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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天子】鐵骨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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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24-1-25 14:58 編輯

『抗戰烽火』 天子【鐵骨】《連載中》

【小說名稱】:鐵骨
【小說作者】:天子
【作者簡介】:待補
【其他作品】:熱血燃燒大時代、病毒奇緣、仕途異能傳、慾望星海
【內容簡介】:

    一個卑微的生命來到戰火紛飛的民國時代,一次次的挫折與傷痛導致他一次次的迷茫與覺悟,面對軍閥遍布、民不聊生的動蕩世界,面對強權、國恥、淪喪、熱血……這個只為了好好活下去而苦心鉆營的麻木看客,不知不覺被卷入一次次的歷史大事件中,糊里糊塗走上了從軍之路。
  無可選擇的萬里征程,打造了一個內心執著堅定、外表厚顏無恥的另類軍人,在歷史的夾縫中沉沉浮浮數度生死最終卻能頑強活下來,成為一個絕無僅有令人愛恨交加的鐵骨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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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頭一棒


  “打倒商團!”
  “擁護革命政府!”

  “殺死陳廉伯,打倒帝國主義!”

  ……

  公元一九二四年十月十日下午兩點,數以千計的人群手舉標語高喊口號,從第一公園集會場湧向商鋪云集的吉祥路,浩浩蕩蕩湧開進繁華的惠福東路。此起彼伏的震天口號響徹廣州城的上空,越來越多的市民加入洶湧向前的游行隊伍,成千上萬長期飽受欺壓的人們終于拋開了一切顧慮和得失,勇敢地匯聚在一起盡情宣洩長久壓抑的滿腔怒火。

  隊伍通過街心進入太平路口之際,上千名荷槍實彈裝束雜亂的商團軍殺氣騰騰迎面而來,數百只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來不及反應的游行隊伍轟然開火,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掩蓋了喧天的口號聲,騰起的一片硝煙在狹窄的街道上驟然升騰隨風翻卷。游行的隊伍終于驚恐地四處逃散,哭號聲激起商團軍更為血腥的砍殺與槍擊,中槍者仍在掙扎的身軀成了屠殺的最好靶子,來不及逃走的游行青壯在大刀槍托的重擊下接連斃命,殺紅眼的商團軍成群結隊奮起追擊,后續跟上的劊子手在一個個徒勞掙扎的腦袋上輕松補槍。一個農民自衛隊首領身中四槍仍然拼命掙扎,換來商團軍一陣暴雨般的拳打腳踢,就在他頑強地爬起來時,一把鋒利的大刀呼嘯而下,將這位自衛隊首領的脖子幾乎斬成兩段。

  另一名被商團軍追上的廣州工會代表頭面人物更為淒涼,中彈倒地后立刻被四名黑衣大漢拖到街心剖腹割腸,這一慘無人道的虐殺竟然引來上百人的圍觀,失去人性的眾多施暴者圍著仍在抽搐的屍體品頭論足高聲狂笑,不知何人搬來一個鐵皮桶的煤油對著尚未死絕的軀體當頭澆下,“呼”的一聲大火騰空而起,頃刻間濃煙滾滾焦糊氣味四下飄溢,烈火中的軀體在高溫中痙攣收縮無序扭動,最后竟然詭異地翻轉半圈緩緩豎起形成坐姿,引發屠殺者的陣陣歡呼和驚訝的怪叫……

  十月十五日凌晨一點,壓抑了數天的被害者聯盟吹響反攻的號角,數以千計的黃埔軍校師生終于在孫中山先生憤怒的吼聲中沖向廣州城,在駐穗革命軍的支援下與死傷慘重的農民自衛隊和工團武裝一起,向暴虐的商團軍發起猛烈攻擊。

  西關,廣州城歷史悠久的商業繁華地區,數百年來當地居民為了防止土匪的襲擊,在沿街的每一個街口都設置了一道道鐵柵欄和堅固的木欄閘子,一遇險情就迅速關閉,形成一道道堡壘式屏障。如今,數千潰敗的商團軍從四面八方湧進這一區域,憑借堅固的障礙負隅頑抗。商團軍利用堅固的柵欄和熟悉的地形巧妙布置火力,從櫛比鱗次的樓房窗戶、陽臺、牌樓石柱等高低火力配置點予以進攻方極大的殺傷,戰斗至此進入了白熱化。

  面對商團軍如此兇悍的阻擊,武器落后的黃埔學生軍一籌莫展,眼看黃埔生接連倒地,親臨戰場的蔣介石勃然大怒,在一陣陣“極有可能遭致比鄰的英法兩國的干涉和制裁”、“火燒民居難以向世人交代”等等勸告聲中力排眾議,一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送死”怒吼之后果斷命令:燒!

  一桶桶煤油灑向一座座柵欄和木質房屋,一聲巨響過后,整個西關頓成一片火海,熊熊的大火卷起濃烈煙霧瞬間淹沒了商團軍陣地,一條條巨大的火舌將負隅頑抗的商團軍燒得魂飛魄散,如著火的耗子般跳出掩體和房屋到處亂撞,學生軍見狀奮起追擊一舉攻占西關,存在了多年有英帝國主義在身后撐腰的商團軍至此灰飛煙滅……

  廣州天字碼頭,數十名潰散的商團軍絡繹逃到此處也沒能躲過光著腳板的農民軍的追擊,絕大多數被砍刀和梭鏢消滅在碼頭上,剩下幾個早就不知抵抗的潰兵跪在堅硬的地上磕頭求饒,少數成功搶得小船的潰兵也在警察部隊的槍口下先后葬身水底,只有一條小船仍然搖搖晃晃企圖離開碼頭滑向江心。

  “拋繩拉住佢……”

  “呼——”

  纜繩劃出四米多距離準確地套緊逃匿船頭上的系繩木樁,兩個精壯的農民軍歡呼一聲扔下各自手中的梭鏢和鋤頭,與中年漁民一起齊心合力,三兩下就將逃離碼頭的漁船拉回岸邊。漁船上的潰兵小頭目萬念俱灰,咬咬牙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尚未來得及射擊就被岸上一名眼明手快的警察一槍打爆腦袋,“咚”的一聲栽進水里徑直沉入江底。

  “李隊長好槍法……”中年漁民抄起地上的竹篙鉤住靠岸漁船,吩咐三個同伴將船上癱倒的潰兵拖上碼頭,突然看到搖晃的漁船左舷有個沉沉浮浮的腦袋,順手就一竹篙狠狠敲下,嘴里憤怒地罵道:“吊你老母,闔家產我睇你跑到邊嘀!年紀輕輕哽嘸人性……”

  兩竹篙下去,眼看被重擊的長發腦袋徐徐沉下江面,中年漁民想了想上前兩步猛然彎下腰,堪堪揪住快要下沉的腦袋長發低吼一聲,“嘩啦啦”一把揪出水面,將這個赤裸上身只穿著一條破破爛爛齊膝系帶褲的“潰兵”扔到地上:“細六,呢道迥有一個,拖過去同咯邊幾個一齊祭刀!”

  “好嘢!”

  年輕的農民上前一把抓起昏迷不醒的長發青年的右腳踝,“索索”幾下拖到那幾個跪成一排的潰兵旁邊,絲毫不管地上尖硬碎石成片劃傷長發青年赤裸的身體和慘白的面頰,松開手順勢一腳狠狠踏在長發青年的腹部。長發青年受此重擊猛然噴出一肚子水,痛苦地蜷曲著身子似乎想大聲呼喊,可接下來劇烈的咳嗽讓他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年輕農民尚不解恨踢出,將長發青年踢得橫拋兩米再次背過氣去。

  “嗨——嚓——咚——”

  一個頭顱在鋒利鍘刀揮過之后飛出老遠,咕嚕嚕幾下滾到凹處的淺水潭里,失去腦袋的脖腔“嗖嗖”地冒出幾道血箭射出數米,抽搐的身軀在劇烈的抖動幾下之后斜斜倒下,旁觀的十幾位農民軍和三位警察高聲叫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個個腦袋接連被砍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大小便失禁的臭味,觀看的人們仍在興致盎然地有說有笑。

  第八個腦袋被砍下之后,所有的目光全都轉向排在最后的長發青年,只見他臉上和脖子上濺滿鮮血,長發被叫做細六的青年緊緊抓住,以防他驚恐之下軟癱地上,影響下刀的效果。

  行刑的農民自衛隊隊長看到這個臉上滿是劃痕和塵土的長發青年五官端正鼻子直挺,也算得上是個英俊后生,雖然在恐懼之下蒼白的嘴唇不住發抖,但他眼中露出的強烈求生欲望和交替出現的絕望悲苦之色,仍讓連砍八個腦袋的自衛隊長心中生出一絲不忍。

  自衛隊長微微一嘆,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跪著的長發青年側背緩緩舉起一米多長的鋒利鍘刀。

  “為啥子,發生啥子事情咯?我的老天爺嘞......”一直掙扎著說話卻無法如願的長發青年終于發出第一聲蕩人心魄的吶喊,接著撲倒在地劇烈地嘔吐起來。

  “刀下留人!此人一口川音,不是商團軍,由他去吧。”川籍警察小隊長于心不忍,喝住了行刑的自衛隊長,大家猶豫了一下很快離去,任由長發青年自生自滅。收屍隊很快趕來,將一個個屍體扛上木板車拉出城東……

  廣州城仁濟路是條古老的街道,兩旁幾乎全是嶺南風格的兩層民居,青磚灰瓦櫛比鱗次,看似參差不齊的延綿民居自有一種恬靜幽雅的韻味。

  仁濟路潮興街芩家大院的西廂房里充斥著濃郁的草藥味,蓄著五寸長三縷長須的中年人坐在床前給神志迷糊的長發年輕患者喂藥。中年人身穿一件發白的藍色長衫,臉型消瘦臉色蒼白,修長的眉毛不濃不淡,一雙古井無波般的眼睛此時透出幾許憐憫,渾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私塾學究的味道。

  “先生,我那兄弟醒過來沒有?”一位中等身材長相憨厚的年輕人悄悄走到中年人身旁,看著床上的頗感擔憂。

  中年人喂完最后兩勺湯藥,把碗放到一旁的黑漆小桌上:“估計死不了……冬子,你到街口的梁記粥店買碗肉粥回來,記住,不要放姜蔥和胡椒面。”

  “記住了!”冬子爽快地應了一聲大步離去。

  “慢著!”中年人從長衫里面掏出兩個銀毫遞過去:“拿著吧,你剛進民政局薪水也不高,這幾天為了救這家伙你也花費不少了。”

  冬子裂開厚嘴唇笑道:“沒事先生,我還有錢,再說了,一個毫子能買兩碗肉粥,不貴。走了啊,馬上就回來。”

  中年人看著純樸的冬子走向院門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對這個沒爹沒娘的江西小伙子深有好感。三天前的傍晚,中年人出攤回來一進院子嚇了一跳,住他隔壁的冬子滿頭大汗地哀求他給自己用板車弄回來的年輕人看看病,不願意多管閑事的中年人拗勉強走進這間狹小的屋子,給躺在床上高燒不止的長發青年把脈,隨后寫了個方子留給冬子自己去抓藥,順口問了一句躺著的人是誰哪來的?

  誰知憨厚的冬子竟說自己也不認識,說是和同事們把這家伙拉出東門外野地埋葬的時候,這看似死去多時的家伙竟然活了過來,見多不怪的同事們都說是回光返照勸冬子埋掉去逑,可善良的冬子堅持說此人沒死不能埋,否則會遭報應。所有人看笑話似的收工離去,留下冬子一個拉著板車又將要死不活的人拉回城里,回到城里冬子想來想去不知把人放到哪里才合適,思想斗爭片刻最后拉回自己的租房里,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情。

  中年人再次將目光轉向床上的病人,細細觀察他的五官相貌和身形骨骼頗為滿意,內心深處似乎生出絲絲難以名狀的親切感,心想要不是此人面容清秀骨骼清奇,自己也不會為他花這么大力氣。

  冬子端著一個粗糙的大海碗走到桌旁小心放下:“粥店老梁人不錯,知道是病人只收了我一個毫子就打上三碗香噴噴的雞粥,全在這大碗里了,等會不燙了我來喂他吧。”

  中年人點點頭和聲問道:“冬子,你們那收屍隊今天又埋了多少人?”

  “二十七個,其中四個是被大元帥衛隊開槍打死的,聽說那四個人竟然摸到大元帥府院墻里面,身上掛滿了手榴彈,幸好被大元帥的衛隊及時發現,那四個人剛掏槍就被打成蜂窩了。”冬子興奮地說道。

  中年人輕捋長須微微點頭:“看樣子商團軍里還有那么些人不死心啊……冬子,你以后出入得更加注意,別讓那些喪心病狂的人當成靶子了。”

  “明白,我們挺安全,收屍的時候總有警察或者黃埔憲兵在一旁照應,沒事的……咦?先生快看,他醒了!”冬子收起毛巾興奮地在床頭蹲下,一雙眼睛露出灼熱的光芒,似乎是看著自己親兄弟一樣。

  安毅努力睜開眼睛,可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朦朧不清,腦子時而清晰時而迷糊,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樣,夢見自己在地痞流氓的威逼下從成都繁華鬧市的九眼橋跳下漲水的府南河,來來往往的人群竟然遠遠離開裝作沒看見……夢見自己的戀人楚兒在那幾個地痞流氓的獰笑中毅然跳下冰冷的水里,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岸上圍觀人群的驚呼和110警車刺耳的警笛聲……他還夢見自己死去不久的老爸竟然說自己是他在醫院門口撿來的……夢見自己在職業技術學院讀書時的班主任和廠子里那位不茍言笑對自己關懷備至的車間主任李叔,還夢見迪吧炫目的燈光和女友誘人的親吻……最后夢境中是江邊碼頭那一個個沒有腦袋的屍體,那激射的血箭和寒光閃閃的大刀,交替出現許多不認識的面孔……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過來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凈說我們聽不清的胡話,先生說只要你能在這一兩天醒來就死不了……先生你看,他睜眼了。”冬子興奮地說道。

  安毅微微閉上眼再次睜開,強忍遍體的酸痛逐一打量眼前陌生的中年人和年輕人:“我這是在哪兒啊……”

  “在我房里……呃……這里是仁濟路潮興街芩家大院,我那天碰到是你很嚇人,縮成一團沒氣了,以為你死了呢。”冬子連忙解釋。

  中年人溫和地問道:“年輕人,你的身子骨不錯,這么重的病只用三天湯藥就能恢復到這模樣,很難得。對了,聽你的夢話里時而川音時而官話,能告訴我你是哪人嗎?怎么會流落到嶺南來的?”

  安毅搖搖頭:“我不知道怎么來的……我只知道自己是四川人,具體哪里不知道,因為……因為前段時間我老爸臨死前告訴我,他是從一家醫院門口的垃圾桶旁將我撿回來養大的……”

  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安毅眼中湧出,冬子連忙用毛巾給他擦拭,中年人嘆了口氣低聲安慰起來:“別難過,你剛剛醒來身子虛弱,好好靜養幾天再說吧。這位小伙子姓羅叫冬子,是他從死人堆里用板車把你拉回來的。我姓勞,和冬子一樣都是江西人,沒什么本事,靠擺攤算命賴以糊口,就住在隔壁,這幾天不太平,我那小攤也擺不成正好有時間侍候你,哈哈!小伙子,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就安心住下吧,有什么事就叫我一聲,好了你歇息吧。”

  中年人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毅的手背,站起來轉身離去,冬子連忙站起送出門口。安毅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里反復思考著幾個詞:商團軍、粵軍、黃埔學生軍……

  這時,門外的對話隱隱傳來:“冬子,明天你到舊貨攤幫姓安的小子買一身衣服,給,這是一個大洋。”

  “不不!先生這幾天為了我那兄弟破費不少了,又不能出攤沒有收入,這錢我不能要!再說我已經弄到兩套體面的衣服了,一套長衫一套短裝,我已經洗干凈送到街口四姨的店里托她幫補補了。”

  “你小子還挺細心的嘛,哈哈!你說的那兩套衣服不會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吧?”

  “先生真厲害,一說就中,嘿嘿!是從死人身上剝下的,成色不錯還是大號的,我那兄弟比我高半個頭,肯定合適,要不是那兩套衣服上有幾個槍眼,我就不用麻煩四姨給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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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總要自食其力的


  安毅可以下床了,而且能走到街口再轉回來,只不過幾天來他走到街口就不再遠去,這並非他大病初愈腳力不行,而是弄明白短短幾十米小街上的各式招牌和過往人們的打扮談吐之后,他終于確信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廣州本地人柔和的粵語安毅基本能聽懂七七八八,就連粵劇名曲《分飛燕》和其他一些經典粵語流行曲他也唱過無數遍,只是日常對話說不出來罷了。至于江西話湖南話就更難不倒他,原先就讀的學校和車間里的同伴中不少來自江南各省市,大家彼此的交流沒有多大的障礙,何況安毅本人極其聰明,之所以考不上名牌大學並非他不具備這樣的潛力,而是從小就喜歡機械的他偏科很厲害,而且總是受到某種深入骨髓的潛意識所支配——喜歡的事情就很用功,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從不會花什么心機去勉強。

  幾天來,冬子和勞先生的許多不經意言行總讓安毅感激感動,他能下床的當天冬子殷勤地攙扶著他,當時安毅問冬子為何說自己是他兄弟?為何救他?誰知冬子驚訝了半天才低聲回答:你和我在一起就是我的兄弟……我爸媽生前一直對我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積陰德的事情,何況當時我見你面善得很,感覺你就和我兄弟一樣。

  市面平靜下來勞先生又可以出去擺攤了,聽說攤子支在天字碼頭對面的兩座商鋪之間的過道上,只要是廣州城沒有什么動亂發生,勞先生的生意還是不錯的,每天大多能收到一兩塊錢,運氣好碰上大方的客人,一次賞個給十塊八塊大洋的事情也曾有過。說到大洋安毅留心了,細細詢問冬子之后得知,廣州的大洋和眼下全國通用的袁大頭略有區別,廣州的一個大洋就是一塊錢,比袁大頭賤一到兩成,也就是說十一二個廣州鑄的大洋只能換十個袁大頭。

  廣州的一塊錢又分成十個角毫子,表面看來是銀色可里面沒多少白銀,三個角子能在普通的客棧住一個晚上,一個角子就能到每年老店吃上一大碟爽滑油膩醇香可口的牛肉腸粉,只不過冬子自己也只是聽說過這種聞名嶺南的腸粉,自己卻沒有本事吃過,因為他的月薪只是八塊錢,加上各種額外的加班加點差事得到的補貼,最好的月份也就十二塊收入,除去五塊錢的房租,吃完飯冬子每月也沒剩下幾個子。安毅此次落腳芩家大院,讓冬子破費很多,買藥買吃的花去了冬子三個月來從牙縫中擠出的所有儲蓄,直到前天傍晚安毅看到冬子按例送來一大碗肉粥,自己卻跑到外面肯兩個半生不熟的木瓜充饑,安毅才明白自己欠這位善良的兄弟太多太多。

  晚上,勞先生給安毅和冬子送來一包油乎乎的鹵鴨掌,看到冬子眼冒綠光大啃大嚼而安毅一動不動,勞先生轉念一想含笑問道:“不喜歡這種泛甜的廣味鹵鴨掌?”

