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〇五章 敘府交心
十二月二日,敘府,翠屏山下的西園書房,氣氛極為壓抑。
「德叔,真的沒辦法挽回了嗎?」安毅來回踱步,過了許久終於停下步子,看向坐在一旁沙發上的朱培德。
朱培德沒有直接回答,神情有些恍惚,整個人陷入了某種思緒中:
「小毅,我初次見到你,那是二六年五四青年節的聯歡會,當時你表演詩歌朗誦,把全場都給逗樂了,我還是初次見到蔣中正笑得前俯後仰當眾失態,那時候我對你就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此後北伐誓師、南昌血戰......從模範營到獨立師,你這個黃埔的後起之秀,創下了赫赫威名!
「二七年八月,北伐失敗,你兵敗江北,遭到桂系壓迫,我把你迎接到南昌,你兼納並蓄,發展工商,終厚積薄發,歷經二次北伐、蔣桂大戰、中原大戰至西南奠基,你終於有了川南的基業,我也在你的幫助下,落葉歸根。後來你出川抗日,歷經兩次淞滬會戰、長城抗戰、華北抗戰和浙東抗戰......可以說,我見證了一個熱血青年成長的每一步!
「這麼多年了,我們相互依存,共同發展,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不得不說,你的成就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我真心地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照理說,包括我,還有張弘欒和石珍兩位老弟,都是因為你的幫助才興旺發達,應該和你不離不棄,共同進退......」
「益公,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你們會答應蔣委員長的條件,難道你不知道現在的國民政府腐敗成什麼樣子了嗎?」坐在朱培德對面的蔣雲山有些不滿地質問。
朱培德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向蔣雲山點了點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站在一旁凝眉深思的安毅,臉上滿是慚愧:
「小毅,你身邊的人都很清楚,知道你不願打內戰,隨著三七年後你在外面的基業越來越大,我們幾個都擔心總有一天你會完全放棄國內,專心經營南華。數月前,魯逸軒公然投靠蔣中正,張、石兩位老弟大喜過望,第一時間向我致電,稱動手的理由終於有了......
「當時在蒙古和東北,差不多集中了安家軍大半的部隊,我們都以為你會放下一切顧忌,放手一搏,一舉拿下華北。以我們的實力,哪怕在其他戰場吃點兒虧,一年之內完全可以統一全國,然後再以整個國家之力,帶領中華民族走向復興,但結果讓我們非常失望......你退縮了,在蔣委員長和共產黨的斡旋你,你把所有軍隊都撤出了長城,雖然此後迎來了遠東和朝鮮半島的解放,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安毅心中泛起淡淡的悲哀,不被人理解的感覺,讓他整個人的精神都彷彿被人抽空,腦海中一片空白。至今為止,軍委和總參謀部依然有不少將領對當初安毅的選擇保留意見,認為當時完全可以趁討伐叛逆之機席捲天下,定鼎華夏,若非他在軍政兩界崇高的威望,事情絕對不會輕易平息。
只有他才明白,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的韌性有多強,戰鬥意志和精神有多可怕,歷史上蔣介石擁有八百萬軍隊,依然不得不黯然退往台灣,更何況現在中共擁有了西北人口近兩千萬、工業體系較為完善的甘青寧和新疆根據地,持續作戰能力已經得到了成倍增加。
安家軍雖然在官兵素質、武器裝備上佔有絕對的優勢,但只要不顧民意悍然挑起內戰,必將因民心背離而陷入戰爭的泥潭不能自拔。在華北、西北和山東等解放區,早已進行土地改革獲得實利的老百姓,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下,肯定會拚死抗爭,素來以「人民子弟兵」自居的安家軍,難道真的要對自己的老百姓揮舞屠刀?這會不會讓心中的信仰轟然崩塌?
而在對自己人作戰中,諸如雲爆彈、凝固汽油彈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誰也不敢下令使用,而出動空軍對可疑軍事目標進行打擊,也不能像對外戰爭那樣隨心所欲,一場束手束腳的戰爭,最終會便宜誰?
