,類似的事,也有許久未有了。

    臨近晚膳時,秋荷、芳與兩個丫鬟也未有回來,於是陳文君便知道是出事了。

    希尹進屋時,針線穿過布團,正繪出半隻鴛鴦,外頭的雨大,雷聲轟隆,陳文君便過去,給夫君換下鬥篷,染血的長劍,就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今天天氣怪。”希尹也淋了幾滴雨,此時擦了擦額頭,陳文君掛上鬥篷,打量著他全身上下:“老爺沒淋濕吧?”

    “沒事。”希尹坐下,看著外麵的雨,過得片刻,他說道:“我殺了秋荷。”然後伸手接過陳文君端來的茶盞。

    陳文君怔了怔,望向那把長劍,希尹將茶盞放到嘴邊,然後歎了口氣,又放下:“你們……做得不聰明。”頓了頓,又道,“做過了。”

    “老爺……”

    房間裏沉默片刻,希尹目光嚴肅:“這些年,憑著府上的關係,你們送往南麵、西麵的漢奴,有數的是三千五百餘人……”

    “老爺知道了……”

    陳文君扶著桌子跪了下去,雙膝還未及地,希尹站起來,也順勢抬著她的手將她扶起來。

    “這是萬家生佛的好事,他們若真能歸於南方,是要給你立長生牌位的。你是我的夫人,也是漢人,知書達理,心地良善,做這些事情,並不奇怪,我也不怪你。有我在,無人能給你治罪。”

    希尹說得淡然而又隨意,一麵說著,一麵牽著妻子的手,走向門外。

    這是閣樓二樓的廊道,房簷下的燈籠已經都亮起來,順著這片大雨,能看見延綿的、亮著光芒的院落。希尹在西京是聲勢僅次於宗翰之人,眼前的也都是這權勢帶來的一切。

    “自與黑旗交戰之後,我改黑旗的情報手段為己用,隻在大同境內的事情,哪裏瞞得過我。你花錢贖買漢人,救去南方之事,不僅是我,恐怕連大帥都瞞不過,從南麵擄來的漢人何止百萬,你是我的妻子,想要如何那就如何,又不是不給錢,這事情麵對著大帥,我也能說過。然而這一次……刺殺大帥的刺客,你也去沾手,是要出大事的。愚蠢!”

    他的話說到最後,才終於吐出嚴厲的詞句來,看了陳文君一眼,又歎了口氣:“夫人,你是聰明人,隻是……秋荷一介女流,你從官宦子女中救下她,一腔熱血而已,你以為她能經得起拷打嗎。她被盯上,我便隻是殺了她,芳與也不能再留了,我請管家給了她一些錢,送她南歸……這些年來,你是漢人,我是女真,兩國交戰,我知你心中痛苦,可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漢人氣數盡了,女真人要起來,隻能如此去做,你我都阻不了這天下的大潮,可你我夫妻……畢竟是走到一起了。你我都這個年紀,白頭發都起來了,便不考慮分開了吧。”

    陳文君的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們兩人早年相識,在一起時金國都還沒有,到得如今,希尹已年過五十,陳文君也已快五十的年紀了,白發漸生,縱然有諸多事情橫亙於兩人之間,但僅就夫妻情誼而言,確實是相攜相守、情深意重。

    “德重與有儀今日過來了吧?”看著那雨幕,希尹問道。

    完顏德重、完顏有儀,是他們的兩個兒子。

    陳文君點了點頭。

    “什麼繁華權勢,這些都是假的,可這些小孩子,不是假的。救人歸救人,為德重和有儀想想。我與大帥之間,難起猜忌,可也怕起猜忌,就如同我們與東邊一樣。當年征戰天下,沒那麼多彎彎道道,沒有那麼多猜忌試探,那時候對的是外人。如今治天下,對的都是裏頭的自己人,很多事情,難說不怕,這次陛下臥床,不是好事情,都要小心些。”

    “老爺往常……不怕這些。”

    “權位相繼,奪嫡之險,自古都是最凶之事,先帝傳位陛下時,金國方有,我等自山中出來,彼此生死之交,沒什麼好說的。到開枝散葉,第二代第三代,能夠當家的人就太多了。聖人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斬也難以維係,如今兩邊已不是當初那等關係了……陛下臥病之後,宗輔宗弼一方麵削西麵之權,一方麵……意圖南下,將來借大勢逼大帥知難而退,大帥乃傲岸之人,對於此事,便有所輕忽。”

    希尹伸出手,朝前方劃了劃:“這些都是虛妄,可若有一日,這些沒有了,你我,德重、有儀,也難以身免。權力如猛虎,騎上了虎背,想要下去便不易。夫人飽讀詩書,於這些事情,也該懂的。”

