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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jiayue3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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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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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48: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無情無心的妖孽

他們都說,九仙山向以四季景色分明而名聞天下。

不過多時秋葉就落盡了,再過了數月,山間皚皚的白雪也化盡了。漫山遍野,遠近望去,俱是各色盛開的花樹。

來年的春天果真來了。

濕漉漉的春風,輕輕拂過我的髮絲,頭頂之上,尚有一朵一朵粉色的桃花,落了我滿頭滿身,鋪滿了我魚尾處的青泥。

我獨自坐在觀外那棵老桃樹下,一針一針縫著我手內的衣衫。

此刻,正是學堂開課的時辰,不過青痕並沒有去聽學,而是趁著天光正好,悄悄溜出來,在這滿山的春色中玩耍。

其實也不算是玩耍呢。

我身上的裙衫,早已經破成襤褸狀,青痕連日裡被他們困在那不見天日的斗室中,根本沒有閒暇好好為自個編織一件像樣的衣衫。

我只顧低頭聚精會神地忙碌著,腦後,果然傳來師傅與赤霞的響動。

「師傅,您看,她果真在這!」

我假意聽不見,垂著脖頸,背朝著他們穿針引線。

師傅歎一口氣,領著赤霞繞至我跟前。

「青痕,你在此做什麼?」

我抬起小臉,脆聲應道:「青痕縫衣衫呢。」

「為師看得見,為師還不曾老眼昏花,看得見你在縫衣裳。青痕,師傅問你,此刻,你原本應該在何處?」

「師傅,這鯉魚精根本不可教化!師傅無需和她多言,讓徒兒來教訓她便是!」

「青痕,縫製衣衫固然緊要,但一年之計在於春,此時,你有比縫製衣衫更重要的課業要學。衣衫,大可在燈燭之下縫製。」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顫聲,許是又被青痕氣得不行。我忙朝他們揚了揚我手中的衣衫,嬌聲道:「青痕,眼睛疼呢。」

哪知師傅尚未答言,一旁的赤霞已經在捋著衣袖:「師傅,她分明是狡辯,她小小年紀豈會有什麼眼睛疼之事?」

我有些生氣,扭過小臉,故意不搭理他。要不是師傅在跟前,我早就念動咒語,將我的魚筋揮出去,即便青痕打不過他。

青痕本來眼睛就會疼,可,無論青痕如何辯解,他們都不會信呢。

師傅望著我,低頭無可奈何地太息一聲,好言道:「青痕,你瞧瞧你自個手心上的戒痕,再瞧瞧你魚尾之上的勒痕,連為師看了都不忍心,你自個竟不覺得痛麼?」

青痕的手心內,一道一道,俱是被師傅和赤霞責罰留下的戒尺之傷,更遑論是魚尾之上的那些新傷舊傷。

「師傅,她根本就沒心沒肺,豈會知道什麼是痛?就連那個凡人不要她了,徒兒也從未見她流過一滴眼淚!」

「赤霞,休得胡說。」

「她此刻年紀尚幼,尚不懂人事,又豈會懂得什麼是眼淚?」

「可,即便她沒有眼淚,徒兒也從未見過她有面露傷心難過之色。師傅,您根本無須和她多言,她本就是無情無心的妖孽,無須和她計較那麼多!」

「青痕,你知道為師為何要你研習那些課業麼?」

「三界之內,無論是天地萬物,均有其法則,天則。懂得了其中的禮教與規矩,才能曉進退。無規無距,豈能成方圓?」

「青痕,你懂麼?」

「尊與卑,貴與賤,此乃天成,並非為師故意要讓你銘記。你若不懂尊卑,就不會懂得進退。不懂進退,這天地間,就不會有你立足的彈丸之地。」

「你此刻年紀尚幼,尚不辨悲喜,等到有一日,你自會懂得為師今日的教訓。」

「青痕,想要一件新衣衫是麼?」

「赤霞,你去,將那樹下的落花都聚攏了來。」

「師傅——」

「去!」

「是。」

「青痕,為師雖一早知道你生性頑劣,卻不曾料到會有如此之甚,倒是為師疏忽了。你上山這麼些時日,為師一直對你施之以嚴戒,卻不曾顧及你的心性,對你稍加安撫。」

「今日,為師就用這些桃花為你變一件簇新的衣衫,可好?」

我登時自那些山巒處轉過小臉,可說是滿臉放光,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溜圓,幾乎是喜不自勝地叫道:「果真?」

師傅無可奈何地點頭笑:「為師豈會打誑語。」

我隨即扔了自個手中的那一件,在衣袖內輕捻指尖,口中默默念動咒語,低頭認真將身下那隻小小的尾巴再變回人的雙足。

許是因著高興,這一次,青痕竟一次功成。

我眼巴巴地望著師傅輕輕出的衣袖,那些粉色的落花,當真隨著他的掌風在不停飛旋。越轉越快,越轉越急,再密密聚攏,直至——變成了一件青痕最喜不過的粉色羅裳呢。

「青痕喜歡麼?」

我垂著小臉,喜滋滋地接過,連眼睫都捨不得抬呢。

青痕,著實是喜歡得緊。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就來到眼前,岐華,你也會來麼?青痕最在意自個的容貌不過,青痕不想讓你看見我穿成好像市集之上的小乞兒模樣呢。

「青痕,換好衣衫,你和赤霞二人,隨為師出趟遠門。」

「師傅,您要帶她去?」

「是。」

「可是,那洞庭湖主的大婚何其尊貴,師傅您不是說洞庭湖主乃東海龍王的二公主,無論是天南地北各路神仙,大家削尖了腦袋都想趕著去赴宴?徒兒還聽說,諸神其實都是看在她的胞姐大公主白水神女瑤英,乃冥帝帝尊未來的新嫁娘,才都競相趕著去赴宴!」

「此等盛宴,大家都在暗暗比著較著,咱們如果帶著這個鯉魚精,到時,她再時不時打回原形,那師傅您的顏面不是被她丟盡了?」

「更何況,她是妖,還是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又豈能參加此等尊貴的宴席?」

「赤霞,不可渾說。」

「師傅,赤霞並不曾胡言!」

「唉,赤霞,你不懂。讓這小魚精見識見識何為尊卑也好,或許只有見識過了尊與卑的雲泥之別,她的性子才會有所收斂也說不定。」

「為師心意已決,青痕,你想去麼?」

我斜睨著幾步之外對我滿臉不屑之色的赤霞,青痕心內雖不太情願,可我嚥不下這口氣呢。我佯作歡喜,小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毫不推辭地應道:「師傅,青痕想要去呢!」

一面說,一面得意異常地矮下身子,將那朵還算新鮮的桃蕊插入我的發間。再,轉動下眼眸,瞧一眼身後被我氣得面色鐵青的赤霞,止不住格格地笑出聲。

第十六章 織錦

這是青痕第一次隨師傅騰雲駕霧,我望著自個身邊的雲朵,腦袋一路轉個不停,幾乎看花了眼。

不遠處,即是西天的落霞,近得彷彿就在青痕的足下。

還有,那些成行成陣的白鶴與鸞鳥,不時從我們身邊舒展雙翅飛掠而過。

我只要輕輕伸出小手,隨手就可以握住一朵輕若棉絮的雲朵呢。

我使勁握緊自個的手心,不讓它們從我的指縫中漏出來,再慢慢一點一點鬆了指尖的力道,張大眼眸,偷偷去瞧它們被我胡亂捏成後的模樣。

才望了一眼,就樂不可支地扔了原先那一個,大笑著再去捉另一朵。

赤霞已經被我氣了一路,索性不再搭理我。隔了有數十步之遙,站在師傅背後,朝我狠狠瞪著眼睛,顯是氣我只顧玩耍,落後他們這麼多。

師傅好似歎了一口氣,朝我遠遠招手道:「青痕,前面就是銀河,風高浪急,小心失足,快到為師身邊來。」

我這才扔了手中的物什,一路小跑著,奔至他們近前。

腳下步伐還未站穩,卻又扭過小臉,好奇地去看銀河灘上那一幅一幅光彩奪目閃著七彩霞光的織錦。

上面還織人物呢。

我忙不迭地跑去瞧,彎下身子,小心挪動著雙足,仔細看著足下那些原本晾曬在銀灘之上的畫幅。

耳畔,傳來一個女子低沉的嗓音,煞是好聽。

「織女,見過仙翁。」

「仙翁慢走,煩請老人家看著足下,這些織錦我這就收了去。」

師傅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老朽小心些過便是。」一面說,一面低頭再向我斥道:「青痕,時辰已然不早,你還不快走?」

我只當聽不見,仰起小臉,向那位美貌的女子請教道:「好姐姐,這些畫幅是你織的麼?」

她含笑點頭道:「是。」

我低頭呆呆地望著,足下就好像被生了根一樣。

她見我望得入神,這才走至我身邊,笑道:「妹妹也喜歡麼?」

「姐姐,這是什麼?」

「這是織女奉王母之命,日夜趕製的十二幅織錦。是以天庭最好的絲線織成,織的是當日冥帝帝尊用手中寶珠治水補天並救活白水神女的一段佳話。王母娘娘要以此作為她給帝尊與白水神女瑤英的新婚賀禮。」

「我趕了許多時日,才勉強織成,你瞧,才在這銀灘上晾曬片刻,這日頭竟就西沉了。」

師傅捋著鬍鬚,在旁陪笑道:「織女辛苦。」

「仙翁取笑了,織女豈敢道乏,不過是奉王母之命,聊盡本分罷了。」

我用手指著畫幅上的青衣男子問她道:「他就是冥帝帝尊麼?」

未及織女作答,師傅已在旁厲聲斥道:「青痕,不得無禮!」

「仙翁,這位小姑娘也是您的徒兒麼?」

「是是是。織女莫要見笑,她實是年紀尚幼,尚未得道,平素乖張怪異慣了,都是老朽管教不周。」

織女捂著嘴巴,吃吃地笑:「仙翁哪裡話?這位小姑娘,我瞧著倒有幾分趣味。」

我皺著眼眉,再問她道:「姐姐,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她這才收了笑意,認認真真地點頭應道:「是。」

第十七章 佳話

可,他長得竟如此像岐華的模樣。

我用力揉了下自個的眼睫。

還有他手中的珠子,分明和青痕當日那一枚如此相類。還有那座山之巔,竟和大水之中我與他置身的山巒一模一樣。

眼前的這幅畫卷之上,有萬丈的霞光,更有各色的飛鳥,一齊圍繞在他身後,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這天地間最最尊貴的神祇。足下,是洶湧不止的駭浪,幾乎吞沒了天與地,而他手中的明珠,正被他掌心推出的電光緩緩逼向那缺了一角的蒼穹。

那樣貌,那身形,甚至是衣衫的形狀顏色,都分明是岐華無異。

織女見我瞧得如此仔細,以為是我喜歡她的技藝,忍不住也洋洋自得起來,一面隨著我移步,一面在身後為我細細解說著。

「第一幅,織的正是五百年前白水神女捨身拯救蒼生的事跡。」

「天地間,每許多年都會有一場大火或大水,此消彼長,互為間隔。」

「如若是火,火勢上行,殃及的必然是整座天庭。如若是水,水往下流,禍害的必是整座地府。而那些寄生於地上的生靈與凡人,不管是火災還是水患,都一概難以倖免。」

「剛好五百年前,天,又遭大火。白水神女因不忍心眼見那些凡間的生靈再遭火勢的荼毒,遂以身救火,耗盡了整條白水,終於才澆滅那一場天火,救下了沿岸的所有生靈與百姓。」

「而她自個,白白失了自個數萬年的道行不說,卻因著違背了天則、法則,更要自此灰飛煙滅。」

「可,即便她為此灰飛煙滅,消失於天地間,但自那一日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三界中無論是諸神還是妖眾,更遑論那些為她所救的凡人,都一直在爭相傳誦她捨身為人的善舉。」

「聽說冥帝帝尊念其仁善,才破例以自己的一滴鮮血化成一枚寶珠,將她最後一縷殘存的魂魄箍在其中。這一幅,織的就是這枚寶珠的來歷。」

「豈知,不過才相隔了五百年,這天地間,竟又遭大水。」

「這幾幅,織的就是冥帝帝尊用法力劈開寶珠,讓天穹之上漏下的大水,盡數哺入寶珠內神女的魂魄,再讓其重生的佳話。」

「自此,原本乾涸的白水重又起了波瀾,風平浪靜,緩緩注海,與五百年前一樣,滋養著沿岸的生靈與萬物。」

「而帝尊手中所剩的這枚寶珠,剛好被帝尊用來補了天之缺角,自此,那場大水這才退了去。」

見我低頭半天沒吭聲,師傅緩步走過來,俯下身,撫一下我腦後的髮絲,長歎一聲道:「傻青痕,咱們已經看完了織女的織錦,也該起身去了。」

可是,青痕並不真的傻。

青痕認得織女所織的那位神女,原來她就是他先前讓青痕所變的女子,原來她就是他讓青痕在那水幕之上眼見的女子。

青痕,雖不十分懂得他為何要如此對我,可我懂得織女方纔所說的是何意,也懂得師傅的言語之中,為何平白多了如此深的憐惜之意。

我抬起小臉,假意去看面前不遠處的銀河,原來,天上的它竟是如此浩淼的模樣。

眼角餘光,悄悄掃過師傅身旁的赤霞,只見他也正和我方才一樣,一眨不眨,目瞪口呆地瞪著他眼前的織錦。

待看完了織錦,再即刻抬眼來看我,那雙狹長的雙目中,此刻,已只剩下毫不掩飾的鄙夷之意。

我心內難過,再被他如此瞧著,小小的身子硬是在那件簇新的羅裳內打了一個激靈。

可,青痕不要被他瞧出我心內難過,更不要他當著師傅和織女的面來嘲笑我。我忍住自個足下的痛楚,在前一路小跑著,假裝往前急急趕路。

一面走,一面握緊小手,抬起腦袋看向天上的雲朵,只當是對著青痕頭頂之上的雲朵笑呢。

第十八章 迢迢難渡的銀河

銀河上的疾風,將我的髮絲拂得四處亂飛,那一顆一顆的星子,更在浩瀚的波浪中,朝我們一眨一眨閃著耀目的光芒,就好像那一日他望著青痕的眸光。

我矮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捉其中最亮的一顆。

腦後,卻傳來師傅的慈聲:「青痕,莫要再玩耍,小心失足。」

我收了手,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眸,仔細瞧著它們在我面前一一遠去,小臉上不覺綻開一抹歡喜的笑顏。

那些星子,有閃著藍色幽光的,也有閃著粉色光芒的,還有一些,更雪白的好像春日枝頭的梨蕊。

岐華,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眼前,分明現出他的身影呢,低頭朝我笑道:「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岐華,我也喜歡你。

耳畔,師傅竟好像是又歎了一口氣道:「青痕還在心裡難過麼?」

我扭過小臉,脆聲應道:「青痕,不難過呢。岐華說他也喜歡我!」

未等我話音落下,足下的雲朵就猛地一個趔趄,斜斜向深不可測的銀河深處栽去。原本水勢平緩的河水,應聲掀起數丈高的波瀾,好似一堵頂天的水幕,筆直朝我劈來。

眼見著我就要失足跌落,腰間,旋即已被師傅的衣袖用力捲住,幾乎就在同時,他的大掌已是死死摀住我的口鼻,似是怕我再口出不遜。

一面用另一隻衣袖試著他腦門上仍有餘悸的冷汗,一面膽顫心驚地環顧著四周仍在不斷翻滾的惡浪,低頭向我厲聲斥道:「給為師閉嘴,休得再渾說一個字!」

赤霞在旁早已嚇得連聲驚叫,緊緊攀住師傅的衣袖不說,更抱著自個的腦袋,活像個喪家的犬。

一張臉孔似被我氣脹得通紅,顫聲接道:「師傅,您看這鯉魚精實在太過囂張,她已經目無法則、目無天則,自戀到了毫不知恥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她自個送了小命不要緊,還要連帶著我們跟她一起遭殃!」

「鯉魚精,你還知不知道羞恥?帝尊會喜歡你這個鯉魚精?我呸!呸呸呸??」

「別說帝尊就要和白水神女大婚,天上地上誰人不知?就憑你這副尊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你不過是條鯉魚精,你算個什麼東西?!」

「赤霞!」

「師傅,您還護著她!她剛剛口出妄言,差一點害了我們大家的性命不說,從此之後,她若再不知收斂,還不知道要給咱們九仙山惹出什麼是非來!」

我拚命在師傅手中掙扎著,小臉也跟著漲得通紅。怎奈身子叫師傅的手掌重重鉗制著,無論我怎麼掙,就是掙不脫。

青痕的嘴巴,更叫師傅捂著,根本還不了嘴。

「青痕,你再胡鬧,休怪為師重重罰你!」

我鬆了力道,仰起小臉,望向頭頂之上的師傅。剛剛明明是赤霞他欺負青痕,為何師傅仍要向著他,反倒說我的不是,說我在胡鬧?

青痕並不曾胡鬧,也不曾渾說過。

可是他們總不會信我,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

師傅見我不再強掙,這才鬆了我,手指著身後的迢迢銀河向我道:「青痕,你看這條銀河,這天地間,總有一些東西,就好比是這條星河,那些凡人或是妖眾,永難逾越。」

「你懂麼,傻青痕?」

我只當充耳不聞,只顧蹲下小小的身子,去撿拾河灘之上的石礫。不過隨意撿了一個握在手心內,不想剛好觸到彼處的戒痕,痛得手一縮。

青痕心內,其實已經漸漸懂了。

就好像那一句「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青痕如此厭惡它,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謄寫它。一百遍,二百遍,五百遍??一遍又一遍,唯恐青痕記不下,辨不出。

青痕當然認得,也早就記下如何寫,可,我是青痕呢。

青痕,寧願飽一頓饑一頓,寧願被他們時時責罰,也絕不會輕易如了他們的願,寫下那些心內極厭惡的大字。

第十九章 白水神女

「青痕,不許再胡鬧!」

「你看,前面即是洞庭府。」

「你不是想要見見南極仙翁長得何許模樣?還有太上老君?如果為師猜得沒錯,今日,就連各海各泊的龍王湖主都會濟濟一堂呢。」

師傅見我仍舊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遂轉過身去,再向赤霞囑咐道:「赤霞,今日可是個極要緊的大日子,你休得亂說話!不該說的,休要多言一個字,聽見沒有?」

赤霞情知由我而起,礙於師傅教訓,只得再狠狠瞪我一眼,小聲應著:「是,徒兒記下了!」

我站在師傅身後,這才抬起小臉,順著他衣袖的方向,望向湖中心的君山。

此處與彼處,尚隔著遙不可及的湖水,卻已然可聽見仙樂陣陣。天邊祥雲圍繞,更有五彩的鸞鳥不時歡叫著飛過。

一朵雲歇了,其上,下來了一位神仙。

又一朵雲歇了,其上,又下來了另一位神仙。

??

絡繹不絕,一刻也不得歇。那些來不及散去的雲朵,慢慢聚集在了一起,更搭起了一座白玉一樣的天台。

我只顧目不暇接地望著頭頂雲層間那些美如幻境的宮殿,一不小心,差一點從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上摔下來。

耳邊,果然傳出一聲呵斥:「鯉魚精!」

「師傅,您看她,竟然又故意現出原形——」隨即,仍是赤霞羞愧無比的低聲,就好像現出原形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心內暗自得意,小臉上滿含不屑,故意將自個的脖頸昂得愈發高了去,格格地笑出了聲呢。

身旁,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聞聲回過頭來,俯身望著我羅裙下的尾巴,手捋著長鬚朝我好笑道:「咳咳咳,仙翁,這位是——」

師傅忙欠身笑道:「老朽,見過太白金星。老朽慚愧,她不過是老朽新剛收下的徒兒,名喚青痕。青痕,還不過來拜見仙長!」

我歪著腦袋,收了笑意,骨碌碌轉動下眼眸,佯作看向別處,只當聽不見師傅的話。

面前,傳來太白金星的大笑之聲,似是嘲諷,更帶著幾分忍不住的戲謔。

我悄悄抬起眼睫,用眼角餘光偷偷去瞧師傅和赤霞的反應,卻見他二人果真一個在忙著擦汗,另一個正忙著捲著衣袖。才捲了一半,猛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又放下,一張面孔被我氣得更是青一陣白一陣。

看得青痕再也抑不住,大笑著摀住自個的肚子,連聲呼痛。

我一笑不要緊,週遭那些來來往往的各路神仙不禁齊齊停下腳步,一齊好奇地回過身來望住我呢。

我握了自個一縷髮絲,繃緊了小臉,垂下脖頸,只當看不見他們,低頭只顧忙著變回我的雙足。

青痕,竟然一次就變成了呢。

我樂顛顛地鬆了原本扶在雕欄處的小手,回過眼眸,卻剛好對上一雙清麗柔和的眼波。

她就站在離我數步遠的台階之上,回首朝我看來,身後的衣裾仿似白色的漣漪,鋪滿了她身後數級長階。

髮絲好像雲朵一樣柔軟,肌膚好像梨蕊一般雪白,身量足比青痕高出一個頭呢。那副形容,就連稱得上絕色的綺霞和織女,都不及她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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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50: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羞辱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

除了模樣好,她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清淡而悠遠,就好像盛夏水中的荷葉之香。這種香氣,別說是那些凡人不會有,就連師父這樣的仙家也沒有,剛剛一路上青痕路過許多個神仙身邊,雖說有香味的倒有不少,卻沒有一個的氣味有她這樣好聞,更別提綺霞和晚娘。

我心口一痛,與她隔了數級台階,一眨不眨地仰望著她。

耳畔,卻傳來師傅的沉聲:「青痕,還不過來見過白水神女?」

未等師傅的話音落下,不知為何,青痕的小臉已然燒得火一般燙。我佯作別過臉去,伸手去握欄杆下那些猶在蕩來蕩去的雲朵,衣襟下的一顆心,其實虛得緊,跳得連青痕自個都聽得見。

見我不動,邊上的一干人等又開始吱吱喳喳交頭接耳起來。

有說師傅竟然不顧三界有別帶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孽過來赴宴,分明是不給龍王臉面;有說這緣池仙翁看來修為也不怎麼樣,竟然分不清高低輕重有別,連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都敢得罪,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呢。

??

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呱噪吵鬧無比。愈說愈起勁,越說越激憤,所說言辭不過是齊齊指責我無禮,再一併看我們師徒三人的笑話。

師傅滿臉無奈,只得再加重了語氣向我喝道:「青痕,為師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赤霞在旁早就忍不住,朝我一個勁地低聲叫喚道:「鯉魚精!鯉魚精!」一面說,一面朝我急急做著手勢,意思是讓我趕緊跪倒。

我心內有些難過,清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瀲灩的波光中,儘是他與她的倒影。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清澈如鏡的湖水中,分明映出一幕一幕熟悉的幻境。

他在親她。

她正向他屈膝拜倒,他俯下身來,不過淡淡一笑,攤開一隻如此修長好看的大掌,輕輕接過她朝他伸出的小手。

他伸出長臂,像抱著我一樣抱著她的身子。

他輕撫著她的髮絲。

??

我揉下眼睫,再從湖水上抬起小臉,卻不想看她。青痕的眼睛好疼,卻不知此刻自個該望向何處。

她低頭望住我小小的身量,臉上慢慢浮出一抹清淺的笑容,柔聲向我道:「你叫青痕?」

我歪下腦袋,卻不應。

豈知一個頭戴金冠的老傢伙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驀地攔在我與她跟前,圓瞪著一雙鼓鼓的銅鈴眼就向我訓道:「緣池仙翁,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你竟帶了一個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前來赴宴,你把我敖光的顏面、眾仙友的顏面置於何處?!」

師傅又開始擦汗了,一面擦,一面不停欠身賠罪道:「是是是,龍王教訓的是。老朽只想帶兩個徒兒來見見世面,竟不曾想到這一層,實是老朽唐突了。」

話未講完,一道凌厲的光芒已從這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手中筆直向我劈來,未等青痕挪動,足下就已一痛,隨之,便硬生生跌落在他二人跟前。雙膝伏地,剛好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倒真好像是在跪拜他們父女一般。

眼見我趴下,週遭那些人,包括赤霞,也都跟著一道笑得前仰後合,更有甚者,更用手指著我,一個個大笑不止。

我不由怒從心起,青痕心內豈會服氣?遂仰起腦袋,指尖在衣袖內暗暗發力,但,還未及我揮出,師傅的又一道掌風已轉瞬間即至。

剛才,分明是那老怪物先對我出的陰招,可是師傅非但不幫我,居然還和他們聯手,幫著他們一道收服我。

我豈會是師傅的敵手,他掌風剛至,我已然痛得一個哆嗦,原先的力道頓時化為烏有。

原來,他就是東海的龍王。

只見他一揮廣袖,咆哮著向身後的諸人道:「來人,將這個目無尊卑、不懂規矩的小妖精給本龍王轟下去!」

我扭過小臉,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直至此刻,青痕似才真懂了師傅今日偏要帶我來此處的用意。

師傅仍是一副又羞又窘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的模樣,絲毫不敢回嘴,彎著自個細長的瘦腰,連連在旁頓足歎氣。

原來,這天地間,不僅有三界之分,就連居於上界的仙家,也分了三六九等不同。

我以手撐地,從台階上爬起來,昂起腦袋,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朝剛剛笑話我的那些人一一瞪回去。

青痕的魚尾變成人形之後,尚不能長時間行走,否則,便會有鑽心之痛。我顧不得足下的痛楚,一溜小跑就下了台階,急急往外便走。

青痕原本就不想來,根本用不著他們轟我,我原本就不想呆在此處。

身後,卻傳出一把不急不緩的柔聲:「父親,今日既然是二妹的大喜之日,來者都是客,何必硬要分個高低貴賤?依女兒看,仙翁他也是一番好意,倒弄得老人家沒了面子。不如就讓他們帶這位小姑娘下去偏殿玩耍,讓人也好生招待著如何?」

龍王似沉吟了片刻,這才極不樂意地高聲道:「緣池仙翁,你今日運氣好,有我大女兒為你說情,我就賣一個老面子給你。來人,給我將這個鯉魚精帶到後面偏殿去,也叫人賞些美酒佳餚給她!」

我緩緩回過小臉望向師傅,他朝我重重點一點頭,眼眸中分明是深深的悲憫之色。

而那些蝦兵蟹將們,則更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好像即刻就要躍躍欲試,將我生擒了去。

第二十一章 張先

但,那些魚蝦們的鉗子還沒觸到我,足下就突然一個傾斜,整座洞庭府似都跟著晃動起來。

只見眼前原本風平浪靜的湖面突然間風雨大作,水面陡然間高出數丈不止,捲起千層浪,直逼向湖中心的宮殿而來。

耳畔,儘是那些蝦兵蟹將們抱頭鼠竄的尖叫聲和哭喪聲,水面上,不時泛起一條又一條翻了肚皮的水族,分明是已經斷了氣。

我正瞧得高興,卻見瓊樓玉宇的最高處,一個大紅色的身影疾步衝了出來。髮髻之上一閃一閃,插滿了數不清的寶貝,腦門上,尚頂著來不及揭下的紅蓋巾。

一張原本極嬌艷的容顏被驚得雪白,顫聲問那老怪物道:「父親,這是怎麼了?」

而她身後,隨之奔出的同樣一副大紅色衣衫的身影,卻叫青痕一下望得愣住。雖然,他此刻滿身綾羅,頭戴玉冠,可他那副形容,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

竟然是張瑞文。

身邊,有越來越多的蝦兵蟹將跳入湖水中,與那些風浪相搏,我朝前小跑了數步,攀住身前快到我脖頸的玉石欄杆,呆呆望著水面之上的始作俑者。

但見那數丈高的驚濤上,迎風而立的人影,不是綺霞還有誰?

