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jiayue3e4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4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2-10-14 23:06:45 |只看該作者
【參商】

第一章 春色無邊


從冬至夏,這山谷之外,已是滿目的秋之焦黃。

隔了那麼多的時日再瞧見他,這一刻,那一抹淡淡的餘暉下,他的笑意比起往日反倒愈發俊美了幾分。緩緩抬起視線,眼光掠過我,再停留在我身前那一副白色的身影上,嘴角的弧度,竟不曾有半點動容。

他懷內的那名綠衣女子順著他的眸光,也俏生生地扭過小臉,待見到自個頭頂之上的身影,一雙水樣的明眸分明眨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自他懷內爬起身,拎著裙裾,走至那籐架之外,盈盈跪倒。

「玄女見過帝尊。」

一面說,一面含笑轉動眼眸,一眨不眨地望住玉帝,那副嬌美的素顏之上,俱是再嬌俏不過的形容。

耳畔,果然傳來玉帝帝尊的大笑之聲。

「免了免了!」

「今日真是巧了,我原本是想帶某人來見識一下玄女的流嵐洞,順便也叫她長長眼界,想不到冥帝也這麼有興致。」

「我就說,小小一個玄女,豈會有如此架勢?本尊隔了幾千里地,都瞧得見這谷內極醇極剛的正陽之氣,原來是冥帝帝尊已經先我一步大駕光臨。哈哈哈……」

她歪頭淺淺一笑,睨一眼身後的青色身影,再回轉眼睫,楚楚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一位。

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未見過形容如此裊娜的女子。別說先前的花鯉比不了她一分,就連昔日的綺霞也最多只及她八分。

裊裊娜娜,減之一分則淡,增之一分則濃,比之白水神女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青痕

原先還不懂「裊娜」二字之意,原來二師兄紫霞所言果真不假,書中確有顏如玉。

「冥帝的陣仗果真是不同,就連在這春色無邊的佳麗之地賞花賞月,也帶了半副鑾駕來,莫非真是唯恐天下人不知?」

軟榻之上的青色身影這才徐徐立起,徐步行至玄女身後,挑起眉,含笑應道:「怎麼,玉帝又有見教?」

「哪裡哪裡。」

「你未娶,她未嫁,不過是賞花賞月,最最是風^流蘊藉不過。別說是三界中無人敢多言,即便是我,又何來有歧義?冥帝說可是?」

「哈哈哈。」

這一次,縱聲大笑的人換做了他,漸沉的日頭落在他的髮絲之上,俊美得宛如天上的月華,地上的梨花。

身旁的玉帝好像突然間才又想起我來一樣,驀地朝我俯下身來,大驚小怪地驚叫道:「我說鯉魚精,你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你怎的小臉反倒紅成這樣?」

「怎麼,我說得不對麼?」

晚風拂起了我的衣衫,我垂下脖頸,只顧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下小小的雙足,不想叫他瞧出青痕心內的難過。

「咦,鯉魚精,這就是你不對了。」

「你方才瞧見我不拜也就算了,如今你瞧見冥帝帝尊在此,非但不跪不拜,還只當沒瞧見一般,你是不是連自個的小命都不想要了?!」

我輕輕抬起小臉,望向玄女身旁的他。

他也在瞧著我呢,那一張俊俏的面龐之上,卻沒有絲毫暖意。

我再輕輕扭過小臉,瞧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

這一刻,不知何時,原本滿面堆笑和氣之極的玉帝帝尊竟然也換成了一張冷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正不緊不慢地落於他身上。

第二章 十成


漫天的落花,猶在不停拂落。

他背負雙手,玉立在那些或濃或淡的落花裡,眼眸如星,忽然間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接道:「玉帝的心意實是不難猜,但要想猜到我風岐華的心意,怕這世間還沒有一個人。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話音未落,衣袖已應聲揮出,一道極耀眼的光華,隨著他的動作極淺淡隨意地揮向

我,甚至都不曾正經瞧過我一眼。

我瞪大眼眸,低頭眼睜睜地望著那道白光,筆直地朝我劈來。

就在那不過轉瞬即逝的眨眼間,另一道急促的電光已自玉帝的掌心揮出,攔在他揮向我的力道跟前。

我只覺自個的胸口處,仿似被人硬生生剜了一塊血肉般,痛可鑽心。未及我叫喚出聲,已然吃不住那股凌厲至極的勁力,一頭就往雲朵之下栽去。

小小的身子,直墜了有數丈高低,在那道山澗內,重重砸落,濺起了半人多高的水花。

原來,他果真是要結果了我。

愈來愈多的血色,四散開去,污穢了清淺的溪澗,也沾染了我簇新的羅裙。我伏在山澗的最深處,痛得攥了滿滿兩手心淤泥。

溪水太淺太淺,玉帝帝尊的高聲偏要在此時傳來。

「冥帝帝尊說的沒錯,千百萬年來,你我交手也不算少數,每一次,都好像無一例外叫你佔了理去。」

「這一次,竟然也同樣不例外。」

「你道我真有如此閒情去救這個妖精?她是我今日自九仙山上強拉了來的,許多人都瞧見了,我若不救她,倒好像是我憑空構陷了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精,而且還是一個連胎毛都尚未褪盡的幼齒。」

「你倒好,你每一次出手都好像今日一般佔盡先機。風岐華,就你這副性子,天地間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你更適合掌管什麼勞什子生死!」

「我自認心性實在比不了你這麼平和,好歹要比你多幾分熱氣!」

「鯉魚精,你可不要怪我不肯用心救你。方纔那一掌,我雖只用上了九成九的功力,不過是想試出他是否真的會對你使出十成的掌力。沒成想,我還是猜錯了某人,方纔那一掌,他風某人果真是使出了十成力,你就只能自認倒霉吧!」

溪水慢慢托起我的身子,染了血色的水面之上,還飄著那自我懷內跌落的木匣,剛好落在一根枯樹的枝椏間,隨著水波此起彼伏。

我隔了三五步之遙,握緊小小的拳頭,咬牙不讓自個呼出痛聲,默然瞧著自個面前的物什。

那一本札記,青痕已經記了許多個時日,再不去管它,等那些溪水慢慢滲進匣內,裡面的紙張和筆跡定會叫水浸濕,再一點一點化為烏有。

可是,裡面還有一頁畫著綺霞的模樣呢。

我猛地再沉入水底,一口氣游至它跟前,用一雙沾滿了泥淖的小手,小心取過它,

用衣袖內的魚皮口袋勉強包了一層,仔細塞入懷中。

山風愈加涼了呢,或許是青痕身內的氣血就快要喪盡的緣故,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奮力往前游去。

山一程,水半程,千江有水千江月,頭頂的月輪如水,揉碎在那些轔轔的波光中。

青痕的身子越來越冷了呢,可是青痕不要死在這些所謂的上上之仙面前。

第三章 人以群分

不過才游出百餘步,才出了第一道山谷,四肢百骸的氣力就已然用盡。面前,是一片柔軟的草坡呢,柔軟的青草之上,尚開了一朵一朵零星的白色小花。

我猶豫片刻,終是擺一擺尾巴,慢慢靠過去。輕輕攀住近岸,在那叢淺淺的草地上,藏好自個小小的身子。

週遭,好像突然間就暗了下來,這一刻萬籟俱靜,只剩下青痕衣襟下胸口處那一聲一聲微弱的響動。

青痕的第二世就要去了麼?

我蜷緊尾巴,將小臉埋在身下的草叢內,抱緊腦袋,青痕有些怕疼呢。

那條輪迴道原本就痛得緊,再說,待會還要再看見那一臉黑狀的大頭閻君,再加上他身邊尖嘴猴腮裝模作樣的判官,他們見了我,必定會笑話青痕呢。三界中,那麼多的輪迴之人,怕沒有一個像我這麼短就又送了小命的。

風,愈發冷了,就連指尖處那最後一絲暖意也在漸漸褪去,我輕輕合上眼睫,一點一點鬆了原本抱著頭頂的小手。

才閉了不過須臾的辰光,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那一霎,手心內突然傳出一陣鑽心的痛。

我痛得一個激靈,用盡全副氣力睜開眼睫,卻見自個面前的青草地上,不知何時竟立了一隻大鳥。

見我歪過小臉,它也支起細長的脖頸,骨碌碌轉下眼眸,對準我的手心,再用力啄下去。

一下又一下,青痕痛呢。

我心內氣憤不已,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揪住它的一隻長腿,緊緊攥著。

它撲騰幾下翅膀,卻不用力掙扎,只不過展了展自個的羽翼,傲然昂著脖頸,斜睨著身下的我。

原本漆黑的暗夜,忽然間在我頭頂處投下了一小束電光。

我費力地抬起腦袋,但只見那些開滿繁花的枝椏間,竟然懸了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物,好像一輪金色的滿月,更像一圈渾圓的結界,映照出我身邊的鳳凰鳥,也照著我小小的週身。

我瞪大眼眸,歪頭一眨不眨地瞧著它,不過是眨眼的片刻,我原本滿身的濕漉,竟然已被它換成了極輕極淺的暖意。隨著那汩汩而下的暖意,更有一股凌厲之極的力道沁入我的每寸肌膚。

耳邊,卻傳來鳳凰鳥呱噪無比的高聲,低頭用另一隻瘦骨嶙峋的爪子像模像樣地翻開我的札記,滿含不屑地咂嘴道:「鯉魚精,這就是你寫的大字?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呢!」

一面說,還一面抬起眼睫漫不經心地瞧著我的反應。

原來它除了會說鳥語,竟然也會說人言。

我猛地想起什麼,用力將它拖到我身下,掰開它的長尾,一根一根仔細瞧著。果真,它果真是少了一根長羽呢。

我沒來由地有些心虛,一點一點鬆了手心內的力道,惟恐再弄痛了它。

趁它看得興起,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偷偷扒開它的另一側翅膀。彼處,竟然已經完好無損,原先的傷痕竟一點也不曾落下痕跡。

它好像一早就識破了我的心思,早不說晚不說,偏在這時候向我問道:「鯉魚精,你身上還痛麼?不痛了吧?」

我登時翻了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凶巴巴地朝它吼回去:「不要你管!我討厭你呢!」

豈知它並不惱,不過大喇喇地打了個哈欠,再睨我一眼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你當我想管你麼?鯉魚精,就你這副道行,給我捋毛,我還嫌你手笨呢!」

「對了,你姓風?」

我坐在堤岸上,假意去看遠處的水波,只當聽不見它的問話。

「鯉魚精,你餓麼?我餓了呢。」

我悄悄回過腦袋,卻見它正立在一簇淺淡的野花跟前,歪頭瞧著我。

我佯作滿不在乎地揪過其中幾朵,俯下身子,在身下的清水中一一洗過,才要當著它的面送入口中,身後又傳出它的高低之聲。

「鯉魚精——」

我扭過小臉,一雙眼眸瞪得溜圓,皺緊小臉,望向它。

「鯉魚精,你餵我好不好?」

「可是我為什麼要餵你?」

「如果我告訴你,你必須要餵我才行?」

我握緊自個手心之內的物什,斜睨它一眼,輕輕晃一下腦袋算作應承。

「嗯,鯉魚精,你可要聽好了?」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所以,我可不想做賠本的買賣,我如果想要你一直記得我,我才會要你先對我好,餵我吃這些亂七八糟其實難吃之極的野草。」

它竟然也敢叫我妖孽。

我想也不想,即抬起小手就要朝它揮出去。它卻讓也不讓,只昂著細長的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好像認準了我不會揮下去呢。

我心內忽然一陣難過,慢慢收了拳頭,垂下脖頸,低頭瞧著自個手心內的骨朵。

「鯉魚精,我餓了。」

「你自個沒有長嘴巴麼?」

「可是我喜歡你餵我吃,我可是第一種呢!」

「三界中,只有你曾經拿刀刺過我,如果你再餵我吃些野花,我保證我會一直記得你。你莫非不想我一直都記得你喜歡你麼,鯉魚精?」

「唉,這些花真是難吃得緊。」

「不過,看在是你餵我吃的,本鳳凰就勉強再吃一朵。」

「鯉魚精,你長這麼大,是不是還從未餵過別人?」

「哈哈哈,鯉魚精,我這下更喜歡你了呢!」

「像你這樣從未對別人好過的傢伙,平生第一次放下身段對另一個人示好,是不是感覺特別不一般?特別是之前你還單單傷過我,那種感覺是不是特別令你難忘?」

「鯉魚精,你會不會從此再也忘不了我?」

「鯉魚精,你的札記實在太難看,我困了呢。你抱著我睡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

「因為我喜歡你抱著我睡。」

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漆黑的山谷外,只有頭頂那一小束柔和的光暈灑下。在這寂寂的天地間,我緊緊抱著懷內那只囉嗦矯情至極的鳳凰鳥,將自個的小臉埋在它溫暖的羽翼間。

第四章 施救者

所有的鯉魚精都必須要修煉至千年才可以有夢,所以青痕並不會夢見任何物什。

夜闌如水,除了樹梢間傳出的風聲,耳畔,就只剩下那隻鳳凰鳥的夢囈。一面咕嚕,一面還將它的脖頸愈發朝我偎緊了些許。

除了那個人,青痕還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再說它的翅尖硌得我生疼呢,我有些計較地爬起身,歪頭瞧著它那副陶醉不已的矯做模樣,它的嘴角竟然溢出了口水呢。

我心內忽然嫉妒得緊,悄悄伸出小手去,探進它的腋下,用力掐了一把。

它驀地瞪大眼眸,一連驚叫了數聲,扭頭張望了一大圈,這才回過眸光仔細端詳著正襟危坐的我。

「鯉魚精,方才是你掐我的對不對?」

我繃緊小臉,滿臉俱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低頭仔細瞧著我自個衣衫上那一處一處沾染的血漬,只當充耳不聞。

遠處的天際,漸漸現出白光,一道又一道的雲霞初升在青黑色的山丘之上。

我等了半日,也不見身後的鳳凰鳥有一絲響動,我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掉轉小臉,隨著它的眼眸一齊望向半空中。

卻見一位全套行頭的白衣天將正滿面寒霜地立於一朵觔斗雲上,掌風徐動,原先高懸於我與鳳凰鳥頭頂之上的那顆寶物,正隨著他的掌風,慢慢收回至他的衣袖間。

我猛地支起小小的身子,抬頭眼睜睜地瞧著,看他的裝束與打扮,分明是玉帝帝尊駕前的隨行才對。

那鳳凰似也瞧出了我的心思,一面攏了攏雙翅,故意裝作去瞧一旁的花枝,一面心虛不已地往外挪了挪它的雙足,好像生怕我再去抓了它來。

「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俯下身子,將小臉貼在那些濕漉漉的青草之上,用力捂上自個的耳朵,再緊緊閉上眼睫,只當聽不見也瞧不見。

可是,青痕越不想聽,頭頂之上卻偏要傳來再清晰不過的高聲。

「小的參見帝尊。」

面前的鳳凰也低低嗚咽了幾句,一連往後退了數步,佝僂著肩背,耷拉著一副腦袋,好像它才剛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般。

一陣微風拂過,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淺淡香氣。

我登時一個激靈從地上仰起小臉,但只見那位白衣天將已然翻身跪倒,埋首跪在那

朵觔斗雲之上。

就在他面前,不過十步開外,正立了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

眸光不過睨一眼自個足下那位強自鎮定卻身如篩糠的天將,淡淡一笑道:「怎麼,爾等就這麼怕我?」

「小的,小的……」

「回去復你的命吧。」

「是。」

他緩步步下雲階,走向我面前的那隻大鳥。它明顯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就朝我身後藏去。

就在他身後,那些忽隱忽現的雲層之間,尚立了數位全副鎧甲的冥將。

其中一個,青痕認得呢。

他嗤笑一聲,低頭含笑斥道:「放心,我此刻還不會要了你的性命。」

那只神鳥好像即刻得了大赦一般,抬頭又瞧了他片刻,這才畏首畏尾地從我身後移步出來,回頭再偷偷窺了我一眼,躡手躡腳地振翅去了。

翼下帶過的輕風,拂起了我的髮絲,他的眸光淺淡地落於我身上,無波亦無瀾,好像我就是他面前才剛那只逃命去的笨鳥。

我往後縮了縮身子,昂著小臉看向他,他行一步,我退一步,直至小小的魚尾一點一點浸入到溪水中

第五章 作繭自縛

他矮下身子,眸光落在我污穢不堪的衣衫上,慢慢收了笑意,沉聲道:「青痕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

那副語氣,分明是在訓斥我呢。

我攀住近岸,歪頭瞧著他,小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身下的水流有些刺骨的寒意呢,我擺了擺有些凍僵的尾巴,往後又挪了一小步。

他不屑地一笑,抬眼去瞧近處的山谷,一雙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暗沉顏色。

我突然一下又躍出水面數寸有餘,不自覺湊到他跟前,有些不置信地瞧著他衣袖間顯露的黑色物什,埋頭瞧了半日,再抬起腦袋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彼處,他的腕上,正是青痕的魚筋呢。

腦後,傳來熟悉的暖意,那是他的長指,一下一下輕輕撫著我的髮絲,宛如之前的每一次。

我心內難過,小臉上卻繃得再正經不過,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避開他的大掌,一面斜眼瞧著他的動作。

早起的雲靄尚未散盡,此刻,就連山間的清風也都一併止了。

「青痕想我了?」

我不想你呢。

我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凶巴巴地瞪一眼水中的倒影。

身下的水波瀲灩,映著他的,也分明映著我小小的身形。蕩漾在那些細碎的柔光中,和著落花,也和著那一片一片凋零的埔丁?

