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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jiayue3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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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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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好與惡

來年的春天,不覺又來了呢。

山門前,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巒之上,一簇一簇相間叢生的果樹,仿似也是一夜之間綻出了新芽。滿山的青影,漫山的新綠,仿似一道一道淺淺的碧波,隨著山間的輕風,徐徐蕩漾。

隨著時日見暖,那些布囊內的花瓣原本就叫水浸泡過,一日一日,愈發腐敗變色。

師傅既不在,我一早就從學堂內大模大樣地溜出來,彎腰朝自個週遭仔仔細細瞧了一大圈,這才踮起小小的雙足,將一隻小手伸進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腌臢破爛的衣衫來。

趁著四下無人之際,眼角餘光一面窺著自個的身後,一面豎耳聽著遠近的響動,將手內的布囊隨便裹進那些襤褸間,一併藏進樹洞的深處。

一雙手臂攀在洞口,正想探頭進去再瞧一眼,一行歸鳥撲稜稜自枝椏間四散而去,直衝向雲霄。

我頓時一臉戒備地回過腦袋,望向自個身後的山門處。

果不其然,數十步之外的長階上,果真多了一個嬌小纖細的身影,一身素淨的藍衫,一路拾階而下,一路不停拿眼瞧著我。

身量倒是比我高不了多少去,小臉上,分明含著笑意呢,隔了老遠就已然嬌聲向我一句一句叫喚著:「師姐——」

「雲鶴兒見過師姐!」

我只當聽不見,從她面前邁著碎步走至樹後,大喇喇地坐在那片才剛生出新色的草坡之上,從懷內掏出自個的寶貝,只顧低頭捏著。

許多時日不見,她也好像一夜之間轉性了呢,非但沒有氣惱,反倒俯下腰身兀自在我身後呱噪著,一面說,一面還故意將小臉湊到我跟前以示親熱。

「師姐,你在捏什麼?」

「師姐——」

我理也不理她,只管歪頭瞧著我自個手內的泥偶,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

我才不會應你,你比青痕還要老上許多歲呢。

一陣暖風緩緩拂過,身下的山谷內,那些飛鳥叫得愈發清脆,一聲一聲,映著眼前的青山歷歷。

我突然覺出不對,才回頭瞧了一眼,人已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身,筆直撲向幾步之遙處的那棵老桃樹。

但只見濃煙滾滾,火苗不斷自樹腰間的樹洞內躍出,愈燃愈旺。我尖聲叫著,才要探手進去搶,小小的身形卻已被她死死拽住。

「師姐——」

「師姐小心——」

也不知她使了何等法術,力氣竟比我還大出幾分,青痕的身形仿似被她黏在指尖一般,任憑我怎樣在她手中拚命推搡著,卻始終掙不脫。只能眼睜睜瞧著那團烈焰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將那些寶物焚為灰燼,再漸漸熄滅。

一片一片被火苗烤焦的樹葉,紛紛墮於人身上。我急怒攻心,趁她才剛撒手,想也不想,即朝她揮出掌心內的微小光束。

可是,她非但不讓,原先的法力反倒是憑空去了一樣,竟生生接住我手心內的那道小小的電光,隨即慘呼一聲,足下連著往後滑幾步,眼看就要跌入山脊下。

「師姐救我!」

我才不會救你。

我顧不得足下的乾涸之痛,一頭衝過去,翹首望進樹洞內。

黑漆漆的樹洞內,只剩下一團灰白的泥灰,猶在閃著點點尚未燃盡的紅光。那些白灰樣的物什,曾是他送給青痕的第一件羅裳,那些花瓣雖變了色,卻是青痕自幽冥殿內好不容易帶出來的寶貝。

我氣急敗壞地奔至山崖前,剛想再補上幾分力道,身後,卻憑空傳出一聲斷喝。

「鯉魚精,你給我住手!」

「二師兄,救我!」

「二師兄——」

她竟然哭了呢,哭得長一聲一短聲,倒好像是她先佔了理去。青痕心內即便再難過,也不會像她這般淺薄矯情地在人前哭天抹淚呢。

一面哭,一面還故意往山下再滑了幾步,一雙小手卻明明死死攥住眼前那些個樹根上的老籐。

「雲鶴兒!」

「二師兄——」

「雲鶴兒,你傷到哪裡不曾?」

「師姐她……她想把我推下山崖去呢!」

「鯉魚精!」

「師姐,你就如此討厭雲鶴兒麼?你砸了雲鶴兒的硯台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趁師傅不在,故意推我墮崖?」

我冷眼立在遠處,沉著一張小臉,凶巴巴地瞪著這二人,卻不應。

紫霞見了,更是當了真,一張白面登時又氣得通紅,朝我怒喝道:「鯉魚精,你著實是敗德喪行之至,心狠到就連自個的同門都不放過,怨不得連天地靈石都要親自墮下滅了你!」

「雲鶴兒素日和你無冤無仇,她剛從山下回來,你竟然就要加害於她?!」

「要不是我來得及時,就憑雲鶴兒的道行,此刻,怕連小命都沒有了呢!」

「鯉魚精,你當真以為自個身上長几根刺,我就奈何不了你?」

我心內一陣尖利之痛,故意昂起腦袋,朝那些低飛掠過的飛鳥脆聲笑著,小臉上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傲慢模樣,一面慢騰騰地往山下小步挪去。

「鯉魚精!你去哪裡?」

「你趁著師傅不在犯下重罪,竟然敢私逃下山,一走了之?!」

話音未落,衣袖內已眨眼間變出一支長劍,顫巍巍直指向我的胸口處,一步一步,直向我逼來。

雲鶴兒原本是坐於他身後的一方石塊上,眼見他如此,登時止了叫喚,一臉的淚痕,朝我綻出一抹得意異常的笑顏。

我望望自個身旁的那幾棵樹幹,青痕已經沒有了魚筋,無法再像往日一般纏住那些樹枝逃命,只能再小步小步往後費力地退著。

疾風鼓起了我的裙裾,只要踏空一步,便已是萬丈的深淵。我抬起小小的掌心,應聲朝他劈出去。

他一動不動,劍尖輕易挑開我揮出去的小小光華,手腕猛地再一抖,那股凌厲的力道已然抵住了我的衣襟。一雙血紅的眼眸死死瞪著我,大顆大顆的冷汗正自他的髮鬢間汩汩而下。

可是這一世,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壽數呢。

輪迴道內,我差一點就放棄,我才不要如此便宜地平白又丟了小命。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冷不丁扭頭朝著自個身下的山崖尖聲叫著:「莫顏神將——」

「紫霞欺負我呢——」

紫霞驀地一驚,果真中計循著我的叫聲瞧去,未等他回頭,我早已貓下身子一溜小跑溜下了長階。

每一步,其實無不痛得鑽心,一口氣跑出去極遠,差一點跑得背過氣去,這才喘著氣藏身在草叢間。

他竟然不曾追來呢。

一輪圓月慢慢自山間升起,雖是早春,那些遠近的花樹明明都已在含苞,此時,身旁的山石卻照舊沁出刺骨的寒意。

我默然坐在彼處,小小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身下冰冷的石塊,昂首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那輪金盤。

青痕當日在碧霄宮內望見它的時候,每一次,它都分明是在那些玉石欄杆的下方呢。

月華如水,一副細瘦的身影也由遠及近,沿著石階緩步而下,一面走,一面往兩旁的樹叢仔細辨著。

待瞧見四五步之外的我,這才掀起袍衫,坐在我高處的石階上,同我一起望向頭頂上的明月。

「雲鶴兒說你想要推她墮崖。」

……

「青痕怎麼不說話?」

「赤霞。」

「嗯。」

「二師兄……也討厭青痕麼?」

「青痕憑什麼如此以為?」

可是他明明討厭我呢。

之前青痕在觀內,雖然也任性胡為過,除了師傅與大師兄赤霞會出面教訓我,紫霞性子雖也急躁,卻極少像現在這般處處針對我,就連赤霞當日也沒有他對我這番凶過呢。

就因為天地靈石將我砸成了一坨肉餅,連他也瞧不起青痕了麼?

見我不應,赤霞又瞧了我片刻,這才淡淡接過話:「那只硯台,本是紫霞做給雲鶴兒的。」

「人,有時候自個心內不開心,心性難免會有所改變。」

我似信非信,歪頭斜睨著他臉上的形容,有些計較地攥緊自個小小的手心。聽他這副語氣,分明是在說青痕呢。

「放心,我不是在說你!」

「青痕既然自個心內知道難過,也應該懂得體會別人心內的那份難過,包括二師兄紫霞的。」

「雲鶴兒一直都對他極好,所以,二師兄他……他並不是要故意針對你。」

青痕才不信呢。

「雲鶴兒既對他極好,二師兄為何還要難過?」

他聽見我如此說,忽然間卸了原先的冷面,「噗」地一聲笑道:「鯉魚精,你果真是聰明得緊啊,怨不得你比別人多轉了二世。」

我即刻黑了小臉,支著腦袋瞧著他。

他只當沒瞧見,隨意望了一眼遠處的天穹,極尋常地接道:「一個人可以為了許多個原因對另一個人好,至於是不是他所想要的那一種好,是不是他心內以為的那種好,只有他們彼此心內知曉。」

「所以,有人對你示好,他心內未必是真的對你好。他或許是為了某種居心也未可知,他或許只是在心內命令自個要去對這個人好,只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已。相反,有人對你惡言相向,甚至惡行相加,有些時候確實是他討厭你,也有些時候,是他真的在意你才會如此。」

「青痕竟不知道麼?」

自打我回到九仙山那一日起,這還是他頭一遭主動同我搭腔,一口氣對我說了如此多的話,他先前都不肯搭理青痕呢。

我忽然間似悟到了什麼,歪過腦袋,故意湊到他近前仔細往他臉上瞧去,一面佯作一本正經地問他道:「赤霞,你心內也難過麼?」

他果真是皺緊了眉眼呢。

我鬆了眉目,輕輕摀住自個的嘴巴,只露著半張小臉,一臉怪笑朝他神氣活現地道:「青痕早就瞧出來了呢!」

「也是因為雲鶴兒對不對?」

「你也喜歡雲鶴兒呢!」

他頓時像被我戳到了痛處,陰沉著面孔,瞧也不瞧我,只管低頭瞧著自個的腳尖。

「赤霞。」

見他不理,我不懷好意地伸出小手,照著他的衣襟處就輕輕捅過去。才剛觸及,他果真痛得咬緊牙關,臉上竟都變了色。

我才要再笑,耳畔陡然傳出他的高聲,漲紅了一張面孔低頭朝我吼道:「青痕自個覺得很有趣是不是?」

「你身上的長刺就如此值得你炫耀?!」

「既如此,你又巴巴跑回九仙山作甚?」

我一時氣結,竟忘了回嘴,小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死命攥著兩隻小小的拳頭,只昂首望著頭頂之上的他。

青痕的長刺,得而復去,再失而復得。

要在之前,它們自然都是青痕的稀罕寶物。可是青痕已經歷經了第三世,已然懂得這些轉瞬即來、轉瞬即去的長刺不過是無憑無由的一件物什罷了。

他心內只不過是當我像那些夜船上的女子,只是喜歡與我交合呢。他對青痕的那些個好處,就像玄蛇精當日為那些女子所做的瑣碎之事,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呢。

眼見他也怒極,起身欲走,我強忍著自個心內的難過,換了一副形容,仰著小臉滿含期冀地望向他道:「赤霞,你可以送青痕去不周山麼?」

他頭也不回,只沒好氣地拋給我一句冷聲道:「不會!」

話音未落,人已一路狂奔,沿著陡峭的長階,轉眼消失在山門盡處。

第四章 羅雀

夜闌山靜,此刻,就連白日裡那些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山雀都沒了響動。

青痕有些餓了呢。

我自那些青黃相間的草叢內冒出腦袋,仔細再往自個身邊瞧去。觸目所及,除了四處可見的山石,左右竟不見一簇早發的花樹或野花可以勉強充飢。

我吞了一口口水,漫不經意地再瞧一眼自個身後的山門。

眼下,師傅人不在山中,大師兄和二師兄想必都討厭青痕呢,我才不要就這樣輕易回去受罰。

反正我是妖孽,青痕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

我輕捻指尖,心內默唸咒語,隨意變出一雙醜陋巨大的人足,自個都顧不上瞧一眼,就拎著手中破爛的衣衫一角,小心翼翼地沿著濕滑的台階往下移著小小的身形。

一面走,一面不時貓下身子,用眼角餘光偷偷睨向身後,一連看了許多次,都沒見有人來追青痕呢。我心內到底計較,也不管身下的夜露深重,步子卻跨得越發大了些去。

才走了不過數十級石階,身下的移步之痛,已然火燒火燎一般。

剛要矮下身子歇息片刻,不經意間抬頭望去,夜幕中,竟恍惚瞧見一道黑乎乎的身影,正怵然默立在山勢的拐角處,平白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顧不得吃痛,忽的一閃,躲進路旁一棵細長的歪脖子樹後,再悄悄探出腦袋,屏息往對面瞧去。

一陣清風吹過,原先遮住月輪的那團陰霾也突然間散去,眼前之人,竟然是一身黑衣一臉冷意的冥將莫顏呢。

我這才鬆了小手,大搖大擺地自樹後挪步出來,歪頭朝他綻開一抹虛應的笑顏。

「莫顏神將,你很空麼?」

「莫顏,一向很忙。」

我有些不樂意地繃緊小臉,一臉再正經不過的形容睨著他。我不過才問了他一句,他就將我嚴絲合縫地堵回來,分明是怕我求他送我去不周山呢。

「可是,你不是一早回……回幽冥殿了麼?」

「回與不回,何時回,都是莫顏自個的職責所在,無需青痕勞心。倒是青痕,這又是想去往何處?」

我不要你管呢。

方才紫霞欺負我的時候,我明明叫過你的呢,你方才明明在,卻只當沒聽見。

月輪,清晰照著足下的路徑,我背負一雙小手,高昂著自個的脖頸,一路雀躍著,小步小步地往前挪著碎步。

待經過他身側之時,我以為他會出手攔我,可是他竟然一動不動,只拿冷眼瞧著我,輕聲應道:「此刻,整座九仙山,六六三十六座山峰,已然是一道結界。青痕想要下山閒逛倒是平常,只怕出不得山外不要緊,再無人會幫你攀上這些上山的石階是緊要。」

我登時止了步,扭頭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臉上的神色,他竟不像是在說笑呢。

「青痕是不是不信?那你慢慢走下山去一試就可見分曉。」

我拉下小臉,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都是丟盡了顏面呢。

山巒之上的月影漸漸西斜,山風輕拂起我的髮絲,萬籟俱寂中,青痕的腹內竟一連咕嚕嚕叫了數聲。

莫顏「撲哧」一聲笑出來,合抱著一雙臂膀,鬆了原先的冷面。

瞧他那副形容,分明是在笑話青痕呢。

我登時惱羞成怒,一張小臉鐵青,握緊自個小小的拳頭,才要朝他瞪回去,只見他低頭輕笑道:「青痕為何要下山?」

「因為紫霞?」

「他才剛拿劍刺我呢!」

「青痕所以才覺得怕了?不敢再呆在九仙山了?」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忙不迭地斂了怒意,大言不慚地換了一副笑顏,同他脆聲道:「莫顏神將,你帶青痕去不周山好麼?」

「莫顏說過,我只負責送你來九仙山,至於什麼不周山,並不在莫顏的職責之內。」

「可是青痕再不走,二師兄紫霞會要了青痕的小命呢!」

「可據莫顏所知,你此刻恐怕還死不了。」

「難不成青痕自個不信?」

「就憑紫霞的道行,縱然他有何通天的伎倆,他也改不了你的大限。」

「別說是你,天地間,任何一個活物的壽數,何時生,何時死,都有它一早既定的記載。」

「所謂功德有簿,生死亦有簿。功德簿自是由玉帝帝尊裁度擢減,生死之計卻是歸冥帝帝尊執掌定奪。」

「三界中,雖說是由閻君與判官負責保管生簿與死薄,但依著天則,每一本所記,都需要經冥帝帝尊先親筆勾批過。天地間,若非帝尊點頭許可,沒人能改了誰往生赴死的時辰。非但你,那些凡人、仙家,甚至小到山野江河內的飛禽走獸,也無一例外。」

不知為何,平素惜字如金的莫顏神將,今日竟一口氣朝我說了這許多的話呢。我聽得似懂非懂,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滴流圓,惟恐遺漏下一個字。

最最要緊的那幾個字,青痕可是聽得再分明不過呢。

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砰砰」作響,一聲一聲,就連青痕自個都聽得再清楚不過,小小的手心內,都滿是密密的汗意呢。

莫顏果真在笑,笑得意味深長,低頭望住我笑道:「青痕平白拿眼瞪著我做什麼?莫非你還不信?」

「莫顏縱有天大的膽子,也向來不敢拿這些事渾說。」

「難道青痕在九仙山的課業中,竟從來沒有學到過?」

我嚥一口口水,一臉巴結地翹首望向他。

青痕學是學過,可是青痕一來不曾仔細去學,二來青痕先後喝過兩小口忘川水,有些事倒果真是忘了呢。

青痕一直以為生死有簿,生死有時,卻沒想到,天則中原來一早就定下,即便是生死之簿也可以修改,而執筆之人,竟仍是他。

我強忍著自個心內如潮湧般突至的狂喜,一頭衝至他近前,仰頭朝他央求著:「莫顏神將——」

「你即刻送青痕回幽冥殿好不好?」

他眼中登時一亮,鬆了一副臂膀,換了正色朝我問道:「青痕果真是想回去?」

我想也不想,即重重點頭,一隻小手輕輕捂上面孔,遮住自個的嘴巴,小臉上早就笑開了花呢。

「可是帝尊此刻並不在幽冥殿內。」

「青痕是想回幽冥殿呢,還是想見帝尊?」

我頓時漲紅了一張小小的臉龐,彎下腰身,佯作是瞧山後的那些樹影,扭扭捏捏了半日,這才磨蹭著回過腦袋。

莫顏分明是在明知故問,故意讓我丟了小臉呢。

但見他一面笑,一面含笑再同我道:「據莫顏所知,帝尊此時應還在大言山。青痕是想去幽冥殿等帝尊回來,還是讓莫顏帶你趕去大言山?」

我顧不得羞惱,趕緊滿臉堆笑,支著脖頸脆生生地應道:「青痕要去大言山呢!」

「那好——」

莫顏話音還未落,我已然扭過腦袋,遙望著面前的山門處。月色如水,空蕩的石階上依舊是空無一人。

耳內,卻傳來莫顏的笑語:「難倒青痕還有事未了?」

我只當沒聽見,費力地再往上挪了幾級石階,故意背過小小的身子,不叫莫顏瞧見我的動作,自懷內掏出一隻泥偶,猶疑了許久,這才小心放在面前的石階正中。

歪頭再瞧了片刻,又自覺不滿意,一把撿起它,再往上放了一層長階。左右瞧了半日,這才勉強轉過身子,只當瞧不見莫顏臉上的顏色,滿不在乎地小步往下移著。

如果明早赤霞果真尋了來,依著他的仔細,定會瞧見青痕此刻放在石階之上的物什。

那原本是一坨小小的泥巴,被我捏成了他的模樣,長眉鳳目,雖不甚酷肖,若他果真仔細瞧過,定會認出仍有幾分相類。

它們一個個,跟著青痕去過許多條水泊,經冬歷夏,即便是叫身下的流水浸泡成軟泥,青痕都始終揣在自個的懷內,始終捨不得丟掉這些個寶物。

青痕雖嘴巴不肯認,心內實際也會惦記他與師傅二人呢。

靈石墮下之際,他滿手是血,滿臉淚痕,伏在我身前,彼時,他想必也捨不得青痕死呢。雖然他此刻不肯再搭理青痕,瞧不上我的小性與乖張,可是真正輪到二師兄和雲鶴兒合夥來欺負我,他到底還是會來此處尋我呢。

「青痕好了麼?」

我垂下脖頸,再望向自個身下那一副巨大無比的人足,離了他數級石階去,捻動指尖,強忍著心內的羞惱,低頭仔細變著我自個身下的物什。

一連變了數次,這才勉強變成一雙大小合宜的纖足呢。

「莫顏神將。」

「料理好了?」

「那好,青痕先閉上眼睛,此去大言山三千六百里,不出一日,莫顏定讓你遂意。」

東海之外,大荒之內,有山名曰大言,乃日月所出之谷。

青痕早在課業上學過呢。

天上,又是雲起雲伏。我只緊緊閉著眼睫,小手攥著莫顏的袍衫一角,埋首在那朵厚厚的觔斗雲上。

耳畔,風聲漸急,青痕的心內卻仿似早春三月枝頭的雀舌。

日頭,都尚未升起呢。眼前的晨靄中,已然可以望見波濤中的山峰,仿似一座巨大的圓形寶瓶般,底大口小,山石嶙峋,不生寸草。

渾濁的海水,夾帶著沙石,在身下不斷咆哮轟鳴著衝向寶瓶座。

隔了老遠去,就已瞧見形似瓶口形狀的山巔之上,那些手執法器全副盔甲的冥將們,一眼望不到盡處,正密密麻麻好似黑壓壓的螻蟻一般,立在那道雲線之上,將整座大言山圍得水洩不通。

一個個,盔甲鮮明,法器耀目,隨著愈行愈近,甚至可以清晰瞧見他們一個個臉上的冷意。

腦後,驀地響起了莫顏的低聲,壓低了嗓音向我命道:「青痕好生扶穩了!」

我這才佯作是初次睜開眼睫,應聲自雲下露出半張滾燙的小臉,圓睜著一雙眼眸,偷眼往山巔處窺去。

但只見漫山遍野,照舊布的是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呢。

人海中,朱紅的山石之上,傲然玉立在風口內的那一副高大身影,一身的玉冠華服,玄色的舒袍廣袖叫風鼓起,朝我和莫顏所墮之處緩緩移目。

身側,果真傳出莫顏的高聲,未及那朵觔斗雲完全落盡,已然在雲上翻身跪倒,俯首向他高聲跪拜道:「莫顏參見帝尊!」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趕緊扭過小臉,假意是去瞧身旁的那些個冥將,好叫他瞧不見我滿身滿臉的慚色。

才瞧了不過一眼呢,未成想身下的那朵觔斗雲竟然剛巧墮到了一塊血紅的山石之上,猛地一個晃動,還未等我尖叫出聲,小小的身子已然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跌落在他足下。

明明是我自個心內心虛至極,顧頭不顧腳,加上青痕原本就已是滿身的襤褸,此刻再當著他,當著滿山的眾目睽睽之下跌了個如此不堪的模樣,小臉都被我丟盡了呢。

正在狼狽倉皇間,猛然瞧見他近前猶在跪著的莫顏,未及起身,已然心生一計。一面以手撐地,一面強自鎮定地翹首望向頭頂之上的他,脆聲應著:「是——」

他只低頭望著我,背手而立,一張面龐之上似笑非笑,一雙星眸內亮得叫人不敢迎視,淡淡接腔道:「是什麼?」

我歪過腦袋,小手指著一旁埋頭不敢輕起的莫顏神將,再瞧一圈他身後的諸人,大喇喇地回他道:「是莫顏絆了青痕一跤呢!」

「是麼?」

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朝週遭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袍袖。那些個冥將瞧了,頓時如潮水般齊齊往後退去,一直退至百步之外方才駐足。

而幾步之外,果不其然,莫顏果真被我驚得目瞪口呆呢,一時間,竟忘了反駁,只顧呆愣愣地盯著我。

我彎下腰身,故意往山脊的另一側瞧去。

頭頂之上,他縱聲大笑,仿似有無限之開懷,上前一步,一雙長臂鉗過我小小的腰肢,將我一把自地上拎起,再納入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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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翹首之盼

才剛入懷,那股煦暖淺淡至極的清香之氣已將我重重包裹住,若有若無,又沁人心腑。長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眼中雖帶笑,眼色卻是深沉異常,只低頭瞧著我,一言不發。

我巴巴地仰頭望著他,一顆心狂跳不已,只能拚命嚥著口水。

他只是笑,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瞪著我作甚?」

「岐——」

「嗯。」

我悄悄繞過他的身側,睨一眼週遭的那些個冥將,此刻,就連莫顏都已退到數十步之外了呢。

一雙小手不覺攀上他的衣襟,昂首望進他的眼眸內,小臉上儘是巴結之意,朝他綻開一朵笑靨,盡力用著嬌聲同他道:「青痕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嗯。」

「岐華。」

他挑起眉,眼中愈發深了下去:「青痕想說什麼?」

我心內正在盤算該如何向他開口,經他冷不丁一問,猛地再吞了一大口口水,差一點就噎到自個,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溜圓,只管歪頭瞧著他。

頭頂之上的天光,竟愈加亮了些許呢。

他睨一眼遠處的山勢,一下揮落我緊緊揪住他衣襟的小手,朝身後淡淡命道:「來人——」

「岐華!」

「先帶她下去。」

一面說,一面已然鬆了我,大步朝寶瓶形狀的山巔處揚長而去。

可是青痕心內的央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呢。

我瞄一眼那些自遠處應聲奔我而來的冥將們,一張小臉早已急得變了色,他分明是不肯應承青痕的央告,這才要這些人著急帶我下山打發我走呢。

不知為何,眼見他愈走愈急,愈走愈遠,我心內竟平白掠過一陣尖利之痛,竟仿似有人要將我生生自他跟前扯開一般痛。

滿頭滿臉的髮絲迎風亂舞,攥緊小小的手心,顧不得四下乍起的熱浪席迎面襲來,立在原處,扯著嗓門朝他尖聲叫喚道:「青痕原本有最要緊的事呢!」

他理也不理我,玄色的袍衫在身後鼓得仿似遠處寶瓶底座前的駭浪。觸目所及,數不清的黑衣冥將蜂擁而至,跟隨在他左右,隨著他直逼向眼前山巔盡處。

餘下的那些個冥將卻並不靠近我,一個一個,只簇擁成仿似一道圓形的結界般,將我圍個水洩不通。

但只見,一束一束纖細的仙索應聲拋出,將我牢牢縛住,彷彿生怕我走脫一般,一道一道收緊,再慢慢騰空,一步一步往山下移去。

可是青痕痛呢。

小小的身形,高懸在半空,抬頭望向面前朱紅的山脊。

雲端高處的那些個冥將們突然間一個個紛紛自雲階上急急落下,和原先那些把守在山野之上的冥將們一起,一齊湧向山勢最低處,仿似一堵銅牆鐵壁般將整座大言山重重包圍住。

高聳入雲的寶瓶口處,如血染過的山石之上,只剩下一道再鮮明不過的玄色身影,傲然矗立在天地蒼茫間,背手望向十步之遙處。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回頭瞧過青痕哪怕一眼呢。