    大雨嘩啦啦的下,在廊道上看了一陣,希尹歎了口氣:“金國方立時,將治下之民分為數等,我原是不同意的,然而我女真人少,不如此劃分,天下必將再次大亂,此為權宜之計。可這些時日以來,我也一直擔憂,將來天下真定了,也仍將民眾分為五六七八等,我自幼讀書,此等國家,則難有長久者,第一代臣民不服,隻能壓製,對於新生之民,則可以教化了,此為我金國不得不行之政策,異日若真的天下有定,我必將竭盡全力,使其實現。這是夫人的心結,然則為夫也隻能做到這裏,這一直是為夫感到愧疚的事情。”

    “不要危害到金國的根本,不要再惦記這等刺客,縱然他是漢人英雄,你終究嫁了我,隻能受如此委屈,徐徐圖之。但除此之外……”希尹輕輕揮了揮手,“希尹的妻子想要做什麼,就去做吧,大金境內,一些閑言碎語,我還是能為你擋得住的。”

    “這些年來這邊,都是秋荷為我端茶倒水,今日殺她,我很難過。過些日子,會為她建個墳塚,但她既然涉及此事,我也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我先去處理政務,晚些來睡,你……還是盡量早些休息。”

    他與文君告辭,轉身離開了,陳文君眼中流著淚水,回到房間裏,拿起那柄染血的長劍。這是希尹一貫的佩劍“轅王”,劍身寬而長,通體暗金色,隨他南征北戰多年,上頭也有著許多的細小劃痕和缺口,陳文君將它拿到欄杆邊,就著這大雨衝刷著血跡。很快,那血跡在雨中消沒無形,女人持著劍,在那欄杆邊上久久的站立著。

    過了兩日,宗輔、宗弼將南侵的消息,通過秘密的渠道被傳了出去。

    ***********

    “宗輔宗弼要打江南,宗翰會沒有動作,你唬我。”暗處的小窩棚裏湯敏傑低聲地笑了笑,然後看著盧明坊,目光稍稍嚴肅了些,“陳文君傳出來的確切消息?這次傳位,主要搞外鬥?”

    “南侵的可能性,本來就大。去年田虎的事變,女真這裏居然能壓住火氣,就透著他們要算總賬的想法。問題在於細節,從哪裏打,怎麼打。”盧明坊低聲道,“陳文君透消息給武朝的探子,她是想要武朝早作準備。同時我看她的意思,這個消息似乎是希尹故意透露的。”

    “‘喂,周雍,宗輔宗弼要去拿你的人頭了,我們不是朋友,但還是先提醒你一聲,你一定要擋住他們啊。’是這麼個意思吧。”湯敏傑笑得燦爛,“摟草打兔子,反正也是順手……我看希尹的性子,這可能也是他做到的極限了。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既然他做得出,我們也可以摟草打兔子,順便去宗弼麵前透點消息,就說穀神大人私底下往外放軍情?”

    盧明坊搖了搖頭:“先不說有沒有用。穀神若在風口浪尖,陳文君才會是首當其衝的那個,她太明顯了。北上之時,老師叮囑過,凡有大事,優先保陳文君。”

    “嗯。”湯敏傑點了點頭,不再做此提議,沉默片刻後方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雖然女真早有南征計劃,但吳乞買中風來得突然,畢竟越千裏而擊江南,當還有些許時間,不管怎麼樣,消息先傳回去……大造院的事情,也快了。”

    “那位八臂龍王如何了?”

    “在恢複,真是命大,但他不是會聽勸的人,這次我有些冒險了。”

    “人各有際遇,天下如此境況,也難免他心灰意冷。不過既然老師看重他,方承業也提到他,就當舉手之勞吧。”盧明坊說著,“以他的性情和武藝,刺殺身死太可惜了,回到中原,本該有更多的作為。”

    “嗯,我會試著……繼續勸勸他的。”湯敏傑扯動嘴角,笑了笑。

    南方和登縣,課堂之上人聲喧囂,寧毅站在窗戶外頭,聽著幾十名年輕班、排長、參謀的議論聲。這是一個小小的興趣班,愛動腦子的底層軍官都可以參與進來,由總參謀部的“軍師”們帶著,推演各種戰略戰術,推演得到的經驗,可以回去教給麾下的士兵,若是戰略推演有章法、準確度高的,還會被一一記錄,有機會進入華夏軍上層的參謀體係。

    由於黑旗軍消息靈通,四月裏,金帝吳乞買中風的消息已經傳了過來,有關於吳乞買中風後,金國局勢的猜測、推演,華夏軍的機會和應對方略等等等等,最近在三縣已經被人議論了無數次。

