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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疏離
在那些衣著光鮮的神仙們中間,果真有許多位容貌絕艷的女子。
她們三五成群,或在那些花樹下戲耍,或是臨水而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梳著各式各樣的髮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比枝頭搖擺的花蕊還要嬌美。看得天上的飛鳥都不忍離去,一隻一隻圍繞在她們身畔,嘰嘰喳喳地叫著,撲騰著雙翅。
二月的春風拂起人的髮絲,也吹起了花枝上繫著的各類節禮,原來師父讓赤霞帶到此處的節禮是要繫在這些樹枝上競技所用。
要不是師傅囑咐赤霞好生看著我,我早就叫這些奇珍異葩看花了眼,迷了路徑。
我身量太小,就連最低矮的花枝也夠不到。只能勉強墊著雙足,費力抬高腦袋,擠在人群中,看那些個大小仙家們,一個個,立在那些怒放的雲蒸霞蔚中指手畫腳,相互炫耀比拚著自家的寶貝。
青痕的眼睛不夠看呢。
不光是眼睛不夠看,就連我那件粉色新羅裙下的心口處,也一併「砰砰」跳得像不知停歇的小鼓。
不時自那些晃動的腦門中,偷偷抬起小臉,去瞧頭頂之上的天穹。
在那些仙家當中,倒有幾個是青痕一早認識的呢。好比那個形容乾瘦的太白金星,他隔了老遠一眼瞧見我,兩隻賊溜溜的眼珠登時瞪得好像鼠目一樣。
師傅趕緊走上前去,一邊變作咳嗽不止的模樣,一邊忙不迭地向他欠身招呼。他這才以手指著我,嚥下了後面的話。即便如此,那老怪物仍是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似是被什麼東西噎到了一樣。
師傅忙向赤霞使一個眼色,赤霞登時拽著我不由分說就要衝出人群,卻不想正好撞在一堵堅硬無比的銅牆鐵壁之上。
我歪過腦袋,只見擋在我與赤霞面前的,居然無巧不巧正是那個二郎神君。好像凶神惡煞一般,圓睜著三隻厲眼,低頭死死盯著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什麼稀罕的寶物。
赤霞嚇得不敢抬頭,在我身後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腦袋,一副恨不能挖個地洞即時鑽下去的形容。
只聽那個所謂神君果然怪叫了起來:「好啊,緣池仙翁,你竟敢一錯再錯,竟然把個剝了鱗的小妖精帶到花朝會來!你該當何罪?!來人啊——」
師傅一面擦著他的光腦門,一面環顧四周,朝那些探過腦袋前來瞧熱鬧的人群不停點頭哈腰,逐一陪笑過去:「神君息怒,神君息怒,老朽慚愧,慚愧得緊!」
話音未落,更悄悄拉著二郎神步出數步外,並連連再朝身旁的赤霞使著眼色,甚至還用胳膊捅了捅他。
赤霞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般,趕緊從自個衣袖內摸出了一件奇光異彩的珠子,戰兢兢胡亂塞進二郎神的大掌之中。
師傅見四下無人注意,忙再湊前幾步,附在他耳畔小聲道:「一點心意,一點小心意,老朽不成敬意,還望神君笑納,笑納??」
只見二郎神掂了掂手中之物的份量,再瞇起他那三隻眼瞧了瞧我,這才嗤笑了幾聲道:「老傢伙,還算你識相!要不是看在今日是我們三界的大日子,又是在帝尊跟前,我非把你這樁醜事抖落出去不可!」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我豈能服氣,昂起小臉,狠狠朝他瞪回去。不及他再發作,我已扭頭去瞧那邊白棠樹上懸掛著的金鈴鐺。