身上的仙索愈纏愈緊,只要青痕稍有掙扎,那些冥將的手中就隨之再加一分力道。直至漸行漸遠,直至青痕再也瞧不見那一圈越來越小的瓶口。

才行至山腳處,莫顏神將也不知自何處冒出頭來,越過那些一臉寒霜的冥將們,朝我矮下頎長的身形。

我登時繃緊小臉,強忍著心內的難過,假意扭頭是去瞧自個身旁那些峭壁下的海水,只當沒瞧見他湊近我。

「莫顏雖未經請示私自帶的青痕來此處,一路上,卻並非刻意要避人耳目。青痕有沒有察覺?我先前帶青痕來大言山沿途,途徑過許多處山川洞府,青痕雖說閉著眼睛,目不能視,一路上竟不曾聽見莫顏招呼任何一位過路的仙家神怪,也沒有任何一位仙家神怪主動招呼過莫顏,青痕以為如何?」

可是我不要搭理你呢。

「因為今日本是天災之日,但凡有些道行的仙家神怪早就一早藏身於自家的容身之所內,不到日落之時,絕不會輕易現身出沒。」

「青痕方才不是瞧見了麼?眼前,這座形似瓶口的山口,便是日月所出之谷。」

「每逢六十萬年,此處便會同時升起九輪驕陽,一旦任憑這些日頭外出肆虐,別說是那些下屆、下下屆中的活物,恐怕就連整座三界的草木都要被它們烤焦。真到了那一刻,江河蒸騰,,四海枯涸,無異於一場浩劫。」

「天地間,只有兩位帝尊能有這個法力,可以憑借神力鉗制住餘下的八個日頭,將它們盡數壓住,壓制在大言山的山谷內,只許其中一個湧出寶瓶口。」

「屆時,自日昇至日落的七個時辰內,帝尊需一直堅持至月升之時。」

「如此天地浩劫,每六十萬年方輪到一回,每一個輪迴,則要由兩位帝尊中的一位輪番出面,行使天地賦予之權柄,也是天則規定之職責。」

「這一次,剛好輪到冥帝帝尊。」

「帝尊與玉帝帝尊一樣,雖天賦神力與法力,但即便如此,要堅持至月升之時,也需他耗費極大的精氣與心力。」

「稍有差池,哪怕差之毫釐,差之須臾,於他雖無損,對於天地間的萬物而言,必然是萬劫不復。」

「青痕懂了麼?」

「帝尊讓他們帶你走,原是為了青痕好。不過片刻,便到了日始之時,在那一刻,九頭日輪便會如通天的烤爐,烈焰熊熊,熱浪滾滾,百丈之內,非但是你,就連那些道行稍淺些的上神、大小仙眾,也極有可能叫那些禍害瞬間炙烤成齏粉。」

「身為帝尊,身為天地之間至尊之人,有的不僅僅是天地賦予的權柄與職責,許多時候,他尚需獨自迎對許多許多種試煉與艱險。」

「莫顏。」

「怎麼?」

「你可以叫他們鬆一些捆仙索麼?」

「好。」

那些仙索深陷進我的肌膚之內,每一處,其實都痛得鑽心。

「待會,青痕最好閉上眼睛。」

我只當沒聽見他的話,顧不得身下的炙烤之痛,拚命自那些仙索中再往上躍了躍,伸直了小小的脊背往自個頭頂之處眺望著。

果不其然,莫顏的話音還未落盡,不過是眨眼間,遙不可及的山巔處已然「騰」地升起一團紅光,又仿似再炙熱不過的火苗,將整座天空染紅,仿似血染一般,就連身下的海水,都已然映得通紅。

烈焰沖天,一簇一簇耀目的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睫。

山谷深處,隨之傳出隆隆的巨響,仿似有千條萬條蛟龍在山谷內遊走奔突,意圖一舉衝破那凌空劈下的神力,奮力往寶瓶口處掙脫著。

一輪紅日猛地衝向天際,霎時間,身下的動靜也愈發震天了去。

一波連著一波,一聲高過一聲,山風肆起,山谷深處的轟鳴聲響竟一下比一下深重,整座大言山就彷彿要被那些日輪生生撕裂。山搖地動,天搖地動,驚起的惡浪滔天,那些浪頭濺在青痕的肌膚之上,竟仿似沸水一般灼人。

我叫他們牢牢縛在那些赤紅滾燙的山石之上,只支著脖頸,一眨不眨地昂首翹望著自個的頭頂上方。

日影初升,日影中升,再一點一點,緩緩往西天沉墮。

綺霞,自打你在我眼前灰飛煙滅那一刻起,青痕從來只會擔心自個短命,只會抱怨那些時日太過短促,從不曾像今日這般覺得時日漫長,恨不得自個只要再眨下眼睫,日影就已經西斜。

可是,它分明故意磨磨蹭蹭不肯輕易往下墮呢,一寸一寸,墮得如此之慢,仿似生之漫長,生之永寂。

莫顏神將在我身旁不覺望得有些好笑,低低勸道:「青痕要不要歇一歇?據莫顏看,日影怕還要有片刻才會落下。」

我只當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只翹首望著自個的面前。

一張小臉叫那些炙風烤得通紅,滿身的汗膩,小小的手心都已經叫我攥出水來,連脖頸都望得酸了呢。

第六章 離棄

天穹,果真一層一層暗下去了呢,眼看著西天的雲霞仿似五彩斑斕的織錦,熊熊如織,引燃了半壁天地。

就連左右的熱風都彷彿安生了些許呢。

我心內一陣竊喜,一面支著脖頸竭力往山上瞧著,一面才要偷偷歇一口氣,身下的山石突然間猛地一震,耳畔,竟又平白傳來一聲驚天的巨響。隨之,是整個山脊都在跟著撕扯搖擺,仿似作著垂死之爭般再往上拱起,似要將整座大言山頂上天幕去。

我嚇得抱緊自個的腦袋,應聲尖叫著,不過才叫了一聲,四肢百骸內,彷彿應著那些天搖地動,原本許久不至的剝鱗之刑以及靈石滅頂之痛,在這一刻,竟然如同萬箭穿心一般,一齊衝向我的心脈處,宛如要將我生生撕裂。

「青痕怎麼了?」

我痛得「嘶嘶」吸氣,小臉上皺成一團,卻不肯應。只顧埋頭蜷緊小小的身子,恨不能在這滾燙的山石上打幾個滾。

青痕痛呢。

可是我不要這些人瞧出,平白笑話我。

莫顏似覺出不對,即刻朝我近旁那些人高聲喝道:「撤了仙索!」

「是!」

話音未落,青痕雖緊閉著眼睫,埋首在灼熱的石壁之上,卻一樣可以清晰辨出萬丈萬道的凌厲精光,將整座天地霎時照得仿似極晝,至剛至精至純,汩汩不息,仿似一張無影無形的天羅地網,合著雷霆萬鈞力,朝身下的日月之谷徐徐拋出,再重重壓下。

不知過去了多久,又仿似只是白駒過隙的須臾,原先的震天巨響,竟然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時間,萬籟俱靜,萬賴俱寂,耳畔,這才輕輕響起莫顏的低聲:「青痕好些了,是不是?」

「青痕,再抬頭看!」

我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直起小小的腰身,抬頭再往自個頭頂之上的山勢望去——但只見晚霞如畫,繁星耀眼,不知何時,數不清的金色鳳凰與鸞鳥正舒展著雙翅,繞著那些火燒雲盤桓低飛。

一輪圓月正緩緩攀上天際,照著身下瀲灩的海水,山海一般的歡呼之聲,伴著若有若無的裊裊仙樂,響徹了天際。

幾乎與此同時,我身內的那些個痛楚,竟也隨之一並退去。清風拂過,拂過我的衣衫與髮絲,鼻尖處,竟然嗅出了一絲微涼的鹹濕。

滿身的濕漉,小小的魚尾沾了身下的紅泥,紅一道黑一道,就好像一個渾身腌臢的小乞兒,除了新添上去的道道勒痕,原先的那些個印記反倒都瞧不出了呢。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面前,那些個跪拜之聲已然愈來愈響,愈來愈近。

我只顧垂著脖頸,小小的身量藏在莫顏身後,假裝左瞧右瞧,低頭忙著拂掉我身上那件破爛衣衫上的浮灰,每一處衣角都細細看過了呢,生怕漏下一處污漬。

身旁,早已跪倒了一大片,跪成一片黑壓壓的人山人海。晚風吹得莫顏神將鎧甲之下的襟袍「辟啪」作響,正高聲向他跪拜著:「莫顏參見帝尊!」

青痕豎耳聽了半日,都聽不見他應呢。

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個的心癢難耐,偷偷自莫顏的身後,一點一點探出小臉,歪頭瞧向幾步之外的他。佯作是才剛第一眼瞧見他一般,先得意異常地朝他轉下眼眸,再大言不慚地格格笑出聲。

他半天沒動,一張俊俏的面龐之上無波亦無瀾,含了一抹再淺淡尋常不過的笑意,只淡淡瞧著足下的我。幾縷髮絲黏在臉側,一身的玄色重服似也叫汗水浸過,衣襟處的同色紋飾上分明映著濕意,貼在肌膚之上,現出高大俊美的身形。

我驀地嚥一口口水,不知不覺握緊小手,就連小小的魚尾處都掠過一絲又酥又麻的癢意,扭了扭小巧卻結實的腰肢,仰著小臉,巴巴地瞧著他,咕嚕嚕再吞了幾口口水下去。

他瞧在眼內,眸內似笑非笑,再側過臉去,輕輕一笑道:「妖孽。」

青痕原本就是妖孽呢。

我滿不在乎地再往上躍了躍,一雙小手剛想去揪他的衣角,週遭的那些跪拜之聲,陡然間卻又平白大了許多倍去。我扭過腦袋,循著他的眸光再往遠近去瞧,果不其然,但只見整座大言山,方圓數十里之內,竟已叫那些層層疊疊的雲朵歇滿。

那些不知自何處冒出來的大小仙家們,正鱗次櫛比般佈滿了眼前的觔斗雲,一個個高呼著「帝尊」,俯身長拜。

其中幾朵最顯眼的祥雲之上,剛好有青痕認識的人呢。一色綠衣或紅裙,另一個,則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白色羅裳。髮髻如雲,臉龐如玉,一個個,分明都在拿眸光不住瞧著他。

我登時拉下小臉,滿心不樂意地支著腦袋,昂首看向雲端上的那些人,一面不時再用眼角餘光斜眼**著他的面色。

眼前,朱紅的山脊之上,是他帶來的數不清的黑衣冥將,手內的法器映著初升的明月,仿似漫山遍野冰冷耀目的寒霜。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雲端之上的跪拜之音愈發響動驚人,有些人,一面叩拜,還一面偷**向他身前的我。

待真正瞧見了我,一個個,登時又面色一凜,忙不迭地移開視線去。那副尊榮,竟仿似是瞧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埋首在身下的雲朵之上,一個個不住發抖,有幾個,差點一個趔趄栽下雲端去。

他只淡淡瞧著面前這些人,並不叫起。

再過了片刻,才自那些人臉上收回眸光,低頭睨一眼我,果真是斂了笑意呢。再移目看向自個足下的莫顏神將,已然沉下面色冷聲命著:「給我先送她回幽冥殿。」

可是,青痕原本就不是要去幽冥殿呢!可還未等我回嘴,他已然拂落了我攀住他的小手,大步向著足下憑空生出的雲階疾行而去。每踏出一步,隨即有另一朵七彩的祥雲現出,一步一步,為他接起通往天闕的通途。

漫漫的雲階,一眼望不到近處。

雲階兩側,是那些長羽長尾的傢伙們一路歡聲啁鳴著,高飛低飛,一圈又一圈,圍繞在他的身側與天梯之間。

山呼動地,山呼震天,面前,是數十位全副鎧甲一臉冷色的冥將們,將我團團包圍住。

我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宛如被眾星拱月一般叫四面的眾仙簇擁著,疾步踏上眼前的登天長階。雲端一側,那位喜著綠衣的九天玄女隔了那麼大老遠去,還偏要故意回頭瞧了我好幾眼呢。

我只當沒瞧見,蜷在漸涼的山石之上,黑著一張小小的臉龐,只管低頭捻動指尖,強抑著心內的怨憤之意,胡亂默念著咒語。一遍不行,只得再重頭重新念一遍,一直念到第四遍,這才勉強在破爛的衣衫下變出一雙人的腿足。

見我兀自坐在地上不動,那些冥將只得一齊望向我面前的莫顏。

莫顏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俯身向我道:「青痕是自個隨我回去,還是要莫顏命他們再用上仙索?」

我登時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只拿一副後腦勺對著他。眸光卻不自覺瞧向自個滿身的傷痕與印記,方纔的那些痛楚雖已消退,可直到此刻青痕都心有餘悸呢。

岐華,雖然你叫我「蠢物」,可是青痕並不真的笨呢。

方纔你明明可以先等我把話說完再走,你卻故意先讓莫顏帶我去幽冥殿,自己帶著她們揚長而去,就連九天玄女都忍不住得意,故意瞧了我好幾眼才走,更別說那位白衣神女,心裡還不知有多得意呢。

再說,一旦青痕去了幽冥殿,再想溜出來,比此刻登天還難呢。

可是,莫顏似乎並不氣惱,好像我果真有多麼可笑一般,只低頭同我笑道:「青痕方才不是說有最要緊的事要求帝尊麼?既如此,那還盡在這磨蹭什麼?」

我猛地轉回小小的身形,握緊小小的拳頭,支著脖頸,朝他惡狠狠地尖聲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不等他應,我已經又背過身去,仰著小臉,強抑著自個心內的尖利之痛,再望向方纔的雲階處,這一刻,那些憑空生出的雲朵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好竭力不讓其內的晶瑩墮下來。

天上,又再雲舒雲卷,不過是人眨下眼睫的片刻間,極目望去,只剩天海一線,月影墮海,整座大言山儼然已是一座空寂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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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4: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求生

眼前,又是那座巍峨肅穆的天上宮闕,連綿交錯,一眼望不到盡處。

一輪初升的紅日,低懸於玉石欄杆之下,飛花似雪,水泊如棋,無數間重樓玉宇,高低錯落,掩映在雲海深處,隨著那些浩淼蒼茫的雲海此起彼伏,時隱時現。

一群素顏素服的仙娥早就自青玉的長階前迎出來,一個個瞧見我,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歡喜呢。

我理也不理已然在我身後止步的莫顏,歪著腦袋,大模大樣地背著小手,往前一路邁著碎步,頭也不回地在前溜躂著。一面不時彎下小小的腰身,左瞧瞧右瞧瞧,倒好像果真是在瞧著左右的景致。

采和仙娥在背後喚住我:「青痕此刻是想去太霄宮還是碧霄宮?」

我應聲回過腦袋,繃著一張小小的面龐,一本正經地斜睨著她臉上的形容。

她笑:「采和在問青痕想去哪裡,我們好帶路。」

我悄悄攥緊小小的手心,一顆心,在衣襟下分明跳得跟小鼓一樣。

可是我認得去太霄宮的路徑呢,只不過先前他一直不許我踏足而已。那些美貌的女子一個個都可以入內,只有青痕一人不能去呢。

采和悄悄睨一眼遠處的莫顏以及月台下一個個冷眉冷目的黑衣冥將,低頭朝我會意地一笑,柔聲命著:「那青痕就先隨采和去太霄宮。」

她身後的那些個仙娥,登時面面相覷,再偷眼瞧一下我的形容,有扭過頭去偷偷抿嘴笑的,有轉過身子拚命忍住笑的,一個個,雖竭力維持著原先那一副端莊矜持的矯做模樣,實際卻早已是春風拂面笑得仿若風擺楊柳一般。

其中一個年紀小些的仙娥一面用衣袖掩住自個的嘴巴,一面低低笑道:「咱們幽冥殿從來就不曾熱鬧過,她一來,初始靈霄還不適應,她不在,反倒覺得還是先前熱鬧些的好。」

采和隨即冷下面孔,小聲訓斥道:「靈霄,休得渾說。」

「是。」

「青痕喜歡此處的流碧池?」

原來它竟叫流碧。

此刻,漫天的落花隨風拂落,落滿了我足下的瀲灩池水,再隨著那些漣漪徐徐盪開,一朵一朵,往玉階下緩緩流去。

我仰起小臉,手指著遠處那一重氣宇森嚴的宮闕,這才換了和顏同她道:「采和姐姐,你引青痕去彼處好麼?」

她猛然一驚:「青痕為何想去那裡?」

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她,卻不應。

自打我第一次踏入他的太霄宮,青痕一早就想進去那裡呢,只不過先前,那些面目可憎的冥將們從不許我靠近半步。

采和歎一口氣,好生再勸道:「青痕莫要胡鬧。」

「那是帝尊平日處理正務的寶殿,後殿更是整座太霄宮的禁所,所有卷宗與簿記都暫時陳列在彼處,並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小臉上笑開了花,滿滿的,俱是虛應的笑意,同她軟聲求著:「采和姐姐,青痕只去那裡瞧一眼呢!」

采和明顯哆嗦了一下,沉著面孔,正色同我道:「彼處,別說采和進不去,沒有諭令,就連莫顏也只能在殿外十步回話。你沒看那些冥將一早在玉階下把守,並非怕人闖入,是怕有人誤闖平白送了性命而已。」

「那些冥將不許青痕靠近一步,原是為了你好,門禁十步處,原本設有結界,非經允許,任何人擅闖即死。」

「那道結界,乃天地重結,若非帝尊親許,別說是你這樣的……妖孽,就連那些萬年數十萬年道行的上神,怕還未等你們靠近,就已然灰飛煙滅。」

眼見我拉下小臉,她身旁的那位小仙娥又忍不住在旁多嘴道:「既然青痕實在想去,還是等帝尊回來,青痕自個去求帝尊好了!」

「靈霄!」

「是,靈霄再不敢了。」

采和仙娥這才轉過身子朝我賠笑道:「青痕瞧,采和已經一早叫他們先將池畔的玉石用流碧池內的玉液好生浸泡過。」

日影匝地,隔了密密匝匝的花枝散落在四下,我只當瞧不見身後那些人,只管費力地踮起小小的雙足,伸手去攀頭頂之上的那些個低垂的花枝。再手足並用地爬上其中一枝,晃晃悠悠地藏身在纍纍垂垂的枝條間,低頭用力揪下其中幾朵,胡亂填進嘴巴。

青痕已經餓了許多時日呢。

這些雪白的花蕊,比之下界的梨蕊不知清香了許多倍去,入口雖也甘甜,卻始終有一絲淡淡的苦澀縈繞在舌尖不去。

眼角餘光卻不時偷偷往那條長階瞟去,一直望到日頭都已經西沉了呢,長階盡頭的天門處都瞧不見一道人影。

微風過耳,天上雲起雲湧,別說是天門,觸目所及,遠近都瞧不見一朵觔斗雲墮下呢。

「青痕——」

「青痕你做什麼?!」

……

隨著那些仙娥高一聲短一聲的慘呼,碧玉一般清澈的池水中,叫我搖落了滿池的落花,來不及叫水帶走,堆成了花丘一樣。不僅是落花,隨著左右那些「辟啪」聲響,不時有一些纖細的枝條叫我胡亂扯落在身下,滿樹滿地的狼藉。

「青痕,你聽——」

「青痕!」

我抱著一根枝條,大喇喇地回過小臉,嘴中尚銜了一枝細小的空枝在嘴角,低頭滿不在乎地瞧著樹下的采和仙娥。

只見她一臉的驚喜之色,顫聲接道:「帝尊……帝尊回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的宮闕深處果然響起了鳳凰鳥的啁鳴,還有那些五綵鸞鳥與長腿仙鶴的尖聲,一陣又一陣的仙樂隨風飄入,四下裡,四處都是那些仙娥與冥將們的叩拜之音。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我只當充耳不聞般,小手緊緊攥著自個懷內的花枝,將小臉藏在其內,假意是去嗅那些花心內的清香之氣。

一直等了許久,通往正殿的甬道上,都瞧不見一絲動靜。

我強忍著心內的失望,輕輕鬆了小手,「刺溜」一下滑下樹幹,顧不得樹枝劃過肌膚的灼痛,拎著衣角,小步小步地往前挪著碎步。

月華如水,萬籟俱寂,青玉鋪就的甬道上,已然添了清冷的夜露。

飛簷壓雲,廡頂接雲,隔了老遠去,就已經瞧見殿門十步之外那些負責值守的黑衣冥將們,一個個正手執法器,一臉肅穆,只當沒瞧見我一般。

我扯直了脖頸,剛想脫口叫喚他的名字,才叫了半聲,趕緊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偷眼瞧著頭頂之上的響動,生怕憑空再墮下什麼重譴來。

驀然間,眼前人影晃動,我登時瞪大眼眸——但只見那位頭大如斗的黑面閻君正滿頭是汗的大步從殿內急促步出。一面走,一面擦著自個腦袋上的汗膩,拱肩縮背,比之先前倒平白矮了許多身量呢。

待瞧見是我,身形又是一縮,藉著擦汗,還故意用半隻衣袖擋住腦袋,身下的步伐愈發緊了幾步去,不過是眨眼間,人就已經溜得沒了影。

我巴巴地立在台階下,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歪腦地竭力往殿內張望著。

殿門處,果然出來一位身量高挑的冥將,俯身朝我命道:「青痕隨我進來,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我心內一陣狂喜,不等他話音落下,足下已一溜小跑,一下繞過他的跟前,氣喘吁吁地攀上玉階,直衝進大殿內。

殿內,果真還有幾個全副盔甲的冥將呢,瞧見我奔入,一個個再望望他的臉色,這才低眉斂目齊齊往後退去,直至退到殿門處,方才止步。

寶座前,他擱了手中的筆,一身的青色素服,好整以暇地坐在書案後,低頭瞧著我。眼眸如星,炯炯濯濯,淡淡落於我身上。

我背著小手,隔了十餘步,只仰頭瞧著他。

一雙眼眸卻不知不覺往他面前溜去,書案上,果真堆了許多本卷宗和簿記模樣的物什呢。我踮起雙足,再支著脖頸,翹首往他身後瞧了半日。

這一刻,他的眸內俱是笑意,雖淺淡如初,卻已經不再有先前的半點冷戾之氣。

「小鯉魚,你東張西望地找什麼?」

青痕在找燈燭呢。

滿殿的華光,晶瑩如月華,卻又分明不是月華,我假裝探頭是去尋燈燭,裝模作樣地瞧了一大圈,都瞧不見有一盞。

大殿四角,數條身形巨大無比的蛟龍,通體泛著金光,正張牙舞爪地盤旋在通天的立柱上,一張猙獰的大口內,各自叼了一隻圓形的球狀物什。還有一個更立在他身旁,眼似銅鈴,長鬚倒捲,盤著蒲扇一般的龍尾,冷眼瞧著寶殿中央的我。

我早嚇得一個激靈,生生往後退了半步,未及站穩,猛然瞧見自個身下的每一塊青黑色玉石上竟然都是一張一張再鮮活不過的獸首。

長舌似血,齒尖如劍,每一個,都是青痕從未見過的兇惡模樣。每踏一步,都好像是要落進這些血盆大口中呢。

不過才瞧了兩三個,顧不得身下的乾涸之痛,從地上蹦了有一尺高去,想也不想,即筆直朝他衝過去。一路尖聲叫喚著,一頭衝進他身前,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手心內俱是密密的冷汗。

他沉沉地笑,長臂一面接過我小小的身形,一面低頭好笑道:「青痕不是一直想要進我的太霄宮麼?怎麼,真進來了,反倒又怕了?」

我勉強抬起腦袋,盡力不去看他週遭的那些個異象,只昂首望進他眸內,悶聲應著:「岐華,青痕可以再叫你的名字麼?」

他笑:「怎麼,青痕終於知道收斂了?」

「歧華。」

「嗯。」

「青痕有最要緊的事呢!」

「是麼?」

我偷偷睨一眼他身前的那些卷宗與簿記,恨不能即刻就伸出小手去,將它們逐一翻開了仔細瞧一遍。

他看在眼內,不動聲色地接道:「青痕想說什麼?」

我轉下眼眸,涎著一張小臉朝他笑著:「歧華,這些簿記記的是什麼?」

他眸內一沉,長指輕撫過我的臉側,只一笑道:「青痕以為是什麼?」

「這些……果真是生死簿麼?」

「是。」

「歧華,這些都是你今日需要勾批的簿記麼?」

「嗯。」

「岐華——」

「你可以幫青痕改了死簿麼?」

「青痕想要如何改?」

我整張小臉都放出光來,想也不想,即將心內一早盤算好的打算,和盤向他托出道:「你幫青痕改了死期,我想再活一萬年的壽數呢!」

他淡淡一笑:「青痕的意思是,只要再給你一萬年的壽數即可?」

我猛地打住,歪頭目不轉睛地瞧著他,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一時間,竟有些語結:「青痕,青痕——」

他已然斂了笑意,再問道:「怎樣?」

全身的血氣似都湧到了小臉上,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襟處,戰戰兢兢地尖聲接道:「青痕果真還可以再多麼?」

我的話音還未落盡,面前的那一道眸光頃刻間變了形容,徐徐自殿門處移向我,波瀾不驚地應道:「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既然你始終不長記性,寧願聽我一遍一遍對你講這些無謂之辭,我大可再多講幾次。」

「你給我聽好。」

「我說過,有些東西,我自會盡力補償你,但,有些東西,我始終給不了你,也永遠不會給。」

「岐華。」

「那你可以讓那只笨鳥再活過來麼?」

……

「那你只放了玄蛇精好不好?」

「那只玄蛇折斷天柱,玉帝罰他去補缺,這件事我不會插手。」

「可是他們說他會生生痛死呢!」

「青痕若不想他痛,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猛地使出蠻力,拚命想要掙開他的臂彎,才彎下小小的腰身,喉內那股難耐的嘔意已經噴薄而出。就在他懷內,硬生生將早間所吞下的那些個花朵盡數吐了個滿地。

青痕平素最是愛乾淨不過,這一刻,竟忘了再掙扎,只呆呆望著自個身下所吐的污穢之物,也忘了扭頭去瞧他的反應。

有些個污漬,竟然濺到了那只龍尾之上呢,它登時氣得目眥盡裂,張開五爪,恨不能即刻向我撲來。

綺霞,原來最失望的不是絕望呢,而是叫一個人滿懷希望之後再失望。

不知過去多久,髮絲上,果真又傳來他的暖意,一雙長臂攬過我小巧的腰肢,將我輕輕擁入他腿間,懷內。

鼻尖處,儘是那股煦暖淺淡至極的清香之氣,就如同他給我的懷抱,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被說成遙不可及。