  安毅歉然地搖搖頭:“不不!先生,我只是覺得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整天躺在家里白吃白住心里不是個滋味,男子漢大丈夫本該自食其力,怎么能讓你們再增加負擔……冬子別急聽我說完,你也不容易,為了我的病你天天給我買肉粥,自己卻偷偷啃些爛木瓜和半截紅薯,你以為我沒看見?我心里真難受,你和勞先生的救命之恩,對從沒見過面的我如此仁義,這份情你叫我安毅如何報答?還好意思整天躺在家里吃白食嗎?勞先生,你在廣州四年了,熟悉廣州城的情況,因此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在城里找個工作難不難?”

  勞先生雙眉微微一振,眼里閃過一抹欣賞之色:“小安子,你不用這么急,好好養幾天再說吧。”

  “我已經全好了……對了先生,以后稱呼我不要用‘小安子’,叫小毅或者安毅都行,求你了好嗎?”安毅誠懇地說道。

  勞先生頗為驚訝:“這小安子叫得多順啊!自然而然還透出股親切,為何你不喜歡?”

  安毅雙手連擺:“不不!很難聽的,‘小安子’這個名字和太監的稱呼一模一樣,我記得電視里演的慈禧太后就這么稱呼太監安德海的,惡心啊!”

  勞先生哈哈大笑,冬子樂完好奇地問道:“安大哥,什么叫做電視啊?”

  “對啊,我也正想問你呢。”什么事也休想瞞得過心細如發的勞先生。

  安毅立刻意識到自己漏嘴了,思緒如電連忙補救:“小時候在成都鄉下看戲,那個鎮子的戲臺墊著許多大塊石條,鎮里人把那戲臺叫做‘墊石戲臺’,時常有演出隊在上面演戲。”

  勞先生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巴蜀可是天府之國啊,那里文風鼎盛千年承傳,許多地名看似簡樸粗陋,但琢磨起來就是一本史書啊!哈哈……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小毅吧。小毅,看你舉手投足率真自然,帶人接物禮數周詳,想必家學淵源吧?”

  安毅痛苦地說道:“不好意思啊,街面上的招牌我都認不全,那些繁體字連起來我還勉強能看懂,可分開來有一半我不認識,細細琢磨很久才弄清個大概。”

  “你把招牌上的字叫繁體字?”勞先生曉有興趣地看著安毅。

  安毅再次一愣,隨即苦笑道:“看著筆畫超過十畫以上的字我就煩,所以就叫他‘煩體字’。”

  勞先生聽罷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啊!哈哈,你小子聰明啊!這樣的概括新穎獨特,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有這樣的腦子何愁學不會呢?就拿冬子來說吧,他去世的父親在家鄉就是個私塾先生,他母親原來也是吉安城外大戶人家的閨女,冬子今年也是十八歲,生日是老歷七月初一,只比你小一個月,都是光緒三十二年生人。冬子七歲就能背誦《增廣賢文》全篇,一手字也寫得中中正正有模有樣,要不然怎么能考得上廣州民政局?哈哈……小毅,既然這樣我估計你找事做可能不那么順利,大的洋行商行雇的都是能寫會算的人,學歷最低也得省城中學畢業,大學畢業甚至留過洋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啊,我看你還是找那些本地普通商鋪去試試或許順當些,等以后把字給念熟了,經驗也增多了,再到那些大商行也未必不可嘛。”

  冬子想了想建議道:“大哥,我們民政局的蔡科長對我挺好的,她說我的字寫得漂亮也會算數,打算把我從服務隊調到局里的服裝廠做辦事員,要是我能去的話,看能不能求求蔡科長收下你。”

  安毅盡管心里難過,但還是對勞先生和冬子滿懷感激:“謝謝你,冬子,我雖然認不全報上的字,但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習慣的,你說的民政局是個好地方,我在你帶回給我解悶的舊報紙上,看到還是孫先生的公子孫科任廣州市長,只要你努力,或許能有個好的發展前景,畢竟如今的國民政府是個新政府,說不定很快就能統治全中國,到時各種各樣的人才都會有自己位置的。至于我嘛,不喜歡到政府機關或者他們的下屬機構做事,整天對著上司點頭哈腰的事情我干不來,還是去工廠或者商場碰碰運氣吧,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找到個合適的工作。”

  冬子聽了安毅這話也不再勉強,勞先生心里卻暗暗吃驚,沒想到眼前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外表隨和禮貌,骨子里卻存著如此傲氣,所說的話順暢流利,不是蹦出幾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妙詞匯,似乎對官場也有所認識,對如今身處逆境實力有限的國民黨如此高看令人驚訝,細細一想,要是他沒有一定的閱歷和認知,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安毅的另一方面又讓勞先生深感困惑,前段時間問他年紀時,他只說自己十八歲,卻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勞先生不假思索點明今年十八歲生年就是光緒三十二年,年份生肖屬馬,新歷的七月一號倒算就是老歷的六月初一。這普普通通的話當時就讓安毅聽得瞠目結舌,嘴里還不清不楚地蹦出一句說什么“回到古代”了,讓打卦算命信手拈來觀顏察色爐火純青的道教高徒勞先生深感不解,又不知如何判斷才是。

  三人又聊了良久各自歇息,安毅還是堅持他那個潔癖的毛病,拿上冬子好不容易弄回來的牙刷沾上點牙粉,扯下竹竿上的棉布面巾走向院中的水井。

  冬子放下報紙,怎么也想不通安毅會把自己好不容易弄回來的牙刷叫做鞋刷,冬子細問過兩次安毅都沒有解釋,而是歉意地笑了笑就說到別的地方去。

  其實,安毅之所以把手上那把牙刷叫做鞋刷是情有可原的,這把廣州自產的牙刷用粗糙的塑料和滿是雜質的有機玻璃做柄,前端鉆開三排小孔綁緊三排毛刷,毛刷部分是用整齊的馬尾制成的,活脫脫就是一把小號鞋刷。

  安毅沒有解釋為何稱之為鞋刷,是因為他知道這把牙刷的來之不易,報紙上雖然有美國產牙刷的廣告,但是一把牙刷的價格就相當于冬子三天的工錢,冬子能夠為他買來這一把本地產牙刷和一小包碳酸鈣牙粉,已經讓安毅感激不已了。

  夜已深,安毅還在向冬子請教廣州城的工商業布局,得知沒幾家工廠絕大多數都是家族成員自己經營的小作坊之后,安毅暗暗把就業目標轉向商業領域。廣州自古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商業和金融業的發展歷史悠久在全國都名列前茅,工業反而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武漢南京等地比起來差距不小,因此在商業領域尋找機會要多一些。

  打定主意安毅志得意滿地沉沉睡去,那里預料得到自己在即將開始的就業道路上遇到那么多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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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意外的邂逅


  次日上午老天作美,灰蒙蒙的小雨在黎明前停下,給秋陽下的廣州城帶來陣陣清新涼爽的空氣。

  廣州城的繁華程度讓安毅頗感意外,他按自己的原定計劃轉悠了一個上午,足跡遍及一德路、大西門、狀元坊和上世紀末毀于火災再次挺立起來的十三行,沿途看到了不少荷槍實彈的軍警,也時不時看到趾高氣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令安毅深感驚訝的是,他在十三行和故衣交叉街口的小鋪子里看到兩個老外,竟然能用無比順溜地道的粵語,為一只明代瓷碗和老板討價還價。這事對安毅觸動挺大,既然老外都能學會粵語,自己走投無路在此地覓食,怎么樣也要盡快學會。

  中午,火辣辣的太陽將昨夜小雨到來的水分蒸發起來,廣州城遇到了一年中被稱為“秋老虎尾巴”的那段時日。離開喧鬧公園的安毅汗流浹背,一套明顯是軍裝改成的衣褲皺巴巴粘在他的皮膚上,讓習慣于天府之國潮濕溫熱氣候的他倍感難受。坐在長堤大馬路的樹蔭下,舉目望去各種煙館、賭場、茶樓妓院一家緊接著一家,不遠處聳立的仿歐式建築被廣州人成為地標的先施百貨、新新百貨人來人往極為顯眼,下方的長堤碼頭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江面上的汽笛聲和聖心大教堂的報時鐘聲交相呼應,這恍如異界的獨特風情讓安毅目不暇接,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饑腸轆轆的安毅把紛雜的思緒收回,再次望向那一排長長的面向珠江的商行店鋪,想起不少由于西關大火和商團軍覆滅之后遷來的新店鋪面前的一張張招聘廣告,心里在盤算著先到哪家問問才合適一些。

  不知不覺安毅的目光被斜對面一棟有著漂亮羅馬式圓柱的三層洋樓所吸引,洋樓大門前幾個大聲哀求的青年嘴里的濃重湖南口音讓安毅來了興趣,等他走過馬路靠近看看怎么回事的時候,大門左側院墻上的一塊普普通通的招牌把他嚇了一跳:黃埔軍校籌備處。

  安毅心想黃埔不是辦得好好的嗎?怎么還在籌備?仔細一琢磨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大概是如今距離設置籌備處的時間沒多久,這塊牌仍掛在這里也不足為奇,處于繁華區的這個地方繼續作為軍校聯絡辦公地點更有好處。

  兩個身穿灰色軍裝的工作人員顯然是對門口這群喧嘩的年輕人感到不耐煩,大聲呵斥幾句就讓這七八個滿臉哀求之色的年輕立刻返回自己的學校,年輕人卻不願放過機會仍在不停地解釋申訴,無奈兩個工作人員已經閃身進入院內關上了漂亮的鑄花欄柵鐵門。

  安毅好奇心起,走近院墻細細觀看張貼的《招生簡介》,費力地讀完幾排字突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要不是有著幾年打籃球鍛煉出來的敏捷反應,安毅的腦袋非被撞到院墻上不可。等安毅扶著墻站穩身子,撞到他的那個面目俊朗頗具英氣的年輕人已經來到他面前含笑道歉:“對不起了,我一時顧著說話,沒留意就撞上你了,傷著沒有?”

  安毅根本就不知道面前這些人是誰,但他生性善良,人也大方和氣,聽了對方的道歉連忙揮揮手,用標準的普通話笑道:“沒事,我又不是老家伙撞一下骨頭就散架。”

  對方幾個人已經圍了上來,看到安毅這么和氣也都友好地笑了。其中一個個子不高和安毅年紀相仿的短發青年非常細心,聽完安毅的話立刻意識到他不是本地人,再看到安毅個子挺拔長相文雅,以為也是來報考黃埔軍校的外省生,于是上前半步感興趣地問道:“老兄也是來報考軍校的吧?可第二期早就入學了,第三期尚未到考試日期,老兄來得不是時候啊?”

  安毅連忙解釋:“不不,我不是來報考的,只是剛才路過這看到墻上的招生簡章一時好奇就停下了,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招工廣告呢。”

  幾人一聽反應不一,看樣子就想告別離去。

  倒是撞人的青年歉意未消又跟安毅說道:“我們是大本營陸軍講武堂的學員,只是我們的講武堂教官很少也沒什么正規教育,大家都不願繼續待下去,向黃埔軍校提出申訴又沒人接納,所以今天又來反應情況,被拒絕后有點激動不記得看路了,對不起啊!”

  “沒事。”

  安毅想了想覺得不對:“既然你們是軍隊學員,怎么不穿軍裝?剛才我在第一公園看到幾個作演講的黃埔生可是一身軍裝的,你們這……”

  短發青年看到同伴猶豫,大咧咧地接過話題:“實話對你說吧,講武堂已經沒人管了,吃飯都成問題,我們這是沒辦法才換上便裝趕到這里來申訴的,想讓大本營把我們轉到黃埔軍校去,否則不是虛度光陰了嗎?老兄你貴姓?來廣州一定挺長時間了吧?在何處高就?像你這體格,不報效國家太可惜了!”

  安毅尷尬地笑道:“我也說實話吧,我叫安毅,安全的安毅力的毅,老家在四川,剛來廣州沒幾天,差點兒被當成商團軍砍腦袋了,接著就病了一場,剛好幾天沒吃的了,出來找個事做,否則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眾人一聽安毅如此誠實的話,人長得高大清俊頗有好感,加上自己幾個也是偷偷離開北校場講武堂的,身上的盤纏所剩無幾,被軍校籌備處工作人員拒絕之后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頗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于是就都走到院墻下圍成一圈,和這個會說一口漂亮普通話的和善年輕人聊起來。

  撞到安毅的俊朗年輕人和氣地自我介紹:“我叫陳明仁,這位最年輕的叫李默庵,這是劉戡,這位是左權,這是李文、丁德隆、陳啟利,我們都是湖南老鄉……喂!老兄你怎么了?”

  安毅張著嘴傻乎乎盯著側邊的左權,實在難以相信這個長得有點兒像共和國總理的人就是左權。安毅臉上滿是驚愕之色,聽到陳明仁的話回過神來,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俊朗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陳明仁又是一愣,限于歷史知識的貧乏安毅不了解其他幾人,但左權和陳明仁的名字他印象深刻。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安毅迅速調整心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沒什么,只是覺得各位應該到黃埔去才對。剛才我路過第一公園的時候,聽到兩位女生指著高臺上的幾個黃埔生議論,說什么高臺上的都是黃埔學生領袖,左邊口才很好很有風度的那個叫蔣先云,正在演講的小白臉叫曾什么情,另一個好像叫賀衷寒……我走得急沒怎么留意就離開了。各位老哥,我看各位都是大將之才,要是去不了黃埔就可惜了,你們何不趕到北面的公園,找到那個什么蔣先云和賀衷寒他們,讓他們在老蔣面前幫說說情,大家都是年輕人肯定好說話,也許很快辦成也說不定。”

  “什么?你竟然把尊敬的蔣校長叫做老蔣?”神態嚴肅不茍言笑的丁德隆不高興了。

  “對啊!賀衷寒是咱們湖南岳州人,一定不會拒絕幫忙的。”個子敦實方面大耳的劉戡這時可不管安毅對蔣校長不尊敬,畢竟自己的前途要緊。說來也有趣,劉戡一嚷嚷大家都忘了安毅的不敬。

  一直沒開口的左權說話了:“這不失為一條路子,聽說蔣巫山(蔣先云的字號)深得蔣校長的信任,又擔任俄國顧問的秘書,在黃埔同袍和革命軍中很有威信,如果能請他幫忙,希望就大了。”

  “對啊……”

  “我同意!”

  “馬上就去吧。”

  一群為了自己前途在緊張商議的熱血青年忘記了安毅的存在,安毅看看也不在意,想到要找一家商鋪應聘的事情連忙告辭離去。陳明仁幾個也客氣地和安毅話別,等安毅一離開幾個人迅速向北疾行。

  令陳明仁等人慶幸的是,蔣先云和賀衷寒見到這幾個倒霉的老鄉很熱情,聽了幾個人的遭遇之后立刻表示願意幫忙,果然半個月不到這事就辦成了:蔣先云說動了愛才的鮑羅廷,曾擴情打動了校長蔣介石,被兩份報告驚動的大元帥孫中山在例會上一提出此事,立刻得到大多數人的附和。

  十一月十九日,經大本營軍政部和陸軍講武堂交涉,陳明仁、左權等一百四十六人如願以償轉入黃埔軍校,當日上午十一點半,黃埔軍校專用的大電船“南洋號”載著這一百四十六名全副武裝的熱血青年在軍校碼頭靠岸,蔣介石、廖仲愷、周主任等領著全校官長在碼頭迎接,檢閱了這個滿懷激動精神煥發的一百四十六人隊伍,並立刻編入黃埔正規生序列。

  這一切安毅毫不知情也漠不關心,與陳明仁等人分手之后他繼續沿南堤馬路向東走去,力爭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他之所以沒有報考軍校,並非他不知道其中蘊含的巨大機遇,而是他實在沒有這樣的能力,看了《招生簡介》前幾條的安毅非常有自知之明,試想:一個沒有身份證明沒有學歷沒有國民黨員作保、連繁體字都讀不全又不會寫毛筆字的人,要去報考軍校豈不是自取其辱?