山中有兩季,不過百步之差,即有春時與秋日。

春之和暖,秋之蕭颯,就好像眼前之人明明是這世間對我最好的那一個,卻可以在眨眼間毫不經意地要了我的小命。

「歧華。」

「嗯。」

我皺緊眉眼,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正眼瞧著數步之外的他。

他笑:「怎麼?」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握緊自個的手心,一顆心跳得跟小鼓一樣,在心內掂量了數個來回,始終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開口問他。

岐華,你果真喜歡九天玄女麼?可是,你不是說你喜歡白水的麼?為何你又突然間對九天玄女如此之好?

「青痕想說什麼?」

我仰起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這一刻,他的眼中分明是瞭然的笑意,挑眉望著我,眼眸如星,閃著再清楚不過的光芒。

我被他瞧得有些洩氣,垂下脖頸,細細的肌膚之上,又滲出一陣一陣尖利的痛楚。

那些蝦兵蟹將果真沒有誑我呢,少了那一碗忘川水,原先的剝鱗之痛就再也不曾褪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痕心內每每想念他時,自個的身體髮膚乃至四肢百骸便會隨之痛得鑽心。

「歧華。」

「嗯。」

我屏住氣息,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小臉上滿是試探的虛應:「青痕,可以走了麼?」

青痕不想再枉死呢。

再不走,萬一他再朝我揮一掌,恐怕就連玉帝帝尊也趕不及來救我呢。更何況,更

何況青痕全身痛得緊,原本就不想再多瞧他一眼。

他立在堤岸之上,低頭冷眼瞧著溪水之中的我,嘴角彎出一道淺淺的弧度,卻明顯是嗤笑。

我只當瞧不見,扭頭佯作漫不經心地瞄一眼遠處的水道,身子卻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往水下沉去。

他淡淡接道:「青痕這是要去哪裡?」

我被他語中的冷意嚇得一個哆嗦,小手即刻抱緊自個的腦袋。

「小鯉魚,你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小鯉魚。」

我一時忘了害怕,忿忿地埋首應道:「青痕痛呢!」我其實不想他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呢,青痕原本不想他笑話我。

他已然沉了面色,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應,索性再往上浮了浮,昂首望著他。

「果真是野性難馴的妖孽。」

「我讓你在九仙山學的課業都學到哪裡去了?」

「你不是最愛惜自個的小命麼?有哪本課業教會你看見帝尊可以不跪不拜,又有哪本功課教給你可以無視尊卑?」

「痛?我不叫你痛,你又怎知悔改?」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了呢。要不是玉帝帝尊用那九成九的掌力救下我,青痕的魂魄早被他的十成法力打得灰飛煙滅了。別說是二百年,照這樣痛下去,第三世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我氣得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頭衝至他足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回嘴道:「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討厭你叫我妖孽!我討厭你用十成的掌力打我!就連玉帝帝尊對我都比你對我好,青痕即便痛死也不要改呢!」

深秋的晨霧中,他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向著那潺潺不息的溪谷啞聲笑道:「想不到我風歧華也會有作繭自縛的一天。」

「小鯉魚,你當真以為你的小命如此值錢,可以讓堂堂玉帝帝尊親自差人為你續命?甚至不嫌勞師動眾為你連夜遣下鳳凰神鳥?」

我用力扯著他的袍衫,恨不能將他一把扯落至水中。

「青痕不是很厲害麼?哭什麼?」

我才沒有哭。

青痕才不要哭。

我鬆了原本抱住他長臂的小手,將自個沉入冰冷的溪水中,一直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谷底,哭得死去活來。

Rank: 4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2-10-14 23:09: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請教與受教

有一道金色的艷陽,透過層層的水波,覆在我身上。原先的痛楚,竟隨著那份至柔至醇的暖意一點一點逐漸消去。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辰光,頭頂之上的堤岸處四下俱寂,除了青痕身下的流水聲,聽不見任何響動。

我悄悄擺下魚尾,自水下探頭探腦地冒出腦袋,看向他方纔的立足之地。

眼尾才掃見那一角青色的袍衫,心口處原先的空落,頃刻間,就化作了鼓鼓的雀躍。

他也在瞧著我呢。

不過席地隨意而坐,一身華美的素服叫風輕輕拂起,映著滿地的草色,也映著他身後五彩絢爛的朝霞,淡然睨著足下的我。

我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

青痕平素最擅察言觀色,可我瞪大眼眸仔細瞧了半日,竟不曾自他的臉上瞧出一絲痕跡。

一隻又一隻的鸞鳥與鳳凰不斷自天邊聚集而來,從我與他的面前低低飛掠而過,繞著那些溪澗山谷,圍繞在他的週遭,盤桓啁鳴不去。

我不禁隨著它們緩緩在那水波中轉身,直著脖頸,一眨不眨地瞧著自個頭頂上的那些陣仗,從小臉到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艷羨。

漫天的落紅成陣,那些神鳥的羽翼,在日頭的照耀下閃著一道一道極耀眼的光芒,將這片山谷襯托得仿似美奐美輪的世外仙境。

怨不得那麼多人都想要成為上上之神,原來,當上了上上之神竟有如此多的好處,至少這些各色各異的飛鳥都會齊齊飛來為他作伴,不像青痕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如此孤單。

我瞧得入神,一時間竟忘了所有的過往,輕輕回過小臉,手指著其中一隻鸞鳥的雙翅向他嬌聲笑道:「岐華,它生得真是好看!」

在這些雀鳥中,只有它的翅尖處,於沉沉的墨色中,竟生出幾根天青色的長羽來,就好像是他衣衫的顏色。

他一笑,眸光浮動,慢慢朝我伸出一隻長臂,含笑命道:「過來。」

我應聲歪過小臉,隔了十步之遙,定睛瞧著他,小手握住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卻不動。

換做以往,只要他喚我,十之八^九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過去。

他並未發作,只是沉了眸色,好像不經意地掠過我面前的堤岸,看向遠處的水道。

我順著他的眸光瞧去,才尖叫了一聲,趕忙又摀住自個的嘴巴。

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件柔軟之極的粉色衣衫。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衣衫呢,平鋪在碧綠的草地之上,比起那些漫天飛落的花瓣來,不知要美上許多倍。

我的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身下的魚尾不自覺往前擺了數下,小手攀住近岸,垂涎三尺地望著他面前那條羅衫。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望著水中的我,既不叫我過去,也不和我講話,只低頭瞧著我。

我有些著急地仰起小臉,他在笑呢,兩道眸光內俱是再明顯不過的戲謔之意。

「岐華。」

「嗯。」

我期期艾艾地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厚著臉皮道:「這件衣衫是給青痕的麼?」

不等他應,我已然撲了過去,一把攥過它,忙不迭地就要將自個身上的這一件剝了去。

他登時冷了面色,睨一眼半空中的雲端,那些冥將一個個即時隱了身形。耳畔,傳出他的衣袖翻飛之聲,一道極凌厲的電光劃過長空,刺得青痕幾乎目不能視。待到再睜開眼睫,眼前的山川溪谷彷彿已被一副淺淡的結界圈住,風止水靜,萬籟俱寂,天地萬物除了我與他,竟再沒有一個多餘的活物。

我早已將原先那一件破衣爛衫剝得乾乾淨淨,細細的肌膚之上不著寸縷,俯下身,極小心地先將手中之物輕輕擱在近岸,從胸口的衣袋內逐個掏出幾件物什,一一置於他足下。

剛想再套上眼前那一件稀罕的寶貝,腦後,卻平白傳來他的斥聲。

「小鯉魚,你給我記好。下一次,再叫我看見你在人前剝了衣衫,仔細我先剝了你的皮。」

我掉轉腦袋,隨便瞧他一眼,便又忙著去端詳我在水中的倒影。

衣衫才剛套了一半,眼角餘光卻瞥見他竟隨意撿起了我的一件寶貝,把玩在長指間,一臉哭笑不得的無奈模樣。

「你整日就將這些東西帶在身上?」

我心內急得不行,顧不得自個,幾下爬出水面,就去奪他的手中之物。

這一些,都是青痕心內最寶貝不過的物什。

除了那本札記,他手指間的這一坨黝黑的軟泥,曾經被我捏成了綺霞的模樣。地上的那一個,是師傅,而另一個,則是赤霞。

是它們陪著我跋山涉水,從小小的泥偶,被水浸濕,再變回原先的軟泥。可是青痕捨不得扔掉,一來我空暇時可以再取出它們重新捏過,二來,它們在我眼中已不再只是毫無生氣的泥團,它有過眉眼,也有過笑意,青痕不想扔掉這些寶物。

他長指撫過我的小臉,帶過絲絲的癢意,帶笑斥道:「青痕才幾歲?」

「都像你這副德行,別說是下下界,上界中那些人豈不全要掛滿這些羅裡囉嗦的廢物,連路都走不動?」

我只顧盯著他另一隻手掌內的物什,才要伸手再去奪,卻不想整副身子都落入他溫暖的懷內。在隔了這麼多的時日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再抱我。

「青痕的課業學到哪一層了?」

……

「小鯉魚。」

「自有這天地始,三界乃成。」

「有一些活物,生來要為妖,而另一些,則天生為仙。」

「所有的妖界,即便再修煉過千年萬年,也至多修煉成人形,無法成仙。法則或許可以更改一二,這一條,則是連我和玉帝都無法改變的天道、天則。」

「小鯉魚,你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岐華,人妖尚且殊途,青痕心內早就懂了。

所有的妖精,即便修煉成玄蛇和綺霞那樣的修為,也無法化身為仙,躋身仙界。

妖,始終是妖,甚至比不過那些無道無行的普通凡人。

他們哪怕只是服下一枚仙丹就可以輕易得道,可是天地間成千上萬的妖孽,即便修煉過千年萬年的寒暑,也終要有一日打回原形灰飛煙滅。沒有輪迴,沒有來世,只有面前那一條不歸路。

故而三界中,人可以居中,仙可以為上,妖,卻始終只能為下,而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

青痕即便再笨,那些堆滿了整間學堂的課業,即便我從不肯輕易應下,心內其實早就懂了。

就如同有些事,青痕即便嘴再硬,心內其實早就放棄了。我只不過想要再找到一個我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呢。

「岐華。」

「怎麼?」

「你教過我,如何瞧出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我。可是——」

「可是什麼?」

我皺緊小臉,心內猶疑良久,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可是,玄蛇精明明說他不喜歡那些女子,他一樣會親她,抱她,還與她們交合。」

我抬起眼睫,鼓足了勇氣再問他道:「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

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親近。

「青痕想問什麼?」

「岐華,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除了與喜歡的人親近,也一樣會對他不喜歡的人好?就像你也會親我,抱我,會為我做許多許多事?」

「青痕覺得我對你好?」

我吶吶地背過小臉,不肯再迎向他的視線。

「青痕果真想知道?」

「是。岐華,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問玄蛇精,我想你告訴我。」

「小鯉魚,你看著我。」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同樣,即便不喜歡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她做很多事。」

岐華,如果是這樣,我要怎樣才能知道他心內是不是真喜歡我?

「唔。」

「閉上眼睛。」

「啊——」

「不許叫。」

可是你弄疼我了呢。

他的舌尖狠狠捲住我的,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親得我差一點背過氣去。一雙長臂緊緊抱住我,將我箍在他的懷內。

這一刻,青痕明明是睜著眼睫,卻瞧不見眼前任何物什。

何為天,何為地,就連天地,也一併被他設下的結界所蒙蔽。彷彿天地萬物,只剩下我和他,他的懷抱,我的魚筋,天生交纏在一起。

「青痕還痛麼?」

「岐華,我好快活。」

手腕間,是他汩汩輸入的勁力,一波又一波,勝過夏日裡最最炙熱閃耀的驕陽烈焰,由此及彼,一波高過一波,想要壓下原先的剝鱗之痛。

第七章 一百九十五年的光景

身下的草坡好像最柔軟的水波,托著他高大的身軀。我的魚尾攀附在他的腿間,隔著我與他的袍衫,緊緊纏住他。青痕的身量雖小,可是力氣並不小呢。

「岐華。」

「嗯。」

「你為什麼只親我?」

「青痕想怎樣?」

我嚥一口口水,強按捺下心內的計較,佯作不在意地應道:「我想你與我交合。」

耳畔,果真傳出他的沉聲,他分明是在笑呢,一面抱緊我,一面沉沉笑道:「交合?」

「歧華,雖然你親得我也很快活,可是我還想你與我交合,你與我交合好不好?」

一縷清風驀地拂過,就連我與他頭頂之上的天色竟也開始慢慢透亮起來,我伏在他身上,就著那微明的天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此刻,他的眼眸如星,卻亮過九天之上任何一顆星子,抱住我小小的身子縱聲大笑。

「青痕不痛了?」

我歪過頭,他的語氣根本不像是詢問,是在笑話我呢。

你方才親我的時候,明明知道我原先的剝鱗之處會痛,你不是一邊親我,一邊還為我輸入精氣止痛?

「我讓人送你回去。」

「小鯉魚,你給我安生些。」

可是我再也不要回去呢。

我伏在他懷內,只當充耳不聞一般,用另一隻空著的小手,一點一點撫過他身前的每一處肌膚。

歧華,你長得真好看。

如果碧水長天,山重水復,再見無期,青痕想要細細記下你身上每一處的形容。

頭頂上的日頭已然現身,他的眼眸內深不見底,任由我的指尖一一掠過他的臉側,脖頸,肩背??低頭望著懷內的我,不過淡淡一笑。

寬大的袍袖掩住我衣衫不整的小小身軀,慢慢沉了面色,移目看向遠處雲端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冥將。

我突然支起腦袋,冷不丁向他道:「歧華,書上說你掌管生死,所有的生死簿都要先經你看過,你一定早就知道她的第三個重劫是什麼對不對?」

「青痕想要問什麼?」

「她已經差點死過兩次,等她歷經最後一次重劫成為上神,那時,青痕的第三世還在麼?」

「歧華,青痕先前仔細算過,我還剩下最多一百九十五年的命數,我想知道你和她成親的時候,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不在?」

「青痕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師傅說,你和玉帝雖然貴為帝尊,有些天機也不能事先向人洩露。可是——」

「可是到時候如果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一定會看見聽見那些人為了你和她舉世歡慶。青痕不想知道你娶了她呢!」

「歧華,你告訴我好不好?」

「青痕想知道?」

「嗯。」

他似乎笑了一下,可是我又再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應我。

我有些失望地瞧一眼他的面色,竭力繃緊小臉,強抑著自個心內的慌亂,鄭重向他點頭道:「還有,我不想再回去了呢。」

他抬起眸光。

我吞一口口水,肯定地應道:「這一次,青痕即便丟了小命要不要再回九仙山!」

「青痕想去哪裡?」

我哆嗦了一下,回過小臉,假裝扭頭去瞧一旁的堤岸。青痕想去的地方可多呢,可是我不會再告訴你。

他毫不動容,眼睛抬也不抬,只輕聲朝身後命道:「來人。」

話音未落,半空中的雲霾彷彿頃刻間化去,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那些雲層之上黑壓壓的冥將,小小的身子被他揮落在他身後的軟草之上。

萬丈的霞光,自那些冥將們的身後照射下來,照在滿身的鎧甲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睫。

我趁著那些人正在朝他跪拜,一面偷眼瞧著他傲然玉立的身影,一面往後朝水流處悄悄挪著魚尾。別說是頭皮,就連脖頸處都感覺到了那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第八章 冷面

一步,兩步,三步……我的手心內全是汗膩,以手代步,一點一點往後挪著身子。身後,只剩下一步之距,就可以躍入飄滿落花與枯葉的溪水。

頭頂上方,偏偏就在此時傳出他的冷聲,卻不是和我說話呢。

「送她回九仙山。」

「是。」

我機警地昂起腦袋,看向頭頂之上的他,眼角餘光分明瞥見十數個全副鎧甲的冥將正應著他的諭令一個接著一個急急踏下雲端,直奔我而來。

我想也不想,一個縱身即躍入冰冷的水底,豈知入水太急,那些水流登時一併嗆入我的喉內,嗆得我一連喝了好幾口冷水。

才要再往下潛,卻見數道亮如白晝的電光一齊自那些冥將的掌心內筆直向著我身旁的溪水劈來,激起了數尺高的駭浪,將我硬生生逼出水面。

眼前,那些包圍已然愈來愈近,有幾個,幾乎就要觸到我的髮絲。

我圓睜雙眸,徒勞地望著距我不過十步之遙堤岸上的他。

「青痕不要回去!」

「小鯉魚,你是不是以為我閒得很,才要管你回不回九仙山?」

「可是我討厭你管我!」

「是麼?」

「青痕原本就不要你管!」

「好,青痕不是最愛惜自個的小命麼?既然有膽問我白水何時可以歷經三劫成為上神,怎麼反倒沒膽問我你自個的壽數?要不要我告訴你,你的第二世第三世都是何時壽終正寢?」

我一把摀住自個的耳朵,捂得緊到不能再緊。

不要。

青痕不要。

他嗤笑一聲,冷眼瞧著我的形容,點頭再道:「好,既然你沒膽知道,就給我老老實實回九仙山呆著。」

我斜眼瞧一圈那些將我重重合圍住的冥將,小臉上氣得鐵青,用力拍著自個身前的水花,朝他尖聲叫著:「青痕說過不要回去呢!」

這一次,青痕決不要再回去。

我討厭那些課業,討厭那些所謂的天則、法則。我早就知道你不會來接我,可是每一次回到九仙山,我就會忍不住攀上那些樹枝和山峰,想要從那些雲朵之上、石階之上,山巒之上尋找你明明永遠不會現身的身影。