我大喜過望,顧不得四周亂成一團的人群,避開那些刀劍長戟,一口氣奔至長階的盡頭,朝著大水中的綺霞高聲喊道:「綺霞——」

「綺霞——」

她似乎瘦了許多呢,長髮凌亂,一身素服,揮動著掌心內的耀眼電光,激起千層駭浪。

雖然相去甚遠,但她已然看見了人群之中的我,蒼白的面龐之上登時露出了一抹辛酸的笑容,似也在輕輕喚我。

青痕。

是,我是青痕呢。

綺霞,我不認識回去的路了,青痕很多次都想回去找你,可是我竟忘了回去的路徑。再後來,青痕被他們困在那九仙山上,再也下不得。

身後,傳來龍王的暴喝:「去,給我將這個鯉魚精拿下!快去!快去!??」

我驀然醒悟過來,猛地掉轉小臉,狠狠瞪著那高台之上的張瑞文。原來,他是要丟下綺霞另攀高枝,娶什麼東海龍王的二公主。

枉費了綺霞對他那麼好。

我的腦海中,忽然浮出那些先後在桃花溪內自溺而死的七七四十九個凡間女子,她們一個個在臨死之前,都會嚶嚶哭訴那些負心男子的薄情。

我怒不可遏,也不管自個的髮絲叫凜冽的颶風吹得滿頭滿臉,朝著遠處那負心負義的傢伙就應聲揮出衣袖。

青痕的道行雖淺,打不過那些神仙,可對付一個區區張瑞文,是足足有餘。

但,我的法力不過才觸到他的衣衫,他已然一回頭,就在滿面的驚愕之色中,就這樣輕輕一抬手,我原本揮出的全副力道竟然都叫他給解了。

我收不住勁,一連往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氣得我小臉發青,未及站穩,另一股力道已然又朝著他揮出。

身旁,卻傳來師傅的高聲:「青痕,給我住手!」

話音未落,緊接著,他的衣袖已經又忽忽向我捲來。

我矮下身子,剛想避開,卻不想跌入一副乾癟的懷抱之內。,頭頂之上,正是太白金星的一雙賊眼,方才在人群中,就數他笑得最響。

他咳嗽數聲,取笑我道:「鯉魚精,依本仙看,你連胎毛都尚未褪盡,還是不要跟著瞎摻合為妙。」

可,張瑞文身邊的二公主已經瞧見了我,只見她冷笑一下,朝著自個身後的幾個蝦兵蟹將怒道:「去,先去給本公主拿下這個小妖精再說!」

白水神女皺下眉眼,在旁低聲阻止道:「落瓊,休得胡鬧。」

「大姊,你還幫著外人說話,你沒瞧見她剛剛對張先無禮?」

我狠狠瞪他一眼,張先?

他分明是狼心狗肺的張瑞文呢。

那廝見我瞪他,似也有些心虛,竟假裝掉過頭去不看我。

「落瓊,她不過是個孩子,知道什麼輕重?這些,自有父王為你做主,你今日是新嫁娘,不要忘了自個的身份。」語氣雖淡,卻不怒而威。

二公主落瓊看看她的大姊,再看看高台之下洋洋得意的我,一張嬌顏愣是被我氣得滿面通紅,卻果真沒有再吭聲呢。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面似有滿腹的委屈,儘是將落未落的熱淚。

我看了愈發生氣,用力推開太白金星的長臂,一面躲在他背後,好叫師傅的法力奈何不了我,一面眼巴巴地望著面前已愈逼愈近的綺霞。

第二十二章 忘性

綺霞。

疾風拂起她的衣衫,這一刻,她竟美得好似天人。只見她棄了足下的浪頭,根本不管眼前那些手持兵刃的水族,只抬頭癡癡望著高台之上的張瑞文,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腳步,緩步登上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

「張瑞文,你忘了我們已經拜過天地,說好三生三世都不分離的麼?」

「大膽妖孽,此處哪有什麼張瑞文,你再不收手,小心自個命喪今日!」

「這位姑娘,在下乃桃林小仙張先,並非你所要找的張瑞文。」

綺霞淒然一笑:「桃林仙人?你幾時成仙了?」

張瑞文看一眼他身邊的二公主落瓊,反手輕輕握住她衣袖下的指尖,低頭再向綺霞笑道:「張先原本就是仙人,在下實在聽不懂姑娘所言。」

綺霞頓時容顏雪白,環顧一下週遭諸人,低低道:「瑞文,你果真聽不懂麼?」

「如果你當真聽不懂,那好,今日綺霞就費心再告訴你一遍。」

「我本是一隻修煉了六千年的鯉魚精,而你的前世不過是曲水溪邊結廬而居的一介布衣,這一世已是你與我的第三世。」

「你身為凡人,只能有三世輪迴,我等了你三生三世。每一次,你都執意要在奈何橋邊飲下忘川水,等到你轉世之時,綺霞只能再去尋你,就像今日一般將你我的前世述給你聽。」

「那一日,你說你要進京赴考,讓綺霞在木秋山下等著你高中歸來。你知道麼,綺霞一直都在木秋山下等你,瑞文,你果真忘了麼?」

眼看著她與他已近在咫尺,張瑞文這才皺下眉,移開視線,心虛地佯作看往他處。

可他身邊的二公主顯然已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連連拉著那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的衣袖撒潑道:「父親——」

果然,那東海龍王一揮袍袖,一雙銅鈴眼掃一眼身邊的諸仙,沉聲應道:「鯉魚精,你聽好。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還有眾仙友在此,本龍王不想大開殺戒。此處,並沒有你所找什麼勞什子凡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三界有分,天人永隔,我敖光的乘龍快婿又豈會是什麼凡夫俗子?你若是識時務,給本龍王趕緊離開,免得自個小命不保!」

登時,滿場俱靜,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們,竟好像未曾耳聞一般,一個個自發裝聾作啞。

綺霞回過眼眸,冷冷看著她面前的諸人:「綺霞雖是妖精,卻,從不造孽。今日如此行事,只不過想找回我的男人,實是情非得已,有所得罪處,還望各位仙人見諒。」

但,一向刁蠻任性慣了的落瓊豈能嚥得下這口氣,還未等她講完,立刻以手指著綺霞惱羞成怒道:「放肆!此處乃本公主的婚宴,豈會有你的男人?!」

「來人,給本公主拿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給臉不要臉的鯉魚精!」

綺霞素來心性柔和,只不過淡淡一笑,抬眼望著眼前的一對紅衣之人,低低應道:「二公主,你與他此刻身上所著之服,當日我與他也曾穿過。」

一言既出,滿場嘩然。

人群中,有一個矮矮胖胖長相極其怪異的老傢伙冷不丁接腔道:「我說這位鯉魚精,你口口聲聲說東海龍王的貴婿乃是你的男人,可是人家不承認呢!而且,這位小仙友也只說他姓張名先,並非你所要找之人!」

話音未落,旁邊即刻又有人響應道:「我等雖貴為三界之首,卻不會平白欺侮你們這些下界的凡人妖孽。你找你的男人雖沒錯,可你也得拿出證據來,證明人家就是你的男人才行,更何況這位小仙友自個並不承認他認識你。南極仙翁,你說我說得可對不對?」

原來,他身邊這位矮矮胖胖的傢伙就是南極仙翁。只見他一捋長鬚,頂著一個凸起的大腦門含笑點頭道:「依老朽看,湘子小弟說的極是。」

他們的這番話,在青痕聽來也極怪異,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們,他們都在笑呢,卻笑得皮笑肉不笑難看至極。

我歪下腦袋,原來這二位方纔所說之言並非是一味向著那老怪物一家呢。青痕雖聽不懂,卻也極會察言觀色,只見那東海龍王滿面漲得通紅,半天竟不再吭聲。

第二十三章 丹藥

綺霞扭頭看一眼早就擠在眾人身前的我,臉上浮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可為何她明明是在笑,看得青痕心內卻愈發難過。

「青痕,過來。」

我欣喜不已,眼角睨一眼遠處的師傅與赤霞,忙不迭地跑至她跟前,握住她朝我伸出的手臂。

她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傷痕,另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髮絲:「很痛麼?」

我朝她仰起小臉,綻開一抹甜笑,搖一搖頭呢。待又想起什麼,不覺又重重點下腦袋。

她也笑了,眼中,一閃一閃,俱是晶瑩的熱淚。緊緊握住我的小手,抬頭再向數級台階之上的人輕道:「張瑞文,今日綺霞來,必定要帶回你。你與我既然已拜過天地,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你——」那廂的落瓊明顯是氣結,一張臉孔青一陣紅一陣,整個身子都氣得打顫呢。

張瑞文卻低頭一笑,眼眸中掠過一絲得意:「這位姑娘,你就如此喜愛你那位郎君麼?」

綺霞竟毫不推搪,點頭應道:「是。」

他笑:「可惜在下,並非你要找之人。」

不等綺霞發話,我在旁已是急得不行,忍不住圓睜雙目朝他高聲叫道:「張瑞文!」

綺霞拉住我想往前衝的身子,低頭輕聲撫慰我道:「青痕。」

「綺霞,他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他明明就是張瑞文!」

「咳咳咳,這位小鯉魚精。天下間面貌相類的人何其之多,你僅憑眉目相類,就一口咬定人家是你們的女婿,咳咳咳,連老朽都為你們這些妖精不恥。」說這話的,果然是之前笑得最響的太白金星。

「就是,你有何證據人家是你的夫君?!」

一時間,七嘴八舌,說什麼難聽話的人都有。

綺霞慢慢紅了臉,再一點一點愈發白了去,咬牙輕道:「張瑞文,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豈料他竟毫不猶豫地搖頭笑道:「這位姑娘,在下並不認識你,實難從命。」

綺霞愣了有片刻,兩行晶瑩的珠淚順著她的面龐輕輕滑落,青痕就在她身邊,看得如此分明。她緩緩抬起衣袖,似要揮出法力,但,就在她尚在遲疑之際,兩道刺目的白光已自他的衣袖間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擊在綺霞的胸口。

綺霞眼睜睜地望著他,一口鮮紅的血漬從唇邊汩汩溢出,面如死灰,彷彿萬念俱灰一般,顫聲問道:「你??竟??你是何時得道成了仙人?」

青痕的道行淺,自是認不出是人是仙,但綺霞已有六千歲,不可能錯認。

原來,他果真成了仙人。

但,凡人即便可以修道成仙,也非一日便可功成。就好比我們妖界,想要修煉成人形,往往需要數百年數千年方可。

他區區一個張瑞文,又豈能在朝夕之間就得道成仙?

如同電光火石一般,我竟記起每日在九仙山,他們逼我念的那些課業中,就曾詳細記載了如何一朝得道的秘訣。

我骨碌碌轉動下眼眸,扭頭去瞧週遭那些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仙人。

「綺霞,你認得太上老君麼?」

青痕並不認得,可只要服下太上老君煉丹爐內的三枚丹藥,別說是凡人,就連池塘裡的蛤蟆恐怕也能夠肋生雙翅。

我一言既出,面前那些狡猾的傢伙們似全都明白了什麼,一個個竟順著我的語音,去瞧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傢伙。

人群中,他手執拂塵撚鬚而立,不應也不駁。

愈來愈多的鮮血自綺霞的口中湧出,她已然像撐不住,捂著自個的胸口,踉蹌著再往後退了好幾步,就在我跟前硬生生跌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她勉強扶住自個身側的欄杆,收回原本望向張瑞文的視線,朝我微笑道:「小鯉魚,你果真長大了。」

「綺霞。」

已經有很久沒有人再喊過我小鯉魚了,我心內難過得緊,一面鬆了她的身子,一面自地上爬起身。

我昂起脖頸,望向張瑞文:「你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對不對?」

沒想到這廝竟然還在抵賴,望著我搖頭笑道:「何以見得?」

未等我接腔,我身後卻傳來一把清脆的童音:「鯉魚精,他沒有偷吃,原本就是我二姐給他吃的呢!」

「三弟!休得胡言!「二公主滿臉羞愧,疾步從台階上奔出,一把揪住我面前那個身量尚不到我腰間的幼童,用衣袖死死摀住他的嘴巴。

他的頭頂,竟然也長了和老怪物一模一樣的犄角,只不過要小出很多去。

原來,即便是三界尊貴為上界的仙界,也會有如此徇私舞弊瞞天過海的醜事。

登時,整座大殿前熱鬧得像揭開了鍋一般,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交頭接耳,吵得不可開交。

第二十四章 訣別

落瓊像被人揭了遮^羞布,豈會善罷甘休,只見她將自個手中的龍王三太子仿似扔一件物什般,扔給一邊的嘍囉們,一面「嗖「地奪過其中一名蝦將手中的長劍,筆直向我和綺霞逼來。

「即便他是食了老君的仙丹才成的仙又怎樣?他並不是張瑞文,他是張先!他是我東海二公主落瓊的夫君!」

我氣得滿臉通紅,他明明就是那該死的張瑞文,他們居然還敢狡辯,青痕記得他滿嘴的人肉氣味。

我轉下眼眸,一溜煙奔至他跟前,拚命踮起雙足,揪住他的衣襟,強忍著心頭的嫌惡,照著他的嘴巴就親下去。

張瑞文瞪大眼睛,根本想不到我會有如此舉動,張著一張嘴巴,竟然不曾有絲毫的反抗。

果然,我的舌頭剛伸進他口中,就已然嘗到那一股熟悉的腌臢氣味,他果然就是張瑞文。即便他得道成了仙,也依舊改不了這副難聞的人肉氣息。

但,不過是眨眼間,足下的洞庭府就猛地再一抖,四周的湖水也跟著湧起千層浪。一道驚雷帶著電閃劃破長空,緊接著,原本就已陰霾密佈的天穹,頃刻間變得黑壓壓逼迫得人透不過一絲氣息,耳畔,是一聲連著一聲不斷絕的雷鳴,應著電閃「轟隆隆」劈下,彷彿連天地都在咆哮。

幾乎與此同時,我頭頂處的張瑞文突然慘叫一聲,一把用力推開我,往後一連倒退了幾大步,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口吐鮮血,連聲道:「該死的鯉魚精,你舌上安了倒刺不成?」

而那些仙人,一面目瞪口呆地望著我與他的形容,一面紛紛矮下身子,扶住那猶在傾斜顫慄的欄杆。

又一道惡浪撲來,我避閃不及,差一點也叫它們捲走,趕忙抱住自個面前的玉石欄杆,死死攥住。

天搖地動,彷彿這一刻天地都為之勃然大怒,就如同青痕遭了天譴的那一日。

我心內猶在暗自詫異,顧不得眼前那些搖晃,狠狠瞪著幾步之外的張瑞文,一心想著他方纔所說的倒刺。

猛然間想起當日玄蛇精也是這般說過青痕呢,莫非青痕身上果真長了刺不成?可是,師傅與赤霞還有九仙山上的許多人都曾對我體罰過,可他們都不曾說過青痕身上有刺之事。

直等了好一會,方纔的地動才慢慢止歇。

還未等我站穩,身後,已傳來師傅的怒喝之聲:「青痕,給為師過來!」

接下來,自是赤霞的怪叫之聲:「鯉魚精,我們九仙山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我不為所動,一面用手擦去我唇邊的污漬,一面得意洋洋地扭過小臉向張瑞文道:「張瑞文,看你再如何抵賴,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呢,青痕當日親過你,你嘴巴裡的味道實在太臭!」

一語既出,就連師傅也彷彿啞口無言。人群中先是鴉雀無聲,許久之後,才有了一些低不可聞的耳語。

青痕並不聾,再說此刻萬籟俱寂,那些私語雖輕,一句一句自是格外分明。

有說什麼到底是妖孽,居然姐妹二人共侍一夫;有說沒想到老龍王機關算盡,反糊塗成這樣,找了個凡人當女婿不要緊,還居然是搶了人家的有婦之夫;有說是人妖殊途、仙人永隔,沒想到老龍王一家為了遮人眼目,為給自個臉上貼金,居然違背法則私自賄賂太上老君;有說太上老君為了巴結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居然連仙界的規矩都忘了,到頭來反惹了一身的腥臊,實是不值;有說如此一來,就連帝尊的顏面怕都有損,帝尊還認不認這門親事已說不定。

「青痕,青痕——」

綺霞在喚我,我猛然想起地上的她,趕忙奔回她身旁,矮下自個的身子,抱住她的脖頸。

她的眼眸中俱是不忍的熱淚,無論青痕怎樣擦拭,卻怎麼也擦不淨。

「青痕,綺霞要死了。」

「我們鯉魚精並沒有輪迴,再過片刻,我就要灰飛煙滅。青痕,你也忘了綺霞吧。」

不,綺霞,青痕不要忘了你。

即便那人將我的記憶奪去,青痕也會偷偷將你記在我的札記上。那是我自師傅那裡偷來的一隻木匣,青痕一直貼身藏著,裡面裝著青痕心內想要記得卻不想被他們看見的心意。

可,不管我如何喚她,綺霞的身子已一點點冷卻,原本緊緊握住我的手指,也慢慢鬆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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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53: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驚變

我以自個的手心撐地,自那片落滿了湖水的青石地上立起身。

眼前,彷彿又看見那一個起霧的冬日早晨,原先的柳枝早已經落盡了葉片,光禿禿得垂落在水面。六千歲的綺霞坐在清冷的溪岸邊,低頭為我縫著青痕最愛的粉色衣衫。

我隔了有十步不止,遠遠望著她。

許多時日不見,她的容貌愈發好看了,細細的針線在她纖細的指尖穿梭著,看起來,已經和尋常的凡間女子無異。

忽然,她似聽見了什麼響動,輕輕抬起頭來。乍見我,一雙眼眸中,登時露出驚喜之色,自那片枯黃的草地上站起身,喚我道:「青痕,你回來了?」

我慢慢游近她,仰起小臉,攀住溪岸。

是,綺霞,我回來了呢。

「綺霞姐姐,張瑞文去哪裡了?青痕找他。」

「哦?」

「是。我要找他教我習字。」

「青痕,他前往京師趕考去了,你想習字,我教你好不好?」

「綺霞姐姐,你也識字麼?」

「青痕,我已經六千歲了。」

「這是什麼字?」

「這是風,自開天闢地以來,聽說風姓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姓氏。」

「這個字好難認。」

「它念姬,姬,青痕。」

青痕已經五百歲了,青痕一直以為我們鯉魚精的五百年比起那些凡人,五百年與三百歲其實並無太多分別,青痕才會輕易捨得那二百年的壽數。

直至此刻,直至六千歲綺霞去了,青痕方才懂得,原來即便是一時一刻,哪怕只是一眨眼的須臾,都是這天地間的寶物。

才不過是眨眼間的須臾,天地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人。

我抬起小臉,並不發一言,心內默唸咒語,輕輕揮出我的衣袖,直奔張瑞文的胸前而去。他正呆呆望著我足下綺霞的屍身,青痕不用去望,也知道她在慢慢化為灰燼。

此刻,我要他償命。

青痕的道行其實極淺,青痕心內豈會不知?要在往日,我斷不會隨意向他出手,因為我親眼看見就連有六千歲道行的綺霞,也遠非他的敵手。更遑論他身邊還有這一應法力高強的仙眾。

可是此刻,青痕已然顧不得這些,哪怕今日拼得魚死網破,青痕也要盡全力一搏。

此刻,所謂的東海二公主並不在他身旁,她正手執長劍站在我身後,正好是我下手的絕佳時機。

這一刻,我再聽不見身後師傅的呵斥,就連赤霞慣常的呱噪也仿似都消失,我拼勁全力,用力揮出這一掌。

豈料掌風剛剛揮出,連我自個都已然驚呆。

原本青痕掌心內的那一束小小的電光,竟然在半空中,幻化為數道極凌厲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目,竟憑空增強了數百倍上千倍不止。仿似有萬千羽鋒利的箭翎,齊齊向著那廝的心口處急急射去。

力道之勁,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閃躲。

我望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再繼續發力,只呆呆立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

綺霞,是你在助我麼?

但,未等我的法力落下,只聽一聲低低的呻吟之音,已自白水神女的口中發出,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竟然上前一個疾步,以自個的身子硬生生擋在那道強勁無比的法力面前。

果然,彷彿有萬箭穿心,隨著她的低聲,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她胸口的白色衣衫,已遍佈了刺眼的血色,噴了青痕一頭一臉。

「大姊——」

「鯉魚精!」

「瑤英——」

「青痕——」

??

耳畔,似聽見落瓊的慘呼,似聽見赤霞的驚叫。又似有雷霆萬鈞,又彷彿原本就是水落無痕。

第二十六章 消失的法力

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我跟前徐徐跌落,就好像春日枝頭從我頭頂輕輕飄落的梨蕊。愈來愈多的鮮血,仿似泉湧一般自她的衣襟處溢出,染紅了她的衣衫,也染紅了許多雙原本就死瞪著我的眼眸。

我垂著雙手,小小的身量,叫這些人團團圍住,圍得密不透風般。週遭的吵雜之聲再震耳欲聾,青痕只管仰著自個的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被二公主落瓊抱在懷內的她。心內除了驚嚇,居然也有一些些歡喜。

「父親,大姊怕是不行了!父親,你趕緊救大姊??」

「大姊——」

「瑤英,瑤英,你聽得見父王叫你嗎?」

「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呢?」

「老君,求你趕緊救救小女,我敖光拜託你!」

「老龍王,瑤英公主的傷勢著實太重,這一次,恐怕連老朽的仙丹也救不了她。不信你讓她先服下一枚試試。」

「此刻,這枚仙丹應該只能讓她暫且續命,不是老朽誇下海口,以老朽和今日座上諸仙友的功力,恐怕都救不了大公主。依老朽看,還是將瑤英公主火速送往帝尊跟前,懇請帝尊親自救治為好。」

「是啊,老龍王,大公主的性命要緊,你還是聽取老君的提議為上!」

「別說瑤英公主已經和帝尊有婚約在先,即便不是如此,大公主如此捨己為人的悲憫心懷,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帝尊怕也會破例相救。」

「是是是,大公主的仁善,我等都有目共睹!」

「就是就是,即便有法則、天則在前,相信帝尊也定會憐其仁善再破一次例。

「老龍王,你儘管去,此處你毋庸擔心!這小妖精的法力雖強,有我等聯手為你善後,我就不信,她能一人敵得了我們這麼些個仙家?!」

話音還未落,果然,原本那些圍住我的人群,已齊齊上前幾步,收緊了合圍之勢,似要將我即刻收服。

只見那老怪物沉聲再向地上的二公主和張瑞文道:「落瓊,你和張先趕緊帶人護送你大姊去找冥帝帝尊,求他救下瑤英要緊。此處,有父王在。」

那落瓊抱著懷內的大姊,低頭看一眼她無聲無息的面容,含淚再瞪我一眼,低低向身邊的張瑞文命道:「張先,我們走。」一面說,她和張先二人一面已帶著瑤英的身子,踏了一朵雲彩飛起。

我眼看著那負心負情的張瑞文在我眼前逃走,小臉氣得通紅,強忍著足下的乾涸之痛,想要往前去追。

但,才移了一步而已,眼前這些人已一個個往我跟前逼近。

青痕豈會示弱,既然我的法力可以有如此之強,即便我一人果真打不過他們這麼些人,青痕也絕不會任由他們束手生擒。

我口中默唸咒語,用盡平生力氣,試著像方才一樣揮出自個的法力去應。

可,任憑我如何用力,我手掌中揮出的光束始終都是極細小的一道,根本揮不出十步去。我一連試了數次,方纔那一道強勁的法力,卻再不曾使出。

不容青痕再試,眼前,已有一道快過閃電的勁力,率先自其中一人的掌心向我劈來。

還未等觸到我的衣衫,我已然受不住力,一下跌坐在地上。彷彿有人硬生生要將我從胸口處剖開一般,我登時痛得「哇」的一口吐了一地。

一口接著一口,我的衣裙下,叫我吐了一地,俱是顏色淺淡的鮮血。雖看著沒有白水神女的色濃,卻絕對不會少於她方纔所失的。只因青痕的道行太低,我身上的血色,自是不會有她那般嬌艷。

半空中,另有刺目的金光耀出,我剛想抬起眼睫去瞧,人已被那直朝我罩下來的重壓擊倒。仿似有山一般沉重,壓得青痕絲毫動彈不得,四肢百骸,痛得幾乎要撕裂。

耳畔,傳來師傅的高呼,也不知他從哪裡冒出來,一頭衝進那道將青痕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牆,擋在青痕與那些人中間。

「住手,住手哇——」

「諸位仙友,趕緊住手,且聽小仙道來!且聽小仙道來啊!」

其中一人更以手指著師傅的老臉啐道:「緣池仙翁,你自個道行淺無德行也就罷了,就連教出的徒兒也如此行跡敗壞!你自個的徒兒打傷帝尊未來的新嫁娘,卻還敢叫我等住手,你眼中還有沒有法則仙規?!」

「小仙慚愧,小仙慚愧。小仙只想求各位容我將話講完!」

「老傢伙,你有話快講,有屁快放,講完趕緊一邊涼快去!」

「是是是,二郎神君教訓得是。」

「小仙想說的是,這鯉魚精雖行事乖張,野性未馴,道行卻是極低。諸位想想,她不過才五百年的壽數,平素連我的大徒兒赤霞都打不過,又何來如此高的修為,能一下傷了大公主瑤英,且還傷得如此深重?」

「小仙想著,這中間怕有些什麼誤會也說不定?各位若不信,方纔她若有法力抵擋,又怎會連二郎神君的金鐘罩都抵擋不住?又豈能被金鐘罩傷得如此之重?」

「她雖是妖孽,卻是冥帝帝尊當日親自交予小仙教養。小仙雖不知她到底是何來歷,但天地間,以帝之尊,尚且有好生之德,小仙這裡不敢請老龍王和諸仙饒她不死,只想向諸位討個小小的人情!」

師傅話未講完,眼前那些人的臉上已分明顯出詫異之色。又是詫異,又是不屑,各色各異的神情形容都有,卻果真一個個都收了手。

一個個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對著我們師徒三人指手畫腳。瞧在青痕眼裡,倒比方纔的形容還要醜上三分。

第二十七章 希望

而那個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更是恨不能一口將我吞進肚內的兇惡模樣,鐵青著臉瞪著趴在地上的我,凶神惡煞般地吼道:「緣池仙翁,你休得妖言惑眾,妄想留下這

妖孽的性命!誰不知道帝尊有好生之德,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等?自從這天地二分,三界中被帝尊一念之仁救下的眾生數不勝數,別說是帝尊只是將她交予你教養,你教養不力縱徒行兇在前,即便,這妖孽真有什麼來歷,也不過是帝尊手下隨手救起的一條活物!」

「老龍王說得極是,所謂一命抵一命,小仙豈敢有甚妄念。小仙不求諸位饒她,只求老龍王能念在小仙的薄面和這妖孽畢竟有些造化的份上,能將她先送至帝尊跟前請示一二,再任憑諸位發落不遲!」

「你——」

師傅抬起頭,一面用衣袖不停拭汗,一面滿面通紅地求道:「老龍王,小仙求你開恩,只當是為大公主積善!她心地如此仁慈,當日她連區區白水邊不相干的凡人都能以命相救,此時她若醒著,又豈肯不問究裡輕易就取了這妖孽的小命?小仙求老龍王和諸仙友三思啊!」

那敖光似被師傅的一番話噎到,豈止是他,他身後那些樣貌各異的神仙們也都一個個止了聲。

只見他沉吟片刻,才驀地朝身邊的那些蝦兵蟹將暴喝道:「還愣著干甚,還不取金蟬絲來,給本龍王將這個小妖精捆住?!給我捆緊些,如果敢叫她逃了去,我要你們一個個的腦袋!」

「是!」

青痕並不懂得何謂金蟬絲,眼見他們拿了一根極細極韌的物什,將我從頭到腳纏住。

我豈肯任他們平白欺侮,強撐中從地上支起胳臂想要去掙,豈料,身子勉強才動了一動,那縛於我週身的金蟬絲即刻往我的皮肉裡又深陷了數寸,勒得青痕生生的疼。

師傅痛心地俯下身,撫著我的髮絲,痛惜道:「青痕,你可知自個闖下了大禍?」

「師傅,你不要和她囉嗦,她根本聽不進,也聽不明白!徒兒一早就說過,總有一天她一人必定會連累我們整個九仙山都跟著她倒霉!赤霞說得果真沒錯!」

「赤霞,不許再渾說!」

我強忍著痛,皺緊小臉在那些人的手中回頭向師傅道:「青痕可以見到他了麼?師傅,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是。青痕,你還記得為師在九仙山上教你的課業麼?」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為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人妖殊途,天人永隔。

貴賤有別,尊卑有分。

天有則,地有法,所謂法則、天則。

天網雖疏,疏而不漏。

??