    毫無疑問,敵人既然倒黴,接下來就是自己的機會。在如今的天下,華夏軍是獨得硬抗女真榮譽的軍隊,在山窩窩裏憋了幾年,寧毅歸來之後,又逢這樣的消息,對於軍隊上層推測的“女真極可能南下”的消息,已經傳遍所有人的耳朵。眾人摩拳擦掌,軍心之振奮,不在話下。

    當然,眼下還隻在嘴炮期,距離真的跟女真人短兵相接,還有一段時日,大夥兒才能盡情振奮,若戰爭真壓到眼前,壓迫和緊張感,終究還是會有的。

    寧毅與隨行的幾人隻是路過,聽了一陣,便趕著去往情報部的辦公所在,類似的推演,最近在參謀部、情報部也是進行了許多遍而有關女真南征的應對和後手,更是在這些年裏經過了反複推測和計算的。

    和登三縣,氣氛祥和而又昂揚,總情報部裏的核心部分,早已經是緊張一片了,在經過一些會議與討論後,有數支隊伍,已經或明或暗地開始了北上的旅程,明麵裏的自然是早已預定好的一些商隊,暗地裏,一部分的後手便要在某些特殊的條件下被發動起來。

    大同,在經過幾次的聚集和討論後,便加強了在金國政壇內部的運作,對外,並不見太大的動靜。至於大齊在年初派往北麵,請求金國出兵的使者,則在因為吳乞買病倒而變得混亂又微妙的氣氛中,無功而返,灰溜溜的南下了。

    為了保護他的南下,路過大同時,希尹還特意給他安排了一隊護衛。

    這隊護衛肩負了隱秘而嚴肅的使命。

    “……這件事情傳出,黑旗必然從中作梗……抵達汴梁,先去求見駐守汴梁的阿裏刮大人,他的九千精兵足以封城,然後……護送劉豫陛下北上,不可有失……”

    交鋒其實已經在看不見的地方展開。

    同樣的四月底,宗輔宗弼可惜侵江南、滅武朝的消息,傳入臨安。一部分人開始慌亂起來。

    半個多月以後,真正的棋手交擊互刺的手段,在水底卷起層層暗湧,終於短暫地撲出水麵,化作實體,又在那驚鴻一瞥之後,消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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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2-23 19:17:50
第七六四章 雙鋒(上)
   
  
  
  
  

     春寒時節過後,隱隱作痛的身體終於不再抗議了。

    臨安的夏天多雨而炎熱,是李頻平素最好過的一段時間了,在太原守城時的舊傷不再發作,白日裏往來會客、教書讀書,也因為這天氣得到了不少便利。在明堂的院子裏,他時常與一群學生、好友討論,直至深夜,甚至也有通宵達旦的時候。在臨安的這段時間,也可能算是他過得最為踏實的一段人生。

    在武朝的文壇乃至政壇,如今的李頻,是個複雜而又古怪的存在。

    李頻在年輕之時,倒也算得上是名動一地的天縱之才,以江寧的風流富庶,此地眾人口中的第一才子,放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了。

    當然,底層人們口中的說法,停留在這些人口中,對於這個時代的真正掌權者,弄潮兒來說,什麼詩文風流,第一才俊,也都隻是個起步的花名。李頻雖有才名,但最初的那段時間,官運不濟,走錯了門路,不久之後,這名頭也就僅僅是個說法了。

    他進入政壇,源於秦嗣源的青睞,不過在那段時間裏,也並不能說就進入了秦係核心的圈子。後來他與秦紹和守太原,秦紹和身死,他傷重而回。秦嗣源去後,寧毅弑君,李頻便一直處於了一個尷尬的位置裏。弑君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對於秦嗣源的死,眾人私底下則多少有些同情,而若論及太原……當時選擇沉默又或是旁觀的眾人說起來,則多多少少都能肯定秦紹和的節烈。

    李頻深陷太原,一身傷病,在最初那段混亂的時日裏,方得自保,但朝堂上下,對他的態度,也都冷淡起來。

    靖平之恥,千萬人流離失所。李頻本是文官,卻在暗地裏接下了任務,去殺寧毅,上頭所想的,是以“廢物利用”般的態度將他發配到死地裏。

    李頻最終與寧毅決裂,中原的大混亂中,他一介書生的身份,隨著眾流民南下,又經曆了搜山檢海。此時周雍上位,周佩、君武兩姐弟有了權勢,本該是重用他的時候了,然而李頻卻放棄了繼續入朝為官的想法。他創建明堂書院,又開了印書作坊,每日裏發放“報紙”,出些印刷的小故事冊子,與眾人坐而論道,解四書五經,卻不多涉足官場了。