他挑起眉,正眼瞧都不瞧我,只問他面前的屬下道:「九仙山現有多少活物?」

聽見他的問話,其中一名冥將即刻上前一大步,踏著足下的觔斗雲跪倒應著:「稟帝尊,那緣池仙翁共有八名弟子,加上山上所棲的鳥獸,來往求願的凡人,共有四千八百四十二個活物。」

「去,將這個鯉魚精給我帶至山下,她若肯上山便罷,否則,給我填平整座九仙山,包括她。」

「是,小的遵命。」

我支起小小的身子,立在那一圈一圈的波浪中,疾風拂得落花好像驟雨一般紛降,砸在我的身上。

他的青色袍衫也叫風鼓起,華美至極的寬袍廣袖,隨著那些突至的風浪翻飛掀落,彷彿青痕身下也在不斷咆哮的潮湧。

漫天的陰霾如山,吞沒了日頭,吞沒了所有的霞光,卻沒有他此刻的面色一半冷戾。

第九章 捨得

2011年01月09日01:15

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劃破長空,那些花樹在他身後搖晃得好像眨眼間就要被折斷一般。他的眸光淡淡掠過那些冥將的面上,果不其然,幾乎與此同時,一個飛旋不止的光輪就自其中一人的衣袖間飛出,帶著急促的風聲,直接朝我壓來。

耀目的金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睫,宛如金鐘罩一般的光輪在我頭頂盤桓浮墮,愈轉愈急,愈墮愈沉,宛如泰山壓頂,眼看著就要將我收歸其內。

歧華,青痕說過這一次決不會再回去。

風浪將我的髮絲吹得滿頭滿臉都是,我心中默唸咒語,對著那道光輪就揮出指尖之物。那是青痕的心肝寶貝,要在平常我根本捨得拿出來一用。

粉色的魚筋,捲著我掌心內小小的光束,迎向那些冥將想要將我收歸麾中的法器。

鼻尖處,又傳來他的淺淡香氣,叫人分不出哪一些來自堤岸,哪一些又來自我半空中的寶物。

我仰著小臉,眼睜睜地瞧著它們交鋒的那一刻,忽然間,我耳內只聽見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猛地一下躍出水面,顧不得那道耀眼的光芒,伸手就去捉我的魚筋,甚至等不及念動咒語來收回它們。

指尖才觸到飛旋之物,就傳出生生的痛,分不清是一截一截斷裂的魚筋還是我湧出的血線,紛紛墜落於我的身上,髮絲以及溪水之上。

所有的風浪都在這一瞬間乍止,就連我頭頂的光輪也跟著愈轉愈緩,徐徐懸在彼處。

我握著自個手心內僥倖倖存下的那一根粉色物什,低頭仔細辨著,從頭至尾,生怕落下一丁點斷痕。

腦後,卻傳出他的沉聲,淺淡尋常之極。

「小鯉魚,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回九仙山?」

我抬起腦袋,恨恨地望向他,一張佈滿狼藉的小臉上,滿滿的俱是再明顯不過的執拗。

眼前這些人登時好像都被霜打過了一般,頃刻間,不但一個個全都萎頓了下去,形容蒼白,佝僂著肩背,竟沒有一個人敢抬起眼來看一下他的面色。

而他卻不怒反笑,背手而立,低頭瞧著溪水中的我,緩緩揮動衣袖。

短短二日內,這已是他第二次對我出手。

堂堂一個帝尊,卻要屢屢對一個下下界道行最最淺薄不過的妖孽親自動手。

好像前一日流嵐洞前,就在玉帝帝尊和九天玄女的面前,其實他一樣可以不必親自動手,他大可以讓他面前那些屬下為他結果我。好像那一次他曾同樣當著玉帝帝尊及一眾大小仙家的面斬殺一名上神,他不過只是瞧了一眼自個身邊的那些個冥將,那位有著萬年甚至數十萬年修為的老傢伙就這樣硬生生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就連青痕自個都知道,冥帝帝尊何其尊貴,雖手握天地萬物的生死之計,卻極少需要親自費神費力取人性命,更何況是要結果區區一個妖孽。

我一眨不眨地瞧著他的手掌,他也在瞧著我呢,一雙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沉意,好像是痛,又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滿含著傷痛的笑意。

歧華。

你莫非也捨不得青痕麼?

我歪過腦袋,小小的魚尾竟在水下不知不覺往他跟前游近了幾步,昂首瞧著他。

他低頭望著足下的我,高懸於我頭頂之上的手掌,終是化為了一道收回的勁力,帶出忽忽的風聲,翻捲起青色的廣袖,仿似遽然間轉身大步揚長而去。

踏著漫漫的雲階,拾階而上。

一步一步,地動,山搖,身下的溪澗也隨著他的步伐驚起了千層的細浪。不過是須臾間,烏雲已然蔽日,明明是白日裡的辰光,四下卻漆黑得瞧不見一絲天光。

第十章 人情

我輕輕擺下小小的尾巴,在水下轉了一個輕盈的圈,雙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花呢,灑向頭頂的天穹,只當絲毫不在意身後的任何響動。

自此之後,那麼多的水道,青痕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

不知過去多久,仿似只是白駒過隙的瞬間而已,待到我再轉過小臉,身後的堤岸和雲端之上,已經再沒有半點痕跡。

明明只是秋日,身下的溪水卻愈發冰冷得刺骨。

我就著漸漸回升的天光,低頭望向自個的新羅衫,一處一處,小心翼翼地仔細瞧著,生怕方纔的血漬沾上了我的寶貝。

瀲灩的水波映著我的身形,映著我身後的空枝,青山歷歷,宛如一場春夢。

「小鯉魚,無需太難過,你就當你自個做了一個春夢!」

我驀地支起身子,眼前的花樹早已繁花落盡,空空蕩蕩,枝椏間連一隻飛鳥也不曾落下,更別提那些通身漆黑最是醒目不過的烏鴉。

我埋下身子,將自個一點一點沉入水底,才要沒過頭頂,耳畔清晰傳來一聲淺笑。

「搞了半天你還沒走?」

「怎麼,捨不得離開我的流嵐洞麼?」[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我循聲回過小臉,那棵光禿禿的桃花樹下,正立了一個纖細的綠色身影,低頭望著水中的我,掩面而笑。

還未等我應聲,她身後的紅衣侍女已然向我高聲斥道:「大膽鯉魚精,見了玄女竟敢這等無禮?」

她只轉下眼眸,笑盈盈地望住我,既不讓自個身邊的侍女停下,也不同我招呼。

她的眼睫好長,長到甚至有淡淡的陰影隨著她的眸光忽隱忽現,一身的肌膚雖沒有白水神女那般雪白,半掩在柔軟的羅衫中,看得青痕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

我假裝不經意地垂下脖頸,再望一眼我自個映在波光中的模樣,只瞧了一眼,便計較地抬起小臉,斜睨著她。

她似乎一早看穿了我的心意,故意朝我眨下眼睫,眼波浮動,嘴角的那一朵笑顏綻得愈發深了。

她的左頰上竟然還有一個笑窩呢。

我心內氣得不行,戒備地握緊小手,恨不能即刻就揮手上去。

她笑:「怎麼,苦頭還沒吃夠?」一面笑,一面假意扭頭望了一圈呢,眸光繞著我的週遭轉了一大圈,最後才輕輕落在我的小臉上:「可是這會,好像玉帝帝尊並不在哦。」

一道輕柔的光束隨著她的笑語漫不經心地揮出,仿似一張無形的羅網,纏在我的身上,緊緊縛住我小小的身子,一點一點將我自水下拖至她足下。

我強抑著自個心口處的尖利之痛,抬頭一眨不眨地瞧著她的形容。

她的道行法力遠甚過我百倍千倍,換做平常,青痕絕不會輕易出手,可是,青痕咽

不下這口氣呢。

我想也不想,口中默唸咒語,就朝她揮出手心內的電光。

她一動不動,只顧低頭瞧著地上的我,一張小臉上似笑非笑,似是不相信我會對她出手。倒是她身後的那名侍女替她接過了我的掌力,再反手用足了力道向我擊來。

方纔,我原本就被那些冥將用金輪傷過,此刻,哪能再接住這些人的勁力,才接了一個來回,便生生地吐了一口淺淡的血沫。

那幾個侍女眼見我不敵,臉上愈加得意起來,一個個剛要再出手,腦後,卻憑空傳來一句急聲:「玄女姐姐且慢——」

鼻尖處,隱約傳來一股熟悉的香氣,青痕似在哪裡聞到過,卻又一時記不起。

但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緩緩墮於我與玄女的面前,髮絲高挽,鳳眼斜挑,一張容長的瓜子臉,正是青痕最喜愛的形狀。

玄女淺淺一笑:「妹妹怎麼才來?」

白衣女子回眸瞧一眼我,素淨的容顏之上,綻開一朵會心的笑意,低低應道:「霜女來得剛剛好,再遲來一步,怕姐姐就要將這隻小鯉魚生吞活剝了。」

耳內,傳來玄女的嬌笑聲,半掩著嘴巴格格笑著,銀鈴一樣,倒好像是在笑一件多麼可笑之事。

原來,她就是天地間掌管霜雪的青霄玉^女霜女。

「姐姐,無論這隻小鯉魚如何頑劣,妹妹今日必要和姐姐討一個人情怎樣?」

「莫非霜女妹妹認得她?」

「姐姐說哪裡話?我與她不過萍水相識,要不是妹妹今日和姐姐約了一起去赴西王母的蟠桃宴,原本不會來姐姐的洞府,又豈會認得她?」

「哦,看來霜女妹妹也想學某人的仁心柔懷不成?」

「快別這麼說。這種話豈是你我可以渾說的麼?!」

「妹妹怕麼?我可不怕!」

「姐姐自是不怕,姐姐是何人,你說可是?」

「死妮子,你也竟敢笑話我!」

白衣霜女正了正顏色,柔聲道:「我豈會笑話你?不過是想為了你好,我才剛來的路上聽說,這隻小鯉魚竟能讓玉帝帝尊親自出手救她,想必她定是大有來頭,妹妹何苦要在自個的地界上惹什麼後患?」

九天玄女歪頭睨了她一眼,再彎下腰肢來,俏生生地向我嬌聲道:「鯉魚精,今天看在我霜女妹妹的面子上,暫且饒了你一條小命。來人,給我將她轟出百里之外去,再讓我瞧見她,我必要先扒了她一層皮。」

如此狠毒的話,她竟可以笑嘻嘻地道出,就好像是在對我說著最和煦不過的柔聲笑語一般。

我漲紅了小臉,蜷緊自個小小的魚尾,仰臉看著她二人的形容。

白衣霜女朝我俯下身,指尖輕拂過我的臉側,一雙狹長的鳳眼,則細細地打量著我的容貌。我猛地往後一縮,遠遠避開她的手指,圓睜著眼眸瞪向她。

她卻笑了,這一刻,那張原本素淨之極的容顏之上,竟好像春日裡最絢爛的百花開過,明媚鮮艷,絲毫不輸於她身後的那一位。

「小鯉魚,今日我先救你一命,說不定哪一天,我會來向你討還這個人情。你記好,我叫霜女。」

Rank: 4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2-10-14 23:09: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更要緊的事

我又不聾,你剛剛不是說過你叫霜女。

我只當充耳不聞,假意去看近處的桃枝,眼角餘光只盯著她身後的綠衣玄女猛瞧。

她的容貌雖說比青痕嬌美千倍萬倍,可是,就連霜女都要叫她一聲「姐姐」,想必她的年紀比起有已數萬年修為的白水神女還要老呢。

我不免暗自得意,歪過腦袋,小臉上雖是繃得再正經不過,口中卻差點就要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

霜女低頭瞧著我的形容,忽然間也跟著失笑道:「小鯉魚,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赴西王母的蟠桃宴?」

青痕不想去呢。

再說,我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做。

果然,未及我應,一旁的玄女已然打斷她道:「妹妹方纔還勸我,這會,倒不怕同時得罪西王母和白水神女兩位大駕了麼?」

霜女莞爾一笑,揮一下衣袖,不過片刻間,頎長的白色身影已徐徐踏上一朵祥雲。

一直等到她已經先行升到了數十丈高處,九天玄女這才回過身來,一雙明眸再定睛瞧了我許久,輕捻指尖,解了我週身的束縛。

衣衫帶起的清風拂起了我的髮絲,撥動了身下淺淡的水影。

我垂著脖頸,望著自個小小的指尖上那一處一處的裂痕,一片焦枯的黃葉順著風勢落進我的懷內。

歧華,你心內也喜歡她對麼?

這一次,青痕哪怕遊遍千山萬水,也要在第三世去盡之前找到一個我心內喜歡他也

喜歡我的人。

眼前的樹枝,漸漸被冰雪覆蓋,百川成凍,迢迢如練。

我遇見的第一個男子,是一個書生。

那一夜,我躲在他的茅廬前避風,透過那扇空蕩蕩的窗戶翹首望進屋內,油燈下,他的衣衫竟也是青色的呢。

我伸出小手,輕輕拍一下木條。

他果真應聲回過頭來,手握一本書卷,疾步奔至窗前,一臉的驚喜之色,俯身望著河水中的我。

我故意朝他擺擺水下的魚尾,仰頭脆聲告訴他道:「我是鯉魚精呢。」

他竟然一點也不害怕,低頭顫抖著嗓音應道:「小生知道。」

我皺下小臉,有些討厭他如此自稱。好容易才強抑住心內的計較,大喇喇地朝他綻開一抹甜笑道:「你有喜歡的人麼?」

他的聲線愈發抖得厲害,攀住那窗框,撲簌簌地應著:「小生……就是因為家貧,至今尚未婚配。」

「那你可以喜歡我麼?」

「小生自是喜出望外,那……敢問小姐可以助我金榜高中麼?」

我想也不想,即沉下小臉,惡狠狠地瞪他好幾眼。

青痕並不笨呢。

我扭過腦袋,使勁轉過自個小小的身子,「噗通」一聲躍入水底,顧不得風高浪急便揚長而去。

彷彿是一夜之間,枝頭的繁花就開滿了堤岸呢。

我正在溪岸邊埋頭挑選顏色素淨的骨朵,耳畔,冷不丁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沉聲。

我昂起小臉,眼前之人也在瞧著我呢。

「你就是他們所說的鯉魚精?」

我揉下眼睫,雖然青痕並不喜歡他的臉型和嘴巴,可是他的眼眸好亮,晶瑩透亮得就像我身下的那一彎春溪水。

我一時忘了腹中的飢餓,興沖沖地又稍微往前靠了一步,一面握緊小手做好防備,一面抬頭朝他笑道:「我是鯉魚精呢。你不怕麼?」

「我又為什麼要怕?你怎會在這裡?」

「我肚子餓了呢。」

他低頭瞧一眼我面前數步之外那些星星點點的野花,眼中的興味愈發濃了:「你平素就吃這些?」

我有些不樂意地斜睨他一眼,瞧他的形容,似乎要取笑我呢。

我歪著腦門,用一隻小手假意指一指他足下的那幾朵紅色的品種,嬌聲道:「你可以幫我摘些麼?」

「我當然可以為你效勞,不過,敢問這位小姑娘,我既然幫了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你先告訴我,我才決定要不要幫你。」

我驀地收了笑顏,呆呆瞧著那幾朵嬌艷的花朵,心內失望不已。也不管他會不會再笑話我,輕輕鬆了原本扶住近岸的小手。

身後,傳來他的大笑之聲,滿溪滿澗的青山倒影如碧,我奮力往前游著,驚起了兩岸的歸鳥。

千江有水千江月,頭頂的月華如水,面前,又到了兩處水道的分岔口。

一寬一窄,映在金黃的月輪之下,泛著粼粼的銀光。

我突然好奇地直起脖頸,遠處,靠近一片櫻桃林的水泊內,竟停了一隻高大的行船。燈影曈曈,船頭之上正玉立了一副高大的身影。

藉著月色,雖瞧得不是特別分明,可那身形著實俊俏得緊呢。

背朝我而立,腦後的髮絲叫風吹起,惹得青痕心內也跟著一下一下生出微微的癢意。

我即刻縱身入水,急急擺著魚尾,幾下游至十步之外,悄悄自水下冒出腦袋。才要出聲,鴉雀無聲的靜夜裡,竟憑空響起幾聲奇怪的鳥叫。

「咕——咕——」

我猛地一回頭,卻見一隻金晃晃的鳳凰鳥正撲扇著雙翅,歇在船頂一眨不眨地歪著脖頸斜眼睨著我。

第十二章 新相好

我假裝聽不見,又再往前靠了四五步呢。

船頭之上的那名男子聞聲抬首,待瞧見頭頂那一隻明顯是不懷好意的大鳥,一張面孔之上,非但沒有懼色,竟然還若有若無地扯出一抹尋常的笑意。緩緩再轉回身軀,低頭望向瀲灩波光中的我,似是一早就知道我藏身於此處。