  再一個,剛剛到來的那天晚上,狂暴的殺戮深深震撼了安毅,以至于直到昨晚他仍從噩夢中驚醒。成都九眼橋上黑幫們毫無顧忌的傷害,珠江碼頭上血腥的殺戮報復都在他內心深處投下巨大的陰影,劫后重生的他比誰都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活著的每一天。

  此時的他早已沒有了球場上英姿勃發指揮若定的氣度,沒有了與工友學友之間大大咧咧無話不說的豪爽,轉而變得謹慎小心事事三思而行。

  也難怪,一個剛剛走進社會工作不到一年的十八歲青年,突然遇到這匪夷所思的一系列變故,在心智尚未成熟思想尚未定型的關鍵時刻,他的性格一點不變反而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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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37: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連續五天,安毅都是滿懷希望出去精疲力竭回來,並非是廣州眾多的商鋪不需要雇人,而是他實在過不了掌櫃挑人的第一關。

  安毅鼓起勇氣走進的第一家商行是專售進口機床刀具的,之所以選擇這家商行,是因為安毅覺得專業對口,自己學的就是機加工專業,對各種刨床、鏜床、拉床非常熟悉,看到商鋪櫥窗中陳列的簡單刀具和幾件配套設備,安毅覺得是那么簡單,自信憑借自己扎實的基礎知識,只需拿起那些商品就能判斷出其質地,不用看說明書就能準確地說出用途和大體安裝程序。

  可是,人家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無論他如何有禮貌如何耐心地懇求,掌櫃的就是一句話:先把保人找來,沒有當地籍貫的保人這些貴重商品碰都不會讓你碰,更別奢望能進入我們這個聞名嶺南的大商行了。

  安毅並沒有因為第一次應聘碰壁就氣餒,相反他覺得很正常,心想自己只要有真才實學勤勤懇懇,未嘗不能找到一個合適自己的工作。于是他毫不猶豫地一家家走下去,可最后還是一次次失望地離開。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有如下幾個:一是安毅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憑據;二是規模稍大一點的商行還需要出示學業證明;三是好不容易求得諒解之后,大多數商鋪擺在桌面上讓應聘者自我書寫履歷的毛筆硯臺,立馬讓安毅知難而退。于是,安毅只要看到招聘臺上的毛筆硯臺立刻知趣地離開了。

  冬子是個非常仗義的好兄弟,每天晚上兩人睡在加寬的硬板床上,冬子都會和聲細語地安慰這個自己撿回來的便宜大哥,總是叫安毅別著急慢慢來,自己當初孤身一人來到廣州還被劉震寰的桂軍抓了壯丁,好不容易逃出來做了三個多月的乞丐,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獲得民政局那位心地善良的蔡大姐的關照,終于找到了一碗飯吃並過上安逸的生活,如今已離開名聲不佳的收屍隊,成為民政局制衣廠的辦事員了。

  勞先生對待安毅卻是另一種態度,他除了晚上有空不時指點安毅讀書認字之外,對于安毅到處碰壁的事情一概不問絕口不提。他最愛做的是告訴安毅一些廣州城的典故、各條街道名字的來由和近幾年廣州局勢的變化。這良苦用心安毅開始沒有體會,隨著他在大街小巷上游走奔波,接觸社會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才逐漸感受到自己從勞先生那學到了多么寶貴的知識,似乎勞先生和他的每一次談話,都是為了他的前途和命運特意安排的,每一次都那么自然而然,似是隨興聊聊,卻讓安毅學以致用受益匪淺。

  次日一早,勤勉的冬子早已上班多時,勞先生照樣是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文人長衫,不緊不慢邁著均勻的步履離開小院。安毅洗完換下的衣衫晾好,抓起上衣穿上也就匆匆出門,剛出門口就感到衣兜沉甸甸的,伸手一掏兩枚煮雞蛋尚有余溫,再一掏,十個角子的銀毫歷歷在目。安毅望向勞先生離開的方向眼睛稍稍濕潤,快速收好錢和雞蛋,低下腦袋大步走出街口。

  徒勞地行走了一個早上,安毅在十三行和一德路碰了一鼻子灰,拖著疲憊的步子毫無目的地再次走進長堤大馬路,在一個洋行善人掌櫃施舍的開水桶前灌下一肚子涼開水,鞠躬謝了又謝隨即迷迷糊糊向東走去。走著走著天字碼頭近在眼前,安毅突然記起前面就是勞先生擺攤算命的地方,深怕勞先生看到自己的倒霉樣,立刻停下腳步向珠江岸邊走去,企圖從下方雜亂的碼頭繞道而過避開勞先生的視線。

  越過碼頭邊沿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簡易木船碼頭,安毅踏上正碼頭水泥鋪就的平整地板終于松了口氣,看看腳下冬子贈送的一雙南洋產腳涼鞋卻已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如果不及時用燒紅的鋸片或者鐵片修補粘合的話,恐怕這雙珍貴的鞋子就要報廢了。

  安毅脫下涼鞋插進腰間,赤著腳走過烈日下發燙的碼頭,打算穿過碼頭走上馬路之后再穿去商鋪應聘。沒走出幾步,安毅看到一個打扮考究、相貌端莊秀麗的少婦提著一大一小兩個皮箱走到跟前,也許是大皮箱太過沉重突然滑落,堅固的皮箱一角正好砸在她邁出的右腳腳面上,疼得她驚呼一聲坐到地上。

  安毅想也不想大步上前攙扶,看到少婦沒什么大礙,幫她撿起倒地的皮箱客氣地說道:“這位大姐趕著上船吧?要是你不嫌棄的話,我送你到碼頭引橋入口吧。”

  “謝謝你小伙子!”

  美貌少婦掙扎著站了起來,試著走兩步大大舒了口氣,抬起頭想向安毅再次道謝,立刻被這個衣衫陳舊打著赤腳、卻掩飾不住那份特有的挺拔帥氣飄逸俊朗的神韻所打動:“那我就不客氣了,麻煩小兄弟送我一程吧。”

  “好咧!”

  安毅提起大皮箱,周到地走在美貌少婦身邊一步之遙,似是擔心她可能會再次跌倒一樣。貌美女人很快察覺到安毅的用意,心中對這個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暗暗稱道,漂亮動人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最后還是忍住了。

  在人流中走出數十米,距離引橋入口只有二十米之遙的時候,兩位身穿黑色水緞短打衣的大漢突然出現在安逸前后,不由分說揮拳就打。

  毫無準備的安毅肚子和腰部被重擊幾拳,沉重的皮箱掉到一旁,頓時疼得他摔倒在地呼吸困難。過往的人流轉眼間四散而去,驚呼聲不斷響起,但沒有一個人敢于上前制止。

  反應過來的少婦大聲叫喊起來:“你們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啊……”

  兩個大漢根本不為所動,繼續猛踢抱著腦袋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安毅,嘴里不停地大聲警告:“打死你這個撈過界的乞丐,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盤竟然敢來插一腳……”

  “嘟——”

  警笛響起,兩個大漢抬起頭看了一眼堤岸繼續毆打,惡狠狠地向安毅吐了泡濃痰這才向西狂奔而去。少婦不顧安毅一身的塵土和鼻子中不住流淌的鮮血,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拉起他抱到懷里,著急地高聲詢問:“小伙子,你怎么了?小伙子你說說話啊……”

  “沒事……咳咳……”

  安毅倔強地坐起來輕輕推開關切的大姐:“船快開了,你上船吧,我沒事……咳咳!真的沒事。”

  大姐看他鼻中血流不止急得都快流淚了,匆匆掏出絲巾幫他擦拭,卻被安毅禮貌地推開。

  兩位黑衣警察這時才匆匆趕到,背著駁殼槍的小隊長看清美貌少婦的長相臉色一變,立刻站直敬禮:“報告龔副局長,我們來遲了請多原諒!”

  少婦站起來氣憤地問道:“剛才那兩個兇手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無辜市民?”

  “報告副局長,好像是幾年來稱霸碼頭的本地黑幫,可能是他們認錯人了,要是知道您的身份,打死他們也沒這個膽。”小隊長著急地報告:“副局長,您趕時間就先走吧,這兒留給我來處理,我一定在最短時間內將兇手繩之以法。”

  女人這才消點氣,看到從船上下來的兩個西服大漢來到自己身邊微微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的西服大漢看了看緩緩站起的安毅,轉向警察小隊長冷冷地說道:“要是今天我們局座有個閃失的話,老子就剝了你這身皮!”

  “小唐,時間緊迫,拿上箱子快上船吧。”貌美女人轉向捏住鼻子的安毅,歉意地說道:“小伙子,對不起你了!你為了幫助我竟然被無端毆打,我卻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唉……這樣吧,小伙子你記好了,大姐姓龔,在大本營黨部二局工作,一個月后你要是有空就去找大姐,大姐要好好感謝你!”

  安毅仰頭望天制止鼻血,嘴里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邊上的警察小隊長一面向龔副局長致歉,一面保證會很好照顧被打的年輕人。龔副局長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安逸身邊不放心地看著他,直到郵輪最后一次汽笛響起,才將潔白的絲巾生硬塞進安毅手里,在兩位手下低聲催促中匆匆走向引橋,剛剛驗票登船跳板就緩緩收起,高達三層的英國郵輪在汽笛聲中緩緩離岸駛向出海口,龔副局長仍然站在船舷上不住眺望岸上的安毅。

  “小伙子,不要緊吧?”小隊長出了口濁氣,轉頭關心地詢問安毅。

  安毅止住鼻血低下頭,一邊用袖子擦拭臉上的血跡一邊甕聲回答:“沒事的警官,我沒事。”

  小隊長樂了:“我可不是什么官,只是個臨時負責治安的小隊長……咦?這位兄弟怎么看起來這么面熟?我們像是在哪見過……哎呀!是你啊,我的小老鄉!”

  安毅放下手,好奇地打量眼前這位濃眉黑臉大鼻闊口的警察,想了想突然高興地叫起來:“李大哥?是你啊……你可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啊!那天早上要不是你喊刀下留人,小弟早就被人剁下腦殼了!哈哈……”

  安毅激動地上前想要摟抱小隊長,突然意識到自己滿手是血全身塵土,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

  豪爽的李隊長哈哈一笑,抓住安毅的雙手熱情地說道:“走!到堤上我那警亭去歇歇腳……盧坤!”

  “屬下在!”

  “你立刻到前面布衣行拿兩套合適我這兄弟穿的衣服,最好是最新的青年裝式樣,告訴掌櫃是老子要的,千萬不要拿手織布做的來蒙我!”

  “明白!”

  背著長槍的小警察立刻跑向大馬路,李隊長拉著安毅的手走向斜上方不遠處的警亭,看到安毅一臉的驚訝便樂呵呵低聲解釋:“小兄弟別奇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碼頭和大馬路中段的這片區域歸我管,哈哈……小兄弟,你怎么認識龔副局長的?”

  安毅老老實實回答:“我也是剛認識,看她提著兩個重箱子摔了一跤就上去幫忙,沒想到莫名其妙被揍一頓,要不是那位大姐臨走前告訴我她的姓,我真不知道她姓什么,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大本營黨部二局,唉,不管它了,這事過了就算了。”

  李隊長驚訝地停下腳步,看著神態自然的安毅好一會兒,這才佩服地說道:“小兄弟宅心仁厚啊!這么大個官也不去巴結,無緣無故被打了一頓還這么看得開,難得啊!大哥我沒見過你這么豁達的人,何況你年紀輕輕就有這份度量,了不起!將來定有大出息。”

  “李大哥說什么啊?小弟我是小時候被人欺負多了,自己也時不時去報復人家,打來打去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后來上技術學院也慢慢懂事,就沒有那么頑皮了,當年我老爸為了我打架的事愁得頭發都白了……”說道自己的老爸安毅頓感心中隱隱作痛,閉上嘴低下頭不再說話。

  “看得出我兄弟是個文化人,哈哈!”李隊長把安毅拉上石階,自己走進狹小的警亭拿出毛巾端起半盆水放到安毅面前的石板上:“將就洗洗吧,洗完換上套衣服。”

  “謝謝你,李大哥!”

  安毅不客氣地脫掉骯臟的衣服小心放在一旁的石欄桿上,彎腰洗臉擦拭殘存血跡的脖子和前胸。去“拿”衣服的小警察這時匆匆回來,遞給李隊長一個上面印有“周記”的黃色工整紙盒。

  李隊長將紙盒放在地上很快揭開,拿出里面一灰一黑兩套卡其布青年裝攤開細看:“很不錯!老周家的做工真他娘的好,這衣服褲子可是文化人才穿得出氣度的,配我那兄弟的學識相貌最合適不過,這雙帆布膠底鞋也很好,多虧你小子想得周到,齊全了,哈哈!下次我媳婦生日也讓他幫縫一套……兄弟洗完了,來來!快進亭子里試試,讓大哥看看怎么樣。”

  “這……李大哥,小弟受不起,還是留著吧,小弟有事先走了。”安毅紅著臉連聲推辭。

  李隊長著急了:“別廢話!咱們倆是不是老鄉是不是兄弟?你看不起大哥我一個小警察是不?”

  “不不!李大哥說哪里話?小弟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收下,這種衣服很貴的,最便宜也得要十個大洋一套啊!小弟受不起這么重的禮……”

  “廢話!快進去!立馬給我換上!”

  安毅看到李隊長真的生氣,猶豫片刻也就拿著衣服進入警亭,心想既然如此就換上吧,搞不好自己還得求李大哥開出張“良民證”呢。

  于是,安毅就換上了那套黑色的立領青年裝,整理片刻紅著臉走出警亭。有道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換上一身嶄新得體制服的安毅顯得更為挺拔英俊,靦腆的笑容中透出幾許迷人的溫雅帥氣,讓李隊長和小警察看得眼睛發亮贊不絕口,好一輪誇獎之后才依依送走急切回家的安毅,臨別前還反復叮囑有事就到這來找,只要說是李鐵奎的兄弟沒人不幫忙。

  安毅反復道謝這才離開,或許是受人恩惠心中過意不去,他的步子竟然輕飄飄的頗為凌亂。

  小警察看著安毅消失在小巷口,轉過頭不解地問自己的上司:“李哥,你當差這么久,從沒有敲詐過一家商鋪,也從未見你為了個陌生人這么上心,這是為什么啊?”

  李隊長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那個龔副局長嗎?她是大本營黨部機要局副局長,掌握著咱們的前途甚至咱們的小命,今天在碼頭上讓她老人家丟了這個臉,老哥我哪里還敢不識趣盡力彌補啊?她老人家歷來說話算數,我估摸著她出差回來定會找我這小老鄉。唉!我這小老鄉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年紀輕輕的哪知道自己無意中幫了貴人啊?估計我那小老鄉絕不會去找龔副局長的,他是個豁達人,別看他斯斯文文禮數周全,似乎逆來順受沒啥脾氣,可我從他眼里看出他骨子里非同一般的傲氣,也從龔副局長眼睛里看到了她對我那小老鄉的欣賞。盧坤,你也是個老實人,這年頭老實人吃虧啊,今后多看多學著點,記住了嗎?”

  “記住了,謝謝李哥!”

  壯實的盧坤想了想再次問道:“李哥,你那小老鄉是個有骨氣的人,前天我看到他到商鋪應聘,結果沒被選上又進了下一家,于是我就留意上了,他次次碰壁臉上卻沒多少特別難過的神色,我估計今天他也是在找工作中遇到麻煩的,如果這樣,是不是我去找哪家商鋪掌櫃說說,幫你那小老鄉謀份差是做?”

  李隊長微微一笑:“咱們都不用瞎忙乎,我相信只要龔副局長一回來,我那小兄弟就會跟著她飛黃騰達的。前幾天我無意中聽咱們吳局長說過,大元帥和幾個元老非常欣賞龔副局長的辦事能力,誇她是難得一見的女中豪杰,恐怕很快就要讓她挑大梁,咱們如今幫小老鄉某個差事算什么啊?搞不好龔副局長還不樂意呢!”

  “原來這樣啊?小弟明白了,大哥放心,回頭我和其他弟兄說一聲,只要看到你的小老鄉,一定多加照應。”盧坤也不是個笨人。

  李隊長點點頭:“這就對了……行了,咱們也收工吧,這鬼天氣像蒸籠一樣……”

  李隊長兩個決定從此留神,可街對面不遠的算命攤上的勞先生早就留神了,自從安毅拐著彎避開走他就看到了,接下來的一幕幕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把一切都裝在肚子里,臉上毫無痕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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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患難之中


  “哎喲喲……冬子你輕點兒啊!”只穿一條寬大內褲趴在硬板床上的安毅痛苦地叫起來。

  冬子哈哈一笑,將白色玻璃瓶里的藥酒倒出些許在手心上,快速摩擦發熱再次貼在安毅青紫的腰背上,輕擦片刻隨即加大力度快速揉搓起來,根本不管安毅疼得像殺豬似的哀嚎,樂呵呵地安慰起來:“忍著點兒吧,這是先生特制的跌打藥酒,靈著呢,先生上次就是這么給我擦上的……大哥,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的?”

  安毅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哼哼呀呀地回答:“下午在天字碼頭,看到個女的獨自提著兩個箱子摔倒我就去幫忙,誰知沒走幾步就被兩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人給打了一頓,還好,要不是警察及時趕來,恐怕我都走不回來了。”

  “打你的人是啥模樣?”

  “兩個龜兒子都穿著黑色水緞上衣,就是發亮的那種衣服,其中一個手臂上紋上個虎頭,估計不是什么好人。”

  “這可糟了!那些人是橫行廣州城數十年的四海幫啊……大哥,你怎么惹上他們的?”

  安毅沮喪地回答:“我哪惹他們了?估計他們誤以為我是到碼頭幫客人抗包討錢的了,這還是管碼頭治安的警察小隊長李鐵奎大哥告訴我才知道的,那里一直是黑幫的地盤不允許外人插手,哪怕做苦力也得先經過他們同意,否則就開打,輕者像我這樣,重者打死了就扔到珠江里,兇手犯了事就跑到南面的東莞甚至香港的堂口繼續混,警察對他們也沒辦法。唉……這個世界什么年代都一樣啊,到哪里都有黑幫流氓……”

  “等等,你說什么……警察李大哥?”冬子停下好奇地問道。

  “那是管碼頭區域和南堤馬路中段的李鐵奎隊長,他是我的四川老鄉,二一年保護四川同盟會的幾個老大來廣州,后來不知為何就留下了,進了警察局當差,那天我剛到廣州時候就在碼頭上,差點被攻打商團軍的自衛隊給砍下腦袋,要不是李大哥聽到我臨死前喊冤,知道我是四川人不是商團的人,急忙喊刀下留人,恐怕那把三尺長的大刀早就落下,大哥我今天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日他先人板板,到現在老子做夢還常常夢到當時的慘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啊……”安毅閉上眼無力地趴在床上,顯然是心有余悸不願再提起。

  冬子呆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樣……怪不得當初先生幫你把脈時,說你的病看是高燒不降,實際是風寒侵體驚悸過度所致,先生神了!大哥,你怎么一直沒跟我說起這些啊?”