他果真又要發作,可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卻奏響了仙樂。隨即,有一朵一朵的雲霞由遠及近徐徐聚攏,數不清的鳳凰與仙鶴還有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神鳥,繞著他的鑾駕不住盤旋。
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樹間,耀目的金光下,英水好像一條自天際洩落的雲錦。就連原先含苞的骨朵,也都在這一瞬間綻開了大朵大朵的花蕊。
他果真還是那副帝尊的模樣,冕旒華服,駕著祥雲,由數十個仙娥簇擁著,在半空中的寶座之上款款落座。
隔得那樣遠,青痕甚至看不清他的面目。
還未等我會過意,只聽耳畔呼聲震天,原先青丘山上那些個神仙們竟一齊跪倒,口呼著帝尊,跪成了黑壓壓一大片。那些神鳥圍繞在他的四周,輕聲歡叫著,和著仙樂陣陣,彷彿天地萬物都為之俯低。
赤霞在地上拚命拉我,示意我趕緊跪倒。我心內難過,悄悄背過身去,坐在那棵白棠樹下,低頭玩著地上的一棵靈芝草。
腦後,傳出他的輕聲,凌空而降,平緩而尋常,聽不出一絲波瀾:「起來吧。」
「謝帝尊——」
山谷中,迴盪著震耳欲聾的迴響,含著百倍的阿諛與奉承,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遭來殺身之禍一般的恭謹。
赤霞還要再拉我,師傅小聲歎一口氣,朝他做了個手勢低道:「赤霞,隨她去吧。她身量小,坐在此處也好。」
「是。」
二人一面說,一面強忍著不斷自週遭射過來的那些鄙夷眼光,慢慢隨眾人一道艱難地爬起身。
「赤霞,為師還要去前面向幾位仙家打個照面,你仔細照看好小師妹。」
「是,徒兒知道。」
師傅才要走,猶似不放心,又俯身吩咐我一遍道:「青痕,你好生在此處跟著大師兄,不可到處亂跑,更不可隨意惹事,你聽見沒有?」
我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充耳不聞。
青痕沒有聽見呢。
面前,就是英水的堤岸。河對面,幾個美貌的女子似也瞧見了我,一個個用手中的拂塵團扇等物,含笑遮面,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不解地順著她們的眼光瞧向自個,卻原來——因著方才忍了太久的緣故,羅裙下的一雙人足竟然不知何時自個打回了原形,變回了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
我縮下身子,豈料一旁的赤霞已被她們笑得漲紅了面孔,低頭向我小聲斥道:「鯉魚精,你丟死人了,趕緊給我變回來!」
可是,來不及了呢。
只見我與他身邊的那些個神仙們,突然像望見了什麼稀罕之物一樣,竟然連半空中的帝尊也沒心瞧了,一個個齊齊轉過身來指著我耳語。
我丟了靈芝草,悄悄扭過小臉,去望高台之上的他。
岐華,你也看見青痕了麼?
可是,他正和他足下跪著的幾個神仙說話呢,根本不曾抬眼瞧過我的置身之處。
第七章 落下的鳳凰
越靠近高台,地上的那些個花樹就開得越嬌艷。其中最美的那一樹,正對著通往寶座的玉石台階。那些凌雲飛架高懸在半空中的長階,一級一級,自英水河畔層層砌往那座巍峨高聳的百丈雲台。
雲梯之上,一前一後,正有兩位盛裝女子拎著長長的裙裾拾級而上。
那些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神仙們見了,趕緊一個個又彎下腰身,佝僂著肩背不敢正眼去瞧寶座前的來人。
我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想忘記了已經變回魚尾的身下,就在那些原本就瞧不起我的眾神面前,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
身邊,果真傳出一陣一陣強抑著的低笑聲,還有一副一副不屑之至的神情。