我顧不得教訓身旁那只猶在吵個不歇的笨鳥,只仰著小臉望住他。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呢,一副俊顏半掩在燈影中,不動聲色地問我道:「你帶來的鳥?」

還沒等我應聲,眼前那只笨鳥已然又蠻橫地「咕」了好幾聲,似是在回應他的問話。可它明明會說人言,此刻卻故意裝作只會鳥語。

可是他的笑意和那人一樣好淡,淡然瞧著我,彷彿對我的魚尾連同他頭頂那只神鳥視若等閒。

我輕輕用小手捂上嘴巴,朝他搖一搖腦袋,一面紅了小臉,一面凶巴巴地瞪一眼那只不住上躥下跳愈發張狂的鳳凰。

此刻的夜色如此靜寂,週遭,只聞「嘩嘩」的流水之聲,繞過我的腰肢,一路奔騰而去。

他俯下身,朝我伸出一隻長臂,和顏道:「要不要上船?」

我凝神想了片刻,終於擺下小小的尾巴,越過那些溫吞吞的夏夜江水,徐徐游至他的足下。

那隻鳳凰猛地縱身向我撲來,對準我的小手就要啄下,一面對我行兇,還一面啐道:「呸,見色起意的臭妖精,我討厭你呢!」

它竟然敢罵我。

我氣得拉下小臉,剛想伸手去捉它,他那裡已然搶先一步接住我濕漉漉的身子,一個用力,就將我輕易拖上了船板。

我見他盯著我的魚尾低頭髮笑,不免也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就著那些深紅的燈籠瞧去,面前的他果真是十分的俊俏呢。雖說眉目間有些陰冷,可就是那副冷意,隱在朦朧的燈影中,瞧著竟愈發動人魂魄。

我垂下脖頸,輕捻指尖,口內極仔細地念動咒語。

這一次,青痕居然相當爭氣呢,竟然一次就變出一雙纖細嬌媚的雙足。我到底有些介意地睨一眼腳背之上那幾道清晰可見的印記,手足並用,一個骨碌就從甲板上爬起身。

他的身量比起那人矮不了多少,青痕的腦袋只能夠到他的胸前呢。

我撫一撫自個的裙裾,眼角餘光瞄過遠處那只垂頭喪氣多管閒事的笨鳥,朝他脆生生地笑道:「我叫青痕呢。」

他不過一笑,還未等我再講,他的面色已然又冷了下來。視線越過我小小的身子,看向那片深沉肅穆的堤岸處。

「現身吧!」

我吃驚地扭過小臉,循著他的聲音瞧去——

但只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近岸,此刻,不知何時竟默然矗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的玄色衣衫隨風輕拂,融入在漫天的月色中,彷彿被鑲上了一道銀邊。

玄蛇精。

我瞪大眼眸,小臉上幾乎放出光來,一時間,竟忘了先前所有的佯裝,頓足向他尖聲叫道:「玄蛇精——」

「玄蛇精——」

「我是青痕呢!」

在瞧見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眸似也閃了一下,身形一動不動,滿目的森冷冰寒,冷眼瞧著行船之上的我與他。

身後之人,卻突然哈哈大笑,風聲乍起,還未等我掙扎,他的一隻大掌已然箍住脖頸,勒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一道凌厲的閃電頃刻間劃破長空,船舷兩側的江水,硬生生在我眼前被玄蛇的掌風揮出數丈驚濤,一陣高過一陣,仿似驟降的疾風暴雨一般,擊得我渾身生疼。

我跟在他身邊,隨他走過那麼多的山川與四季,卻極少見過他真正顯露法力,更何況是如此罕見精深的法術。

眼前,他的衣袖被風鼓起,掌心內的呼呼電光一道接著一道筆直劈向船頭。

混亂中,我的身子被猛地揮落在濺滿了水漬的木板之上,船身劇烈搖晃,彷彿就要被人撕裂了一樣,我頭暈目眩得幾乎睜不開眼睫,根本分不清哪些勁力是來自身後之人,哪些又來自面前之人。

「玄蛇,你給我住手!」

「這只鯉魚精是不是你的新相好?」

「可惜你空有一身法力,偏偏生不逢時,歲不我與。你瞧,若不是老天總不肯幫你,你好容易找遍千山萬水才找到我,為何又讓我先你一步遇見這只鯉魚精?」

「哈哈哈……」

「玄蛇,你再不住手,信不信我即刻就滅了她?」

「即便你比我多活了三千年又怎樣?我有鸚哥兒先前捨給我的五千年修為,此刻,你我的法力已然相當,我一向說到做到,你不是自稱最懂我的性子?」

一面說,那張俊俏的容顏上,陡然現出一抹得意異常的獰笑。話音才落,指尖處,已眨眼間變出一把明晃晃的長刃,直抵著我心口處的肌膚。

第十三章 第一種人

頭頂的月輪頃刻間叫烏雲吞沒,身下即是洶湧不息的江水,遠處,一座兀然聳立的大山卻逐漸隱現在暗沉的夜色中,巖壁陡峭,直插雲霄。

「夏長生,你放了她。」

「玄蛇,原來她真是你的新相好?」

「我玄蛇早就是一個無心人,此生,根本不可能再喜歡任何一個人,更遑論像她這

樣其貌不揚的鯉魚精。」

「是麼?鯉魚精,你聽見了麼?」

我氣得小臉鐵青,剛想開口叫喚,卻聽一聲奇怪的響動撲面而來,眼前分明掠過一雙金色的羽翼,猙獰的利爪照著眼前之人的眼目就要揮下。

他的長劍登時失手了呢,我一個骨碌就從木板上爬起身,顧不得足下的痛楚,一溜小跑,跑到距他四五步之外。

耳畔,卻傳來鳳凰鳥的慘叫之聲。

我定睛瞧去,那個夏長生居然用手中的長劍刺中了鳳凰的一側羽翼,將它硬生生挑在劍尖上,擋在他與玄蛇之間。

它撲騰著身子,一雙溜圓的眼眸只望著我,一面撕心裂肺地朝我嚎叫著。

「鯉魚精,救我!」

「鯉魚精,你聽見沒有?!」

「快用你的魚筋纏住他的長刃——」

「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淨在那磨蹭什麼?」

我猶疑不決地往前一點一點挪動著步子,低頭望一眼我指尖上纏繞的粉色物什,又抬頭望一眼那只不停掙扎哀鳴的鳳凰鳥。

那是青痕的寶貝呢,再說我現今只剩下這最後一根魚筋了,眼前之人的法力又遠在我之上,萬一不小心再被刀劍割得粉碎,青痕就再沒有魚筋了呢。

「哈哈哈,你這只笨鳥,你真是瞎了眼!你還指望這只鯉魚精能知恩圖報出手救你?好,我今日就讓你瞧瞧,這些妖孽都是如何自私心狠之人?」

「啊——」

「鯉魚精……」

它的眼角流出了一顆熱淚呢,聲音越來越小,隨著他腕間的力道,就在我面前徐徐闔上眼皮。

鳳凰。

「鯉魚精,這就是你寫的大字?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呢!」

「鯉魚精,你餵我好不好?」

「可是我為什麼要餵你?」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鯉魚精,我餓了。」

「你自個沒有長嘴巴麼?」

「可是我喜歡你餵我吃,我可是第一種呢!」

「三界中,只有你曾經拿刀刺過我,如果你再餵我吃些野花,我保證我會一直記得你。你莫非不想我一直都記得你喜歡你麼,鯉魚精?」

「唉,這些花真是難吃得緊。」

「鯉魚精,你的札記實在太難看,我困了呢。你抱著我睡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

「因為我喜歡你抱著我睡。」

那一夜的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漆黑的山谷外,如此寂寂的天地間,只有你這只囉嗦矯情至極的鳳凰鳥肯讓我抱著,讓我將小臉埋在你溫暖的羽翼間。

可是,我一直都不肯輕易告訴你,青痕並不是第二種呢,我其實和你這只笨鳥一樣,都是第一種人。

「夏長生,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八百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風生水起,電閃雷鳴,眼前之人狂放之極地笑著,仿似那一滴一滴嬌艷的落紅,是他掌中盛開的桃櫻。

「玄蛇,你莫非忘了,當年是鸚哥兒自個願意將她的五千年修為捨與我?她背叛了你是不假,可那跟我沒半點關係,你留不住自個的女人,反而將一腔怨氣發洩到我身上?!」

「住口,我要你為鸚哥兒償命!」

「償命?」

「一切都是她自個情願,我又何來命可償?哈哈哈……」

一波一波耀目的電光隨著玄蛇的掌風,筆直劈向我身側之人。那一瞬,天地都為之變色,風聲帶著急雨,擊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水漬。

但只見眼前之人,不斷揮舞著他手中的長劍,一面迎擊,一面朝岸上之人揮出另一道應力。金色的長羽隨著他的動作紛紛飄落,和著血雨,飄得漫天都是。

船身不住搖晃,天旋地轉一般,我尖聲叫著,再也顧不得其他,張開小手,就要去奪他劍尖處的大鳥。

第十四章 天柱折

才上前一步,只覺身下的船身似是撞到什麼硬物,猛地一個趔趄,往一側重重傾去。

「小鯉魚,那隻鳳凰已經死了!」

「小鯉魚,你給我讓開——」

我只當聽不見,昂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夏長生劍尖處的鳳凰鳥,凜冽的勁風割得我週身生疼,只管撲過去想要奪下那把長刃上的大鳥。

「玄蛇,想不到你千算萬算,終是失算了這一步。」

「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眼前,就是筆直的山脊,玄蛇竭盡全力揮出的那一掌,終是往我的左側偏過,錯過了我面前之人的高大身軀,生生往我與他身後的那座高山而去。

耳畔,傳來一陣響徹天穹的轟響,隨之,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搖晃,整座山脈緊跟著轟然倒塌,好像半壁天幕都為之傾頹,整個砸向身下的江面。

我緊緊抱著懷內剛被我趁亂奪下的鳳凰,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猶在不停撕裂顫抖的天與地,一時間,竟忘了逃命要緊。

脖頸處的衣衫被人提起,不過是眨眼間,小小的身子已然被玄蛇提在掌中,幾個急促的飛躍過後,他已經帶著我飛越了足下那只行船,穩穩落於岸上。

但只見一塊比行船小不了多少的巨石,夾著數不清的碎石,兜頭砸下。將那隻船頭登時砸成齏粉,捲著夏長生的殘軀,一齊墮入大江內,掀起了萬丈高的駭浪。

剩下那半截船身,因著這份撕扯的力道,就在我與玄蛇面前硬生生被撕裂成一根一根大小不一的木條與木塊。

遠處的山石,猶在不停墜落,彷彿永無止盡一般,一方一方填進滾滾的江水中。

我眼看著自個頭頂之上的天穹被扭曲成一副從未見過的模樣,嚇得抱頭鑽入玄蛇的袍袖下,高聲叫喚著:「玄蛇精——玄蛇精——」

「青痕怕麼?」

我心內氣得不行,一隻手抱著鳳凰,只能用一隻手捂緊小臉,根本擋不住那些四下飛濺的碎石。

「小鯉魚,你手中的鳳凰已經死了,你把它給我。」

「我不要你管!」

「青痕喜歡它?」

誰說我喜歡它,我是青痕呢,又豈會喜歡一隻如此呱噪矯情的笨鳥,我不喜歡它呢。

「既然不喜歡它,那你哭什麼?」

「玄蛇精,你可以幫我救活它麼?」

「小鯉魚,此刻唯一能再救活它的人,怕只有掌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的冥帝帝尊,就憑我的法力,不等我將你送到幽冥殿前,它的肉身已然敗壞,根本不可能再重活。」

「我討厭你呢!」

「青痕,你聽著——」

「你眼前這座山,乃天之柱,又名不周山。方纔,我失手將天柱折斷,想必此刻前來擒拿與我的天將神兵已然在半途。」

「青痕不是最愛惜自個的性命麼?那就趕緊扔了這隻鳳凰逃命去吧。」

「我平生最討厭看見女人哭,你再不走,信不信我一掌先斃了你?」

「可是——」

我抬起滿是狼藉的小臉,緊緊攥著自個手心內尚有著餘溫的大鳥,眼角餘光不時瞄一眼遠處的殘壁。

天上,一道又一道的電光,剎那間照亮四野。

漫天的星子,一顆一顆隨著不斷傾斜的穹頂往下墮落,每落下一顆,就在極目處燃起一簇通紅的烈焰,熊熊如火,火勢眼看著就要蔓延至遠近的群山荒野與人煙。

第十五章 空心人

滾燙的熱風,拂起了他玄色的袍袖,也拂過我被烤焦的髮絲。

蒼茫的天地間,他朝我微微俯下身來,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側。黝黑的臉孔之上,忽然間浮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偌大的嘴角扯著,顯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小鯉魚。」

他和那人一樣,都喜歡叫我小鯉魚。

這一次,我終於沒有再同他計較,仰著小臉,想也不想即脆聲向他道:「玄蛇精,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用大掌拍拍我的臉頰,一副嘲笑我的神情道:「青痕不要命了?再不走,恐怕就真走不了哦?」

我著急地睨一眼週遭的形狀,頓足道:「玄蛇精,你跑得比我快,你帶著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怕他心內仍有嫌隙,吞了一口口水再道:「玄蛇精,那一日……我原本想再去滄海找你,可是,可是——」

我垂下脖頸,心內鼓足了半天勇氣,才期期艾艾地問他道:「玄蛇精,你喜歡的人是鸚哥兒對麼?」

遠處的天火已然愈來愈猛,可是,青痕心內的疑團若不問出,怎樣都不死心呢。

「可是,你明明不喜歡晚娘她們,你也照樣和她們親近。」

「青痕想知道什麼?」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可是不喜歡一個人,也會和她親近——」

他眨下眼眸,抬頭瞧一眼遠處的天火,低頭朝我笑道:「怎樣?」

「那怎樣才能瞧出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呢?」

「青痕見到心內喜歡的那個人了?」

「玄蛇精。」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時時去找晚娘那些人麼?」

「你聽好。」

「想念一個人,其實也是一種病,就好比中了一種蠱毒而已。我心內想念那個人,就好比身內的蠱毒要時時定期發作一般。我去找那些女人,不過是想要藉著她們祛毒,並不代表我心內真正喜歡她們。」

「我從沒有和鸚哥兒說過我喜歡她,我不說,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她。就好像,我同樣會說我討厭某一個人,可我心內……未必會真的討厭她一樣。」

「無需在意男人對你說什麼,如果真要在意,就看他是否為你做過什麼。」

「玄蛇精,那你喜歡我好不好?鸚哥兒已經死了呢。」

「小鯉魚。」

天搖地動,我用那只空著的小手緊緊攀住他的長臂,那張原本黝黑醜陋的面孔之上,映在連天的烈焰裡,一雙眼眸竟也如此閃亮,閃著如此動人的眸光。

「青痕想念我了?」

我有些心虛地轉下眼眸,昂著腦袋,斜睨著他嘴硬道:「玄蛇精,雖然你長得醜,可是我不想再去找那些陌生人,他們都欺負我呢!」

「小鯉魚,我八百年前就已經是一個空心人。一個沒有了心的人,是不會再喜歡任何一個人的,你懂了麼?」

可是我不懂呢。

他話音未落,我早已漲紅了小臉,緊緊皺著自個的眼眉,佯作順著他方纔的視線去瞧,就勢避開他的眸光。

不過,才瞧了一眼,我就已經嚇得一把揪住他的袍衫,死命尖叫道:「玄蛇精——」

就在他的身後,那些黑壓壓的烏雲之上,不知何時,竟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鎧甲的天兵天將。一個個手執兵刃,怒目圓睜,好像即刻就要將我與玄蛇生吞活剝了去。

Rank: 4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2-10-14 23:10: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瑤池水瀉

我悄悄將自個的腦袋連同小小的身子一齊藏於玄蛇精的袍袖下,屏住氣息,微微探出半個小臉,就連手心內都是綿密的冷汗。

天柱都折了呢,青痕的命數只剩下最多一百九十五年不到,我可不想平白又送了小命。

遠近的天火愈來愈盛,四處都是那些凡人倉皇逃命的嚎哭之音,原本棲於三界間的各色禽獸,也都隨著通天的火光一齊奔突遊走。

不知為何,足下的水勢明明應該隨著火勢漸漸消去,可四下望去,滔天的惡浪卻是愈來愈高,愈來愈猛,眼看著就要將我與玄蛇立足的堤岸一併吞沒。

烏雲壓境,凶神惡煞一般的天兵天將們順著雲階一路而下,將我和玄蛇團團圍住。

「大膽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玄蛇精——」

「青痕怕麼?」

青痕不怕呢。

我抱緊自個懷內的大鳥,心內雖也懊悔不已,此刻,卻也只能繃著一張小臉,佯作一副兇惡狀,惡狠狠地回瞪著面前這些人,足下不免再往玄蛇身後偷偷挪了挪。

「給我拿下!」

我昂起小臉,滿含期冀地瞧著頭頂之上的他。

玄蛇精。

小鯉魚,將你手中的鳳凰給我。

玄蛇精,你為什麼不和這些天將鬥法?你也和那些人一樣,害怕這些上界的神仙麼?