「三世之後,你若還不能得到他的眼淚,就會變回桃花溪內的青鯉。直至天荒地老,再也不可能幻化做人形。」

「要麼成為凶禽猛獸的食餌,要麼成為那些凡人的盤中之物,很可能只是旦夕之間,你就將化作幾根骨刺而已。」

我驀地仰起小臉,殷殷再望向他道:「岐華。」

「嗯。」

我皺緊眉眼,咬牙再忍了片刻,一直等到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緩下,這才悄悄瞄一眼他身後。

只當瞧不見那些牙尖嘴利的傢伙,只管直勾勾地盯著他書案上的那堆物什,等到再回過腦袋,小臉上已然綻開一朵沒心沒肺的甜笑。「歧華,青痕可以在此處歇息片刻再走麼?」

「等你批完這些簿記,我再走好不好?」

他又笑了呢,輕輕側過臉去,莫名地笑了一下,緩緩問我道:「青痕想要留在此處?」

「嗯。」

不知為何,瞧見他的笑意,我心內竟然又跟著抽搐了一下呢。

輕輕掙開了他的臂彎,繞開他身側的那一條巨龍,強忍著足下的哆嗦,自那些此起彼伏的獸首上踩過。一步一步勉強挪到他身後,貓下身子,硬生生坐在一塊蠢蠢欲動的玉石之上。

小小的身形故意背對著他,假裝是在埋頭仔細端詳著身下那些玉石,不時扭頭瞧一眼案前的他。

眼見他執起筆,趕緊俯下身子,小手在懷內捻著指尖,心內一遍一遍默念著咒語,滿頭滿臉的大汗,好不容易才在手心內變出一副紙筆來。

他用的果真是硃筆呢。

腦袋幾乎貼到了那些獸首之上,屏息在紙上一筆一筆地描畫著歪歪扭扭的大字,一邊落筆,一邊膽顫心驚地不時用眼角餘光偷偷瞥著他。

倒是那條好事的惡龍,只管惡狠狠地瞪著我,幾縷稀稀拉拉的長鬚恨不能徑直朝我甩過來。

腦後,似有什麼物什輕輕覆於我身上,我陡然間揚起小臉,卻不期然望進一雙瞭然的眼眸內。似是冷意,又似利刃,卻又不盡相類。在那深不見底的冰冷中,似又有著比冰冷還要令人心內難過的淺意深意。

一大滴朱紅色的汁液,應聲自我手內那桿亂糟糟的筆端墮下,旋即就污了身前的那張素紙,我剛想伸手去奪,整個人已然落進了他的臂間。

青痕原本是想趁他不備,偷偷改了自個的生死簿記,趁機塞進他面前的那些個卷宗內,與他親自勾批過的那些簿記混在一起,說不定閻君與判官那兩個笨傢伙見了會當真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你以為就憑你這幾個污人眼目的大字,陰曹地府內的那幾個人就能當真把它當成是本尊的諭令?」

「要果真是如此,我早就一掌填平了整座陰司。」

「不許哭!」

「岐華,你派人送我回去好不好?青痕想要回去。」

「青痕要去哪裡?」

可是我偏不要告訴你呢。

「岐華。」

「嗯。」

「在我走之前,你可以去了青痕的長刺麼?」

他輕輕托起我的小臉,低頭哂笑了一聲,逐字逐句地問我道:「青痕說什麼?」

第八章 吾之須臾,君之永世

我在他手中抬起小臉,一臉忿忿地應道:「我討厭這些刺呢!」

才應了一聲,殿外即傳進一聲炸雷,凌空而下,劃破了殿內的光影。四面立柱之上的那些個蛟龍眨眼間就吞了口內的圓球,再掉轉首尾,繞著巨大無比的立柱飛舞盤旋,原先的通體金色,就在我眼前生生變成墨染一般的漆黑。

整座大殿,頃刻間暗下,就連足下的獸首都瞧得不甚分明了呢。

就在那層明暗不辨的混沌間,他的長指輕輕撫過我的小臉,一股汩汩的熱流撲面而至。才要覆上我的眼睫,我猛然間醒悟過來,一面尖叫著矮下身子,避過他的大掌,一面倉皇往別處逃去。

青痕不要你取了我的記憶呢。

他默然立在彼處,眼見我一個踉蹌栽倒在他足下,再因著吃痛蜷緊小小的身形,卻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隔了許久,身後才再傳來他的沉聲,平淡如常,就連語氣都不曾高出一分去。

「來人——」

「是。」

「帶她下去,叫莫顏來見我。」

「是。」

那些冥將並不敢上前,照例向我拋出手中的道道仙索,一道一道緊緊縛住我,向殿外移去。才行至殿門處,莫顏神將已經飛身而至,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刻,卻像不曾瞧見我一般。

一圈無影無形的透明物什,在我與他身後輕輕閉合,方才青痕衝進殿內之時竟不曾察覺。

天上,又是星光耀目,星河如瀉。

我回過小臉,竭力再自那些仙索之中往後瞧去,但只見殿內的光華也已一點一點再浮起,照出他玉立的身影,掩映在滿殿的浮光掠影內,淡然瞧著足下所跪的莫顏神將,俊美如斯,也淺淡如斯。

可不知為何,這一副場景青痕瞧在眼內,心內竟比之方纔還要難過得緊呢。

日月輪轉,那輪同樣升自大言山谷內的明月,又再徐徐隨著一輪東昇的日頭往西墮去。

未及枝頭的夜露被那輪驕陽灼盡,只聽「噗通」一聲,碧綠的池水中已然重重砸入一個小小的人影。還未等我身上的衣衫剝盡,一直緊隨其後的那些個仙娥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一個個齊齊往後退去,直至退出了後殿之外。

我只當沒瞧見,垂著脖頸,將衣袋內的物什一樣一樣取出,再用那件破爛的舊衣仔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玉階上。

頭頂上,一朵一朵的花蕊凌空而降,落滿了我的髮絲與左右。我赤條條地立在水中,彎下小小的腰身偷偷往四處再張望了片刻,這才有些心虛地往下沉了沉,滿心不樂意地沉入水底。

藏身在那泊清澈如美玉一般的碧水下,用力擦拭著自個身上的那些印記,細細的肌膚之上,叫我擦得全是一道一道的紅痕,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原先的傷處,哪些是我眼下的蠻力所致。

落英似雪,水花四濺,滿池的玉液叫我潑得四處飛濺,滿地水漬。

采和仙娥不知何時捧了一件粉色的物什,俏生生立在長階前,俯身朝我柔聲道:「青痕喜歡這件新衣麼?」

「那我先將它放在此處?」

見我故意不應,這才彎下身子,將手內的簇新羅衫輕輕擱在近處,一雙手剛想去拾我那件舊衣,再瞧瞧池水深處,終是收了手,含笑低頭退去。

一直等到她消失在遠近的花樹盡頭,我這才自水下一躍而出,急急擺著身下的魚尾,一下撲至長階前,一把攥過那件寶貝。

果真是一件柔軟至極的粉色衣衫呢。

這一件,遠比先前他給我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上數倍去,非但柔軟,整件衣衫內竟也若有若無地散溢出一股熟悉的清香之氣。

「青痕——」

「青痕你快下來!」

「青痕——」

清風拂過,拂起了人的衣衫呢。雪白的花枝間,我將手內的那件破衣胡亂捲成一團,偷偷藏在最高處的枝椏間。

待到極目望去,天上竟如碧洗一般,漫漫的通天雲階上雲起雲浮,卻始終望不見一道人影。面前,只有高聳入雲的宮闕深鎖,映著天際的雲靄,一眼望不到盡處。

采和仙娥領了幾個素衣的仙娥正在樹下仰頭望著我:「青痕,方才莫顏來傳話,帝尊有諭,命他即刻送你出天門。」

我繃緊小小的臉龐,故意將身下的枝條晃得再厲害些,可是青痕還有些事未了,並不想即刻就走呢。

「唉。」

「青痕還是先下來的好。」

「采和姐姐。」

「青痕還有事麼?」

「青痕有些倦了呢。」

「哦?」

「那青痕的意思是……?」

「采和姐姐,我想在此處歇息半日再走。」

日上中天,日墮西天,我只假意仰臥在碧霄宮的月台之上,用一張錦帕蓋住自個的小臉,豎耳聽著四下的響動。可是,青痕在碧霄宮內等到日頭都已經西沉了呢,揭了無數次的錦帕,都不曾瞧見一絲動靜。

一輪皎月,又再升起,漫天飛雪,花香四溢。

我只當瞧不見自個身後那些羅裡囉嗦、古板之至的仙娥冥將們,背著一雙小手,故意迂迴著,邁著碎步,一路往太霄宮的方向溜躂而去。

待走至那道森嚴的宮禁前,果真瞧見那些劍拔弩張的守門冥將,正一個個拿冷眼瞧著我呢。

采和仙娥帶了數十個仙娥遠遠跟在我身後,卻又不敢太過靠前,只得一個個排列成隊,在太霄宮正殿前的廣場上屏息候著。

我站在最後一級雲階前,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地再往寶殿內張望了片刻,這才厚著臉皮向那些人脆聲道:「青痕想要求見呢!」

眼見他們不應,我佯作滿不在乎地再高聲往內叫喚著:「是青痕呢!」

「是青痕——」

話音未落,裡面果然應聲步出一位黑衣冥將,依舊是前日那副語氣向我訓道:「青痕吵什麼?!」

「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我並未即刻移步,抬頭再望了望他,可是他分明扭過腦袋故意不肯與我目接呢,一面厲聲再朝我喝道:「青痕未曾聽到我所傳的諭令麼?!」

青痕聽見了呢。只不過我想要自你的臉上先瞧出些端倪來罷了,青痕的心內實際也有些虛得緊呢。

我握緊小小的拳頭,磨磨蹭蹭地往殿內一點一點挪著步子,剛踏入第一塊青黑色的玉石,小臉上已經□得皺成了一團。

果不其然,那些個巨龍遠遠瞧見是我,登時一個個怒目圓睜,齊齊扭曲著身形,朝我探出頭來。

滿殿的光華中,我巴巴地仰著小臉,遙望著書案前的他。卻見他一身的舒袍廣袖,只淡然瞧著殿門處的小小身影,臉上竟連一絲痕跡也瞧不出。

可是青痕討厭自這些獸首上踏過呢。

我握緊小小的手心,有些不樂意地同他皺眉道:「青痕——」

他挑起眉,卻不應。

「岐華,我討厭自這些獸首上經過!」

他只當沒聽見,一臉平常的顏色接道:「青痕怎麼還不走?」

我登時歪過腦袋,有些計較地斜睨著他,脆生生地應道:「青痕要與你交合過後再走呢!」

滿殿的黑衣冥將齊齊翻身跪倒,那些個蛟龍更是上下翻飛,一個個俱是恨不能一口將我吞進肚內的兇惡模樣。

他頓時變臉,黑著一張面孔,朝那些人拂一下玄色的衣袖。那些人既得了令,一個個早已等不及地往殿門處如潮水般躬身退去。

「岐華。」

「給我閉嘴。」

話音未落,已朝我身後的殿門處再應聲揮下,不過是眨眼間,眼前已憑空多了一道嚴絲合縫的結界,整座寶殿內,仿似只剩下我與他兩人。

我眼見他一臉不情不願的模樣,強忍著自個心內的不快,朝他尖聲道:「青痕喜歡與你交合呢!」

他猛地回身,向我斥道:「怎麼,青痕喜歡的,我非得要去做?」

我昂首瞧著他,小小的身形繃得筆直。

「可是青痕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他不為所動,冷聲應道:「那又怎樣?」

青痕平素最擅長察言觀色不過,可是我一眨不眨地端詳了他半日,卻始終瞧不見他臉上有一絲和緩。

再瞧了片刻,也不管身下的那些個血盆大口,滿不在乎地掉轉小小的身形,就往面前的殿門處邁著碎步而去。不過才走了三兩步,又悄悄回過腦袋,在那道結界前朝他格格地諂笑著,骨碌碌轉下眼眸。

驀然間,我整張小臉都要放出光來,顧不得身下的畏懼與移步之痛,一路飛奔,一頭衝向他懷內。

他果真是接住我了呢。

我埋首在他的袍袖間,這一刻,只覺有滿身滿心的歡喜,在我身內仿似要開出花來。

腦後,又再傳出汩汩的暖意,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髮絲。玄色的華服下,是白色的裡衣,再往下,是比身下的玉石還要堅硬的肌膚,啞聲向我道:「青痕瞧好了麼?」

我這才鬆了原本扯開他衣襟的小手,自他身前揚起小小的臉龐,一面悄悄將他腿間的那雙人足打回成魚尾的形狀,輕輕隔了衣衫攀住他。

他苦笑,這還是青痕頭一次瞧見他有如此形容,他解了我胸前的衣衫了呢,我瞪大眼眸,眼睜睜瞧著他將我懷內那些累贅之物一一扔在身旁,一隻大掌再覆上我鼓鼓的胸尖,低頭噙住我的小舌。

「碧水長天,亙古洪荒,一世不過是一霎。」

「青痕懂了麼?」

「師傅,這麼高深的參悟,這只鯉魚精又怎會懂?」

我氣喘吁吁地俯身望著身下的他,他的肌膚之上,也都是被我沾上的汗膩呢。一雙眼眸內如靄,如電,如霾,卻分明不是同我一樣的歡喜。

頭頂之上,不知何時已換成了深不見底的巨型漩渦,翻滾著,席捲著,仿似大荒之內的黑洞。

床柱四周,隨風輕拂的暗色床幔之上,極光電閃,烈火飛騰,數不清的幻境幻象,根本不容人細細分辨,仿似一幕一幕不斷更迭的長卷,轉瞬間就自人眼前急促掠過。

百轉千回,次第往復,明明都是眨眼就過的須臾,一旦輪迴不止,竟成了永生的長寂。

「青痕怕麼?」

不等我應,他已然抱緊懷內的我,翻身而上。長指撥開我臉側的髮絲,高大俊美的身形將我死死抵在身下,一股凌厲的勁力直衝向我身內,硬生生將我的魚尾幻化成原先的一雙腿足。

「唔!」

「給我忍著。」

可是我痛呢。

不過是一霎,那些尖銳的痛楚就已遍佈了四肢百骸,一如之前他在我身內植下長刺那次,我猛地睜開眼睫,在他身下手足並用地推搡著他,一面長一聲短一聲地高聲尖叫著。

「不——」

「青痕不要——」

「不要什麼?」

我滿頭滿臉的狼籍,一面掙扎著想要往床下爬去,一面頭也不回滿心怨憤地回嘴道:「青痕後悔了呢!」

他淡淡接道:「青痕瞧見這些幻象了麼?」

「我已經瞧了它千萬年,還要日復一日地再瞧下去。有一日,你也會變成其中一幅,再轉瞬即逝。」

「我給你愈多,你愈忘不了我,青痕不是怕死麼?忘了我,你才能老老實實在下界活到壽終正寢。」

我心內氣得不行,想也不想,即朝他扯直了脖頸惡狠狠地叫喚道:「青痕不要呢!」

「小鯉魚,就因為是我一手捏的你,很多時候我才對你始終存有一絲憐恤,能縱著你時,就盡量縱著你的性子。」

「可是我愈縱著你,你非但不知收斂,反而愈演愈烈,愈發翻了天去。整個三界,除了你這只作死的妖孽,還有誰敢同我這樣講話?」

我忽然支起身子,像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佯作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個面前的那幅幻境猛瞧,再眼見它轉眼間叫另一幅替換,隨即是另一幅,另一幕。

一顆心在左胸處「砰砰」直跳,等到再回過小臉,已是換了一副面孔同他好生央求道:「岐華,你可以叫方纔那一幅重頭再來一遍麼?青痕方才不曾瞧仔細呢。」

「不能!」

我歪頭瞧著他,似信非信地再瞧了他半日,他竟不像是在誆騙我呢。

「岐華。」

「那有一日青痕的那一幅自你面前經過,要是你剛好不在,或者你沒瞧清楚——」

「給我閉嘴!」

我心內難過異常,一頭撲進他懷內,一雙小小的拳頭拚命捶著他,放聲大哭道:「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他輕輕接住我,任憑我在他身前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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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5: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錦帕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我故意再將他才為我變出的雙足打回原形,偏要用那隻小小的魚尾緊緊纏住他,埋首在他的臂彎間,糊了他滿身的眼淚。

先前青痕即便是在他跟前哭,也從不肯輕易叫他知道,這一次,我竟忘了先前的那些個計較,將小臉埋在他身前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不知過去多久,我猛然間想起什麼,一個骨碌就從他懷內支起小小的身形,低頭望住身下的他道:「岐華。」

「嗯。」

「你手腕上的魚筋果真是青痕的麼?」

……

「青痕問你呢!」

「小鯉魚,你再給我囉嗦一遍試試?」

「可是我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青痕喝過兩小口忘川水呢!」

……

「岐華。」

「又怎麼?」

「等青痕的第三世……果真去盡了,你每日瞧見青痕的魚筋,會不會就會一直記得青痕?」

……

「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小鯉魚,你給我記好。你的大限之時,也就是這些魚筋一併化為灰燼之際,我說得夠清楚了麼?」

未等他話音落盡,我的心口處果真又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痛得我皺緊小臉,在他懷內連聲尖叫著:「青痕不要——」

「我不要你忘了我呢!」

綺霞,青痕已經漸漸懂了。先前我去木秋山找你時,還曾因忘了他的模樣而心內難過,青痕直至此刻才真正懂得,原來當你喜歡一個人,最難過的不是你自個會忘了他,而是他有一天會忘了你呢。

漫天的清淺清淡之氣,隨著紛紛飄墮的落花,瀰漫在整座太霄宮內。波光瀲灩的流碧池,依舊清澈得仿似一玦最上等的美玉。

我只顧埋頭坐在滿是水漬的玉階上,一雙眼眸瞪得滴溜圓,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仔細忙著我手內的活計。

「青痕——」

「青痕,莫顏奉帝尊的諭令來帶你出天門。」

「可是青痕倦了呢!」

四五步之遙處,采和仙娥正同身後幾個素衣仙娥相視一笑,含笑再朝我道:「青痕既倦了,此刻還在不停操勞什麼呢?」

我頭也不回,只管伸長脖頸,再探頭往身下的池水中瞧去。瞧一眼自個在水底的倒影,再縮回小臉繼續飛針走線,小小的魚尾一面輕拍著池中的玉液,激起了一簇又一簇的水花。

眼角餘光卻始終瞄著她的動靜,眼見她上前一步,忙不迭地攥緊自個小手內的物什,藏在衣袖間,扭頭再朝她一臉戒備地尖聲應著:「青痕要過幾日才走呢!」

采和笑:「好好好,既如此,采和這就去回話。」

一直等到她帶著那些人走遠,我這才悄悄取出被我藏在衣衫間的粉色物什,那是我問采和要來的一方錦帕呢。

錦帕中央,已經叫我用絲線大致繡出了雛形,小小的臉龐,溜圓的眼眸,還有一隻小小的魚尾。針腳雖說歪歪扭扭,但大致的模樣倒還有六七分神似呢。

天上,又再日昇月落,日落月升,次第往復,週而復始。青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等到他再回到幽冥殿。

青玉鋪就的廣場上,撒著滿地的銀光,玉石的欄杆下又再月華似水。我巴巴地等在太霄宮的玉階前,背著一雙小手,踮足往殿內張望著。

就在我身後數十步處,除了那些平日裡寸步不離我左右的仙娥與冥將們,莫顏神將也一臉冷意地立在那些人面前,只管默然瞧著我。

他不在的這些時日裡,這些人雖不再催促我走,卻也不許我再踏足那座寶殿半步。

可是青痕已經在此處等了有一個時辰了呢,身下的乾涸之痛也已經愈來愈甚。

月影漸漸西斜,不時有人從殿內出來,都是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大小仙家。一個個經過我身邊時,只板著一張面孔,倒好像不曾瞧見我一般,俱是一臉正經目不斜視的模樣,故意自我身邊繞出好遠去。

殿門洞**,一位黑衣冥將大步而出,卻不再是先前那一位傳令之人。低頭瞧一眼十步之外的我,面無表情地命道:「你就是青痕?」

我有些計較地歪過腦袋,一臉不樂意地斜睨著他的形容,他明明是明知故問呢。

「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還磨蹭什麼,沒聽見我所傳的諭令麼?!」

我強按下自個心內的焦急,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昂著小臉,故意落出他好遠去,只當沒聽見他的質問,偏要慢騰騰地一路往殿內踱著碎步。

才走至第一塊青黑色的玉石前,已然瞧見書案前的他,一臉的淺淡之意,連指間的硃筆都不曾停下呢。

「青痕找我?」

我有些難過地望望他面前的那些個卷宗簿記,悄悄攥緊小小的手心,一步一步,踏著足下那些此起彼伏的血盆大口,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

要不是我避得急,其中一座立柱之上的龍尾差一點就掃到我。才走了十餘步,手心內已全是密密的汗膩,我硬生生踩在一張獸首上,小臉上卻顫巍巍地綻出一抹笑顏。

「岐華,我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他並不應,臉上無波亦無瀾,只朝我身後那些人揮一下衣袖,滿殿的黑衣冥將登時如潮湧一般,齊齊往殿門處屏息躬身而退。

穹頂之上,是比夜幕還要深不見底的暗沉,又仿似怒海,不斷翻滾著墨染一般的駭浪。我才剛膽戰心驚地瞧了一眼,足下,卻分明傳來一卷長舌的濕意,隨即是尖利無比的利齒,一下一下,似在啃噬著我的肌膚。

我繃緊小小的脊背,強自鎮定著同他尖聲輕道:「青痕……有些倦了呢!」

他挑起眉,這才淡淡應道:「怎樣?」

「岐華,我先去你的寢殿歇息片刻好不好?」

他似是笑了一下,兩道眸光炯炯落於我身上,卻不應我。

岐華,你就如此討厭青痕麼?

否則,你為何突然間對我如此冷淡,雖然你心內不喜歡青痕,可是青痕並非是故意要賴在你的幽冥殿不肯走呢。

我歪下腦袋,將一雙小手藏在背後,小臉上俱是滿滿的甜笑,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面前的他。

他「啪」的一聲合起面前的簿記,一雙眸內已然深了數層下去,低頭瞧著我望向他的甜笑,不動聲色地接道:「青痕不怕麼?」

我喜出望外地格格笑出聲,顧不得身下那些個猙獰可怖之至的物什,拔腿就往他的後殿奔去。

青痕怕呢,可是,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呢。

我偷偷睨一眼身後,再豎耳聽了半日,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費力地沿著其中一根床柱,攀上眼前那座巨大無比的床榻。

只當瞧不見面前那些個飛逝而過的異象,從自個的衣袖內小心取出那方粉色的錦帕,晃頭晃腦地左右瞧了一大圈,竭力踮起小小的雙足,舉著雙臂,用采和仙娥一早給我的針線,要將之縫在他正面的那幅床幔一角。

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就連青痕自個都能聽見呢。

不過是短短數針而已,竟然死活扎不進,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指尖都被扎出血洞來,有一次,差一點將手內的錦帕落在身下。

最後一次,勉強才紮了一針去,頭頂上的那方錦帕竟然突然間叫人奪去,耳畔,隨之傳出他的沉聲。

我登時嚇得一個激靈,應聲貓下身子,抱緊自個的腦袋。

「小鯉魚,這是什麼?」

「我在問你話。」

「這是青痕呢!」

他冷笑:「這是青痕?」

這是青痕呢。雖不甚酷肖,但等你瞧見那副小小的臉龐和魚尾,定會記得你當日親手所捏的青痕呢。

這方粉色的錦帕和絲線,都是我同采和仙娥要來的上好物什,是只有天庭才有的稀罕寶貝,一定不會像你手腕上的黑色物什那樣容易朽壞。我將它繡上青痕的模樣,這樣,等有一日,等你無意間瞧見它,你才不會忘了青痕。

這樣,即便青痕的那一幅經過你面前時,即便你當時不在,或是剛好沒瞧見它,你也可以在某一日瞧見我一早藏在你面前的這方錦帕。

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這一刻,他臉上的沉意冷得怕人,這副形容,我屢次在他臉上見過,一如之前他屢次碎了他給我的粉色魚筋。長指再一用力,那方錦帕竟然生生在他指間化為了道道青煙。

我只覺心如刀割,再也顧不得畏懼,飛身自那座足有丈餘高的床榻之上,一頭朝他撲過去。他一動不動,長臂接住我小小的身形,我才要去奪,等到再掰開他的大掌,掌心處,已是空空蕩蕩,空無一物。

他一下揮落了我,頭也不回,大步揚長而去。

前殿,清晰傳來他的諭令。

語氣平靜如斯,聽不出一絲方纔的戾氣,卻分明宛如利刃,一下一下落於人身上,向殿門處的那些個冥將命道:「來人——」

「是。」

「叫莫顏即刻來見我。」

「是。」

「莫顏參加帝尊!」

「送她出天門。」

「是。」

天上雲舒雲卷,我輕輕埋首在厚厚的雲霾間,任憑清冷的月華覆住我。漸行漸遠,愈行愈遠,即便我緊緊閉著眼睫不去瞧,身下,必已是千山萬水,萬水千山。

第十章 玄機

耳畔,風聲漸急。

越往下界走,竟仿似是自春日直接進到嚴冬,凍得人簌簌發抖。我緊緊攥著莫顏的一片衣角,將自個藏在他腳下的雲靄間。即便是如此,左右那些疾風照舊割得我渾身都痛呢。

再走了約莫幾個時辰,四下才漸漸有鳥獸之音傳來,一派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的春日氣息。不時有過路的大小仙家們,在遠近的觔斗雲上高聲向莫顏招呼著,一個一個,都是竭盡諂媚之意。