我顧不得這些,扶著身側的樹幹支起身子,昂首看向高空之上。
不過多時,她們便已來至他面前。其中一位,身著綵衣,髮髻高挽,滿身都是閃閃發光的寶物,攜了另一位白衣神女,向他俯首跪倒輕呼道:「氏素和瑤英參見帝尊。」
原來她就是氏素。
青痕在師傅的學堂上學過,氏素,即為西天王母,玉帝之妻室,卻一樣要向他參拜。
他淡淡笑著,低頭看向足下的二人道:「無需多禮了,都起來吧。」
西王母這才含笑扶著身邊白衣女子的手臂站起身,柔聲道:「今日氏素自作主張,攜了瑤英妹妹一起前來拜見帝尊,望帝尊不要怪她才好,都是氏素無禮在先,僭越了。」
但只見那位白衣女子果真又獨自跪了下來,俯首輕道:「是瑤英失禮,請帝尊責罰。」
我再往前吃力地挪了幾步,自那些樹枝間探出身子,使勁瞧著他,只盼他能低頭看我一眼。
身旁一位素不相識的仙家回頭向我厲聲斥道:「鯉魚精,休得無禮,誰許你這樣不分尊卑地逾距了?」
赤霞驚得面容雪白,強行按著我的脖頸往下摁。
我到底拗不過他的力道,差點被他摁得背過氣去,卻依舊不服氣地在他手下掙扎著,想要直起腦袋去瞧正在我頭頂之上的動靜。
青痕並不笨,我雖從不肯輕易寫下那些功課叫他們如意,可我心裡明白那些字裡行間所指的寓意。
我被他按得咳喘不已,咳得小臉漲得通紅,還故意咳得極大聲,可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瞧上我一眼,更別提朝我笑一下。
他正望著他面前的那位白衣女子,青痕雖瞧得不甚分明,卻依舊辨得出他眼內的笑意。那份笑意雖淡,亦遠,卻必定是高興的。
樹林間,不時有麋鹿躡足走過,我看得見他在說話,卻是朝著身邊的天將所說,我聽得見耳畔的山呼聲,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言語。
這一刻,青痕的心內好疼。
我看見他緩緩起身,緩緩揮動廣袖,擊向足下的英水波瀾。
漫天的花雨,隨著他掌心的光束憑空而降,紛紛落進那些瀲灩的波光中。霎時間,原本九曲迴轉的整條英水,已被他變成一斛散溢著奇香的玉液瓊漿。
我看見眼前如潮湧一般的人群,紛紛湧向河堤,以手,以杯,以壺,以天下間各種稀罕的酒器盛著河中的佳釀。
淺酌慢飲,一飲而盡??觥籌間,酒香四溢。
我看見一個一個的仙娥在他面前翩躚起舞,許多許多個地位尊貴的上神排成迤邐的長隊,攀著那雲階來至他面前。
俯身叩拜,齊聲高呼,再敬上杯中之物。他很少飲,多是讓身邊仙將為他接過。
我看見那位白衣神女一直立在西天王母身邊,她的容顏雖不是今日花朝節上最最出眾的那一位,卻始終含著最淺最淡最溫柔不過的笑意,含笑仰望著他。
我看見他間或也會回頭看一眼她所在的方位,每每此時,她的笑顏都足以使席上最絕色的女子遜色。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做過。
可是玄蛇精說他並不喜歡晚娘,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岐華,你自始至終都不曾告訴過我——原來喜歡與喜歡竟也有不同,此與彼何為雲泥之別。
赤霞又在我耳邊呱噪呢,他一定以為我在難過,可青痕並不想讓他瞧出我難過。
為何耳畔又傳來那些人的歡呼聲,一隻一隻的鳳凰竟離了他的金鑾寶座,舞動著雙翅飛向週遭的那些個人群中。
「鯉魚精,鯉魚精,你快看!」
「你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你瞧,這可是花朝節上最最熱鬧的熱鬧呢!你瞧那些鳳凰,它們都是神鳥,在座的哪一位神仙修行最好,它才會落在誰的手上,誰手上落了鳳凰,帝尊就會親自賜他一層修煉。」
「鯉魚精,你知道麼?有些小仙即便修煉了數萬年也上不去一層修煉,你看這些神仙們,口水都快要流出下巴去。」