他一把自我手中奪過鳳凰的肉身,揚手扔進身下的江水中,還未等我叫出聲,那些面目猙獰的天將們已然擒過我小小的身軀,摁倒在足下。

眼前的江水越來越遙不可及,我伏在一朵小小的雲朵之上,眼睜睜地望著江水中那一點若隱若現的金色物什,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甚至遠甚過我週身無形的捆縛之痛。

耳畔,傳來山呼一般的跪拜之聲。

我循著那些高聲抬頭望去——原來,此處就是西王母所居的瑤池仙境。

原先的滾滾濃煙已經叫一朵一朵雪白的祥雲遮住,眼前,被那些仙娥天將簇擁著的,正是一身白衣華服的玉帝帝尊。

端坐在一張臨水而設的寶座上,身後池水平靜如鏡,上懸凌雲鐘乳,池畔有幾棵原先正盛開的蟠桃樹,此刻已被人連根拔起,頹然倒臥在瑤池水畔。

而在他的座下一側,滿頭滿身的珠圍翠繞一樣,不是西王母氏素又是誰?

一張素顏硬生生被氣得鐵青,陰沉著原本姣好的眉目,怒視著雲階之下的我與玄蛇。

我只當不曾瞧見她,只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望住她身邊的玉帝帝尊。

這一次,他又竟然仿似完全不認識青痕一樣,目無表情地望著我身旁的玄蛇,口中卻分明低咳了一聲。

兩旁的天將登時高聲怒喝道:「大膽妖孽,見了帝尊還不跪下?!」

話音未落,我只覺一道勁風頃刻間自玄蛇的袖間生出,還未等我會過意來,我已經一個趔趄跌倒在他二人的面前,就好像我果真在向他們跪拜一樣。

我扭過小臉,氣憤不已地剛想向玄蛇精叫喚,卻見他也正淡淡回過頭來,一副高大的身軀動也不動,默然俯視著足下的我。

黝黑的面孔之上,雖不言不語,卻滿滿的都是再分明不過的柔意。

他還從未如此瞧過青痕呢。我骨碌碌轉下眼眸,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這才勉強嚥下心內的怨憤。

玉帝帝尊望向自個身旁的一位天將,不疾不徐地問道:「下界的水患如何了?」

那名天將趕緊翻身跪倒,應聲回道:「稟帝尊,方才屬下帶人瞧過了,此次瑤池水瀉,水患恐怕要延續三日夜才能平復。」

那位天將的話音還未落,一身盛裝的西王母忽然間竟再也忍不住從座上盈盈立起,低頭朝玄蛇冷聲道:「玄蛇精,你可知罪麼?」

「是。」

「知罪?你不過是下下界一個小小的蛇妖,就憑借自己有幾分法力,公然敢折了天柱不說,竟然還一併砸壞了我的瑤池!」

「帝尊——」

我忙支起身子,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豎耳聽著。

玉帝咧嘴一笑,眸光似是不經意間拂過我,一面沉聲應道:「那依氏素看,本尊應該如何懲治他們才為妥?」

西王母聞言,即刻拎著水波一樣冗長的裙幅,緩步移至玉帝的座下,矮身跪倒:「稟帝尊,那蛇妖折斷天柱殃及三界,自是罪無可恕,依氏素短見,不如就用他的身軀補那天柱之缺。一來,可以以儆傚尤,二來,也可解了天地傾頹之危。」

她回過臉來,一雙俏生生的明眸再望向自個身後的我,眼中,分明現出兩道再嫌惡不過的眸光。

「至於這個小妖精,素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妖孽心性,就憑她一人,先前不知惹了多少禍事在身,今日,鳳凰既因她而死,折斷天柱之禍,她又同樣逃不了干係,依氏素看——她也該一併處置了。」

「哦?」

西王母仰起面孔,一張嬌美的容顏之上生生垂下兩行清淚,翹首望著寶座之上的夫君,顫聲問道:「氏素知道帝尊一向體恤眾生,恕氏素愚鈍,是不是帝尊現今對這兩個妖孽也心存憐恤?」

「氏素的意思是,要本尊拿這小鯉魚也一併填了天柱之缺?」

她沉默良久,垂頭又假意飲泣了半日,這才咬著粉色的唇瓣點頭應道:「氏素……就是這個意思。」

「帝尊!」

「大膽玄蛇精,帝尊面前豈容你放肆!」

「讓他說。」

「是。」

「稟帝尊,折斷天柱,確係玄蛇之責,但與鯉魚精無關。她不過是路遇夏長生,不巧被他劫上行船,那鳳凰本是要救她,不想叫夏長生殺死,並不能怪罪到這只鯉魚精。」

西王母冷笑道:「她雖不是禍首,可沒有她,鳳凰又豈會死?你又豈會平白折斷天柱?!」

「稟帝尊,玄蛇誤折天柱,不過是因我與夏長生之間的宿怨而起,與這只鯉魚精無關!」

西王母顯然已是氣急,一張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再也顧不得矯做,扭身看向面前毫無反應的玉帝,接道:「帝尊——」

玉帝低頭望向她,眸光倒是平和,可臉色分明沉下幾分呢。

我心內奇怪得緊,小臉上卻忍不住洋洋得意起來,睨一眼西王母,握緊自個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歪過腦袋。

第十七章 補缺

腦後,冷不丁傳來一句笑語。

「鯉魚精?」

我聞聲回頭,只見玉帝帝尊正含笑望著我呢,我登時歡喜異常,莫非他終於肯放下身段,要像往日一樣同青痕講話了麼?

我旋即從那些柔軟的雲朵之上爬起身,仰頭朝他綻開一抹笑顏,一面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樂不可支地應著:「帝尊。」

他呵呵笑道:「鯉魚精,本尊問你——」

「方纔西王母對爾等所下的懲戒,你服麼?」

鼻尖處,憑空傳來一陣香氣,青痕似在哪裡聞到過呢。

我來不及細辨,悄悄望一眼身邊滿身冷意的玄蛇,再回過小臉定睛瞧著正端坐在寶座之上的他,拚命想要自他的眼眸中瞧出端倪來。

玉帝帝尊,你可以放了我與玄蛇麼?

你想讓我放了玄蛇?

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未如此低聲下氣過呢,即便先前有過一二次,那也是假意的虛應而已。可是,這一次,就我自個都覺出我的身子在發抖,小小的身子雖竭力繃住,卻仍是忍不住簌簌發抖,一顆心跳得連我自個都能聽見。

西王母卻笑了呢,陡然間,換了一副溫婉的笑顏,含淚在旁向玉帝柔聲道:「帝尊,氏素倒是有個兩全齊美的主意。」

「說。」

「鯉魚精,你不是想要帝尊放過玄蛇精麼?你聽好,帝尊一向心懷仁恤,念你畢竟是無心之過,暫且饒了你這一次也不無不可。想要帝尊放了玄蛇精也行,可天柱之缺卻不可不補,除非你自個願意挺身而出,代替玄蛇精補了那天柱之缺。你願意麼?」

「鯉魚精,你願意麼?」

玉帝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含笑朝我點頭,似是應可了西王母方纔的那番裁奪。

登時,宛如泰山壓頂,晴空響起霹靂,我滿懷的希望霎時間化為烏有。我攥緊小小的拳頭,扭頭去望面前的玄蛇精。

他也在瞧著我呢。

垂手而立,玄色的衣衫叫風鼓起,一張黑面上,兩道眸光亮得好像冬日裡的寒水,雖冷,卻同樣深不可及。

默然瞧著我,良久良久,彷彿已然過了一世那麼久。

玄蛇精。

雖然你沒有輪迴,可是青痕也只剩下兩世了呢。兩世的光景加在一起,也最多不過一百九十五歲都不到。

西王母不動聲色地望一眼她面前的天將,半空中,果然又傳來一聲斷喝。

「鯉魚精,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願意代替玄蛇去補天柱之缺麼?」

我心如刀割,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物什,一步一步,往後挪著步伐,髮絲飛得滿臉都是。閉上眼睫,再用小手緊緊摀住自個的耳朵,埋下身子,不肯再瞧身後的玄色身影一眼。

沒有人喚我,也沒有人留我。

天上的雲卷雲舒,我只覺自個的身子隨著那些天將一點一點往下墮著。

翻過高山,越過水泊,呼呼的風聲,伴隨著身後巨大的轟鳴之響。一聲又一聲,壓在人心上,遠甚過天穹之深重。一下又一下,每響一下,我就忍不住跟著哆嗦一下。隨後,終於是萬籟俱寂,死一般的寂寂,彷彿天地眨眼間都靜默下來。

身下的魚尾已然沒入一彎冰冷的溪水中,隨後,是脖頸,再其後,是頭頂。

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第十八章 春江水暖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夜那樣長呢。

我蜷著小小的身子,藏身於清淺的溪澗下,心口處,從未有過的空空蕩蕩,隔著瀲灩的水波,呆呆望著頭頂上方那一角夜幕。

青痕已經有許多時日不曾進食,腹中卻絲毫覺不出飢餓,眼睜睜看著那一縷初升的霞光,又自東方徐徐浮出,透過水面,落在我醜陋不堪的魚尾之上。

半空中,有幾隻飛鳥掠過,低頭瞧見水底的我,一個個非但沒有忙著趕路,反倒故意繞著我低飛盤旋不去。

「你瞧,這不是那只鯉魚精麼?」

「你們都聽說了沒有?」

「呸!」

「你還有臉呆在這?!」

「鳳凰為救你而死,聽說你竟然自私小氣到連一根魚筋都不肯為人家出手 !」

「還有玄蛇精,要不是為了顧及你的小命,他又豈會誤傷天柱?!」

「你非但沒有絲毫感激之情,當著玉帝帝尊和西王母以及諸多天將的面,竟然狠心到自顧自揚長而去,連句暖人心腸的客氣話都沒有,生怕自個當真被帝尊罰去替人家玄蛇補缺。嘖嘖嘖,真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啊!」

「是,害得人家玄蛇精被帝尊罰去以身補缺不說,那種四肢剝離之痛更要一直忍到大限來臨之日才能到頭!」

「肉身之痛尚且能忍,可惜直到死,他都要記著她臨去之前那副自私薄情的面目,又有幾個男兒能不痛心?!」

「呸,像你這等冷酷無情的妖孽,也配有人喜歡?!呸,我呸!」

「我看那隻鳳凰和玄蛇精都是瞎了眼睛!」

「是,都是自取滅亡!什麼人不好喜歡,偏要喜歡這等無情無義的妖精,連我們一

介凡人都不如!」

「你說也奇怪,玉帝帝尊怎的不曾要了她的小命?」

「道長何出此言?你莫非也如此忘性,竟忘了玉帝帝尊原本不管生死,要定奪玄蛇精與這只鯉魚精的生死,還要大老遠派人前去回稟冥帝帝尊跟前?!」

「我倒聽說——這鯉魚精雖然道行淺薄,德行敗壞,可不知她使了何等心計,竟然讓兩位帝尊都對她另眼相看。」

「看什麼看?!依我看,不過是兩位帝尊體恤三界之眾,心懷仁柔,盡力不有所偏頗而已!」

「唉,真正是好人無好報,禍害活千年!」

「放心,她活不了千年。我聽說,她現今只剩下一百多歲的壽數而已,你說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是是是,正是。」

……

你一句,我一句,一句又一句。

天空中,堤岸上,為之聚集的鳥獸凡人仙家已愈來愈多。

碎石,口水,以及各式各樣可以用來擲我砸我的物什,不斷自水面之上飛入,一下又一下,重重擊在青痕的頭頂、小臉、懷內、週身。

青痕並不覺得痛呢。

我只是捂著自個的耳朵,用小手死命地摀住,卻仍是摀不住那些叫人肝膽俱裂的高聲低聲。

從日昇一直到月落,直至溪谷內,堆起了一道一道深淺不一的丘壑。我被這些人圍堵在那一彎最是淺窄不過的溪水間,前無去路,後無退路。

細細的肌膚之上,落滿了淤青與傷痕,一處一處,連同那些剝鱗的印記,佈滿了小小的身軀。

一日,復一日,直至那些人倦了累了乏了,這才一個一個四散而去。

青痕已經記不起過去了幾個晝夜,枝頭的樹葉漸漸又黃了呢,緊接著,又是白雪皚皚的冬季。

遠近的山巒,彷彿是一夕之間白頭,山一程,水一程,眼看著,又是一年的春江水平。

我輕輕自那條飄滿落花的江水間探出小臉,眼前,月華如銀,江水如練,江岸上,一樹一樹的梨蕊正開滿枝椏,一簇一簇,仿似九天之上的雲朵。

我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面前那一隻隨波逐流的畫舫,夜風中,幾隻暗紅的燈籠正高

懸在船艙的四角,映照著船身之下暗沉的波光。

忽然間,我分明聽見那道半掩的軒窗內,竟也傳出了女子的笑語呢。一陣一陣撲鼻的酒糟之香,和著那些梨蕊的甜香,隨風而過。

此情此景,青痕何其熟悉。

我驀地一個激靈,急急擺下魚尾,一頭扎入江水中,幾下游到近前。

一點一點,再自水下探出腦袋,小手輕輕攀住船舷,躡手躡腳,支起小小的身子往船艙內張望著,生怕驚動了艙內的行船之人。

第十九章 我是張瑞文

波濤起伏,船身也隨之搖晃,我幾乎就要爬上了甲板,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

才看到一角白色的袍衫和身形,我就已然絕望地鬆了支撐的小手,攀在那濕漉漉的木板之上,將自個的小臉埋在臂彎內。

許久許久,直到耳畔又傳來一陣笑語。

我驀地豎起腦袋,忙不迭地翹首再往窗內瞧去,但只見——那張凌亂的軟榻之上半躺著的傢伙果真是張瑞文呢。

一身雪白的衣衫,髮絲散亂在身前,似笑非笑,醉眼迷離地望著懷內的女子,任憑她將指尖的酒杯徐徐傾注在他的衣襟內。

此刻,她與他的身子正緊緊貼合在一起,時而私語,時而高聲,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緋紅的笑意,將一壺酒潑得四處都是。

我呆呆望著他們,一時間,竟忘了身下的行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它隨著水波一路往下,五步,十步,直至數十步之遙。

我猛然間驚醒過來,一頭鑽進滾滾不息的江水中,奮力往前追著。

待到爬上船去,甚至等不及身上的衣衫變干,一面捻動指尖,一面低頭默念著咒語,顧不得身下才剛變出的那一雙大足,忍著一步一步難耐的痛楚,扶住船身,一把推開面前的艙門。

他懷內的女子應聲抬起笑臉,伏在他身上向我問道:「你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妖孽?懂不懂得規矩,沒看見人家正在行好事麼?!」

我理也不理她呢,只當沒聽見她問我,皺緊小臉,只盯著她身下的張瑞文。

他先是愣了一下,張大嘴巴瞧著我,再用力揉下眼睫,似是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忽然,用力推開他面前的那名女子,自榻上猛地坐直身子,口中低低道:「你是青痕?」

「你……果真是青痕麼?」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滿是戒備之色,卻不應。小手在衣袖內緊緊攥著,指尖的魚筋呼之欲出。

他身後的女子猶在嬌聲抱怨著:「張先——」

他頭也不回,一掌揮落她的身子,衣袖翻飛,只聞幾聲慘呼,眼前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已然被他硬生生從榻上扔出窗外,應聲墜入江內。

他低頭望住我,那一張俊俏的容顏之上,現出一抹最是苦澀不過的笑意,朝我輕聲道:「我是張瑞文,青痕不認識我了?」

「青痕是不想理我?」

我昂起小臉,一副小小的身子繃得筆直,怒目相向。

你即便化成灰,青痕都認得你呢。

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而已。

自從那一日之後,青痕去過那麼多水泊,卻再也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你恨我,綺霞也恨我,你們都恨我。」