  安毅掙扎著爬起來,盤腿坐在床沿上指指角落架子上的衣服盒子:“這些破事我想都不願想,哪還有心情對你說啊?去,那盒子里有兩套衣服,是李大哥下午送我的,我不要還不行,看他豎鼻子瞪眼的我只能拿回來,你去挑一套,明天拿到四嬸店里改改,別整天穿著這收屍隊的破衣服,好歹如今你也是個吃皇糧的公務員,別讓人瞧不起。”

  冬子快步過去把盒子拿到床上打開,看到里面折疊整齊的兩套驚呼起來,小心翼翼拿出來羨慕地看了又看,最后還是原樣折疊放進盒子里:“大哥,我不能要這么貴重的衣服,這禮太大了。”

  安毅嘆了口氣:“我也是這樣和李大哥說的,但怎么也推不掉,想到日后要在廣州混,說不定會有這樣那樣想不到的事情需要李大哥幫忙,我只好硬著頭皮收下。我看得出李大哥是個烈性子重情義的人,也知道他管的那片繁華區域是個肥缺,不在乎這幾十個大洋的衣服,但對我來說就是一份重情了。冬子,既然無法推脫咱們就收下,日后再找機會報答人家吧。”

  “可這……大哥,這么長時間你都穿著身舊衣服,我估計你找不到事做破衣服也是個原因,你就留下自己穿吧,等以后找到事干咱們再說。說來慚愧,小弟一直瞞著你,你身上的兩套舊衣服……是小弟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都怪小弟不爭氣,來廣州一年多了也沒剩下幾個錢,小弟對不起你……”冬子難過地低下頭猛吸鼻子,眼睛發紅溢滿了羞愧無奈的淚水。

  安毅骨碌碌爬起來一把摟過冬子,想說兩句好奇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想起自己病倒的那幾天冬子徹夜的服侍,為給自己抓藥和進補耗盡所有的儲蓄,由于自己的到來還被吝嗇的房東加收每月兩塊錢的房租,這一切冬子都默然承受沒一句怨言也沒一句表功的話,如今卻為了一套衣服的事情愧疚成這個樣子,讓安毅心如刀割鼻子發酸。

  好一會兒,安毅輕輕推開靠在自己肩頭流淚的冬子,盯著他迷蒙的眼睛激動地說出一大串:“冬子,大哥是你從死人堆里拖回來的,這輩子大哥這條命都是你的何況一套小小的衣服?如今大哥找不到工作並不代表一輩子窩囊,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將來咱們一定會有數不清的錢,我發誓!大哥沒什么本事,但有機械操作和零配件加工技術,會制圖會機床修理,還在從前同學家開辦的汽車修理廠幫過半年忙,會修摩托車會排除汽車的一般故障,大哥還會不少的英語單詞,能用英語進行簡單的對話,自認絕不比現在的大多數人差。如今大哥雖然還認不全筆畫多的字,但大哥每天都在學,相信很快就能掌握,相信我冬子!你大哥不是笨蛋,知道世道的艱難情義的珍貴,這輩子大哥要是混不出個摸樣來,就一頭扎進珠江里,從哪里就回哪去吧……”

  “嗯……我信!”冬子擦去滿臉的淚水,大步走到門邊撤下面巾送到安毅手里,看著安毅胡亂地擦臉突然記起剛才的話:“大哥,你會修車?還會英語?怎么不早告訴我啊?這些都是尋常人沒有的大本事,有這本事別說找工作,政府知道的話立馬就招收你了,大哥,明天我就去找蔡科長,告訴她你的本事,政府和軍隊太缺你這樣的人了。”

  安毅苦笑著搖搖頭:“不能說是全會,我剛才一激動可能把話說滿了,其實大哥這些本事大都是半桶水,特別是英語半桶水都不到,日常對話還湊合著對付,罵人的話也會幾句,機械圖紙上的英文專用詞匯和說明,下下功夫也能弄明白,但是要想和洋人流利的對話就不夠用了。再一個,大哥不喜歡在政府部門工作,不願意看著官僚的臉色夾著尾巴過日子,喜歡自己的老本行喜歡無拘無束的過日子,所以啊,你還是讓大哥再出去試試吧,要是一直找不到個糊口的工作,大哥一定聽你的,好嗎?”

  冬子只好點點頭:“好吧,我聽大哥的。”

  “這才是我的好兄弟。”安毅笑著拿起兩套衣服抖開:“挑一套吧,你不比我矮多少,腰身也差不多,怎么樣也差不多一米七的個頭,衣服長點沒關系,說不定你會第二次發育又長高一些呢,改改褲腿就行了……你害臊什么啊?我做主了,你在政府部門工作得莊重點,就穿這套黑的吧!”

  安毅將黑衣服扔到冬子懷里,跳下床彎腰拿出床下的那雙膠底帆布鞋:“這鞋也是李大哥送我的,南洋產的質量不錯,可小了一碼我穿著夾腳,你穿正好。好了,我得去井邊洗洗,今晚早點睡,明天再去碰碰運氣。”

  被濃濃情意包裹得暈暈乎乎的冬子靜靜坐在床沿上,手抱新衣服看著腳邊的新鞋子發呆,根本就不知道那雙鞋安毅穿得很舒服,也不知道安毅悄悄拿走了那雙裂開大口的塑膠涼鞋出去。

  隔墻有耳,簡單分隔的房間沒有什么秘密,安毅和冬子的話毫無遺漏地被勞先生聽得清清楚楚。由于看到下午發生的事情,心機深沉的勞先生故意晚些回來,在街口小攤慢慢用了碗米飯已是天黑,他從從容容進入自己的房間就不在出門,細細回想下午的所見,預測安毅會有什么改變,于是也就將隔壁兩個難兄難弟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自己也被感動得頻頻低嘆。

  沒聽到院子里井水的響動,勞先生長眉微皺站起來走到窗戶后面,透過嘰嘰作響的窗樞間隙望向院子,找了好一會才在東廂房前面的爐子旁發現生火的安毅。勞先生略感驚訝順手輕輕推開半扇窗,看到通紅火苗的照映下的安毅正拿著半截簿洋鐵皮放到火中烤,不一會便小心捏出被燒紅的鐵皮,開始修補放置在膝蓋上的破涼鞋。

  一陣微風吹來,焦糊的塑膠味鉆進勞先生敏銳的鼻子里,只見他的鼻翼微微擴張幾次,幽深的眼里滿是感慨和嘉許。

  不一會,補好鞋的安毅高興地試穿走出兩步,完了將爐子熄滅吹著口哨回到井邊,用吊桶提起一滿桶水高高舉起迎頭澆下,嘴里發出一聲暢快的低呼,放下桶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用肥皂飛快搓洗身子。

  勞先生關上窗子回到床邊坐下,看著如豆的油燈光焰陷入沉思。多年來的江湖經驗在告訴他,名叫安毅的小伙和他第一眼見到時暗下的判斷一樣,有著清奇的骨像善良的心地,有凝重的情義更有知恩圖報的秉性,但是在今晚之前,勞先生並不知道安毅身上還擁有諸多的本事,只知道這是個聰明有毅力的好孩子,斯文隨和的外表掩蓋了他非同尋常的傲氣與執著,這樣一種長相一種性格的人,在勞先生半輩子的陰陽生涯中還是第一次遇到,偶爾有個別相貌堂堂貴不可言的客人來算命,勞先生都能輕輕松松把握推斷,唯獨這個叫安毅的流浪青年讓他生出一種道不明的無力感。

  夜已深,勞先生和衣而臥傾聽隔壁傳來的均勻呼吸聲,他腦子里隱隱出現一道清明的紫光卻無法捕捉,最后微微嘆了口氣彷如自言自語地輕聲嘀咕:“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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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功夫不負有心人


  四季沒有明顯界限的嶺南逐漸變涼,安毅在南堤路邊小攤上吃完一碗拌上豆韭菜沒有丁點肉腥的涼拌粉,付過錢站起來望了望頭頂偏西被云層遮掩的太陽,輕撫兩下仍在呱呱叫的肚子,深深吸了口氣朝馬路對面的豪華商鋪走去。

  “泰昌”商行是一家專門經營進口機械的大商行,兩年來以銷售美國和德國產縫紉機而出名,商行十八米寬九米深的門市就設在一棟法式洋樓的第一層,裝修精美陳列有序,遠遠就讓人感覺到這家商行老板不同凡響的審美觀和雄厚實力。

  “站住!怎么又是你?快走快走!”

  身材微胖戴著副近視眼眼鏡陳掌櫃年約四十,身穿云紗文人長衫頗有幾分儒雅之氣,可他看到第三次進來的安寧立刻變了副臉色,從高高的收銀臺里走出來叫住了進入店中的安毅,狹長的白臉上滿是鄙夷之色。

  安毅帶著謙恭的微笑誠懇地說道:“陳先生,我在店外觀察幾天了,這里的生意的確好,許多北面省份來的客人都成批地從這采購縫紉機和紡機配件回去,所以我認為和這些外省客人溝通沒問題,雖然如今我還不會講粵語,但是我句句都能聽懂,相信很快我就會說的。再一個這人手不夠,你們也一直沒招到合適的人,何不讓我試一試?只需給我三天試用時間,要是不行你可以立馬趕我走,我再也不敢來麻煩你了。”

  陳掌櫃斜眼看著安毅,由于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和挺拔的安毅說話得昂起頭來,這讓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喲!就你這樣一個連小學文憑都沒有的乞丐,也妄想進入赫赫有名的‘泰昌’?看來前兩次我對你太客氣了,現在你趁我心情好快滾蛋……走不走……不走是嗎?阿乾阿彪,給我把他叉出去!”

  “嗨!”

  “慢!我走我走,我自己走。”安毅對兩個沖到身前的伙計連連擺手,像斗敗公雞一樣小跑出去,換來陳掌櫃和店員們的一陣嘲笑,十多位挑選商品的客人看著有趣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日你先人……”

  沮喪的安毅一屁股坐在商行外邊最偏的臺階上,嘴里嘀嘀咕咕忍不住低聲罵起來,但是怎么罵也無法解決就業問題,也無法減輕被歧視的恥辱,只好昂首望天緩緩吐出口怨氣,轉而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才是。想了一炷香的功夫仍沒個頭緒,口干舌燥之下只好站起來,望了望西邊不遠處勞先生的算命攤子上方的明黃色旗幡,就要到那討口水喝,事到如今安毅也顧不上臉皮的事情了。

  安毅剛一抬步,就聽身后傳來一陣吵雜的爭執,他轉過身就發現商行大門口熱鬧非凡,一個打扮入時神形妖冶的闊太太指著陳掌櫃的鼻子痛罵,路過的無聊行人也逐漸圍攏上去看熱鬧,剛才對自己大喊大叫的陳掌櫃此刻似乎沒了脊梁,在闊太太連珠炮般的尖利叫罵聲中點頭哈腰一個勁賠不是,剛才還兇神惡煞的阿乾阿彪和店員們全都龜縮在店鋪中哪敢出頭。

  安毅覺得奇怪,心想‘泰昌’商行可不是一般人有能力開得起的,身后定會有不小的靠山,如今被一個女人打上門來竟然害怕成這個樣子的確少見。可當安毅看清闊太太身后的情況立刻明白過來,四個抬來縫紉機的滇軍士兵和兩個腰掛駁殼槍的軍官滿臉暴厭趾高氣揚,看架勢似乎等待闊太太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沖進去砸了這家商行。

  陳掌櫃在淫威之下和風細雨地連連道歉,恭請闊太太入內喝杯咖啡消消氣,盛氣凌人的闊太太根本不買他的帳,指著地上的縫紉機大喊大叫,說什么三百多大洋只買回去十幾天就動不了啦,什么破爛貨敢來騙老娘……一口云南官話罵起人來倒也像唱歌似的。

  安毅深感無趣轉身離開,走出幾步突然停下,心想剛才那臺美國產“SINGAE”縫紉機和后來的縫紉機差別不太,外表看來機頭和牙板都一樣,估計內部機件也大同小異,區別只是后來用的是腳踏傳動如今是手搖傳動,要是自己冒著再被揍一次的危險修好的話,也許這份差事就有著落了。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窮瘋了安毅咬咬牙大步回頭,擠開看熱鬧的閑人來到陳掌櫃的側后,抓住闊太太喘氣的機會,用正宗的四川口音笑瞇瞇地說道:“大姐別生氣,我們掌櫃的向你賠不是了,大姐先請里面坐,喝杯茶消消氣,讓小弟幫你看看那機器怎么樣?”

  闊太太氣惱地望向安毅,看到安毅飄逸長發下的英俊相貌楞了一下,顯得非常詫異,平時誰見了她這個師長二夫人都得恭恭敬敬稱呼聲二太太,眼前這個俊秀的高個年輕一張口就左一聲大姐右一聲大姐,叫得人通體舒暢就像鄰居家禮貌的小伙子一樣。

  也許是罵了挺長時間氣也消了大半,闊太太想了想板著臉下命令:“謝副官,留下幾個人在門口站著,你和我進去,老娘倒要看看他今天怎么下臺,哼!”

  “是!”

  安毅看到陳掌櫃還傻站在原地,連忙拍了拍他的手臂:“陳先生快進去招呼一下吧,信得過我的話就讓我檢查一下這臺機器。”

  陳掌櫃這才反應過來:“好好!這交給你了,我進去看看,我進去看看……”

  陳老板進去之后,圍觀的數十人仍在墊著腳尖挺著脖子看熱鬧,安毅走到臺階中間大聲說道:“各位叔伯兄弟大嫂大姐,別在這看熱鬧了,沒什么好看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這幾個扛槍的長官心情不怎么好,我擔心等會不小心碰著大家。”

  眾人一聽小伙子禮貌周到的話覺得有理,又看到門外扛著槍的幾個滇軍官兵的確有些嚇人,加上女主角已經入內沒什么看頭了,于是也就絡繹散去。安毅出了口氣擦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心臟還在呯呯亂跳,要在平時打死他也不願干這拋頭露面的逞能事,可是為了兩餐他也只能橫下心硬扛了。

  安毅轉過身進入店內,叫來阿乾和自己抬著那臺出故障的縫紉機走向店里角落的修理臺,根本就沒看到商鋪左側的樹蔭下早已停著一輛美國產的黑色轎車,轎車后座上戴金絲眼鏡氣度不凡的人一直注視著事態發展,眼睛看著正門臺階上的安毅露出欣賞之色,一邊聽站在車門外的秘書彎腰匯報陳述細節,一邊微笑著頻頻點頭。

  “喂!你個丫仔得唔得啊?”

  壯實的阿乾揉搓著略微塌陷的鼻子緊張地詢問,似乎對這個長得好看的乞丐一點信心也沒有,接著又嘮嘮叨叨一大串,說什么店里沒有一個人敢打開這種新式機器的機頭,更不知道里面復雜的零件裝置,要是弄不好損失就大了云云。

  埋頭拆開機頭的安毅煩得要命,心想要是真被招進店里,以后和這個愣頭青就是同事了,這個時候愣頭青的話如此輕蔑,如不趁機教訓他一下以后肯定難熬。

  于是安毅停下手直起腰來,毫無顧忌地看著阿乾低聲說道:“看不起我是嗎?你來!”

  “不不!你來你來……我看你拆螺絲好快好犀利,估計你有本事。”在店里履行保安職能的阿乾在知識面前服軟了。

  安毅又瞪了他一眼才俯身接著干,卸下機內傳動部分取下梭心外殼,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故障所在,卸下復進卡璜看了看伸手一摸,沒有發現一點機油的存在,立刻明白導致機器鎖死的原因,再檢查一遍滿意地抬起頭,意外地看到陳掌櫃陪著闊太太已經站在自己身后。

  安毅拿起故障配件和氣地解釋道:“沒什么,小問題,機器傳動部分缺油了,導致卡璜受熱過度而移位,機器就動不了啦,只需把這個部分推回原位,上足機油空轉潤滑,就會和新的一樣。”

  陳掌櫃先是驚訝接著滿臉喜色:“你這小子不錯啊!有兩手,哈哈……太太啊,可能是你忘了加油才這樣的,你看,這機器里面很干燥,沒有一點機油的痕跡啊。”

  “誰說老娘不加油?老娘今早還加了一次,你以為老娘是土包子對嗎?”闊太太勃然大怒。

  安毅連忙解釋:“都不對都不對,大姐、陳先生,你們看,這三個是注油孔,這個稍大一點的圓孔估計是維修用的,但是生產者機器的美國佬沒有在上面標注清楚,于是把這個孔當成注油孔就不難理解了。大姐是加了油的,你們看,可惜這油沒有流進機器需要的地方,而是順著機座流出外面了,所以才有了這個小故障,現在沒事了,重新裝上就能輕松使用。兩位請稍等,十分鐘內就能裝好。”

  安毅說完轉過身有條不紊地安裝拆卸下來的機件,看似不緊不慢的動作卻產生驚人的效率。陳掌櫃是識貨的人,看到安毅的動作沒有一個多余的,起子扳手用得十分精準順遛,似乎不用看一眼擺在旁邊的工具就能準確地撿起和放下,不到七分鐘時間就把機器裝完,用阿乾遞來的軟布把機頭和其他表面擦拭得干干凈凈,隨后穿針引線拿過一塊布壓上,搖動轉動輪機器立刻輕快地轉動起來,縫制的線路緊密平順絲絲入扣,把一圈人看得目瞪口呆稱贊不已。

  “行了!”安毅直起腰用袖子擦去汗水,飽含深意地看著陳掌櫃。

  闊太太看到帥氣的康寧還有這一手漂亮的技術,臉上也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兄弟,你真行啊!聽你口音是成都人吧?熟話說川滇一家嘛,在這看到一位技術高明的老鄉太高興了!兄弟,告訴大姐,你在這干多長時間了?”

  “這……”安毅不知如何回答。

  陳掌櫃哈哈一笑:“太太還滿意吧?哈哈……這是我們店里的小師傅,是那個那個什么技術學院……對了,是美國工程師在香港辦的大學深造出來的,所以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有很高的水平,哈哈!太太,你還滿意吧?”

  “還行!”闊太太沒有心機回答陳掌櫃,更不知道他把安毅的技工身份故意抬高一大截還自作主張與美國掛鉤,她對安毅露出甜美的笑容:“兄弟,怎么稱呼你啊?”

  “我姓安,叫安毅,四川人。”安毅如實回答。

  闊太太咯咯一笑:“害臊什么啊?都是自己老鄉,大姐我姓徐,你叫我徐姐就行。兄弟,大姐謝謝你了,哪天有空啊到大姐那做客去,說不定這機器需要你幫忙呢,我那不遠,就在大北門滇軍大營正門的左邊,大街南面那棟最漂亮的洋樓就是大姐的家,記住了嗎?”

  “呃……記住了。”安毅不好意思地笑道。

  闊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又和安毅問寒問暖好一會,才仰著頭走出大門,坐上四人抬的綠呢大轎打道回府。

  陳掌櫃點頭哈腰送走這個瘟神,終于大大舒了口氣轉入店里,對蹲在門后側擦手的安毅滿意地說道:“你這小子不錯,沒有講大話,我考慮考慮吧,收不收你明天給你個明確答復。”

  “陳先生,我真想在這干。”安毅著急地哀求。

  陳老板臉上露出不快之色,剛要呵斥兩句就看到老板的秘書大步走上臺階,掌櫃的連忙迎上去滿臉恭敬,高瘦儒雅的秘書在陳掌櫃耳邊嘀咕幾句,再對不知所措的安毅笑了笑轉身離開。

  陳老板目送秘書離去,回到安毅面前嚴肅叮囑:“你明天可以來上班了,前面半年領學徒薪水,每個月十六塊,每十天可以休假一天,聽清楚沒有。”

  安毅大喜:“明白了!清楚了!”