「唉,只可惜,這等福氣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企及。你趕緊瞧,每一年花朝節上,能夠理直氣壯伸出手臂去接鳳凰的仙家不會超過十位。你知道為什麼麼?」
「並不是這些人不想,而是這些人也和我一樣,害怕自個修為太低或太高,如若伸了手去,而那些鳳凰竟不肯當眾落下,反倒平白丟了一回臉面。」
「啊,鯉魚精,趕緊讓開!鳳凰朝你飛過來了,小心它認出你是妖孽,一口啄了你!」
果真有一隻金色的鳳凰撲面而至,好像蓄意要欺負我一般,一邊低低掠過我的面前,一邊伸出長長的利爪就朝我踢來。
耳畔,儘是赤霞的怪叫聲,不等我蹲下身子,他已經自個抱住腦袋衝出人群。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我想也不想,伸出小手,用力朝那只平白欺負我的所謂神鳥抓去,一把揪住它的長尾,拼盡了全身的氣力扯下。
只聽那只笨鳥連聲驚叫,叫得淒慘無比呢,我循著它的叫聲又再加了把力,就在滿山的驚呼聲中,硬生生從那只笨鳥身上揪下了一根長羽。
我似信非信地自個瞧了半天,這才想起朝它昂起小臉,連聲格格笑著,一邊朝它揮著那根被我握在手心內的長羽。
它骨碌碌轉了轉眼眸,一連瞪了我好幾眼呢,又朝半空中氣憤不已地怪叫了數聲。我故意要逗它,顧不得自個的身下尚是來不及變回的魚尾,扶著那棵白棠樹幹,笑得前仰後合。
我一面笑,一面探出手去,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朝它得意地歪過腦袋。
它斜睨我一眼,往前再飛了幾步,再瞧一眼我手中的長羽,好似極不情願地又往後退了幾步,一步一步,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將它的雙足輕輕歇在我的掌心內,俏生生收了雙翅。
身後,一片嘩然之聲,我得意地扭過小臉,想要自人群中尋見師傅和赤霞。
眼角餘光,悄悄掠過遠處那一處高台。
這一刻,天地都為之靜止,寶座上的他,似乎笑了一下,用長指摸一摸鼻子,也遮住了嘴角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諧謔。
第八章 取捨
最先發出聲響的,是一位青痕並不認識的仙家。只見他立在離我數十步之外,高聲叫道:「帝尊,小的不服!」
「小的自知德行有差,但,今日青丘山上諸多仙友,有上神,有高人,他們哪一位德行不比這尚未修煉成人形的鯉魚精強過百倍千倍?」
「雖說全憑神鳥有靈自願落架,評出我等去歲的德行修為,但,此番結果顯然是荒謬之至!」
「小的懷疑是這鯉魚精暗中使了什麼妖術,混淆了神鳥的視聽所致 !」
……
一言既出,滿耳都是此起彼伏的附和之音,更有人拿手直指著我,一個個滿面激憤不平之色,嫉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恨不能將我當場生擒了去。
我手中的鳳凰似乎也聽懂了他們的言語,它也朝著半空中寶座之上的他連聲哀鳴,神情楚楚可憐。
他看一眼身邊的天將,那人即刻會意,不過眨眼間,已飛至我跟前,一伸胳膊就將我連人帶鳥提了便走。幾下攀上那數不清的玉階,扔在高台之下。
身後,傳出山崩地裂一樣的重聲,竟是那些大小神仙們跪倒請願的聲響,綿延迴盪,響徹了天際。
我從地上吃力地爬起身,握緊小手仰頭看向他。
「大膽鯉魚精,見到帝尊竟然不跪!」話音未落,數道閃電已自他身邊幾位天將的衣袖間齊齊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下,硬生生將我重新劈倒在他面前。
他的面容好淡,端坐在高大寬敞的寶座上,低頭看著他足下的一干人等,眼中,竟然沒有一絲痕跡。
我原本漲紅的小臉,慢慢變回蒼白。
岐華,你果真嫌棄青痕麼?
為什麼你這麼久才瞧見我,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還任由他們一個個欺負我?