「你們,都恨一個叫張瑞文的人,可惜他早已經死了。他雖然成了仙,可是他的心和你們一樣,早已經死了。」

「青痕,你知道我今日看見你,心內有多高興嗎?」

「老天終於肯長眼,讓我再看見你了。」

「青痕,你可以原諒我麼?」

我氣得滿臉通紅,不容他再開口,已然揮出掌心內的粉色魚筋,夾著那道小小的電光,逕直奔他而去。

我以為他會還手,可是他竟然一動不動立在原地,身形不過踉蹌了一下,生生接住我揮出的法力,任憑我用魚筋一道接著一道緊緊縛住他的身子,絲毫不曾還手。

「青痕,你可以原諒我麼?」

話音還未落,兩行清淚已然順著他的眼角緩緩墜落,他居然恬不知恥地當著我的面哭了呢。

第二十章 自知

我冷著眉目,一眨不眨地仰頭瞧著他,一點一點收緊著手內的魚筋,恨不能即刻就勒死他。

「青痕知道我有多想再遇見你麼?我去找過你許多次,我聽說你又轉了世。」

「綺霞……她生前如此喜歡你,如果你肯原諒我,她如果活著,也一定會和你一樣原諒我。」

「這些年,我時常想起她。有時候,我一個人回到木秋山下,坐在岸上,就好像看見她也坐在那棵老梨樹下,還在那裡等我。」

「世人都說神仙好,可等你真正成了仙,得了道,才會懂得箇中滋味。原來仙家一個個都是寂寞的,這種寂寞,只有成仙之人才會明白。」

「你的道行愈高,活得愈久,寂寞,也隨之愈長。」

「漫漫長生,寂寂永夜,彷彿永無盡頭。」

「當你喜歡的那個人離你而去,而你自個還活著,非但活著,甚至還需要繼續活上千年萬年,你心內的苦,只有你自個知道。」

「特別是當你思念一個人愈深,就會愈覺得寂寞,當你愈想忘記一個人,就愈會覺出寂寞。越是寂寞,日子就越覺得冗長。如果仍可以像凡人一樣短壽也就罷了,可是你偏偏比那些凡人多了千年萬年不止的壽數,那種心內的折磨也就永無止境,好像陰魂不散,一直纏著你,直到千年萬年。」

「瑞文初為仙家時也曾奇怪,為何那些仙人一個個竟連個凡人都不如,身為三界之首,竟然一個比一個更冷性薄情。原來,不是他們自個想要冷性薄情,是付不起一個『情』字。」

「青痕懂麼?」

青痕不懂呢。

我皺緊小臉,只管惡狠狠地瞧著他的動靜,一顆心跳得好像小鼓一樣。青痕又不笨,我才不會信你這些鬼話,當初綺霞就是信了你這些鬼話,才會被你騙得白白送了性命。

可是,他竟然哭得愈發凶了呢,一面落淚,一面啞著嗓子仍不停向我呱噪著。

「青痕知道嗎?」

「我時常想,與其今日這樣痛苦,還不如當初不要彼此喜歡。如果當初綺霞沒有喜歡我,就不會平白枉死,如果我不曾負了她,今日也就不會這樣受盡折磨。」

「青痕是不是還想殺我?」

「那一日,若不是白水自個心內的魔障想要求死,在那一刻應了你的法術,並將之放大至極限,就以你的道行,那點法力,別說是傷她,就連我,你也傷不了半根毫毛去。」

「怎麼?青痕自個還不知道?」

洞開的軒窗外,風雨乍起,疾風夾著雨點,如注般打在我小小的身形之上。

他低頭瞧著我,臉上笑得淒愴之極,點頭應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

「你聽著,在我的衣襟內有一隻玉瓶,你把它取出來,裡面,裝著三粒化魂丹。別說是我,仙界的任何一個尋常仙家只需服上一粒,就可以頃刻間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我其實早就想死,只不過,我自己一直下不去手。如今借你的手也好,我死在你手上,就等於死在綺霞手上,我張瑞文這一生,也就死而無憾了。」

「你動手吧。」

「怎麼,青痕不信我說的話?」

我握緊拳頭,髮絲叫那些撲面而至的風吹得凌亂至極,直著脖頸,冷眼斜睨著他。足下,卻仍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前小步挪著,小手一點一點伸向他的衣襟處。

你被我的魚筋牢牢縛著呢,雖然你的道行遠甚於我,可是青痕寧願自個白白送了這一世,也決不會再輕饒了你。

我要你為綺霞償命。

我抖抖索索地自他胸前掏進去,他的衣袋內果真有一隻玉瓶呢。小手因著太過緊張,居然握不住瓶身,一個失手滾落於地,骨碌碌滾進他的腳間。

我猶疑了半日,終是矮下身子,一面昂首小心瞧著他的形容,一面探出手去,飛快地自他的袍衫一角奪過那隻玉瓶,再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身,用力拔下瓶嘴。

他也在望著我呢,眼中,尚有未干的淚痕,在暗淡的燭焰之下,閃著一抹再分明不過的笑意。緩緩闔上眼目,喉內,溢出一聲低低的耳語。

「綺霞。」

我舉著指尖的藥丸,費力地踮起雙足。

才湊到他近前,但只見兩行清亮的熱淚,自他的眼睫之上滲出,我禁不住跟著哆嗦了一下,就好像那兩道無色無味的物什重重砸在了我的腳背上。

不知為何,青痕的衣襟下也隨之痛得鑽心。

我著實討厭你呢。

我一把扔了瓶身,也不管那藥丸撒了一地,幾下收了他身上的粉色魚筋,頭也不回地狂奔出艙外。

一面哭,一面縱身入水,將自個沉入江心深處,直至頭頂之上再也瞧不見一絲亮色。

張瑞文,我討厭你呢。

就好像……我也討厭我自己。

青痕心內其實早就有些懂了,可是,直到方才遇見他——青痕方才瞧著自個面前的他,竟好像是瞧見我自個的模樣。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歧華,青痕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Rank: 4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2-10-14 23:1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創世大典

一隻路過的江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身邊,好奇地向我探出圓乎乎的腦袋,多管閒事地問道:「鯉魚精,你一個人躲在這礁石後面哭天抹淚的作甚?」

我原本正埋著腦袋哭得死去活來呢,可是他硬是不知趣地貼到我跟前,非但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我哭,一面還不停地呱噪著。

「鯉魚精,你為什麼哭?」

「我不要你管!」

「我又沒有管你,我不過是好奇,你一個胎毛都還沒褪盡的幼齒能有多大點傷心事,值得你哭成這樣?」

我心內原本就難過,此刻,更是被他氣得不行,凶巴巴地抬起小臉,瞪回他道:「我討厭我自個呢!」

他摸摸自個的光腦袋,沒好氣地斜我一眼道:「討厭你自個,還有臉凶成這樣?!」

他忽然又賊頭賊腦地笑起來:「鯉魚精,我在這江內已經活了上萬年了,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貨色,因為討厭自個而躲在江心內哭,哭就哭吧,別人好心問你,你還有臉凶人家。」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真心悔過呢!」

「我看你是想念情郎了吧?是不是?」

「哈哈哈……」

我圓睜著一雙眼眸,從那塊巨大的岩石背後爬起小小的身子,連連向他潑著水花,氣結道:「我也討厭你呢!」

他哈哈大笑,遲緩地挪動著步子,一面走,一面還故意回頭向我擠眉弄眼地做著怪樣。

頭頂之上的風雨已經停了呢,江上風平浪靜,漸漸地,有一縷金色的霞光自水上射下,照在我佈滿傷痕的魚尾之上。

我屏住氣息,躡手躡腳地自水下支起身子,四下張望著週遭的動靜。

天上的雲卷雲舒,漫天的梨雲似雪,整條江水彷彿都散溢著兩岸或濃或淡的香氣。遠近路過的那些個鳥獸們一個一個像是忙碌異常,竟沒有一個低頭回身瞧一眼江心中的我。

青痕有些餓了呢。

我擺下尾巴,小心翼翼地靠過去,一雙小手攀住堤岸,仰頭看了半日,這才磨磨蹭蹭地揮出自個手心內的粉色物什,眼睜睜瞧著它纏住頂上最新鮮的那一枝。

那股淺淡的清香之氣,和著梨蕊的甜香,頃刻間,落滿了我的髮絲,衣衫與週身。

歧華,你也會想念青痕麼?

身下的江水如畫,夾帶著落花,一路迤邐而下。我垂著脖頸,獨自坐在江岸邊,將手中的梨蕊一朵一朵揪了往自個嘴巴內送。

一朵觔斗雲徐徐墮在江對岸,兩個衣著光鮮的女子從雲上輕搖著碎步緩步走下,將手上的竹籃輕輕擱在岸邊,取出籃內的織布在江水中漂洗著。

「十娘,你說我這塊衣料在日頭下漂亮麼?」

「我原本想穿著它去參加創世大典,可是,我嫌它的顏色太素了些,就怕到時做成衣衫,反倒弄巧成拙。」

「那辛兒覺得我這塊如何?」

「你那塊好是好,就怕太艷了些。」

「顏色艷些怕什麼,我就怕它不夠艷呢!」

「十娘,你這回又看上誰了?」

「呸,三界中,要說俊,還有誰能俊過冥帝帝尊?!」

「噓,住口——」

「嘻嘻。」

「十娘,我說你穿得如此招搖去軒轅山,你當真不怕?」

「我憑什麼要怕?!咱們仙界的美貌女子原本就多,我就怕大典上那麼多人,兩位帝尊根本就瞧不見我們這些小仙呢!」

「噓——給我住嘴,小心你的舌頭要緊!你真是越來越孟浪了,說渾話竟然敢胡亂扯上帝尊,天在上,地在下,天地都在聽著呢,你不要小命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我攥緊自個手心內的梨枝,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佯作低頭去瞧我自個在水中的倒影。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每隔一百萬年,兩位帝尊便要在軒轅山巔一齊主持創世慶典,與天地同慶。屆時,所有的仙家,無論大小,都會齊齊聚集在軒轅山上。

青痕在課業上早就學過呢。

我輕輕丟了懷內的梨枝,眼角餘光悄悄斜睨著江對面的那兩位,輕手輕腳,一點一點將自個小小的身子沉入江水中。

青痕自己認得回去的路麼?

我認得呢!

回九仙山的路,青痕其實一直都認得呢,只不過先前我自個心內不想回去而已。我

急急擺著魚尾,用力往來時路游去。

一江春水,映著兩岸的青山歷歷,伴著天空中百鳥的啁鳴,可是,那些鳥雀叫得再高聲,也比不過青痕此刻的心內雀躍。

青痕的道行太淺,不會騰雲駕霧,可是我可以讓師傅和赤霞帶著我一起去軒轅山呢。

第二十二章 雲鶴兒

漫山的草泥青了又黃,遠近的花樹早已經漸漸落盡,等到再抬眼望去,滿眼都已是纍纍的果實。

天空中,非但那些腳踩祥雲的大小仙家們一個個行色匆匆,就連許多青痕從未見過的珍禽異獸也都翻飛奔走在隊列中,爭先恐後著齊齊往軒轅山的方向疾行。

山間的溪澗,在初秋的月華之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頭頂的那棵老桃樹樹影婆娑,落在我小小的身影上。

遠處,就是九仙觀的山門呢。

我獨自坐在那彎清淺的溪澗旁,只顧低頭忙著我手內的粉色物什,小臉上,一雙眼眸瞪得溜圓,一針一針極小心地縫著。

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我身上這一件破衣爛衫,早就辨不出它原來的模樣,可是青痕一直都捨不得扔掉它呢。

一直到天邊的月影逐漸西斜,早起的飛鳥伴著山頂的霞光低低飛過,我偷偷將小手藏在背後,踩著一雙才剛變出的小小雙足,俏生生地立在那一級石階之下,歪頭瞧著我面前目瞪口呆的赤霞。

「青痕?」

「你果真是青痕?!」

清風拂落了枝椏間的夜露,撲簌簌,沾滿了我的髮絲。我微微仰著小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得意異常地斜睨著已然比我高出一個頭去的赤霞。

我是青痕呢。

卻見他果真背著簡單的行囊,低頭望住石階之上的我,那雙好看的鳳眼竟然起了點點淚意。用力抹一下面龐,凶巴巴地朝我吼著:「鯉魚精,你還知道回來?!」

我睨一眼自個身後那棵老桃樹的樹腰處,佯作滿不在乎地昂起腦袋,只當沒瞧見他的形容。方纔,青痕已經偷偷將原先那一件破舊的衣衫好生藏在樹洞內了呢。

「鯉魚精,師傅和……幾個師弟一直都在念叨你。」

「之前你在的時候,最是叫人頭疼不過,可是,一旦你真不在這九仙山上,就連紫

霞他們都覺得冷清。」

他忽然像猜到什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顫聲問我道:「鯉魚精,你為什麼又不講話?」

「你是不是又——」

我登時收了笑意,一面攥緊身後腰間的小小拳頭,一面機警地往後又挪了挪,不動聲色地想要用衣角掩住我腳背上的那些印記。

他低頭又盯著我的衣衫瞧了半日,忽然間竟俯下身去,一把奪過我原本藏在身後的小手,捋起我的衣袖。

細細的肌膚之上,隨著時日的推移,那些傷痕雖已經日漸淺淡,此刻,一處一處映在人眼簾內,卻是再分明不過。

「鯉魚精——」

我有些計較地用力掙開他,繃緊小臉。

豈知他狠狠頓一下足,竟然先向我凶道:「你放一百個心,沒人會笑話你!整座九仙山,還沒有一個活物趕得上你鯉魚精小氣!」

可是,還未等我接腔呢,他身後的山門處突然憑空又響起一把脆生生的嬌聲,一聲連著一聲,大呼小叫著,顯然是已經氣喘吁吁。

「大師兄——」

「等等雲鶴兒!」

「你先前答應過讓雲鶴兒送你——」

「大師兄——」

我趕忙自赤霞的身旁探出腦袋,正好瞧見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半大身影,一身素淨的藍衫,立在那棵歪脖子的松樹下,摀住肚子直喘氣。

待瞧見赤霞身後的我,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上,登時陰沉了下去,兩隻黑白分明的明眸,正三分好奇七分敵意地盯著我。

赤霞即刻飛紅了面孔,冷下眉目,朝面前之人沉聲命著:「雲鶴兒,還不過來見過青痕師姐?!」

她期期艾艾地瞧一眼赤霞的形容,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是在強忍著心內的不滿。過了許久,才皺著眉頭,隨便向我揖了一揖道:「雲鶴兒見過師姐。」

赤霞這才回過頭來,輕聲接道:「鯉魚……青痕,她也剛來三個月,她雖比你年長幾百歲,不過,你終究是她的師姐。」

「你既做了人家師姐,從今往後,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頑皮,無論怎樣,都要有個師姐的樣子。」

「鯉魚……青痕記下了麼?」

我支起小小的身子,只顧抬頭瞧著山那邊漸亮的天色,只當充耳不聞。

「大師兄。」

她又在喚他呢,一張圓乎乎的小臉上滿是委屈不已的刁蠻模樣,好像真有什麼人平白欺負了她。

「鯉魚精,師傅叫白鶴捎來口信,要我自個先去軒轅山等他,你好生和師兄妹在山上修學,只管等師傅回來。」

我急忙伸出一隻小手,原本是想要去揪他的衣袖。可,還沒等我碰到他,他卻彷彿已然被我燙到一般,閃電般抽出手去。

扭捏了半日,這才回過臉來向我低聲囑咐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趕路,鯉魚精,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山上,不許再惹事,等著我……和師傅回來!」

「你聽見沒有?!」

我心內急得不行,一下衝到他面前,張開手臂攔住他,強忍著身下的乾涸之痛踮起雙足,一臉巴結地仰頭望著他。

「赤霞。」

青痕的聲音雖低,可是他分明聽見了呢。只見他又驚又喜,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向我道:「鯉魚精,你終於肯說話了?」

「你想說什麼?」

「鯉魚精,你是不是又想去軒轅山見那個……人?」

「你就不怕麼?」

「大師兄!」

他卻好像聞所未聞一般,理也不理身後的叫喚,只管低頭朝我道:「鯉魚精,你果真想去?」

「大師兄——」

……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才要彎過小小的身子,扭頭去他背後幸災樂禍一下,可是,才瞧見她小臉上的傷意,我忽然換了顏色,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假意是去瞧自個頭頂的天穹。

天穹之上,一朵一朵的觔斗雲斷續飄過。

幾個手執法器的仙家正立在雪白的雲朵之上,高聲談笑著。風聲過耳,鼓起我的髮絲與衣衫,那些人笑語雖不斷,足下的腳程卻是一點也不耽擱。

「鯉魚精。」

我輕輕轉過小臉,青痕想要去呢。

第二十三章 軒轅山

愈往西去,地脈越是高聳。才行到山陰,我和赤霞二人擠在左右那些摩肩接踵的行色間,已然可以看見雲上的山勢。

一條洵水繞山而出,自光禿禿的巖壁瀉下,一路叫囂著,往南流去。

金秋的艷陽,照著水底大小不一的碎礫,一粒一粒,好像丹砂打磨的丹粟,將洵水染成一幅血紅的長練,鋪陳在人眼前。

極目望去,碧洗一般的天幕下,密密麻麻,落滿了一朵一朵的七彩祥雲。

雲朵下,自山腳一直望向高聳入雲的重重峰巒,各路神仙們,正依著各自的道行尊卑排序,一個個按部就班,排列成最是整齊不過的方陣,肅立在登山的雲梯兩側。

手中,拿什麼的都有呢。

有的,手握法器的,還有的,分明是想要藉機獻上供奉。

一個個,非但衣著鮮亮無比,形容更是恭謹異常,幾乎連頭都不敢抬呢,更別提站直身子。

但只見,長尾的鳳凰鳥,以及五彩羽翼的鸞鳥,還有許許多多青痕從未見過的珍禽瑞獸,繞著山巔處的高台一遍又一遍盤旋低飛。口中,銜著一朵一朵的花瓣,仔細妝點著眼前那道筆直的雲梯。