  “還有,不許穿這樣的乞丐衣褲來上工,我們的商行不是那些低級的街邊地攤,衣著一點也不能隨便,考慮到你可能有困難,剛才也做出了貢獻,我們東家……我決定,等會兒到后面會計室九叔那里預支半個月薪水,快去吧!”此時的陳掌櫃露出了慣有的權威。

  “謝謝陳先生,我這就去。”

  “站住!回來!”陳掌櫃指指安毅的腦袋:“這么長的頭發像什么?像個瘋子!我命令你明早剪掉你的長發,要和阿乾阿彪他們的發型一樣。”

  安毅看向一旁阿乾嚇了一跳:“什么?要我剪個這么惡心的飯鏟頭?或者像阿彪的鍋蓋頭?陳先生,你饒了我吧……”

  “廢話!不剪你就不用來上工了,哼!”

  十分鐘后,兜里揣著八塊錢的安毅痛苦地來到勞先生算命攤上坐下,看著滿街晃動的飯鏟頭、鍋蓋頭和漢奸式的中分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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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安毅走進“泰昌”商行上班的第一天上午,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亮,沒想到昨天還是乞丐打扮的小伙子,今天穿上一身深藍色青年裝之后如此瀟灑挺拔,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發型,與時下流行的款式大不一樣,發腳修剪得整整齊齊,原本蓋過眼眉的長發也削短了一半,參差不齊卻又自然柔順,渾身上下洋溢出的清新與活力把店中僅有的兩個年輕女職員都看呆了。

  嚴苛的陳掌櫃心里很不滿意,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這新來的家伙除了仍穿著那雙黃色塑膠涼鞋之外,衣服質地差點卻也清爽整齊,雖然剪了個從未見過讓人看不順眼的發型,但滿頭長發確實剪短了。陳掌櫃看來看去心中有氣,故意讓安毅站在自己的辦公桌面前苦等二十分鐘之久,這才放下報紙端起茶杯,愜意地品嘗一口打起了官腔:“你,先到后院的倉庫去干一段,若是水生的貨車接貨送貨缺人手搬運你就頂上,平時沒事就修理四號倉里的舊機器,實在沒本事修好就填表造冊,由我再想辦法聯系供貨洋行處理。”

  “明白了。”

  “走吧,留在這等我請你喝早茶啊?”

  “那我到后院去了。”

  安毅獨自穿過店堂側門走進后院,看到會計九叔笑瞇瞇望著自己連忙上前問好,九叔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安毅一番,滿意地點點頭:“不錯,知道省錢,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材,把我們廣東靚仔汪兆銘都比下去了,哈哈!”

  “九叔,汪兆銘是誰?唱戲的?”安毅好奇地問道。

  九叔驚訝地看著安毅:“你是拿我開心還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晚輩哪敢對你老人不敬啊?”安毅誠實地回答。

  九叔點點頭:“也難怪,你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一天兩餐都成問題,哪有心思管時政上的事情,告訴你吧,汪兆銘就是汪精衛,兆銘是他的字,精衛是他的名,知道嗎?”

  安毅嚇了一跳:“我哪敢跟這樣的大人物比啊?九叔你嚇死我了。”

  九叔哈哈大笑:“不就開個玩笑嗎?大人物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過今后你得加把力了,咱們做生意的不了解些時局是不行的。就拿昨天那件事來說吧,那些軍閥是不好惹的,為了些許小事那些野蠻人就敢開槍打死人的,我看情況不對偷偷給東家打電話求救,東家立刻從沙面租界的洋行趕過來,結果發現你處理得不錯,再聽說你三下兩下把壞機器修好了更高興,于是吩咐秘書告訴陳掌櫃把你留下來,還很大方地先給你預支半個月薪水,這在我們‘泰昌’商行二十幾年中從未有過的事,所以你得好好做,不要讓東家失望啊!”

  安毅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對九叔感激地說道:“謝謝九叔,你老人家放心吧,晚輩會好好干的。”

  “好,我也看好你,走吧,我領你到倉庫去走一趟,熟悉熟悉地方和幾個人,以后共事就方便了。”

  九叔領著安毅到了后院,把安毅介紹給開車的司機何水生、庫房總管歐永華和幾個員工,大家反應不一安毅卻很有禮貌,等九叔退下后便跟著四十多歲的精瘦總管歐永華走向西邊的一排庫房。

  歐永華簡單介紹一到三號庫房存放的貨物,最后打開四號庫房帶安毅走一圈:“這里存放的全都是壞機器,有大型紡機配套件,也有電動砂輪機、切板機,最多的還是縫紉機。左邊這三十幾臺是德國產的,右邊這五十幾臺是美國貨,我們商行和七八家洋行都是長期往來的,是省港地區最大的縫紉機經銷商行,所以賣出去后損壞的機器會源源不斷的送進來,這些還是洋人不願意收回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修的話最好,需要什么工具配件就造個表給我,我幫你弄回來,不能修就不勉強,明白嗎?”

  “明白了……歐總管,我現在就想開始工作,我需要一整套和店里那套一模一樣的修理工具,還有機油和一座小臺鉗,暫時就這么多了。”安毅低聲說道。

  歐總管沒有表情地點點頭:“等會兒我就叫人送來給你。”

  從這一天起,無論天晴下雨,“泰昌”商行后院里的四號庫門總是最早開門最晚關閉,每天上午八點上班安毅七點五十分就到,下午六點下班他常常拖到七點才走,這並非他有多高的覺悟多大的感激之心,而是他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安安靜靜一個人思考。

  開始三天,歐總管每天都來巡視一下,發現安毅把幾臺損壞嚴重的縫紉機拆得七零八落一一擺放,像個傻子似的對著冷冰冰的零配件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沒見他有什么積極的舉動和成績。

  歐總管暗暗嘆氣,此后就沒有多費心思,送完兩次配件就沒興趣多看一眼,干脆把四號庫的鑰匙交給六十多歲的老門衛七叔公,讓七叔公給安毅開門關門。店里的同事由于沒有看到安毅的身影幾乎把他忘了,只有會計九叔來看過一次之后滿意地點頭離去。

  安毅也樂得個清凈,每天下班后回到潮興街的狹窄房間,就用自己買回來的白紙和鉛筆寫寫畫畫,隔一天晚上就到勞先生屋里讀寫《麻衣神相》《道德經》之類的書以便認字,日子過得倒也充實愜意,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風云變化山雨欲來。

  直到第十天,陳掌櫃突然想起自己手下還有個叫安毅的人就耐不住了,他召來九叔和歐總管問了幾句,非常惱火地走向后院找白吃飯的安毅算賬,九叔和歐總管擔心陳掌櫃脾氣來了,趕走安毅之后東家問起了不好辦,也急急忙忙跟在身后來到四號庫。

  誰知進去一看所有人都驚呆了,嘴里罵罵咧咧的陳掌櫃看著長臺架上兩排整整齊齊擦得錚亮的縫紉機說不出話來,九叔走近機子戴上老花鏡細細觀看,發現每臺縫紉機的機頭上都系著一張硬紙片,紙片上是一排排工整的長形宋體字,標明這臺機器損壞的部件,試車的結果和修復的時間,十九臺縫紉機每一臺都有這樣一張卡片,把飽經世故的九叔也感動得不知說些什么才好。歐總管棺材板似的臉第一次有了表情,細眼睛里閃爍著激動、欣賞和感嘆的光芒。

  一手油污的安毅由于太過投入,根本就沒發覺幾個人的到來,背對門口坐在地上盯著拆開一半的德國“百福”牌縫紉機,像個木偶似的一動不動,要不是陳掌櫃清咳一聲他仍陷在沉思之中。

  “陳先生、九叔、歐總管好!”迅速爬起來的安毅一邊擦手一邊問候。

  陳掌櫃指指修好的十九臺縫紉機和藹地問道:“這些都修好了?”

  “修好了,十九臺美國貨,德國產的那幾十臺我還沒時間動,估計一半左右能修好。多虧歐總管的配件齊全,只是還有十一臺美國‘勝家’牌機子我沒辦法修,安裝傳動配件或者是梭心緊固件的鑄鐵基座損壞嚴重,除非廠家能把整套基座拿回去翻工,但這樣一來估計比造臺新的更費事,所以我沒辦法,對不起了陳掌櫃。”安毅歉意地解釋。

  陳掌櫃激動地說道:“很了不起了!你知道嗎?美國的‘慎昌’德國的‘魯麟’這兩個洋行的技師早就來看過這批壞機器,留下一句‘無法修復’就走了,害得我們壓著這幾萬元的損失一籌莫展,這下好了,你修好這十九臺一下就盤活五千多塊啊,你立大功了!我要向歐先生報告,讓他好好獎勵你。”

  安毅高興地笑了:“陳先生,其實這些機器都不難修,洋人技師說修不好恐怕是不願意修罷了,哪怕損壞最嚴重的也可以部分修復,比如那些電動砂輪機,非常簡單,只要給我提供充足的配件和同型號漆包銅線,我就有把握修好;那四臺英國產中型切板機也不太難,測量之后畫出圖紙拿到鑄造廠,讓他們按圖紙鑄出刀具基座和滾軸套環,我回來加工一下換上一套全新刀具也能修好;還有那邊的十幾臺美國縫紉機,要是拆東墻補西墻的話,我有把握修好六臺,只是這樣的大事我不敢做主,本想等修完這些容易修的之后再向你報告的,現在你來了正合適,你拿個主意吧,要是同意的話我后天就可以干,完了我接著修德國貨。”

  “同意!完全同意!不修也白白扔在這里生銹,能變成錢誰不願意?哈哈!安毅啊,我沒看錯你啊!”陳掌櫃親熱地拍了拍安毅的肩膀,也不在意安毅太高他得踮起腳尖了,笑得胖眼睛閉成一條線。

  眾人哈哈大笑,安毅也非常自豪,自己的工作得到老板和工友們的承認無疑是件高興的事情,這樣的良好心情安毅很久沒有享受到了,因此他很滿足,很快樂。

  讓安毅沒有想到的是,九叔和歐總管離去之后,將安毅了不起的能力大肆宣揚,在他們眼里這是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足以牽涉到民族自尊心的高度。好事的員工們又再誇大數倍,把安毅吹得超出洋人技師十倍以上,就連隔壁兩家商行老板聽到之后都后悔不已,想起那個衣衫襤褸的四川仔也曾經被自己拒之門外,兩個老板就感到陣陣揪心的疼痛和嫉妒。

  從這一天開始,安毅靠自己扎實的知識和刻苦的專研、誠實的為人以及隨和的性格贏得商行上上下下的尊重,他的地位迅速飆升,在眾人眼里幾乎可以和陳掌櫃等同。而精明的陳掌櫃發現了這個寶,生怕自己留不住被其他商行挖走,當天晚上就風風火火跑到東家歐耀庭家里匯報,引起了這個省港有名的富翁極大的重視。




第八章 怎么遇到這么多牛人?


  連續工作了十八天的安毅終于獲得兩天假期,放假之前得到東家歐耀庭指示的陳掌櫃叫住安毅,把三十塊錢獎金送到他手里,完了還諄諄叮囑獲得了“巨額獎金”更要知恩圖報好好干。

  安毅確實是知恩圖報,不過報答的對象不是他陳掌櫃。

  下午三點剛過去沒多久,提著幾個紙袋的安毅來到勞先生攤子后一屁股坐下,把袋子放在方桌下方抓起勞先生的茶杯大口大口喝起來。勞先生送走一個中年婦女收下三個銀毫轉過身來,看到安毅把自己的一杯茶全都喝光非常心疼:“年紀輕輕的喝什么茶啊?后面不是有一壺開水嗎?我這可是很長時間舍不得喝的家鄉茶啊,糟蹋了、糟蹋了!”

  安毅旁若無人地轉過身給茶杯添水,然后伸手從一個紙袋里掏出一包茶葉:“給,還你,小氣鬼!這是你喜歡的普洱,留香齋買的。”

  “發財了?可不能這么大手大腳的,得開始攢錢娶媳婦了。”勞先生高興地捧起茶葉閉上眼聞了聞:“好茶啊!得一個大洋一斤吧?”

  “只要你喜歡,喝完我再給你買。”安毅樂呵呵地說道。

  勞先生心里感動嘴巴卻密不漏風:“沒出息,有兩個錢就瞎折騰,敗家仔就是這么慣出來的。”

  安毅一點也不在意,又從桌下提起個紙袋抽出里面的紙盒:“今早我量過你床下的那雙爛皮鞋了,估計合適,快試試吧。”

  勞先生打開盒子愣住了,看了很久轉向安毅:“這鞋是美國產的膠底軟皮鞋,少說也得二十個大洋,告訴我,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安毅看到勞先生眼中責備的神色立刻解釋起來:“我修好了商行無法修復的二十多臺縫紉機,為商行減少了六千多元的損失,我們掌櫃高興之下獎勵我三十塊大洋,我今天逛了大半天就是要花出這筆錢,想到天氣冷下來了,這廣州城冬天陰雨特多,你如今的這對千層底會凍壞腳的。我知道你不舍得買新鞋,如今我能自食其力了,沒什么禮物送給你,就買雙鞋吧,你可千萬別像糊弄你的客人一樣,覺得這是讓你離開或者我要離開什么的,咱們爺倆之間沒那么多講究。”

  勞先生心中一熱,臉上卻是冷冷的神色:“立馬拿去退給店家,這么金貴的鞋我沒福氣享受。”

  安毅半閉著眼笑道:“別跟我來這套,難道你還想讓我說一通感謝救命之恩的門面話嗎?勞先生,這么長時間你沒少照顧我,讓我孤零零一個人感受到還有人在乎我,我心里踏實。說實話,別看我平時跟你亂開玩笑,可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長輩一樣,我如今有事做有收入了,不孝敬你讓我去孝敬誰啊?收下吧,你不收下我真的暴走了。”

  勞先生再次聽到“暴走”一詞忍不住笑起來:“行了,我收下,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這還差不多,有點兒長者的風度。”安毅又開了個玩笑,收起鞋子掏出支漂亮的新筆讓勞先生欣賞:“這是我送冬子的派克筆,他天天寫字用得著,還給他買了兩套秋衣,下去就要變天了,這靠海的地方冷起來可要命,刮點風都濕漉漉的刺骨呢。”

  勞先生頻頻點頭:“小毅,以后別叫我先生了,生分!”

  “那我叫你叔吧,勞叔!”安毅想了想問道:“勞叔,你的大名我還不知道呢,能告訴我嗎?”

  “怎么不能?我的名字叫守道,堅守的守道路的道……等等,你剛才叫我‘勞叔’怎么聽起來那么別扭?勞叔……老鼠……不行,不能這么叫,四柱相沖啊!換一個。”勞先生捋著長須連連搖頭。

  安毅笑了:“的確和老鼠同音,可叫守叔也不吉利啊,聽不明白一位要動手術呢,讓我再想想,道叔?也不對啊……哎呀!老叔你怎么起這名字?”

  勞先生哈哈一笑:“什么東西到你嘴里就變味,你這腦殼里面到底裝著多少烏七八糟的東西?隨你了,愛怎么叫就怎么叫,我老人家豁達得很呢!”

  “嗨……是不是存心氣我?行,我也不叫什么叔啊爺啊的,就叫你老道行了,反正你也是道家門人,叫聲老道親熱貼切。”安毅說完自己都笑了,看到勞先生毫不生氣反而似是很高興的樣子,心里有氣就打定主意這么叫,誰知本是開玩笑的叫法,一叫就叫了一輩子。

  叔侄倆就這么親熱地相互打趣,老道看到幾個穿軍裝的青年遠遠走來,連忙放下話題低聲告訴安毅:“看西面,幾個走過來的軍人龍行虎步氣度不凡,這樣的像格不多見,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安毅抬頭望去,看了一會驚訝地說道:“其中幾人我見過,高個子是湖南的,叫陳明仁,奇怪,他怎么跟常常出來演講的蔣先云和賀衷寒幾個這么快熟絡?”

  “你認識?”老道也覺得奇怪。

  安毅看到幾個人走近了急忙說道:“他們過來了,等過去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說。”

  身穿戎裝步履穩健的蔣先云和賀衷寒走在前面,稍后一點的是陳明仁和幾個安毅不認識的人,一行人走過老道算命攤子的時候感興趣地看了看,眼尖的陳明仁認出了安毅連忙停下腳步,熱情地打起招呼來:“安兄,沒想到在這見到你,怎么?你干這一行?”

  安毅站起來哈哈一笑:“這是我叔的攤子,我今天休息沒事就來這坐坐。”

  蔣先云幾個看到安毅性格開朗高挺英俊,對他也頗有好感,陳明仁立刻把安毅介紹給自己的同伴:“諸位,這位就是我和左權所說的安毅兄弟,那天在籌備處門前就是他提醒我們去找巫山(蔣先云)和君山(賀衷寒)兄的,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我還沒機會謝謝安兄呢。”

  蔣先云高興地向安毅伸出手:“安兄一表人材氣度不凡,大家幾次提起過你,如今見面感覺安兄爽朗隨和很不一般啊!不知安兄如今在何處高就?”

  “高就什么啊?那次見面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找工作糊口,半個月前僥幸被‘泰昌’商行收留,如今在里面做個修理機器的技工。”安毅人很實在。

  賀衷寒驚訝地說道:“能進‘泰昌’不簡單啊!這可是個大商行,‘太昌’、‘鴻昌’等十幾個商行都是這個‘泰昌’旗下的,經營的商鋪包括進口機械、西藥、布匹、珠寶首飾等等,上次我們獲得的一萬元急救藥品就是‘泰昌’老板歐耀庭先生捐贈的,我聽說歐先生和大本營的幾個元老們關系不錯的,是個開明的富商,安兄在他手下工作是件難得的事情。”

  安毅搖頭苦笑:“不瞞各位,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老板長成啥樣,我整天就蹲在后院的庫房里修理那些縫紉機、砂輪機什么的,今天才得到第一次休息,哈哈!各位這是要上哪去啊?”

  陳明仁回答:“我們不少老鄉來考黃埔三期,我們獲得準假就一同出來了,幫老鄉們辦完手續安頓下來準備找個地方充饑,從上午忙到現在午飯都沒吃,一小時后又得趕汽船回校銷假,可這一帶的館子太貴咱們吃不起,正打算到前面天字碼頭邊上的小攤吃碗河粉打發呢,安兄吃過午飯沒有?要是沒吃就一起去如何?我請客,還沒感謝你呢。”

  幾個人聽安毅說話誠懇待人和善對他也很有好感,聽陳明仁這么一說也都邀請他一起去。看到大家熱情的目光,開朗的安毅也就答應下來,和老道打個招呼跟隨大家有說有笑一起走了。其實安毅已經吃過午飯,他是想打聽打聽這幫同齡人的從軍日子是怎么過的,畢竟黃埔這塊牌子實在太響,多了解一些也算是一種樂趣和慰藉。

  走到堤壩下行幾步就是個米分攤,小攤擺著四張小方桌和十幾張矮凳,客人不多倒也干干凈凈。

  相繼坐下后陳明仁將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安毅介紹:“這位是陜西的杜光亭杜聿明;這位是大名鼎鼎的陳賡,咱們學校血花劇社的頂梁柱;這位是才子曾慕沂曾擴情,對了,還是你們四川老鄉呢……安兄,你怎么了?”