其中一個天將還向我俯身喝道:「鯉魚精,還不趕快自己報上名來?!」
自從重回九仙山,青痕就再也不曾開過口,此刻,青痕也絕不會開口講話呢。我趴在長階上,痛得皺緊小臉,狠狠朝他們逐一瞪回去。你們不是自稱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麼,又怎的一個個叫不出我的名諱?
他身邊尚立著十數位仙家,離我最近的那一個,就立在我頭頂的幾級台階之上,正是那位瑤英公主。
只見她低頭望住我,雪白的素顏之上,一副好像不忍再睹的形容。清澈如水的眼眸內,滿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恤之意,就好像我是她足下一個小小的乞兒。
我氣得扭過小臉,只當瞧不見她。
腦後,卻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怒斥:「鯉魚精,帝尊在此,你竟敢藐視天威,你果真活膩了不成?!」
「罷了。她不過是一隻冥頑不靈的鯉魚而已,根本聽不懂這些天家的規矩,天將還是不要和她費這些口舌了。」
「帝尊,這鯉魚精拔了神鳥的羽翎在先,公然藐視天威在後,依小的看,既然是她師傅將她帶的來,那緣池仙翁也要一併處置了為妥。」
說這些話的,正是立在他面前的一位上神。仙風道骨,衣衫雪白,手執了一支長簫,在他跟前小心回著話。
他卻笑了,眉目間這才拂過一絲微瀾,不置可否,含笑望著高台下的眾神道:「緣池仙翁呢?」
「小的,在這裡。」
師傅一面說,一面顫顫巍巍踉蹌著爬上高高的雲階,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上來,直至氣喘吁吁地跪倒在他跟前。
他一笑:「仙翁是想要我親自給你的徒兒再上一層修為?」他雖然在笑,可他那副神情就連青痕見了,都禁不住悄悄打了個哆嗦。
師傅自是再膽小不過,此刻,更被他嚇得身子好像篩糠一樣,不住發抖道:「小的,小的不敢,豈敢……」
他這才收了笑容,再看向足下的我道:「小鯉魚,今日之事,你和鳳凰都各有其咎。雖說你是妖孽,它是神鳥,我也一樣不會偏袒,一樣讓你心服。」
「你聽好。」
「既然你自認你的德行在這滿座之上,那好,我就再給你和這只笨鳥一次機會。」
「來人,給她一隻利刃。」
「是。」
「小鯉魚,你和它之間,今日只能有其一活下,要麼你殺了它,否則,依著法則,我就要處置你。」
他還未講完,那隻鳳凰已驚得直起脖頸,一面拚命在捉住它的天將手中撲騰著,一面連聲哀鳴,好像要辯解什麼。待看見了他眼中的沉色,竟好像有些嚇傻了一般,縮了縮脖子,低頭閉上了鳥嘴。
我接過那只利刃,抬頭望著他。
他也在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暖意,好像他真的從未認得青痕。
我垂下腦袋,再看一眼猶在那名天將手中不停掙扎的大鳥,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好像隨時就要蹦出我的喉嚨去。
岐華,青痕不想死呢。
那一次,你將我打入輪迴道,青痕渾身痛得幾乎要被撕裂,我拚命喊著你的名字,你當真一句不曾聽見麼?