「武德星君見過莫顏神將!」

「濟水河神見過莫顏神將!神將一向可好?」

「神將好走,老朽太白不送!」

……

身下,已然愈行愈緩,分明是在往下墮呢。我驀地支起小小的腦袋朝下望去,眼前,竟然又到了那兩條水道的分岔口。

天際,已是暮靄微露,漫天的雲霞自山巔處徐徐托著那一輪紅日,映著山林間裊裊的白色霧靄。

「莫顏只送青痕到此處。餘下的路,要青痕自己走。」

見我不應,他面無表情地掉頭就走,才要踏上那朵來時的觔斗雲,又回過頭來衝我低聲道:「最靠近日頭的那一條水泊,即通往天柱。」

「青痕怎麼還不走?」

「青痕不是心心唸唸一直念著要去天柱的麼?怎麼又不動彈了?」

我背過身去,佯作低頭是去瞧我自個在水中的倒影,一張小臉幾乎貼到了河面上,只當聽不見他的問話。

他笑:「青痕不理莫顏?!」

可是我偏不要同你講話呢。

就連一隻洪水中的五綵鸞鳥他都捨不得平白取了它的性命,可是青痕巴巴地跑去求他,不過是叫他幫我改一下生死簿記,他都不肯應承呢。

你們一個個,心裡也必定都在笑話青痕呢。

身後,傳來莫顏的朗聲,含笑向我高聲道:「那好,莫顏就此告辭!」

我歪過腦袋,只管盯著自個身下的河水瞧得起勁,眼角餘光卻分明窺見那朵祥雲果然應聲而起,一點一點,自河面往遠處飄去。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悄悄轉過小臉,擺下小小的魚尾,在水下輕輕轉了一圈。但只見滿眼春山青青,春水如碧,只有林間的燕雀不停繞著高低相間的花樹翻飛啁鳴,整座山谷、天地,又仿似只剩下青痕一個人。

我再望了片刻,這才沉下小小的身形,奮力往他方纔所指的水道急急游去。

愈往前行,兩岸的繁花開得愈盛,白日裡的烈日也隨之愈發耀眼。

由河入江,再由江入河,直至繁花落盡,纍纍垂垂的枝條間彷彿是一夜間又再懸出各色各異的青澀果實。

沒有了魚筋,我只能趁夜,趁著萬籟俱寂四下無人之際才敢偷偷近岸,小手費力地攀住那些濕滑的江堤,在岸邊的草坡內,尋找一些勉強可以入口的野花用以果腹。

繁星入水,整條江水仿似那一夜的春江水平,在我身旁織成瀲灩璀璨的星河。

那些野花都太過濃艷生澀,縱然在這江水中洗上幾遍,也洗不去入口的那股艷俗氣味。我藏身在一棵枯死的垂楊樹下,從手內的花束間胡亂揪了幾朵,填進自個的嘴巴。

不過才啃了三兩朵,頭頂之上的夜空猛地叫一道電閃劈開,夾帶著驚雷陣陣,將遠處山巒的重影霎時間照得雪白透亮。

我一下丟了那些花束,忙不迭地擺著小小的魚尾,一頭自樹下衝出,支著脖頸,昂首朝漆黑的天穹望去。

夏夜驚雷,其實是再尋常不過,可是青痕在這江水中等了半日,都不見有半點雨水凌空落下呢。只有那一顆一顆的星子,高懸在墨染一般的穹頂之上,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好像人的炯炯星眸。

不知為何,隨著天氣見暖,青痕的氣力也日趨減弱,有時不過才游了數里地而已,竟然就渾身無力。有一次,差一點就叫江心的一處漩渦捲了去。

我自水下輕輕探出腦袋,再往上浮了浮,一雙小手攀住江水中央那一處凸起的礁石,想要趁機歇一口氣。

一直等到晨起的霧氣慢慢自江面散去,左右才偶爾有一兩個仙家路過。

「你聽說了沒有?」

「連仙長都聽說了,小弟我豈會不知?!」

「唉,聽說冥帝帝尊為此一連取了數十位上神的性命,聽說是連坐。」

「也是他們該死,自作孽。竟然一個個吃了通天的豹子膽,敢私下串通,勾結玉帝帝尊跟前的文昌星私自篡改自個的功德簿,妄圖矇混過關。」

「就是啊,這些人的腦筋平日那麼好使,也不知是哪裡鬼迷了心竅,不就是想多活幾年嘛,至於如此鋌而走險麼?!」

「是,一個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也不想想,即便玉帝帝尊那裡改了功德簿,送到冥帝帝尊那裡,以為冥帝帝尊當真會識不破?就憑了他們幾個所改的功德簿,就可以平白延了他們的壽數不成?那咱們三界中還有沒有天則法則?這功德簿、生死簿誰都可以改,你改我改,大家都改,豈不都亂套了?!」

「真是癡心妄想!」

「這下好了,長命倒沒成,來了個即死。唉!」

「我一早就說過,二位帝尊各轄其職,原本就是天地創世一早定好的絕妙牽制。由玉帝帝尊掌管功德,憑著修為,你我這些人大可在玉帝帝尊所管的功德簿上添上一筆,功德添了,冥帝帝尊那裡所管的壽數才能一應添了。但是否能就此添壽,僅憑功德簿並不行,還得要冥帝帝尊親自審過生死簿記,親筆勾批過才作數,那閻君可不歸玉帝帝尊管不是?」

「咱們這些人,也無需終日擔心閻君會徇私,因為天則一早就定好,那傢伙是不是照著功德簿所記,來增減咱們的生死簿記,有玉帝帝尊在旁瞧著哪!再說,就憑冥帝帝尊那……性子,你就是借給那黑心黑面的傢伙幾個膽,估計他也不敢輕易徇私!」

「噓……」

「無需介意,兄長我只不過就一說罷了。不過,就拿兩位帝尊而言,我還是更偏向那一位。我和某些人不同,他們一個個可以捨身成仁,我可做不到,我還是愛惜自個的老命多些。」

「你別說,咱們三界中,還真有些不怕死的傢伙們,眼裡只瞧著玉帝帝尊手中的功德簿,那個巴結樣,連我都看不下去。一個個整日妄想著名垂千古,名垂史冊,何時死,幾時死,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在他們眼中,根本毫無裨益。」

「小弟和仙長所想一樣,要那些虛名有何用?修為,自是必須要有的,也是必須要修的,否則無以添壽。但,若真是要拿命去求那些天大的功名,小弟和仙長一樣不敢苟同。」

「是,你功德再高,名聲再盛,功德簿上所記的有天高了去,若是惹惱了冥帝帝尊,他一樣可以立時取你性命。這種事,咱們又不是沒見過?!天則多了,悖逆帝尊當死,也是天則法則所定之一。這些人就是死腦筋,擺明吃力不討好的事非要去為,真是愚不可及!」

「聽仙長一言,小弟著實是受教得緊,怪不得仙長你明裡暗裡一直都有所偏頗,小弟今日才算是真長了見地!」

「不過,小弟還是以為,仙長你有些時候還是委婉些得好。你瞧,即便是白水,夠風光了吧?能不能成上神,何時能成,也得靠她有修為。即便有了修為,也得玉帝帝尊跟前的人肯認是不是?即便玉帝帝尊跟前的人不敢有失公允,但,也要她先有了修為方可哪!如果真成不了上神,冥帝帝尊即便想讓她再多活幾年,那也得大家眾目睽睽看著哪!」

「不不不,話也不能這樣講。既然你不把兄長當外人,兄長今日就不妨再多言幾句。即便大家同樣是上神,彼此一模一樣的功德修為,送到冥帝帝尊那裡,冥帝帝尊偏偏判你比另外一個少活幾年,誰能說他判得不對?!再說了,咱們上界德高望重卻白白枉死短命的,又豈在少數?要那些修為名聲又有何用?就連那些凡人都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時候天要你死,你能奈天何?!」

「咱們不說那些沒用的凡人,就拿咱們上界而言,就說那位西王母,應該算最尊貴的上神之一了吧?到底冥帝帝尊判了她多少壽數,是整整一百萬年,還是只能夠活九十九萬年,玉帝帝尊也還得拭目以待不是?再拿白水來說,即便她成不了上神,抑或成了個修為最低的上神,冥帝帝尊就是不讓她死,偏要讓她活滿一百萬年去,天則自是違了,可是玉帝帝尊能奈何?」

「仙長你——」

「怕什麼?這裡又無旁人,除了這只有些眼熟的小鯉魚精,半個人影也沒見!她一個妖孽,能奈咱們何?!再說,我也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不是?再說了,這些玄機,很多人一早比我琢磨得還要精深,你沒見那些傢伙們一個個見了冥帝帝尊,一副阿諛奉承恨不能整副身家性命都貼上去的嘴臉?和他們比起來,你兄長我這些小伎倆又算得了什麼?」

「那是,那是。」

「自然是如此,我從來不打誑語,不像某些人。」

「仙長,小弟我眼下最好奇的是,會由哪位來接替文昌星的位子?」

「反正輪不到你我,你瞎操心什麼?」

「是是是,仙長說的甚是。」

「哈哈哈……」

兩朵軟綿綿的觔斗雲,在這江面上停留了許久,一直不停地呱噪著,直至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其上的人聲。

我再往下在沉了沉,直至將自個沉至江底最深處,抱著面前的一塊石柱,將腦袋藏進那些石塊的縫隙間。小臉上皺成一團,屏住氣息,強忍著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生怕叫那些來往的活物平白瞧見了我此刻的形容。

歧華,原來你不是不能給青痕壽數,是你果真不樂意呢。

就連這些過路的小神小仙都知道白水在你心內的份量,就連他們都知道即便她成不了上神,沒有修為,你也一定會違了天則法則,賜她百萬年的壽數。

當日你為了救活她,才特地捏了青痕,讓我為你供養那只蚌珠,平白取了我萬年的壽數。青痕在你心內,就連那只鸞鳥都比不上呢。

小小的手心叫我攥得生疼,江水沉沉,原先湍急的水流竟陡然間緩下,仿似遲遲的柔波,繞過我尚未長足的身量,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髮絲與衣衫。一縷淺淡的天光,隔了頭頂的江水,輕輕覆在我滿是傷痕的魚尾之上。

幾隻多嘴的飛鳥,自半空中一掠而過,一面撲騰著雙翅,一面彼此間不停吱吱喳喳地吵鬧著,長腿掠水而過,驚破了滿山滿谷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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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6: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稀罕的寶貝

幾條首尾相連的商船自我身邊徐徐駛過,一個滿身綾羅肥頭大耳的傢伙正執了一隻酒盅立在其中一間船頭飲得起勁,驀地彎腰瞧見了江心內的我,一把扔了手內的物什,只管在甲板上扯直了脖頸沖周圍那些人跺腳大叫著。

「鯉魚精——」

「兄弟們快看,這江底居然藏了一隻鯉魚精!」

「二弟說的沒錯,這裡果真有一隻鯉魚精。」

「像這樣的貨色,我去歲就在竹山見過幾隻,這一隻身量雖小,比起那些面貌醜陋的,倒或許會更加值錢些。」

「快來人——」

「快快快——」

話音未落,一張張密密匝匝的羅網已凌空朝我布下,其中一角還網住了我的魚尾,將我用力拖向頭頂之上的船舷。

只聽一聲裂帛之音,那些生著倒鉤的羅網竟然生生撕裂了我的裙角呢,我頓時心疼得不行,小臉上氣得鐵青,想也不想,即朝他們揮出手心內的小小電光。

青痕的道行雖淺,對付這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向來都是綽綽有餘呢。

可不知為何,這一次,我一連揮出數道光束,卻一次比一次微弱,落在這些人身上,竟然毫無反應,反倒平白讓他們一個個笑得愈發大了聲去。

眼看著那些粗糙的繩索將我愈纏愈緊,硬生生往濕漉漉的船板之上拖著,之前那個肥頭大耳的傢伙更是滿眼放光,一雙肥厚的手掌竟然直奔我小小的身形而來。

我拚命往一旁躲閃著,一面惡狠狠地朝他尖聲叫著:「我討厭你呢!」

他大笑不止:「兄弟們,想不到竟然還是個伶牙俐齒的小妖精,甚好甚好!」一面說,那只肥白的大掌果真摸向我的小臉。

旁邊一個身形瘦削的傢伙有些好笑地望住我:「鯉魚精,你怕什麼?放心,爺們幾個對你這樣的妖精沒有半點興趣,爺們不過是想先掂量掂量你的斤兩,好看看你到底值幾兩銀子,你這麼推三阻四地做什麼?難道你們鯉魚精也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也有什麼三綱五常不成?哈哈哈……」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可渾身的氣力卻如同身下的江水汩汩而下,再也使不出一絲法力,只能眼睜睜瞧著他的指尖向我愈逼愈近。

一面竭力歪過小小的腰身,四肢百骸都叫我繃得仿似一觸即發。這一刻,就連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竟也不再分明,空空蕩蕩,倒像是叫人掏空了一樣。

青痕才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青痕除了討厭你們這些腌臢的凡人,討厭你們滿頭滿臉的人肉氣息,青痕心內實際是怕叫你們這些人試出那些長刺已經被他去了呢。

耳畔,突然傳出一聲慘呼,我猛地支起腦袋,應聲瞧去——但只見他正滿手是血,瞪著一雙死魚眼,滿臉驚懼地瞧著我。

我心內一陣狂喜,顧不得自個滿身的勒痕,得意地歪過腦袋,一面高聲怪笑著,一面爬起身,用自個的小手故意去觸那些人的身子。眼見他們一個個滿地滿船地亂爬,我大喇喇地坐在那些亂糟糟的漁網中,小臉上樂開了花。

歧華,你果真是不曾去了青痕的長刺呢。

我胡亂扯了身上的那些物什,縱身再躍入湍急洶湧的江水中,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急急擺著小小的尾巴,奮力朝前游去。

滿江的青山倒影,滿山的纍纍果實,就連那些在江上吵雜爭食的飛鳥,也比不過我此刻的心內雀躍。

一口氣游出數十里去,氣力終是漸漸不支,眼前,又到了兩條水道相間處。遠處,一座兀然聳立的大山逐漸隱現在沉沉的暮色中,巖壁陡峭,直插雲霄。

果真是不周山呢。

我悄悄游至近岸,躲進一棵枝葉繁茂的櫻桃樹下,心內默唸咒語,在手心內變出一根繡花針,隨後才是粉色的絲線。

垂著脖頸,瞪大眼眸,在樹下細細絞著那幅才剛被那些人撕爛的衣角。

針腳雖歪歪扭扭,那是因為不時有一些多事的鳥雀偏要湊到我跟前瞧熱鬧,更何況天光也有些漸漸暗了呢。

我探頭探腦地自樹下游出來,昂首再往面前的巖壁望去。

青痕去過許多處的大小山丘,卻從未見過有如此筆直的山巒,非但一眼瞧不見盡處,就連那些厚厚的雲霾也只能抵到半山腰呢。山勢險峻,奇石突生,卻只有幾棵稀稀拉拉的草木,零星散落在山崖間,左右,竟連一個人影也不見。

我支起腦袋,再往水上浮了浮,朝著面前的山巒處脆聲喚著:「玄蛇精——」

「玄蛇精——」

「我是青痕呢!」

一把渾濁的嗓門憑空響起:「嘖嘖嘖,這又是何人在此處吵鬧?!」

我登時扭過腦袋,循聲望去,卻見眼前的山腳下突然多了一道矮胖的黃色身影,光著腦門,拄著個歪脖子枴杖,低頭朝我訓道:「鯉魚精,你吵什麼?」

「我找玄蛇精呢!」

「他已經叫玉帝罰了補天柱之缺,整個人都已經和不周山融為一體,你以為就憑你這樣叫喚,他就會出來見你?!」

「不對,你方才說你叫什麼?」

「你就是他們所說的青痕?」

「我是青痕呢!」

「原來你就是那只害他折了天柱的鯉魚精?!」

「別說是他,就連本土地一把年紀了,只要還是個男人,此刻,都不會出來見你!我勸你還是不要擾人清夢,趕緊有多遠走多遠去。再多事,怕就不會再有玄蛇這樣的笨蛋來救你了啊!」

我有些不樂意地歪過腦袋,脆生生地回嘴道:「他喜歡我呢!」

「他喜歡你?!」

「鯉魚精,你真是白長了一顆腦袋。如若他果真是喜歡你,此刻就更不會現身,你到底懂不懂男人?」

「本土地在此處執事,沒有多少載,也少說有個萬年,還從未見過你這樣蠢笨的妖孽!」

我登時像被人戳到了痛處,彎下小小的腰身,握緊兩隻手心,朝他扯著嗓門尖叫道:「我不要你管我呢!」

他不屑地瞪我一眼:「管你?我才沒那個閒心和閒情。」

「本土地只不過是同情這不周山內的玄蛇而已,要不是想為他早些攆走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我才不會有什麼力氣搭理你這個胎毛都尚未褪盡的小妖。」

我早就氣得不行,一頭朝他衝過去,兩隻小手捧了滿手心的水花,潑了他一頭一臉去。

他不住敲著手內的枴杖,衝著江堤下的我吹鬍子瞪眼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等著,看我不收拾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妖孽去!」

分明是被我氣急了的山中土地,一面朝我揮舞著手內的枴杖,四處追打著水中的我,卻始終不敢靠近身下的江水。

我故意游過去,趁他不備,又潑了他一身的水,再急急擺著魚尾,一下退至江岸十步之遙處方才止步。在水中支著小小的身形,再往上躍了躍,一張小臉得意地揚起,一面尖聲笑著,故意笑得極其大聲,滿山滿谷都迴盪著我格格的笑聲呢。

漸漸涼下的晚風,拂過人的髮絲,山脊處也傳來一句沉沉的低笑。

我頓時支起耳朵,顧不得岸上的那個老怪物,幾下游至他足下,一雙手臂攀上近岸,仰頭朝山頂望去。

是玄蛇精呢。

老土地一面擦汗,一面也仰頭朝那座天柱興歎道:「老朽在這山中如許時日,今日總算是開了眼界,世上竟然還有此等離經叛道的妖孽!」

「玄蛇,你當日是為了她才折了天柱,是不是?!」

「這小妖今日是特地來看望你的,可是不是?!」

「可是,自打她踏進這不周山界內,老朽我就沒曾瞧見她為你紅過一次眼睛,更別提為你掉過一星點的熱淚。非但沒有什麼勞什子眼淚也就罷了,更還有這等心氣和閒心,和老朽在這山腳底下拌嘴打鬧!」

「唉,真真是亙古未見,天地冠絕的一隻!」

「怪不得你當日肯為了這隻小妖捨了你全副身家,唉,孽障啊,著實是孽障!」

我猛地回過腦袋,朝他凶巴巴地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是是是,你是討厭我,可是老朽我著實是喜歡你得緊呢。」

但只見整座山勢似晃了一晃,隨之,果真是再傳來他的沉聲,含笑向身旁的土地道:「讓土地見笑了。」

老怪物不再理我,只抬頭應承道:「玄蛇,你不用管我,我只在此處歇息片刻便好,你有什麼——」

我握緊小小的拳頭,巴巴地望向自個的頭頂上方,換了笑顏搶過話茬道:「玄蛇精,我是青痕呢!」

「我還認得你叫青痕。」

「你不想瞧見青痕麼?」

「青痕向來可好?」

我轉下眼眸,鬆了一雙小手,滿不在乎地在水中轉了一個最是輕盈不過的圓圈,俏生生地接腔道:「你沒瞧見我的新衣衫麼?青痕自個喜歡得緊呢!」

「哦?」

我樂不可支地歪過腦袋,含笑再朝他尖聲道:「就連青痕的長刺也回來了呢!」

他的聲音登時柔緩了下去,淡淡接道:「是麼?」

「玄蛇精。」

「嗯。」

「他們說你會生生地痛死呢。」

「青痕不是瞧見了,我不是好好地在此處?我只不過是在此處暫補天柱之缺,你無需介意那些人對你說什麼。」

「果真麼?」

「是。」

「玄蛇精,你不想出來見青痕麼?」

「青痕既如此想見我,為何今日才想起來此處?」

我不覺握緊小小的手心,在心內盤算了半日,這才有些心虛地繃著一張小臉,佯作一本正經地應著:「青痕原本打算一早來此處瞧你的,可我不認得路呢,而且……而且青痕有許多要緊的事情要做呢!」

一旁的土地登時怒目圓睜,怒不可遏地衝我斥道:「鯉魚精!」

我原本就已是心虛至極,叫他這一吼,硬生生在水下打了一個哆嗦,待到會過意來,即刻直起小小的脊背,朝他再惡狠狠地瞪回去。

旋即再回過小臉,背著一雙小手,在彼處大言不慚地接道:「青痕沒有撒謊呢!」

他笑:「我信青痕便是。」

我扭扭捏捏地轉過身子,用衣袖藏好小小的手心,假意扭頭是去瞧天邊的晚霞,不叫他瞧見我滿臉的紅雲。

玄蛇精,其實青痕一早就想來此處,可是我叫天地靈石砸成過一坨肉餅呢,而且,這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了呢。只不過我不想告訴你,我不要你聽了平白笑話我呢。

「玄蛇精。」

「嗯。」

「你果真是喜歡青痕麼?」

滿山的夜色中,分明傳來他的笑意,懶洋洋地笑道:「小鯉魚,誰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不是和你說過,自打鸚哥兒死後,我早就是一個空心人,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人,也包括你。」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只有你肯為青痕去死呢!」

「我不是還沒死?也不會輕易死。三界中,誰無死?當日,既是我親手折了天柱,自是由我一人承擔,干你何事?」

「青痕回去吧,我累了。」

「玄蛇精——」

「你又怎麼了?」

我悄悄睨一眼近旁的老怪物,硬是嚥了一大口口水下去,生生嚥下後面的問話。

玄蛇精,青痕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喜歡青痕?他喜歡白水,你喜歡鸚哥兒,就連大師兄赤霞也有自個喜歡的雲鶴兒,你們一個個都瞧不上青痕呢。

身下的潮湧愈發漲了些許,我擺一下小小的尾巴,輕輕游近堤岸,小手攥住那些滑膩的岩石,翹首朝他問道:「是因為她長得比我俊麼?」

他停頓了片刻,才淡淡答道:「算是吧。」

我擰緊小臉,想也不想,即尖聲應道:「青痕的模樣也俊著呢!你們才不是為了青痕的模樣,是因為她們一個個都甘願為了你做任何事呢!」

只除了青痕。

我原本就是自私薄情沒心沒肺的妖孽呢。終日只想著你們給我的好處,也一心只記著你們給我的好處,卻不樂意為了你們做那些事呢。

他歎息一聲:「小鯉魚,你又哭鼻子了?」

我才不會哭呢。

我不以為意地用力轉過身子,再平白朝岸上的老土地瞪了一眼,背著小手,扭頭就走。小小的尾巴在水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擺著,大搖大擺地往來時路挪著步。

那個多事的老怪物果真在身後扯直了脖頸喚我:「鯉魚精,你給我站住!」

我歪過腦袋,頭也不回,只當充耳不聞。

再說,青痕原本就沒有腿足,只有一隻魚尾而已,我根本就站不住呢。

身後的山脊處,似起了一絲震動,不停有碎石往下墜落之音傳來。我彎下小小的腰身,探頭探腦地再往後窺去,只見眼前的天柱似也在微微搖晃呢。

「鯉魚精,你給本土地回來!」

「你聽見沒有?!」

我這才轉回小小的身形,佯作是滿心不情願地往回挪著,待走至近岸,輕輕歪過腦袋,朝著面前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崖一臉怪樣地格格笑著。

山石內的他似乎輕咳了一聲,許久才含笑低低應道:「青痕笑什麼?」

我回頭不懷好意地瞪一眼身邊那一位,再有些拘泥地扭了扭自個小小的腰肢,只含笑望著頭頂之上的天柱,卻不應。

磨蹭了半日,這才伸出小手去,自懷內鼓成小山包一樣的衣袋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一面伸手遞出去,手心朝下,故意不叫他瞧見我滿手心的紅斑,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先自個格格笑出來。

「這又是什麼稀罕的寶貝?」

「是青痕偷來的酒囊呢!」

那位呱噪的傢伙果然又在旁多嘴道:「鯉魚精,你還真是大言不慚!」

「哈哈哈……」

原本漆黑的山脊處,一點一點,現出一抹淺淡的身影,形容蒼白,卻含了暖暖的笑意,朝我矮下高大的身軀。徐徐接過我小手內的物什,湊近鼻尖,低頭佯作嗅了嗅,這才咧嘴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

果真是玄蛇精呢。

我歪過腦袋,用小手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往後竄去,一面連聲怪笑著,濺起了漫天的水花。

晚風遲遲,繁星耀眼,那抹玄黑的身影也逐漸隱入原先的山石中,連同我遞過去的那一壺佳釀。

第十二章 真相與表象

四下萬籟俱寂,只有身下的江水發出陣陣低吟。

靜夜中,耳內分明傳來碎石的輕響,撲簌簌自山巔處一路往下滾落。伴著這些細碎的聲響,山脊中甚至還有一些流水樣的物什,汩汩自山石內溢出。

可是青痕方才明明不曾瞧見山脊之上有瀑布或溪澗流下,我再往上躍了躍,想要藉著漫天的星光仔細去瞧。

黝黑的山石內,隨即傳出一句低聲,隔了厚厚的岩石,幾乎低不可辨,向我悶聲道:「青痕……快些回去吧,我累了。」

岸上的老怪物猛地再一敲自個手內的枴杖,冷不丁怒喝道:「鯉魚精,你還不趕緊走?」

我心內難過異常,一時竟忘了回嘴,只顧攀住那堤岸,一眨不眨地昂首瞧著自個的頭頂上方。

玄蛇精,你莫非不想再瞧見青痕了麼?