屆時,將出現一個古怪的現象,國民黨軍隊依然在正面與安家軍作戰,而八路軍、新四軍則在後方滋擾,依然佔據東北半部、朝鮮半島和遠東的日軍,將在關內撤出的日軍幫助下站穩腳跟,反攻蒙古和西伯利亞,整個局勢將會大亂。
如果這個時候德軍再在西線發起戰爭,則安毅辛苦數年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大好局面,將毀於一旦。
蔣雲山見安毅臉色陰晴不定,心中非常擔憂,但嘴上卻毫不留情,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質問:
「所以益公和張、石兩位老兄就準備改換門庭,與最喜歡拿官帽和鈔票砸人的蔣委員長接觸,然後一拍即合,以出賣我們的利益為代價,獲取南京中央政府的支持?」
朱培德有些尷尬,但隨即神色就嚴肅起來:「說到底,現在的南京政府,才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而蔣委員長,才是全世界華人真正的最高領袖!不管我們承認不承認,也不管南華現在擁有多少土地和人口,都只能算是一個華人國家,而不能代表中國,從秦漢以降老百姓形成的中央正統的觀念,不是誰可以輕易改變的。」
安毅神情一動,忽然知道現在南華潛在的一個巨大危機了——如果到了這個時候,遷移到南華境內的近三億華人還沒有對位於新京的中央政府真正歸心,依然把自己當做南京國民政府下轄的一個地區的國民,那麼只要通過辛勤的勞動賺取了足夠的維持生計甚至在家鄉購田置業的資本,一旦國內形勢趨於穩定,必然會出現返鄉潮,這對非常需要華人落地生根以確定華人人口優勢的地區而言,無異於一個巨大的災難。
朱培德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我和張、石兩位老弟,都不願意臨到老了還要背井離鄉,成為別人眼裡的化外之民。有一句話叫做故土難離,還有個俗語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又所謂葉落歸根,所有這些都直指一個問題——中國人對家鄉、對故土的重視。人的鄉土情結很奇怪,人越老越是如此!
「如果是十多年前,我們這些人無牽無掛,沒有這麼大的家底兒,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跟你走。但是,現在雲南、湘西和黔西都發展起來了,雖然比不上你的川南,但在全國來說都是拔尖的,我們幾個老傢伙也老樹開新花,妻妾滿堂,連前半生孤苦無依的石珍老弟如今也是家大業大,有了五子八女環繞膝下,有了許多親戚朋友,可以說利益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再非以前孑然一身、來去自如的灑脫。
「小毅,你在域外開國,紀律嚴明,法紀森嚴,到了現在南華的各種規章制度、法律法規和監督機制已經較為完善。我們幾個對此都很理解,畢竟在異國他鄉,沒有一個嚴明的法律和制度進行約束,很難規範人們的行為,更不要說把人心栓在一起了!我們還知道,南華的公務員和軍人,工資訂得非常高,退休和退役後有大筆錢可拿,足以保證一家人衣食無憂!
「可是,這些對我們這些身居高位、安逸享受慣了的人來說,卻沒有多少吸引力......到了南華,我們立即就會從獨領一方、與你平等相待的諸侯,變成位列你之下的官員和將領,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你也不會允許有超出法律法規和規章制度的特權階層存在,這就是我們矛盾的焦點......」
安毅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坐到蔣雲山的身邊,拿起茶壺,給朱培德和蔣雲山面前的茶杯添滿茶,也給自己滿上,然後靜靜傾聽。
今年五十四歲的朱培德,由於家鄉氣候適宜,調養得當,加上現在西南地區的醫療水平直線上升,已不復以前的虛弱之態,反而面色紅潤,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看起來就像是四十多歲的年紀。
朱培德有些驚訝地看了安毅一眼,接觸到安毅理解和寬慰的目光,心中一暖,舉起茶杯輕抿一口,這才接著道:
「人都有七情六慾,我們這些人,在自己控制的地盤上,擁有絕對的自主權,按照農、工、商、學、兵一定比例組建的人民議會,大多數時候都是走一個過程,我們的每一個意志,都以政策法規等形式施行下去。由於實行了和川南相同的農工商和教育制度,民眾的生活比起國內其他地區要好許多,但各種貪污腐敗現象也應運而生。我們有心整頓吏治,但查過去查過來,最後發現大多數案子都與身邊人有關,而且佔大頭的收益都落入自己的腰包......我們總不能下令把自己關起來吧?」