那些佔滿了三面牆壁的課業,青痕並不是真的忘性大,也並非天生愚鈍至此,青痕每每佯作不識,只不過是青痕不肯認。

「青痕,帝尊若肯見你,你也斷不可再渾說。你記下了麼,青痕?」

「若,帝尊不肯再見你,你也無須難過。你畢竟不同於綺霞等妖精,所幸你比他們多了三世的輪迴,這一世去了,你還有下一世。」

我忍著痛楚,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志得意滿地回頭應道:「師傅,青痕不會死呢。岐華他一定會救我!」

自從青痕與他有了交集之日起,他已經救過我許多次呢,他連大水中的一隻鸞鳥都會去救,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

這一次,他又豈會眼見這些人欺負我而坐視不理?他可是天地間與天地齊壽,法力無邊無往不摧的帝尊之一呢!等到了幽冥殿,等他救下青痕,青痕一定要將這些先前欺侮過我的傢伙們一一收拾齊整。

可是師傅就像沒聽見我方纔的話,猶在那裡嘮叨個不停。

「青痕,無須怕,人死之際,並不會覺出太痛。」

我朝那幾個對我行兇的蝦兵蟹將惡狠狠地瞪了數眼,咬緊嘴巴就是不吭氣,青痕從記事那一刻起,就從不會輕易呼痛,這些人想要讓我輕易服軟,真是妄想呢。

一面回頭再瞧一眼師傅,他也實在是囉嗦得緊,他既然都能說服老怪物派人送我去見岐華,自是知道他一定會出手救我。這個道理連青痕自個都懂,只不過那些蠢笨無比的傢伙們尚且不知道罷了,師傅他自個怎麼反倒糊塗了?

「緣池仙翁,你敢出手救她?!」

「老龍王,此去幽冥殿天遙路遠,方纔她受了二位仙友的重擊,小仙若不輸些真氣給她,怕她才走到半途,已然就送了小命。」

「識時務的,趕緊給本龍王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你們一個個都給本龍王聽好了,速將這個小妖精給我送到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前!如若帝尊不肯見她,就趕緊按我東海龍宮的規矩處置,趕緊送她歸西去!聽清楚沒?!」

「小的們遵命!」

「等等,回來——」

那老怪物又像見不得人般,附在其中一個嘍囉的耳邊囑咐道:「大公主他們此刻怕已經先行到了幽冥殿,記得千萬別讓大公主瞧見她,如果正好趕上瑤英醒來,記得,一定要等她不在場時才去稟報給帝尊??」

他斜睨著師傅與我,越說聲音越低,仿似還有更見不得人的勾當,竟不敢當眾言明。

說到最後一句,這才提高了音調喝道:「聽見沒有?」

那些猥瑣不堪的傢伙們連連叩頭不止,仿似嚇破膽一般連聲應著:「是是是,小的們都記下了!」

我有些奇怪,為何非要等到那白水神女不在場時才去通知岐華?青痕並不笨呢,我骨碌碌轉下眼眸,莫非他是怕瑤英看見我會心軟,反而會去向岐華求情不成?

我氣得不行,拼盡全身力氣昂起自個的脖頸,青痕豈會要你們這些人的憐憫,即便沒有白水神女的好言,岐華也一定會救我。

「青痕,青痕??」

師傅猶在我身後念叨不停,而那些得了令的水族們豈容他再耽擱,不等他再多言,已然在那老怪物的連聲怒喝下,拖起我的身子騰雲駕霧而去。

第二十八章 一口忘川水

天上雲舒雲卷,足下的雲朵帶著青痕飛越過山川,飛越過一道又一道的人煙,也飛越過四季更迭的景致變換。

原來,幽冥殿竟然和玉帝帝尊的宮殿一樣是在雲間。

原來,它距洞庭府,竟有如此之遠。

不知是因著那些道行淺薄的水族腳力極差的緣故,又或是青痕自個的體力不支,記不清經歷了幾番的日月更迭,竟好比有數月那麼久,不過才行到半途。青痕先前的傷勢加上金蟬絲的功力,剩下的路途,竟再也強撐不住,硬是被這些嘍囉半拖著前行。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那些高聳入雲的宮闕,直插入雲端,在鑲著金邊的雲層內,閃著耀目的霞光。一重又一重,一眼竟望不到盡頭,就這樣綿延著,從我的面前一直往後鋪展,彷彿一張極大的畫卷,又遠比青痕在九仙山上見過的任何一幅畫卷還要寥廓。

除了那些宮闕,在那些瓊樓玉宇之間,青痕甚至可以望見一個又一個來往穿梭不停的仙娥和手持兵刃的冥將。

原來,他果真是天地間至尊無比的冥帝帝尊。

身後的蝦兵見我看得入神,手中再一用力,金蟬絲登時又將我捆緊了數寸,一個失足,跌在那些人腳下。

我強忍著痛,遙望著宮殿的瓊樓處。

耳畔,傳出斷喝。

「鯉魚精,小爺已經陪你一路奔波至冥殿之外了,你若真有本事,趕緊求冥帝救你,要沒本事,趕緊受刑,免得爺等白費時日!」

「爺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乖乖喝了這碗望川呢,還是甘願身受剝鱗之刑?」

一路上,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告訴我所謂東海龍宮的規矩。

如果我願意和世間同樣有輪迴的眾生一樣死法,臨死前,則必須要飲下忘川水。如此這般,在下一世才不會再記得這一生的肅殺報應,免得那些冤死屈死的生靈,下一世還要苦苦糾纏住這一世的仇家和行刑之人,再抑或圖謀報復。據說,喝下忘川水之後,便不會再記得今生今世的任何人與事,也自不會再記得自個死前曾有多麼痛。而且據這幾個蝦兵蟹將假惺惺的勸說,喝下忘川之後,非但來世記不起這一世的痛楚,就連這一世赴死之時也不會再覺得多麼痛。

而如果我不肯喝下忘川水,則必須要生生忍受剝鱗之刑。

之於鯉魚而言,一旦,被生剝了魚鱗,非但痛不欲生,更是必死無疑。非但痛,而這種蝕心之痛更會伴隨至下一世,直至三世結束之時,直至三魂七魄亦隨著我的肉身灰飛煙滅。

可,青痕若要喝了這一碗望川水,三生三世之約,也止於今日。來世,青痕將再也記不起與他的過往,就好像在奈何橋前蓄意要忘記綺霞的張瑞文。

不,青痕寧願這一世死,也不要忘記他。

青痕雖從不肯當著師傅和赤霞等人的面承認,青痕甚至還跟赤霞說,說我喜歡玄蛇精呢。其實青痕心內,沒有一天不想他。

雖然他不是凡人,不能輕易給我一滴眼淚,可我還是喜歡他。喜歡他身上的香氣,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親我的滋味。

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呢。

他若知道我來找他,他若知道我已然知曉了他的身份,就一定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必定會和以往一樣,將我抱在他懷內,低頭衝我笑。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我愈想心內愈歡喜,金蟬縛身之痛,竟也不覺得十分難忍了。

再往前爬了幾步,仰起小臉,向殿門之前的那幾位冥將好生求道:「青痕,要見岐——」

我忽然打住,想起自個那些堆積如山的課業,眼角餘光瞄一眼我身後那些兇惡無比的蝦兵蟹將們,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這才強抑著自個心頭的嫌惡改口道:「青痕,想要求見冥帝帝尊。」

此刻,還是青痕的性命要緊,只要能夠盡快見到他,青痕權且佯作屈服狀也不甚打緊呢。反正師傅和赤霞都不在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仙眾們,更是聽不見我此刻的言語,而眼前這些嘍囉和冥將們,天生也不認識青痕。

豈知那幾位冥將冷聲應道:「你不過是一個逆鱗而生的鯉魚精,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要見冥帝,即時就可以見?」

我強抑著心頭的計較,綻開笑臉,脆生生應道:「可是,他一定會見我的。」

另外一個年長些的冥將上前一步,俯身向蜷在他腳下的我勸道:「這位小姑娘,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今日,是冥帝與東海龍女的大喜之日,此刻,別說帝尊沒空見你,就連玉皇大帝來了,他也未必有空見他老人家。而且,帝尊一早就吩咐下來,今日,不管任何人求見於幽冥殿外,一律不見。」

他身旁的那一個,又接腔道:「帝尊,法力無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真像你所說的,帝尊果真有意救你,你又怎會有今日之劫?別說是你此刻站在幽冥殿外,就是上天入地,帝尊若真不要你死,更無一人可以讓你死!帝尊,頒下此道諭令,不過是不想再看見你!」話音未落,臉上已佈滿倨傲之意,一旁的那位冥將也看著我,連連搖頭,似是憐憫。

金蟬絲著實捆得我太緊,我費力地仰著自個的腦袋,望著自個頭頂之上的兩個人,心口仿似被什麼人一下一下地扯著,一陣痛過一陣。

綺霞,青痕果真漸漸懂了。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才會疼,當那個人不要你了,心竟比喜歡他還要疼。

他終是喜歡白水神女遠甚過喜歡青痕,他果真如那些神仙們所言,不顧法則與天則,再一次破例救了她。

先前,他已經救了她一次。

只為了能讓白水的波瀾再起,他貴為帝尊,卻硬是用自個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養在青痕的寶物內。

而這一次,他非但又一次救活了她的性命,更要讓青痕眼見他娶她。

此刻,他明知青痕就要送命,卻依舊不聞不問,任憑我在他的幽冥殿外自生自滅。

岐華,你是在怨恨我傷了你心內喜歡的人麼?

可是青痕並沒有要傷她,青痕原本想要為綺霞報仇,沒成想她竟為了搭救一個該死的張瑞文,白白將自個擋在我的掌力之前。

岐華,連你也不信青痕麼?

那些個蝦兵蟹將眼見我發呆,其中一個則趁我不備,上前一大步,一把攥過我的小臉,將手中的忘川水對著我的嘴巴就灌了下去。

我猝不及防,被他硬生生灌了一口進去,一連咳了數聲,差一點被他嗆死。待看清他手中之物,怎奈手足都叫金蟬絲捆住,只得強忍著心頭的恨意,死死咬著自個的牙關,拼盡了所有的力氣,拚命扭動著自個的脖頸避閃著,任他潑了我一頭一臉一身。

這些無恥之徒,不過是怕我下一世來找他們算賬,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意圖偷偷灌我忘川水,青痕豈能讓他們得逞。

可,任憑我再怎樣掙扎,喉內那一小口的忘川水硬是再吐不出,就這樣滑入我肚內。

我氣極,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岐華,青痕偏不要喝忘川水。

可,我皺緊眉頭,竟再想不起誰是東海龍女。誰是東海龍女?他又為什麼要娶東海龍女?他不是說他喜歡青痕的麼?

難道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麼?可是,他親了我,還??那些,還不是喜歡麼?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可,什麼叫不是我想要的喜歡?

青痕的道行尚淺,他們告訴我,如果一個男子親了你,並且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他喜歡上了你,你就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了。可是,他雖然不是人間男子,青痕誤打誤撞以為他是,和他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即便他不能像凡間男子一樣輕易給我一滴眼淚,他為什麼還要和東海龍女成親?他不要青痕了麼?

就在他的冥殿之外,天雷終於響了,隨之,有暴起的電光,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大聲朝冥殿之內喊著他的名字,只盼他能出來見我。

「岐華,救我——」

豪雨,傾頹而下,鮮血沿著我被天雷打回原形的魚尾,迤邐而出。可我,竟然覺不出痛,金蟬絲,再也吃不住力,在我的肌膚之上,斷成數段。

再接著,是小小的魚尾。

它是我們鯉魚身上最嬌弱之處,離了鱗片的包裹,根本禁不起雷電之刃,硬生生自我的身上裂開,好像一隻醜陋的壁虎。

然後,是腰肢,也斷了。

青痕,原本身量就小,此刻,只剩下小半截身子。

我忽然覺得臉上好癢,奇癢難忍,竟比痛還讓人難過,遂,抬起手臂,抹一下自個的眼睫。指尖處,隔著滂沱的雨注,竟看見一顆晶瑩的鮫珠,於彼處,熠熠閃光。

青痕,在死之前,果真掉下了眼淚。

青痕先前受過那麼多切膚之痛,竟從不曾讓我因為吃痛落下眼淚。

青痕先前見那些人動不動就哭個不停,我心內原本還嫉恨得不行,以為是那些人眼淚不值錢或是故意在我跟前氣我。直至今日,等青痕自個有了眼淚,竟才知曉——原來,綺霞說的果真是,只有自個心內痛到極致,那些淚珠才能自眼眶中溢出。

那些蝦兵蟹將眼見我手中幻化之物,登時,一個個現出覬覦之色,這種鮫珠,極其罕見,其價可傾城,並不是所有的鯉魚精落淚都會有,也並不是每次淚落都會形成,他們當然垂涎三尺。

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從自個懷內掏出一本札記,以最後的心力,胡亂書著。不過片刻,即已書成。再將其裝入那只木匣之內,未免他們不應或變卦,更學著那些課業中所授的禮儀,向那些蝦兵文縐縐地鄭重道:「青痕的鮫珠,可以給諸位,但青痕臨死之前,尚有一個請求。」

「講!」

「請將這個木匣,放回桃花溪畔那棵臨水的老梨樹內。」

青痕先前每每擔心他對我施法術,被他冷不丁奪了我的記憶去。此刻,青痕又被他們灌了一小口忘川水,雖說只有一小口,青痕仿似已經忘了許多前事。若再不將這些記下,下一世,不知道會不會還能記得他,青痕還不想忘了他。

其中一個蝦兵奪過我手中的鮫珠和木匣,隨即一個個再也顧不得搭理我,即刻騰雲駕霧,飛離了此處。

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為我收拾屍骸,不過片刻,隨著青痕的心口再被劈開,青痕,也將化為飛灰。

我輕輕合上眼睫,頭頂,又一道電光劈下,應聲而裂的,是我的胸口。一顆殷紅的桃心,墜於地上。不過片刻,即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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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55: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陰曹地府

迷離中,我竟又能看見。

我有些奇怪,強忍身上的痛楚,輕輕問身邊的那些個人道:「此處,是哪裡?」

其中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傢伙應聲回過腦袋,狠狠瞪我一眼,啐道:「你不長眼睛,還是不長耳朵?如果你眼睛看不見,莫非耳朵也聽不見那些小鬼喚你?!」

我沒來由地被他一陣搶白,剛想忍著痛再罵回去,耳畔,一把女子的低音在我身側輕輕接道:「此處,是閻君的陰曹地府,你我的前世就要去盡,你沒見週遭這些人,大家都是往輪迴道去,等著到閻君和判官跟前點名。」

我歪下腦袋:「為什麼要點名?」

她苦笑一下:「照他們的規矩,點好了名,方不為不明不白的屈死鬼。待會,閻君和判官都會一一問你一些前世的冤孽,有什麼不懂得不明白的,你大可以問。在進入下一世的輪迴道之前,他們都會一一答覆你。出了輪迴道,你就等於在世為人。」

我似懂非懂,垂下脖頸,有些心虛地看著自個羅裙之下的魚尾。口中一連默念了數次咒語,居然毫無反應。

原來青痕果真是死了呢。

「這位小姑娘,你是魚精麼?」

我猶疑片刻,她眼中並無惡意,遂,微微點下腦袋。

她望著我,淺淺地笑了:「我輪迴了三世,竟從未聽說鯉魚精也有三世。不打緊,你跟著我走便是。」

我心內有些難過,身上的剝鱗處愈發又痛了幾分,我吸一口氣,一眨不眨地瞅著她的面孔,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幾遍。

她雖生得十分標緻,卻不太類綺霞的模樣。

「鯉魚精,你在瞧什麼?」

「你是綺霞麼?」

「她是你的故人?」

「我不是,也不認識她。她是不是和你一樣也是鯉魚精?」

我失望地扭過小臉,不想再搭理她。

綺霞和我一樣是鯉魚精,原本並沒有輪迴。她臨死之前叫青痕從此忘了她,因為這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青痕都再也看不見她。

「青痕——」

「青痕——」

有人在扯直了嗓子叫我的名字,我並不應,只默無聲息地扶著奈何橋畔的欄杆,緩緩挪入面前那點著長明燈的大殿。

身後,那一方空蕩蕩的石面上,果真已沒了原先的三生三世之石。

整座大殿內,除了兩側站著的長相怪異的夜叉小鬼外,就屬寶座之上的閻君和他身邊的判官生得最扎眼。

青痕並不認識他們,但,一瞧見那位低頭不停忙著翻閱生死簿的傢伙,不用猜就已知道他必是判官無疑。

只見他又一連翻了數遍,突然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起,朝著座上的閻君怪叫道:「屬下在這地府內掌管生死簿至今,還??還從未見過——」

寶座之上,那個面目可怖的老傢伙這才慢慢從胸前抬起碩大的腦袋,先是漫不經心地瞟我一眼,再淡淡地應道:「何事驚慌?」

判官居然也開始擦汗了呢。

我瞧著如此眼熟,心內不覺有些好笑,小臉上也漸漸得意起來。

但見那判官將面前的生死簿轉交給閻君,兩人對著其中一頁,仿似不認識一般,來來回回瞧了數遍不止。

這一回,就連閻君自個也開始拭汗了呢。

我再也忍不住,不覺間竟忘了自個身上的痛,格格笑了幾聲。

可他二人只顧忙著擦汗,忙著來回翻他們面前的生死簿,壓根沒有閒暇抬頭看我一眼。

那判官一面擦汗,一面還低低耳語道:「閻君,這該如何是好?屬下還從未見過天地間有鯉魚精能生出輪迴,還居然是三生三世!」

「將一個鯉魚精打入輪迴道,天則中根本沒有記載過如何做,小的,小的不會啊!」

「你看她,你看她,非但有三世,而且她這三世的由來,居然是和兩位帝尊不無關係!接下來,依著規矩,她若要問小的有關她前一世的咎因,小的,小的??」

「閻君,您趕緊救救小的啊!小的實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小的人輕言微,萬一不小心講錯了話,一下就得罪了兩位帝尊,那小的的腦袋豈不是——」

「去去去,沒用的傢伙,你就不能稍微做些弊?!」

「作弊?」

「萬萬不可啊,閻君!這鯉魚精神通廣大,拚死不肯飲下忘川水。萬一讓她出去走漏了消息,別說是傳到下界的耳朵裡面,就是傳到帝尊??耳中,小的豈不是更吃不了兜著走?萬萬不可哇,閻君!」

那位面孔奇黑無比的閻君不耐煩地一拍驚堂木,低低喝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你要本閻王親自為你當差不成?!」

判官抱著自個的腦袋,躲在書桌下,嗚嗚應道:「總之,總而言之,這樁奇事原本就不關小的之事。小的今日只當沒看見,閻君您自個瞧著辦!」

「咳咳咳,這樣,你先把這鯉魚精帶到偏殿,隨便糊弄她幾句不就成了?剩下的那些個轉世投胎的,就由本君代你應對。」

「小的——」

「嗯?」

閻君猛地一拍自個面前的條案,那判官被逼無奈地再看我一眼,猶自在自個的位置上又磨蹭了半天,這才老大不情願地走至我跟前,扭頭向我道:「你,跟我來!」

我已經站了半日,要在從前,青痕早就不耐。

不知為何,我竟不曾發作,只呆呆地望著身後的大殿之外。彼此,黑壓壓站著的,俱是急不可待等著轉世的凡人們。

看了這半日,此處,卻始終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身影。

我慢慢跟隨他來至一間偏殿內,他這才斂了眉目間的膽怯,強作鎮定向我道:「鯉魚精,你果真叫青痕?」

他真是明知故問,我故意扭頭去看面前那堵高牆之上的畫卷,只當聽不見。

眼角餘光瞧見他依舊在不停翻著手中的生死簿,好像生怕漏了點什麼,一雙賊溜溜的眼角卻始終在偷偷打量我。

我眼見他翻得起勁,趁他不備,冷不丁地嚇唬他道:「有鬼呢!」

他嚇得一個閃身,我登時樂不可支,拍著自個的小手,在距他數步之外處怪叫幾聲,格格笑著。

我笑了片刻,猛然想起什麼,連忙伸手去取自個懷內的木匣。有誰知道地府的判官也會怕鬼呢?青痕一定要將它記上一筆,免得下一世竟忘了如此好笑之事。

摸了半日,懷內竟空空如也。

我這才想起,青痕臨死之前,竟將自個的札記交給那些個蝦兵蟹將了,此刻,它並不在我身上。

我轉動下眼眸,用力記著眼前這一幕,生怕自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

他環顧下週遭,這才靜下心神,換了正色向我歎息一聲道:「鯉魚精,本官在這地府內當差這麼久,還真是頭一遭看見一個轉世投胎的魂魄在陰曹地府內笑成這樣!爾,就沒有傷心事麼?」

「按著規矩,在你輪迴至下一世之前,我和閻君須要答覆你幾件前世的咎因。你想一想,自個想要知道什麼?」

青痕想要知道什麼?

我翹著自個的腦袋,不理他。

青痕的心內當然也難過,此刻,剝鱗之痛,宛如仍在。但,青痕並沒有父母家人,自記事起,除了綺霞和??他,並沒有一個人對我好過。

青痕才不要讓他們眼見我難過而得意呢。

「小鯉魚,你想要知道什麼?」

「你只能揀最緊要的問,按著規矩,本官也只能回答你三次。」

我望住他,他也一眨不眨地低頭望住我,我剛想朝他搖頭,耳畔,卻傳來一把青痕再熟識不過的嗓音。

「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眼前,是判官大人叩頭如搗蒜般篩糠的身影。我悄悄握緊手心,小臉登時失了顏色,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

第三十章 咎因

他淡淡看著眼前抱頭鼠竄的屬下,慢慢收回視線,移向我。

「小鯉魚,我在這。」

小鯉魚。

他又叫我小鯉魚。

我垂下腦袋,只顧看著自個裙裾下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佯作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並不搭理他呢。

他見我不應,再加重了語氣向我道:「小鯉魚,我在跟你講話。」

我抬起小臉,脆生生地應道:「我不叫小鯉魚,我有名字,我叫青痕。」

他笑:「是麼?」

「小鯉魚,由我來送你入輪迴道,你還想要知道什麼,我都可以答覆你。」

青痕,並不想再知道什麼。

此刻,這偏殿內並無太多火燭,但他的模樣,竟然還是如此俊俏。一身同樣青色的袍衫,織著隱約的同色紋飾,比之先前,是青痕從過見過的高貴與華美。

他玉立在數步之外,低頭看著他面前的小小身影,俊美的容顏之上,漸漸又添了一絲痕跡。這絲痕跡,青痕曾不止一次在他面上看見過,卻始終不懂是何意。

我被他瞧得有些難過,卻不想叫他認出,只假裝皺下小臉,滿不在乎地往外便走。

既然他是來送我入輪迴道,青痕應該往那邊去才對。

才走了半步,卻見面前一道極強的光束落下,就在我面前硬生生畫了一個溜圓的結界,將我牢牢箍於那個圓圈當中。我試著再往前走半步,卻不想撞上一道堅硬無比無形無形的高牆,一連試了數次,每一次,都撞得青痕生疼。

他上前幾步,在距我一步之遙處駐足,歎口氣道:「小鯉魚,你看著我。」

我正因走不脫而氣極,強按著心頭的怒火,只將自個的後腦勺對著他,就是不看他一眼。

「自有三界始,只有我和玉帝二人可以與天地同壽。」

「其餘諸仙,即便法力再高強,到了一定壽數,也須要灰飛煙滅,更遑論是那些凡人與妖眾。非但如此,即便是在三界之首的上界,也分為三六九等。能夠修煉至上神的神仙,更是少而有少。只有修煉成上神,才能擁有超過百萬年的壽命。但,最長也不過百萬年,便一樣要和那些下界的凡人妖眾一般灰飛煙滅。而那些想要成為上神的,不僅需修行數萬年、數十萬年之久,更需要歷經三次重劫。」

「人人都知玉帝早早婚配有西王母,而我風岐華性子清冷,千百萬年來,一直尚不曾婚配。」

「直至我遇見瑤英。」

「但她卻不是上神,所以我並不能娶她。」

「我的妻室,必須是上神。」

「小鯉魚,你懂了麼?」

我惡狠狠地向他道:「不要再喊我小鯉魚!」青痕雖忘了一些事,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再分明不過。

可他對我的惡言就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一樣,自顧自接著再道:「她第一次的重劫,便是那五百年前的天火。」

「我為了助她渡過此劫,便用自己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包裹起來。而我身為天地間的至尊,自是不可能隨身帶著她的魂魄,我需要一個有靈氣的活物為我供養她的魂魄,再以我血內的精氣慢慢修復她的人形。」

「我身為帝尊,自是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傷及天地間任何生靈,無奈之下,我只得用桃花溪邊的青泥親自造了你,並為你起名青痕。因著匆忙,我不曾發現那塊青泥中尚混有黑色的雜質,故你生來,尾部一端便始終有一處洗不去的黑斑。」

「五百年來,我用那枚你以為的蚌珠一直暗中保護著你,而你身內的氣血,則是瑤英這五百年來的給養。直到那一日水患,我為了提前救活她,便來桃花溪尋你。」

「只因你當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凡人,我索性將錯就錯,讓你誤以為我不過是一位凡間的男子,藉著你以為的肌膚之親,將我體內至精至純的精氣通過你續給瑤英。僅憑你給她的氣血,她原本要上千年才能復活,而我經由你輸給她的功力,才使得她得以能提前剖珠而出。」

「她其實已奪去了你所有的氣血,她復活之日,便是你喪命之際。」

「在最後一刻,我終是心懷不忍,藉著與你交合,再一次違了天則,又給了你五百年的壽數和一些供你防身的修為。」

「卻不想,被你誤打誤撞,結了什麼三世之緣。」

「青痕,你看著我。」

這一次,他終於改口叫我青痕。

我慢慢扭過小臉,抬頭望著他,皺眉道:「原來你的手藝和青痕一樣不好呢。青痕的眼睛被你捏得太圓,臉龐太小,我喜歡鳳目和容長的瓜子臉!」

這一刻,他原本深不可測的眉目間,竟又散出與先前一般叫人不敢迎視的光芒來。低頭望住我,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髮絲,再一點一點為我解了週遭的結界。

他在笑呢,青痕被他笑得眼睛好疼,我悄悄別過小臉,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青痕剛剛有眼淚不久,聽那些鯉魚精們講,要再過好久,等青痕慢慢熟練了,才能漸漸用心力控制住自個的眼淚,讓它不至於落下來。

「小鯉魚,你如此喜歡我麼?」

我猛地回過頭來,瞪大眼眸,凶巴巴地應道:「誰說我喜歡你?我心裡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他苦笑一下:「是麼?」

我重重點著腦袋,順勢再將它轉過去,輕聲應道:「他長得也不好看,不過,青痕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我看也不看他,週身俱是方纔的剝鱗之痛,一步一步,往外吃力地挪動著自個的魚尾。前面,就是輪迴道呢。

他說過,他會親自送我入輪迴道。

我猛然想起什麼,猛地在入口處停了下來,回頭向他道:「岐華——」

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好聽:「我在。」

「我要你答應我。」

「嗯。」

「雖然你的法力無邊,但你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札記,更不可以趁我不在毀了它!」

他似乎在笑,聽在青痕耳中,卻是如此難過。

岐華,青痕其實還想問,輪迴之苦,也會和剝鱗之刑一樣痛麼?我繃緊小臉,頭也不回,緊緊閉上自個的眼眸,朝著面前的雲海深處,縱身一跳。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一世,就這樣去了。

後記

天上的雲舒雲卷,兩個蝦兵蟹將果真竟不曾打誑語,一路直往桃花溪飛來。

其中一個終是忍不住好奇,從懷內掏出鯉魚精千叮嚀萬囑咐托付給他的那只木匣,想要看看裡面都寫的是什麼稀有墨寶,值得她寧願用如此稀罕的鮫珠與他來交換。

他坐在一朵雲朵之上,取出那本用幾根鯉魚筋斜斜裝訂而成的札記,百無聊奈地翻開其中第一頁。

素白的絹紙上,竟只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風青痕。

他只不過「嗤」了一聲,他還當是什麼寶貝,沒想到字寫得如此難看,就連他這個小妖精看了都覺得不入眼。

他剛想合上書頁,眼前的微風,卻為他拂開了第二頁。

這一次,素白的絹紙之上,竟只畫了一幅圖畫。

他端著那本札記左瞧右瞧,瞧了半日,愣是瞧不出這小鯉魚到底畫的何方神聖。他用手臂捅捅身邊的同伴,問他道:「你看這玩意像啥?」

後面那一位抓耳撓腮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兩眼放光道:「這都看不出,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長劍嘛!」