青痕不想就走呢。

「鯉魚精,你是不是打算就賴在此處了,你沒聽見人家告訴你,他不喜歡你?!」

「趕緊給我哪裡來哪裡去,趁早離開本土地的界內!」

可是我不要你管呢。

我惡狠狠地扭過小臉,一頭衝過去,小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江水,再潑了他一頭一臉的水花。

可他非但不避不讓,兀自拄著一根長拐,瞧一眼自個身前的天柱,再瞧一眼江水中的我,只不住搖頭歎氣。

夜色愈發深沉,漫天的星子熠熠,落進身下的江水中,映著我小小的身形。只有晚風不時拂著人的髮絲和衣衫,眼前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我再等了片刻,這才磨磨蹭蹭地擺一擺水下的尾巴,慢慢朝來時路挪去。

青痕有些倦了呢。

不知是因為心內難過,還是氣血不濟,不過才游了百餘步,竟然提不起一絲氣力。我四處張望了片刻,在左右那些湍流中費力地再擺下魚尾,一點一點,掙扎著往遠處的一棵櫻桃樹靠去。

一雙小手輕輕攥住那些已然長出地面的老根,伏下小小的腰身,將小臉貼在潮濕的草坡之上,只覺四肢百骸內的血氣也仿似身下的江水般離我愈來愈遠。

身後,一團一團柔和的光影霎時間燃亮了整座山谷,將整條大江映照得仿似一道璀璨的玉液瓊漿。江流驟緩,水波不動,兩岸的江堤之上,密密匝匝立著的,竟全是全副盔甲的黑衣冥將。

幾乎與此同時,一簇光影也輕輕搖曳著自我頭頂徐徐墮下,鼻尖處,隨之傳出一股熟悉的荷葉之香,清淡悠遠,沁人心腑。

嬌美的素顏上帶了一抹淺笑,柔聲向不遠的江堤處輕道:「莫顏神將,瑤英還有一些體己話不足以為外人道,望神將能暫且行個方便。」

只見莫顏默然肅立在一朵觔斗雲上,目無表情地低頭瞧一眼江堤前的小小人影,再慢慢朝身後那些人揮一揮手臂。

果不其然,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間,青痕面前的那些個黑衣冥將們竟然一齊隨他遁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這才轉過身望向我,雪白的衣衫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初綻的梨蕊,迎風而放。髮絲如雲,眼眸如水,眼中分明含了一絲淡淡的憐惜,一如她之前每一次望向青痕的模樣。

「青痕怎麼了?」

我攥緊自個小小的拳頭,強忍著心口處的撕扯之痛,仰著一張小小的面龐,只拿斜眼瞧著她,卻不應。

她一笑,不過只是輕輕拂了一下自個鬢邊的幾縷亂髮,滿身的那股清香之氣頓時隨著夜風撲面而至,抬眼望著她面前的江水,輕笑道:「青痕方才瞧見那麼些個冥將,自個不覺得奇怪嗎?」

「就拿莫顏神將來說,他是帝尊近前的第一神將,以他的法力,即便是那些上神,那些道行極高的上神也未必能及之一二。他不在帝尊身邊執事,卻日日追隨你在這江河中四處遊蕩,青痕自個想過是何緣故麼?」

「在瑤英看來,在三界中但凡知曉這件事的所有人看來,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只有青痕自個卻始終參不透而已。」

「是,這一些,只不過是因為帝尊心內……放不下青痕罷了。」

「擔心你再為他闖禍,擔心你再叫人平白欺負了去,擔心你再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利用。之前,你在江心受那些凡人欺辱,待會青痕路過時,再去瞧瞧那些船隻的殘骸就會明白。莫顏當時不曾出手助你,一來,那些人尚且奈何不了你,二來,如果輕易相救,聲勢過大,反而於你更不利。這些苦心,青痕要到何時才要懂?!」

「青痕不用瞪著我,這些事雖不會有人明明白白告訴你,可,但凡你有心,就應該自個去琢磨,去懂得,不是麼?」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繃得再是正經不過,佯作是去瞧遠處的那片櫻桃林,只當聽不見她的問話。

青痕不信呢。

三界中,就連那些過路的小神小仙都懂得,他寧願為你違了天則,可是,這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他也不肯輕易改了青痕的生死簿記,甚至眼睜睜瞧著青痕被靈石砸成肉餅,也捨不得讓那些冥將叫靈石墮得慢一些,生怕傷了一旁的你呢。

「怎麼,青痕果真是不信?」

「我知道青痕的心思,所以,我今日才會來。要在平日,依我的心性,也絕不會親自同另一個女子親口說這些事。」

「瑤英自認可以為了他放下任何事,別說是這些,就是要我為了他即刻死掉,瑤英也未嘗不可。」

我頓時回過小臉,大喇喇地用小手用力拍打著自個面前的江水,水花飛濺,潑了足有數尺高去。

「青痕生氣了?莫非瑤英說錯話了麼?」

「還是青痕當我是壞人?」

「青痕要去哪裡?」

我自那些陡然間風平浪靜的江水中回過小小的身形,一副滿不在乎的形容朝她尖聲應著:「青痕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青痕的第三世或許就要去盡了,青痕自個知道麼?」

我登時小臉氣得鐵青,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頭衝向她所在的近岸,攀住那道江堤,支著脖頸,昂首朝她凶巴巴地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她似是苦笑了一下,彎下纖細的腰肢,低頭望向水中的我。

秋水一般的明眸內,掠過一絲淺淡的柔意,好言再道:「我跟了青痕許多時日,眼見著青痕的氣血一日不如一日,青痕自個想必也早已覺出。何況……何況你我曾經血脈相連過,有些形狀自是比旁人要瞧得分明些。」

「青痕曾經以己身供養了瑤英五百年,瑤英一直念著這件事,所以,在瑤英心內……一直都要自個記著青痕當日的好處。」

「所以,在瑤英能幫著青痕的時候,瑤英也一直盡力在做。」

「瑤英雖與西王母氏素交好,但有些事,瑤英事先並不知情,就拿織女在銀河岸邊讓青痕所見的那幾幅織錦,起先並不是瑤英本意。」

「何況瑤英自個還不是上神,他雖在諸人面前默許了與我的情分,可瑤英自個卻從未敢忘了這條天則。如果不是上神,就永遠成不了他的妻子,又何來西王母要織女日夜所趕的織錦之說?那不過是氏素姐姐待我的一片苦心,她也並不是成心要針對你,還望青痕能見諒。」

「世間女子,總有女兒的心腸,瑤英雖也有咎,卻往往並非出自本意。」

「至於後來,隨著他待青痕的心意愈來愈分明,我對你……才開始有了芥蒂,這一點,青痕想必也能夠懂得。」

「青痕既喜歡他,就應該懂得喜歡一個人的傷處。其實一個人寂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心內想念一個人,那份寂寞就好比噬心之痛,遠甚過你當初獨來獨往之時。」

「瑤英如今也說句作死的話,三界中,誰不知道冥帝帝尊生性清冷,正因了這份清冷,千百萬年來,他才始終不肯輕易對誰假以顏色。」

「他與玉帝帝尊雖同為帝尊,心性卻截然不同,瑤英曾聽西王母說過,即便是她,也並非玉帝帝尊的髮妻,在她之前,應該還有另一位。可是,玉帝帝尊都已經續娶了西王母六十七萬年,他卻依舊是孑然一人。」

「之前,瑤英也不懂他為何要執意如此,也就是這些時日,瑤英才有些懂了他的心思。」

「他既身為冥帝帝尊,執掌生死,看盡世間生死予奪,心性又豈會不清冷?三界中,只有他與玉帝帝尊二人可以與天地同壽,亙古長存於天地間,其他人,即便是他與他喜歡的女子,也最多只能陪伴他們百萬年。但,他與玉帝帝尊尚有不同,除需同樣忍受來日失卻之傷,一旦他心內放不下誰,他還得忍受自己親手勾掉她壽數之殤。」

「所以,瑤英才妄測,他才會寧願清冷度日至千百萬年,直至他在白水邊遇見瑤英。」

「青痕不要為了瑤英這句話難過。瑤英現在覺得,他那時決定娶瑤英,不過也是想要試著同玉帝帝尊一樣,放開懷抱,試著在有限的年月裡和某個女子相處一室。」

「以他的心性,必不是因為過於在意瑤英才要同我在一道,或許是我的秉性柔和,天性淺淡,既合了他的身份,也合了他的心思。否則,他先前又豈會願意清冷如許永年?」

「初始,他對瑤英確實是好,瑤英自個也以為那種好,即是喜歡。」

「直到後來,看見他為你發怒,再因你失笑的形容,瑤英心內才懂得,原來他當初給予我的種種照拂,或許不過是他自個心內的決意。一個男人可以為了要對你好,來處處照拂於你,即便他心內並不是真的在意你,他也可以同樣為你做很多事,許多許多事,即便許多時候是違背他自己的心意。」

「而我眼見他一日比一日對我雖仿似往日,可是我自個心內有鬼,自覺他給我的此種好處還不及他給予你的那種冷淡,我心內不是不難過的。所以後來,我才會在洞庭府故意犯下那一樁惡行。那些仙家雖親眼瞧見了,一個個卻不肯明言,即便是今日,他也從不曾親口和我提及過那件事。」

「非但沒有質問我懲戒我,甚至又一次救了我,或許是因為我於他尚有用處,或許是出於他身為帝尊的仁慈,瑤英自個至今也未真正參透。」

「可,有一點,瑤英心內已漸漸明白,他的不聞不問,姑息任之,卻已不再是對我的照拂。是,他是帝尊,更是執掌天地萬物生死之計的帝尊,所以他可以眼見你自作孽而無動於衷,眼見你自毀道行卻聽之任之,這就是他的真正冷戾殘忍之處。千百萬年來,他從不會攔著一個人作死,也從不會在一個人作死之後放過誰,只除了青痕一人。」

「也只有青痕作死的時候,他才會出手攔阻,很多時候,為了平息眾怒,讓那些傢伙不再只針對你,他甚至故意冷淡你,甚至不惜親自懲戒於你。一件件,一樁樁,看起來都是在傷害你,其實在我看來,都是在為青痕好。」

「我自認是他的身邊人,很多事我也是事後反覆琢磨他,才勉強瞧出一些端倪。」

「比如青痕第一世去的時候,我也是事後才知道,他非但沒有出面救你,還特地讓人在幽冥殿的天門前告訴你,那一日即是我與他的大婚之日。」

「我初始也不解,因為我與他根本未曾大婚,我只不過才歷經了第一次重劫,還不是上神,何來成婚之說?更何況那本不符合他一貫少言的作風。」

「青痕自個想過是為什麼嗎?」

「我沒有問過他,瑤英自是不敢問,但我事後想,他之所以要如此做,想必是要親自渡化你,要你自此知情識意。照你的性子,就連剝鱗也未能讓你掉淚,想必也只有這一件才能催生出你這只妖孽的眼淚。」

「果不其然,在歷經了此次劫難過後,青痕果然是有了眼淚不假。可未曾想,青痕轉世之後,竟然也將這樁事忘了個乾乾淨淨,就連當日為他傳話的冥將無尾都認不出了。」

「在青痕心內,我與他成親這件事想必是比剝鱗還要痛上百倍千倍去,所以,那些蝦兵蟹將讓你嚥下的一小口忘川水,不過是讓你故意忘了自個心內最令你難過的事。」

「你故意讓自個忘了他最傷你的那件事,卻始終只記得他給過你的好處,我真不知這對你,對他,到底是福是禍。」

「青痕知道嗎?即便他心內喜歡你,他也不會親口告訴你,但他卻可以同樣為了青痕勉強自己做許多事情。比如他可以和玄女,和麻姑,和天庭的許多美貌女子有肌膚之親,卻只故意冷落我一人。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故意為了和我撇清關係,讓三界中的人以為我瑤英已經叫他摒棄。」

「我為之恨過,怨過,後來我才漸漸想明白,他之所以要如此做,一來或許有那層緣故,二來,不過是為了要叫那些古板迂腐的傢伙們以為是他身為帝尊自己先**不羈,自己招惹的你這個妖精,從而不讓那些人只把怨氣撒在你一人身上。」

「這些事,你從來不會去琢磨,從來不會去懂,可他偏偏喜歡你,因為他不要你懂。而我整日琢磨他,希望懂他,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了他不要我自個的性命,可他偏偏不要我為他去做,去犧牲。」

「非但對瑤英一人如此,比如玄女、麻姑諸人,哪一個不是若瑤英這般待他?只有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妖孽從來只知和他索取,最多給他一個笑顏以示回報。」

「瑤英有時實在不懂他到底喜歡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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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7:52 |只看該作者
「可是現下瑤英自個也已經想通了,他再喜歡你又能如何?他身為帝尊,即便他喜歡你,也斷不會為了你違背天則法則。就好像他寧願讓這麼些人一路跟著你,片刻不離地守在你左右,眼睜睜瞧著你一日不如一日,也不會遂了你的意,為你輕易改了你的死期。」

「瑤英今日來見青痕,同樣不是為了自個,也不是為了青痕,一樣是為了他。為了他,我依舊可以做任何事。即便當日我在洞庭府故意構陷於你,除了出於嫉恨,更多也是為了他,我一日成不了上神,一日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他既許了瑤英來日,瑤英即便拼了性命也不要輕易丟下他而去。」

「我今日將這些事說與青痕,是希望青痕能夠即刻回去見他。依瑤英看,青痕的第三世怕就要去盡了,此刻,幽冥殿內的那一位,他心裡怕也不比青痕好過一點。他雖然不會明言,心內也必然是希望青痕呆在彼處,呆在他身邊。」

「雖然時日無多,有一日,總歸好一日,青痕覺得是不是?」

「你縱然再自私小性,也該為他想一想,青痕說可是?」

「這一枚定魂珠,是我東海的寶物,他自是認得,既是我給你的,他必不會過問。青痕憑了它當腳力,就可同那些神仙一樣騰雲駕霧,上天入地。」

「我知道青痕生性散漫慣了,總擔心自個去了幽冥殿,有去無回。青痕憑了這枚定魂珠,可以自己隨時去幽冥殿找他,也可以隨時再離開,無需再受道行、腳程所限。」

纖纖素手內,一枚鵝卵般大小的寶物隨著遠近的晚風一明一滅,映著她如玉的臉龐,向我矮下裊裊的腰身,將手中之物遞與我。

一江的流水無瀾,漫天的星光如織,她見我不接,再緩緩擲下寶珠,任其滾入我面前的草坡內。自個則慢慢轉過身子,再一拂衣袖,仿似一朵飛花,自我眼前凌空飛起。倒影入江,入雲,再慢慢消失在遙遠的天穹內。

第十三章 凌霄寶殿

我彎下小小的腰身,用眼角餘光往身後溜了一大圈,這才悄悄伸出小手去,將那枚忽明忽滅的寶物攥入手心內。

才剛藏進衣袖間,身後的江流驀然間再叫一團一團的光影點亮,一條大江宛如在我面前鋪陳開去的玉帶,流光溢彩,映著兩岸雲端之上數不清的黑衣冥將。

金色的光亮折在冰冷的盔甲之上,漫天的星子散落在江水中,高山插雲,水波不興,晚風輕拂過黑色鎧甲下的衣衫,如畫如長卷,仿似暗夜中一幅最是璀璨不過的幻境。

我只當瞧不見,背著一雙小手,大喇喇地自身下的流水中起步,擺著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直奔頭頂的雲霾而去。

但只見,一副小小的身影好比一隻離弦的箭,筆直衝向墨染一樣的天穹。

未等那些冥將們扭頭去瞧,我已調轉足下的觔斗雲,一頭再衝向左側的山脊處,眼看著就要撞及那道漆黑的石壁,硬生生收住力道,忙不迭再往山下急促墮去。

隨著「噗通」一聲巨響,那些黑衣冥將們趕緊再彎腰齊齊往江心內瞧去,只聽一件小小的物什已然應聲倒栽入深不見底的江水中,激起了足有丈餘高的水花。

江心之上的雲朵間,果真傳出莫顏的長聲,似在竭力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同我道:「方纔,是青痕落下了麼?」

他分明就是明知故問呢。

我藏身在江心深處,隔了瀲灩的波光窺向雲層之上,一直等到頭頂上方那些漣漪散盡,這才滿不在乎地自江水中支起小小的身子,一面探頭探腦地佯作是在端詳左右的景致。

裝模作樣地瞧了半日,這才背過身去,垂著脖頸,輕捻指尖,在心內默念著咒語。或許是因為氣血不足之故,一連變了三次,才勉強將身下的魚尾再變回一雙人足。

「青痕要去哪裡?」

我背著小手,頭也不回地踩著足下的雲階,一步一步往高處行去,只當聽不見莫顏在身後喚我。

因著尚不熟稔,每走一步,都不免搖晃一下,歪歪扭扭高低不齊地一路搖擺著,許多次,差一點一個趔趄又一頭倒栽進雲下的江水中。

青痕有要緊的事要去辦呢,不過我不會再告訴你。

莫顏只得無奈地笑:「青痕認得自個要去的路徑麼?要不要莫顏指點下?」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我依稀憑著自個一早在課業上學過的方位,踏著足下那一朵小小的觔斗雲,左搖右擺地直奔玉帝帝尊的凌霄殿而去。

身後,是密密匝匝手執各異法器的冥將們,離了我足有百丈之遙,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浩浩蕩蕩,隨著我一點一點逼近那座雲山霧罩的天上宮闕。

從月上中天一直行至月影西斜,直至天際的紅日再一次攀上那片霞光萬丈的晨靄,不過才行了大半的路程而已,青痕的氣力已然不支。

我埋首在身下的雲層間,小小的身形不住打著哆嗦,小手抱緊自個的腦袋,好叫他們瞧不見我吃痛的形容。

耳畔,一陣勁風轉瞬間逼至我近前,莫顏自身側的雲上朝我俯下身來,低低在我頭頂問道:「青痕怎麼了?」

可是我不要你們管我呢。

不知過去了多久,直至天邊的日頭將一縷淺淡的暖意徐徐覆在我身上,我這才輕輕自雲靄間支起腦袋,手足並用地站直了小小的脊背,理也不理他,在前大步而去。

一直到身下的紅日漸漸再往西天墮去,眼前,方才瞧見那與幽冥殿一般巍峨高聳的天門。

守門的白衣天將們一臉冷意,一個個手執了兵器,只拿冷眼瞧著我身後雲端之上的那些個黑衣冥將們。

其中一位更厲聲朝我喝道:「來者何人?!」

我歪過腦袋,細聲應道:「是青痕求見帝尊呢。」

那人凶神惡煞地瞪我一眼,剛欲發作,再睨一眼我身後同樣一臉冷色傲然肅立的莫顏神將,這才生生嚥下了後面的惡言,朝我重重拋下一句:「給我等著!」

話音未落,人已踏著足下的祥雲,一路疾行,直奔天際的宮闕飛去。

眼前,依舊是雲鎖重樓,霧罩玉宇,一眼望不到盡處的殿室比比相接。森嚴肅穆的宮闕深處,不時有金色的鳳凰與長腿的仙鶴盤旋飛過,仙樂陣陣,此情此景,明明何其陌生,又何其眼熟不過。

不過片刻,那位傳話的天將已然凌空而落,高聲向著面前諸人念道:「帝尊有諭,三界中他只認得一位青痕,是他才剛收下不久的義女青痕,除此人外,他一概不見!」

我登時拉下小臉,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滿心不樂意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明明是又要占青痕的便宜呢。

莫顏早就在旁勃然大怒,上前一大步,長臂猛地再一揮出,硬是在我面前畫了一道透明的結界,似是擔心我直接應了,即刻隨了那人而去。

那幾位白衣天將也明顯有些心虛,一個個再面面相覷了片刻,低頭只當瞧不見莫顏臉上的冷意,一時間,竟沒有一人敢再上前接腔。

左右的熏風吹著我的髮絲與衣衫,我默然立在彼處,握緊自個小小的手心,踮起雙足,翹首望向遠處的寶殿。

其中一位天將偷**一眼莫顏的神色,這才壓低了嗓音,一連咳嗽了數聲,才低低再道:「咳咳咳,我說這一位,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帝尊還等著我等去回話呢。」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歪頭朝那人脆生生地應道:「我去呢。」

一面說,一面扭頭瞧向自個身後的莫顏,這一刻,他的長身繃得筆直,滿臉的煞氣,滿眼的戾色,不過是眨眼間就仿似變了一個人。

我歪頭歪腦地踱步過去,一路邁著碎步走至他跟前,背對著那些天將,彎下小小的腰身,一面朝他涎下小臉笑著,一面怪模怪樣地同他低低耳語道:「青痕並不笨呢。」

他頓時被我逗樂,低頭再瞧了我片刻,這才張開一隻大掌,緩緩收了面前的那道結界。

我旋即收了笑顏,繃緊一張小小的面龐,也不管那些面目尷尬的天將們,強忍著自個身下的移步之痛,搖搖晃晃地沿著那條凌空飛架的雲階,逕直往上。

才行了不過數百步,面前已宛如走進一處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的迷宮,觸目所及,無不是滿目錦繡滿眼堂皇。

五彩斑斕的各色花樹,映著樹下雪白如玉的長階、廣場與甬道,不時有身著綵衣的仙娥自我身邊輕步經過,待瞧見那些天將身後的我,一個個面露異色,再掩面而笑。

漫天的落花拂滿了人的髮絲與足下,一朵一朵,或濃或淡,將面前那條本由白玉鋪就的甬道妝點成一條迤邐而上的綵帶。

一彎半月形狀的水泊之前,幾棵顏色稍淺淡些的花樹下,一道白色身影正憑欄而坐。執了一壺玉液,間或仰頭飲一口,再回過一張面龐,笑意盈盈,一臉懶散地低頭瞧著正拾階而上的我。

竟果真是玉帝帝尊呢。

不等我走近最後一級白玉長階,即擲下手中的玉壺,朝那些戰戰兢兢的天將輕輕揮一下衣袖。眼見那些人已然走遠,這才朝我挑起入鬢的長眉,含笑應道:「這一位,莫不就是本尊新收的義女青痕?」

「哈哈哈……」

一面縱聲大笑,一面已長身而起,白衣似雪,玉立在繽紛而下的落花間,似有無限的快意與勝意。

我只當充耳不聞,悄悄屏住氣息,握緊一雙小小的拳頭,只顧探頭探腦地往四下窺去。

他大笑不止,一面朝我招手,一面笑道:「你這個小妖孽,著實是天地間罕有,見了本尊非但不拜,還只顧忙著四處找人!」

「嘖嘖嘖,我著實是同情某人,哈哈哈!」

「你放一百個心,本尊的凌霄殿內,此刻並沒有你所擔心撞見的人,她另有她的瑤池,此處向來只是我一人的居所。」

我這才舒了一口氣,抬起小臉,衝他吐一下小舌,歪頭隨他一起格格笑著。

「我說青痕今日來找我何事啊?」

「帝尊——」

「咦,你才剛叫本尊什麼?」

我頓時有些計較地黑下一張小臉,扭頭佯作是去瞧他身後的那些花樹,左瞧右瞧地瞧了半日,就是不應。

第十四章 春雨花落

天上,果然又見雲舒雲卷。

天門外,我只當瞧不見十步之遙處的莫顏,踏著一朵小小的觔斗雲,緩緩自他和那些黑衣冥將的面前繞過。

莫顏似是一早就已經猜到結果,待我經過他身側之時,只沉聲向我問道:「要不要我送青痕一程?」

我理也不理,繃著一張小臉,埋身在身下的雲朵間,默然往下界一點一點慢騰騰地墮去。

「帝尊——」

「怎麼?」

「你可以為青痕改了功德簿麼?」

「哦?」

「這麼說,青痕今日就是專為此事而來?」

「鯉魚精,不是我不肯幫你,說實話,我心內也確實喜愛你這隻小妖精,否則也不會輕易應下要收你為義女。」

「不過,這功德簿也並非你想改就可以改,一來,三界中我無以服眾是小,二來,就憑那一位的性子,他若一早可以為你續命,我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沒瞧見他為你徇私。」

「你瞧,並非是我不肯幫你,只因所有問題癥結並非在我凌霄殿這兒,而是在冥帝帝尊那兒,就看他肯不肯為你破一次例了。」

「他若不肯徇私,就以你的修為,我凌霄殿的功德簿上再為你記得天高了去,他不認也沒有用哇!」

「你說可是?」

「不過,我說鯉魚精,我看他也確實對你有意,否則,也斷不會勞師動眾,讓那麼一大幫子人整日跟著你。就連我看了,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冥帝何時也變得如此有情有義起來了?!」

「嘖嘖嘖,著實是令人驚歎啊!」

「其實,那一次在流嵐洞我就不應該多事,我起先還以為他果真是對你使了十成掌力要取你小命,直到後來有一日,我猛然才醒悟,原來我又著了那一位的道了。」

「他之所以要親自對你動手,不讓那些冥將來結果你,一來,必是為了好有所轉圜,我猜,他定是在你身上輸了不少的真氣吧?他自己動手必是一早知道哪裡才是他給你的庇護所在,二來,也好就此堵住我的嘴巴,由他親自動手,看似是給我一個面子,其實是引我出手救你。」

「你想,如果是那些冥將動的手,我身為帝尊,斷不會自降身份自那些螻蟻手中救一個妖孽,即便你是被我一早強拉了流嵐洞去的。我縱然再隨和,還不至於自**份,為了你個小妖親自去同那些冥將交手。」

「他冥帝說得對,我玉帝的心思確實不難猜,要想猜到他風歧華的心思,著實是得費些腦筋。我和他之間也算明爭暗鬥了千百萬年,竟然還看不破這一位的機變。」

「不是我比不上某人啊,實乃這一位的心思太過陰暗,實非常人所及也。」

「哈哈哈……」

「你望著我作甚?莫非我所言你還不信?!」

「所以,並不是我不肯助你,我也捨不下你這好不容易才撿來的小命,不過,你是死是活,我確實是無能為力。他若一味認死理,非要死活按什麼勞什子天則判你個速死,我也只能眼睜睜瞧著。」

「鯉魚精,當日雖是我為你改的三生三世,可誰曾想你竟如此乖張頑劣啊,不過兩世就造了那麼些的孽,先是剝鱗再是滅頂,但凡是個活物都受不住。要不是他給你的真氣一直撐著,這第三世你還能活著走出輪迴道?」

「不是我嚇唬你啊,你現在的氣血不支還是輕的,就憑你先前所受的重劫,再過幾日,你若還是得不到某人的所謂眼淚,你的週身便會逐漸皸裂,直至綻出其內的血肉。到最後,你會愈來愈虛弱,直至有一日打回原形,再也不可能變為人形。」

「等你打回了原形,你就和那些水中的魚蝦一般無異,任人宰割,任人魚肉,用不了什麼百年,一旦叫那些凡人朝夕間捉住,或者乾脆叫過路的鳥獸一口吞了,你的所謂第三世也就去盡了。」

「怎麼,青痕還生氣了?」

「你光瞪著我有什麼用?這些破事,都不歸本尊所管,他風某人只需硃筆一揮,你立時可以長生不死,保管你能安安生生活夠你的萬年壽數。可惜某人硬是打腫臉充胖子,人家愣是不樂意,我又有何辦法?!」

「他冥帝非要鐵面無私,秉公辦事,我玉帝又能奈他何?!」

眼前,又是繁星滿天,再鬥轉星移,月落日昇。

我獨自一人,駕了一朵觔斗雲,隨意漫步在那些河道山谷間,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能往何處去。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其實都不過是那些凡人的臆想罷了。

夏去秋至,再秋盡冬來,直至皚皚的白雪叫遠近的山巒一夕間白頭,直至身下的凍水困住我小小的身形。

枝頭忽如一夜春風來,又再開滿纍纍的繁花,那一朵一朵粉色的嬌蕊,拂滿了我身下的水道。

落花伴著如注的春雨自頭頂汩汩而瀉,雨打枝葉,「辟啪」作響,落進那條清淺的溪水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躲在一片碧綠的蕉葉下,只顧低頭細細絞著我手內的粉色物什。

那是一條又一條粉色的絲帶,叫我故意縫成花朵的形狀。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雖是不齊,可束在青痕的腕上,脖頸上,還有身下小小的魚尾上,好掩住那衣衫不及之處一道又一道新綻出的血肉。

天光,愈發暗沉了下去,一隻避雨的黃雀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手內的嬌蕊瞧了半日,這才垂涎三尺地撲騰著雙翅,想要來啄食花心內的花蜜。