  驚呆了的安毅清醒過來,心想都是牛人啊,讓我怎么不驚訝?他嘿嘿一笑信口說道:“沒什么、沒什么,能認識這么多英雄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各位,也別叫我安兄了,我今年不滿十九,比各位老哥都小,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叫我小毅吧。”

  “行啊!以后就叫你小毅了。”蔣先云爽快地笑道:“剛才進來我看到你和這的老板夫婦打招呼,很熟?”

  安毅笑道:“我時不時來這對付中午一餐,對了,這兒的燉牛肉味道不錯。”

  “味道是很誘人啊,可惜咱們要是放開吃恐怕要當褲子了。”曾擴情的話引來一片笑聲。

  安毅轉念一想樂呵呵地轉向老板娘:“芳姨,還有燉牛肉沒有?”

  “有啊,還有半盆呢,要多少我給你送去。”麻利的老板娘對安毅笑道。

  安毅點點頭:“一起端來吧,昨天我發財了,今天正好碰見老鄉和朋友們,難得在一起高興高興,麻煩芳姨了。”

  “沒事,燙完米粉我一塊送去。”

  蔣先云等人驚訝地看著安毅,本來要請客的陳明仁低聲說道:“小毅,這半盆燉牛肉少說也得三塊錢,我們不願意讓你破費,將就點得了……老板……”

  “老陳你別這么客氣!”安毅撥下身邊的陳明仁舉起的手。

  陳賡哈哈一笑:“老陳?這個叫法有意思,聽起來挺順耳的,哈哈!小毅,朋友們在一起高興就行,不需要太過破費。”

  安毅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想了想干脆將錯就錯:“我和各位老哥不一樣,雖然我年紀小點,但我如今是工薪階層了,每個月的最低收入十六塊,超過一般的政府職員一大截,加上這段時間我修好商行的不少機器,掌櫃的獎給我一筆錢比月薪還多,所以大家就別爭了,看得起兄弟的話就將就些。我可是聽說了,你們軍校的黨代表廖先生為了讓自己的學生能吃上一頓肉,去了三趟滇軍楊司令的府邸求援都沒能如願,你們難啊!作為朋友,我請大家吃幾塊牛肉算什么啊?就算我是個普通市民,也知道擁軍優屬擁政愛民的道理的。”

  蔣先云大聲贊嘆:“這話說得好!擁軍優屬擁政愛民,八個字就把軍民關系說透徹了!小毅,你了不起啊,覺悟很高,有革命青年的進步思想!對了,有沒有興趣考我們黃埔?你體格這么好又會機械修理,很難得,要是你願意我來推薦怎么樣?現在考第三期正好趕得上。”

  安毅又愣住了,看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鼓勵,陳賡和曾擴情特別熱情,陳明仁也是眼含希望地盯著自己。安毅心中叫苦,心想我這水平說說可以,要是真去考試恐怕出盡洋相了。

  正好此時小老板夫婦絡繹送上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半盆香噴噴的燉牛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安毅趁機哈哈一笑,抓起大勺給大家分肉:“我現在剛進商行不久,要是這么走了實在對不歐先生,當時正是他不計較我沒文憑招收我的,所以我得征求他同意才行,哈哈……來來!多吃點,我干活的‘泰昌’就在堤壩上不遠,走幾步就到,想吃就來很省事,哈哈!”

  大家看到安毅這么熱情豪氣也就不再提讓他考黃埔的事,只有精明的賀衷寒和蔣先云似乎看出了安毅有別的想法,兩人也不動聲色埋頭猛吃,大家有說有笑倒也親親熱熱,四川老鄉曾擴情講了個笑話讓大家樂得不行。

  安毅看到大家如此高興也放松下來,心想恐怕黃埔校軍不久就要東征,國民政府在報紙上已經開始指責陳炯明的險惡用心了。安毅興趣一來也講了個笑話,心想博得大家樂一樂也不枉相聚一次。

  安毅擦擦嘴笑道:“剛才老曾的笑話有意思,我這也有一個笑話,可能粗魯點,大家要是願意聽我也說說。“

  “說吧,吊胃口啊你?”平時謹慎寡言的陳明仁顯然把安毅當成了朋友。

  安毅可不想那么多,張口就來:“聽說陳炯明司令第一次到北京時,走到一家餃子店被香味吸引住了,那時天冷餃子熱氣騰騰挺誘人,陳司令就坐下點餃子,服務員是個挺漂亮的北京妞,聽不懂粵語,我們的陳司令普通話也說得幾句,于是就問道:‘姑娘,水餃多少錢一碗?’也許是我們陳司令口音太重,被北京姑娘聽成是‘姑娘睡覺多少錢一晚’,姑娘是個正派人可不願意了,勃然大怒痛罵起來,誰知我們陳司令不是個省油的燈,生氣地站起來大聲呵斥:‘你年紀也不小啦,不就是問你一句睡覺多少錢一晚嗎?你不願意給我睡覺就算啦,我到別家找睡覺去,怎么能這樣沒教養啊?’結果誤會更大了……”

  最后一句安毅學得惟妙惟肖把大家樂得捧腹大笑。

  剛把一夾米粉送進嘴里的賀衷寒笑得“噗——”的噴出來,其中一根粉條竟然從他鼻孔里穿出,上面還粘著一段綠色小蔥垂在下巴晃晃悠悠的,眾人看見更是樂得東歪西倒差點癱坐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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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43: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左右逢源

  連續幾日的冬雨終于停下,天空逐漸放晴。

  “泰昌”商行的后院里,三十歲的貨車司機何水生急得滿頭大汗,剛開了半年的美國進口雪佛蘭小貨車突然動不了啦,剛才還在市區開得好好的,此刻竟然怎么打火也無法啟動,到車頭用搖把人工啟動也不行,發動機總是無力的喘息幾下就再也沒有反應。

  束手無策的何水生突然想起不久前和靚仔閑聊時,聽他說自己的汽車笨重落后還跟他吵了幾句,似乎這個機械修理技術高超的靚仔懂得一點修車,于是,情急之下的何水生抱著碰運氣的心態大步走進四號庫,也不管安毅正在指導兩個學徒拆卸縫紉機,一把拉過安毅大聲說道:“靚仔,和我出去一下。”

  “咩嘢事啊?”

  被商行上上下下叫做靚仔的安毅經過苦練,粵語會話能力提高很快,特別是一個月前陳掌櫃給他召來兩個本地學徒之后,安毅從兩個不會說普通話的徒弟身上受益匪淺。

  也許是自己的車壞了不好意思聲張,何水生將安毅一直拉到二號庫門前的汽車旁低聲說道:“靚仔,上次不是聽你說過修車的事嗎?幫我看看怎么樣?那么多復雜的進口機器你都會修,估計對汽車也有點辦法吧?”

  安毅看看水生又看看汽車,知道高傲的何水生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絕不會找自己幫忙,雖然這只是一輛老式的雪佛蘭一點五噸載量的貨車,可在整個廣州城絕不會超過五十輛,能開著這樣一輛人人羨慕的汽車在大馬路上跑,可是非常驕傲的事,那個得意勁兒、那種優越感無與倫比,估計要比后世開輛奔馳600有過之無不及。

  安毅想了想最后還是決定幫這個忙,雖然何水生平時趾高氣揚連車頭都不讓他進去一次,但此刻看到滿頭大汗的水生臉上滿是哀求,車廂里堆著滿滿一車的貨物,安毅還是打消了看熱鬧的心理表示試試看。他向水生問完故障情況,上前打開厚重的引擎蓋吩咐水生進駕駛室啟動幾下,水生也一改往日的傲慢一一照辦。

  “撲哧——”

  水箱受熱過度壓力突增,熔化的水箱蓋密封圈冒出一片水霧,引來歐總管等七八位工友的驚呼圍觀,把半路出家只有五個月駕齡的水生嚇得臉色發白。安毅卻沒有一點驚慌的表現,而是拿來擦車的軟布覆蓋在水箱上,走到圍墻角搬來一摞青磚塞在車輪底下,然后拿上工具頂著水霧爬上車頭逐一撥弄,檢查火花塞和點火線再原樣安裝,之后檢查氣動馬達、冷卻水循環系統,發現都沒問題也覺得納悶,跳下車蹲在水箱前想了好一會,突然發現車底中段的地面上有一片油污,渾濁的機油仍在一滴滴砸到地上。

  安毅在眾目睽睽之下仰臥在地上鉆進車底,立即看到被撞傷的傳動牙包油底殼已經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殘存的機油正一滴滴往下落,于是也就判斷出導致機頭發燙水箱開鍋無法啟動的原因。謹慎的安毅爬出來,對著急的水生說明故障情況。水生恍然大悟,立刻告訴安毅由于連日下雨道路凹陷,肯定是滿載之后走東郊老路被崎嶇道路上凸起的石頭給撞上的。

  安毅點點頭問道:“油底殼那條縫不小,得焊補才行,廣州城有沒有汽車修理廠?”

  “哪有啊?修理汽車的鋪子誰有本事開?有車的車壞了都開到洋人開的那個沙基維修點,可那些洋人傲慢得很,要是我們的車送進去,恐怕每一個月別想修好,唉!都怪我,要是選路面的技術好一點就不會撞上油底殼了,這可是剛買半年的新車啊,要是給東家知道可怎么辦……”水生急得不行。

  “白鵝潭南岸的船廠你認識人嗎?”安毅想了想問道。

  水生高興地跳起來:“認識,我四叔就在做管工,這下好了!”

  安毅笑了笑:“這就好,等會兒我把油底殼拆下來,你就拿去找人幫忙,我留下幫你檢查一下其他部件和線路,如果順利的話,下午你就可以開走了。”

  “好咧!靚仔,修好了我連請你到粵香樓喝三天早茶。”

  安毅沒說什么再次鉆進車底,接過水生遞來的工具很快將損壞的油底殼卸下,水生拿著損壞部件飛快地趕往船廠。安毅擦擦手回到四號庫,對兩個勤快的徒弟細細指導布置工作,再次回到汽車邊爬上車頭。看熱鬧的工友們這才知道安毅還有修汽車的大本領,看著安毅眼里全是崇拜之色,就連飽經滄桑閱歷深厚的九叔也來了,對安毅頻頻點頭不住贊嘆。要知道在時下的廣州城,能修理進口機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這些只有洋人技師才會的本領根本沒幾個中國人能靠邊,更別說修理昂貴的汽車了。

  歐總管把圍觀的工友驅散,和九叔兩個站在樹蔭下看著忙碌的安毅低聲議論,都認為自己商行能招到這樣的寶貝太幸運了。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美國轎車緩緩從后院側門開進院子,歐總管和九叔一見立刻快步迎上去,向下車的東家歐耀庭等人問好。

  一個年約十七八身穿淡紫色碎花小襖的長發女孩看到九叔連忙上去,拉著九叔的手臂問寒問暖,只見她膚色勝雪嬌顏清麗,體態婀娜秀美端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顧盼生輝,讓九叔看得老眼瞇成一線。

  身穿黑色進口駝絨大衣的歐耀庭扶扶金絲眼鏡,指指貨車底下露出的兩條腿不悅地問道:“歐總管,水生怎么回事?剛開幾個月的車怎么就壞了?”

  “是突然壞的,不過車底下的不是水生,是咱們行里的大師傅安毅那小子。東家,這家伙厲害啊!車動不了啦水生急得上串下跳沒辦法,把這小子叫來之后,三下兩下就找出損壞的地方。我們一直在這看著,這小子似乎會修車,動作非常熟練,打開車頭之后對那些復雜的機器每一部分都能叫出名字,許多詞我們都聽不懂,這不,水生把他拆下來的損壞零件拿到船廠修補了,這家伙給水箱加滿水又再三檢查車頭,最后鉆進車底搞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歐總管難得這么多話,此刻說出這么一大串讓歐耀庭也頗感驚訝,顯然是安毅的能力已經震撼了所有人,否則處事不驚的歐總管不會如此激動。

  歐耀庭點點頭,心里卻對安毅好感徒增,從第一次在商行門口遠遠觀看安毅處理麻煩開始,歐耀庭心里就隱隱感覺這是個人才,隨著時間的推移,安毅給他帶來的驚喜越來越多,成批地修復各種損壞機器為歐耀庭挽回了數以萬計的損失,更難得的是,這個年輕的高個子小伙從不居功自傲從不討價還價,踏踏實實任勞任怨,歐耀庭破格從第二個月開始給了他每月三十八元的大師傅月薪,這家伙也不見有什么激動,對一切都處之泰然,好像是根本就不關心自己的利益一樣,這讓歐耀庭一時拿不準了。因此,今日借著接寶貝女兒回家的機會,歐耀庭特意不打招呼來這看看,沒想到又給他帶來一次驚訝。

  “歐總管留步,不要叫他,帶我到修理機器的地方看看。”歐耀庭多了個心眼,她的寶貝女兒溫順地攙扶著九叔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低聲詢問安毅的事,顯得很好奇,九叔也帶著慈愛的笑容低聲回答。

  兩個學徒看到歐總管帶大老板進來連忙起身鞠躬,站在那里顯得非常緊張。

  歐耀庭掃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空間,點點頭轉向學徒,和氣地問明兩人的名字,對叫做阿華的精明小伙子問道:“聽歐總管說,你們到這學徒快一個月了,怎么樣?學到什么東西了?”

  阿華緊張地回答:“可以……可以拆卸和組裝了。”

  “哦?不錯嘛!”歐耀庭微微一笑:“你們那個小師傅平時對你們如何?有沒有藏著一手不教你們啊?”

  阿華搖搖頭:“安師傅對我們很好,一來就把他自己畫的三十幾張圖紙給我們看,三天后等我們都看明白了就教我們拆機器,我們遇到不懂的只要問出來,他都很詳細地教會我們,有時連講幾遍他也不生氣,只是……只是他知道我們兩個年紀比他大之后,就不讓我們叫他師傅,要叫兄弟,我們很不習慣。”

  歐耀庭滿意的點點頭:“能把你們師傅畫的圖紙給我看看嗎?”

  另一個叫阿志的學徒很機靈,很快拿來一卷黃色牛皮紙在歐耀庭面前的桌面上打開,歐耀庭只看了第一張就大吃一驚,如此精致標準的手工制圖他是第一次看到,特別是上面的許多符號、標志讓他驚訝不已,諸如“¤”、“MM”、等高線、誤差度等等度量標志,讓這個從法國留學歸來的大老板非常震驚,他知道如果不是接受過西式專業教育、沒學過三角函數立體幾何的人絕不會擁有這等水平。

  隨著一張張精工圖紙的展開,歐耀庭的眉頭越鎖越緊,圖紙上工整得就像印刷的字體和漂亮的阿拉伯數字、一個個用字母代替的計量符號,都讓他對自己公司底層的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生出重重疑問。

  “爸,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些圖紙比我們學院老師畫的還好,一個沒有學歷的流浪乞丐……這怎么可能啊?會不會是那個姓安的家伙從別處弄回來的?”美麗的歐小姐眼睛里滿是懷疑之色。

  “小姐,你不能冤枉我師父,這些都是我師父親手畫的,你等等……”一直不敢開聲的憨厚阿志說話了,他很快從墻邊桌面上拿來一張小一號的圖紙在歐小姐面前打開:“你看,這就是我師父昨天下午畫的卷板機軸承座改進圖紙,我和阿華在旁邊一直看他畫,師傅一邊畫還一邊說,要是能有專業的制圖紙張就好了,速度能提高一倍不止呢。”

  歐耀庭在女兒驚訝的目光中拿過圖紙細細查看:“有水平啊!一個微小的改進就簡化兩個部件,了不起!天才啊……女兒,這是真的,你看,這些圖紙雖然剪裁平整,但都是機器的包裝紙,真正的技師不會用這樣的劣質紙張。”

  九叔上前半步感慨地說道:“東家,阿志是我孫子,每天回去他都告訴我自己學到什么,看到孫子一天天學到本事我很欣慰啊!小毅師傅沒有一點藏私,全心全意帶兩個徒弟,如今阿志和阿華都能自己獨立修理了,遇到不懂的問題都能得到解答。東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九叔,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說呢?”歐耀庭非常尊敬這位兢兢業業為自己家族服務了一輩子的老人。

  九叔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得留住這樣個寶貝啊!雖然他來這的時間不長,但做出的貢獻有目共睹,剛開始大家都看不起他,現在大家都尊敬他,難得啊!前天,我看到德國‘魯麟’洋行的副經理漢斯先生又來找小毅了,剛開始我聽說漢斯不相信陳掌櫃的話,認為我們的人絕不可能有這樣高的修理水平,就跑過來親眼看看,結果和小毅一待就是一下午,后來又來過兩回,直到前天拿著一小卷牛皮紙匆匆離開了。東家,我擔心洋人看上小毅了,洋人財大氣粗舍得花錢,在洋行做事的本地人收入都不錯,掃地的也能拿到十八塊月薪,管銷售的就不得了啦,最低也八十塊的月薪,還有分紅提成,買辦的更高。所以我擔心小毅年紀輕性子不穩,說不定糊里糊塗就跳槽了,要是那樣咱們損失就大了。”

  歐耀庭點點頭:“九叔說的是,看來我們得引起重視了。好了,也快到午飯時間了,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見安毅了。”

  “東家慢走!”

  歐耀庭走出四號庫突然想起什么,轉過身來詢問送出來的阿華:“前天那個漢斯來這和你們師傅說什么?我記得這個漢斯很年輕,剛從德國來到廣州幾個月,還不會說粵語更不會說普通話,他們兩人怎么交流?”

  “我聽出是說英語,漢斯的英語很好,師傅的英語不怎么行,結結巴巴的,不過師父連比帶畫漢斯也能聽懂,特別是師傅畫的圖紙,漢斯一看就明白,還一個勁向師傅豎起大拇指。”阿華顯然很崇拜自己的師傅。

  “他會英語?明白了……歐總管,你代我通知那個安毅一聲,今晚我請他吃飯,地點就在我們隔壁幾家的粵香樓。”歐耀庭拿定主意,一定要見一見這位深藏不露的年輕人,什么事情都得見面后再說。

  歐總管楞了一下連忙回答:“我記住了,等會就告訴他。”

  歐耀庭點點頭轉身離去,鉆進車里看到自己寶貝女兒呆呆盯著側前方,歐耀庭順勢望去,安毅不知何時站在六米外,衣衫上滿是油污塵土像中邪似的望著自己女兒。

  歐小姐看到安毅如此骯臟的衣服和臉上色迷迷的豬哥樣,生氣地罵了句“流氓”。車子轉個彎駛出院子,歐小姐還氣鼓鼓地說道:“爸,那個姓安的哪一點看得出老實忠厚啊?整個人邋邋遢遢一副流氓像,哼!”