我握緊那只鋒利的匕首,瞪大眼眸,照著面前那只神鳥的脖頸處就刺下去。
第九章 恩將仇報
只聽那隻鳳凰尖聲慘呼一聲,我的刀刃竟然刺歪了數寸,未割斷它的脖頸,倒是刺傷了它的左翅。
我猶疑著,正想還要不要再割一次,一道更耀眼的寒光已凌空劈下,轉眼擊飛了我手中的短刃。
只聽鳳凰再鳴叫了數聲,展開雙翅,繞著他的寶座盤旋低飛不去,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就在那漫山遍野震耳欲聾的斥責聲中,他終於自金鑾寶座中緩緩起身,一張面孔已然冷得好似冬日的寒霜。
那些仙人們瞧見了他的臉色,一個個見風使舵叫囂得越發凶了,你一句我一句,在我耳邊呱噪得不行。
大概的意思,不過是我這樣的德行怎麼可能配作席上修為最好的那一個,那只笨鳥實在是瞎了眼目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死有餘辜。
最先跪下的是西王母氏素。
她伸出衣袖,拉著她身旁的瑤英公主一齊款款跪倒,高聲請求道:「帝尊,如此心
腸狠毒行跡敗壞的妖孽斷不可留,氏素求帝尊按著法則處置她!」
她身後,百丈高台下的大小神仙們,聞聲登時跪倒了一大片,求之不得地齊聲應和著。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眸光再慢慢移向我,那形容就好像我真是一個心腸狠毒的妖孽,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的疼。
他足下原本被西王母拉著一齊跪倒的東海龍女,眼見他神色不對,遲疑著想要再立起。
才支起身子,卻又被西王母緊緊扯住,壓低嗓音向她低道:「傻妹妹,你還要為她求情?快跪下。」
瑤英看看我,又抬頭看看他,等到再望向我,一雙眼眸內,已只剩下深深的憐惜。眸內的柔光閃耀著最晶瑩的淚意,美得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梨蕊上的夜露。
可是,氏素竟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輕輕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趕緊俯身跪好。
瑤英看著我,一顆熱淚終於再也忍不住自她的眼睫之上滾出,就在那一片山海般的高呼聲中,用力掙脫了西王母的鉗制,猛地立起了她纖細的身形。
如此突兀,如此出人意表,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吵雜也跟著齊齊噤聲。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仰頭輕輕朝他道:「瑤英,求帝尊看在這小鯉魚尚未明辨事理不過一片混沌無知的情形下,暫且饒了她性命。」
「瑤英——」
「帝尊,求你放過她。」
「瑤英自知僭越,瑤英情願自個領罰,只求帝尊網開一面!」
微風拂亂了我的髮絲,我不等她再開口求他,想也不想,就朝她揮出我的衣袖。口中默念著咒語,一道一道的鯉魚筋隨著我的指尖揮出,直奔她嬌美的身形而去。
寶座前,原本一直沉默的他回過頭來,朝身邊的天將淡淡睨一眼,那些人自是會意,果然,有千道萬道的寒光亦隨之飛出。不過頃刻間,已有一點一點仿似傾盆血雨般,朝我兜頭落下。
那是我的鯉魚筋,就在我的頭頂,被他們一段一段割開,粉碎成千段萬段,開成了二月天際最鮮妍的落英。
「鯉魚精——」
「不要啊,鯉魚精!」
「你住手,鯉魚精——」
耳畔,是赤霞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喊聲,我痛得渾身顫慄,只當聽不見他叫我一般,
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再揮出掌心內小小的電光。
白水神女,我討厭你為我向他求情,青痕討厭你把我當做你腳下的乞兒。青痕即便再痛,也不會在你們跟前哭呢。
「妖孽啊,果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
「唉,自古妖孽終是妖孽,我說與你還不信。你見著沒?人家白水神女好心救她,她不僅不知好歹,反而恩將仇報,倒打一耙!」
「帝尊果真有眼光,白水的心地真是天地間少有的仁慈。」
「是是是。
……
「青痕。」
是師傅,他接過我小小的身子,瘦長的長面上汩汩流下的,竟也是眼淚呢。
「青痕,你痛麼?痛的話,告訴師傅。」
「小啞巴,你說話啊,我知道你並不真的啞。」
青痕並不啞呢,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講話。