長劍。

前面那一位仔細又瞧了半天,倒真有幾分相類刀劍。只是畫得如此不倫不類,似像又不像。

他歎口氣,搖一搖腦袋,胡亂收起手中的札記,塞進木匣內。

到底是妖精,妖精就是妖精,字寫得不如人也就罷了,就連畫幅畫,畫技竟也如此低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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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58:11 |只看該作者
中卷:第二世

引子


又是一個夏蟲啁鳴的月夜,頭頂的月輪照著我粉色的衣衫,我坐在那棵老梨樹下,仔細捏著手心內的一團青泥。

先是身形,再是衣衫,最難捏出的是眉目呢。

青痕的手藝雖不好,不過好在桃花溪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青泥,捏捏丟丟,不過才數月而已,那些被我捏出的泥偶,已經漸漸可以辨出面貌。

微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我圓睜著一雙眼眸,小臉上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正經形容,只顧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身下那隻小小的魚尾,猶自半浸在瀲灩的波光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柔軟的近岸。

我正捏得起勁,耳畔,卻突然傳出數聲低咳。

我聞聲抬頭,月光下,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青衣男子。

長身玉立,與我相距不過數步之遙,低頭看著岸邊的我,俊俏的面龐之上,竟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神情。

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將那只握著泥偶的小手藏在自個身後。

他摸一摸鼻子,緩步行至我跟前,再矮下身子,手指撿起被我擱在地上尚不及收的另一隻已成形的泥偶,端詳了半日,這才含笑問我道:「青痕這是捏的哪一位?」

我漲紅了小臉,想也不想即脆聲應道:「綺霞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哦?」

「原來綺霞長成這副模樣。」

「那青痕自個手內的又是哪一位?」

一面說,一面朝我伸出大掌,意思叫我再將自個手內的那只給他。那雙瞧著我的眼眸中,俱是淡淡的笑意,竟比那天上的月華還要溫柔。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身子再往後悄悄挪了挪。

我自個手內的那一個,青痕使出了渾身解數,好容易才捏成,遠比他此刻手裡的那一個要酷肖許多,青痕才不要被他輕易認出。

他的手指改而撫上我的髮絲,啞聲低道:「怎麼,青痕竟一連捏了兩個綺霞不成?」

我扭頭佯作去瞧頭頂之上的月亮,正好可以躲過他的手指,小臉上強自鎮定,只當聽不見他的問話。

可,衣衫下的一顆心,卻「砰砰」跳得好像遠處集市之上的鼓樂,跳得青痕心內生生的疼。

別說他離得如此之近,就連數步之外的那只奇醜無比的癩蛤蟆都驀地回過腦袋,就好像連他也都聽見了一般。

第一章 應承

此刻,天地萬物,彷彿都沾染了他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氣,如此清淺卻如此醇正,遠甚過春日裡最乾淨香甜的梨蕊。

他在笑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見我不應,他好像並不動氣,依舊一副好整以暇的語氣,在我腦後輕聲接道:「我來帶你回九仙山。」

我猛地回過小臉,凶巴巴地應道:「青痕不要回去!」

他皺下眉:「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說過的話了?」

我眨下眼睫,眼見他一副認真的形容,並不像是在和我說笑,遂仰著腦袋接腔道:「青痕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

他失笑:「是麼?這麼說青痕都忘記了?」

我重重點頭。

他挑眉笑道:「既然先前所學的課業都忘了,正好需要從頭學起。」

我眼見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內更是氣極,擰緊小臉,即刻反駁回去道:「青痕才不要再學那些討厭的功課!」

他淡淡一笑:「青痕不是都忘了麼,怎麼還記得它令人厭惡?」

我平白被他噎到,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突然間又想起什麼,剛要將自個的身子沉入水中不再搭理他,才移了一分,耳畔就傳出他的沉聲。

「小鯉魚,這天地間,但凡我決定下的事,還沒有人可以更改。」

我登時惱羞成怒,扭過小臉朝他狠狠瞪回去。他既是冥帝,那些傢伙們當然都怕他,可是我偏不要怕他。

他緩了語氣再向我道:「人無學,則無行。」

「當日我和你說過,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我滿不在乎地回嘴道:「我為什麼要學那些?!」

「因為我會在幽冥殿等你。」

我扭過小臉,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此刻,滿地都是皎潔的銀光,他的神情如此鄭重肯定,絲毫不像是在誑我。

我被他望得有些難過。岐華,你果真會來接我麼?青痕確實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這句話。可,即便你先前說過,你果真會來麼?

他立起身,低頭向我厲色斥道:「過來。」音調其實並不高,可,聽在人耳內,彷彿有萬鈞的重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洩氣地垂下脖頸,在水中磨磨蹭蹭地往他面前極不情願地挪著。

他伸出大掌,接住我那只滿是泥巴的小手,只聽「噗通」一聲,我另一隻手心內的那團青泥,已經叫他扔出老遠去,重重砸入溪水深處。

我連聲怪叫,可他理也不理我,長臂再一用力,已將我的身子拎出水面。

我才要掙扎,忽然好奇地瞪大眼眸,低頭望著他手腕上的三根魚筋,不知為何,這魚筋竟如此眼熟呢。

他有些好笑:「怎麼,青痕又忘了?」

我斜睨他一眼,心內忽然一陣歡喜,得意異常地嬌聲道:「岐華,這是我的麼?」

問了許久,都不見他應。

我停了原本猶在摸著他手腕的指尖,抬起小臉,卻不想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眸光,如此溫柔,就好像月夜之下的瀲灩溪水。

岐華,你果真會來的,對不對?

他嗤笑一聲,收緊雙臂,含笑對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他又叫我小鯉魚。

此刻,這三個字聽在我耳中,竟也不是十分刺耳了呢。我輕輕點下腦袋,算作應承。

第二章 訓教

2010年12月02日21:55

只見他抱緊我小小的身子,在我頭頂似輕歎了一聲,低低命道:「我沒工夫陪你囉嗦,給我閉上眼睛。」

說完,已帶著我緩緩升起,我突然一把揪住他衣襟,死命從他懷內掙扎著落地道:「岐華,你先背過身去。」

綺霞給我的魚皮口袋內只能塞得下一些紙片,為了防水,我平日都將那本札記藏在那棵老梨樹的樹洞內。

我小心挪到老梨樹跟前,踮起魚尾,將小手伸進樹腰位置,從那個黑漆漆的深洞內辛苦掏出木匣。

一面低頭手忙腳亂地將那只木匣塞進自個的衣衫內,眼角餘光還不停瞄著他,以防他趁我不備回頭偷看我,口中猶自警告著:「岐華,你答應過我,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札記。」

話音才落,沒成想那本被我胡亂塞進衣襟的木匣突然間就跌落,就在我跟前摔成兩瓣,成洞開狀,而那本札記就這樣平攤在他足下。

我剛想蹲下身子去揀,豈料一個踉蹌,那只醜醜的魚尾巴竟然又害得我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趴在他和那本札記跟前。

早不來遲不至的一縷微風,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吹過,就在我和他的眼前,眼睜睜地替他吹開了書頁。

他只看了一眼,就沉沉笑道:「這是什麼?」

我轉下眼眸,偷偷去瞧他的腿間,這不是他的長劍麼?他怎的自個倒不認識,反倒問青痕它是什麼,莫非我畫得如此不肖不成?

「小鯉魚,我在問你話。」

我又羞又惱,漲紅了小臉從地上仰起腦袋,費力地朝他叫道:「並不是青痕畫得不好呢,是因為先前不曾仔細瞧過的緣故——」

未及我講完,頭頂,已傳出他縱聲的大笑。不過是眨眼間,我的整副身子,已落入他身前。

「唔。」

他悶聲斥道:「張開嘴巴。」

他在親我,舌尖捲住我,如此用力,就好像要將我的舌頭也吞進他的肚內一般。

已經有許久,他都不曾親過我。我心內被他親得「砰砰」亂跳,口中又酥又麻,那股煦暖清甜的氣息,自他的唇舌間汩汩哺入我身內,彷彿四肢百骸都隨著那股絕妙的滋味化為烏有。

我皺緊小臉,不知為何,青痕的心口處竟然一陣又一陣生生的疼,實在是掃興得緊。

他看在眼內,好像又歎了口氣:「痛麼?」

我生怕他停下,趕緊應聲道:「岐華,我喜歡你與我交合呢。」

他卻沒有停下,非但不曾停下,反倒比先前更加重了些許力道。

「啊——」

「不許亂叫。」

我並沒有亂叫呢。我掙開他的長臂,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之下礙事的魚尾,口中唸唸有詞,恨不能眨下眼睫就可以將它幻作可以交合的雙足。

他抱著我,在我頭頂大笑不止,仿似我竟讓他如此開懷。我百忙中有些埋怨地睨他一眼,他分明是在那裡笑話我。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一副腿足麼?」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下兀自不動的尾巴,氣得眼淚都快要湧出,哪裡還有什麼閒工夫去搭理他此刻的呱噪。

他大笑:「除了我礙於身份,沒有一個男人眼見你如此手忙腳亂的猴急模樣會無動於衷,你懂麼?」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這是你與我的閨閣之事,不可以輕易示人,更不可以將它畫下來供人觀瞻,包括我的什麼所謂『長劍』。你聽見沒有?」

我似懂非懂,可是這裡並沒有旁人呢。

自我轉世至這桃花溪內起,溪水中就再也不見原先的那些鯉魚精們。此刻,整副天幕都似被他合攏,天為幕,席為地,將我與他交纏在一起的身子與世隔絕。

抱緊我,小鯉魚。

可是我的手臂不夠長呢。

還痛麼?

啊,岐華!

青痕喜歡麼?

啊??

不許亂叫。

為什麼我不可以叫,青痕開心的時候就要叫呢。

唔??岐華。

我在這。

小鯉魚,還痛麼?

岐華,你為什麼總是問我痛不痛?青痕此刻並不痛呢,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沒像眼前這般快活過。

岐華。

嗯。

我格格笑著,只當聽不見他的教訓,一遍一遍,故意對著頭頂之上的夜闌,大聲叫喚著他的名字。

岐華。岐華。岐華。

??

天上月影西斜,縱使漫天的繁星,也比不過他此刻望著我的眼眸閃亮。我緊緊纏在他身上,這一次,他居然對我揮出的鯉魚筋視而不見,任由我偷偷用那一道道魚筋,將我與他的身子愈纏愈緊。

第三章 極與至

從月落直至日昇,直至天上日月同輝。身下的青草猶帶著濕濕的夜露,而他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讓青痕忘了所有的疼,甚至是先前的剝鱗之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可是,他先前從未如此與我交合過呢。

「唔??」

「小鯉魚。」

他的嗓音從來沒有如此凶狠過,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青痕明明覺得痛,他還不許我掙扎,我原本也想要忍住,到後來青痕實在忍不下了呢。我用力推著他,皺緊小臉推搪道:「岐華,你弄痛我了呢!」

他低頭看著懷內的我,一副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模樣。我以為他是不信,趕緊再用手一處一處指著我身上那些淤青向他抱怨道:「青痕果真沒有騙你,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你才剛弄的呢。」

一面說,一面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

他托起我的小臉,眸內,竟又浮出那種淡淡的痕跡,反問我道:「原來這些都是我弄的?」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剛想點頭稱是,卻硬是強忍住。不知為何,他此刻的神情,竟讓青痕瞧得有些心虛,更有些沒來由的??畏懼。

其實,我剛剛以手指的那些個去處,其實都不是他所傷。

那一處一處,俱是我之前身受剝鱗之刑時所遭受的重擊,此刻的淤青所在,不過是當日的身子斷裂之處。

就在剛才,青痕越覺得快活,那些舊傷竟越覺出痛,直至痛到不能再忍,竟比當日生生忍受剝鱗之刑時還要痛。

可是青痕不想告訴他知道。

「青痕記得我是誰麼?」

他的聲音聽著真是奇怪得緊。青痕豈會不記得他是誰?他為何要如此問?我不過才喝了一小口望川水而已。

我心內奇怪,剛想張嘴應聲,卻不想被他眼中的光芒嚇住,莫非他這麼快就已識破了我方纔的虛言不成?

「小鯉魚,你聽著。」

「這些話我只會說一次,你給我記好。」

「自有這天地始,我和玉帝亦隨之而生。他掌管修為,我掌管生死。」

「所謂生之賜,死之奪。三界中,人人都道我仁慈,卻無一人不畏懼我。只因我風岐華既生來為掌管生死,則注定我的心性必是這天地間最最仁慈之極,也同時必是最最無情之至。」

「有些東西,我自會慢慢補償你,但,有些東西,我始終給不了你,也不會給。你聽明白了麼?」

我不明白呢。

我有些不樂意地扭過腦袋,佯作滿不在乎地瞄他一眼。我討厭你們這些神仙,實際囉嗦得不行,卻偏要故弄玄虛,偏要說得人不清不楚,才算是你們一個個高深得緊。

岐華,我也討厭你用這種語氣和我講話。青痕並不笨呢,青痕雖聽不懂你方纔的話,可你剛剛的語氣分明是嫌棄我。

九仙山的山門,沒有半點改變,只是師傅的鬍鬚竟似少了許多根,那張長臉也愈發長了。一面點頭哈腰地趴在他足下不停擦著冷汗,一面朝我露出歡喜的笑容。

清風吹起他的衣裾和髮絲,這一刻,他果真冷漠得好像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模樣。

我心內難過,不等他講完,已自他身後一路奔出,自個循著熟悉的石徑,費力往前小跑著。

「青,青痕??」

身後,是師傅驚懼莫名的顫聲,卻沒有青痕想要聽見的聲音。

對於我的無禮,他居然沒有再發作,因為我聽見身後遠處傳來的師傅的高聲,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無非是那些課業中所授的阿諛奉承之言罷了。

我蹲下身子,將自個藏在草叢中,假裝伸手去揪那些路邊的野花。卻實是垂著腦袋,用手背偷偷拭去自個臉上的淚痕。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道觀的內院,我才不要讓來不及迎出的赤霞等人一見我就瞧見我哭。

我肚中有些飢餓,試著將手中一朵淺色的雛菊塞進嘴巴,忽然間想起什麼,小臉上隨即綻出一抹笑靨。這一次,這一次青痕再回來,正好可以好好和赤霞等人炫耀下呢。

青痕,青痕也有眼淚了呢。

第四章 真顏

徐徐的清風,吹得遠近山巒上的枝葉,好像水中所起的微瀾。有萬丈的霞光自頭頂揮灑而下,照著重疊起伏的山川,也照著青痕足下的方寸之地,就連我手心之內的那些個野花,都映著刺人眼目的金光。

我悄悄抬起腦袋,循著那些耀眼的光束望向半空中。

只見一朵一朵五色的祥雲,不知自何處飄來,圍繞在他的足下和身側。更有一隻一隻生著七彩羽翎的鳳凰,歡聲啁鳴著,在他身旁輾轉飛舞。數十位身著綵衣的仙娥,手執流光溢彩的障扇和華蓋,簇擁羅列在他身後。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青衣已然幻化為青痕從未見過的舒袍廣袖,衣襟及袖口處,一一織著同色的紋飾,花紋繁複異常。原先用以束髮的玉冠,也已變成了玄色的冕旒,那是青痕在課業上認得的所謂禮冠,只有至尊者方可佩著。

明明還是那張俊俏的容顏,明明還是那副高大俊美的身形,但,此刻的他果真已是這天地間至高無上的至尊,再也不是青痕先前記憶中的模樣。

眉目之間,雖仍是含了一抹淡淡的淺笑,卻已是青痕完全認不出的模樣,就好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旁人。

甚至就連那副陌生的笑容也不是對著青痕而發,他面前尚跪了許多人,一個個,俱是衣袂飄飄的尊貴模樣,衣飾華美,形容恭謹。而離他最近,正被他親手扶起的那一個,更是一個模樣絕好的紅衣神女。

青痕並不認得她。

她在朝他笑呢,他似乎也在笑,笑容雖淡,卻遠比他方才對著青痕的時候和氣許多。

我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眼前的景象,任憑那些大小神仙走過帶起的仙風,鼓起我的髮絲和羅裙。

快要漫過我膝蓋的雜草,幾乎淹沒了我小小的身子,青痕在這山巔之上站了這麼久,眼見那些路過的各路神仙們,一個個不辭辛苦紛紛趕來只為向他三跪九叩口呼一聲帝尊,他卻自始至終都不曾再瞧過我一眼,甚至連朝我這邊山巒上望一眼都不曾。

耳畔,傳來師傅的歎息聲:「青痕今日終於自個瞧見了。」

「你今日親眼所見的,才是帝尊的真顏。先前那一些幻象,不過是你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青痕,果真瞧懂了麼?」

「為師先前一直希望你自個悟道方能得道,沒想到你始終執迷不悟,泥足深陷。」

「青痕今日的功課做完了麼?」

「鯉魚精,你沒聽見師傅在問你話麼?」

「赤霞。」

「師傅,她這一次回來怎麼像啞了一樣?」

「青痕自個不想說話是麼?」

「小啞巴,師傅在問你話!」

??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又來了,緊接著,就是果實纍纍的秋日,再接著,滿山的皚皚白雪,已蓋住了所有的人跡。

我偷偷坐在後山的桃樹下,垂著脖頸,仔細捏著自個手中的雪團。小小的手掌因著寒氣凍得通紅,我呵一口熱氣,歪過腦袋去瞧手中之物的肚皮和眉目。

身後,傳出木屐踏過雪徑的「吱吱」聲響,我假裝聽不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活計。

是赤霞呢。

他俯下身,將手中一枝雪白的梅花作勢遞給我,學著師傅的口氣朝我唉聲歎氣道:「鯉魚精,你餓了麼?」

青痕餓了呢。

我睨了一眼,小手倒是不由自主停了片刻,悄悄嚥一口口水。

「小啞巴,你的手已經凍爛了呢。師傅早起剛出門,你就開始玩耍,真是不長記性。我跟隨他老人家那麼久,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冥頑不靈的傢伙。」

「這是我一早讓幾個師弟去摘的新鮮梅枝,你寫完了今日的課業,我立刻讓他們再去為你摘去。否則,你就給我再餓幾天肚子。」

「鯉魚精,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咦,你捏的是什麼?」

「癩蛤蟆?!」

「鯉魚精,你餓著肚子在這冰天雪地裡竟然就為了捏一隻癩蛤蟆?!你是不是被剝了一次鱗,人也被剝傻了?」

青痕並不傻,我剛剛捏的確實是一隻癩蛤蟆,而我先前所捏的那棵老梨樹,幾乎和桃花溪畔的那一棵一模一樣呢。

那一夜的桃花溪畔,只有它看見他來找過我,聽見他叫我小鯉魚,聽見青痕像鼓樂一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赤霞撣撣地上的積雪,握著手中那枝潔白的梅枝,彎腰坐在我身邊。一邊扭頭打量著我的形容,一邊好奇道:「我聽師傅說,剝鱗之刑痛楚異常,鯉魚精,你還痛麼?」

「唉,你果真是痛傻了,不僅傻,還連帶成了個啞巴,連我都禁不住可憐你。」

「算了,快吃吧,今天那些課業我暫且幫你做了便是。」

我轉下眼眸,腹內明明咕咕叫個不停,就是不去接他手中的梅枝。青痕不要他可憐呢,我只不過是不想說話而已。

「你還笑!」

我斜睨他一眼,得意地昂起腦袋。一面丟了手中的物什,一面格格笑著,接過他扔進我懷內的梅枝,一朵一朵揪著塞進自個的嘴巴。

「師傅臨走時交代我,讓我準備下個月花朝節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你如果想去,你就好生將那些課業完成了,我去幫你和師傅說情。」

「你不是最喜歡那些花兒草兒的麼?你又貪玩,聽他們說,花朝節上,不但可以一睹各種奇珍異草,還可以順帶瞧見全天庭模樣生得最好的仙女!」

赤霞在一旁只顧說得興起,吐沫星都濺到了我的身上。我強忍著心內的計較,皺下小臉,好像充耳不聞般,抬頭看一眼自個頭頂光禿禿的桃枝。

這些梅花的味道到底和梨蕊不同,嚼在齒間,有一種澀澀的甜膩。

岐華,再過一個月,等到春風吹開了這些花樹,等到你看見天地間所有的梨樹都開遍了白色的繁花,說不定就會想起青痕也喜歡吃梨蕊呢。

第五章 花朝節

自從踏上這九仙山,青痕還從未如此逍遙過。

師傅一連去了數不清的時日呢。

趁著師傅不在,青痕每日只將課業草草應付幾筆,不是溜至山澗處玩耍,就是偷偷爬上觀後的那道矮牆,去摘那些枝椏間的桃夭。

青痕其實有些畏高,不過為了不叫師兄他們笑話我,我每每故意爬到最高處,一面用眼角餘光小心瞅著自個足下的落差,一面將手中的桃瓣丟進被我兜起的羅裙內,佯裝看不見對面學堂內的動靜。

頭頂之上,有大滴大滴的雨點落在我的髮絲之上,這是早春的第一場雨呢。

我扔了手中的桃枝,伸出一隻手心去接。那些晶瑩的雨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如此綿密,如此清涼,就連原先那一道道的戒痕都不覺得痛了呢。

身後足下,有人在喚我。

我只當聽不見,湊近小臉,細細瞧著近前一朵沾了雨露的花蕊,羅裙之下的雙足輕輕拍著身下的枝幹。

「青痕,青痕,你給我下來——」

果真又是赤霞。

他一連喚了數聲,我這才扭過小臉,歪過腦袋去瞧他。

他手中正高舉著一隻琉璃模樣的六角燈,朝我獻寶道:「青痕,好看麼?」

「這些都是用上好的金玉做的,你喜不喜歡?」

「這是師父讓我做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見我不應,他又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每一年的花朝節,是三界中最隆重不過的日子,天上地下包括那些凡人,家家戶戶都要張燈結綵以示慶賀。屆時,咱們仙庭中的所有神仙都要齊齊聚在青丘山下的英水畔,觀花會,飲瓊漿。今年的花朝會,剛巧輪到冥帝帝尊來主持,鯉魚精你果真不想去麼?」

這席話,他已經向青痕前後囉嗦過不下三遍。每一次,他都和那些師兄們一樣瞪大眼眸,一邊說,一邊仔細端詳著我的形容。

我繃緊小臉,垂下脖頸,自從來到這九仙山上,青痕就再不曾說過一句話。

見我仍是不應,他這才當真歎了一口氣:「鯉魚精,你實在是冥頑不靈之至。剛剛師傅讓白鶴兒回來傳信,讓我帶著你這就趕往青丘山與他會合。他老人家還特地叫我為你備一件上好的衣衫呢。」

一聽見有新衣,我登時心癢難耐,悄悄從那些桃枝間探出小臉看向他。

他頓時會意地笑:「你下來,我也會用那些桃瓣變出衣衫,不過,師傅也說了——你若是真不想去,叫我也不要勉強你。小啞巴,你想去麼?」一面說,一面笑盈盈地望住我,那副狹長的眉眼中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捉弄之意,似是一早就窺破了我的心思。

一隻有我手掌大小的蝴蝶,歇在了不遠處的桃枝上,一下一下撲閃著雙翅。

我被他瞧得心虛得緊,慢慢漲紅了小臉,衣襟下的心口處,又開始一陣一陣生生地疼。

青痕當然想去花朝節,聽赤霞他們說得如此熱鬧,我心內其實早就饞得不行,可是我不要再瞧見他嫌棄我的表情。

赤霞將手內的琉璃燈輕輕擱在地上,朝我伸出雙臂:「小啞巴,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去還是不去?」

那些細雨越來越大了呢,我忽然綻出笑靨,鬆了自個手內的羅裙,任憑那些粉色的桃瓣撒了滿枝滿地,格格笑著,撲向他懷內。

他費力地接住我,不想卻被我猛地重重砸到,身子吃不住力,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我只當聽不見他吃痛的怪叫聲,只顧低頭去撿他近旁的那只六角燈,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著上面的奇珍異石。

沒成想我剛觸到它,其內的燈芯竟然自發亮了起來,一閃一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就好像??就好像九天之上那顆最亮的星子。

「小啞巴,快給我放下,仔細你笨手笨腳碰壞了!」

「小啞巴,你走快點,你沒瞧見前面的花會?!」

「你再不使些腳力,等過了吉時,別說給咱們九仙山丟臉,等帝尊的鑾駕一到,你再想從那些守門的天兵天將們眼前混進仙門怕是做夢!」

「進不去仙門,你就只能在青丘山下睡大覺吧,別說是熱鬧,就連冷清你也一樣瞧不著!」

??