    眾人於是“明白”,這是要養望了。

    在眾多的過往曆史中,讀書人胸有大才,不願為瑣碎的事務小官,於是先養名望,待到將來,一步登天,為相做宰,不失為一條路子。李頻入仕源自秦嗣源,成名卻源於他與寧毅的決裂,但由於寧毅當日的態度和他交給李頻的幾本書,這名氣畢竟還是實打實地起來了。在此時的南武,能夠有一個這樣的寧毅的“宿敵”,並不是一件壞事,在公在私,周佩、君武兩姐弟也相對認可他,亦在背後推波助瀾,助其聲勢。

    當然,至於李頻真實的想法和意圖,願意看的不多,能看懂的,也就更加的少了。

    如此這般,地處臨安西北偏僻之所的明堂院子,這幾年裏,成為了武朝文壇的核心之所在,來來往往的文人學子上得門來,或貢獻智慧,或與其辯難,希望能藉此一舉成名,也有另外一些意圖的,偶爾過來:這是欲去西北除魔的勇烈機智之士,見國家危亡,挺身而出、投筆從戎,這些書生們家境多富裕,帶著會武的隨從,豪勇的家丁,欲從武朝禍端的根源開始清理、撥亂反正,於是在臨行前,來到這裏,向李頻詢問有關於那位大敵的訊息,是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這些人,在今年年初,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對於這些人,李頻也都會做出盡量客氣的招待,然後艱難地……將自己的一些想法說給他們去聽……

    “……位於西南邊,寧毅如今的勢力,主要分為三股……核心處是和登、布萊三縣,另有秦紹謙屯兵吐蕃,此為黑旗精銳核心所在;三者,苗疆藍寰侗,這附近的苗人原本乃是霸刀一係,天南霸刀莊,又是方臘起義後殘留一部,自方百花等人死去後,這霸刀莊便一直在收攏方臘亂匪,後來聚成一股力量……”

    “無恥!這寧毅做下大逆之事以前,還曾標榜他於平方臘一事建有大功!如今看來,真是無恥之尤!”

    陽光穿過樹葉落下來,坐在院子裏的,麵目端正的年輕人名叫秦征,乃是福州一帶的秦氏子弟。秦家乃是當地大族,書香世家,秦征在家中非長子,自幼習武如今也有一番成就,這一次,亦是要去西南殺賊,來到李頻這裏問詢的。

    “是的。”李頻喝一口茶,點了點頭,“寧毅此人,心機深沉,許多事情,都有他的多年布局。要說黑旗勢力,這三處實地還不是主要的,撇開這三處的精兵,真正令黑旗戰而能勝的,乃是它這些年來無孔不入的情報係統。這些係統最初是令他在與綠林人的爭鋒中占了大便宜,就如同早些年在汴梁之時……”

    “無恥!”

    李頻說起早些年寧毅與綠林人作對時的種種事情,秦征聽得布陣,便忍不住破口罵一句,李頻也就點點頭,繼續說。

    “這些年來,想要誅殺寧毅的綠林人士眾多,即便在寧毅失蹤的兩年裏,似秦賢弟這等義士,或文或武相繼去西北的,也是不少。然而,最初的時候大家基於義憤,溝通不足,與當初的綠林人,遭遇也都差不多。還未到和登,自己人起了內訌的多有,又或是才到地方,便發現對方早有預備,自己一行早被盯上。這期間,有人铩羽而歸,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因此身死,一言難盡……”

    “無恥!魔頭該殺!”

    “是啊。”李頻點頭,“不過,讀書之人終究不像莽夫,幾年的時間下來,眾人痛定思痛,也有其中的佼佼者,找到了與其對抗的方法。這期間,杭州龍家的龍其非、嶺南李顯農等人,也曾真正威脅到黑旗的存亡。像龍其飛,就曾經親入和登,與黑旗眾人論辯,麵斥眾人之非。他口才了得,黑旗眾人是相當難堪的,後來他遊說各地,曾經聯合數州官兵,欲求剿滅黑旗,當時聲勢極隆,然而黑旗從中作梗,以死士入城勸戰,最終功虧一簣。”

    “至於李顯農,他的著手點,乃是西南尼族。小涼山乃尼族聚居之地,此地尼族民風剽悍,性情極為野蠻,他們常年居住在我武朝與大理的邊境之處,外人難管,但總的來說,多數尼族仍舊傾向於我武朝。李顯農於尼族各部遊說,令這些人出兵攻打和登,私下裏也曾想刺殺寧毅妻妾,令其現出底牌,後來小涼山中幾個尼族部落互相征伐,挑頭的一族幾被全滅。此事對外說是內訌,實則是黑旗動手。負責此事的乃是寧毅手下名叫湯敏傑的爪牙,心狠手辣,行事極為歹毒,秦賢弟若去西南,便得當心此人。”