我望著師傅身旁正在哭天抹淚的赤霞,強忍著痛楚,輕輕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再將指尖之上染了血色的水滴送到他面前,小臉上慢慢綻開一朵笑靨。
赤霞,你一直都不信,你瞧,青痕果真沒有騙你,青痕真的有眼淚了呢。
第十章 放手
九仙山的樹葉又黃了呢。
那些枝頭的果實映在日頭裡,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散溢著最誘人不過的香氣。
引得那些遠近的飛鳥,圍著枝頭亂飛,在人耳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似旁人瞧不見那些漫山遍野的美味。
我獨自坐在後山的老桃樹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衣衫。
上一次,赤霞用桃瓣為我變作的羅裙早就叫那些魚筋滲出的血漬污了,青痕極愛乾淨,總不能總穿著這些染了污淖的破衣爛衫。
此刻,原本是一天中天光最好的時辰呢。
可是,自從那一次自青丘山歸來,師傅和赤霞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約束我。即便青痕交出的課業寫得再歪歪扭扭難以入目,師傅也只當瞧不見,更別提是赤霞。
他非但在人前越來越護著我,就連青痕的小半功課,幾乎都是他背著師傅和其他師兄偷偷代我寫下。
為了不讓師傅察覺,他往往要刻意模仿我拙劣的筆跡,暑熱的天氣裡,我在旁邊一邊玩耍,一邊瞧著他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模樣,青痕每每笑痛了肚子。
身後,傳來師傅的腳步聲,我攥緊手內的衣衫,有些心虛地沉下腦袋。
師傅低低歎一口氣,俯身向我道:「天氣涼了,青痕坐在這泥地上,小心風寒。你上次的傷病尚未痊癒,為師一會便要出趟遠門,仔細再染了寒氣。」
我轉下眼眸,卻不應。
「赤霞,為師走後,你好生照看好小師妹,若她只顧玩耍荒廢了學業,須得給我嚴加管教,不得任她任性胡為!」
「是,徒兒記下了。」
「唉,她沒了魚筋,腿腳又不便,嘴巴偏又挑食得緊,你也不要太嬌慣了她的性子。」
「是。」
師傅低頭瞧一眼猶在埋頭偷笑的我,這才換了厲色向我斥道:「等為師回來,青痕的課業若還是毫無起色,為師定當不饒!」
我扭過小臉,假意瞧不見他的形容呢。
身旁,有一隻小小的蝴蝶,撲騰著雙翅低低飛過。我伸出小手用力去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棵老桃樹下的樹根上爬起身去追它。
不知追了有多遠,遠處才傳來一聲一聲的大呼小喝。
「青痕,青痕,你給我回來——」
「青痕——」
是赤霞。
我悄悄站住,眼前,已看見山下絡繹不絕的人煙,順著山間的石徑,正一個個費力地往那塊三生三世石的所在攀著。
「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你聽懂了麼,青痕?」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裡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
明晃晃的日頭,灑在山間的溪澗內,我拎起裙裾,試著又往前挪了幾步。
沿著這道溪澗,就可以一直游下九仙山,再順著那一道道的水泊,一定可以游回桃花溪畔。山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我窩下小小的身子,將自個藏在那些深可及膝的草叢中。
「青痕,你快回來!」
「青痕——」
清涼的溪水,慢慢沒過我的雙足,我一點一點小心往下沉著,仔細避開水底那些尖利的石塊,一口氣往下游了百步不止,這才偷偷自水下探出腦袋。
碧藍的晴空下,高聳入雲的山巔之上,清晰看得見赤霞的身影。
秋風,鼓起了他的髮絲和袍衫,他也正低頭看著足下溪澗中的我,卻再也不曾叫出聲。那雙狹長的眼眸內,分明是深深的傷色,朝我輕輕擺一擺衣袖,示意我趕緊沉下溪水去。
我歪過腦袋,再看了他片刻,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猛地一頭扎入溪水深處,擺著小小的魚尾,朝下游急急游去。
身後的山巔上,傳來他裝模作樣的呼喊聲。
「青痕——青痕——」
「你在哪?」
「你趕緊給我回來!」
……
頭頂之上的波光,從未有如此皎潔過呢。
我游了半日,才重又浮出水面。有一朵一朵的黃葉,正自山間緩緩飄落,飄在我身旁的溪水中,也落在我的髮絲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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