天上的祥雲,此刻正一朵接著一朵往下緩緩飄墜,那些絡繹不絕的各路神仙們,果真要將青丘山下的仙門擠破。

我趁著赤霞不備,低頭瞅一眼自個羅裙下的人的雙足,強忍著痛楚皺下小臉。

耳畔,傳出赤霞欣喜欲狂的驚呼聲,不過百步之外,只見師傅正立在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人群中,朝我們點頭撚鬚而笑。

一陣又一陣或濃或淡的刺鼻香氣,不時拂過我的週遭去,面前凌空飛架至雲端的高台上,他的寶座正閃耀著萬丈金光。

我藏在人群內,悄悄抬起小臉,假意去瞧那些遠近經過的神仙們。

一樹一樹的各色花樹,開遍了整座青丘山,將整條英水映照得五彩斑斕,卻始終不曾聽見半空中鳳凰的啁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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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2:59: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疏離

在那些衣著光鮮的神仙們中間,果真有許多位容貌絕艷的女子。

她們三五成群,或在那些花樹下戲耍,或是臨水而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梳著各式各樣的髮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比枝頭搖擺的花蕊還要嬌美。看得天上的飛鳥都不忍離去,一隻一隻圍繞在她們身畔,嘰嘰喳喳地叫著,撲騰著雙翅。

二月的春風拂起人的髮絲,也吹起了花枝上繫著的各類節禮,原來師父讓赤霞帶到此處的節禮是要繫在這些樹枝上競技所用。

要不是師傅囑咐赤霞好生看著我,我早就叫這些奇珍異葩看花了眼,迷了路徑。

我身量太小,就連最低矮的花枝也夠不到。只能勉強墊著雙足,費力抬高腦袋,擠在人群中,看那些個大小仙家們,一個個,立在那些怒放的雲蒸霞蔚中指手畫腳,相互炫耀比拚著自家的寶貝。

青痕的眼睛不夠看呢。

不光是眼睛不夠看,就連我那件粉色新羅裙下的心口處,也一併「砰砰」跳得像不知停歇的小鼓。

不時自那些晃動的腦門中,偷偷抬起小臉,去瞧頭頂之上的天穹。

在那些仙家當中,倒有幾個是青痕一早認識的呢。好比那個形容乾瘦的太白金星,他隔了老遠一眼瞧見我,兩隻賊溜溜的眼珠登時瞪得好像鼠目一樣。

師傅趕緊走上前去,一邊變作咳嗽不止的模樣,一邊忙不迭地向他欠身招呼。他這才以手指著我,嚥下了後面的話。即便如此,那老怪物仍是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似是被什麼東西噎到了一樣。

師傅忙向赤霞使一個眼色,赤霞登時拽著我不由分說就要衝出人群,卻不想正好撞在一堵堅硬無比的銅牆鐵壁之上。

我歪過腦袋,只見擋在我與赤霞面前的,居然無巧不巧正是那個二郎神君。好像凶神惡煞一般,圓睜著三隻厲眼,低頭死死盯著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什麼稀罕的寶物。

赤霞嚇得不敢抬頭,在我身後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腦袋,一副恨不能挖個地洞即時鑽下去的形容。

只聽那個所謂神君果然怪叫了起來:「好啊,緣池仙翁,你竟敢一錯再錯,竟然把個剝了鱗的小妖精帶到花朝會來!你該當何罪?!來人啊——」

師傅一面擦著他的光腦門,一面環顧四周,朝那些探過腦袋前來瞧熱鬧的人群不停點頭哈腰,逐一陪笑過去:「神君息怒,神君息怒,老朽慚愧,慚愧得緊!」

話音未落,更悄悄拉著二郎神步出數步外,並連連再朝身旁的赤霞使著眼色,甚至還用胳膊捅了捅他。

赤霞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般,趕緊從自個衣袖內摸出了一件奇光異彩的珠子,戰兢兢胡亂塞進二郎神的大掌之中。

師傅見四下無人注意,忙再湊前幾步,附在他耳畔小聲道:「一點心意,一點小心意,老朽不成敬意,還望神君笑納,笑納??」

只見二郎神掂了掂手中之物的份量,再瞇起他那三隻眼瞧了瞧我,這才嗤笑了幾聲道:「老傢伙,還算你識相!要不是看在今日是我們三界的大日子,又是在帝尊跟前,我非把你這樁醜事抖落出去不可!」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我豈能服氣,昂起小臉,狠狠朝他瞪回去。不及他再發作,我已扭頭去瞧那邊白棠樹上懸掛著的金鈴鐺。

他果真又要發作,可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卻奏響了仙樂。隨即,有一朵一朵的雲霞由遠及近徐徐聚攏,數不清的鳳凰與仙鶴還有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神鳥,繞著他的鑾駕不住盤旋。

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樹間,耀目的金光下,英水好像一條自天際洩落的雲錦。就連原先含苞的骨朵,也都在這一瞬間綻開了大朵大朵的花蕊。

他果真還是那副帝尊的模樣,冕旒華服,駕著祥雲,由數十個仙娥簇擁著,在半空中的寶座之上款款落座。

隔得那樣遠,青痕甚至看不清他的面目。

還未等我會過意,只聽耳畔呼聲震天,原先青丘山上那些個神仙們竟一齊跪倒,口呼著帝尊,跪成了黑壓壓一大片。那些神鳥圍繞在他的四周,輕聲歡叫著,和著仙樂陣陣,彷彿天地萬物都為之俯低。

赤霞在地上拚命拉我,示意我趕緊跪倒。我心內難過,悄悄背過身去,坐在那棵白棠樹下,低頭玩著地上的一棵靈芝草。

腦後,傳出他的輕聲,凌空而降,平緩而尋常,聽不出一絲波瀾:「起來吧。」

「謝帝尊——」

山谷中,迴盪著震耳欲聾的迴響,含著百倍的阿諛與奉承,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遭來殺身之禍一般的恭謹。

赤霞還要再拉我,師傅小聲歎一口氣,朝他做了個手勢低道:「赤霞,隨她去吧。她身量小,坐在此處也好。」

「是。」

二人一面說,一面強忍著不斷自週遭射過來的那些鄙夷眼光,慢慢隨眾人一道艱難地爬起身。

「赤霞,為師還要去前面向幾位仙家打個照面,你仔細照看好小師妹。」

「是,徒兒知道。」

師傅才要走,猶似不放心,又俯身吩咐我一遍道:「青痕,你好生在此處跟著大師兄,不可到處亂跑,更不可隨意惹事,你聽見沒有?」

我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充耳不聞。

青痕沒有聽見呢。

面前,就是英水的堤岸。河對面,幾個美貌的女子似也瞧見了我,一個個用手中的拂塵團扇等物,含笑遮面,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不解地順著她們的眼光瞧向自個,卻原來——因著方才忍了太久的緣故,羅裙下的一雙人足竟然不知何時自個打回了原形,變回了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

我縮下身子,豈料一旁的赤霞已被她們笑得漲紅了面孔,低頭向我小聲斥道:「鯉魚精,你丟死人了,趕緊給我變回來!」

可是,來不及了呢。

只見我與他身邊的那些個神仙們,突然像望見了什麼稀罕之物一樣,竟然連半空中的帝尊也沒心瞧了,一個個齊齊轉過身來指著我耳語。

我丟了靈芝草,悄悄扭過小臉,去望高台之上的他。

岐華,你也看見青痕了麼?

可是,他正和他足下跪著的幾個神仙說話呢,根本不曾抬眼瞧過我的置身之處。

第七章 落下的鳳凰

越靠近高台,地上的那些個花樹就開得越嬌艷。其中最美的那一樹,正對著通往寶座的玉石台階。那些凌雲飛架高懸在半空中的長階,一級一級,自英水河畔層層砌往那座巍峨高聳的百丈雲台。

雲梯之上,一前一後,正有兩位盛裝女子拎著長長的裙裾拾級而上。

那些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神仙們見了,趕緊一個個又彎下腰身,佝僂著肩背不敢正眼去瞧寶座前的來人。

我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想忘記了已經變回魚尾的身下,就在那些原本就瞧不起我的眾神面前,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

身邊,果真傳出一陣一陣強抑著的低笑聲,還有一副一副不屑之至的神情。

我顧不得這些,扶著身側的樹幹支起身子,昂首看向高空之上。

不過多時,她們便已來至他面前。其中一位,身著綵衣,髮髻高挽,滿身都是閃閃發光的寶物,攜了另一位白衣神女,向他俯首跪倒輕呼道:「氏素和瑤英參見帝尊。」

原來她就是氏素。

青痕在師傅的學堂上學過,氏素,即為西天王母,玉帝之妻室,卻一樣要向他參拜。

他淡淡笑著,低頭看向足下的二人道:「無需多禮了,都起來吧。」

西王母這才含笑扶著身邊白衣女子的手臂站起身,柔聲道:「今日氏素自作主張,攜了瑤英妹妹一起前來拜見帝尊,望帝尊不要怪她才好,都是氏素無禮在先,僭越了。」

但只見那位白衣女子果真又獨自跪了下來,俯首輕道:「是瑤英失禮,請帝尊責罰。」

我再往前吃力地挪了幾步,自那些樹枝間探出身子,使勁瞧著他,只盼他能低頭看我一眼。

身旁一位素不相識的仙家回頭向我厲聲斥道:「鯉魚精,休得無禮,誰許你這樣不分尊卑地逾距了?」

赤霞驚得面容雪白,強行按著我的脖頸往下摁。

我到底拗不過他的力道,差點被他摁得背過氣去,卻依舊不服氣地在他手下掙扎著,想要直起腦袋去瞧正在我頭頂之上的動靜。

青痕並不笨,我雖從不肯輕易寫下那些功課叫他們如意,可我心裡明白那些字裡行間所指的寓意。

我被他按得咳喘不已,咳得小臉漲得通紅,還故意咳得極大聲,可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瞧上我一眼,更別提朝我笑一下。

他正望著他面前的那位白衣女子,青痕雖瞧得不甚分明,卻依舊辨得出他眼內的笑意。那份笑意雖淡,亦遠,卻必定是高興的。

樹林間,不時有麋鹿躡足走過,我看得見他在說話,卻是朝著身邊的天將所說,我聽得見耳畔的山呼聲,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言語。

這一刻,青痕的心內好疼。

我看見他緩緩起身,緩緩揮動廣袖,擊向足下的英水波瀾。

漫天的花雨,隨著他掌心的光束憑空而降,紛紛落進那些瀲灩的波光中。霎時間,原本九曲迴轉的整條英水,已被他變成一斛散溢著奇香的玉液瓊漿。

我看見眼前如潮湧一般的人群,紛紛湧向河堤,以手,以杯,以壺,以天下間各種稀罕的酒器盛著河中的佳釀。

淺酌慢飲,一飲而盡??觥籌間,酒香四溢。

我看見一個一個的仙娥在他面前翩躚起舞,許多許多個地位尊貴的上神排成迤邐的長隊,攀著那雲階來至他面前。

俯身叩拜,齊聲高呼,再敬上杯中之物。他很少飲,多是讓身邊仙將為他接過。

我看見那位白衣神女一直立在西天王母身邊,她的容顏雖不是今日花朝節上最最出眾的那一位,卻始終含著最淺最淡最溫柔不過的笑意,含笑仰望著他。

我看見他間或也會回頭看一眼她所在的方位,每每此時,她的笑顏都足以使席上最絕色的女子遜色。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做過。

可是玄蛇精說他並不喜歡晚娘,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岐華,你自始至終都不曾告訴過我——原來喜歡與喜歡竟也有不同,此與彼何為雲泥之別。

赤霞又在我耳邊呱噪呢,他一定以為我在難過,可青痕並不想讓他瞧出我難過。

為何耳畔又傳來那些人的歡呼聲,一隻一隻的鳳凰竟離了他的金鑾寶座,舞動著雙翅飛向週遭的那些個人群中。

「鯉魚精,鯉魚精,你快看!」

「你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你瞧,這可是花朝節上最最熱鬧的熱鬧呢!你瞧那些鳳凰,它們都是神鳥,在座的哪一位神仙修行最好,它才會落在誰的手上,誰手上落了鳳凰,帝尊就會親自賜他一層修煉。」

「鯉魚精,你知道麼?有些小仙即便修煉了數萬年也上不去一層修煉,你看這些神仙們,口水都快要流出下巴去。」

「唉,只可惜,這等福氣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企及。你趕緊瞧,每一年花朝節上,能夠理直氣壯伸出手臂去接鳳凰的仙家不會超過十位。你知道為什麼麼?」

「並不是這些人不想,而是這些人也和我一樣,害怕自個修為太低或太高,如若伸了手去,而那些鳳凰竟不肯當眾落下,反倒平白丟了一回臉面。」

「啊,鯉魚精,趕緊讓開!鳳凰朝你飛過來了,小心它認出你是妖孽,一口啄了你!」

果真有一隻金色的鳳凰撲面而至,好像蓄意要欺負我一般,一邊低低掠過我的面前,一邊伸出長長的利爪就朝我踢來。

耳畔,儘是赤霞的怪叫聲,不等我蹲下身子,他已經自個抱住腦袋衝出人群。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我想也不想,伸出小手,用力朝那只平白欺負我的所謂神鳥抓去,一把揪住它的長尾,拼盡了全身的氣力扯下。

只聽那只笨鳥連聲驚叫,叫得淒慘無比呢,我循著它的叫聲又再加了把力,就在滿山的驚呼聲中,硬生生從那只笨鳥身上揪下了一根長羽。

我似信非信地自個瞧了半天,這才想起朝它昂起小臉,連聲格格笑著,一邊朝它揮著那根被我握在手心內的長羽。

它骨碌碌轉了轉眼眸,一連瞪了我好幾眼呢,又朝半空中氣憤不已地怪叫了數聲。我故意要逗它,顧不得自個的身下尚是來不及變回的魚尾,扶著那棵白棠樹幹,笑得前仰後合。

我一面笑,一面探出手去,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朝它得意地歪過腦袋。

它斜睨我一眼,往前再飛了幾步,再瞧一眼我手中的長羽,好似極不情願地又往後退了幾步,一步一步,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將它的雙足輕輕歇在我的掌心內,俏生生收了雙翅。

身後,一片嘩然之聲,我得意地扭過小臉,想要自人群中尋見師傅和赤霞。

眼角餘光,悄悄掠過遠處那一處高台。

這一刻,天地都為之靜止,寶座上的他,似乎笑了一下,用長指摸一摸鼻子,也遮住了嘴角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諧謔。

第八章 取捨

最先發出聲響的,是一位青痕並不認識的仙家。只見他立在離我數十步之外,高聲叫道:「帝尊,小的不服!」

「小的自知德行有差,但,今日青丘山上諸多仙友,有上神,有高人,他們哪一位德行不比這尚未修煉成人形的鯉魚精強過百倍千倍?」

「雖說全憑神鳥有靈自願落架,評出我等去歲的德行修為,但,此番結果顯然是荒謬之至!」

「小的懷疑是這鯉魚精暗中使了什麼妖術,混淆了神鳥的視聽所致 !」

……

一言既出,滿耳都是此起彼伏的附和之音,更有人拿手直指著我,一個個滿面激憤不平之色,嫉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恨不能將我當場生擒了去。

我手中的鳳凰似乎也聽懂了他們的言語,它也朝著半空中寶座之上的他連聲哀鳴,神情楚楚可憐。

他看一眼身邊的天將,那人即刻會意,不過眨眼間,已飛至我跟前,一伸胳膊就將我連人帶鳥提了便走。幾下攀上那數不清的玉階,扔在高台之下。

身後,傳出山崩地裂一樣的重聲,竟是那些大小神仙們跪倒請願的聲響,綿延迴盪,響徹了天際。

我從地上吃力地爬起身,握緊小手仰頭看向他。

「大膽鯉魚精,見到帝尊竟然不跪!」話音未落,數道閃電已自他身邊幾位天將的衣袖間齊齊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下,硬生生將我重新劈倒在他面前。

他的面容好淡,端坐在高大寬敞的寶座上,低頭看著他足下的一干人等,眼中,竟然沒有一絲痕跡。

我原本漲紅的小臉,慢慢變回蒼白。

岐華,你果真嫌棄青痕麼?

為什麼你這麼久才瞧見我,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還任由他們一個個欺負我?

其中一個天將還向我俯身喝道:「鯉魚精,還不趕快自己報上名來?!」

自從重回九仙山,青痕就再也不曾開過口,此刻,青痕也絕不會開口講話呢。我趴在長階上,痛得皺緊小臉,狠狠朝他們逐一瞪回去。你們不是自稱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麼,又怎的一個個叫不出我的名諱?

他身邊尚立著十數位仙家,離我最近的那一個,就立在我頭頂的幾級台階之上,正是那位瑤英公主。

只見她低頭望住我,雪白的素顏之上,一副好像不忍再睹的形容。清澈如水的眼眸內,滿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恤之意,就好像我是她足下一個小小的乞兒。

我氣得扭過小臉,只當瞧不見她。

腦後,卻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怒斥:「鯉魚精,帝尊在此,你竟敢藐視天威,你果真活膩了不成?!」

「罷了。她不過是一隻冥頑不靈的鯉魚而已,根本聽不懂這些天家的規矩,天將還是不要和她費這些口舌了。」

「帝尊,這鯉魚精拔了神鳥的羽翎在先,公然藐視天威在後,依小的看,既然是她師傅將她帶的來,那緣池仙翁也要一併處置了為妥。」

說這些話的,正是立在他面前的一位上神。仙風道骨,衣衫雪白,手執了一支長簫,在他跟前小心回著話。

他卻笑了,眉目間這才拂過一絲微瀾,不置可否,含笑望著高台下的眾神道:「緣池仙翁呢?」

「小的,在這裡。」

師傅一面說,一面顫顫巍巍踉蹌著爬上高高的雲階,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上來,直至氣喘吁吁地跪倒在他跟前。

他一笑:「仙翁是想要我親自給你的徒兒再上一層修為?」他雖然在笑,可他那副神情就連青痕見了,都禁不住悄悄打了個哆嗦。

師傅自是再膽小不過,此刻,更被他嚇得身子好像篩糠一樣,不住發抖道:「小的,小的不敢,豈敢……」

他這才收了笑容,再看向足下的我道:「小鯉魚,今日之事,你和鳳凰都各有其咎。雖說你是妖孽,它是神鳥,我也一樣不會偏袒,一樣讓你心服。」

「你聽好。」

「既然你自認你的德行在這滿座之上,那好,我就再給你和這只笨鳥一次機會。」

「來人,給她一隻利刃。」

「是。」

「小鯉魚,你和它之間,今日只能有其一活下,要麼你殺了它,否則,依著法則,我就要處置你。」

他還未講完,那隻鳳凰已驚得直起脖頸,一面拚命在捉住它的天將手中撲騰著,一面連聲哀鳴,好像要辯解什麼。待看見了他眼中的沉色,竟好像有些嚇傻了一般,縮了縮脖子,低頭閉上了鳥嘴。

我接過那只利刃,抬頭望著他。

他也在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暖意,好像他真的從未認得青痕。

我垂下腦袋,再看一眼猶在那名天將手中不停掙扎的大鳥,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好像隨時就要蹦出我的喉嚨去。

岐華,青痕不想死呢。

那一次,你將我打入輪迴道,青痕渾身痛得幾乎要被撕裂,我拚命喊著你的名字,你當真一句不曾聽見麼?

我握緊那只鋒利的匕首,瞪大眼眸,照著面前那只神鳥的脖頸處就刺下去。

第九章 恩將仇報

只聽那隻鳳凰尖聲慘呼一聲,我的刀刃竟然刺歪了數寸,未割斷它的脖頸,倒是刺傷了它的左翅。

我猶疑著,正想還要不要再割一次,一道更耀眼的寒光已凌空劈下,轉眼擊飛了我手中的短刃。

只聽鳳凰再鳴叫了數聲,展開雙翅,繞著他的寶座盤旋低飛不去,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就在那漫山遍野震耳欲聾的斥責聲中,他終於自金鑾寶座中緩緩起身,一張面孔已然冷得好似冬日的寒霜。

那些仙人們瞧見了他的臉色,一個個見風使舵叫囂得越發凶了,你一句我一句,在我耳邊呱噪得不行。

大概的意思,不過是我這樣的德行怎麼可能配作席上修為最好的那一個,那只笨鳥實在是瞎了眼目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死有餘辜。

最先跪下的是西王母氏素。

她伸出衣袖,拉著她身旁的瑤英公主一齊款款跪倒,高聲請求道:「帝尊,如此心

腸狠毒行跡敗壞的妖孽斷不可留,氏素求帝尊按著法則處置她!」

她身後,百丈高台下的大小神仙們,聞聲登時跪倒了一大片,求之不得地齊聲應和著。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眸光再慢慢移向我,那形容就好像我真是一個心腸狠毒的妖孽,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的疼。

他足下原本被西王母拉著一齊跪倒的東海龍女,眼見他神色不對,遲疑著想要再立起。

才支起身子,卻又被西王母緊緊扯住,壓低嗓音向她低道:「傻妹妹,你還要為她求情?快跪下。」

瑤英看看我,又抬頭看看他,等到再望向我,一雙眼眸內,已只剩下深深的憐惜。眸內的柔光閃耀著最晶瑩的淚意,美得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梨蕊上的夜露。

可是,氏素竟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輕輕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趕緊俯身跪好。

瑤英看著我,一顆熱淚終於再也忍不住自她的眼睫之上滾出,就在那一片山海般的高呼聲中,用力掙脫了西王母的鉗制,猛地立起了她纖細的身形。

如此突兀,如此出人意表,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吵雜也跟著齊齊噤聲。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仰頭輕輕朝他道:「瑤英,求帝尊看在這小鯉魚尚未明辨事理不過一片混沌無知的情形下,暫且饒了她性命。」

「瑤英——」

「帝尊,求你放過她。」

「瑤英自知僭越,瑤英情願自個領罰,只求帝尊網開一面!」

微風拂亂了我的髮絲,我不等她再開口求他,想也不想,就朝她揮出我的衣袖。口中默念著咒語,一道一道的鯉魚筋隨著我的指尖揮出,直奔她嬌美的身形而去。

寶座前,原本一直沉默的他回過頭來,朝身邊的天將淡淡睨一眼,那些人自是會意,果然,有千道萬道的寒光亦隨之飛出。不過頃刻間,已有一點一點仿似傾盆血雨般,朝我兜頭落下。

那是我的鯉魚筋,就在我的頭頂,被他們一段一段割開,粉碎成千段萬段,開成了二月天際最鮮妍的落英。

「鯉魚精——」

「不要啊,鯉魚精!」

「你住手,鯉魚精——」

耳畔,是赤霞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喊聲,我痛得渾身顫慄,只當聽不見他叫我一般,

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再揮出掌心內小小的電光。

白水神女,我討厭你為我向他求情,青痕討厭你把我當做你腳下的乞兒。青痕即便再痛,也不會在你們跟前哭呢。

「妖孽啊,果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

「唉,自古妖孽終是妖孽,我說與你還不信。你見著沒?人家白水神女好心救她,她不僅不知好歹,反而恩將仇報,倒打一耙!」

「帝尊果真有眼光,白水的心地真是天地間少有的仁慈。」

「是是是。

……

「青痕。」

是師傅,他接過我小小的身子,瘦長的長面上汩汩流下的,竟也是眼淚呢。

「青痕,你痛麼?痛的話,告訴師傅。」

「小啞巴,你說話啊,我知道你並不真的啞。」

青痕並不啞呢,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講話。

我望著師傅身旁正在哭天抹淚的赤霞,強忍著痛楚,輕輕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再將指尖之上染了血色的水滴送到他面前,小臉上慢慢綻開一朵笑靨。

赤霞,你一直都不信,你瞧,青痕果真沒有騙你,青痕真的有眼淚了呢。

第十章 放手

九仙山的樹葉又黃了呢。

那些枝頭的果實映在日頭裡,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散溢著最誘人不過的香氣。

引得那些遠近的飛鳥,圍著枝頭亂飛,在人耳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似旁人瞧不見那些漫山遍野的美味。

我獨自坐在後山的老桃樹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衣衫。

上一次,赤霞用桃瓣為我變作的羅裙早就叫那些魚筋滲出的血漬污了,青痕極愛乾淨,總不能總穿著這些染了污淖的破衣爛衫。

此刻,原本是一天中天光最好的時辰呢。

可是,自從那一次自青丘山歸來,師傅和赤霞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約束我。即便青痕交出的課業寫得再歪歪扭扭難以入目,師傅也只當瞧不見,更別提是赤霞。

他非但在人前越來越護著我,就連青痕的小半功課,幾乎都是他背著師傅和其他師兄偷偷代我寫下。

為了不讓師傅察覺,他往往要刻意模仿我拙劣的筆跡,暑熱的天氣裡,我在旁邊一邊玩耍,一邊瞧著他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模樣,青痕每每笑痛了肚子。

身後,傳來師傅的腳步聲,我攥緊手內的衣衫,有些心虛地沉下腦袋。

師傅低低歎一口氣,俯身向我道:「天氣涼了,青痕坐在這泥地上,小心風寒。你上次的傷病尚未痊癒,為師一會便要出趟遠門,仔細再染了寒氣。」

我轉下眼眸,卻不應。

「赤霞,為師走後,你好生照看好小師妹,若她只顧玩耍荒廢了學業,須得給我嚴加管教,不得任她任性胡為!」

「是,徒兒記下了。」

「唉,她沒了魚筋,腿腳又不便,嘴巴偏又挑食得緊,你也不要太嬌慣了她的性子。」

「是。」

師傅低頭瞧一眼猶在埋頭偷笑的我,這才換了厲色向我斥道:「等為師回來,青痕的課業若還是毫無起色,為師定當不饒!」

我扭過小臉,假意瞧不見他的形容呢。

身旁,有一隻小小的蝴蝶,撲騰著雙翅低低飛過。我伸出小手用力去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棵老桃樹下的樹根上爬起身去追它。

不知追了有多遠,遠處才傳來一聲一聲的大呼小喝。

「青痕,青痕,你給我回來——」

「青痕——」

是赤霞。

我悄悄站住,眼前,已看見山下絡繹不絕的人煙,順著山間的石徑,正一個個費力地往那塊三生三世石的所在攀著。

「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你聽懂了麼,青痕?」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裡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

明晃晃的日頭,灑在山間的溪澗內,我拎起裙裾,試著又往前挪了幾步。

沿著這道溪澗,就可以一直游下九仙山,再順著那一道道的水泊,一定可以游回桃花溪畔。山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我窩下小小的身子,將自個藏在那些深可及膝的草叢中。

「青痕,你快回來!」

「青痕——」

清涼的溪水,慢慢沒過我的雙足,我一點一點小心往下沉著,仔細避開水底那些尖利的石塊,一口氣往下游了百步不止,這才偷偷自水下探出腦袋。

碧藍的晴空下,高聳入雲的山巔之上,清晰看得見赤霞的身影。

秋風,鼓起了他的髮絲和袍衫,他也正低頭看著足下溪澗中的我,卻再也不曾叫出聲。那雙狹長的眼眸內,分明是深深的傷色,朝我輕輕擺一擺衣袖,示意我趕緊沉下溪水去。

我歪過腦袋,再看了他片刻,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猛地一頭扎入溪水深處,擺著小小的魚尾,朝下游急急游去。

身後的山巔上,傳來他裝模作樣的呼喊聲。

「青痕——青痕——」

「你在哪?」

「你趕緊給我回來!」

……

頭頂之上的波光,從未有如此皎潔過呢。

我游了半日,才重又浮出水面。有一朵一朵的黃葉,正自山間緩緩飄落,飄在我身旁的溪水中,也落在我的髮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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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00: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兩條水道

我有些餓了呢。

那些野花所生的位置都離出溪岸好遠,我沒了魚筋,除非我爬出水面,再費力攀上那些陡峭的懸崖,才可以勉強採下一些。

可是那些山崖生得實在太過濕滑和險峻,若是有魚筋在,我尚可以藉著它們纏住那些樹枝或籐蔓,可是,青痕現在已經再不會有魚筋。

我猶疑了許久,終是不敢輕易去攀附,只得強忍著腹中的飢餓,再往前游了數十里

去。

天上的月輪,好像一輪金色的金盤,照得遠近的景致再分明不過。

遠處,是兩道水泊的岔路口。其中一個,一眼望不見盡頭,而另一處,則通往最近的市集所在。

隔了百十步,已經看見那些集鎮之上的燈影和人影了呢。河岸邊,不時有吵雜的行人經過,更有一葉一葉的扁舟或畫舫搖曳著從我身旁飄過,分別駛向不同的水道。

我再也忍不下肚內的飢腸轆轆,自水底一點一點往前移著,想要越過頭頂那些遊船,游進靠近市集的那道水泊之內。

其中一隻船舷之上,掛了許多只燈籠呢,一隻一隻,隨著水波在晚風中搖蕩,也照著甲板下粼粼的波光。

船艙內,笑語陣陣,似是女子之音。還有一陣一陣隨風拂過的酒香,那股氣味,青痕竟似曾相識。

我忍不住心內的好奇,自水下探出腦袋,用雙臂攀住船身,悄悄往上張望著。

軒窗內,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淺淺笑著,俯身望向他面前的綠衣女子。

只見他抬起衣袖,將自個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長指再托起那女子的下頷,將自己口中那口酒水送入她口中。

青痕,還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飲酒之法呢。我瞪大眼眸,剛想格格笑出聲,待看清他的面容,卻硬是沒忍住怪叫了一聲。

他登時聞聲回過頭,黝黑的面龐之上,慢慢浮出一抹驚奇的笑容。

他的眸光,在那一刻,亮得好像頭頂之上的月輪,嘴角彎成一道不經意的弧度,低頭饒有趣味地望住我。

玄蛇精呢。

我扭過小臉再去瞧他身後的女子,她卻不是晚娘。

他鬆了那名女子,緩步步出艙外,彎腰蹲在我手邊。我歪過脖頸,小手才要去握他朝我伸出的大掌,指尖還不曾觸到他,我的肚子卻在此時不爭氣地又咕嚕了一聲。

他突然抽回手掌,臉上扯出一副青痕看不懂的笑容,低頭譏笑我道:「青痕又餓了?」

我有些計較地斜睨他一眼,往下沉了沉身子,青痕確實餓了呢。

他搖頭似無可奈何地笑一笑,站起身,輕輕揮動衣袖,只見幾道耀目的電光閃過,不過片刻,一枝雪白的梨蕊已俏生生臥在他的掌心內。

我眼饞得緊,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卻仍是不接。

他矮下身子,作勢遞於我,一面好笑道:「小鯉魚,怎麼,嫌髒?」

他也叫我小鯉魚。

我剛想發作,嘴巴動了動,卻終是別過小臉,再去看他身後的那名濃妝女子。

她並未隨他而出,只是漠然立在原先的船艙內,冷眼瞧著我。

我被她瞪得有些生氣,故意朝她得意異常地轉幾下眼眸,這才仰著小臉望向他。

夜幕下,暗紅色的燈影內,他的髮絲和衣袖也叫晚風拂得輕輕飄起。雖還是那副黝黑的面龐,可那副笑容瞧在人眼內,已不再像初見之時那般醜得驚人。

他身上的傷,應該已經大好了呢。

我攥緊指尖,悄悄再嚥下口水,青痕其實也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問他,可是青痕此刻仍不想講話。