  “哈哈!誰讓我的寶貝女兒這么漂亮?別說安毅,老爸看到你也像看到天使似的。”

  “爸,你又來了!”

  “哈哈!這么吧,今晚你陪爸爸一起去吃飯,我們倒要看看這個安毅到底有多少料……”



第十章 晚宴


  粵香樓不是家老字號酒樓,卻因為掌櫃的精明勤懇誠信厚道而逐漸建立聲譽,這里的菜式一點也不比其他幾家老字號遜色,價格卻便宜三分之一,因此每天都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下午六點,洗漱完畢換上一套銀灰色青年裝的安毅準時來到二樓臨窗雅座。剛坐下不久,風度翩翩的歐耀庭和小鳥依人的女兒在酒樓掌櫃何七的恭敬引領下到來。正在看江景的安毅連忙站起來向歐耀庭和歐小姐問好,接著禮貌地叫了聲“七叔”,何七也非常喜歡這個有情有義的小伙子,由于太忙只能和氣地回答一句就借故離開了。一旁身穿碎花短襖長得小巧玲瓏的女侍者看到安毅,立刻滿臉帶笑,給他倒茶的時候兩人還低聲交談了幾句。

  “你和這兒上上下下的人很熟?”坐在靠窗主位的歐耀庭微笑著問道。

  安毅禮貌地點點頭:“很熟,包括這里的大廚譚叔,他們都是好心腸的人。”

  坐在對面的歐小姐剛才看到年輕漂亮的女侍者和安毅竊竊私語時,就沒來由的一陣心煩,聽完安毅的話頗為不悅地諷刺:“喲!看不出來啊,是不是有點兒臭錢就來這里花天酒地?”

  “小姐誤會了。”安毅老老實實解釋,想起當時的慘景神態頗為憂傷:“去年十月份我剛到廣州,差點兒被當成商團軍砍了腦袋,我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后來找工作過程中又病倒了,是剛才那個叫彩娟的姑娘在七叔和譚叔的吩咐下給了一碗水,還拿著兩塊牛耳餅給我充饑。你不知道,當時我餓壞了,連包裝的油紙都吞下去一半,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后來,商行開恩招收了我,有了錢我隔個三五天就到這兒的一樓買上兩塊牛耳餅,所以慢慢地就和這里的人都熟悉了。”

  歐小姐臉紅起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向安毅道歉:“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沒關系,現在不挺好嗎?”安毅毫不在意,露出個坦然的笑容。

  歐耀庭點點頭:“沒想到還你有這么一段經歷,生逢亂世,生靈塗炭,都不容易啊!”

  彩娟姑娘和另兩位侍者端著菜肴殷勤擺上,禮貌地點點頭說聲“菜上齊了各位請”就悄然退下。

  歐耀庭謝絕服務生的幫忙,親自給安毅倒酒,安毅連忙站起來表示不敢當,飛快接過歐耀庭手中的法國葡萄酒瓶,恰到好處地給這對父女緩緩斟上,回到座位上才給自己的高腳杯子添上五分之一的份量。

  這一切全都落在歐耀庭眼里,對安毅的懂禮守節贊賞之余,也對他如此熟悉西式的斟酒習慣頗感驚訝:“小毅,你在哪里學的一身修理技術?”

  “在重慶……我們那兒有不少廠子,有私人開辦的培訓班,有些老板為了名聲給培訓班取個技術學院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大學,其實就是個簡單的技工培訓學校,我在里面待了兩年,有一年半是在附近各個工廠當實習技工,畢業后又在一個較大的機械修理廠干了一年,開車床,這點本事就是那時學會的。”早有準備的安毅信口胡謅。

  歐耀庭驚訝地說道:“沒想到重慶的工業這么發達,怎么我從來沒聽說過呢?”

  “我想主要是重慶距離武漢不遠的原因吧,長江流域一直是中國工業的重要地區,我聽說廣州的石井兵工廠這兩年才開始仿制蘇式和德式步槍,火炮還在試制之中,可漢陽兵工廠早就生產出來了,聽說連廣州城滿街看到的德制駁殼槍漢陽廠也批量生產了。”安毅不動聲色地說道。

  歐耀庭點點頭:“這倒是事實,報紙上不少介紹這方面的新聞。”

  “你怎么懂得這么多?”歐小姐好奇地問。

  安毅回答:“我吃這碗飯的,平時留意這方面的東西。”

  “哈哈!來,小毅,這幾個月來你干得不錯,希望你再接再厲。”歐耀庭舉起杯示意一下輕抿一口,放下杯子和氣地說道:“邊吃邊談吧,小毅,你別拘束。”

  “謝謝!”

  大家用了會兒菜,歐小姐突然問道:“你官話怎么說得這么好?”

  “還不是跟羅京學的……”

  安毅隨口說完就意識到說漏了,連忙補救:“哈哈……羅京是我在四川上學時學校的一個老師,也不是老師,只能說是個搖鈴的,每天晚上七點整他就出來搖鈴,我們就開始晚自習了,他的官話很標準,聽他說多了自己也會說了。”

  歐小姐點點頭:“怪不得,不過你們北方人要說官話很容易的,不像我們兩廣人,學起來很吃力,特別是那些卷舌的發音,很別扭。”

  歐耀庭哈哈一笑:“只要用心學,沒有學不會的,小毅現在的粵語不就有了很大進步嗎?哈哈……對不起,有個老朋友到了,我得去打個招呼,你們兩個隨意用,小毅,你可別客氣啊。”

  安毅順著歐耀庭的背影望去,發現一號包廂門前站著一大群人,其中有兩個將軍模樣的軍官。突然,安毅看到了最近日漸熟稔的蔣先云、賀衷寒和胡宗南,三人全副武裝腰掛駁殼槍,筆挺地站在一個和善的中年人身后,在一群滇軍衛士中特別顯眼。

  胡宗南也看到了安毅,對安毅擠擠眼笑了笑,側身和蔣先云、賀衷寒低語一句,蔣先云兩人也看向安毅微微一笑,但礙于軍紀兩人都一動不動,更不會和安毅打招呼。

  歐小姐看到賀衷寒和蔣先云這兩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向自己微笑,顯得非常興奮:“唉,你看見沒有?我廖伯伯身后那兩個很精神的衛士,就是黃埔三杰中的蔣先云和賀衷寒,他們和我打招呼了!”

  安毅一愣,又看了一會兒,見兩個倨傲的滇軍將軍率先進入包廂,歐耀庭在廖先生的盛情邀請下也跟隨進去,蔣先云三個筆直地站在包廂門口,與滇軍那些站沒站相的侍衛形成鮮明的對比。

  “唉!你看什么啊?我說話你聽見沒有?”歐小姐顯然對安毅的冷漠很不滿。

  安毅平靜地點點頭:“聽到了,剛才拉著你父親進包廂的是廖仲愷先生,上次路過南堤路二號的時候我見過他,大本營黨部的第二號人物,黃埔的黨代表,挺實在的一位長者。”

  歐小姐瑤鼻微翹,丹唇輕咬,把安毅誘惑得差點發傻:“你這人,怎么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冷冷冰冰的?真是的,一點覺悟也沒有,難道你沒聽說過黃埔三杰?孤陋寡聞!”

  受到美人如此一激,強裝老成的安毅哪里還坐得住:“不就是黃埔三杰嗎?我都認識而且還很熟,不止認識他們幾個,還有杜聿明、黃杰、劉戡、陳明仁、宋希濂這十幾個猛將和二期的幾個出名人物,我都熟悉……怎么,不信?哈哈,告訴你吧,每個月他們都要進城兩次,雖然分批分期請假出來的,但每次他們進城幾乎都會找我聊聊,我的休假時間為何都是星期天你知道嗎?就是為了遷就這幫老哥的時間,才請求陳掌櫃這么給我安排的,明白了嗎?”

  歐小姐不可置信地看著安毅,對他能說出那么多黃埔軍人的名字深感驚訝,可是長年養成的優越感和不服輸的大小姐脾氣,使得她絕不願意在安毅面前露出窘態:“講大話,哼!黃埔三杰時常在街頭和公園作演講,見過他們的人多了,你說出其他那些人的名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整個廣州城的年輕人都在議論黃埔軍人,你一定是聽人家說了就記下的,如今卻在我面前逞能,說認識這么多優秀軍校生往自己臉上貼金,對吧……你生氣了?被我說中了是吧?哈哈,要是你真的認識,我問你,那個站在蔣先云邊上的矮個子軍人是誰?不知道吧?要是你能說出他的名字我就服你。”

  安毅本就一肚子不舒服,聽歐小姐這么一說顯然把自己當騙子了,心里有氣也就不管什么場合,他氣鼓鼓地站起來,從盤中抓起一個最大的油炸香酥蝦球,大步走到立正的胡宗南跟前,笑瞇瞇地說道:“老胡,來一個,可香了。”

  胡宗南緊張地四下一看,低聲問道:“我在執行任務,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你小子又發財了?”

  “發個屁財,不過夠吃夠喝,來,吃個蝦球,你一定沒吃過。”安毅說完把蝦球生硬塞進胡宗南的嘴里,胡宗南想拒絕都沒有辦法,只好含著香噴噴的蝦球看向一旁的蔣先云。

  安毅見蔣先云怪罪的眼神,哈哈一笑:“等等,我給你和老賀也來兩個。”

  “小毅,你給我滾蛋!這么多人看著,影響形象你懂不懂?快滾!”

  蔣先云站得筆直,嘴里低聲告誡安毅,兩米開外的賀衷寒卻滿眼笑意,趁安毅沒注意上前一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又退回原位恢復直立姿態,隨即向安毅猛眨眼睛,意思是別搗亂了快滾吧。

  安毅拍拍屁股,樂呵呵地回到原位上,看著滿臉驚愕的歐小姐笑道:“怎么樣?相信了吧?那稍矮的叫胡宗南,和蔣校長一樣都是浙江人,如今他和陳賡都是校軍特務連的連長,一期其他的那些哥們兒畢業之后也都是連長、副連長、教導員了,最次的也混了個排長,老胡和我雖然認識得晚些,但我們兩個特別投緣,你別看老胡在外面繃著個臉人五人六的,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沒個正經,哈哈!他和我老鄉曾擴情都是非常有趣的人。”

  歐小姐聽得有趣,“噗——”的一笑,隨即低頭沉思。很久才悠悠抬起頭,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就算你認識吧……你看過血花劇社的演出嗎?”

  “這倒沒有,聽黃杰和老杜他們說陳賡反串花旦演得很好,我總有點兒不相信,老陳豎起眉毛的樣子能把打架的公牛嚇跑,怎么可能演花旦?要是說扮演個媒婆什么的還有可能,”安毅對此特別納悶。

  歐小姐哈哈大笑:“你太有趣了,哈哈……不過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明天我們女子師范就要放寒假了,明天上午黃埔的血花劇社要來我們學校聯歡並表演新話劇,我們學校的同學們為此都準備了好幾天呢。可惜啊!你不是哪個大學的學生,也不是革命軍人,沒有這個眼福嘍。”

  安毅愣了一下,惱火地看向十米外包廂門前站崗的胡宗南幾個,仿佛自言自語地埋怨起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上周老杜、老胡這幾個孫子老嚷嚷,一定要我明天中午請吃飯,原來哥幾個是到女校泡妞之后找老子買單啊!奶奶的老杜老胡,怎么這么狡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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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44: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一餐飯的記憶


  晚宴令歐耀庭深感滿意,雖然他為了應酬離開一段時間,但回來之后安毅還是很禮貌地等候,桌上的精美菜肴也沒有動什么,與自己女兒相處也規規矩矩。從這些細微之處,歐耀庭就能看到安毅的誠實和禮貌。

  最令歐耀庭滿意的是,當他旁敲側擊詢問安毅和德國“魯麟”商行的副經理漢斯交往的情況時,安逸非常坦率地回答,說德國產的縫紉機在設計上有些值得商討的問題,漢斯是個很盡職的人,聽了自己的意見非常重視,和自己商量了幾次,把自己嘗試性的部件改進設計圖拿走研究,僅此而已。安毅最后很嚴肅地表態:漢斯從未和自己提起“魯麟”洋行的事,自己也從不願意打聽洋人的事情,更不願意在洋人手下干活,雖然收入可能高于中國人開設的商行,但是給自己人干活心里踏實睡得香。

  安毅這些話讓歐耀庭和歐小姐深感意外,同時也從安毅的話語和神態中聽出了某種深意——安毅對列強沒有一點好感甚至還有點抵觸。這一結果讓歐耀庭放心不少,歐小姐心中對安毅也增添不少好感。

  然而,這對父女哪里知道,安毅設計出的圖紙經漢斯“改進”之后,讓“魯麟”洋行高層大為興奮,其中的兩個精巧的設計方案讓洋行上下深為贊嘆:其一,改進了手搖傳動,腳踏式傳動的精妙設計解放了車工的另一只手,使得勞動效率大大提高,“魯麟”商行也因此而迅速反饋回去,只用四個月時間就生產出他們號稱“革命性”的新一代腳踏縫紉機,功不可沒的漢斯也因此而晉升中國華南區經理。美國人在德國人推出新品三個月之后才匆匆跟隨,可這寶貴的三個月已經讓德國人搶占先機遙遙領先。其二,安毅對縫紉機鑄鐵基座的厚度進行嘗試性的改良,重新設計的基座節省了四分之一的原材料,使得一年之后德國“百福”縫紉機的重量大大減輕,在全世界特別是印度和遠東地區的銷量急速增長,遠遠超過了美國“勝家”縫紉機的兩倍以上。

  漢斯是個誠實的人,他的許多點子和豐富經驗給了安毅很大啟發,可以說這些改良是兩個人合作的成果,只是在安毅再三懇求下,漢斯才在設計圖紙上署下自己名字,盡管他對安毅的決定深為不解。安毅也受益匪淺,漢斯根據與安毅達成的秘密約定,以安毅的戶名將一千大洋的“辛苦費”存入沙面租界的英國渣打銀行,漢斯也因這一設計專利而名利雙收,而且這一切除了漢斯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次日上午,休假的安毅在水生的懇求下跟隨他的貨車跑了一趟東郊,車子運轉如常,沒有再出現任何問題。水生十分感激,又聽安毅對開車技術的幾個獨到看法之后,終于戰戰兢兢地讓安毅駕駛一段路,還好,安毅除了開始掛檔時因生疏而發出幾下難聽的“嘎嘎”聲之外,隨后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穩,路況的選擇和預見性比水生強多了,以至于水生忍不住建議安毅轉行開車,讓安毅深感驚訝。

  水生之所以這么慷慨里面有個很大的原因,東家歐耀庭定購的雪鐵龍轎車即將到貨,這輛送給歐太太的專車還沒有司機,水生很想到太太身邊去開新車,一來開轎車要比開貨車高貴百倍,二來不用那么辛苦地跑東莞、三水等周邊地區,不但收入高一倍,陪老婆孩子的時間也多一些。

  回到商行已是中午十二點,安毅去了趟粵香樓,隨后到老道的算命攤子坐下,像平常一樣和老道低聲聊些最近的新聞交換些看法。老道也非常喜歡和安毅聊些時政和軍閥的事情,他覺得安毅偶爾說出的一些話非常有道理,也很有預見性,因此一老一少樂此不疲,不時針對時弊開些玩笑。

  “小毅,你這家伙悠閑啊!”胡宗南來到攤子前大聲笑道,杜聿明幾個站在他身邊也一臉笑容。

  安毅轉過腦袋,看到弟兄們都來了連忙站起打招呼:“我還以為你們都被女校生盛情挽留了呢。”

  “我們是被挽留了,可這幫人面子薄,演出完像逃兵似的逃走了,要不是我們追出來,估計人影都不見了。”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圓臉女生大方地說道,最近廣州城的女孩流行短發,特別是所謂的革命女青年,永遠走在時尚的前列。

  “這兩位是……”安毅轉向賀衷寒。

  賀衷寒很有風度地介紹:“這位是金慧淑,這位是潘慧勤,都是省里師大的學生會負責人,給我們幫了不少忙。”

  “小毅,找個地坐下填飽肚子再說吧,早上一碗稀粥頂到現在,腿肚子都打顫了。”杜聿明毫不客氣地嚷嚷。

  曾擴情附和:“對!這里距離芳姨的米分攤不遠,那兒的燉牛肉給人印象很深。”

  眾人看了看賀衷寒,曖昧地笑了起來。兩個英姿勃發的女生不知怎么回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企圖弄明白。這下賀衷寒臉色不好看了,瞪了曾擴情一眼揪住安毅就走:“餓壞了,前面帶路!今天老子要革命,要吃大戶!”

  眾人跟在后面,聽了賀衷寒惡狠狠的話,想起他粉條穿出鼻孔的狼狽樣強忍著笑,搞得兩個女生郁悶不已,卻又不好意思詢問。

  走出三十米到了雕梁畫棟的粵香樓門前,安毅停下步子不走了:“各位老哥,你們有多久沒吃到家鄉的白膜大餅了?老杜,老關,你們兩個陜西來的感覺如何?”