朱培德搖頭苦笑,臉上滿是無奈。組織了一下思緒,他又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們每一家每年的花銷都好幾百萬,其他零碎的開銷就更大了,但好歹是用自己的,沒什麼人非議,而且對於那些橫行鄉里、民憤極大的官員,我們也會適當做出處理,總的來說,雖然比不上川南和南華政治清明,但在國內的大環境來說,還算是比較好的,至少老百姓有飯吃、有屋住、有衣穿,不會挨餓受凍。
「但如果我們放棄自己的地盤出國,辛辛苦苦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偌大基業,自然便宜了別人,而且以後還要受到條條框框的約束,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無異於在自己身上背上了一座無形大山......這些顧慮,一直積壓在心頭,再加上這些年來我們看到南華掀起一次又一次整風運動,許多大員僅僅因為小額貪污就被拿下,奮鬥多年卻落得個鋃鐺入獄身敗名裂的下場,我們就越發地對未來感到擔心和恐懼。」
安毅不想再就為什麼背叛這個問題糾纏下去,逕直問道:「德叔,是你們主動聯繫的蔣委員長,還是他派人拉攏你們的?」
「人都有羞恥之心,我們身上貼上了你的烙印,誰敢輕易踏出這一步?」
朱培德用坦誠的目光看向安毅:「第一個找我們的人,是你的恩師張文白先生。他十月初從庫倫回來後,被蔣委員長叫到南京,隨後就以湖南省主席的名義召開軍政會議,張老弟前往長沙出席會議時,文白將軍連夜拜訪,將蔣委員長的意思和盤托出。
「剛開始張老弟態度很堅決,文白先生無奈之下電請南京,蔣委員長星夜趕赴長沙,與張老弟進行交談,以魯逸軒的事例說服張老弟,稱你遲早會撤離西南,問他是否真的願意拋下家鄉的一切?在張老弟思考的時候,蔣委員長允以他湖南省主席的位置,同時答應中央不在湖南駐一兵一卒,除了上繳中央財政外,湖南一切皆以張老弟馬首是瞻......」
一旁的蔣雲山冷冷地問道:「如此伎倆就將張弘欒收買了?如果離開我們的支持,蔣某人隨時可以撕毀協議,當初他分化李宗仁、馮玉祥等人的勢力時,不同樣如此慷慨大度嗎?結果怎麼樣?」
朱培德苦笑道:「問題是蔣委員長還答應把以前屬於安家軍的第二十六軍、新二軍、新八軍三個番號交給張老弟,張老弟可以在湖南組建十五個甲等師的部隊,以湘西兵工廠的產能,還有那麼多在敘府士官學校經受過嚴格訓練的經驗豐富的軍官,這十五個師足以確保張老弟的利益不受侵犯。」
安毅捫心自問,發現對於這樣的條件恐怕也無力推辭,問道:「石珍大哥又得到什麼利益呢?難道我那校長轉手又把貴州省主席的職務賣出去了?」
「沒錯!」
朱培德點點頭:「石老弟將擔任貴州省主席職務,貴州部隊擴編為三個軍十個甲等師,所有軍政官員可由石老弟自行任命,石老弟聽到這樣優厚的條件也猶豫了。在兩位老弟看來,貴州和湖南擁有二十個五師的部隊,已經足以自保,他們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便是小毅你。要知道控制軍隊的封疆大吏,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鄉,這樣的榮譽和權力有多吸引人,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蔣雲山這個時候也動容了,他沒想到蔣介石給出的價錢這麼大。沉默一會兒,他才問道:「那麼益公得到的是什麼呢?」
朱培德道:「雲南將編成五個軍二十個師,我晉特級上將銜,很快就要召開的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蔣委員將舉薦我為中政會主席......」
安毅極為震驚:「中政會主席原本一直牢牢掌握在汪精衛手裡,但自三八年二月黨代會召開後,便落入蔣委員長之手,他竟捨得把這個位置讓出來?」
朱培德道:「條件非常優厚,我完全不知道以什麼借口拒絕......從名義上講,他是國家的最高領袖,而我只是一個地方官員,從黨內的組織制度講,他是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長和中政會主席,從軍隊講,他是最高統帥......」
安毅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德叔,接下來我們商議一下如何解決善後事宜吧......請你向欒叔和石大哥致電,請他們到敘府來,我保證他們的安全......有句話叫做有始有終,大家好說好散,我不會為難他們,有些事情必須得當面說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