而他為我變出的這一枝梨花,瞧著雖顏色雪白,卻,並不是真正從枝頭摘下的新鮮花枝。

青痕的法力雖不如他,卻終是有些信不過他,青痕寧願挨餓,也不要冒險吃一些腌臢的東西。

我有些心虛地鬆了原本攀住船舷的小手,將身子慢慢沉入水下,眼角餘光瞥見他也自船上慢慢立起身,低頭瞧著我藏身的水面。

青痕,其實是不想叫他知道這已是我的第二世,他此刻所見的青痕,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鯉魚精,我經過輪迴道了呢。

我才不要他知道以後笑話我。如果讓他知道,他一定會像之前那樣哈哈大笑,拚命笑話青痕。

更何況,青痕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我在水下藏了許久,他也一動不動立在月影西斜的天幕下。

遠處的河谷傳出嘩嘩的水聲,我心內難過,急急擺動下尾巴,一個側身,離了他此刻停船的水道,游向另一條水道。

才游入,漫天的繁星即亮得耀眼,好像一顆一顆最璀璨的寶石,頃刻間落滿了我的前路。那條原本漆黑看不清去路的水泊,就在這一瞬間,化作了最耀目的星河。

我不過才游了百十餘步,就被那些扎眼的波光逼出了水面。

但只見,閃閃發光亮得好像白晝的星空下,眼前已可看見寬闊的近岸。一樹一樹的楊枝隨風輕拂,河岸之上,傲然玉立的,正是青痕最最熟悉不過的那一抹青色身影。

第十二章 粉色的魚筋

這一刻,我與他之間只隔了一條瀲灩的水波,那一副俊顏上,帶了淡淡的痕跡,低頭瞧著水波之上的我。

我被他瞧了片刻,這才仿似大夢初醒一般,一頭扎進水下。剛想轉身就走,卻又忍不住在水底隔了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偷偷打量他的形容。

天地山川,也隨之萬籟俱靜,那些耀目的星子,照得我根本睜不開眼睫。

我只得屏住氣息,索性將自個頭頂之上的水泡也一併止了,輕輕擺了幾下尾巴,悄悄再往前移了幾步。

他好似並未瞧見我仍在水底,身子斜靠在那棵筆直的楊樹幹上,正漫不經意地捏著他手內的物什。

我猛地躍出水面,圓睜雙目,狠狠瞪著他手中之物,心內實是氣憤異常。

他竟然又在捏一隻小小的泥偶呢,那模樣,分明是一個小鯉魚的形容。

他淡淡睨我一眼,仿似自言自語道:「怎麼,青痕還不想開口講話?」

「放心,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將它的眼眸捏得好像某人那樣溜圓,臉龐也會盡量幫它捏得大一圈。」

我氣憤不已,一下衝過去,就要去奪他手中之物。

他卻往後讓了讓,故意叫我撲了個空,再朝我揚了揚手中的泥巴,好笑道:「它這副模樣,是否真要比某人俊一些?」

我昂起小臉,想也不想,即忿然應道:「青痕的模樣也俊著呢!」

自從我踏上九仙山,這還是我第一次開口講話。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終是沒能忍住。

他笑:「哦?是麼?」

「青痕不是說我的手藝和你一樣也不好麼?」

我氣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中的泥偶,他卻低頭望著我,眼內的光華竟比我身下的波光還要溫柔。

「青痕還痛麼?」

一面說,一面將手中之物交予我,另一隻大掌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隨著他的動作,織有繁複紋飾的衣袖也自他的腕間徐徐滑落,露出裡衣一側的三根黑色魚筋。

我緊緊攥著手心內已被我捏得變形的泥團,心口處,一陣又一陣,是再分明不過的撕扯之痛。

忽然間,只覺身子像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我忙低頭去瞧,只見有一根一根類似魚筋模樣的粉色物什,不斷自他的掌心生出,一根一根再緊緊纏住我小小的身形。

我好奇地用指尖去摸了下,果真竟如我的鯉魚筋一般形容,非但相類,更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股香氣,青痕自是再熟稔不過,居然是他身上那股極淺極淡的香氣。

這段時日,青痕見過那麼多大小神仙,即便是玉帝帝尊身上的香氣,也不曾有他身上的一半好聞。

我瞪大眼眸,恨不能即刻就將它們收入袖中,一邊垂涎三尺道:「這是什麼?」

他笑:「怎麼,青痕連自個的鯉魚筋都不認識了?」

我驚喜至極,強抑著四肢百骸的顫慄,尖聲應道:「是給青痕的麼?」

他輕輕點頭,眼眸內的笑意也愈發深了下去。

可我原先的魚筋,和這世間所有鯉魚精的魚筋一樣,原本是黑色的呢,就好像他先前腕上被我纏上的那三根。

青痕長這麼大,在桃花溪內生了五百年,還從未見過有粉色魚筋的鯉魚,更遑論是帶了他身上的香氣。

這一刻,我渾然忘卻了週身的痛楚,格格怪笑著,帶著那一道一道的粉色魚筋,撲騰騰往水深處奮力游去。

忽然間又想起什麼,趕緊幾下游至他跟前,一面攀住近岸,一面仰頭朝他伸出雙臂。

豈料他才剛接過我的小手,我的指尖就已順勢去扯他腕上之物,才扯了一下,小手即被他按住。

我歪過腦袋,朝他再揚一揚我手中纏繞的粉色魚筋,得意地脆聲應道:「岐華,你手上的那三根太醜,我幫你換成粉色的這一種。」

他揮落我揪住他腕間的小手,長臂稍一用力,即將我自水中提至他身前,哭笑不得地低頭斥道:「實在是笨得可以。」

「啊——」

「不許叫。」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放心,不是交合,更不會要了你的命。」

「唔。」

「青痕還痛麼?」

「岐華,你給我的是什麼?」

「是我欠你的一層修為。」

「唔——」

「閉上嘴巴。」

他的懷抱如此溫暖,一面汩汩往我身內輸送著極其強勁的氣息,似要衝破我身內所有的結界,一面抱緊我小小的身子。

第十三章 冥帝

身下柔軟的衰草地,被我 壓出了一處小小的淺窠。頭頂之上,是一顆一顆燦若珠玉的星子。

晚風有些涼呢,這一次,他竟然沒有親我,也沒有再與我交合,而是將我的身子輕輕送入河堤之下的柔波內。

我有些失望,仰著小臉,攀在近岸,一眨不眨地望著岸上的他。

他莫非又要丟下青痕了麼?

他的眼中,俱是青痕看不懂的深意,淺淡得就好像我身下的水波。我望得有些難過,假意扭過小臉去看遠處的樹影,順勢背過身子。

腦後,卻傳來他的沉聲。

「青痕這是要去哪裡?」

我登時歪過腦袋看向他,他的衣衫也叫風拂起,默立在那些楊枝下,那副形容,叫我想起那一日他在青丘山的模樣。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悄悄垂下脖頸,先在自個肚內搜腸刮肚地思慮了數個來回,這才驀地抬起腦袋,脆生生應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擺下魚尾,往前移了一步,仰頭接道:「青痕,是有要緊事要回桃花溪呢。」

「哦?」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想也不想即大言不慚地再道:「青痕原本是想告訴那些鯉魚精,青痕自個也有眼淚了呢。」

他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低頭瞧著足下的我,淡淡接道:「是嗎?」

我重重點下腦袋,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麼,忙嬌聲再應道:「青痕的札記還留在九仙觀外的樹洞內,青痕原本就是要回去的。」

那本札記,一直被我仔細藏在觀外的老桃樹下,臨行前,竟不曾來得及去取呢。

他俯身望著我,我昂起小臉,歪頭也看著他。

這一刻,就連天上的星子都比不過他眸內的光芒,可是他那副神情,分明是揶揄。我心虛地嚥下口水,終是在他炯炯的眸光中,垂下了腦門,小臉一 點一點漲得通紅。

耳畔,傳來隱約的蟲鳴,也傳來他縱聲的大笑。就在那瀲灩如水的夜色中,大笑著揮動衣袖,揮出了道道微瀾,好似朵朵嬌美的睡蓮,盛開在我的身 側。

只聽他含笑向半空中命道:「莫顏。」

隨著他的諭令,青痕的頭頂果真憑空降下了一朵祥雲。上面,躬身立了一位素衣的冥將,低頭小心應道:「小的在。」

「給我將她送回九仙山,叫緣池仙翁好生看管。」

「小的遵命。」

我登時握緊小手,自水中支起身子,瞪大眼眸,滿臉都是不情不願的怨憤。

莫顏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再低頭悄悄瞧一眼他,嚇得面色慘白,一時竟忘了下來擒我。

他並未動怒,不過雲淡風輕地接道:「小鯉魚,我此時尚有要緊事要處理,沒空和你囉嗦,我讓莫顏先送你回去。」

可是青痕不要這麼早就回去呢。

他看著水中怒目圓睜的我,再看一眼自個面前的手下,這才斂了笑意命道:「去陰曹和他們說,就說我知道了,那些人都給我盡數殺了。」

「是。」

臨去前,莫顏再偷眼瞧下我,躬身再請著命:「方纔閻君差人來稟,一共有五萬人。」

天上的月影,在這一瞬間也叫浮雲遮住,我往後蹭了蹭,躲進一樹楊枝的陰影中。

縱,再垂著脖頸,也分明聽見頭頂的他道:「傳我口諭,如果叫我瞧見這些人活過五更,我唯他是問。」語氣平淡至極,宛若微風拂過水瀾,聽不見 絲毫的猶疑和起伏。

「是。」

話音未落,眼前的莫顏又再低頭朝他拜了一拜,不過眨眼間,已翻了一個觔斗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應聲哆嗦了一下,屏著氣息剛想沉入水中,卻見他已然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第十四章 我討厭你

他低頭笑:「青痕怎麼了?」

我佯作不經意地望一眼遠處的水道,強忍著心內的焦急,指著彼處道:「青痕餓了呢。岐華,我去摘些野花好不好?」

可是,我的話音已經落了許久,都不見他有應。我悄悄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瞧了瞧身後的他。

不知為何,這一刻的他,與往日完全不類。

我被他身上的冷意嚇住,低低垂下腦袋,只敢偷偷打量他在水中的倒影。

耳畔,傳來他的沉聲:「青痕知道去路麼?」

我聞聲登時仰起小臉,討好地朝他揚一揚我手內一直捨不得太早納入的魚筋,綻開一抹甜笑:「青痕有魚筋,不怕呢。」

他嗤笑一聲。

未等我再應,身下的河谷已猛地一沉,我根本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就在水下栽了個倒栽蔥。

狂風乍起,就連週遭的河水也在這一瞬間暴漲了一丈有餘,害得我在水下一連嗆了好幾涼水,嗆得青痕差點背過氣去。

等到再浮出水面,見他依舊立在岸邊,背負雙手,漠然瞧著足下的我,那副俊俏的容顏之上,瞧不出有絲毫動容。

我被他瞧得有些生氣,竟一時忘了害怕,自水下支起身子,也毫不示弱圓睜著眼眸朝他瞪回去。

他似是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痛得緊,只見他淡淡再接道:「果然是沒心沒肺的妖孽。」

妖孽。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叫我。

我心內難過異常,故意繃緊小臉,只當不曾聽見過一般,只將身子一點一點沉入水底。一直沉到最深處,再急急擺下尾巴,一口氣往前游去。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青痕並不笨。

我知道你不會來,青痕只是不想再瞧見你如此嫌惡我的表情。我把那本札記故意落在九仙觀,藏在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一來青痕捨不得叫水打濕了它,再者,青痕想要自此忘了你。

雖說我只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只要我再回到桃花溪,時日久了,我一定可以再忘了你呢,就像當初我忽然間就記不起你的模樣。

風浪愈來愈大,那些惡浪彷彿要將我一口吞掉,狠狠朝我兜頭砸來。

非但那些惡浪欺負我,就連冰冷的河水也激得我的眼眶生疼,我猛地一個激靈從那些浪頭中躍起,朝著身後百步之外的他叫道:「岐華,我討厭你呢。」

他動也不動,我氣得不行,一口氣再游回他置身的近岸。攀住那河堤,昂起腦袋,惡狠狠地朝他叫道:「青痕討厭那些功課,討厭那些仙家呢!我也討厭她,討厭你和她成親!」

他低頭望住我,隔了許久才淡淡接道:「誰說我已經娶了她?」

一面說,一面俯下身,朝我伸出一隻長臂,面上,俱是我看不懂的形容。

長指輕輕撫上我的髮絲,一下一下,隨著他的動作,風浪也在一點一點停歇。天上的月輪終於又爬出了雲層,有溶溶的月華灑在我與他的身上。

「青痕哭了?」

我嚥一口口水,從他的手掌中背過小臉,故作滿不在乎地道:「我才不會哭,我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是麼?」

我斜睨他一眼,只當充耳不聞。

「小鯉魚,你當真以為我很清閒?我沒閒情和你在這裡囉嗦,給我老老實實閉上眼睛。」

我瞪大眼眸,我才不要閉上眼睛。

但,才瞪了一刻,終是忍不住心內的歡喜,一把自水中撲向他懷內。也顧不得滿身的濕漉,重重砸向他,一面埋首在他身前,一面格格大笑出聲。

第十五章 撞破

他被我濺了一身的水,我緊緊攥著他的袍衫,渾然忘了自個羅裙下的痛楚,也忘了他實乃這天地間至尊無上的帝尊。

天地萬物,或生或死,幾時死,何時生,一如方纔那五萬人眾的性命,俱在他區區一念之間。

「青痕自己認得回去的路麼?」

我正低頭忙著念動咒語,未等我將魚尾變成人的腿足,頭頂之上,已傳出他的訊問。

我有些不樂意地抬起腦袋,卻望進他絲毫沒有商量的眼眸中,玉立在那些垂楊的枝條下,再淺淡地移去視線,望向遠處的夜闌。

鼻尖處,忽然嗅到另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甜香,我悄悄回過小臉,但只見他原本背負在身後的手掌內,叫風拂起的衣袖間,不知何時竟多了幾枝雪白的梨蕊。

清香四溢,新鮮異常。

我轉下眼眸,悄悄自他的指間抽出一枝,一連揪了數朵,忙不迭地填進自個的嘴巴。才胡亂嚥了幾口,腦後,卻聽見響動。

我抱著梨枝,坐在堤岸上,好奇地扭過臉去瞧,待見到眼前的場景,卻不由得呆住。

天色竟好像透亮了一般呢,有七彩的雲霞,盛開在漫天之上。

那些雲朵上,密密麻麻站著的,非但有大大小小形容各異的神仙,更有全副鎧甲的天兵天將。

人數雖不甚多,耳畔,卻傳出山呼一般的聲響,那是他們向他齊齊跪拜的齊聲。

就在這些人的最前列,尚立了一名白衣男子,自始至終都不曾向他跪下,甚至連欠下身都不曾。雪白的衣袂隨風鼓動,低頭望著雲端之下的我,正擠眉弄眼笑個不歇呢。

我瞪大眼眸,差點被他噎到,指尖用力握著手心內的枝條,他的模樣,青痕化成灰都認得。

他竟然是玉帝呢。

他似乎笑了下,順手將手中的梨枝扔給我,點頭應道:「都起來吧。」

那些原本跪倒的神仙們,聞聲一個個爬起身。有些人,身子雖已然立起,腰背卻越發俯低了下去,一面還偷偷用衣袖擦著腦門上的冷汗。

只見玉帝回身朝其中一個手執仙杖鶴髮童顏的老傢伙使了個眼色,那人即刻步出隊列,俯身再朝河堤上的他拜了數拜,揚聲道:「小的,見過帝尊。帝尊——」

他卻一揮袍袖,即刻打斷他道:「我知道了,無需爾多言。」語氣雖尋常,卻是再冷淡不過。

那人賊溜溜地瞧了一眼自個身旁的玉帝帝尊,又偷偷抬眼睨了我一眼,好像極辛苦般,硬是嚥下了後面的言語。雖說是在一旁斂眉低目,但那副神情,瞧著不情不願得緊呢。

「岐華,我正好和幾位仙家路過此處,老遠就瞧見你的鑾駕,我明明叫他們不要打擾你,可他們這幾個偏偏不敢輕慢。」

「哈哈哈,都怪你平常對他們約束太緊,嚇破了他們的膽。」

「白水,你平素的性子最平和,你說是麼?」

他身後的女子這才慢慢移出,駕了一朵祥雲,徐徐落至他跟前。

白衣勝雪,烏髮如雲,清麗的嬌顏之上,含了一抹最柔和安靜不過的淺笑,就在他面前的柔波上,朝他徐徐跪倒,輕聲叩拜道:「瑤英,參見帝尊。」

清風拂起他青色的衣衫,他淡淡地笑了,只當瞧不見面前的玉帝一般,點頭笑道:「起來吧。」一面說,一面俯身接過她朝他伸出的指尖,那語氣,分明是溫柔憐恤之意。

我皺下小臉,歪過腦袋,在他身後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的形容。

她卻望著我笑了,好像一副極高興又極欣慰的模樣。

我握緊自個手內的梨枝,握得手心生生地疼,扭過小臉佯作去瞧遠處的鸞鳥,故意不看她呢。

腦後卻傳來他的笑語:「看來今日玉帝好雅興。」

「哈哈哈,哪裡哪裡,我哪裡比得過冥帝一半的閒情!爾等說是不是?」

但,那些人聽了,腰身已是俯得愈發低了去,一個個,不停試著頭上仿似永遠擦不淨的汗膩,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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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01: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一坨泥團

玉帝一面托著自個的下巴,一面好像才剛瞧見了我一般,瞪大眼眸,饒有興趣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向我。

「這位小……是——?」

他一笑,卻不應。背負著雙手,玉立在那些隨風輕拂的楊枝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也隨著玉帝落在我身上。

可是,那些雲朵上的大小仙家們顯然已經按捺不住了。其中有幾個伸出衣袖,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才要像在花朝節上那般出言斥責我,眼角餘光再瞧瞧我身旁的他,一個個愣是強忍著又再放下。

面前的瑤英公主,卻朝我俯下身來,在我面前柔聲教道:「青痕,該去拜見玉帝帝尊才對。」

我手握著我的梨枝,身子往後挪了挪,繃緊了小臉,一本正經地瞧著雲端之上的玉帝。我不喜歡她如此靠近我呢。

他也正朝著我笑,挑著一雙眉毛,笑得得意異常。

可是他明明早就認得青痕,此刻,卻故意裝作不認識我。

瑤英見我不動,只得彎著纖腰,朝我略略又加重了語氣低道:「青痕?」

我只當沒瞧見她,歪過腦袋,故意繞開她堵在我面前的身影,去瞧她身後的他。他似是一早料定我會去瞧他,緩緩掉轉過視線,似笑非笑地看著別處的堤岸。

青痕並不笨,我當然知道要拜見玉帝,可是,我一聽見她叫我做,我心裡就百般不樂意呢。

我心內氣惱得緊,強忍著心頭的嫌惡,只用眼角餘光,斜睨了她一眼,一面手忙腳亂地爬上岸去。

登時,所有人都一齊瞧見了我羅裙之下的那隻小小丑醜的魚尾。

一時間,滿座嘩然。

那些齊刷刷的眸光中,什麼樣的形容都有,卻都是強抑著,明明寫在臉上,卻又故作高深莫辨。

這些眼光,青痕五百年內早就識得,又豈會瞧不出?

我只顧低頭忙著我的魚尾,輕捻指尖,默念著自個心內的咒語。這一次,青痕居然極爭氣呢,居然一蹴而就,一次就變成了一雙雪白嬌嫩的腿足。

我沾沾自喜地抬起小臉,才要轉身,身後,果真又傳出她呱噪無比的痛惜之聲。

「青痕?」

我聞聲回頭,她居然又拎著裙裾往前挪了小半步,似是要追來的模樣。嬌美的容顏之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擔憂。

我不禁怒從心起,強忍著週身一陣緊過一陣的痛楚,蹲下小小的身子,撿起自個足下的那一坨泥團,隔了四五步有餘,用力朝她砸去。

臨出手之前,我特意抬眼偷偷去瞧他的形容,這一次,青痕並未直接擲向她的身形,而是直奔她足下的衰草而去。

週遭,萬籟俱靜,就連樹下的清風,也彷彿被我驚得戛然而止。

眼前,是泥巴四濺而起的狼籍,濺得她滿身滿臉。耳內,是泥塊落地粉碎的重音,落於堤岸之上,倒仿似落入了人心內。

污了她雪白的衣衫不說,更污了她皎潔如月華的素顏,就連柔軟的髮髻之上,也濺了許多個泥點。

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仙家,差一點沒將自個的眼珠子瞪得掉下來,一個個目瞪口呆一眨不眨地低頭瞧著我。

最先出聲的,還是那位立在雲層最高處的玉帝。只見他擊掌俯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還環顧自個身側的大小仙家,好像要他們也一起跟著他附和。

「哈哈哈,這位小……鯉魚精確實很有幾分趣味,連我瞧著都忍不住動心,冥帝覺得呢?」

我順著所有人的視線,悄悄抬眼去瞧他。

他卻淡淡笑了,那副形容雖是笑,卻足以讓天地山川都為之變色。

第十七章 懲戒

天搖地動,頭頂的垂楊隨著驟起的狂風,拍打著人的衣衫。就在他身後,墨靄慢慢散盡,漸漸顯露出暗紅色的光與影。

原來,方纔的那些個夜幕深處,竟同樣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鎧甲的冥將。

原來,這便是玉帝方纔所提及的他的鑾駕。

有數道刺目的電光,自那些冥將的衣袖中凌空落下,再匯聚成一束堪比日頭一般耀眼的強光,直奔玉帝身旁那位手執仙杖曾對他出言不遜的老傢伙而去。

不過是眨眼間,只聽那人應聲而墜,斜斜自腳下的雲彩上栽落,身子剛落至河面,即已化為飛灰。

餘下之人,早已嚇得身如篩糠,面如土色。更有幾個竟然站都站不住,一個趔趄跌坐在雲上。

他緩緩再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掃過我。

我只覺自個的身子一緊,頃刻間,似有一道一道的繩索將我從頭到腳緊緊縛住。

未及我掙扎,隨著其中一位冥將的手勢,我已然被他掌心的勁力,重重摁倒在玉帝的足下,就好像我真是在朝他三跪九叩一般。

更多的光電不停擊下,擊在我小小的身軀之上。每擊一次,青痕就痛得一縮,那種鑽心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分不出輕重來。

我痛得想叫,卻似被什麼東西死死封住了喉嚨,根本發不出一絲聲響。

腦後,傳來他淺淡的沉聲,再平淡不過地接道:「玉帝還滿意麼?」

我拚命昂著脖頸,仰起小臉,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只盼他能心存一念仁慈救下我。

他先前不是認得青痕麼?他和他雖同樣是至高無上的帝尊,許多時候,卻遠比他要和氣許多。

那些電光映在他白色的衣衫上,閃出最刺眼的光芒。他也在低頭瞧著我呢,一副平靜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一絲憐惜之意。就連原先的那副笑容,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後,他的聲音又再傳來,聽來隨性尋常至極,不帶絲毫暖意:「既然諸位如此好奇風某與這妖孽之間的糾葛,玉帝可有興趣當著這些人的面,聽風某再細述一遍?」

他又叫我妖孽。

愈來愈多冰冷的水滴,飛濺在我身上,我輕輕扭過小臉,去瞧他身側的水幕。

就在那些由風浪堆砌的高牆之上,分明映出九仙山的最高處,那一座山之巔,那一方三生三世石。

樹影搖曳的薄靄間,影影綽綽,赫然立著當日的玉帝、師傅和青痕。

玉帝仿似猛然間被驚醒一般,驀地朝他擺著手臂,乾笑了數聲道:「毋庸毋庸,今日時辰已然不早,我看大家還是早些散了吧?」

一面說,一面大笑著往後便退,臨走,還不忘用掌力推倒了那堵水幕。

他嗤笑一聲,背負雙手,傲然玉立在河堤之上,任憑玉帝將那幕水牆卸去,就好像不曾瞧見青痕一般。

風浪漸漸止了,我身上的束縛也漸漸鬆去。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上原本就襤褸的衣衫,此刻,它又被我方才吐出的血漬染得污穢不堪。我輕輕沉入水下,往河谷的最深處沉去,生怕弄出一絲微瀾,叫頭頂之上的人瞧見我。

有人在輕喚我的名字呢。

卻並不是他。

也不會是他。

我握緊小手,將自個藏在河谷深處一塊巨大的怪石背後,緊緊抱住胸前的巨石,將小臉埋在石縫內



第二輪有獎競猜答案(對娜文的理解很有益哦)

2010年12月19日00:03

某娜:《懲戒》這一章內,風岐華為麼要懲戒小鯉魚?有獎競猜哦,有猜中的,今日偶就2更。這一次,某娜不再提示了呢!!!!

諸位小鯉魚童鞋:……

(其下省略了一萬字……都是各位小鯉魚的猜想和臆想呢,某娜實在無力再一一貼,都看見了呢,回復多的小童鞋,某娜糊你滿臉口水,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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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娜給出的答案(並不一定正確):

從風岐華的角度來看,首先,他和小鯉魚大晚上的,雖什麼都沒做,但他丟下公務和一隻地位最卑下的妖孽在這河堤上,不管做與不做什麼,已然無需再多說任何言語,那些神仙都心知肚明。

他很尷尬,那是一定的。

而玉帝不依不饒,他也只能隱忍,那也是必然的,所以,他才有一開始的淺淡處之。

因為他隱忍,所以,他沒有對那位對他不敬的老傢伙斥責,也更談不上出手懲戒。

雖然他知道那老傢伙明顯是玉帝指使的,他也認了。

而小鯉魚按照法則,是必須要拜見玉帝的。但,這個小傢伙因著白水的多事而公然悖逆。彼時,他同樣不過一笑,沒有發作呢。

一個未修煉成成人形的妖孽見了玉帝帝尊,公然視而不見,那些神仙當然看不下去,剛剛想要指責小鯉魚不懂規矩,可是想想又不敢造次。

小鯉魚是他的人,他知,玉帝知,那些神仙都知。

可是好了,接下來,小鯉魚童鞋扔了一坨泥巴砸在白水的身上。誰人都知道白水是他的未婚妻,此時的他,無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帝尊,都是陷入了恥辱的兩難境地。各位試想一下,好比他的小^三當著眾目睽睽的面,欺負了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而更令他難堪的是,他的下屬和對手都眼睜睜地看著,看他的笑話,看他如何處置,他此時必須要有所處置吧?各位說是不是?

一個地位至尊之人,卻不得不忍受如此之羞辱尷尬的境地。白水是導火索,他明白;小鯉魚是惹禍精,他也明白。

所以,他需要轉移公眾的視線。

他這才變了色。

第一個下手懲治的,就是那個先前對他不尊的老傢伙,他直接殺了他,給玉帝一個下馬威和還擊。

隨後,他採取讓小鯉魚向玉帝跪拜的方式,來懲治她。(貌似這二者犯錯的程度相類,一個判了死刑,一個卻是有期?)

他當時還反問了玉帝一句:「玉帝還滿意麼?」

這句話,擺明了是說他方纔所為不過是為了要給玉帝一個交代,這才懲戒了自己的人。(哈哈哈)

他殺了那個上神,卻只是打傷了小鯉魚。而且,他並沒有用」她侮辱了白水「的咎因來懲治她,而是教訓她須要按著法則拜見玉帝。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某娜擊掌贊一個先)

然後,他再一次反擊。

用那幕水牆告訴玉帝和諸神,他和小鯉魚的糾葛,他們腦中正臆想著的糾葛,始作俑者正是爾等面前道貌岸然且正在幸災樂禍的玉帝童鞋。

最後的競技結果是:風岐華童鞋成功扳回一局,玉帝童鞋落荒而逃。

貌似沒有一個小鯉魚童鞋完全猜對呢,所以,今晚就一更?