  關征麟想起軍校照出人影的大米稀粥和沒有油水的菜梗瓜絲,不由嘆了口氣:“別提了,小毅,我做夢都想著家鄉的大餅啊,只是整個廣州城除了幾家變了味的包子鋪之外就是西式面包,那些金燦燦黃橙橙的面包蛋糕大街上的西點鋪子都有,可咱們哥幾個都吃不起啊!算了,將就點兒吧。”

  杜聿明和陳明仁熟悉安毅的性格,知道他這么一問肯定有目的,沒想安毅二話不說扯住關征麟和賀衷寒的手大步走進粵香樓,早已等候的彩娟幾個連忙熱情地招呼起來。曾擴情幾個看到進入這么高檔的地方連忙叫住安毅,安毅裝著沒聽見,硬把關征麟和賀衷寒拉上去,嘴里嘻嘻哈哈胡說八道。

  賀衷寒、胡宗南、蔣先云幾個昨晚剛護衛廖先生來此自然熟悉,但也搞不清安毅為何請大家在這么高檔的地方吃飯,看到伙伴們三三兩兩上去了,胡宗南幾個和落在后面猶豫不決的兩個女生也只好跟了上去。

  中午客人不多,老板七叔特意給安毅和他的朋友們安排在二樓較大的觀濤閣包廂,大家進去看到豪華的裝修和墻上的名人字畫都不怎么說話了,似乎是這樣一個奢侈的環境讓大家感到壓抑,感到不合身份。

  安毅低聲吩咐彩娟幾句,接過她手里的茶壺招呼大家坐下,給每個人都倒上杯茶:“各位,還有兩位小姐別客氣,小弟我和這的老板七叔、大廚譚叔和幾個小妹都很熟,我剛來廣州的時候連上衣都沒有一件像樣的,是七叔他們看我病倒在門口不嫌棄,還送給我一碗水兩塊餅,所以我很感激他們,一直以來他們對我也非常照顧。今天請大家到這里並非小弟擺闊,而是真想讓各位大哥吃上一頓面食,我估摸著別的店鋪不會給咱們做的,只有七叔和譚叔才會給咱們做,耗費不多是小弟的一點心意,希望各位大哥不要介意,更不要想到別的地方,否則小弟全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眾人這才釋然,隨即笑起來,杜聿明感動地問道:“小毅,你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

  安毅打個哈哈坐下:“對!一袋五十斤的美國面粉前幾天我就托人買好放這兒了,白膜要發酵,我不能給哥幾個吃死面饅頭,還有千層餅,都需要提前準備,因此昨晚我們老板請我到這吃飯的時候,我就求得七叔和譚叔的同意今早提前做,等會兒端上來大家好好嘗嘗,可能不夠地道,但也只能湊合著吃了。”

  眾人非常感慨,蔣先云和賀衷寒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里的真情流露。這時一股香味傳來,彩娟幾個絡繹端上兩大盤蒸白膜、三大碟烙餅、三大碟蔥油千層餅,接下來是兩大蠱子的燉雞湯,幾小碟水煮花生、涼拌冬筍和一碟油爆辣椒。八個大漢毫不客氣起大吃起來,安毅也吃的滿頭大汗樂呵呵的,不時給杜聿明和關征麟幾個添上湯水,就連兩個女生也被大家熱鬧豪放的吃相所感染,夾起酥脆的千層餅試了一口隨即大聲贊嘆。

  大家毫不客氣地將桌面上的食物一掃而空的時候,彩娟和另一個女孩端來兩盆熱氣騰騰的水餃,眾人一愣,隨即均勻地分起來,每人十個不多不少,吃得眾人大呼過癮,心滿意足。

  桌面收拾一空擺上茶杯,關征麟接過安毅遞來的茶水嘆了口氣:“謝謝你,小毅,這餐飯太香了!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大家齊聲附和,紛紛向安毅致謝。安毅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就一餐飯別說得這么鄭重,以后只要大哥們想吃就提前通知我,我也喜歡面食,正打算買個爐子和煎鍋回去自己做,只是我住的地方太小擺放不下,所以一直沒下得了決心,不過剛才彩娟姑娘偷偷跟我說了,七叔他們也喜歡千層餅和餃子,打算下一步推出還外賣,方便多了。”

  “小毅,昨晚歐耀庭先生為何請你在這吃飯?你小子是不是高升了?”胡宗南問道。

  安毅搖搖頭:“請我吃飯是因為我修好了幾十臺無法修復的進口產縫紉機,還幫商行修好了出故障的小貨車,沒別的原因,我也沒高升,不過我的薪水倒是高升了,從這個月起每月領六十塊錢,所以啊,我比你們有錢,請自己的好兄弟吃餐飯不過分吧?”

  眾人一片嘩然,對年紀輕輕的安毅擁有這么高深的技術非常震驚,特別是安毅如此高的月薪,比黃埔的教官都高出一倍有余。

  “奶奶的!怪不得你這小子不願考咱們黃埔,原來過得這么滋潤,我說呢……”四川老鄉曾擴情心思果然細密,一句話讓眾人對安毅推三推四不考黃埔的原因說得清清楚楚,兩個女生對思想落后的安毅也改變了看法,覺得他似乎沒有原先英俊和可愛了。

  聲討聲中,安毅連連擺手,說出一番讓大家深思的話:“老曾你胡說八道,各位大哥別聽他的!老曾你太不夠意思了,還老鄉呢?真是老鄉見老鄉背后打一槍!”

  眾人聽得有趣哈哈大笑,曾擴情也不好意思了,安毅嘆了口氣:“實話告訴大家,我安毅短短幾個月從一個顛沛流離的流浪漢,成為一個月收入幾十元的高級職員,除了對自己在這一過程中的努力感到一些安慰之外,心里空空蕩蕩沒個著落。沒錢的時候拼命想,老子一定要有錢要做富翁,可是如今剛有點兒錢,卻感覺除了面對冷冰冰機器的時候心里充實之外,其他的時間都非常空虛。也許大家會說,這是小弟沒理想沒抱負,沒有為國為民的豪情壯志,這些道理小弟都懂,小弟從結識各位大哥開始就覺得特別投緣,也想和各位大哥一樣成為救國救民、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小弟如今連個證明身份的文件都沒有,剛開始學寫毛筆字現在連毛筆還握不好,大家讓我拿什么去考黃埔?如何能通過從軍來實現理想?難啊!小弟如今只能琢磨些機械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在這方面走出條路子,希望各位大哥諒解。”

  大家聽了安毅的話沉默了,蔣先云卻想到很多,他知道安毅絕對是個擁有一身機械修理技術的奇才,否則不可能獲得大名鼎鼎的歐耀庭的垂青,也不可能獲得如此高的薪水,他沉默片刻,關切地問道:

  “小毅,身份證明不是什么問題,在這個軍閥割據、戰火頻生的時代很多人沒有身份證明,這些能理解,只要找到個保人就能辦好,可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你連外國機器和汽車都會修,怎么不會寫毛筆字呢?你在哪兒上的學?”

  “唉!小時家里窮沒機會讀書,長大了流浪到重慶的幾個工廠干過一段時間,大家也知道連年的軍閥戰亂,廠子都不太景氣,開開關關小弟也就得東奔西跑找碗飯吃。只是小弟對機修特別上心也肯學,所以就掌握了一些技術,不知為何得罪了黑道在四川待不下了,流落到廣州后幸好獲得歐先生的收留,小弟也肯下功夫琢磨,誤打誤撞做出點成績,說讀書真沒上過什么學校,有限的知識還是承蒙工廠師傅教育的結果,不提也罷。”安毅避重就輕搪塞過去。

  賀衷寒皺著眉:“你小子沒讀過書,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口才和思維?”

  “老賀,你這不是在雞蛋里挑骨頭嗎?”

  安毅生氣地看著賀衷寒:“嶺南粵劇團那幾個唱老生的出名吧?孫大元帥都對他們贊譽有加,可據我所知,其中三個也就是認識扁擔大的‘一’字,可人家就是唱得好,你捅天去?從漢朝到現在的歷史人物人家都能隨口道來,為何我沒看到你去問他們為何不識字?”

  眾人哄然大笑,賀衷寒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這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某些人在某個方面是天才,在某些方面可能是個白癡,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

  這么一笑氣氛頓時熱鬧起來,眾人也不再糾纏這事,而是海闊天空地熱聊起來,直到陳明仁提醒得回去了,大家這才意猶未盡地站起來。

  走到一樓,安毅停下了:“老杜、老關,還有哥幾個,今天你們能有機會出來,可學校里還有很多弟兄出不來,也吃不上一頓面食,這里是小弟特意委托大廚譚叔幾個多做的牛肉餡餅,按照小弟記憶中西北風味做的,帶回去吧,以后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眾人這才注意桌上三個蓋著白紗布裝得滿滿當當的竹籃,杜聿明上去打開一看,每個竹籃里至少裝著五六十個烙得金黃的香噴噴大餅,感動之下呆在原處不知該說些什么。

  胡宗南搓搓鼻子,大步走過去提起一藍:“光亭、君山,你們倆也別閑著各提一份,革命軍人別他娘婆婆媽媽的!”

  杜聿明和賀衷寒依言照辦,提起籃子跟著胡宗南大步離開,蔣先云等人與安毅道別后也快步離開,心中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兩個女生看到安毅和一幫黃埔軍人的深厚情誼也大為感嘆,熱情地詢問安毅的工作地點,邀請安毅有空去參加她們每周日在公園舉行的革命活動,又說了會兒話才揮手道別。

  看著遙遠的碼頭上弟兄們上船離開,安毅感到非常滿足,覺得自己有了錢能為這樣的兄弟盡點力非常自豪,友情的寬慰與滋潤也讓他感受到自己不再孤獨,根本沒有想到他的一餐面食幾藍烙餅,讓黃埔的數十名將帥和其他獲知此事的同袍一輩子念念不忘。



第十二章 遭嫉恨


  一九二五年元月二十日,農歷臘月二十六,大寒。

  上午八點不到,安毅就來到商行,發現所有的員工都神色緊張地集中在店堂里,就連傷風請假的歐總管也坐在后門邊的高靠椅上悶頭吸煙,旁邊的九叔向安毅微微示意,讓他坐在自己旁邊,完了只顧喝茶什么也沒說。

  安毅深感納悶兒,突然聽到站在門口的幾位同事大呼小叫一陣忙亂,很快就恭恭敬敬站在大門內的兩邊,陳掌櫃離開收銀臺,大步走出門外,彎著腰把東家歐耀庭夫婦和歐小姐等人迎進店里。

  歐小姐凍得小臉通紅,像個可愛的蘋果,一雙大眼睛顯得那么柔善明亮純真無暇,端端正正的小瑤鼻、吹彈得破的肌膚配上可愛的丹唇令人愛慕不已。她一進門就四處打量,看到安毅和兩個老頭在一起立刻瞪了他一眼,微微翹起的嘴唇顯得任性頑皮。

  陳掌櫃咳嗽一聲,所有人都站直,安毅攙扶著生病的歐總管沒有加入左右兩排的員工行列,而是上前半步就站著不動了。

  歐耀庭對全體員工說了一番感激的話,然后和雍容慈祥的太太一起給每個員工發年終紅包,二十六個員工領到紅包一一彎腰道謝,隨后向陳掌櫃鞠躬就回去度年假了,十多分鐘后店里只剩下五六個人,包括攙扶著歐總管的安毅在內。

  歐太太來到安毅身邊,和藹地仔細打量一番:“果然是個靚仔,比水生說的還要俊秀,像個出自名門的讀書人,不錯,不錯!”

  歐耀庭看到安毅不好意思低下頭,哈哈一笑:“小毅,拿著,這是你的那份,這三個月來你的表現很好,任勞任怨誠實勤懇,帶出兩個一等一的熟練徒弟都能獨當一面了,了不起!年紀輕輕這有這份胸懷,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安毅雙手接過歐太太遞來的紅包,深深鞠躬:“謝太太!謝先生!”

  “不用謝,這是你該得的,好了,辛辛苦苦這么久,也該回家休息休息了,年初八才開工,不要急,我可聽說你干活從不懂得休息的。”歐太太和藹地叮囑。

  “謝謝太太!”安毅再次鞠躬轉身離去。

  “小毅等等!”

  歐耀庭上前一步走到店堂里面一點,顯然是不願意讓人聽到他的話:“小毅,今天我就離開廣州前往香港,打算把公司總部設在那里,廣州的幾個商行就由陳掌櫃主管了,如果有機會,你多幫助他排憂解難,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雖然別人都覺得你年輕,但是我看得出你潛力很大,對管理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做事一絲不茍精益求精,這非常難得,所以我想讓你先好好鍛煉幾年,回頭很多重任最終要落到你的肩上。”

  安毅著急地說道:“不不!先生過獎了,我沒有先生說的那么好,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歐耀庭哈哈一笑:“行,我也不啰嗦了,只是還有件事你得聽著,水生一家也跟我一起去香港安定下來,本來我要九叔他老人家也一塊搬去的,但他舍不得離開廣州,今后你替我多多照顧他老人家。水生走后商行就沒司機了,這段時間你不少幫忙開車送貨,以后出車的事情你需要擔負起來,有空就指導指導你的兩個徒弟,他們如今雖然熟練了,但遠遠沒有你的獨到眼光和豐富經驗,這些事你替我多費心了。”

  “放心吧,先生,我一定盡力去做。”安毅鄭重地答應下來。

  歐耀庭欣慰地點點頭:“很好!不過你自己也多留意一下時局,陳炯明就要打過來了,注意自己的安全,也許你也聽九叔說過我曾是商團副會長,陳炯明對我支持國民政府恨之入骨,所以我不得不離開廣州避一段時間,家里就拜托你和工友們了。”

  “明白!”

  安毅向九叔和歐總管鞠躬告辭,根本沒看到另一旁陳掌櫃嫉恨的目光。

  安毅走到門口正要邁下臺階,一個清脆的聲音驟然響起:“站住!怎么這么沒禮貌?”

  安毅無奈地轉過身,對走到自己面前的歐小姐笑道:“忘了向你告別了,對不起!祝你新春快樂!”

  “哼!告訴我,你是怎么認識我慧淑師姐的?”歐小姐恨恨地盯著他。

  一陣處子的幽香沁入安毅心脾,他只覺得自己心跳加速,難以自制,結結巴巴地回答:“是上次……就是你們放假那天中午,金慧淑小姐兩個和我那幫黃埔兄弟一起來了,吃飯的時候才熟悉的。”

  “還算你老實沒撒謊。”

  歐小姐點點頭又再繃緊小臉:“還有,為什么那天你不邀請我一起去?你不知道黃埔那么多優秀生我都想認識嗎?”

  安毅叫起苦來:“姑奶奶,你什么時候吩咐小弟這件事了?你不說我怎么敢騷擾你啊?要是別人誤解我暗戀你,我不被你老爸扔下珠江才怪呢!”

  “噗——”

  歐小姐忍不住笑了:“油嘴滑舌的家伙,眼睛也賊!哼!明知道我爸爸那么看重你,竟然還胡說八道,看我不告訴我爸爸。算了,饒你一次,不過要是我心情好的話會從香港寫信給你,你一定要回信哦,否則我叫爸爸開除你,讓你流浪去!”

  “行!只要接到你的信我立刻回信,行了嗎,姑奶奶?這外邊冷你又脫了大衣,別到了香港流鼻涕。”安毅一本正經地開玩笑。

  歐小姐大怒,打了安毅一下,誰知安毅根本就沒有躲閃,硬受了一拳。

  這一拳正好打在安毅的肩胛骨上,痛得歐小姐捂住手,依依呀呀地罵起來:“你這死東西,居然穿這么少,疼死我了……”

  安毅頭也不回走下臺階,拐向左邊人行道走幾步就被等候多時的水生拉住了:“小毅等等,我跟你說件事。”

  “水生,什么事?”安毅對自己心中不認可的人從來不兄弟相稱。

  水生習慣了也不在意:“我跟你說,你今后得多注意一下陳掌櫃,惹不起躲得起。他是太太的內弟,如今受重用主管歐家在廣州城的八大商行,如日中天吶,昨晚正是他向老爺提出讓你開貨車的,很陰險啊!”

  “水生,你干嘛跟我說這些?”安毅不解地看著水生:“再說開車有什么不好?有時間多做點兒事沒什么啊?”

  水生著急的搖搖頭:“我就知道你這人耿直,其實我很感激你,知道嗎?你人正直義氣知道嗎?幫了我何水生很多忙你記得嗎?所以我把你當成自己兄弟!哎呀,你啊還年輕,不懂商場上的陰險,陳四眼聽老爺時時誇你早就滿懷怨恨了,他跟隨老爺干了近十年也沒有老爺誇你多,所以他嫉妒,明白嗎?再一個,陳炯明十萬大軍就要反攻了,如今廣州近郊各縣鎮哪天不傳出槍聲?子彈可不長眼的,要是哪天他懷恨在心安排你去送死怎么辦?兄弟,你人實在,可也不能不留個心眼啊……不說了,老爺出來了,記住我的話,小毅,記住!聽到沒有?”

  看到水生匆匆跑到門口的第二輛車外站立,安毅嘆了口氣,低頭離開,突然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有個薄薄的紅包,想也不想折疊起來放入內袋,心事重重地沿著靠江堤的人行道漫步獨行。

  不遠處的警亭外,眼尖的小警察盧坤看到安毅獨自一個人慢慢走來,立刻跑進警亭搖響電話,一陣匯報過后馬上跑出來,叫過另一位伙計低聲耳語了幾句。

  安毅走到警亭也沒注意,只顧低頭前行,盧坤上前兩步攔住安毅的去路,笑瞇瞇地打招呼。安毅禮貌地回應,問問李鐵奎大哥的近況又問問放假回去過年不?聊了將近十分鐘安毅要告辭離去,誰知盧坤很熱情問個不停,另一位小警察也在旁笑瞇瞇看著,安毅只好耐下性子一一回答自己近來的生活情況。

  一輛黑色美國道奇轎車緩緩停在警亭的人行道上,安毅驚訝于盧坤兩人立正行注目禮,隨即便轉過身體,一眼就看到一身黑色大衣端莊美麗的龔副局長已經下車,笑容可掬地向自己走來:

  “可找到你了,我也叫你小毅吧,同意嗎?”

  安毅禮貌地微微鞠躬:“當然行了,你比我大嘛。”

  龔副局長哈哈大笑,笑得非常愉快爽朗:“你真有意思……我回來太忙了,找你兩次都沒找著,后來知道你在‘泰昌’我才放心,這不,今天有時間我特意趕過來。”

  安毅立刻明白為何盧坤和另一個小警察留下自己這么久,還一個勁兒的沒話找話凈瞎掰。盧坤看到安毅責備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傻笑,安毅拿他也沒辦法。

  “小毅,到我辦公的地方看看怎么樣?我還沒好好謝你呢。”龔副局長和善地問道。

  安毅搖了搖頭:“我哪幫到什么忙?不幫還好點,越幫就越忙,害得你差點耽誤了。”

  龔局長一愣,對安毅大感興趣:“這樣吧,不管怎么樣你也是幫了我的,大姐我今天也幫你個忙。你不是住在潮興街芩家大院嗎?到現在也沒有身份證明對嗎?而且你和黃埔那幫驕子相處很好,大姐就自作主張幫你在廣州落個戶籍吧,怎么樣?”

  安毅大吃一驚:“你……你都知道啊?”

  “我不但知道你的生活,還知道你的工作,你有一手修理機械的絕技,你們老板歐耀庭先生每次提起你都贊不絕口,說你是他平生僅見的天才,這才讓我們了解你的另一面。”龔副局長頗有意味地笑了笑:“怎么樣,如果願意讓大姐幫你這個忙就上車吧,耽誤不了你多長時間。”

  安毅想了想點點頭,跟隨龔副局長走向轎車,心里在想老子真他媽的遇上特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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