    “哼,罪該殺!”秦征便又哼了一句。

    “黑旗於小涼山一地聲勢大,二十萬人聚集,非匹夫之勇能敵。尼族內訌之事後,李顯農被那湯敏傑追殺,據說差點禍及家人,但總算得眾人相幫,得以無事。秦賢弟若去那邊,也不妨與李顯農、龍其非等眾人聯絡,其中有許多經驗想法,可以參考。”

    “有這些義士所在,秦某怎能不去拜見。”秦征點頭,過得片刻,卻道,“其實,李先生在此地不出門,便能知這等大事,為何不去西南,共襄盛舉?那魔頭倒行逆施,乃是我武朝禍亂之因,若李先生能去西南,除此魔頭,必定名動天下,在小弟想來,以李先生的名望,若是能去,西南眾義士,也必以先生馬首是瞻……”

    他這話說完,還不待李頻回答,又道:“我知先生當初於西北,已有一次刺殺魔頭的經曆,莫不是因此氣餒?恕小弟直言,此等為國為民之大事,一次失敗有何氣餒的,自當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成事……哦,小弟孟浪,還請先生恕罪。”

    聽他心直口快地說完這些,李頻笑了笑,微微拱手:“此事謝過秦賢弟的開導,西北之事,於我的確是一番心病。隻是那件事後,我也曾反複想過,殺了寧毅,我等便能打敗女真人嗎?我等與黑旗軍的區別,到底在哪裏。黑旗發展到如今,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二三十萬人,卻已真正的名震天下,為何我武朝富有四海,卻會被女真人打得狼狽南退……”

    “哎,李先生。”秦征打斷了他的說話,“我武朝不過一時勢弱,國難當頭,始有英雄出世,秦某有信心,今上振奮、痛定思痛,武朝上下一心,來日必能打敗女真,收複中原。隻是凡事有道,我武朝之頹敗,始自那魔頭弑君,欲振奮武朝,此等魔頭不死,我武朝便始終如鯁在喉,難言奮起,因此,小弟認為,敗女真前,勢必要先擒寧毅,殺之祭旗,上告於天,如此天道方能再次護佑我武朝!”

    李頻沉默了片刻,也隻能笑著點了點頭:“賢弟高見,愚兄當加以深思。不過,也有些事情,在我看來,是如今可以去做的……寧毅雖然狡詐奸猾,但於人心人性極懂,他以眾多法子教化麾下眾人,哪怕對於下頭的士兵,亦有眾多的會議與課程,向他們灌輸……為其自身而戰的想法,如此激發出士氣,方能打出驕人戰績來。然則他的這些說法,其實是有問題的,縱然激發起人心中血性,將來亦難以以之治國,令人人自主的想法,絕非一些口號可以辦到,就算看似喊得狂熱,打得厲害,將來有一天,也勢必會土崩瓦解……”

    “那魔頭逆天下大勢而行,決不能長久!”秦征道。

    “可是,這等教化世人的手段、方法,卻未必不可取。”李頻說道,“我儒家之道,希望將來有一天,人人皆能懂理,成為君子。聖人微言大義,教化了一些人,可微言大義,畢竟難於理解,若永遠都求此微言大義之美,那便始終會有許多人,難以抵達大道。我在西北,見過黑旗軍中士兵,後來跟隨眾多難民流離,也曾真正地看到過這些人的樣子,愚夫愚婦,農人、下九流的漢子,那些見了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木訥之輩,我心中便想,是否能有方法,令得這些人,多少懂一些道理呢?”

    “寧毅那邊,至少有一條是對的:格物之法,可使天下物資飽滿豐盈,細細鑽研其中規律,造紙、印刷之法,大有可為,那麼,首先的一條,當使天下人,能夠讀書識字……”

    “此事自是善莫大焉,不過我看也未必是那魔頭所創。”

    “……若能讀書識字,紙張豐足,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聖人微言大義,普通人隻是識字,不能解其義。這中間,能否有更加便利的方法,使人們明白其中的道理,這也是黑旗軍中所用的一個法子,寧毅稱之為‘白話文’,將紙上所寫語言,與我等口中說法一般表達,如此一來,眾人當能輕易看懂……我在明堂書社中印刷那些話本故事,與說書口吻一般無二,將來便可用之注釋典籍,詳述道理。”

    “豈能如此!”秦征瞪大了眼睛,“話本故事,不過……不過遊戲之作,聖人之言,微言大義,卻是……卻是不可有絲毫偏差的!詳述細解,解到如說話一般……不可,不可如此啊!”