第十八章 何處不相逢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了,頭頂之上,除了嘩嘩的流水之音,已再無其他。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前後左右東張西望了半天,但只見寬闊的河谷之上,堤岸兩側隨風飄蕩的垂楊枝條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活物。

我心內難過,垂下腦袋,用掌心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河水,胡亂潑向遠處。

但,水花還未及落下,空蕩的天地間,已隱隱有一把低沉的嗓音凌空響起。

我驀地自那些漣漪中支起身子,抬頭望向自個頭頂的天穹,可是那裡除了有幾隻飛鳥和雲朵飛過,再無半點蹤影。

可是,青痕不認得回去的路呢。

我猛地再扎進水底,急急擺下魚尾,顧不得週身的傷處,一口氣往前游去。

不過才游出數十里,青痕的氣力便似要用盡,且越往前行,兩岸的水道也變得越來越狹窄。面前,已剩下一條淺淺的溪澗,再要前行,已再無去路。

溪岸上,那些趕集的凡人絡繹不絕。間或有一陣又一陣的歡聲笑語朗朗響起,仿似一個個都有著天大的喜事。

我心內好奇得緊,躲在近岸,自幾枝焦黑的枯枝背後,偷偷往那些人臉上瞧去。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到這些凡人的集市上行走過呢。

就在距我不過十步之外,正開著幾從淺色的野花,小小的骨朵上,尚帶著未干的夜露。

我不覺嚥一口口水,屏住氣息,往前又爬了幾步。

一面將自個藏在那些低低的衰草中間,一面捻動指尖,徐徐將衣裙下濕漉漉的魚尾變幻成人的雙足。

骨碌碌的眼眸,絲毫不敢有懈怠地盯著遠處的行人,悄悄伸出手去摘。

有裊裊的煙霧,自那些擔夫的爐灶中溢出,更有一些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夾雜在這些販夫的中間匆匆路過。

其中一個身段高挑膚色白淨的,眉眼之間,瞧著竟有些與當日的張瑞文相類,比起他還要俊上幾分呢。

我坐在草叢中,一面揪著那些野花往自個嘴巴裡面送,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遠近經過的紅男綠女們。

才啃了四五朵野花,青痕猛然間瞪大眼眸,再用力揉下自個的眼睫,剛剛那一個玄色的高大身影,看著竟活脫脫是玄蛇的背影呢。

我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一路小跑著奔過去,只當對週遭那些鄙夷詫異的眼光

視而不見。

只見他俯下身,在一個懸著許多折扇的攤販面前停下,隨意撿起一把墨色的骨扇,在手中徐徐展開。

手心內的花束,早被我攥得凋零殆盡。

我並不敢上前,隔了三五步,立在那些來往不絕的人群中,抱著手中被我揉成一團的花束,一眨不眨地仰著小臉望向他。

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是這一刻,青痕再見到他,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從心頭一直到嘴角,竟然忍不住都笑開了花呢。

他期期然轉過身來,擲了手中的扇子,含笑的眸光就在那一瞬間對上我望住他的眼光。

我猛地收住笑意,換成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隨意丟了自個手內的殘花,好像從沒有瞧出他一般背過身去,佯裝去瞧我近旁的那些個陌生人。

瞧了有片刻,這才回過小臉,一邊得意異常地轉下眼眸,一邊大言不慚地朝他格格笑出聲。

玄蛇精呢。

可是,他卻好像不認識我一樣,仔仔細細地再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好笑道:「這位小友,在下認識你麼?!」

我被他問得愣住,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的形容也隨之慢慢繃緊。

他低頭望住我,饒有興味地抄起一雙手臂,忽然間笑得咧開了大嘴。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小鯉魚哇!」

「咳咳咳,小鯉魚,我說你怎麼你穿成這樣?你可不能怪我貴人多忘事,你瞧瞧你自個這身衣衫……咳咳咳,恕在下實在眼拙,一時竟沒能認出是你。」

青痕並不笨呢,他這副形容,分明是在笑話青痕的衣衫襤褸。

我握緊小手,狠狠朝他瞪回去,一張小小的臉龐已是氣得滿面通紅。

第十九章 喜歡與不喜歡

他的眸光再落在我的雙足之上,嘴角彎出一抹促狹的笑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順著他的視線去瞧,但只見原本濕漉漉的雙足之上,不知何時竟沾滿了污淖不堪的塵灰。

青痕一向極愛惜自個的容貌,也極愛乾淨,我低頭瞪著它瞧了半日,心內氣惱不已,強忍著痛,連連頓足。

可是我越頓足,那些濕泥就愈發滑膩顯眼,再加上這一身破衣爛衫,這副形容,根本已與集市上的乞兒無異。

我佯作鎮定,滿不在乎地昂起自個的脖頸,不過斜睨他一眼,只當自己滿不在乎呢。

他長得那麼醜,青痕才不怕他笑話我。

他的腰間依然繫著那只酒囊,裡面,隱約飄出淺淡的酒糟之氣。掃一眼週遭的人群,這才回過臉來向我笑道:「怎麼,小鯉魚,你找我有事?」

我被他問得有些心虛,垂下眼睫,佯裝去瞧面前那一把又一把的折扇,不敢與他目接。

他解下酒囊,仰頭喝了一口,自顧自朝前走著。髮絲垂在那件玄色的衣衫之上,看著竟也有幾分俊俏呢。

我歪下腦袋,正遲疑著要不要追過去,卻見他正停在數步開外,回身朝我笑道:「還不走?」

我登時喜笑顏開,強忍著足下的尖銳之痛,小跑著追至他身後。

日頭已經上了三竿呢,面前的石徑之上分明映著他高大的身影,也映著我緊隨其後的小小身影。

一前一後,行在那些凡人的街市之上,每過一處,我都忍不住駐足,小心地用小手去摸那些在我看來極新鮮的物什。

每每此時,他都會立在前面不遠處,一面飲著他手內的美酒,一面若有所思地望住我。

我忽然尖叫一聲,整張小臉都放出光來,就在青痕面前,掛著那麼多簇新的羅裙呢,其中有一件淡粉色的,尺寸式樣都極合我心意。

他慢慢踱步過來,用自個手內的酒囊一下打落我猶在摩挲著羅衣的小手,含笑朝那位怒目圓睜的店家點點頭,一面從袖內掏出幾個碎銀,交與他。

我格格笑著,剛想脫了身上那一件換上新衣,才脫了半隻衣袖,卻見他哈哈大笑,俯下身附在我耳畔低道:「小鯉魚,你那個男人竟沒教過你什麼是廉恥?」

廉恥?我似懂非懂地睨他一眼,只顧滿心歡喜地低頭瞧著我手內稀罕的寶物,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呢。

他不懷好意地怪笑數聲,再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囊內的美酒。

「還不快走?」

他在叫我呢。

我抬起小臉,抱著衣衫,緊步追上他。

原來,他帶我去的地方,不過是這街市的盡頭。面朝一泊湖水,寥廓浩淼,卻無風

不起浪,無波亦無瀾。

我縱身躍下水中,幾下將自個身上的那一件剝淨,再換上新衣。

他坐在樹影下,將手中的酒囊一飲而盡,轉眼又從袖中取出另一隻精緻的酒器來。

我攀在他身側的近岸,好奇地歪頭去瞧。細長的酒瓶之上,有嬌艷的梅花,盛開在潔白的瓶身上,瞧著煞是動人。

他低下頭,朝我揚一揚手內的物什,那副神情,分明是在笑話我。

「要不要來一口?」

「小鯉魚,我知道你愛乾淨,這一瓶,我還沒開封。」

我往後縮了縮,故意又遠離了他一點。眼前,清晰現出他在那只遊船上與那位綠衣女子之間奇怪的飲酒方式。

我略微紅了小臉,脆聲應道:「青痕討厭這些酒氣呢。」

每每一聞到這些酒氣,青痕便會想起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腌臢之人,青痕才不要喝他給我的東西。

他咧開嘴巴,不屑地一笑,輕輕摘去了手內的瓶嘴。

「小鯉魚,你一個人?」

「玄蛇精。」

「怎麼?」

「你喜歡船上的那個女子麼?」

「不喜歡。」

我瞪大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可是你親了她,還——

「怎麼,青痕想知道什麼?」

「玄蛇精。」

「嗯。」

「你很喜歡親她對不對?」

「哈哈哈。」

他俯下身子,用手內的瓷瓶一把攬過我的腦袋,黝黑的臉龐貼在我面前,湊到我嘴巴跟前,低低笑道:「我也想親你,鯉魚精,你要不要嘗下我的滋味?」

第二十章 隨行

他咧開的唇齒間,散溢著淡淡的酒香,味道竟不似先前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酒鬼那般難聞。

我不覺好奇得緊:「玄蛇精,你也喜歡親親麼?」

「青痕喜歡?」

青痕喜歡呢,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張瑞文親我的味道,滿嘴都是令人作嘔的人肉氣息,親得青痕一連許多時日都嚥不下一朵梨蕊。

「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曾經,有另一個男人也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和那位綠衣女子做過。

可是玄蛇精始終說他不喜歡她們,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原來,非但喜歡與否之間會失之千里,就連喜歡與喜歡竟也有大不同。

你喜歡的不過是親親,還有男女之間交合的美妙滋味。

「鯉魚精,你哭了?」

頭頂上方的天穹,頃刻間,堆滿了黑壓壓的烏雲。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劃破長空,也驚起了千層駭浪。

—文—我將自個沉入水底,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人—眼角餘光,透過暗沉的波瀾,偷偷去瞧堤岸上的倒影。只見他正默然立在彼處,面孔上原先的戲謔早已不見,先是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漫天的巨變,再低下頭,瞧著我藏身之處的水波。

—書—豆大的雨點自天際傾倒而下,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也打濕了他的衣衫和髮絲。

—屋—那一日,他竟不曾離去,買了許多瓶酒來,好像一個木偶般靜靜坐在堤岸前。一口一口喝著他手內的美酒,直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器,堆滿了他的身側。

有嬌艷的朝陽,慢慢自遠處升起呢。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隔了好遠,歪頭看向他。

他扔了手中的最後一瓶酒,徐徐自地上站起身,黝黑的臉龐之上,掛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朝我伸出一隻長臂。

我猶疑了好一會,這才心虛地擺下魚尾,磨磨蹭蹭地靠過去。

初升的日頭裡,他的面容也透出一層淡淡的紅暈,蹲下身子,低頭向我輕道:「青

痕有眼淚了?」

我仰起小臉,有些沾沾自喜地點點腦袋。

他的視線再落在我小小的身子上,炯炯如電,卻又含了幾分小心,低道:「這些淤青都是那個男人給你的?」

我低頭瞧一瞧自個,剛想狡辯,待看見他的眸光,終是一點一點漲紅了小臉。

有幾隻飛鳥,低低掠過青痕的頭頂呢,我扭過脖頸一路望過去,只當沒聽見他方纔的問話。

腦後,卻傳出他的嗤笑聲。

「又是一個蠢貨。」

我登時轉過小臉,自水中支起身子,怒目圓睜,朝他狠狠瞪過去。

他仿似無奈地搖下頭,抱緊雙臂,低頭望住水中的我,哂笑了一聲再道:「小鯉魚,你想清楚。我玄蛇此生不會再喜歡任何人,我和那個男人一樣,給不了你任何東西。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滿不在乎地應聲接道:「我也討厭你呢。」

他笑:「是麼?」

話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而去。

我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瞧著他的背影,心內竟難過異常。青痕獨自在桃花溪內活了五百年,卻從未像此刻這般害怕一個人上路。

我想也不想,幾下爬上近岸,胡亂變出一雙巨足,就朝他奔過去。

遠近的樹葉都已經枯黃了呢,那些樹枝間的晨霧,也正隨煦暖的艷陽一點一點散去。

就在一棵金黃的銀杏樹的枝葉間,他緩緩回過身來,睨一眼自個身後的空曠處,黝黑的面孔上,俱是抑都抑不住的笑意。

他在笑呢。

我抱著面前的樹幹,自一棵纖細的小樹背後探出小臉,得意異常地朝他轉下眼眸,再格格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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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04: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消失的寶物

颯颯的秋風,好像轉眼間就吹落了枝頭的黃葉呢。

很快,便再看見皚皚的白雪,覆蓋著江水上一路順流而下的小舟。天上一輪圓月,照得江水好像白雪一般閃閃發光。

我坐在船舷之上,一面用小小的魚尾輕輕敲著身下的水波,一面低頭忙著捏我手心

內的泥偶。

身旁的甲板上,放著才剛捏成的那幾個。

一雙小小的手掌,叫入夜的寒氣凍得通紅,不過,青痕並不怕冷呢。

髮絲,衣衫,臉龐,最後才是眉眼。

我高舉著手內的物什,就著皎潔的月色,瞪大眼眸,仔細端詳了半日,越瞧自個心內越歡喜得緊,埋頭當個寶似得小心再細細雕琢著。

身後,飄來再熟稔不過的酒糟之香。

「捏成了?」

我得意異常地朝他揚一揚手中的泥偶,今晚,他遠比往日要早回船一個時辰,月亮都不曾落下呢。

「他就是那個男人?」

我瞪他一眼,垂下小臉,指尖輕輕撫過他狹長的眼眉,一面脆聲應著:「赤霞呢。」

「誰是赤霞?」

我含笑斜睨他一眼,故意用身下的魚尾拍幾下弦板,就是不應。

「這一個呢?」

這一個,青痕原本想要捏成師傅的模樣,可惜我費了許多氣力,卻始終捏不好他的長鬚,只有那副溜光的腦門倒有幾分神似。

「哦,青痕今日還多捏了個女子?」

我瞧見他隨意握在手中的樣子,心內登時有了計較。這一個,青痕前後捏了許多次,始終只有最後這一次的身段和臉盤,與綺霞最肖。

我剛想伸手去奪,他卻故意一縮手,我登時急了,三下兩下爬上甲板,小手用力揪住他的手腕。

他低頭瞧著自個被我攥住的肌膚,隔了許久才低道:「鯉魚精,你身上的刺呢?」

我即刻鬆了手,呆呆望住他,忽又不死心地伸出一個小手指,輕輕劃下他的手心。他一動不動,默然抬眼瞧著我,卻不說話。

青痕身上原先的刺,果真沒有了。

「鯉魚精。」

「那些刺是他給你的?」

我一把搶過他手內的泥偶,背過小臉,裝作去瞧自個身下的水波,只當充耳不聞。

他輕輕拍一拍手掌,好像是要撣落灰塵般,一邊大喇喇地站起身,一邊低頭含笑拋給我一句:「鯉魚精,看來你很喜歡渾身長刺?」

我猛地回過身來,擰緊小臉,凶巴巴地向他道:「我討厭你!」

「哈哈哈,好好好。」

「可是你再討厭我也沒有用,那男人不要你了。」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而去,那股濃郁的酒香之氣,也隨之一並慢慢消去。月色如銀,映照著奔騰的江河,也照著他踏浪而去的高大身影。

簇新的衣衫下,青痕的左胸處一陣又一陣鑽心的痛楚。足下的小舟隨風搖晃,髮絲也叫風輕輕鼓起,夜闌如水,瀲灩的波光中,分明映著我小小的倒影。

岐華,好痛。

你在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我垂下脖頸,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手心內的小小泥偶。

她也正朝我笑呢,彎彎的眉眼,翹起的嘴角。

綺霞。

青痕直到今日才懂得,你為什麼會喜歡滿嘴人肉氣息的張瑞文。原來,當你喜歡一個人,就連他給你的長刺,也會變成世間最稀罕的寶物。

第二十二章 偷來的浮生

北風,愈發刮得緊了去。

我握著手心之內的泥偶,縱身躍入河谷深處。

那一夜,玄蛇精一夜未歸。

待到他清晨歸來,卻見我獨自坐在堤岸邊,強忍著心內的幸災樂禍,在那些叫冰雪妝成銀條的垂柳間,歪頭望向他。

就在他面前百步開外,一方陡峭的巨石正傲然矗立在江河中央。而在巨石的兩側,一塊一塊,俱是已經支離破碎的木板殘骸。

那是我與他寄身了許多時日的小舟呢。

他移回視線,落於我身上,但,未及他開口,我已然指著那些碎裂的木板向他道:「風太大了呢。」

他不動聲色地應道:「說起來,昨夜的風浪是有些大。不過觸礁時,青痕人在哪裡?可有受傷?」

我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一晃腦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應道:「青痕正藏在水底呢!」

他點點頭:「哦,原來青痕一早就料到船會撞沉,已經將自個藏在了水下。」

我驀地支起身子,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整張小臉紅一塊白一塊,才要回嘴,心內硬

是掂量了數個來回,終是強忍住。

自此之後,也是自那一日起,他再也不曾夜不歸宿。

起先的那幾個月,每每不過相隔三兩日,他便會帶回一名女子。

再到後來,變成了三五日、六七日,到最後,往往要相隔十數日,他才會原形畢露。

那一個個被他帶回的女子,每一個,都無不比青痕要美貌許多倍。一個個,裝束有濃有淡,手段伎倆卻和當日桃花溪內的鯉魚精們相差無幾。

看著她們一個個貌比天仙的樣貌,看得我心內每每嫉妒得緊。

為了怕我壞了他口中所謂的好事,每每此時,他便將青痕早早趕至岸邊,讓我獨自坐在岸邊等他完事。

和暖的春風已經吹開了兩岸的花樹呢,一樹一樹,在我頭頂散溢著撲鼻的香氣。

我悄悄將自個沉入水底,躡手躡腳潛回甲板下方,生怕驚動了身旁那些猶在沉睡的笨魚。

一點一點,再自水下探出腦袋,小手輕輕攀住船舷,支起身子往船艙內張望著。

今日早起時候,我趁他不在,將他原本擱在艙內的幾瓶上好的美酒一齊倒了大半,偷偷再換成這船下的河水,為了再加重些氣味,我特地往瓶內又塞了一些渾濁的泥漿。

我擺下小小的魚尾,一副身子幾乎已經爬上了甲板,屏息窺向軒窗之內。

他正在笑呢,低頭抱住懷內的紅衣女子,果真又一次故技重施,撿起桌上的酒瓶,就要拔去瓶塞。

我只顧看得高興,才格格笑了一聲,已然猛地驚覺,忙一把摀住自個的嘴巴。

可,不過眨眼間,他已經飛身來至我跟前,一把提過我腦後的衣物,不由分說就將我扔出去丈餘。

只聽「噗通」一聲,就見我一頭重重栽入河內,一連喝了好幾口涼水。

我顧不得呼痛,按住自個的肚子,在水下強抑著不讓自個笑出聲。眼角餘光一直睨到他大步而去,這才悄悄又爬回原處。

攀住那船舷,支起脖頸,再咧嘴往內望著。

果不其然,他已經拔去了瓶塞呢,摟抱著懷內的佳人,低頭才飲了一口,差點沒嗆得背過氣去。

我尖聲叫著,怪笑著,樂不可支地連連拍打著自個面前的甲板。待眼見他大步而出,忙沉下身子,奮力往前逃著。

身後的水線,迎風破浪,一路迤邐而下。

那一年,那一月,青痕的心內原本如此難過,卻又雀躍如斯。

粉色的落花,落滿了河谷,頭頂上,有布谷聲聲詠唱的高聲。傳過了遠山,傳過了

近水,一聲一聲,響徹了那個春日,一朵一朵,映紅了水中的日月。

第二十三章 滄海

前面,又到了兩處水道的分岔口。每每此時,他都會停下船行,轉身無一例外地問我想去何處。

「此處往東,通往耿山;往西,則通往青要山。」

「青要山上多荀草,服之可以讓人美貌十倍百倍。」

「耿山險峻,多朱獳出沒,人見之即亡。」

「鯉魚精,你想去何處?」

我佯作不經意地瞄一眼面前的兩條河谷,指著東面的耿山方向,大叫道:「玄蛇精,我餓了呢。」

但只見不遠處的堤岸上,果真正開滿了素白的野花,好像織女才剛織出的素錦,鋪滿了人眼前。

他睨我一眼,慢慢掉轉了船頭。

未及他靠岸,我即猴急異常地爬上近岸,忙不迭地蹲下身子,胡亂揪著自個面前的花束。一面用力揪著,一面悄悄抬起眼睫,偷偷打量著一旁猶自立在船頭的他,生怕被他識破我的心思。

青痕,最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可是,江河入海,海納百川,這些字句,都是師傅教授的課業上歷歷所記。

青痕其實並不笨,那些功課,我大多記在了心內呢。

耿山,往去一千里,可以直入滄海。

青痕並不會騰雲駕霧,但,天河與滄海間每五百年都會有一趟竹筏往返,可以將筏上之人送往三界中任何去處。

青痕並不知道此去會不會遇見那五百年才可一遇的竹筏,可是,青痕如此想念他。

岐華,你忘了青痕了麼?

原來,想念一個人,即便是在人最最快活之時,也會愈加想念他的音容笑貌。

說來奇怪,自從我叫他掉頭去耿山那一日始,餘下的行程中,餘下的每一個岔道前,玄蛇精竟再也不曾問過我要去往何處。

一日復一日,經冬歷夏,我與他寄身的這一葉扁舟,亦隨波逐流,漸漸來至那一片無邊亦無際的滄海邊。

風浪愈發急了,他默然立在船頭,任憑那些風浪打濕了他的衣衫。

足下的海水,顏色比起他的衣衫來,還要深上數分,墨漆漆,好像世上最濃稠不過的墨汁。

疾風捲起我的髮絲,拂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我趴在他身後十步之外,手指費力地去夠船下的海水,想要看清自個指尖之上的水色。

原來,此處即是滄之海。

青痕清楚記得,那些書卷上還說:所謂滄海,在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岸二十一萬里,四面繞島,各廣五千里,水皆蒼色,仙人謂之滄海。

他已經有許多天斷了酒釀,每一日,不是獨自立於船頭遠眺,就是好像一座泥雕蠟像般靜坐在軒窗前若有所思。

「鯉魚精,你起來。」

腦後,果然傳來他的厲聲。自從我跟在他身後隨行那一日始,他還從未對我如此疾言厲色過,即便是那一日我因著棄舟毀了他的行船。

我心虛地仰起小臉,望向他。

此刻,天地萬物都好像已經入了夜,只有漫天的星子,猶在一眨一眨綻放著最微弱不過的光芒。

他低頭望著我,瞧了好半晌,才慢慢抬起衣袖,以手指著自個面前的海水向我低道:「你看仔細了。此處便是滄海,你須要以身躍入其內,才能知曉身下有無五百年一遇的竹筏。」

「不錯,你縱身入海之後,此時,如果真有竹筏在,無需你開口,它自會依著你的心意,送你上天入地,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境地。哪怕是瑤池仙境,陰曹地府,它也一樣不會讓你失望而歸。」

「但,如果你縱身入海,而此時,並無竹筏,等著你的,便只有最後一條路好走。」

「鯉魚精,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被他臉上的肅穆嚇住,輕輕搖一搖頭。

他冷笑一聲,點頭再道:「等著你的,就只剩下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你還想一試嗎?」

「鯉魚精,你想好。」

「別說以我的功力,即便是兩位帝尊都在,一旦你縱身入海,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青痕,還想一試麼?」

第二十四章 浮槎去

青痕,還想一試麼?

我歪過腦袋,小心翼翼地再問他道:「玄蛇精,灰飛煙滅之後,人也可以再轉世麼?」

他回過頭來,冷眼瞧著數步之外的我:「鯉魚精,你我都是妖孽,即便不曾灰飛煙滅,也不可能有什麼輪迴轉世之說。」

可是青痕就有輪迴呢。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心內暗自得意得緊,正想開口向他炫耀,卻見他正咧著大嘴朝我不懷好意地笑,那神情分明是笑話我方纔的「非分之想」。

我握緊小手,昂起脖頸,不甘心地再回道:「萬一青痕也有輪迴呢?」

他的那張黑面愈發黑了下去,朝我點頭應道:「青痕既然不信,索性自個試一下,不就全知道了?!」

我登時洩了氣,定睛瞧了他半天,硬是瞧不出一絲破綻。只得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佯作鎮定地繃緊自個的小臉,不讓他瞧出我此刻的氣短。

船下的風浪愈發大了呢,那些黑壓壓的浪頭藉著風勢,自遠處蜂湧而至,一下一下重重拍打著我與他身下的船舷。

我低頭睨一眼那些四濺開來的水花,悄悄收回雙足,往後又挪了挪,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失望。

岐華,青痕不過是想偷偷瞧你一眼就走呢。再說,我已經只剩下兩世的命數,加在一起才不過二百歲,萬一真如玄蛇精所說,這水下並不會有竹筏在等,萬一灰飛煙滅之後又不能再有輪迴,那青痕豈不是白白送了小命?