我才剛伸出小手去,它登時已逃出老遠,歇在一根柔軟的柳條上,朝我吱吱喳喳不停叫喚著。

漫天的春雨如織,如簾幕,為我半掩著這一處僻靜的去所。

碧草叢生,溪水淙淙,與當日的桃花溪相比,除了頭頂落下的再不是雪白的梨蕊,其餘再無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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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29: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訣別詞

青痕有些餓了呢。

可是我早已經沒有了魚筋,也沒有力氣再去攀自個頭頂上的那些個枝條,週遭的草坡上,但凡有新鮮的野花綻出,也都已經叫我啃食一盡,只能日復一日拿這些枝頭墮下的落花充飢。

要在平日,青痕才不會拿這些不乾不淨的物什果腹,這些花朵要麼已經殘敗,要麼就是叫飛鳥啄食過,或是叫雨水浸泡過,即便是在這身下的溪水中再洗上許多次,也洗不去那股腐壞的氣息。

我不過才勉強吞了幾朵,眼角餘光卻陡然瞥見自個的手心內竟然又憑空多了一道淺淡的裂痕,微微綻出其內的粉色血肉。

我低頭再望了有片刻,這才重新拾起一旁的絲帶,瞪大一雙溜圓的眼眸,藉著暗淡的天光竭力縫著。

這道裂痕,昨日還不曾瞧見呢,分明是才剛綻開的。

一雙小手因著氣血不濟,一直不停在打顫,許多次都扎到青痕自個了呢,所縫的針腳也愈發歪歪扭扭了去。

我沿著那道濕滑的溪岸緩緩沉入水中,再輕輕擺一下小小的魚尾,一點一點,往遠處的光亮處游去。

百餘步之外,莫顏果真一動不動照舊默立在那一棵焦枯的垂楊樹下,兩岸的黑衣冥將們遠遠瞧見我游近,登時一個個滿臉放光,卻沒有一個敢出聲。

我自水中支起小小的身形,仰頭朝他脆聲道:「莫顏神將——」

他頓時上前幾大步,俯身瞧著溪水中央的我,點頭應道:「莫顏在。」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綻出一抹甜笑,輕聲接道:「青痕想去幽冥殿了。」

他即刻高聲應承道:「好,莫顏這就帶青痕回去!」

「嗯。」

我再往上躍了躍,故意露出大半個身子,在水中輕盈地轉了一大圈,這才回頭同他嬌聲笑道:「青痕的新衣衫好看麼?」

他果真應道:「是。」

我心內得意之極,再俯下小巧的腰身,低頭在水中自個又照了照。可是此刻並沒有月亮,水底除了一抹黑乎乎的影子,什麼都瞧不分明呢。

春雨綿綿,春山歷歷,隨著兩側的勁風愈來愈急,我埋首在身下那朵厚厚的觔斗雲間,只緊緊攥著莫顏的一幅衣角。

雖說青痕自個有定魂珠,可以上天入地,來去自如,可是我的腳程太慢,如果再慢些,怕青痕身上的皸裂就會愈發多了去。

青痕不要叫他瞧見這些被我一早藏好的傷處呢。

愈往上行,漫天的細雨早已住了,耳畔,又隱隱有百鳥的啁鳴以及陣陣仙樂傳出。

不知過去多久,彷彿只是一眨眼的須臾,等到再睜開眼睫,眼前已然又見那一重一重的瓊樓玉宇,巍然聳立,掩映在飄渺的雲靄中,時隱時現,自是肅穆異常。

天門處的那些個冥將瞧見莫顏與我,一早就往兩側避去,竟不曾再像往日那般要他墮下,而是任憑他攜了我,一路騰雲駕霧,直接沿著那雲梯一直往上,直上雲霄最高處。

頭頂上方,果真響起莫顏的低聲:「青痕握緊了。」

話音未落,那朵祥雲已然徐徐歇下,再一點一點往四下散去。

面前,只見飛簷插雲,飛簷壓雲,太霄宮前,采和仙娥正領了數十位素衣仙娥迎在正殿之前,隔了老遠去,已然可以瞧見她們滿臉的驚色。

采和睨一眼我身後的莫顏,換了笑顏,不動聲色地再朝我低頭笑道:「是青痕回來了?」

「帝尊此刻正在太霄宮內,要不要我即刻領青痕過去覲見?」

我垂下脖頸,強忍著身下的痛楚,輕捻指尖,一遍又一遍在心內默念著咒語,一直念了許多次,這才勉強將那只醜陋的魚尾變回一雙人足。

初升的霞光,伴著那一輪日頭,在玉石欄杆之下慢慢往中天攀爬著,我將一雙小手藏進自個的衣袖間,隨在她身後大喇喇地踱著碎步。

依舊是那座氣宇恢宏的寶殿,十步之外,那些值守的黑衣冥將們正一個個手執法器,傲然矗立在那道透明的天地結界前。

一位面目冷峻的冥將自內大步而出,低頭瞧一眼長階下的我,高聲喝道:「你就是青痕麼?」

「帝尊有諭,命你進去覲見!」

我並未同他計較,只抬頭望了望他,悄悄攥緊自個的手心,一步三晃地隨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往殿內挪著步。待走至殿門處,終是有些心虛得緊,背手躲在其中一側殿門前,只探出一角腦袋去,屏息往殿內張望著。

才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轉下眼眸,衝著書案前的他格格笑著,這才慢吞吞地現出全身,卻並不起步。

那一副高大俊美的身影,正端坐在堆滿卷宗與簿記的書案後,一身的玄衣華服,臉上依舊是淺淡如常的形容,擱下手中的硃筆,緩緩起身,再緩步步出大殿,朝我身後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袍袖。

等到這些人如鳥獸般全都散盡,這才俯下高大的身形,接過我小小的身子,將我輕輕抱入懷內。

汩汩的暖意,雖隔了衣衫,卻仿似凌厲至極的勁力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長指托起我的下頷,一雙星眸內,只有深不見底的沉意。

眸光,自我的小臉,拂過我脖頸間那枚用絲帶絞成的骨朵,拂過鼓鼓的胸前,看向我身下腳踝間那些同樣嬌小突兀的粉色物什。

長臂再一用力,將我整個人提起,緊緊納入他身前,彷彿要將我箍碎,勒得我生生的疼。

我擰緊眼眉,小臉剛埋進他的衣襟內,耳畔卻分明傳來他的冷聲,淡淡問道:「青痕怎麼不呼痛了?」

青痕痛呢。

「歧華。」

「嗯。」

「青痕有些倦了。」

……

「我不要去你的寢殿。」

歧華,我不要再去你的寢殿,我討厭再瞧見床幔之上那些一閃而過再轉瞬即逝的幻境。

「青痕想去哪裡?」

我佯作思慮了半日,方才揚起一張小臉,在他懷內軟聲應他道:「我想先去流碧池那裡歇息片刻。」

「青痕喜歡那裡的日頭,青痕喜歡在那裡曬太陽呢。」

「嗯。」

「歧華,我有些餓了,你幫我變些梨蕊好不好?」

「我不喜歡幽冥殿這些落花的味道,我想要梨蕊。」

「我要那些才剛摘下的花枝呢!」

……

我兀自囉嗦呱噪了半日,要在往常,他定會一早就出言訓斥於我,可是這一次,他只是平淡平常地接道:「青痕還想要什麼?」

我心內一陣難過得緊,只當充耳不聞,只拿自個的衣袖蓋住一張小臉,四仰八叉地平臥在滿地的水漬中間,任憑漫天的落花徐徐墮下,落滿了我的髮絲與衣衫。

日影,穿過頭頂纍纍垂垂的花枝,輕輕覆在我小小的身形之上,就連那些被我掩住的傷處,都不似方纔那麼痛了。

歧華,青痕只不過想在此處盤桓幾日再走,這些時日以來,青痕心內其實一直都想念你得緊,雖然我也和你生氣。

我悄悄掀開一角衣袖,偷**向自個的面前,乘他不備,再扭一扭小巧卻結實的腰肢,好叫那些裙裾將一雙腿足之上的皸裂嚴嚴實實地遮住。

他似是笑了一下,慢慢側過臉去,等到再轉回來,掌心之內果真多了數枝再新鮮不過的雪白寶物。

「小鯉魚。」

他在喚我呢。

我假意是才掀開自個臉上的衣袖,歪過腦袋,骨碌碌轉下眼眸,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這一刻,他的眼眸亮過青痕見過最耀眼的太白星,炯炯如沉星,徐徐矮下身子,一下扯掉我手心內的粉色骨朵。

我才要尖聲叫喚,等到再順著他的眸光瞧去,但只見青痕手心內原本翻出的血肉竟然在他的手下生生閉合,小小的手心內,只剩下一朵一朵原先的紅色斑痕。

漫天的落花中,燦若美玉的流碧池畔,我一面連聲驚叫著,一面手忙腳亂地胡亂扯著自個身上的那些個絲帶,逐一再用指尖摸過去。

青痕原本滿身的那些個皸裂,竟然一處一處都憑空消失了呢。

未及我抬頭去瞧他,一旁的玄色身影已然起身大步而去,頭也不回,仿似不願瞧見我這些傷處癒合一般。

歧華,你也捨不得青痕麼?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一日一日,他都隨著我歇在碧霄宮內,卻再也不曾與我交合過。一日一日,青痕週身的那些個皸裂雖都叫他用法力閉合,不過一日,又再旋即新綻開。

每一次,他見了,都不動聲色,不著痕跡,不過輕輕再納我入懷。衣衫相接,肌膚相接,為我汩汩再送入天地間至精至剛至純的真氣。

墨染的蒼穹上,一輪金盤又再低懸於雲海間,雲起雲伏,雲起雲湧,一如下界、下下界的滄海與桑田。

「歧華。」

「嗯。」

「青痕明天就走了。」

……

「我有些想念師傅,還有大師兄赤霞,還有……紫霞呢。」

「歧華,你以後會記得青痕麼?」

……

「青痕問你呢。」

「不會。」

「歧華,青痕心內也討厭你呢。」

那張以黑色珊瑚鑲嵌而成的青玉寶榻上,他任由我纏住他,將小臉埋進他胸前的衣衫內。小小的魚尾攀在他的腿間,一次又一次,任由我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身前。

歧華,青痕其實心內並不真的想走,可是我不要你眼睜睜瞧見我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尾青鯉的蠢笨模樣。

曾經的金風玉露,鵲橋春水,縱然是你給過我的剎那芳華,早就勝卻了無數。

如果一夕可以永年,一夕便成永年,可是三界中,我始終只能為妖,而你,始終都是再至尊不過的帝尊,青痕縱然描畫了滿滿一本札記,青痕即便心內再捨不得忘記你,也終有一日要將你盡數忘記。

還有綺霞,包括那只笨鳥,玄蛇精,師傅,赤霞,就連紫霞和雲鶴兒,青痕縱然再捨不下,也都一並不會再記得。

第十六章 青鯉

未等天際的霞光染紅了玉石欄杆下的雲海,他就已然離開了碧霄宮,只留下莫顏領了黑壓壓的一干冥將,一早等在宮殿正門之前的廣場上。

可是我自個有定魂珠呢,我不要這些人四處跟著我。

「青痕——」

「這是帝尊命我交給你的忘川水。」

「采和之前聽他們說過,被打回原形之際,若沒有這些忘川水,你一樣會痛不能當,彼時你喝了它,就不會再覺得痛。」

「青痕記得小心收好。」

我輕輕接過采和仙娥手內的錦囊,它竟然是粉色的呢,在粉色的織錦之上,甚至還用銀色的絲線繡了一朵一朵盛開的梨蕊。

「青痕喜歡麼?」

青痕喜歡呢。

我低頭再瞧了有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塞進自個的袖袋內。

衣袖輕拂間,竟然聞不見一絲那種苦澀的味道,鼻尖處,若有若無傳出的,俱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那股清淺氣息。

天門外的雲海深處,即是我要去的下界,我自那些冥將身前回過身來,踮起小小的人足,最後再往自個頭頂之上張望著。

眼前,除了高聳入雲的宮闕一眼望不到盡處,除了那些飄來蕩去的雲靄,除了遠近寂寥疏闊的景致,卻再也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身影。

去九仙山的路,青痕實際並不認得,莫顏神將一直隨著我的腳程,片刻不離地守在我近旁的那朵觔斗雲上,好像生怕我一個失足就隨時栽下。

從春入冬,再經冬返春,足足飛了兩個日夜,才遠遠瞧見那些起伏連綿的山巒。

我趴在身下的雲朵內,一陣一陣打著哆嗦,不僅是手足,就連脖頸,衣衫裡面的肌膚都已開始滲出血漬。

山風徐徐,滿山的花樹正開得最是濃艷不過,耀眼的日頭映著溪澗內的流水,即便隔了老遠去,也可以聽見那些鳥雀的歡聲啁鳴。

我強忍著身下的移步之痛,歪歪扭扭地靠過去,偌大的學堂內,竟然只剩下赤霞和雲鶴兒二人在呢。

「大師兄,你瞧雲鶴兒寫得對麼?」

「大師兄——」

「大師兄,雲鶴兒總是寫不好這一筆,你教我好不好?」

「好。」

果不其然,他俯下身,以自個的手掌握住那一隻小手,輕輕帶著她在素白的紙上緩緩落筆,一撇,一捺,橫勒,豎弩。

雲鶴兒在笑呢。

才回過小臉,眸光驀地瞧見窗前的我,陡然間就變了色,一雙眼眉挑起,隱隱起了薄怒。

赤霞循著她的眸光隨意往身後瞧去,不過才瞧了一眼,已旋即鬆了她,大步走出學堂的大門,幾步走至我的近前。一張長面上分明泛著一層淡淡的紅雲,低頭看向我道:「鯉魚精?!」

是青痕呢。

「你怎麼了?」

「怎麼滿身都是……都是這些東西?」才說了一半,他已然是顏色雪白,一雙狹長的鳳目內,俱是被他強忍下的紅意。

我抬起小臉,輕輕應道:「赤霞。」

「鯉魚精。」

「青痕有要緊的事呢。」

「好,你說。」

「大師兄——」雲鶴兒果真又在他背後不依不饒地叫喚呢。

赤霞即刻又紅了臉,掉轉身,惡狠狠地再朝她瞪了一眼,低聲吼道:「閉嘴!」

我用小手捂著嘴巴,幸災樂禍地格格輕笑著,才笑了數聲,就已不爭氣地滾下了眼淚。大喇喇地再往前踱了幾步,佯作扭頭去瞧自個頭頂之上的那些日影,順勢再背過身去。

樹影婆娑,鳥語花香,青痕當日竟不曾覺出此處有十分好呢。

「鯉魚精,你去哪裡?」

青痕想去找師傅呢。

「師傅此刻並不在山上,他前日外出雲遊,要到月滿之日才會回觀。」

可是青痕心裡著實想念他得緊呢。

我矮下小小的身子,自身下的草坡內摘了幾朵顏色淺淡的野花,幾隻飛鳥被我驚起,撲騰著雙翅,一路尖叫著掠過遠處山巔之上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在各色各異的花樹間。

「赤霞。」

「青痕……青痕的第三世就快去盡了。」

「鯉魚精——」

他又叫我鯉魚精了呢。

我揚起小臉,朝他骨碌碌轉下眼眸,沒心沒肺地呵呵笑著。

「虧你還笑得出?!」

可是我不想叫你瞧見我哭呢。

我背過小小的脊背,面向自個身下的巖壁再軟聲道:「再過幾日,青痕就會被打回原形,會再變成一尾小小的青鯉,自此,再也不可能變**形。」

「赤霞——」

「你陪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好。」

「還有,你只告訴師傅一個人好不好,我不想叫二師兄紫霞他們知道青痕已經被打回原形了呢。」

「好。」

「赤霞。」

「鯉魚精,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囉嗦,有話直說!」

「這本札記,青痕捨不得毀了它,我可以放在你這裡麼?你要向青痕保證,你不可以偷看,更不可以叫任何人瞧見它,包括師傅。」

「好。」

「還有,你可以為青痕……守在這桃花溪畔麼?只要半載即好,我不想叫那些凡人一下就將我捉了去,或者叫那些過路的鳥獸一口將我吞了呢。」

「還有——」

「還有什麼?青痕走不動了麼?」

「赤霞,你先幫我去探一下路好麼?青痕不想剛好撞見花鯉他們回來。」

……

「青痕喝的是什麼?」

「是忘川水呢。」

「他們告訴我,在我被打回原形之際,也會和剝鱗滅頂那樣痛,喝了這錦囊內的忘川水,才不會覺出多痛。」

漫天的梨雪如雲如霧,一朵一朵,自我和赤霞的頭頂紛紛飄墮,清淺的桃花溪水,映著我小小的粉色身影,一張小小的面龐,溜圓的眼眸。

我伸出小手去,自懷內慢慢掏出那些纍纍贅贅陪伴我許多個日月的寶物,再踮起雙足,將它們逐一藏進那棵老梨樹的樹洞內。

再輕輕閉上眼睫,強忍著口內的苦澀,仰著脖頸,咕嚕嚕嚥著錦囊內的物什。

喝完了它,青痕將再也記不得與他的三生三世,記不起這滿溪的山影花影。其實,即便不曾喝下這壺忘川水,待到青痕真正變回了青鯉,也同樣記不起曾經的三生三世。

一道瘦長的少年身影在我身後心急火燎地叫喚著:「鯉魚精,你怎麼又挑嘴?!你快給我回來,你給我喝完它!」

「鯉魚精——」

……

我只當充耳不聞,青痕不要喝完它呢,青痕故意留下那一小口,或許,即便我變成了溪內的一尾青鯉,我也可以稍微記得那些最要緊的事呢。

一雙小小的人足沉入溪水中,隨後,是粉色的裙裾,再往下,是小巧的腰肢。髮絲,一如世間最柔軟的水草,隨著瀲灩的波光慢慢散開,緊接著,是那張小小的臉龐。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水下沉去。

春山如碧,梨蕊勝雪,拂滿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盪開去,果不其然,不過是人眨眼間的須臾,眼前的溪水中已然憑空多了一隻最小的青鯉。不過才有人手掌般大小,通體泛著淡淡的青色,只在小小的魚尾處,明顯多了幾道墨染一般的痕跡。

天際,竟又開始落雨,雨點落進波光內,激得那些落花,在水面上打了數轉,再慢慢往下游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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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33: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黃粱

春去,春又回,人間幾度花落雪落。

眼前,又已是春山如碧,梨蕊勝雪,拂滿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副青色的高大身影,緩步踏著足下的雲階步下。

霎時間,微風不動,流水無瀾,只有頭頂之上的春雨一點一點隨著尚未墜下的飛花飄墮,卻無一點敢落於他身上。

少年人登時翻身跪倒,埋首高聲跪拜道:「赤霞參見帝尊!」

他不過輕輕拂一下衣袖,淡淡應道:「起來吧。」

「是。」

青衫男子攤開自己的一隻手掌,接過自上而下的一朵落花,淺淡的眸光看向面前的那一彎溪水。

「稟帝尊,它……就在彼處。」

「你看它照舊玩心不改,許多次都想趁赤霞不備,偷偷越過那道細網,這溪內的……鯉魚,就數它最是頑劣。」

「不過,它好像還記得自個的名字,只要人大聲叫一聲『青痕』,它保準會回過頭朝你瞧一眼。」

他只一笑,一張俊美如天人的面龐之上高深莫測,卻不應。

整間溪谷內,其實都有他一早叫人設下的天地結界,其結之重之密,絲毫不亞於他太霄宮內的那一道。只不過,眼前這位少年人並不知曉,即便是整座三界,上天入地,能夠一窺個中隱秘的人也寥寥無幾。

少年人猶在侃侃而談,一時間,竟忘了自個是在同誰回話,容長的面上只餘興奮,在這春日的溪谷內泛著桃夭般的紅暈。

「它仍是挑嘴得緊,每次我餵它,除了最新鮮不過的梨蕊去,其他它最多只吃幾口,寧願自個天天餓肚子,瞧也不瞧我手內的其他物什。」

「稟帝尊,她的那些寶貝……都被赤霞放在那窠樹洞內了。」

他大笑,隨手扔了自己長指間的嬌蕊,大步走向身後的那片樹林。

俯下身子,自那棵老梨樹腰間的空洞內取出一隻木匣,修長的手指輕輕啟開密封的匣蓋。其內,果然用一幅青綾細細裹了一摞書卷模樣的物什。

他隨意展開其中一頁,札記之上,以女子的細楷密密書著。

道行,畢竟淺薄,所書筆跡也是歪歪扭扭,難看之極。

「稟帝尊,這本札記赤霞並未瞧過,鯉魚精她……臨去之前不讓我瞧。這本札記上除了最後一句偈語是師傅所寫外,其他都是她之前所留下的,就連師傅也不曾瞧過她前面的,他只囑咐赤霞要好生替她收著。」

他背手而立,將那本札記夾在自己的長指間,自少年人的身上徐徐移目,看向一側的半空中,沉聲命道:「來人——」

隨著他的口諭,原本空無一物的天際果然現出數個黑衣冥將,在身下的觔斗雲上朝他附身叩拜道:「是。」

「送他回去。」

「是。」

「帝尊——赤霞,赤霞遵命。」

那幾個冥將豈容他再耽擱,衣袖翻飛間,已將少年凌空升起,攜了他騰雲駕霧急急而去。

天上雲起雲浮,不過片刻,偌大的山谷內,似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一動不動,傲然玉立在彼處,淡淡望向自己眼前的那道結界,極平常隨意地笑道:「怎麼,人都走了,玉帝還不現身?」

「哈哈哈,冥帝果然好眼力!」

「玉帝過獎。」

「真不容易啊,冥帝今日終於算想通了?」

「五百萬年前,我就勸過你,你我何需活得如此拘謹?你偏不信。眼下,你終於也嘗到了何為作繭自縛的滋味?!哈哈哈……」

「我說,那一隻就是那小妖?」

「你說它可真是死性不改,你瞧,你自個瞧,竟然變成一隻鯉魚還敢朝我翻魚眼!如此天地冠絕的品種,也只有你風某人手下才會出,我著實是佩服,佩服得緊!」

「哈哈哈!」

「冥帝,我一早猜到你心內捨不下,可是我料不到的是你竟如此能忍,不愧是冥帝帝尊啊,心地還真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

「你還記得之前我和你說過一句什麼話?為何我玉帝樣貌不及你生得好?只因天地也知道,你風岐華身上毛病著實太多,遠比我多了去,其餘不行,才要勉強靠皮相替你補齊。」

「當初,我也不過是逼著你偶爾徇私一次,我實在想不到你風歧華竟然可以眼睜睜瞧著這小妖被打回原形。怎麼,你今日終於也知道反悔了?我同你說,這種滋味我當日自然嘗過,才會這般苦苦相逼。」

「你要做什麼,我自是不會管,你風歧華的性子,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我明爭暗鬥,鬥了千百萬年,此等逆天壯舉,也只虧得你想得出,做得出,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我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傢伙們更無可能猜到箇中的端倪,除了少數幾個道行實在高的,或許稍有疑慮外,其餘人必如你所料的那般,以為自個不過是春夢未醒。你放心,大不了那幾個來問我時,我只告訴他們,那確實只是他們所做的一場春秋大夢。」

「再說了,你平白多送他們一個個數載十餘載的壽數,雖不見多,但總好過沒有,只可惜他們自個卻渾然不知,也不會落你什麼人情。不過,這也總算了卻了你風歧華的心病,不算是有所偏頗。」

「當然,你也一早知道我的條件,這一次,就毋庸我再多言了吧?」

青衣人淡淡笑道:「霜女?」

「哈哈哈,冥帝果然慧眼。這一次,我吸取了前次的教訓,所以,三界中恐怕也只有你這個心思詭辯的傢伙瞧得出。」

「我要求不高,氏素你該她多少壽數,你照舊。我對她自是有情,可是我不想在她大限之後再空寂如許年。我只要你讓這一個多活些時日,活到我能夠給她一個名分,我絕不會要求你給她超過百萬年的壽數,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應承,我只不過不想再錯過一次。」

「我所要的,並不算過分吧?」

「玉帝倒是多情。」

「哈哈哈,要論有心,你我眼下不分仲伯,冥帝無需自謙。」

「不過我要提醒你,逆天你倒是能做得到,時機你可要好好思量思量,要是你剛好一個不巧再讓那小妖再受一次滅頂之禍,我估計她會直接掀了你的幽冥殿去。哈哈哈。」

「還有啊,我可事先知會你一聲哈,那小妖早在她去我凌霄殿找我時,就已然被我認作義女,你最好有所準備。」

青衣男子挑眉望向他,再有了片刻,才再縱聲大笑。男兒的大笑之聲,震落了枝頭的梨蕊,迴盪在整座山谷,就連溪水內的那幾尾鯉魚都被驚得齊齊往水深處遁去。

白衣人也一齊放聲大笑,遽然再揮一下衣袖,高聲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玉帝絕不會不識時務,平白耽誤你風某人的春宵一刻,告辭!」

「哈哈哈!」

……

話音尚未落盡,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然憑空消失在眼前的溪谷內。

春雨漸止,天光也隨之一點一點暗沉了下去。

他徐步走近身下的溪澗,徐徐揮動袍袖,一陣又一陣的疾風憑空生出,隨著他的掌力騰挪承啟。

但只見那本札記頃刻間就在男兒的手指間碎成齏粉,宛如素白的雪芽紛紛墮落。掌心內的電光非但不曾稍減,反而愈來愈強,愈來愈勁,直至將這片溪谷,將整座天地,照成極晝。

一道又一道凌厲之極的光亮自他的掌心內不斷射出,直射向天地山川,射向世間萬物,撼天動地,震天動地。

這一刻,天地萬物,似都在他足下顫抖撕裂,再緩緩移去。

天上,電閃雷鳴,地上,江河奔騰。抑或是根本分不清天與地,天地原本就是混沌一片而已,仿似一隻吞下萬象的巨型怪獸,隨著他優美修長的手掌,一點一點在往後挪移。

混沌不辨間,又依稀可以看見一些似曾相識的幻境,瞬息萬變,再轉瞬即逝。

春雨飛回天穹再落下,雪芽飛回天穹再拂落,落花飛回枝頭再飄墮,宛如山丘一般大小的天地靈石也奇跡般自下而上,徐徐往來時路升去。

草榮,草又枯。

日月交錯,擦身而過,日東返,月西升。

天柱傾,天柱起。

浮槎去,浮槎歸。

江河倒流,鳥獸逆行,經春入冬,再由冬返秋,一日一日,就連那些幻象中猶在趕路的仙家凡人無不都是在倒行。

……

明明是天地為之崩裂的劇變,落入人眼前,耳內,又仿似水波不興,萬籟俱靜。

一處僻靜的山谷內,兩位白衣人正在松下對弈。

座下的那位老者猛地一揉自個的長眉,仔細盯著自個的棋局,左瞧右瞧,足足瞧了有半日,這才有些訝異地小聲嘟囔著:「小的,小的方才怎麼竟像打了一個盹,唉,人老了,精力就是不濟。」