    “為何不可?”

    那秦征畢竟是有些本領的,腦中紊亂片刻:“譬如,譬如我等說話,今日,在此地,說此事,這些事情都是能確定的。此時我等引用聖人之言,聖人之言,便對應了我等所說的具體意思。可是聖人之言,它乃是大意,無處不可用,你今日解得細了,普通人看了,不能分辨,便以為那微言大義,隻是用於此處,那大義便被消減。怎能做此等事情!”

    “秦賢弟所言極是,然而我想,如此入手,也並無不可……”

    “不可,自然不可……”

    “在我等想來,可先以故事,盡量解其含義,可多做比喻、陳述……秦賢弟,此事終究是要做的,而且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秦征便隻是搖頭,此時的教與學,多以讀書、背誦為主,學生便有疑問,能夠直接以話語對聖人之言做細解的老師也不多,隻因四書等著作中,講述的道理往往不小,理解了基本的意思後,要理解其中的思維邏輯,又要令孩童或是年輕人真正理解,往往做不到,許多時候讓孩童背誦,配合人生感悟某一日方能明白。讓人背書的老師眾多,直接說“這裏就是某某意思,你給我背下來”的老師則是一個都沒有。

    秦征自幼受這等教育,在家中教授子弟時也都心存敬畏,他辯才不行,此時隻覺得李頻離經叛道,不可理喻。他原本以為李頻居住於此乃是養望,卻不料今日來聽到對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思緒頓時便混亂起來,不知怎麼看待眼前的這位“大儒”。

    李頻將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說了片刻。他曾經見到黑旗軍的啟蒙,那種說著“人人有責”,喊著口號,激發熱血的方式,主要是用來打仗的工具,距離真正的人人負起責任還差得遠,但不失為一個開始。他與寧毅決裂後冥思苦想,最終發現,真正的儒家之道,終究是要求真務實地令每一個人都懂理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它的東西了。其它一切皆為虛妄。

    於是他學了寧毅的格物,是為了讓世人都能讀書,讀書之後,如何能讓人真正的明理,那就讓敘述簡化,將道理用故事、用比喻去真正融入到人的心裏。寧毅的手法隻是煽動,而自己便要講真正的大道,隻是要講到所有人都能聽懂即便暫時做不到,但隻要能前行一步,那也是前進了。

    這些事情,可以一步一步地解決。普及了書本,簡化了敘述,接下來,自然會有更生動的表達,更好的故事,隻要以傳遞道理為原則,不斷突破,終究有一天,儒家之道會因此實現。

    這些時日裏,對於明堂的多次論道,李頻都曾讓人記敘,以白話的文字結冊出版,除白話外,也會有一版供儒生看的書麵文。眾人見白話文如普通人的口語一般,隻以為李頻跟那寧毅學了務實煽動之法,在普通平民中求名養望,有時候還暗自嗤笑,這為了名氣,真是挖空了心思。卻哪裏知道,這一版本才是李頻真正的大道。

    李頻說了這些事情,又將自己這些年的所知所見說了些。秦征心中氣悶,聽得便不爽起來,過了一陣起身告辭,他的名氣畢竟不大,此時想法與李頻相左,終究不好開口指責太多,也怕自己口才不行,辯不過對方成了笑柄,隻在臨走時道:“李先生這樣,莫非便能打敗那寧毅了?”李頻隻是默然,然後搖頭。

    “那莫非能打敗女真人?”

    “需積多年之功……然而卻是百年、千年的大道……”

    李頻的說法,怎樣聽起來都像是在狡辯。

    秦征心中不屑,離了明堂後,吐了口唾沫在街上:“什麼李德新,沽名釣譽,我看他分明是在西北就怕了那寧魔頭,唧唧歪歪找些借口,什麼大道,我呸……斯文敗類!真正的敗類!”