青痕,不要試呢。

我回過臉來,小臉上綻開花一般,滿是虛應的甜笑,一面指著來時的方向,一面討好地向他嬌聲道:「玄蛇精,我們回去好不好?青痕餓了呢。」

他怔怔地望住我,一動不動,半晌才接道:「青痕決定不試了?」

我強忍著心內的懊惱,佯作滿不在乎地只顧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泥偶,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

眼角餘光瞥見一方玄色的衣角,緩步移至我跟前,頭頂上,隨之傳出他略帶奇怪的悶聲:「鯉魚精,你想不想與我交合一次?」

我有些侷促地仰起小臉望向他,身下的羅裙內,竟有幾絲微微的癢意。

這一刻,就連這滄海之上的勁風,也都一併止了。

「鯉魚精。」

面前的那張面孔愈來愈近,愈來愈大,眼看著就貼到了我面前。這一次,他的唇齒之間並沒有一絲酒氣呢。

我突然沒來由地驚慌起來,就連小手都跟著不爭氣地打顫,就在肌膚相接的那一霎那,我突然怪叫一聲,用力朝他結實的前^胸^推去,想將他推離自個。

許是我用力實在太猛,所有力道竟好像都推在一堵銅牆鐵壁之上,非但沒能推動他分毫,就連我自個反倒吃不住力,一個倒栽蔥就往後栽出去。

就在我的尖叫聲中,好像只是眨眼間呢,等到我再低頭看向自個,卻發現身旁的甲板已然換成冰冷刺骨猶在不斷咆哮翻滾的海水。

我驚得差點背過氣去,拚命拍打著身下的海水,一面高聲朝他尖叫著,小臉上氣得鐵青。

「玄蛇精!」

「救我——」

……

話音未落,我小小的身子已經被撲面而至的一個巨浪蓋過,嗆了滿滿一大口鹹澀無比又黑不隆冬的海水。未等我再叫,只覺一股更強勁的力道席捲著我,就要生生往水下墮去,眼看著就要沒過頭頂。

我驚恐異常,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隔了那些浪頭,死死盯住他,恨不能將他一齊拖下水,生吞活剝了他。

他皺緊雙眉,一張黑面上,俱是青痕瞧不懂的形容。颶風鼓起了他的衣袖,上前一大步,將手中的船槳扔於我,差一點砸在我的腦袋上。

我氣得連聲怪叫,正要再向他發作,忽覺腳下一穩,好像有什麼硬物穩穩地接過了我的雙足,托住我一點一點自冰冷濃稠的海水中往上浮起。

原本漆黑如墨染的海水之下,突然間變成通紅一片,有數不清的星星,閃耀在我的週遭,一顆一顆,竟比那九天的星河還要奪目璀璨。

竹筏。

水底竟然果真有竹筏。

青色的竹枝,不過只有青痕的一隻手掌粗細,一根一根,捆紮在一起,細細編織成僅容一人立足的漂浮憑借。

我一時驚得失聲,低頭只顧呆呆地瞧著,待到會過意,整張小臉都已經發出光來。隔了洶湧的海水,一面頓足,一面扯直了嗓門朝他叫著:「竹筏,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精,你瞧——果真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

青痕只覺眼前驀地一黑,緊跟著腦袋「嗡」地一聲,等到再睜開眼睫,那句被我扯著脖頸叫喚出的「玄蛇精」三個字,竟猶未喊盡呢。

眼前,不見滄海,只有一泊再平靜不過的池水。

水波清澈見底,雪白的花蕊鋪滿了碧綠的池水,好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遠處,是連天矗立的宮闕,一重一重,直接入雲霄。近旁,一簇一簇的玉樹瓊花,雲蒸霞蔚一般,開滿了雕欄畫棟。就連他足下所踏的青色石階,都好像是一條一條暗沉的青玉鋪就。

堤岸兩側,是密密麻麻兩排手執刀劍長戟全副鎧甲的冥將們,一個個怒目圓睜,好像即刻就要將我自水中拎出活剝了皮去。

池水盡頭,不過十步開外,正玉立著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身著白衣,素白的衣衫上,只在衣角處繡出青色的繁花,枝葉嶙峋,花枝相纏,華美俊俏異常。

我收了高聲,喃喃吐出口中那最後一聲「玄蛇精」的「精」字。

他好像沒聽見一般,臉上一副再淺淡不過的表情,辨不出半點痕跡。背負雙手,默然瞧著足下的我。

青痕的心口處跳得跟小鼓一樣,一張小臉燒得滾燙,我費力地昂起腦袋,想也不想,即手指著身後,向他脆聲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嚥一口口水,強作鎮定地再接道:「青痕,原本不是要來此處,是玄蛇精將我推下的滄海呢。」

第二十五章 割捨

他側過臉去,睨一眼兩旁 的那些個凶神惡煞的冥將,那些人即刻嚇得收起了手中的法器,齊齊往後退去。不過片刻間,一個個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伸出小手,托起那些自頭頂的花枝上徐徐飄墜的花瓣,一朵一朵,好像冬日的雪芽呢,不一會便落滿了我的手心。

待到再歪過小臉,卻正好對上他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眸。

我悄悄將那只握滿落花的小手藏在身後,輕輕擺一下已然打回原形的小小魚尾,一步一步小心往後退著。

原來,此處便是他的幽冥殿。

鼻尖處,俱是漫天花樹的清甜香氣,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出自花朵之香,哪一些又來自他的週身。

一步一步,一連退了許多步,都聽不見他喚我。

我垂下腦袋,避開他的視線,佯作去瞧水中的倒影。

瀲灩的水波之下,那只醜醜的尾巴上,赫然映著數道黑黑的印記呢。除了那些與生俱來的痕跡,還有一處一處小小的淤青,顏色雖淺淡,卻再也抹不 去。

浮槎還在等我呢。

我慢慢沉下身子,在沒入水面的那一刻,又扭過小臉,朝他綻開一抹笑靨。

「岐華。」

「這些花朵真好看。」

這些花樹,青痕連見都沒見過,顏色雪白得雖好像梨蕊,卻遠比梨蕊的香氣要清遠淺淡許多倍。就連青痕的髮絲上,肩上,都落滿了這些雪白的花 蕊。

我掉轉身子,一頭扎進池水深處,奮力往前游著。

才游了幾步,青痕再也忍不下那些切膚之痛,小小的身子痛得蜷起,躲在碧綠的水波之下,用力揉著自個的眼睫。

青痕先前竟不知道,原來人有眼淚,也竟是這麼累贅的麻煩事呢。

我猛地一下衝出水面,濺起了一池的水花,仰頭望向遠處青玉石階之上的他。

他挑眉望住我,身子既不動,也不語。

我歪頭外腦地端詳了他半天,小臉上,忽然間放出光來。

隨手就丟了手心內的花瓣,幾下游至他足下,攀住近岸,一眨不眨地瞧著頭頂之上的他。

這一次,他果真矮下身子,朝我伸出一隻長臂,手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才撫了一下,就輕輕側過臉去,分明是笑了一下呢。

「岐華。」

「嗯。」

「我先前身上的長刺是你植下的麼?」

「是。」

我心內又是難過又是歡喜,小手緊緊攀住他的手臂,圓睜著一雙眼眸,小心翼翼地仰頭再向他道:「你將青痕身上的刺都去了麼?」

他再撫下我的臉側,低頭淡淡應道:「誰說的?」

我轉下眼眸,有些似信非信。

可是青痕身上的刺明明都不見了呢。

「怎麼,青痕喜歡身上長刺?」

我歪著腦袋,不確定自個回答「是」抑或「不是」才更妥當些,心內掂量了半日,一副眸光不免偷偷望向他的袍衫下。

他笑了呢。

「小鯉魚,你給我安分點。」

長指捻去一朵粘在我唇邊的花蕊,低頭朝我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握緊兩隻小小的拳頭,強作鎮定地繃緊小臉,假意去看那一朵一朵隨風而墮的落花,不叫他瞧出我的難過。

「怎麼,青痕不願意?」

「岐華。」

「為什麼你捏出的泥偶可以變出青痕,青痕捏了許多個綺霞呢,沒有一個能變出她的模樣。」

「你幫我再捏一個綺霞好不好?」

「青痕想她了?」

岐華,其實是——青痕長這麼大,遇見過那麼多妖孽,那麼多凡人與仙家,只有綺霞可以讓我想起你。而每一次再看見你,也都會讓我再想起她。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三界中,已經沒有人可以再還給我一個綺霞,即便你可以,你也不會為了我違背那些天則。青痕非但迷了路,再也找不回那片 山谷,就連山谷中的那些日月,青痕也再也回不去了。

岐華,青痕其實也好想念你。

可是我不會告訴你呢。

十步之外,已然有幾個冥將在靜靜等著他的示下,分明是要送我回去的模樣。

我神氣活現地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斜睨著他,一點一點,慢慢自他的臂彎間抽離身子,再輕輕擺下魚尾,在水中緩緩轉了最後一個圈,用力記著眼 前所歷的一物一景。

「青痕。」

「想不想忘了我?」

那幾個冥將正緩步走向我呢。

我只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低頭撿起一朵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落英,高高舉在手中,只當正仔仔細細瞧著它花心內的銀絲。

浮槎去,浮槎歸。

岐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青痕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我輕輕擲了花瓣,垂下脖頸,心內默念著咒語,但只見水中的魚尾就在他面前幻變出一雙醜陋無比的巨足。

我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捻指尖,再從頭念一遍咒語,這一次,我果真變出了一雙大小合宜的纖足呢。

我伸出手臂,再費力地爬上青玉長階,跟在那幾個帶路的冥將身後,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向遠處行去。

眼前繁花似錦,足下的玉石台階之上,被我灑下了一路濕漉漉的水漬。除了那些水漬,還有一道一道自我的衣袖內滑落的粉色魚筋,綿延不斷絕,隨 著我細細的足印,一路往前。

但,再長的魚筋,也會有盡頭,我輕輕鬆了手心,那最後一段牽扯,終是自青痕的指尖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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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05: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敗陣

身後的宮闕高處,傳來一陣一陣裊裊的仙樂,甚至,還可以清晰聽見有仙娥調弄歌喉的飄渺之音,伴著高空中一聲一聲鳳凰鳥的歡鳴輕叫。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青痕其實很想悄悄轉過小臉再看一眼他的模樣,青痕其實也更加捨不得那些被我故意落在身後的粉色魚筋。

許多個夜晚,天上月華似水,我獨自坐在岸邊,垂著脖頸,一遍又一遍仔細端詳著自個手心內的粉色物什。鼻尖處,那股淡淡的清香之氣,就好像他還在我身邊呢。

面前,就是長階的盡頭。

我的雙足剛剛踏離了那最後一道玉階,原本雲起雲湧的雲海深處,竟果真浮出了那只來去無影的浮槎。

青痕要回滄海呢。

我才要踏足上去,只聽耳邊劃過一道呼嘯的風聲,割得人心內生生的疼。隨著那些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隨之而來的,更是一聲又一聲「撲簌簌」的連續響動。

我突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慌,猛地掉轉回身子,瞧向被我棄在了身後的魚筋。

但只見——那一根一根青痕心愛的寶物,正藉著風勢,急促地回捲入他的掌心之內,就在那雲舒雲卷的天穹之上,彎成了一道一道的虹彩。幾乎與此同時,他的長指間已然變出了另一件刺眼的物什。

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其中一根魚筋,就已在半空中被那一束又一束凌厲的寒光挑落,就在我眼前,眼睜睜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形狀。和著花樹間的落花,如花雨般飄落。

我尖聲叫著,顧不得足下的鑽心之痛,一路朝他狂奔過去,一頭衝進他的身前,就要去奪他的指間之物。

他低頭看我一眼,淡淡接道:「青痕不是不要了?」

我撲在他懷內,眼巴巴地瞧一眼自個身下那一段一段已經碎成青痕小指長短的物什,小臉漲得通紅,再拚命踮起小小的雙足,一把奪過他掌心內所剩的魚筋。

頭頂之上,傳來熟悉的力道,一下一下,輕撫著我的髮絲。

「青痕哭了?」

「岐華,我討厭你。」

……

「其實青痕認識回九仙山的路,可是我討厭你欺負我。」

「我討厭你喜歡她,討厭你叫我妖孽,討厭你去了我的長刺。」

「青痕還討厭什麼?」

我抬起腦袋,小臉上狼籍一片,狠狠再瞪他一眼,這才越過他的臂彎,心痛欲絕地瞧著自個足下的碎片。

他低下頭,指腹輕輕拂過我的臉側,眸光一點一點暗沉了下去。

「青痕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我忿忿地背過小臉,你和我說過那麼多,我怎麼可能一一都記得?再說,青痕還喝過一小口的望川水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眸光移向遠處的那些屬下,那些人隨即會意,一步一步往後退著。他這才掉轉視線,朝我含笑斥道:「三界中除了你這個妖孽,還沒人敢如此同我講話。」

他又叫我妖孽。

我氣得握緊小手,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才要發作,他已然鬆了我,緩步朝前行了一步,沉聲向那些個冥將命道:「送她回九仙山。」

「青痕不要回去!」

他並不動怒,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中,分明掠過一絲淡淡的痕跡。長指摸一摸鼻子,衣袖已忽忽生風,將一道電光劈向數步之外的池水。

我順著那道光束好奇地歪頭去瞧,才瞧了一眼,就已然失了方寸。幾下跑至玉階下,就著碧綠的池水,埋頭仔細辨著。

觀外的那棵老桃樹,不知何時竟叫天雷劈成了滿目枯焦之狀,昔日枝繁葉茂的華蓋下,只剩了幾根黑黝黝的殘枝,瞧著實在醜陋得緊。

清澈淺淡的波光中,平素力大如牛的二師兄紫霞正領著眾人一路吆喝著要將那棵枯樹起了,說什麼要將它直接扔進後山的溪澗內。

可是,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尚藏著青痕的札記。

那本札記,曾經是青痕心內最稀罕的寶貝。

我想也不想,即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身。顧不得抬頭再瞧他一眼,也不管面前那些低眉斂目佯作對我和顏的冥將們,強忍著每一步難耐的痛楚,一路小跑著,奔向方纔的來時路

第二十七章 認錯

碧綠的池水盡頭,翻滾如潮湧的雲海深處,正停著我來時的憑借呢。

我悄悄收住腳力,扭頭望向身後。

身後,宮闕連天,霞光萬丈,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殿宇之間,更圍繞著一朵一朵五彩斑斕的祥雲。

就在那青玉鋪就的雲階盡頭,一棵淡粉色的花樹下,正俏生生立了一個青痕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被幾個盛裝的仙娥簇擁著,扶著身旁那一樹粉白的繁花,默然望著長階下的我。

落英似雪,白衣似雪,漫天的落英成陣,一朵一朵,隨風落滿了她柔軟的髮絲。臉上的表情似有些傷心,又似有點歡喜,在那副嬌美的容顏上【www.52dzs.com】,映出極淺極淡的柔光。

我回過小臉,一點一點,小心踏上那自雲層下緩緩浮起的浮槎。等到站穩,再趴下小小的身子,伏在那道不過一人寬窄的竹筏之上,用力閉上眼睫。

浮槎去,浮槎歸。

待到再睜開眼眸,眼前的白日已然化作了漆黑的暗夜。

身下的浮槎,早不見了蹤影呢。

冰冷刺骨的北風鼓起了我的衣裙和髮絲,面前的山門巍然而立,只有那一彎缺月掛於黑壓壓的山巒之上。

清冷的月華,映照著山門前一高一矮兩個同樣細長的影子。

「青痕回來了?」

「為師已經等你許久了。」

「青痕瞧瞧這是什麼?」

凜冽的寒風中,一隻枯瘦卻溫暖之極的手掌,徐徐撫過我腦後的髮絲。

我伸出小手,輕輕接過師傅手中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再偷偷掀開其中一頁,果真是青痕的札記不假呢。

我有些計較地抬起腦袋,卻正好對上師傅又好氣又好笑的眼神,他捋一捋自個面前的長鬚,低頭朝我含笑啐道:「真真是小孩子心性!」

我忙將那只握有木匣的小手藏在身後,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臉上的形容。

「青痕放一百個心,為師並不曾打開過,更別說其他人。」

我睨一眼他溜光的腦門,小臉上這才綻開一抹甜笑,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去瞧師傅背後的少年。

赤霞呢。

他也正望住我,狹長的眼眸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笑意,卻依舊一言不發。

耳畔,卻傳出師傅的沉聲。

「赤霞,去,將你小師妹用捆仙索仔細捆了,先打四十戒尺,再好生餓她幾頓!」

我猛地掉轉身子。

「怎麼,青痕不服?」

「還是嫌為師罰得太輕?」

「赤霞,還愣著作甚?!」

「是,徒兒遵命。」

青痕許久都不曾叫捆仙索捆過了呢,手心內的戒尺倒像是家常便飯一般再尋常不過。我皺緊小臉,拚命咬住雙唇,任憑那一道一道凌厲的力道狠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

待默數到二十下,我悄悄抬起眼睫,望向頭頂之上的赤霞。

卻見他的額上已然滲出了汗珠呢,那副模樣,倒比我這個受罰的還要難過。

「青痕知錯了麼?」

見我不應,赤霞忽然間鬆了戒尺,低頭瞧一眼我手心內翻起的血肉,再蒼白著面孔,

抬頭望向一旁的師傅。

青痕知錯了麼?要在平常,我斷不會輕易認錯。可是,這一次,青痕心內雖然有些難過,卻有些沒來由的歡喜。

我俯低身子,將小臉藏在另一隻手臂的臂彎間,不讓他們瞧見我的眼淚呢。

「師傅,鯉魚精哭了。」

我才沒有哭。

我抬起小臉,有些心虛地瞧一眼數步之外正滿面寒霜的師傅,脆生生地應道:「青痕——」

「嗯?」

我只當瞧不見赤霞臉上的形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吶吶地小聲再接道:「青痕,知錯了呢。」

第二十八章 山中日月長

小小的斗室外,有雪白的冰芽淺淺覆在那些焦黃的枯草之上,捆仙索的勁道確實緊了些,我吃力地用那只完好的小手去揪面前的那一層晶瑩。

這一次,就連向來護著我的赤霞都不敢輕易再現身。

「師傅,鯉魚精已經知錯了。」

「赤霞,這一次,為師要她好生記得,即便她事後知道錯了,這世間所有的咎因都不免要付出代價。」

「你先下去,所有人都不許私自給她送吃的,聽見沒有?」

「是,徒兒遵命。」

可是,青痕已經一連餓了三日了呢。加上之前在滄海的那些時日,怕是已經餓了六七日有餘了。

我轉下眼眸,悄悄將手心內的冰稜送入齒間,再慢慢探出手去想要多採擷來充飢。

才剛伸出小手,猛然瞧見自個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細瘦的黑影,正背對著我坐在山崖前。

那身形,分明就是赤霞無異。

他並不回過頭來瞧我,只是默然坐在那些冰冷的山石上,遙望著遠處的山巒。

我肚子餓呢。我只當沒瞧見他,大喇喇地將自個掌心內的冰渣繼續填塞進嘴巴,一面胡亂吞著,一面歪頭看向他。

他輕輕歎了口氣:「鯉魚精,你後悔過麼?」

「我知道你心思重,心眼也小,心內計較得很,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笑話你。」

「青痕痛麼?」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傷勢?」

「師傅說了,等到日頭升起,就可以放你出去,你再稍微忍耐些。」

「鯉魚精,你看,山那邊的臘梅花又開了,再過些日子,山上的積雪就要化盡了。今年的花朝節,又到了你心內想見的那個……人主持。」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瞧去,果然,對面的山崖之上,果真開滿了一樹的黃花。

來年的春日居然又來了呢,可是,青痕已經不會再去什麼花朝節了。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我已經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即便再過五百年,一千年,上萬年,你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妖孽。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

花果然都開了呢。

漫山遍野,一樹一樹,好像流光溢彩的織錦,落滿了遠近高低各處。

花朝節來了,又去了。

別說是花朝節,接下來的許多個大小節日都漸漸去了呢,眼看著枝頭的那些個黃葉又再一次在風中搖搖欲墜。

「鯉魚精,我才剛在前面聽師傅說,前幾日有幾位上神都叫帝尊給殺了,據說是因為品行不端。」

「聽說帝尊大怒,就連他們跟前的那些個隨從幫應,也一併株連問罪,丟了性命。」

……

「青痕今日的課業呢?」

「師傅,您瞧,鯉魚精的大字比起先前進步許多了!」

「赤霞!」

「徒兒……在。」

「你道為師果真老眼昏花了不成?!」

「師傅,徒兒知錯了,赤霞寧願受罰。」

「你小師妹人呢?」

「鯉魚精——」

青痕溜了呢。

我只當聽不見身後的長聲短叫,一溜小跑著,躲進幾棵枝葉繁茂的樹叢間。再不逃,

師傅的戒尺打完了赤霞,勢必要一併再落在青痕的手心內。

一直到那些清脆的戒尺之音漸漸消去,我這才貓著身子,自那些低矮的枝椏背後,悄悄探出腦袋。

第二十九章 路遇

但只見洞開的軒窗前,原本鋪滿青苔的長階上,斑駁的樹影落了一地。

師傅和赤霞居然並未追來。

天上的日頭,已經西沉了呢。遠處的山之巔,正映著連天的霞光,千絲萬縷,好像專為那一座座的峰巒披上了霞帔。

耳畔,分明傳來五綵鸞鳥的脆聲,除了那些羽翼光鮮的傢伙,更有一隻一隻金光耀眼的鳳凰,繞著那一朵一朵的祥雲低飛盤旋不去。

這一副場景,青痕何其眼熟?

我驀地從地上支起小小的身子,手腳並用地順著那盤旋的石階一路往上,一口氣攀至山崖的最高處。

山風鼓起了我的衣衫和髮絲,面前,已是萬丈峭壁,我費力地昂起脖頸,找尋著頭頂之上的蹤跡。

岐華,是你的鑾駕經過此處麼?

已經可以聽見有仙樂陣陣,一聲近似一聲,青痕的衣襟下,也跳得好像小鼓一樣。

幾隻長腿的仙鶴,似是低頭瞧見了身下的我,有一隻,更是故意展開雪白的雙翅,撲簌簌地自我面前急促掠過,細長的利爪,差一點就掃到我的小臉。

我狠狠瞪它一眼,強忍著心頭的計較,沒有伸出手去還擊。

卻只見天上的雲舒雲卷,一朵朵雲彩徐徐散開,終於看見了真身。

皎潔似雪的白衣叫風拂起,玉立在那些身著綵衣的仙娥中間,頭上的金冠輝映著身後的落霞,折出耀人眼目的光芒。

半空中,一朵小小的觔斗雲緩緩飄至他跟前,在那僅供一人立足的方寸之地上,不知何時,竟匍匐跪著師傅的身影。

「小的,參見帝尊。」

他的眸光漫不經意地拂過我,卻只當沒瞧見我一般,低頭繼續朝師傅沉聲笑道:「緣池仙翁,我聽說你的徒兒找回來了?」

我瞪大眼眸。

深秋的天氣,師傅果然又在擦汗了呢。一面擦,一面還在不停伏首再拜道:「是是

是,那不肖逆徒已經自個回來了。」

「哈哈哈,緣池仙翁,你沒有對我說實話吧?」

「我怎麼聽說是某人特地將她送還給你的?莫非是我聽錯了?!」

「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帝尊。」

「哈哈哈。我諒你也不敢!」

「嗯,她此刻人在何處?也怪,她雖說是個妖孽,非但某人拿她當個寶,就連本尊瞧在眼裡,也甚合眼緣!」

「你去將她叫來,我有話問她。」

「這——」

「怎麼,你也敢抗命?他是帝尊,我就不是?」

「不不不,小的豈敢!帝尊饒了小的,饒過小的……」

他不過只加重了一點點語氣而已,師父就彷彿被他嚇破了膽,那一腦門的汗膩是愈發擦不淨了。

「赤霞!赤霞!」

「徒兒在!」

「去,快去將你小師妹速速叫來,千萬速去速回!」

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

可是他方才分明瞧見了青痕呢。青痕此刻就在他足下的這座山峰之上,距他不過數丈,他卻故意裝作沒瞧見我。

就連赤霞起身覆命時,那雙狹長的鳳目也似往我這邊悄悄睨了一眼,等到再從地上支起身子,人卻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他身側的那些個神鳥中,不知哪個突然間怪叫了一聲,那叫聲分明像是被人暗中猛掐了一把。

他循著鳥叫之聲,好像極隨意地一回頭,似是才瞧見面前的我一般,兩隻眸子登時放出精光來。

「咳咳咳,緣池仙翁,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欺騙本尊?!」

「帝尊,小的……」

「你自己瞧啊,你看這鯉魚精不好生生在這,你還裝模作樣地叫你的大徒弟去找?」

師傅嚇得「撲通」一聲又跪倒在雲上,一面忙不迭地朝我揮手示意,一面厲聲命道:「青痕,還不趕緊參見玉帝帝尊?」

我仰頭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那一日,青痕就是因為不曾拜見他,被那些冥將用電光硬生生擊倒在他足下,那一

種切膚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差不了毫分。

此刻,但見他背負雙手,正一本正經地立於雲端之上,方纔的諧謔之色,這一刻,儼然已換成了再尊貴不過的模樣。

可是,那雙眼眸騙不了人呢。

他竟然在朝我眨眼睛。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摀住自個的嘴巴,格格怪笑出聲。

才笑了幾聲,師傅似被我驚得魂飛魄散了一般,那一張瘦長的長面上,形容慘白不說,一縷長鬚更是翹了又翹,手指著我,卻說不出一個字,〔517z小說網·www.517z.com〕顯是已經氣極。

高空之上的至尊之人托著自個的下巴,看一眼身後的那些個天將和仙娥,這才期期然轉過身來,旁若無人地朝我再擠一擠眼睛。

我鬆了小小的手心,歪著腦袋,也朝他骨碌碌轉下眼眸,脆聲喚道:「帝尊。」

他放聲大笑,擊掌而應道:「好好好!鯉魚精,這一聲雖說叫得有些遲,本尊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筆賬我不和你們師徒算,我自會找人去算。」

「哈哈哈……」

「萬萬不可啊,帝尊!」

「嗯?緣池仙翁,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莫非你眼中只有某人不成?」

「這,小的不敢啊……」

「那就好。」

「鯉魚精,我原本是要找個有趣的人聊天,剛好路過此處,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瞧瞧熱鬧?」

我握緊小手,悄悄往後挪了一挪。

他瞧在眼中,低頭朝我瞭然於心地笑道:「你放心,鯉魚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和你一樣極其不願意瞧見某人。」一面說,一面還用手指學著他的模樣,摸一摸自個長長的鼻子。

我繃緊小臉,心內卻分明鬆了口氣,青痕最愛瞧熱鬧呢。

腳心處有些微癢,偷偷瞧一眼尚在一旁不停發抖的師傅,心內明明饞得緊,卻始終不敢隨便就應聲。

並非青痕不敢,橫豎不過是一頓戒尺外加餓上幾日罷了,青痕只不過不想師傅再為了我難過呢。

第三十章 相見

可是,還未等我反應,青痕的身子竟已開始徐徐升空。

我站在那朵小小的雲朵之上,彎下腰身去瞧師傅呢。

只見他張著嘴巴,目瞪口呆地望住我腳下的物什,才要吭聲,卻被兩道鋒芒畢現的眸光嚇得縮回了身子。佝僂著一副細瘦的肩背,低頭猶在不停試著他永難拭盡的汗意。

玉帝這才慢慢回過身來,看向自個身旁的諸人道:「爾等也都退下吧。」一面說,一面輕輕揮下衣袖,不過是眨眼間,眼前一大一小的兩朵祥雲已然憑空飄了出去。

耳畔傳出的,俱是呼呼的風聲,我才睜眼看了一下,就被面前的景致嚇得連聲驚叫。

「怎麼,鯉魚精,你沒在天上飛過?誰讓你不閉上眼睛?要想留著小命,趕緊給我閉嚴實了!」

同樣是騰雲駕霧,師傅的法力只能帶著我和赤霞極慢地飛行。

而每一次,他帶著我,雖說也是這般須臾間即飛掠過山川四季,可青痕的眼前除了那些美到極致的幻境,就是一層又一層望不到邊際的柔軟乾淨的雲朵和霧靄。

可是這一次——我心內猶有不甘地偷偷再睜開一隻眼睫,才瞧了一眼呢,就趕緊死死攥住玉帝帝尊的衣袖,將腦袋埋進他的袍袖間。

口中卻再也按捺不住,發出一疊聲再淒慘不過的尖叫。

眼前,如同電閃雷鳴一般,有無數個景象重疊在一起,落於人眼中,倒好像是成千上萬的猙獰黑影正凶神惡煞地張著血盆大口,好像下一刻就要將我吞進腹內。

「鯉魚精,你怕成這樣?」

「難道某人沒帶你在天上飛過?」

「嘖嘖嘖,我說這個人也真是,果真是一點也不懂得情趣二字!」

「唉,就讓本尊勉為其難地為某人做些雜役吧。」

「你記好了,鯉魚精。爾等的道行太淺,要想跟上我與風某人的腳程,要麼事先給我好好閉上眼睛,所謂眼不見為淨。否則,你不是被嚇死,就是被嚇得栽下去摔死。反正,橫豎是個死!」

怪不得,他每一次都叫青痕閉上眼睛。

「可是——」我抱緊自個的腦袋,抬頭又不要命地嗚咽了一句。

「可是什麼?」

「可是青痕先前從沒有閉上過眼睛呢。」

「哈哈哈……」

「是麼?」

「想不到岐華小弟竟也如此有心。鯉魚精,你再試著睜開眼睛,你當時瞧見的可是這些場景?」

他一連喚了我數聲,我這才勉強將眼睫半睜開一條細縫,小心翼翼地朝前望去。

這一次,眼前居然再也沒有了那些恐怖至極的物什,所見之處,俱是山清水秀,天高雲淡,微風徐過,就好像四月春暮,春日遲遲。

「要想讓你見到這些,其實並不難,不過需要本尊在行程中一直為你蒙蔽視聽罷了。有這個閒情,我還不如自個費力徒步上天庭。」

「你懂了麼,鯉魚精?」

我呆呆望住自個面前的歷歷山川,忽然間又慘叫一聲,抱緊自個的腦袋,鑽進他的衣袖下。他竟然又收了法力了呢。

青痕明明閉上了眼睛,眼前,卻清晰看見那一副青色的身影,一幕一幕,一次又一次,收緊一雙長臂,低頭朝我含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岐華,原來你每一次叫我閉上眼睛,是為了這個原因。青痕每一次都不肯輕易閉上,原來都是你寧願自己徒步上天庭一般費心費力。

青痕的身子開始徐徐往下墮呢。

耳邊的風勢,也開始慢慢小了。

遠處,有百鳥的啁鳴,鼻尖處,俱是四散開去的花香之氣。我悄悄睜開眼眸,隨在玉帝的身後,往足下探身瞧去。

此處,竟是一個山谷呢。

世外,明明已是百草枯黃的秋冬相交之時,此處,滿眼所見的,卻依舊是鶯飛燕舞百花盛開的春之暮。

我好奇地矮下小小的身子,剛想躍下那朵祥雲。眼前,卻一點一點現出許多個全副鎧甲的冥將,密密麻麻,黑壓壓鋪成一片,守在那道山谷的入口處。一個個俯身跪倒,卻絲毫沒有半點想要讓路的意思。

我登時往後倒退了一步,抬頭望向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

他騙了青痕呢。

他卻瞧也不瞧我,只顧低頭冷冷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些個冥將們,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屏住氣息,強抑著心內的難過,扭頭佯作去瞧遠處的山之巔。

就在山谷的最深處,那些黑壓壓的隊列盡頭,突然間像接到了何人的諭令一般,自隊列中間徐徐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筆直通往谷內的通道。

「參見玉帝帝尊!」

「參見玉帝帝尊!」

……

耳內,是山呼一般的響動。眼前,清涼的山泉正歡快地自山崖之上傾瀉而下,染著落日的微黃,夾帶著風中的落花,繞過那一處洞府,和那一處府前的籐架。

開滿繁花的籐架下,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青色身影,好像絲毫不曾察覺到玉帝的大駕光臨一般,仰面半靠在那一張白玉鑲就的軟榻之上,眉目含笑,長指輕輕撫過他懷內那一名綠衣女子的嬌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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