「可是,可是這一處,先前好像並沒有這枚棋子。」

另一位白衣人登時沉下面孔:「怎的,我堂堂一個帝尊還會趁你不備悔棋不成?!」

「是是是,許是小的年老眼昏,瞧錯了不是。」

「那還不快應子?」

「帝尊怎麼今日得空,想起要和小的對弈?」

「你囉嗦什麼?要是沒轍,趕緊認輸!」

「帝……帝尊,那兒好像……有一個凡人在偷看咱們下棋。」

「什麼好像,分明就有,你管他作甚,他又不知你我是何人!你再這樣推三阻四,小心我先剝了你的皮!」

「是是是。」

光影浮動,流年偷換,隨著光影一點一點浮動,此刻,下界的一間小客棧內,一名盧姓書生也陡然間驚醒。

天井內的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方纔,他著實是趕路疲乏,才和店家借了一隻瓷枕勉強淺眠在廊下。

迴廊的盡頭,但只見那位店家正慢悠悠地揮動著自個手內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內的薪火。

他愣愣地瞧著,臉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是不敢輕信地顫聲問著:「敢為店家,小生我方才睡了許久麼?」

「久?我也只不過是打了一個盹而已,你沒瞧見我這爐內的黃粱還沒熟麼?」

盧生黯然一笑,如此這般,方纔的種種竟果真只是一場春夢而已。

方纔,他明明記得自個入京赴試,科舉及第,衣錦還鄉不說,更將家中老母一併接入京內侍奉,娶妻生子,歷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

就在方纔的睡夢中,他盧生不僅如願享盡人間的富貴榮華,又再受奸人所陷,鋃鐺入獄。所幸能得同門為他上下疏通,這才逃過牢獄之災,不想這一場大富大禍的際遇,竟果真只是一場春夢而已。

夢已醒,而黃粱猶未熟。

「店家,敢問可否借筆墨一用,小生的包裹都一併叫那些盜匪劫了去。」

「好,你等著!」

盧生眼下所記,後被唐人沈既濟撰於其《枕中記》中,更被其演繹成一場遇仙記,這間客棧內的店家隨著口傳,被描繪成特意前來凡間渡化盧生的仙人,而盧生夢中所歷的短短經年,也一併被沈氏移作五十餘載。

雨住風止,只餘漫天的落英如雪,清淺的桃花溪畔,也一點一點隨著他收回的掌力,變回了原先的靜寂。

一輪皎潔的月輪高掛於半空,才剛平歇下的溪水頃刻間又濺起了數尺高的水花去,一件粉色的破爛衣衫像是自水底被人高高拋出,緊隨著,是另一件小小的物什自水下「噗通」一聲飛出。

他斜靠在一棵花枝繁茂的老梨樹下,淡然瞧著面前的那個小小身影。

垂著脖頸,只顧盯著自個身上明明已被剝盡卻又完好如初再被套上的舊衫,小臉上似是兀自怔忪了片刻,不過是片刻而已,便又手忙腳亂地低頭再重新剝起。

十步之外,一位早叫人剝得精光的女子正被人用黑色的魚筋緊緊纏了,伏在地上朝他長一聲短一聲地低低叫喚著。

而那只妖孽手內的那一件新衣,分明是才剛自她身上剝下的。

眼見她又已穿戴一新,再將原先那一件舊衣扔回溪水中。他側過臉去,強忍著臉上的笑意,待到再轉回面孔,這才緩緩朝她移步行去,冷不丁在她身後輕笑道:「在下途徑此處,不想打擾了兩位姑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姑娘的衣衫,可穿好了不曾?」

那只妖孽登時回過身來,小臉上明顯一副懵懂之意,分明是聽不懂他方纔的語意。低頭,再瞧一眼自個身上的羅衫,帶著一副虛應的甜笑,刻意向他討好道:「你看我身上的衣衫,好看麼?」

一面說,一面還提著裙裾,在原地轉了數圈。

粉色的羅裙,因著人的旋轉,在夜風中輕輕揚起,襯著晚間才特意挽起的的雙髻。

他含笑不語,一雙眼眸,竟比九天的星子還要動人,長身玉立,在離她不過數步之遙處駐足,臉上,俱是叫人看不懂的深意淺意。

她似是被他望得有些心虛,循著他的目光,再看向自個高高提起裸露著腳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纖足之上,不知何時,竟赫然多了數道青黑色的暗紋。

眼前的小小人兒果真漲紅了一張小臉,旋即就鬆了原本緊攥著的手心,手內的衣裾,也隨之如水般落下,掩去了原先的醜處。

歪著腦袋,瞪著一雙溜圓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拿斜眼瞧著他,小小的面龐之上,滿滿的,俱是一副做賊又心虛的怪模樣。

耳畔,是那隻老蚌精,一聲一聲佯作痛不欲生的呻吟。

眼前,青衫男子縱聲大笑。

直笑得枝頭的梨花紛紛墜落,撲簌簌,落了他滿身滿肩,俊俏得竟彷彿枝上雪白的梨花,滿地皎潔的月華。

註:《百家姓》以「百家」為名,最早成書於北宋初年,但據史考,早在唐以前,百家姓一說已存在,本文采納了上述觀點。

第十八章 歸鳥徘徊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滿地的月華似水,他一面緩步走近我,一面朝我身後不著痕跡地揮下衣袖,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那只蚌精身上的魚筋就已經頃刻間叫他給解了。

她登時喜出望外,一下止了喉內的高低聲,好像一陣風般生生在我眼前溜之大吉。

還未等我會過意,他已然換了一副臉色,原先的笑意蕩然無存,長指托起我滾燙的小臉,朝我慢慢俯下身來。

一雙長臂緊緊箍住我,不許我有絲毫動彈,淡淡命道:「張開嘴巴。」

「唔——」

衣衫相接,肌膚相接。唇齒之間,俱是他哺入的美妙滋味,醇厚甘美至極,仿似枝頭梨蕊之甜,春日山林之香。

我被他抱在身前,一時間,竟忘了要佯作掙扎呢。

衣襟下的胸口處明明空寂異常,一雙小小的人足卻不知不覺中又踮起,好把自個的整條小舌都塞進他口中。

驀地,一股極強勁的精氣隨著肌膚相接處送入我身內,汩汩不歇,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一波更比一波凌厲,卻又淺淡綿長至無形,力道之甚,仿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我情知不對,才要死命同他掙脫,衣袖內的那枚蚌珠也突然間跟著躁動不已。幾乎與此同時,原本靜謐璀璨的夜空硬生生劃過一道電閃,隨之,是一陣又一陣轟隆的雷鳴當頭落下。

他鬆了我,不過輕撫一下我的臉側,一張俊美似天人的面龐之上無波亦無瀾,淡然向我道:「等著我。」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大步而去。

而我手心內原本緊緊攥著的那枚蚌珠,竟然憑空在他的手掌內折出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亮。我彎下小小的腰身,支著脖頸,在原地迫不得已地同他尖聲叫喚著:「那是青痕的蚌珠呢!」

他理也不理我,只沉著面孔,抬頭瞧了一眼頭頂的天際,大步揚長而去。

我心內計較得緊,一時顧不得身下的乾涸之痛,在那棵老梨樹下頓足道:「你偷了青痕的蚌珠要去哪裡?」

他方才含笑回頭,隔了老遠向我斥道:「去哪裡?我能去哪裡?去補天缺!」

我頓時噤聲,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歇了片刻方才在他身後脆聲接道:「可是我不認得你呢!」

天上一個炸雷應聲落下,我嚇得忙不迭抱緊自個的腦袋,等到再睜開眼睫,眼前的溪谷內,已空無一人。

傾盆的豪雨如注般兜頭而瀉,昔日的桃花溪轉眼間就成了一大片汪洋,洶湧著,咆哮著,仿似要將近岸的所有物什盡數吞沒。

只有我身下的方寸之地兀自不動,就連那些四下肆虐的浪頭都避之三尺,繞行而過。

隨著那些電閃雷鳴,隨著那些不斷竄高的駭浪,我心內的尖利之痛也在不斷翻捲加劇,只痛得我蜷緊自個小小的身子,恨不能將那只醜陋的魚尾生生在那棵老梨樹的斷枝上割開。

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只有白駒過隙的須臾而已,一雙溫暖的手臂將我自那片草坡上輕輕提起,再輕輕納入他懷內。

這一次,他果真不曾丟下青痕呢。

我一下鬆了死死攥著的小小拳心,趁他不備,偷偷再將自個滿面的狼藉盡數糊在他身前的衣衫上。這才從他的臂彎間背過小臉去,假意是去瞧自個面前的那些個形容。

此刻,雨停風住,漫天渾濁的大水也在一點一點往後緩緩退去。觸目所及,整座山谷內,三面環繞的山脊上,只餘浩劫過後的殘壁。

而我與他身後的這一片梨樹林,竟不曾被這些急雨驚濤摧毀一盡。除了原先的花枝變成了空枝外,所有的樹幹竟然全都好端端地立著,只有一些細小的枝條折斷在鮮綠的青泥上。

這一刻,他的懷抱如此煦暖,鼻尖處,俱是那股清淺恬淡的香氣,一隻大掌一下一下輕輕撫著我腦後的髮絲,語氣卻照舊平靜平淡之極。

「給我閉上眼睛。」

可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天上,又見雲卷雲舒,我繃著一張小小的臉龐,埋首在他衣襟低處,只當瞧不見眼前的四季更迭。

經春至夏,再從冬往春,飛躍過山川人煙,飛越過亙古洪荒,直至那一片綿延無際的天上宮闕又在那些雲靄深處浮現。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耳畔,傳來山海般的高呼聲,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在他足下的雲階上翻身跪倒。金色的鳳凰神鳥以及那些五彩斑斕的鸞鳥,長腿的仙鶴們,一個一個,不住繞著他的左右盤桓不去。

春日遲遲,花香四溢,一簇又一簇雪白的花樹迎風輕曳。

落花似雪,落滿了青玉鋪就的廣場、甬道、石階。水泊如棋,更如一玦一玦上好的美玉,間或散佈在巍峨寥廓的宮殿內。

幾個遒勁之極的大字,赫然舒展在那一方墨染如天穹般的匾額上。正殿之前的廣場內,依舊跪了密密匝匝的一群冥將與仙娥。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他輕輕鬆了我,沉聲向面前一位素衣素顏的仙娥命道:「帶她先進去。」

「是。」

我這才背著一雙小手,抬頭朝他輕聲問道:「你果真是帝尊麼?」

眼前的眾人早已齊齊跪倒,那些膽小如鼠的仙娥們更是一個個嚇得身如篩糠,倒好像出言不遜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呢。

他一笑,移目看向我,一雙眼眸內深不見底,炯炯與我相接,淡淡應道:「怎麼,青痕才知道?」

我登時一個激靈,歪過腦袋,才要回嘴,但只見一道刺眼的電光憑空自他身後的一位黑衣冥將手中揮出,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身下。小小的身形旋即跌了個剛好,正巧跌倒在他的足下,倒好像果真是在朝他叩拜一般。

我惡狠狠地回過小臉,朝那人狠狠瞪過去,待要扭過小臉再同他理論,眼前的甬道上,眼見他已然拂袖大步而去。

那位年長些的仙娥上前一步,柔聲向我道:「你叫青痕麼?」

我隨便瞧她一眼,只當充耳不聞般,幾下就從地上爬起身。再垂著脖頸,也不管他們滿臉難掩的驚詫之意,輕捻指尖,只顧低頭在心內默念著咒語。

或許因著心內實是虛得緊,一連變了數次,才勉強將那只魚尾再變回一雙長短合宜的人足。自個低頭再端詳了片刻,方才鬆了小手,大喇喇地在前踱著碎步。

不過才走了幾步,陡然間又想起什麼,硬生生收住力道,硬是在她跟前止住步子,佯裝是去瞧週遭的景致。

左瞧瞧,右瞧瞧,裝模作樣地瞧了半日,卻始終不發一言。

她已經趕上我,在經過我身側之際,分明有些訝異地睨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接道:「那青痕隨我來吧。」

「此處,就是碧霄宮。」

「這裡是前殿。」

「青痕要有什麼所需,儘管照會采和即可。」

「青痕——」

……

我只當沒聽見她的呱噪,一路磨蹭著,隨在這些人的身後,磨磨唧唧地往殿內移著步。

淡淡的天光,隔了輕拂的帷幔,散進高不可及的雕樑畫棟間。

我滿臉不在乎地立在殿門處,昂首往自個面前隨意瞧去,一顆心,卻在衣衫內跳得好像小鼓一樣。一聲一聲,就連青痕自個都聽得再清楚不過呢。

采和仙娥聞聲回過頭來,似是瞄了我一眼,嘴角卻分明往上翹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過了許久,才低低應道:「青痕無需怕,這裡雖僻靜些,卻也和帝尊的太霄宮挨得最近。」

一面說,一面再朝那些仙娥使了個眼色,那些人果真都止了臉上的笑意呢。

我冷著一張小臉,強忍著自個身下的移步之痛,歪歪扭扭地在前挪著碎步。

但只見不遠處的月台上,那一道玉石欄杆底下,果真霧氣氳氤,雲蒸霧騰,就連日頭都瞧得不甚分明了呢。

一隻長羽的金色大鳥正傲然歇在其中一座鏤刻著蛟龍形狀的石柱上,歪頭梳理著它一側的羽翼。一面埋頭忙活著,一面還骨碌碌轉著它賊溜溜的眼眸,滿臉不屑地拿冷眼偷睨著我。

第十九章 剎那芳華

還未等我走近,它已然展開雙翅,佯作就要振翅高飛的形容。不過才撲騰了幾下翅膀,又生生停在半空中,一副欲走還留的矯做形狀。

我踮起雙足,一雙手臂攀著身前的欄杆,翹首望向它。

果真是那只笨鳥呢。

青痕當日曾尋遍了整座幽冥殿,卻不曾在任何一隻鳳凰神鳥的身上瞧見過它這副矯情小性的模樣。

只見它眨下眼睫,故意再往下低飛了些許,故意湊至我跟前,裝模作樣將我從頭到腳再瞧了一大圈,這才咕嚕了幾句鳥語,滿不在乎地飛遠了呢。

我直著脖頸,在它背後沖它尖聲叫著:「我是青痕呢!」

它理也不理,臨走時,還故意朝我甩了甩金燦燦的長尾,頭也不回,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在連天的宮闕深處。

可是,我是青痕呢。

不但莫顏神將和采和仙娥他們再也認不出青痕,就連這只笨鳥也都已忘了我。非但是這只笨鳥記不起青痕,自打他將我帶至這碧霄宮內,一連三日,都沒見他來瞧過青痕一眼呢。

「青痕,快下來!」

「青痕,趕快上來!」

「青痕——」
有些痛,想要忘記,卻一輩子都忘不掉;
有些幸福,想要留住,卻從指縫間溜走;
有些快樂,並不想要,卻會刻入骨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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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35:28 |只看該作者
從碧霄宮,到丹霄宮、景霄宮、玉霄宮、琅霄宮、紫霄宮……再至太霄宮,四處都迴盪著這些人的倉皇驚懼之音。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從那棵花樹的枝椏間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去瞧身下的采和仙娥。足足瞧了有半日,心內也翻來覆去盤算了有半日,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采和姐姐——」

「青痕想說什麼?」

「你認得……白水麼?」

她頓時笑了呢。

一面笑,一面還意味深長地抬頭瞧了我一眼,似是一早就猜出了我的心思,柔聲接道:「采和自是認得。」

「我才剛聽說,她這會正隨了西王母一齊在帝尊的太霄宮內,說是西王母今兒特地陪她上來拜謝帝尊前日的救命之恩。」

「青痕……怎麼想起問這個?」

「莫非青痕也認得她?」

我早已沉下小臉,直起身子,扭頭假意去瞧那些遠近起伏的雲海,只拿一副後腦勺對著她。小小的魚尾拍打著身下的花枝,將那些花朵擊落了一地,晃落了一地。

他果真又一併救活了她呢。

采和仙娥猶在樹下半真半假地問我:「青痕既認得她,那要不要采和領青痕一起前往太霄宮覲見帝尊?」

青痕不要去呢。

我突然想起什麼,趕緊藉著手內的魚筋一搖三晃地自身下的枝條上墮下,也不管那些人滿臉的驚詫之色,一頭砸進遠處的池水中。

水花飛濺,水花四濺,滿池的落花都叫我激得在水上直打轉。

我神氣活現地再往上躍了躍,只顧低頭默念著咒語,一意要將自個的魚尾變回一雙最是纖細嬌柔不過的人足。

垂著脖頸,在這池水中來來回回變了有四五次,這才勉強變出大概的形狀。卻並不急著走,假意是坐在那道青玉鋪就的長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戲著水。

一面用小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池水,盡數潑在身下的玉階之上,一面轉下眼眸,偷偷往左右打量了一圈,這才捋起凌亂的羅裙,一直捋到腰間,好讓那些水漬浸在細細的肌膚之上。

那些大驚小怪的仙娥們頓時驚呼不已,一旁的采和仙娥也早已滿面飛紅,瞧了一眼我的形容,再忙不迭地揮手示意遠處那些冥將趕緊齊齊退去。

一直等到他們都退到甬道的盡頭,方才俯下身朝我好言問道:「青痕喜歡這裡的水泊?要不要我叫她們幫你多潑些池水上去?」

「青痕怎麼走了?莫非不喜歡這裡的瀉玉池麼?」

「青痕——」

「青痕想去哪裡?」

……

我不過是隨意溜躂呢。

再說,我也只是有些想念流碧池畔的日頭而已。我繃著小臉,只當沒聽見那些仙娥的低聲,背手繞著太霄宮前的正門左右來回踱著碎步,裝作是在端詳週遭的景致。

一連踱了數個來回,從那些把守宮門的冥將們跟前已經經過了三次,都不見他派人出來叫我進去。

身下的移步之痛已經愈來愈甚,火燒火燎一般,痛可鑽心。

雲海間的日頭也已逐漸西斜,眼前那些重樓玉宇隱現在無邊無際的氳氤深處,雲蒸霞蔚,金碧輝煌,卻和青痕心口處一樣空寂空蕩。

我悄悄靠過去,在最後一級長階前,吃力地踮起小小的人足,往內張望了半日,這才細聲向那些冥將們應道:「是青痕求見呢。」

話音落盡,那些人一個個卻當沒瞧見我,一張張寒面上俱是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情。我只得扯直了嗓門尖聲再朝內叫喚道:「是青痕呢!」

一位黑衣冥將應聲而出,一面大步步出正門,一面冷眼向我訓道:「你就是青痕?!你吵什麼?帝尊有諭,命你進去覲見!」

我仰著小臉,握緊小小的手心,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心內忽然一陣難過得緊,果不其然,就連無尾也不認得青痕了呢。

還未等我應承,他已然大步在前帶路,黑色的盔甲映在雲間的霞光內,直刺入人的眼眸。

可是他所去的方向,並不是青痕原先想去的那座寶殿。都已經走了十餘步去,等到再回過頭來,猛然瞧見我仍兀自立在原地不動,頓時又高聲喝道:「青痕還盡在那磨蹭什麼?帝尊此刻並不在正殿!」

我再瞧一眼遠處的那道天地結界,強忍著心內的計較,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在後慢慢挪著步。

青痕先前雖說來過太霄宮內許多次,可是竟不曾來過這些去處呢。

漫天的飛花似雪,拂了人滿頭滿身,鋪滿了身下的玉石甬道,鼻尖處,隨處都是那股淺淡清甜的香氣。

愈走愈靜,愈行愈遠,就在青痕走得差點背過氣去,面前方才隱隱現出一彎深邃的碧水,半掩在婆娑的樹影花影中,宛如一條流光溢彩的星河。

身前的無尾瞧見我走近,隨即調轉步伐,頭也不回地大步揚長而去。

觸目之處,只有碧水長天,倒映著繁花勝雪,飛簷插雲。整座太霄宮內,彷彿只剩下青痕一人,除了耳畔、林間低回傳出的一闋簫音。

我扶著身邊的花樹一棵一棵慢騰騰地挪過去,果不其然,那副青色的高大身影果真正玉立在一棵雪白的花樹前,低頭吹動著他長指間的玉簫。

青痕先前雖在九仙山也學過一些音律,可是我不是逃課就是埋頭玩耍,就連所習的曲譜,也大多是大師兄赤霞偷偷背著師傅幫我謄寫的呢。此刻,我更是無心入耳,甚至來不及多瞧他一眼,只顧躲在一棵花樹背後,往四下費力地張望著。

一連瞧了幾圈,幾乎將這座僻靜的殿室仔仔細細瞧了個底朝天,竟不曾瞧見有白水與西王母氏素的半隻衣角。

心內這才勉強鬆了一口氣,待到回過小臉再看向他,只見他仍在低頭調弄著他手內的碧玉長嘯。一身華美之極的青色素服,袍袖輕飛,簫音空緲,一張俊美的臉龐之上,清淺清淡之至,好像竟不曾瞧見十步之外的青痕呢。

我不過才瞧了一眼,整張小臉都已經放出光來,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一面忍不住偷偷嚥了好幾口口水下去,身下的羅裙內,分明傳出一陣一陣微微的癢意。

自從他將青痕帶至他的幽冥殿,還始終不曾來瞧過青痕,更別提和青痕交合過一次呢。

不過才高興了片刻,陡然間又黑了小臉,他方才一定是因為有白水在,所以才裝模作樣地吹這些物什。他的模樣原本就俊,又是這天地間的至尊,再調弄這些音律,那些美貌的仙姑神女定會一個個愈發死心塌地地喜歡他呢。

我歪過腦袋,一臉不樂意地勉強聽了半日,才要挪步,耳內,卻憑空多了一聲奇怪的響動。

他果真聞聲抬頭,一面緩緩收了手內的物什,一雙星眸不著痕跡地移向我。

我彎下小小的腰身,一面悄悄摀住自個的肚子,一面圓睜著眼眸斜睨了他一眼,大喇喇地再走向不遠處的水泊,「噗通「一聲躍入水中,濺起了數尺高的水花,濺了他滿襟。

青痕不過是有些餓了呢。

再說,青痕並不覺得這些嗚嗚咽咽的曲調有什麼入耳之處,還比不上我在桃花溪畔聽過的那些風雨之聲悅耳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他的語氣中明顯帶笑,緩步走至我近前,再徐徐矮下身子。

我握著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略略側過一角腦袋,不過回頭才瞧了他一眼,就已格格輕笑出聲,小小的腰肢在水中又扭捏了幾下,一張小臉早已漲得通紅。

他笑,用手中的長簫托起我的下巴,順勢將我的身子在水中轉了一個圈,將我轉向他,含笑斥道:「我讓你在九仙山所學的課業呢?」

「青痕不記得了呢!」

「哦?」

我伸出小手去,使勁拍了一下自個面前的池水,在那些飄著落花的池水中再輕盈地轉了一個溜圓的圓圈,滿不在乎地應他道:「青痕在打回原形之前,喝過滿滿一壺的忘川水呢。」

「是嗎?」

我強抑著自個心內的尖利之痛,只管歪頭瞧著他,小小的面龐之上俱是一副掩都掩不住的得意神氣。

他斂了笑意,淡淡接道:「這麼說,青痕都忘了?」

青痕忘了呢。

我轉下眼眸,在水下不動聲色地再擺下魚尾,一點一點靠近他的臂彎。一面順勢攀住他的長臂,一面抬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衣袖內的小手卻輕輕移向他的腕間,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物什自我的指尖急促生出,不過是眨下眼的須臾,我已經在他的腕間纏上了六根魚筋呢。

他低頭瞧了自個的衣袖一眼,似是苦笑了一下,大掌再一用力,已然將我自水下拎起,納入他的臂彎間。

眸光,頃刻間已經暗了數層,將我箍在他身前,不動聲色地再道:「青痕生氣了?」

我調轉眸光,假意是去瞧自個頭頂上的花枝,左胸處,依舊是那一陣又一陣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痛意。

歧華,青痕不僅生你的氣,心內實際也難過得緊。可是這一次,我已經又在你的手腕上纏上了我的魚筋呢,非但如此,我還一口氣纏了六道魚筋呢。

即便白水和玄女她們眼神再不好,也定會瞧得見這麼些個黑色的物什。一旦她們一個個都瞧見了,即便青痕當時不在你身邊,她們也定會瞧得出你心裡實際喜歡的是青痕呢。

「妖孽。」

我頓時支起脖頸,自他懷內滿心不樂意地瞪著他。

「抱緊我。」

我一下鬆了眉目,小手就勢扒開他胸前的白色裡衣,埋頭往內瞧去。

「歧——」

不過才叫了半句,就已生生閉住嘴巴,將一副小小的腦袋埋在他的身前。

他沉沉地笑:「小鯉魚,你方才叫我什麼?」

袍袖隨即在我腦後輕輕一揮,隨著他的動作,一道無影無形的結界已然憑空生出。四下裡,只餘萬籟俱寂,萬籟俱靜,只有身側的流水無痕,花落無聲。

一面收緊雙臂,一面帶笑斥道:「青痕怎麼不叫我名字了?」

「青痕……都不記得了呢。」

「你給我再說一遍試試?」

「可是你給青痕喝過滿滿一壺的忘川水呢。」

「青痕不是說都忘了麼?怎麼還記得自個喝過忘川?小鯉魚,何以見得我給你的是忘川水?」
「你看著我。」

「我同玉帝的話,你不是都在桃花溪內聽見了?在我逆天之後,所有人都不會再記得這十餘載之內發生過什麼,但,我讓你記得這些事,包括先前的剝鱗與靈石滅頂之禍,一來我說過,我不會再讓你忘了我,二來,不經過這些痛,你會長記性?」

「就照你的性子,我整日為你收拾爛攤子還不夠,我如果不讓你記得這些痛,你會懂得收斂?」

可是采和仙娥給我那只錦囊的時候,分明說是忘川水呢。

這一刻,他的眼內俱是滿滿的戲謔之意,挑眉笑道:「小鯉魚,就憑你的心思,我若不叫他們告訴你那是忘川水,你會乖乖喝了它?」

「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討厭你將我變成一隻笨魚,就連桃花溪內的那些個鯉魚,他們一個個都可以欺負青痕身量小,還啃了我許多口呢!」