伴著雲端之上的陣陣仙樂,一些不甘寂寞的白^虎、青彘等異獸,也硬要弓身擠在人群中,跟著頭頂歡聲啁鳴的百鳥,一齊昂首長嘯。

「鯉魚精,我先去找師傅,你好生站在此處等著,哪裡也不許亂去,你聽見沒有?」

「鯉魚精——」

我胡亂瞧他一眼,算是應答。

青痕的身量小,只能強忍著週遭各種混雜一起的濃烈香氣,費力地踮起雙足,支著脖頸往四下張望著。

眼前,那些盛裝的女子,她們每一個的容貌都好像遠甚過青痕百倍不止呢,

「芍葯姐姐,你心內怕麼?仙兒還是頭一次參加創世大典,心內……有些怕呢。」

「仙兒怕什麼?」

「兩位帝尊是不是就要來了?我怎麼覺得自個有些喘不過氣來?萬一,萬一一會仙兒有哪裡違了天規法則,還請芍葯姐姐趕緊提醒我,仙兒先在這裡拜謝姐姐了。」

「仙兒怕什麼?要我說,你年紀雖然淺薄,要論起樣貌來,也不比白水神女和西王

母差多少,待會,你只需記得一件事便可,保準你百無禁忌。」

「仙兒求姐姐授教。」

「噓,小聲些。待會行大禮之時,你只需對著兩位帝尊笑一笑,露出你最嬌俏的那一個笑窩,保準天地都為之傾倒,即便有什麼小差池,冥帝帝尊我不敢為你打包票,可是玉帝帝尊一定只會一笑置之。」

「呸,仙兒是真心和姐姐討教,可姐姐卻故意取笑妹妹。」

我有些計較地睨一眼她二人身上的艷色羅衫,再低頭瞧一眼我自個身上的這一件,非但面料質地有著天壤有別,針腳走線更是歪歪扭扭拙劣得緊呢。

我登時沉了小臉,故意繞過她們身邊,也不管面前那些人的呱噪與白眼,只管沒頭沒腦地朝前用蠻力擠著。

才擠到一半,忽然一個趔趄,差一點就失足絆倒在前面一個人腿間。

可是他竟然瞧也不瞧我一眼,埋頭跪倒,隨著身旁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小仙家們一齊高呼道:「見過帝尊——」

「見過帝尊——」

不生寸草的山野之上,跪成黑壓壓的一片,山呼一般的高聲,震耳欲聾。

第二十四章 知彼

整座天幕,彷彿在一瞬間被萬丈的霞光點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山風乍止,就連那些張牙舞爪盤桓不去的鳥獸都一齊隨之噤了聲。金光四射的御馬車上,兩個高大的身影緩步步下雲階,身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天將與冥將們,一個個手執法器,盔甲鮮明,佈滿了半壁天地。

兩個人俱是一色的舒袍廣袖,以及至尊者方能佩著的冕旒禮冠,一前一後,來至高台上一早搭好的金鑾寶座前。數十位身著綵衣的仙娥,手執流光溢彩的障扇和華蓋,低眉斂目,簇擁羅列在寶座後。

走在前面的,自是一身白衣的玉帝帝尊,白衣勝雪,華美似雲。

我攥緊小小的拳頭,待瞧見他身後那一副高大的身影,只不過才瞧了一眼呢,青痕的一雙眼眸就禁不住瞪得滴溜圓。

「玄蛇精——」

才低低呼了一聲,我已經自個伸手摀住了嘴巴,緊緊捂著,生怕自個再忍不住叫喚出聲。手心內,滿滿的一層,儘是粘膩的汗濕。

那一身玄色華服,如此醒目,如斯俊美。衣襟及袖口處,織著繁複異常的同色紋飾,

寬大的袍袖叫風鼓起,隱隱現出素白的裡衣。眸光隨意地掃過我與足下的眾人,掠過漫山遍野的一干物什,相較於玉帝帝尊的笑意,那一張冷淡至極的俊顏之上瞧不出一絲痕跡。

歧華。

我捂著半張小臉,一眨不眨地瞪著他瞧,那一刻,青痕忘記了天與地,忘記了所謂的天則、法則,也忘記了要向他與玉帝帝尊跪倒叩拜。小小的身影,如此突兀地矗立在那些齊齊俯首貼地的人海中,一顆心,跳得竟好像比眼前那些振聾發聵的叩拜之聲還要吵雜。

「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

「岐華,綺霞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青痕好不好?」

青痕雖說喝過一小口忘川水,經歷了二世輪迴,卻自始至終都記得那一刻。那一刻,他的臉上也是這般哭笑不得的模樣,含笑向我斥道:「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玄蛇精,青痕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懂了,我為什麼總是要你喜歡我。青痕在那些水泊中遇見的三個陌生男子,包括夏長生在內,你和他們中的每一個,其實都有著他的影子。

週遭,萬籟俱靜,千萬道眸光好似世間最尖利不過的利刃,齊齊落於我身上。

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我循聲朝他身旁的玉帝帝尊望去,他竟然也在朝我笑呢,一面笑,一面還故意朝我點了點下頷。

我輕輕鬆了手心,似懂非懂地再看向他身旁的玄色身影,足下,不知不覺又往他跟前挪了幾步。

歧華,你也必定瞧見青痕了是麼?只見他冷著面孔,隔了面前數不清的雲梯,低頭瞧著半山腰上的我,一雙眼眸內,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暖意。

我顧不得四肢百骸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難耐之痛,歪過小小的腦袋,朝他露出一抹甜笑。

他挑起眉,一張面孔倒是愈發冷下了幾分呢。

我突然沒來由地紅了小臉,一隻小手輕輕捂上小臉,歪頭斜睨著他,在手心內朝他格格笑著,小聲喚他的名字。

「歧華。」

歧華,青痕已經懂了呢。雖然你從不肯承認,雖然你總是一副最是冰冷不過的面孔對我,可是你心內……也喜歡青痕呢。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岐華。」

「怎麼?」

「你教過我,如何瞧出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我。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玄蛇精明明說他不喜歡那些女子,他一樣會親她,抱她,還與她們交合。」

「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親近。」

「青痕想問什麼?」

「岐華,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除了與喜歡的人親近,也一樣會對他不喜歡的人好?就像你也會親我,抱我,會為我做許多許多事?」

「青痕覺得我對你好?」

「岐華,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問玄蛇精,我想你告訴我。」

「小鯉魚,你看著我。」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同樣,即便不喜歡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她做很多事。」

歧華,雖然他們都說我是一個自私薄情的妖孽,連我自個都忍不住討厭我自個,可是,我已經知道你心內其實喜歡我呢。

我翹首望進他的眼眸內,竭力想在那張冷戾陰沉的面孔上瞧出些許端倪。蒼茫的人山人海中,青痕明明喚得極低聲,可不知為何,落在這寂寂的深谷中,竟仿似憑空被放大了許多許多倍。

話音才落,那一刻,所有人一齊都轉向我。一個個形容慘白,目瞪口呆,滿臉懼色,恐懼至極地望著我。

一道驚雷,霎時間劃破長空,生生映出玉帝帝尊臉上尚未斂去的笑顏。

緊接著,是不期而至的閃電,彷彿要將我足下的山巒撕裂一般,合著地動與山遙,朝著我立足之處,迎頭劈下。

第二十五章 天地靈石

狂風吹得我滿頭滿臉的髮絲亂拂,小小的身子跌落在人群中,叫他們團團合圍住。不過是眨眼間,身下的山脈已硬生生被扯開了一道蜿蜒扭曲的縫隙。

我趴在猶在不停顫抖搖晃的石縫間,死命攀住胸前那一方凸起的岩石。

頭頂上方,猛然響起一陣巨大無比的轟鳴聲響,身旁那些人早已齊齊作鳥獸狀四散而逃,一個個,竟忘了往日的矜持與尊貴,一邊逃竄,口中還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著。

「是天地靈石——」

「真是天地靈石!」

我扭頭循著他們的眼光瞧去,但只見天空中果真有一塊黑漆漆的物什正徐徐朝我砸來。足足有半個山丘大小,幾乎遮蔽了整個日頭,彷彿要將我滅頂般,直奔著我容身的山脈而來,在我身旁畫了一道圓形的結界。

青痕在課業上一早學過,天地靈石,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須是重譴。

天地間,除了兩位帝尊,即便你是上神,一旦靈石落下,縱然你再有萬年多少萬年的修為也是徒然。因為它非但重過一座山丘,更兼有天地的靈氣與法力,只要被它罩住,哪怕你生有雙翅,也插翅難飛。

我抱著懷內的石柱,仰著小臉,呆呆望著自個頭頂愈來愈近的陰影,一時間,竟忘了呼救。

遠處,那些仙家正躲在結界外,七嘴八舌,唾沫四濺地向我指手畫腳著。

「唉,小鯉魚,你這下可知罪了麼?」

「二位帝尊面前,豈容你這樣的妖孽放肆?!即便帝尊不罰你,天地也不能容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要我說,這只鯉魚精也真是自取其咎,你我見了帝尊尚且不敢起身,她竟然在兩位帝尊面前非但不跪,還敢當眾直呼帝尊的名諱,真是,真真是——」

「今日,是百萬年才能一遇的創世大典,何其隆重,何其尊貴,天地都為之同慶,她一個小小的下界小妖,犯下如此重罪,怨不得要驚動了靈石。」

「我聽說這靈石還是四百萬年前才落下過一次,嘖嘖嘖……」

我一個激靈,一把鬆了身前的支撐,手足並用地急急向外爬去。才往外挪了一小步,半個腦袋還未探出那道結界,那塊靈石就像一早猜到了我的用意一般,一股極強勁的應力隨之向我迎面擊來,將我重重撞落在它的陰影之下。

那方漆黑陰冷無比的靈石,眼看著離我不到三尺了呢。

一旦它砸下,別說小命不保,青痕的身子恐怕也要變成一灘最是醜陋不堪的肉泥。

我摀住腦袋,徒勞地以手代步,爬至結界的邊緣處,抬頭望向原先的高台之上,扯直了嗓門拚命尖聲叫著。

「歧華,救我——」

才叫了一聲,頭頂的靈石似乎有了響應一般,應聲重重再往下加速墮著。

我蜷緊小小的身子,小臉上嚇得毫無顏色,即刻改口道:「師傅,師傅救我——」

「赤霞——」

可是,青痕一連叫了許多聲,除了那些仙家膽小如鼠輩般的呱噪之聲,耳內,再無人應。

歧華,青痕只剩下一百九十三年不到的光景,青痕不想死呢。就算是死,青痕平素最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我可不想被這塊醜陋無比的破石頭砸成一坨肉餅呢。

Rank: 4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2-10-14 23:12: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指點

疾風,從人眼前呼嘯而過,割得人臉生疼。空寂的山谷中,不斷迴盪著我淒厲無比的尖聲,一聲一聲,卻始終沒有人應。

「小鯉魚。」

我驀地回過滿是狼藉的小臉,驚喜之極地望向身後之人。眼前,只能瞧見她一幅白色的裙裾,費力地朝我伏下身子,埋頭望著靈石下方的我。

柔軟的髮絲叫風拂起,素淨的嬌顏之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惜,春水般的一雙明眸內,似也閃爍著瀲灩的淚光。

我即刻噤聲,握緊小手,一顆心在滿是泥灰的衣衫下生生地疼,一時間,竟忘了自個頭頂上的巨禍。

只見她咬緊唇瓣,纖細的身形剛要閃進結界內,遠處的雲朵上,即刻響起一句急聲。

「瑤英妹妹——」

我登時探出半個腦袋去,白水神女果然聞聲駐足,凝眸望著雲端之上的盛裝女子,柔美的嘴角,緩緩扯出一抹黯然的笑意。再輕輕彎下細細的腰身,好像一朵將折未折的落花般,朝我飛身而來。

但,還未等她欺身靠近,眼前,突然間又憑空多了一道綠色的電光,先她一步搶上前,一掌將她擊落,逼出一丈開外去。

傲然玉立在靈石前方,回身朝面前之人嬌聲冷笑道:「怎麼,白水神女又要等不及捨身成仁了?」

「就這麼急著想要成為上神?」

「這一次,雖說只是為了一個下下界的小妖,但咱們上上界的美名總不能都叫白水妹妹一人擔了去,妹妹說可是?好歹也成全玄女一次!」

幾個仙娥趕忙上前想要扶起她,白水往後讓了讓,硬是自個從地上強支起身子,摀住方才被九天玄女擊中的肩背,默然望著靈石面前的綠色身影。

結界外,早已是一片嘩然之聲。

九天玄女卻嫣然一笑,一面矮下身子,一面壓低了嗓音,用耳語般的音調向她低頭笑著:「玄女比你虛長幾歲,大限之前好心指點你一下,男人的心,可不是這麼得的。我說你拜錯了師,你信不信?」

我只管眼睜睜地昂首望著自個頭頂的怪物,高聲尖叫著,再怕死地閉緊眼睫。

靈石,就要落下了呢。

可是,我再等了片刻,竟不曾有物什砸到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眼縫,卻正好望進一雙不屑的眼眸中。

不知何時,九天玄女竟隻身衝進了距我不過半步之遙的結界內。一身的綠色羅衫,此刻,也和我身上這一件一樣,沾染了許多污漬。正用一雙雪白的手臂,為我用力撐住不斷往下墜落的靈石,嬌美的臉龐之上,因著痛楚,隱隱有青色浮現。

遠處,突然傳出一聲由遠及近的高聲。

「鯉魚精——」

「青痕——」

隨之,是一把蒼老嘶啞的嗓門,氣喘吁吁地在後叫著。

是師傅和赤霞呢。

我竭力又往前挪了數寸,一點一點在巨石下小心靠近那結界,望向人群中。

但只見半空中,有數不清的天將與冥將,正將靈石圍個水洩不通,成千上萬張各色各異的面孔,卻始終沒有我想要望見的那一個。

塵灰四起的山巒之上,只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踉蹌著推開擁擠的人群,一路哭喊著奔向我置身之處。

第二十七章 生機

頭頂的陰影愈發重了,那道原本深刻在岩石上的白色結界,突然間火星四起,一簇一簇,濺在青痕的髮絲和衣衫上,火燒火燎般的痛。

「鯉魚精!」

我瞧一眼那塊距我不到一尺的巨石,才要應聲,哪知一小簇飛起的神火又朝我襲來,雖隔著衣衫,早已被打回原形的小小魚尾登時被燙得冒出一縷「嘶嘶」的青煙。

我尖聲叫著,一邊伸出小手去拂,一邊連滾帶爬地向後逃著。

豈知那團火焰似有了靈性一般,即刻調轉方向,繞過我身旁的九天玄女,直奔我的手心撲來。緊接著,原本冰冷的手心處,好像被火紅的烙鐵粘上,逃也逃不出,甩也甩不脫,整座山谷都聽得見我的慘叫聲。

「鯉魚精。」

「赤霞,休得胡來!」

赤霞的指尖,只與我相隔四五步,細瘦的身形眼看就要飛過那道可惡的結界,腰間的衣衫卻硬生生叫師傅的長袖捲住,絲毫動彈不得。

兩行最是清亮不過的熱淚,沿著那雙狹長的鳳目不斷滲出,絲帛斷裂之音,水火相接之聲,一聲一聲,重重砸在人心內。

天地靈石猛地一個傾斜,九天玄女的身子也隨之俯下,不斷有水波一樣的光華自她的衣衫內散出,愈來愈弱,愈來愈不支,滿臉鄙夷之色地朝我啐道:「愚不可及的蠢物!」

我四下轉著腦袋,根本顧不上正經瞧她一眼,眼睛只管盯著我自個面前的那圈結界,生怕哪裡又莫名竄出一簇神火。

它們只衝著青痕呢。

「放心,你死不了。」

我理也不理她,眼見那些火勢才剛消停,登時支起身子,一個勁地朝著結界外叫喚著:「師傅,師傅——」

「青痕不想死呢!」

「鯉魚精——」

「青痕。」

「師傅,您不要青痕了麼?」

「青痕,不是為師見死不救,師傅教過你不知多少遍,就為了這篇課業,為師硬是罰你餓了三日,青痕都忘了麼?天地靈石,無影無形,無根無定,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定是重譴。一旦你犯下重罪,再多人救你也是徒然,因為它認得你,也只認你。」

「別說是為師這樣淺薄的道行,即便是玄女那樣的法力,也只能替你撐住一時。除

了二位帝尊,任何人一旦越過結界,除非他——」

九天玄女似是冷笑了一聲,師傅果真不敢再吭氣,一面用另一隻衣袖擦著他永遠也擦不盡的汗膩,一面老淚縱橫地望住我,瘦削的長面上,彷彿一瞬間就老了上百歲去。

我輕輕扭過小臉,佯作去看遠處的那些個面目可憎之徒,一點一點握緊滿是燎泡的手心。耳畔的風聲逐漸消去,整座天地間只剩下靈石挪移的響動。

我忽然覺出不對,一個飛身就撲過去,撲在那道無形的結界壁上。

銅牆鐵壁一般的結界,擋不住漫山遍野四散開去的淺淡氣息,好像世間最清香不過的梨蕊,卻又遠甚過世間任何一種花蕊之香。

只見一名全副盔甲的冥將翻身在他面前跪倒,青痕認得他,是他身前效命的莫顏呢,埋首向他回話道:「稟帝尊,天地頂已取來。」

未等他接腔,他身邊白衣飄飄的玉帝帝尊已然背負著一雙手臂,低頭斥道:「既如此,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救人?!」