    他這話是與他身邊隨從說的,說完後又道:“哼,看他這般做派口口聲聲黑旗如何做,我看他……莫不是由那寧魔頭派來的反間?也難怪這些年那黑旗軍消息如此靈通,不行,我等去到西南,不能再按之前所想的行事,也得提醒一下西南的義士,其中或許有詐……”

    如此嘟嘟囔囔地前行,旁邊一道身影撞將過來,秦征竟然未有反應過來,與那人一碰,蹬蹬蹬的退後幾步,差點摔倒在路邊的臭水溝裏。他拿住身形抬頭一看,對麵是一隊十餘人的江湖漢子,身著短打帶著鬥笠,一看便不怎麼好惹。方才撞他那名大漢望他一眼:“看什麼看?小白臉,找打?”一麵說著,徑直前行。

    方才那一撞,秦征已知對方武藝高強,他雖然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但綠林爭殺手段激烈,他想要去殺掉寧毅成名,對於隨隨便便在街頭與莽夫放對被殺掉卻並沒有興趣,此時遲疑了片刻,倒是就此慫了。

    他自知自己與隨行的手下或許打不過這幫人,但對於殺掉寧魔頭倒並不擔心,一來那是必須要做的,二來,真要殺人,首重的也並非武藝而是計策。心中罵了幾遍綠林草莽粗魯無行,難怪被心魔屠殺如斬草。回去客棧準備啟程事宜了。

    這邊,李頻送走了秦征,開始回到書房寫注解論語的小故事。這些年來,來到明堂的書生眾多,他的話也說了許多遍,這些書生有些聽得懵懂,有些憤然離開,有些當場發飆與其決裂,都是常事了。生存在儒家光輝中的人們看不到寧毅所行之事的可怕,也體會不到李頻心中的絕望。那高高在上的學問,無法進入到每一個人的心裏,當寧毅掌握了與普通民眾溝通的法子,如果這些學問不能夠走下來,它會真的被砸掉的。

    自倉頡造字,語言、文字的存在目的就是為了傳遞人的經驗,所以,一切阻其傳遞的節枝,都是缺陷,一切利於傳遞的革新,都是進步。

    李德新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離經叛道的路上,他每一天都隻能這樣的說服自己。

    我或許打不過寧立恒,但唯有這條離經叛道的路……或許是對的。

    才在心中說服了自己一次,下人來報,鐵天鷹鐵幫主來了。

    自從西北的幾次合作開始,李頻與鐵天鷹之間的友誼,倒是從未斷過。

    西北執行,李頻在小蒼河與寧毅決裂,鐵天鷹則在寧毅的手段中感到了絕望,他不再想與黑旗軍作對,卻在李頻“該給天下人活路”的哭喊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絲悲憫,離開西北後兩人分道揚鑣,鐵天鷹就此離開了刑部,等到李頻在臨安立足下來,鐵天鷹再度出現在李頻麵前時,已經成了綠林中漕河幫的幫主。

    簡而言之,他帶領著京杭大運河沿岸的一幫難民,幹起了黑道,一方麵幫助著北方流民的南下,一方麵從北麵打聽到消息,往南麵傳遞。

    此時中原已經是大齊屬地,各路軍閥阻止著難民的南下,封鎖南北話是這樣說,但各個地方如今終究還是當初的漢人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明暗兩道。鐵天鷹在汴梁為總捕,經營多年,此時拉起隊伍來,南北滲透,仍舊不是難事。

    在刑部為官多年,他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醜惡事情,對於武朝官場,其實早已厭倦。天下大亂,離開六扇門後,他也不願意再受朝廷的節製,但對於李頻,卻終究心存尊敬。

    周佩、君武掌權後,重啟密偵司,由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負責,刺探著北麵的各種訊息,李頻身後的漕河幫,則由於有鐵天鷹的坐鎮,成了同樣靈通的消息來源。

    雖然這些年來,在學問、大道之爭上,李頻心中一直有著絕望的陰影,但在學問之外,與寧毅對抗過的名頭帶來的未必隻有清名,此時站在李頻身後的,其實也有著數個大家族的傾力支持,最後一位建立密偵司的大儒左端佑在去世之前,就曾與李頻有過多次的來往,而且是擺明車馬站出來為李頻站台,老人生前雖然已經開始理解寧毅,卻也將他一聲的名氣化為養分,傳遞給了值得扶持的後輩。若非有這些背景,即便李頻與寧毅決裂的事跡說得有多麼傳奇,他此時也已經被整個儒學界生吞活剝了。

    當然,這些力量,在黑旗軍那絕對的強大之前,又沒有多少的意義。

    “跟你來往的不是好人!”院子裏,鐵天鷹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從這裏出去,在街上唧唧歪歪地說你壞話!老子看不過,教訓過他了!”

    “常有之事,鐵幫主何須大驚小怪。”李頻笑著迎接他。

    “來幹什麼的?”

    “赴西南殺寧魔頭,近來此等義士很多。”李頻笑笑,“往來辛苦了,中原狀況如何?”