我手忙腳亂地捋著自個的衣衫,想要找出原先那些被魚嘴啃食過的傷痕,可是,細細的肌膚之上光溜溜一片,再也不見了原先的那些個印記。

他失笑:「那青痕想要我怎樣?要我派人去將那些魚都捉來,一隻一隻為你收拾它們?」

「青痕想要烤了它們還是活剝?我即刻讓莫顏去做。」

我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眸,一顆心在衣衫內「砰砰」直跳,定睛瞧著他的形容。

他竟不像是在說笑呢。

我有些氣惱地扭過小臉,佯作瞧不見他臉上的笑意。可是我討厭聞那些死魚的味道呢,我也不想再瞧見它們。

「歧——」

「青痕又想說什麼?」

「我同你來做個交換好不好?」

他似乎只覺得好笑,低低笑道:「青痕想要怎麼同我交換?」

「你可以問我一個你心內最想知道的問題,青痕如果知道,一定會老實回答你。同樣,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也要老實回答我可好?」

「好麼?」

他笑,長指捻動著我臉側的髮絲,笑著反問我道:「如果我沒有什麼問題想要問青痕的怎麼辦?」

「哈哈哈……」

他果真又放聲大笑了呢,寬大的袍袖掩住我小小的身形,緩緩鉗過我的小臉,強迫我看向他。一雙眼眸內,眸光炯炯,卻有著抑不住的笑意。

「小鯉魚,你聽好,我就權且滿足你這一次,但,僅限這一次。」

「青痕想問我什麼?」

「這一世,果真是青痕的第一世麼?」

「青痕想知道什麼?」

「我討厭你又救活了她呢!」

「小鯉魚,這就算你的問題?那我是不是不用再回答了?那好——」

我心內氣得不行,一雙小小的拳頭拚命捶打著他的前胸,眼眶內竟突然滾燙異常,竟然是又要不爭氣地哭天抹淚呢。



「青痕難過了?」

「我知道你心內難過,可是我當日既是為了救活她才捏的你,這一次,也自然不能例外。我救她,是為了她先前的德行,命不該死。即便是我這次逆了天,照你的心性,既然已經一早知道了她的來歷,必定不會樂意讓她一直寄生在你身內,我也不會允許。所以,我如果不藉著補天從你身內取出那枚珠子,不藉著救活她一事,如何能再給你壽數?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那這一次,你有沒有……多給青痕一些壽數?」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有些事,是我身為帝尊隨意就可以給你,正因為如此,我偏偏不能給你,也給不了你。」

「可我討厭她比我活得長呢!我討厭你喜歡她呢!」

「小鯉魚。」

歧華,青痕心內果真猜得沒錯,你果真是不曾多給青痕一些壽數呢。

我使出蠻力,拚命推搡著他的長臂,想要自他懷內掙脫。

我也討厭你呢。

青痕自打第一眼瞧見你開始,心內便開始懂了歡喜與難過的滋味。

綺霞,青痕心內其實也高興他逆了天,因為他逆天之後,我還可以再瞧見你,瞧見那只笨鳥,瞧見玄蛇精。

可是,青痕已經無法讓你再記得我,或許你也已經不會再喜歡青痕了呢。

綺霞,原來喜歡一個人,他既可以讓你覺得歡喜,也可以讓你在歡喜之際難過異常呢。自此之後,難過與歡喜,便會緊緊隨著你,直到有時候,你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難過呢。

「青痕哭了?」

我才不會哭呢。歧華,我不要你抱著我,我想要一個人呆著,就像之前我在桃花溪畔的那些個日子。

可是他偏偏不許我掙脫,一雙長臂緊緊箍住我,肌膚相接,衣衫相接,一把長劍樣的物什瞬間剖開我的身內。

我登時痛得皺緊小臉,伏在他懷內「嘶嘶」吸著氣。

青痕痛呢。

他已然翻身而上,一副俊美高大的身軀密密抵著我,不容我有絲毫掙扎,唇舌附在我耳畔,隨著長指的輕捻,低低撫慰著:「再忍耐些。」

一面輕輕解了我胸前的衣衫,探手入內,挑動著鼓鼓的胸尖。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漫天的落花拂面,卻抵不過他在我身內所植下的濃桃淡李。春色遲遲,春意遲遲,一朵一朵,隨著他哺入的甘露砰然間綻放。

「唔。」

「青痕還痛麼?」

我埋首在他懷內,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青痕不要告訴你呢。

歧華。

歧華。歧華。歧華。

眼角餘光,卻偷偷自猶在不住顫慄的眼睫下斜睨著身上的男子,這一刻,他再也不是天地間的至尊之人,俊美俊俏,或濃或淡,彷彿天地間一枝最是濃美不過的芳華。

任憑我用身下那隻小小的魚尾纏住他,花枝傾頹,花枝綿密,即便是整座天地的春色,也抵不過他懷內這一幅妖嬈沉醉。

第二十章 歸去來兮

從日影西斜一直到月輪東昇,直到月華似水,透過那層淺淡的結界,落在我與他身上。

彼此的髮絲糾纏在一起,肌膚相接處,也俱是他給我的汩汩暖意。只有這一刻,他瞧向青痕的眼眸內,才不會再有那些人前的冷淡與疏離。

「歧華——」

「嗯。」

「青痕不要去你的寢殿!你陪我在這裡歇息好不好?」

他低頭含笑斥道:「給我閉嘴。」

一面說,一面已然收了四下的結界,抱著我大步再往前走去。不過才走了數十步而已,就已鬆了我,丟下我,頭也不回地在前揚長而去。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疏淡的樹影背後,正跪了黑壓壓一地的人影呢。

我轉下眼眸,有些不樂意地在原地背著小手。

歧華,青痕喜歡你抱著我呢。

再說,如果叫那些個仙娥和冥將們都瞧見了,日後,他們一個個才不敢再對我大呼小喝、長聲短叫。

耳畔,照舊傳出山海一般的高呼之音。

「拜見帝尊——」

「拜見帝尊——」

……

只聽他沉聲向那些人命道:「帶她去碧霄宮。」

「是。」

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們頓時像潮水般緊隨在他身後,簇擁著他大步而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瞧著,眼見他消失在那些或聚或散的雲霧深處。

可是,青痕還有要緊的事要問你呢。

我慢騰騰地一路挪著碎步過去,待走至莫顏等人跟前,還未等一旁的采和仙娥先開口,驀地伸出小手去,直接捅向他的腰腹間。

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仰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臉上的反應,只見他不過是皺眉往後讓了一步而已,只得再貼近他身前,用力揪一下他衣衫下的肌膚。

腦後,果真傳出一干人的低呼。

我隨便回頭瞧了他們一眼,只管彎下小小的腰身,探頭瞧著自個頭頂之上的黑衣莫顏。

采和仙娥已經忙不迭地撲至我近前,一把扯落我猶在緊緊攥著莫顏衣衫的小手,一面厲聲向我斥道:「青痕在做什麼?!」

面前的莫顏神將已然一連退了幾大步去,黑著一張面龐,理也不理我,疾步往那些冥將身後的玉石長階而去。

他果真是不記得青痕了呢。

我滿不在乎地拍一下自個的一雙小手,大喇喇地再在前走著,只當聽不見那些人的大驚小怪之聲。其實,青痕不過是想試下自個身上的那些長刺還在不在而已,青痕有要緊的用處,立時就要用到這些個長刺呢。

才進到碧霄宮的前殿,還未等那些仙娥們為我掀開面前的帷幔,滿殿的眾人已經齊齊跪倒。一個個跪在殿內,嚇得身如篩糠,仿似光影內的那一個高大身形即刻就要要了他們的小命。

他背著雙手,玉立在大殿中央,一張俊顏之上,倒也瞧不出太多端倪,不過是朝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衣袖。

那些傢伙們見了,登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倉皇四散逃去。

我歪過腦袋,不著痕跡地再往一側的帷幔挪了挪,一面歪頭瞧著他臉上的形容。

一道急促的電光頃刻間自他的掌心揮出,幾乎是一眨眼的須臾,就連月台之上的清風都隨之止了呢。週遭,鴉雀無聲,整座結界內又只剩下我與他二人。

他果真是沉下了臉呢,自我身後的殿門處,移目看向我道:「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我旋即抱緊自個的腦袋,一頭竄進那道青色的帷幔深處,只將一角小臉悄悄自那些物什中間一點一點冒出。

才瞧了他一眼,即刻討好地朝他格格嬌笑出聲,一面骨碌碌轉著眼眸。

他不為所動,沉著面色,淡淡接道:「我說的話青痕記不住是嗎?那好,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打爛你的魚尾?」

「歧華。」

「青痕不過是想試下那些長刺還在不在。」

「青痕試出結果了?」

我這才厚顏不慚地捂著嘴巴,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些帷幔背後探出小小的身子。青痕還不曾試出結果呢。

「歧華,青痕身內的長刺還在麼?」

他冷著眉目,反問我道:「青痕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踮起雙足,脆生生地應道:「青痕有要緊的事要離開幽冥殿一段時日。」

……

「歧華,我明日就要走了。」

他挑起眉:「青痕要去哪裡?」

「歧華,你雖然毀了青痕的札記,可是我一早藏在樹上的衣衫也不見了呢,就連青痕身上原先的那麼些個傷處,還有我先前纏在你手上的魚筋,也都一並不見了呢。」

「歧華——」

「是不是你逆了天,那些東西就都瞧不見了?」

「那些東西原本還未生出,你如何瞧得見?」

「那青痕還會被……剝鱗,被靈石壓到麼?」

「小鯉魚,你再給我囉嗦一遍試試?」

「青痕問你呢!」

「青痕既然怕死,就不要再作死,你不作死,那些禍事又怎會平白惹到你?」

「那……綺霞還會喜歡那個張瑞文麼?」

「歧華——」

……

「我就知道她還會喜歡他呢。」

「歧華,我有些想她了,我去去就回來好不好?」

淺淡的天光中,他似是歎了一口氣,伸出長臂,順勢將我納入他懷內,一面輕輕箍著我小小的身形,大掌則一下一下輕撫著我腦後的髮絲。

我趁機將身下的腿足打回原形,小小的魚尾悄悄攀住他,青痕也有些倦了呢。

「歧華。」

「又怎麼了?」

「青痕並不會做夢呢。」

「怎樣?」

「可是,那一日,我分明夢見自個已經將身上的衣衫剝了個乾淨,可是,我不過眨下眼,那件舊衣衫竟然還好端端穿在我身上。那時候,我其實已經瞧見了你,當時,青痕心內其實是怕得緊呢。」

「青痕也會怕?」

「嗯。我怕你會一連兩次打爛我魚尾呢。」

「青痕不是照樣剝了?」

可是,我是害怕被你瞧出我其實認得你呢,青痕當時只得硬著頭皮再重新剝一遍,其實,連小手都在打顫呢。

「歧華,那時是不是就是你在逆天?」
有些痛,想要忘記,卻一輩子都忘不掉;
有些幸福,想要留住,卻從指縫間溜走;
有些快樂,並不想要,卻會刻入骨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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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23:36:15 |只看該作者
「唔。」

他又在親我呢。長舌直接伸進我的唇齒之間,似乎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一雙大掌托起我的魚尾,將我用力摁在他的身前。

我忽然間想起什麼,趕緊使出蠻力,在他懷內竭力掙脫著。

他無可奈何地笑,低頭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給我安生些。」

「歧華,那你等青痕回來再給我安上那些長刺可好?」

青痕確實有要緊的事要去辦呢。

「啊——」

「閉嘴。」

「青痕不要呢!」

肌膚相貼,他腿間火熱滾燙的長劍已然又硬生生剖開青痕的身內,再緊緊箍住我,不許我有絲毫的掙扎,低頭噙住我的小舌,強迫我與他一起翻捲糾纏。

這一刻,青痕的身內又已全是他,撐得青痕生生地痛呢。

我痛得擰緊小臉,才要在他唇舌間尖聲叫喚,手臂已叫他反絞在背後,長指則按在我的腕間,一股又一股極凌厲的精氣,自他的指腹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

一波又一波,直至蓋住那些交合之處的痛楚,一波又一波,再在我身內蕩漾開,帶出愈來愈強勁的美妙滋味,宛如春日的急雨落在波光中,蕩出一圈又一圈盛開的漣漪呢。

「歧華。」

……

「歧華——」

「嗯。」

「其實青痕也不想去親張瑞文呢,我心內其實最討厭他滿嘴的人肉氣息。」

「啊!」

還未等我再叫喚出聲,他已然翻身而上,將我緊緊壓在他身下,壓在那張由黑色珊瑚鑲嵌的寶榻之上,一次又一次,在我身內植下他所想要植下的物什。

彷彿有一團烈焰,要將我由內至外燒灼一盡,又仿似是春雨潤物,綿延無際。

隨著他的動作,在他懷內不住顫慄,滿頭滿臉的汗漬,髮絲黏在小小的臉龐之上,小小的尾巴則用力攀在他身前,片刻都捨不得丟開呢。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一直到散淡的天光再慢慢升起,他方才鬆了我,鼻尖處的淺淡香氣,也隨著他袍袖的輕拂,一併消失在虛掩的殿門處。

「青痕要去哪裡?」

「青痕——」

足有數尺高的水花,自池內憑空濺起,隨著一個小小的物什應聲砸入碧綠的瀉玉池內,那些水漬濺了采和仙娥滿身。

我只當沒瞧見,埋頭望了自個身上半日,這才滿心不樂意地和衣在這清淺的玉液中清洗著自個。

一雙小手費力地探進濕漉漉的衣衫內,橫七豎八地在肌膚之上搓揉著,一面回過腦袋,斜睨了長階上的那些人一眼。小臉上自是繃得再正經不過,生怕叫這些人瞧出我此番刻意的顧忌。

不過才洗了片刻,頭頂之上的長空陡然間劃過一道電閃,隨之,是轟隆隆的雷鳴,夾帶著疾風,將左右的花樹拂得不住搖晃。

乍起的勁風,鼓起了采和仙娥的衣裙,柔軟的髮絲也叫那些風吹得滿臉都是。只見她立在那些仙娥跟前,抬頭只朝遠處的太霄宮望去,一張素顏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慌亂之意。

我幾下剝了身上的累贅,一把攥過她一早放在池邊的新衣,顧不得細瞧,就胡亂套在身上。一面低頭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一面低頭變著我的人足。

也不管所變之物的大小長短,掉頭就往太霄宮的甬道處衝去。

身下的移步之痛,火燒火燎般,其實青痕每走一步,都宛如被人生生切開細細的肌膚呢。一溜小跑,隔了老遠去,就已經瞧見太霄宮前的雲端之上,果真密密麻麻正跪了數不清的人影呢。

有一些,青痕分明認得,那些大大小小的仙家,即便化成灰,青痕都認得他們呢。

一個個,低頭跪在那道透明的結界前,滿臉的肅穆,倒好像是在視死若歸一般。

高聳入雲的長階盡頭,他果真也已換下了衣衫呢,一身的玄色華服,寬袍廣袖,在風中鼓鼓飛舞,深不見底的眼眸內,只有淺淡之至的平淡與尋常。

傲然玉立在太霄宮前,並未回頭看我一眼,只看著面前那些人,向身下的冥將問道:「一共多少人?」

「稟帝尊,算上方才斃命的,一共二千八百九十一人。」

「好。既然他們找死,就送他們上路。」

「是。」

「帝尊。」

「嗯?」

「屬下方才瞧見……東海龍王敖廣好像也在其列。」

「哦?」

我頓時一個激靈,支起脖頸,仰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的反應。

他正在笑呢,低頭朝著足下的黑衣冥將冷笑道:「怎麼,是不是還要我再下一次諭令?」

那位神將即刻失色,弓身再拜道:「禹非遵命。」

我踮起一雙腿足,握緊自個小小的手心,只管探頭探腦地往雲霧繚繞的雲梯下張望著。腦後,卻憑空起了一道不高不低的重聲。

「帝尊有諭,命莫顏即刻帶青痕出天門!」

可是我還沒瞧見白水呢。

只見莫顏神將黑著一張面龐,手臂不過輕抬了下,數道金光燦燦的捆仙索就已自他的指尖揮出,頃刻間將我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

天上,陡然間又響起了數聲炸雷,凌厲至極的狂風中,有萬丈金光一齊自那些黑衣冥將們的面前筆直劈向雲端上。

慘呼聲,尖叫聲,不絕於耳,一個又一個高矮胖瘦不齊的身影,筆直自那道灰暗的雲線上栽下,再灰飛煙滅。

莫顏冷聲道:「青痕最好閉上眼睛。」

還未等我應聲,只覺眼前一黑,眼前的景致已然變成了急促掠過的浮雲。耳畔,俱是凜冽的風聲,而我的整副身子已經叫那些冥將們用仙索縛住,隨在莫顏身後急急往下界墮去。

天上,雲卷雲舒,飛越過山川,人煙。青痕不用睜開眼睫,都已經覺出身下的觔斗雲必定離他此刻所在之處愈來愈遠,愈行愈遠。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為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人妖殊途,天人永隔。

貴賤有別,尊卑有分。

天有則,地有法,所謂法則、天則。

天網雖疏,疏而不漏。

……

歧華,青痕心內實際早已懂了,他們一個個都瞧不上青痕是妖孽呢。即便你貴為帝尊,貴為天地間的至尊之人,他們也不許你喜歡我呢。你曾說過,依著天則,你的妻室必須是上神,可是即便你只是在心內喜歡青痕,他們也瞧著不順眼呢。

青痕早在課業上學過這些,悖逆帝尊者當死,冒犯帝尊者也當死。可是他們一個個,寧願捨了自個的身家性命去,寧願去觸犯天則,寧願叫你責罰他們,也不要你和青痕在一起。

我埋身在厚厚的觔斗雲間,小小的身形叫左右的寒風凍得瑟瑟發抖。由春經冬,再由冬去春,天邊的日頭又已經西斜,眼前,儼然是萬水千山,千山萬水。

隨著那朵雲靄的徐徐墮下,我方才一點一點抬起腦袋。

那一彎清澈見底的溪水,那一道堤岸,那麼些個搖曳的柳樹,還有樹下那抹熟悉的白色人影。

我悄悄在水下擺著魚尾,悄悄靠過去,先是支著腦袋往遠處張望了有半日,這才回過小臉,望向面前那張笑盈盈的面龐。

張瑞文呢。

果不其然,他面前的草坡之上,青草也不過才剛吐出新芽,手中尚握了一隻蘸滿了濃墨的狼毫,抬眼瞧著我。一雙含笑望著我的眼眸內,依舊是不懷好意的覬覦。

我歪過腦袋,再往他身前游近了幾步。小手握著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一張小小的面龐之上,滿滿的全是一副虛應的甜笑,嬌聲同他道:「你會親親麼?」

他登時瞪大眼眸,我再睨一眼遠處愈走愈近的身影,一顆心在衣衫內跳得好像小鼓一樣。在水下悄悄擺一擺尾巴,故意再往後退了退,他果真是隨著我,又往我的近前,傾了傾身子呢。

我假意一把揪住他的袍衫,將他拉向自個,再支起身子,竭力在水中將整副小臉湊近他的嘴巴。還未等我靠近,那股熟悉的腌臢氣息,就已撲面而至。

腦後,卻憑空響起一聲斷喝,正是神將莫顏呢。

「青痕在做什麼?!」

我心內急得不行,趁著莫顏神將還未即刻出手,趕緊再往上躍了躍,強忍著心內的嫌惡,忙不迭地將自個的整條小舌都伸進眼前白衣人的口中。

他果真是接過我的呢,但,不過是白駒過隙的須臾,已然一下將我推至數步開外去。死死摀住自個的嘴巴,指縫間汩汩而出的,俱是自口中流溢下的血漬。

「鯉魚精,你莫非——莫非要生吃了小生?」

隨後,一道極強勁的電光硬生生降下,擋在我與張瑞文的面前,將那些溪流硬是激起了一丈有餘,宛如是天然的屏障,將我與他隔開。

更多的激浪,在四下躍起,原本一望無際的碧空突然間電閃雷鳴,天搖地動,撼天動地。

天地混沌間,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走至我近前,輕輕立在張瑞文身後,落寞的嬌顏之上,只餘一層淡淡的傷意。

「張瑞文。」

他應聲回頭,一面抬眼瞧著她,一面再用衣袖慢慢試著自個唇畔的血跡,卻依舊是一言不發。

她瞧也不瞧我,只低低再問他道:「瑞文,莫非綺霞對你還不夠好麼?」

我在旁急急擺著魚尾,一次又一次,試圖衝過莫顏在我跟前設下的結界,想要朝她靠過去。

綺霞,我是青痕呢。

你果真不認得青痕了麼?

她黯然一笑,這才緩緩回過臉來,認真打量了我一眼,青痕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內呢,足足看了有好一會,柔聲再問我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也抬頭望著她,只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眼中撲簌簌不停落下的眼淚。

綺霞,雖然你已經再也認不得青痕,可是我不要你再為他死一次呢。

我仰起小臉,脆生生地應道:「是他先親的青痕呢!他想要欺負青痕呢!」

可是,她不過笑了一下,雖說是笑,可那份笑意瞧在我眼中,竟比哭還難過呢。回頭再瞧一下張瑞文臉上的血漬,捻動指尖,抬頭睨一眼我身後的莫顏神將,衣袖輕飛間,一道又一道電光已自她的掌心內直奔我而來。

不過是眨眼間,莫顏已然飛身而至,一把接過她朝我劈出的法力,再反手擊回去。只見她頓時一個趔趄,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一縷淺淡的血絲,慢慢自她蒼白的唇間滲出。

我尖聲叫著,剛想撲過去,自個的小小身形已經叫莫顏凌空提起,隨著他足下的祥雲,急速往遠處飄去。

青痕的心口處,空空蕩蕩,只有那一陣一陣尖利的痛楚,此刻,再分明不過。

綺霞,你非但再也認不出青痕,竟然還向我出手呢。

可是,我不要你為了他再死一次。青痕心內,一直都記著你的模樣,可是你甚至還沒仔細瞧過青痕一眼呢。

我手足並用地兀自在莫顏身側掙扎著,可是我愈是掙脫,身上的仙索就捆得愈緊,一道一道,勒得青痕渾身都是深深的血痕。

我極力支起脖頸,昂首在雲上,同他叫喚著:「我討厭你!我不要你管我!我討厭你呢!」

莫顏冷著臉,淡淡接道:「你以為我想管你?」

「她就要死了呢!」

「她死,那是她命該死。青痕還是先管好自個會不會作死。」這副語氣,幾乎與那個人如出一轍。

遠處的木秋山谷,已經漸漸消失在不斷生出的雲霧盡頭,我心內難過異常,氣急敗壞地回過腦袋,想也不想,即縱身往下一躍。

天上,又開始飄起細雨,落在我的髮絲之上,打濕了我的新羅裙。

愈墮愈急,眼看著就要砸入深不可測的山谷深處,砸在那些嶙峋的山石之上,一張綿軟的細網憑空在我身下撒開,托著我,再網羅著我,慢慢向更遠處移去。

羅網的四角,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的黑衣冥將們,如影隨形般,隨在莫顏身後,帶著青痕一點一點遠離了昔日的山水,昔時的人事。

青痕直至此刻方才懂了。原來最難過的並非是他會忘了你,也不是你心內喜歡的人再也記不起你與他的過往,而是他甚至可以為了另一個人來傷害你。

白水,青痕直至此刻才懂得你當日心內的難過。青痕一直以為只有自個心內會難過,原來你心裡的難過甚至不亞於青痕的呢。

「青痕,你記得回來的路麼?」

「青痕,你記住了麼?」

日月更迭,四季變遷。綺霞,你當初怕我再回來時,會不辨路徑,這才將此處的所有景致一併變出給我瞧過。可是,青痕一直都記得,可是,等我果真再回來找你時,你已經再也認不出青痕了。

日月又再更迭,天上的月輪又再緩緩落盡,天際的雲霞終於又再照亮了半壁天地。

「青痕累了麼?」

「放她下來。」

「是。」

眼前,竟又到了兩道水泊的分岔口。

連天的朝霞照進波光內,仿似天邊的火燒雲一般通紅。炊煙裊裊,人聲細細,不時有來往的車馬絡繹行駛在遠近的道路間。

「莫顏。」

「嗯。」

「青痕有些餓了,我去那邊摘一些梨蕊好不好?」

「莫顏,你要帶青痕去哪裡?」

「帝尊一早有諭,要我將你再送回幽冥殿。」

「他會在幽冥殿等青痕麼?」

「據莫顏所知,等你我回到天門之際,帝尊的鑾駕應該已經去了青丘山。今年的花朝節,正好輪到帝尊來主持。」

「是不是所有的大小仙家都會去?」

「是。」

「那些鳳凰神鳥也都會飛去麼?」

「會。」

「莫顏神將——」

「你可以送青痕去青丘山麼?」

「青痕想去?」

「青痕想去看看。」

「依莫顏看,青痕還是老實回幽冥殿呆著比較好。」

「莫顏神將——」

「青痕只想過去瞧瞧,我只在遠處瞧一眼便走,絕不會搗亂呢。」

青痕只想遠遠瞧一眼師傅和赤霞,或者,等那只笨鳥到了青丘山上,說不定也會突然間再喜歡上青痕呢。

「莫顏,青痕和你保證呢!」

「莫顏——」

他終是笑了呢,一面鬆了眉目,一面佯作沒好氣地接道:「青痕不是餓了,那還磨蹭什麼?」

我旋即像樂開了花一樣,瞧他那副神情,分明是應承下了呢。

幾下游至不遠處的近岸,才要伸出小手去,將指尖的黑色魚筋纏上頭頂之上的花枝,不過是數十步之外,一抹玄黑的高大身影正自一隻靠岸的行船上踏出。大步登上面前的河堤,一隻長臂緩緩接過柳條下那一個曼妙的淡綠身形。

我即刻愣住,一時間竟忘了挪動,只支著小小的身子,在水中一眨不眨地翹首瞧向他。

但見他不經意間回過頭來,一張黝黑的面孔不經意間望見了水中的我,一雙炯炯的眼眸內,慢慢浮出一絲懶散的笑意。再望了有片刻,終於又抱起雙臂,低頭朝我裂嘴而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大喜過望,一頭朝他衝過去,也不管四下激起的水花,俏生生地立在那一彎春水中,朝他軟聲尖叫道:「玄蛇精——」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頭頂的梨雲似雪,春雨如注,拂滿了身下的流水,打濕了人的髮絲,浸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暈染出一朵一朵小小的痕跡。

漫天的雨絲,自天而降,擊在了船艙之上,「辟啪」作響,一聲一聲,好像人心內的雀躍。

(全文完)
有些痛,想要忘記,卻一輩子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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