    “連杯茶都沒有,就問我要做的事情,李德新,你這麼對待朋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鐵幫主坐下喝茶。”李頻從善如流,連連道歉。

    鐵天鷹坐下來,拿上了茶,神情才漸漸嚴肅起來:“餓鬼鬧得厲害。”

    他說完這句,喝一口茶:“拱州、滑州、曹州等地,鬧翻天了。春日裏還未鬧到這幅樣子,春耕之後,王獅童才指揮餓鬼發動進攻,所到之處,城鎮付之一炬,良田盡毀,附近存糧被吃光,幸存百姓不得已被卷入餓鬼隊伍當中,大批饑民、難民四散,一度波及汴梁……但劉豫沒有餘糧賑災,這些人隨後又變成了餓鬼。”

    李頻張了張嘴:“大齊……軍隊呢?可有屠戮饑民?”

    鐵天鷹搖了搖頭,低沉了聲音:“已經不是那回事了,拱州等地出了兵,王獅童遣饑民上陣,都餓著肚子,身無長物,武器都沒有幾根……去年在江北,餓鬼大軍被田虎軍隊打散,還算拖家帶口,一觸即潰。但今年……對著衝過來的大齊軍隊,德新你知道怎麼樣……他們他娘的不怕死。”

    鐵天鷹頓了頓:“娘的,什麼都沒有……隻有不怕死。”

    “所以……”李頻覺得口中有些幹,他的眼前已經開始想到什麼了。

    “所以,五千人馬朝五萬人殺過去,然後……被吃了……”

    李頻是跟隨這流民走過的,這些人多數時間沉默、軟弱,被屠殺時也不敢反抗,倒下了就那樣死去,可他也明白,在某些特殊時候,這些人也會出現某種狀況,被絕望和饑餓所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來。

    “去年在江北,王獅童是想要南下的,那時候所有人都打他,他隻想逃跑。如今他可能發現了,沒地方逃了,我看餓鬼這段時間的布置,他是想……先鋪開。”鐵天鷹將雙手舉起來,做出了一個複雜難言的、往外推的手勢,“這件事才剛開始。”

    “鋪開……怎麼鋪開……”

    “把所有人都變成餓鬼。”鐵天鷹舉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發出了咕嘟的聲音,然後又重複了一句,“才剛剛開始……今年難過了。”

    陽光明媚,院子裏難言的寂靜,這裏是太平的臨安,難以想象中原的形勢,卻也隻能去想象,李頻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握起拳頭砰的打在了那石頭桌子上,然後又打了一下,他雙唇緊抿,目光激烈晃動。鐵天鷹也抿著嘴,然後道:“另外,汴梁的黑旗軍,有些奇怪的動作。”

    “什麼?”

    “他們私下裏來往一直嚴密,我未有深究,但看風聲……黑旗來了人,可能要做點什麼。”鐵天鷹想了想,“可能是件大事,我的感覺很不好。”

    鐵天鷹乃是刑部多年的老捕頭,觸覺敏銳,黑旗軍在汴梁自然是有人的,鐵天鷹自從西北的事情後不再與黑旗剛正麵,但多少能察覺到一些地下的蛛絲馬跡。他此時說得模糊,李頻搖搖頭:“為了餓鬼來的?寧毅在田虎的地盤,與王獅童應當有過接觸。”

    隨後又道:“不然去汴梁還能幹什麼……再殺一個皇帝?”

    他說起寧毅的事情,向來難有笑容,此時也隻是微微一哂,話說到最後,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鐵天鷹正在喝茶,看了他一眼,便也察覺到了對方的想法,院子裏一片沉默。好半晌,李頻的聲音響起來:“不會是吧?”

    “……德新方才說,近來去西南的人有很多?”

    “這中間有聯係?”

    “我不知道啊。”鐵天鷹攤了攤手,目光也有些迷惘,腦中還在試圖將這些事情聯係起來。

    李頻已經站起來了:“我去求見長公主殿下。”

    不久之後,他知道了才傳來的宗輔宗弼欲南侵的消息。

    巨大的災禍已經開始醞釀,王獅童的餓鬼將要肆虐中原,原以為這就是最大的麻煩,然而某些端倪已經敲響了這天下的警鍾。僅僅是即將出現的大亂的前奏,在深深的水底,相隔千裏的兩個對手,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出招。

    這天夜裏,鐵天鷹緊急地出城,開始北上,三天之後,他抵達了看來仍舊平靜的汴梁。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在暗地裏開始尋找黑旗軍的活動痕跡,一如當年的汴梁城,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

    又三天後,一場震驚天下的大亂在汴梁城中爆發了。

    誰也不曾料到的是,當年在西北敗退後,於西南默默雌伏三年的黑旗軍,就在寧毅回歸後不久,陡然開始了動作。它在已然天下無敵的金國臉上,狠狠地甩上了一記耳光。

    然後把鍋扣在了武朝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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