「是。」

「嗯?」

「稟帝尊……依照天則,天地頂只能救出一人性命,小的們——」

「哦?你們不說,我倒忘了。不過,這件事倒不歸本尊管,生死之計,從來就歸你們冥帝帝尊管,你們就照著冥帝帝尊的意思處置好了。她與玄女二人,孰生孰死,那是冥帝帝尊的職權所在。」一面說,一面還朝我斜睨了一眼,眼角帶笑,比起之前更加和氣呢。

我心內不免暗自得意,翹首望著自個面前那副高大的玄色身影,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滿是殷殷的期盼。

他卻瞧也不瞧我,只低頭冷眼瞧著我身後的綠衣人,一張俊俏的面孔之上,瞧不出絲毫動容。

我歪過腦袋,故意再往他跟前湊了幾分,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卻硬是不敢再輕易開口喚他。

頭頂的天地靈石果真往上移了數寸呢,九天玄女似也鬆了一口真氣,這才丟了手,輕輕摀住面龐,一連咳嗽了數聲。

等到再抬起頭,那張蒼白的素顏上,微微綻開一朵嬌美的笑靨,強撐著朝他俯身叩拜道:「帝尊,靈石滅頂乃重譴,靈石落下,便再無落空之僥倖,除非是帝尊跟前的天地頂。但,即便是天地頂出世也只能救下一人,玄女自是一早就知道,所以才會闖入這結界內。」

玉帝不動聲色地一笑,不疾不徐地搶先接過話茬道:「這又是為何?莫非玄女一早

與這鯉魚精相識?」

玄女搖一搖頭,朝著玉帝盈盈再拜道:「稟玉帝帝尊,玄女與她並不相識。」

「哦?那我就更不解了。」

玄女轉下眼眸,忽閃著兩道幽深的長睫,宛如兩汪春水般拂過人眼前,含笑向他軟聲應著:「玄女雖說與她素昧平生,不過,玄女自個願意救她一命。」

「玄女,心甘情願。」

「冥帝帝尊,玄女在這天地間活了五十萬年,見過太多生離死別,早就覺得厭倦。長生未必是喜,短壽未必是悲,在玄女看來,生與死,不過是人的執念罷了。」

「帝尊,再過片刻,即便是天地頂也抵不住靈石的份量。玄女想,左右橫豎不過都是一個『死』字,此時死與五十萬年之後再灰飛煙滅,老死倒不如早死來得解脫些,就算平白便宜了這只貪生怕死的鯉魚精也不錯。」

「有些擔待,總不能總讓一些原本柔弱之人去擔待,玄女既身為上神,就該有些上神的樣子。」

她咬住嘴唇,狡黠地側過小臉,瞧一眼遠處的人群。眸光在某處刻意多停留了一會,突然間冷下一張俏臉,掉頭向身旁那些冥將喝道:「諸位冥將,還愣著為何?還不趕快將這只妖孽拖出結界去?!」

我樂不可支地在她身後瞧著熱鬧,就連身上原先那些傷處,竟也不十分疼了呢。

只見他傲然玉立在原處,一副高大的身形紋絲不動。

一雙眼眸內雖深不見底,面色卻是再淺淡尋常不過,嘴角的痕跡也好像是若有若無的笑意呢,從頭至尾,好像壓根就沒瞧見過青痕。

可是他面前的那些個冥將見了,登時嚇得跪倒了一大片,好像滿地的螻蟻,一個個低頭斂目,大氣也不敢出。

荒野之上,只除了他和玉帝帝尊二人外,其餘人等,沒有一個人敢再立足,就在我眼前,跪成了五色斑斕的人山人海。

第二十八章 推波助瀾

天幕漸漸暗沉了下來,暮野四合,遠處的蒼穹之上開始有閃爍的星子隱隱浮現。

這一次,依舊是玉帝帝尊率先發的話,眸光淡淡睨一眼自個身側之人,這才點頭笑道:「都起來吧。」

他只不置可否地一笑,滿山的眾人瞧了,有一些才剛起了一半,待瞧見他的笑容,登時嚇得趕緊再弓下身子,一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狼狽模樣。

有始終不敢起身的,埋頭佯作沒聽見玉帝之言繼續跪拜;有聽了玉帝之言才要起身,瞧見他的笑意趕緊再跪回地上的;也有一些,低頭一面拭汗,一面仍顫顫巍巍咬牙立著。

原先整齊異常的人海中,頃刻間亂成一鍋粥。

山風拂過人的衣袂,他縱聲大笑,隨意揮一下廣袖,示意那些人起身。

眸光掠過我,移目看向遠處那些手執法器的冥將,我順著他的眼光扭頭去瞧——只見那些人的鎧甲之下,不知何時竟然已叫汗水浸濕,有許多,臉上甚至已經變了色。

天地頂,分明已經抵不過靈石的下墮之勢。

他收了笑意,看向莫顏的眼色驀然間深了一層下去。果不其然,耳內隨即傳來一聲怒喝,向我厲聲喝道:「鯉魚精,你知罪麼?」

我心內雖然也「砰砰「直跳,一張小臉卻是繃得再緊不過,瞧也不瞧面前的莫顏,只管歪頭望著他。

歧華,我已經知道你心內其實也喜歡我呢。

頭頂的陰影在一點點加重,髮絲叫風鼓起,拂滿了我小小的身形。

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又聽見玉帝帝尊低低輕咳了一聲,然後是莫顏的沉聲緊接著再傳來。

「鯉魚精,你膽敢於創世盛典之上犯上忤逆,要不是九天玄女為你抵住靈石,你早已——」

「咳咳咳。」

「冥帝,我知道你一向執法森嚴,按說天地萬物也確實該依循天則法則裁奪,不可有一念徇私妄度。這件事原本也不該我多言,不過,我與這鯉魚精倒是有幾分眼緣,也算是舊交。如今,既然九天玄女都願意替她抵罪,也算是她前世的造化,與其在這裡和一個冥頑不靈的妖孽浪費口水,不如就照玄女的意思便宜行事?玄女……你可曾反悔?」

「稟帝尊,玄女豈會反悔?」

「嗯,只不知冥帝帝尊以為如何?」

「稟帝尊,小的不服!」

「哦?人家玄女自個心甘情願,你又為何不服?」

「稟二位帝尊,玄女乃上界上神,她的身家性命又豈能與這行跡敗壞的下界小妖等同視之!玄女不過出於一念之仁替她抵住靈石,若帝尊就此判定她命該為其抵罪,小的們實在心寒,心內更是不服氣!」

「稟帝尊,小人也認為二郎神君說的極是。」

「稟帝尊,小的倒以為……既然玄女願意為其抵罪,時不等人,靈石眼看就要墮下,不如就赦了這無知才無畏的小妖吧?」

「冥帝帝尊,玄女方才說過了,我心內實是厭世,是我心甘情願為其抵命。」

……

莫顏抬頭瞧一眼愈來愈近的靈石,再也顧不得其他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往前一大步,朝他埋首跪倒,高聲回道:「帝尊,天地頂已然抵不住靈石之勢了!」

「稟帝尊,再不收回天地頂,恐怕要折了重器!」

「帝尊——」

話音未落,火借風勢,那道白色的結界陡然間又燃起烈焰,不過眨眼間,就在人眼前燃成熊熊的火圈,將我與玄女緊緊禁錮在靈石的下方。

「帝尊——」

「帝尊——」

這一回,是漫山遍野此起彼伏的高低聲,除了那些冥將,山上諸人竟一起跪倒,山呼之聲,叩拜之音,響徹了整座軒轅山脈。

第二十九章 去而復來的長刺

我眼見不對,顧不得滿身的傷痕,連滾帶爬地跳起身,一頭撲在那道愈燃愈烈的結界上,朝他尖聲叫著:「青痕不想死呢!」

「歧……」

「不要,不要!」

「青痕不要被砸成肉餅呢!」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再移開視線,低頭瞧著結界內的我,一雙眼眸內竟沒有一絲波瀾,朝著一旁的莫顏冷聲命道:「即便折了天地頂,也給我救出玄女。」

「是。」

「帝尊,玄女說過——」

他果然是這天地間再至尊不過的至尊之人,不等他的話音完全落盡,天地靈石已然像等不及,我身邊的火圈內應聲冒出數不清的火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撲在我身上。

先是髮絲,再是衣衫,隨後,是衣衫下的小小魚尾。

一處一處,叫那些以示懲戒的神火點燃,當我的肉身為油脂,燃出極亮眼的小團火焰,好像在我小小的身軀之上,盛開了許多許多簇春日繁花。

春日的暖風,似刮得更緊了些呢,炙熱的暖風中,他瞧也不瞧我,拂袖大步揚長而去。

只落下白衣飄飄的玉帝帝尊一人,獨自玉立於通紅的火光面前,輕輕朝遠處的天將

點一點頭。

隨之,有數不清的天將向靈石湧來,與原先的冥將一起,合力撐起巨大的天地靈石。再用一道又一道耀眼的仙索,將我身旁的玄女牢牢縛住,小心移出結界之外去。

在一閃一滅的光華間,她朝我低低俯下身來,低頭望著靈石之下的我,一張蒼白的容顏上,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鄙夷之色,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再慢慢搖一搖頭。

我陡然想起什麼,調轉小臉,顧不得心內的尖利之痛,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對著結界之外早已哭成淚人的師傅和赤霞,撕心裂肺般連聲叫喚著:「赤霞!赤霞!」

「鯉魚精。」

「赤霞,幫我!」

頭頂的巨石,下墮之勢雖緩,卻仿似山一般深重。

我縮緊身子,竭力向外探出一角小臉,眼前那道火圈竟一寸一寸熄滅了呢。不但火勢暫歇,就連原先岩石之上深刻的白色印記,也一併隨之消去。

這一次,師傅果真不曾再攔著赤霞,任憑他一頭衝進方纔的結界內,衝至我跟前。

數不清的天將與冥將將靈石圍得牢不可破,我徒勞地用小手撐住頭頂的巨石,迭聲向他尖叫著:「青痕懷內——」

「青痕懷內——」

在青痕懷內的衣袋中,一直貼身藏著那本札記,以及那些曾經是泥偶的小小泥團。

它們一個個都是青痕的寶物,青痕自個還可以再轉世,可是這些物什並沒有靈性,一旦它們和青痕一起被靈石砸成肉餅,化為齏粉,就再不能復原。

赤霞早已泣不成聲,哽咽著伸出手掌,一把探進我的懷內。

手指才觸及我的身子,忽然像被刀刃扎到一般,手臂顫了一顫,硬是咬牙自我的貼身衣袋內取出那只木匣,隨後,是一坨一坨小小的泥巴。

鮮紅的血漬,自他的指尖汩汩溢出,卻不是我的。

去而復來的長刺,離開青痕那麼久,終於在這一刻失而復得。

血漬,染紅了木匣,也沾染了他手心內的泥團。一張臉孔叫火光映得通紅,緊緊抱著懷內的物什,眼睜睜看著面前那塊山丘一般大小的天地靈石轟然間向我砸落。

「鯉魚精,你跟著我念——天地靈石,無影無形,無根無定,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定是重譴。」

「鯉魚精,你給我站住!師傅才出門半日,你又要逃課不成?」

「你整日只知道玩耍,才被餓了三日,怎的如此不長記性?!」

「你歪頭瞧著我作甚?你以為你這樣朝我笑,我就會饒了你?這一回你休想!」

「你給我乖乖回去寫字去,寫不完這篇課業就不要想走出學堂!」

「鯉魚精!」

「這是什麼字?你自個認得麼?」

「靈石乃天地重器,和冥帝帝尊跟前的天地頂一樣,千百萬年來,吸收天地之精華,早就有了靈性,你再這樣頑劣,小心它瞧見你如此糟踐它,專門墮下來砸爛你的尾巴!」

眼前,已經愈來愈黑,天地,也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細縫。

身上的重負,如斯沉重。

我鬆了一雙佈滿燎泡與傷處的手臂,小臉伏在冰冷的岩石之上,蜷緊自個小小的身子,輕輕合上眼睫。

第三十章 心所在(1)

眼前,果然又是那處熟悉的殿宇。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呢。

直著脖頸,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青痕——」

「有沒有叫青痕的?!」

可他明明已經瞧見了我,偏要故意叫得如此起勁,懷內捧了一本名冊,惡狠狠地瞪著十步之外的我。

週遭那些排隊等著投胎的凡人們聞言,登時一起移目看向人前的我,那副神氣只當我是耳背一般。

我佯作充耳不聞,理也不理,低頭扶著我身邊的石欄,故意磨蹭著,往前小步小步挪著魚尾。

青痕渾身都痛呢。

「鯉魚精,你沒瞧見我手裡這碗忘川麼?」

「一個個看什麼看?!給我按次序排好!沒見過忘川水,還是沒見過奈何橋?這一世沒見過,下一次就都熟門熟路了!」

「我說鯉魚精,上一次就讓你從我跟前溜了,小爺我居然為此被罰了一個月的俸祿!你給我抓緊點,別盡在那磨蹭,是不是還想著溜號?」

「我說,自打小爺在這奈何橋邊當差起,還從未見識過像你這樣的妖精也有輪迴之說!輪就輪吧,居然七年間就輪了兩次,真是白修了那麼點道行!就連那些赤手空拳的凡人,我看也沒有你這樣短命的!」

我像被人硬生生戳到了痛處,頓時拉下小臉,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怒目看向他。

旁邊那位黑衣夜叉瞧一眼我的形容,伸出胳膊悄悄捅一捅他。

他頭也不回,眼睛只瞧著我,一面向自個身旁的同僚道:「你那天在輪迴道跟前當值,你當然不知道我被閻君罰俸一事。老哥你有所不知,當時,我也是站在此處當差,只因她身量小,我只顧和一個凡人糾纏,竟不曾留意她從我跟前溜過。」

話音未落,已然又換了一副猙獰的面目向我齜牙咧嘴地叫喚道:「你喝不喝?不喝就給個話,省得小爺我一直費力舉著!」

我昂起腦袋,繃緊小臉,竭力忍著不讓自個發作,眼角餘光卻一直盯著他手內的那碗黑色汁液。

那位黑衣夜叉歎一口氣,好言向我勸道:「鯉魚精,輪迴道之苦想必你也受過,喝了它,來世你將再也記不起這些個痛楚,我勸你你還是喝了吧。」

我歪頭斜睨他一眼,並不應。打入輪迴道之痛,自是不亞於先前的赴死之痛,這一點,青痕用不著你教呢。

只要喝下這碗忘川,下一世,就不會再記得先前的任何苦楚。除了眼前的輪迴之痛,還有先前的剝鱗之刑以及靈石滅頂之痛,也都不會再記得。

「鯉魚精,小爺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喝是不喝?」

我不著痕跡地往後又挪了挪, 雖說我在靈石砸落之前將那本札記交給了赤霞,可是萬一……萬一等青痕第三世轉世的時候,赤霞弄丟了呢。

那本札記上所記的,都是青痕的寶物。

萬一,萬一它叫赤霞弄丟了,青痕豈不是得不償失?青痕不想連玄蛇精也一併忘了,還有……還有那只矯情呱噪無比的笨鳥。

「鯉魚精!」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小手接過他手內的物什,滿滿灌了一大口,塞得小臉上鼓鼓囊囊。

「你幹什麼?!」

我伸手將那只空了一半的碗遞還給他,身子趕緊再往後挪了半步去。青痕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喝下這碗漆黑腌臢的物什呢。

如果我實在痛得不行,我可以在輪迴道內再嚥下它不遲,如果我可以噙著它一直忍到我出了輪迴道,等我尋回那本札記,青痕再喝了它,也正好可以一併忘了先前所有的痛楚,就算……就算以後青痕再見到他,青痕的四肢百骸也不會再痛了呢。

「鯉魚精,你做什麼?趕緊給我嚥下去!」

眼見那名白夜叉又要上前對我動手,他身邊的那一位趕緊再湊過來,偷偷瞧一下面前的眾人,附在他耳邊小聲勸說著:「算了算了,何苦和一隻無知無識的妖精鬥氣,你我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瞧見罷了。」

「這——」

「鯉魚精,你還不快走?!再不走,小心耽擱了自個轉世的時辰!」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是賀老六,賀老六在不在?!」他一面高聲喚著,一面還故意朝我擠眉弄眼地示意呢。

我強抑著心內的得意,顧不得全身的痛楚,穿過黑夜叉為我攔下的通道,一路樂顛顛地朝前溜去。

Rank: 4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2-10-14 23:13: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心所在(2)

還未等我走到那座陰暗森嚴的大殿近前,長階上,已經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傢伙一早迎了出來。

頭頂犄角,腳踩皂靴,一身褚色衣裳,生生襯著一張青色長面,臉上偏又生著癟嘴塌鼻,實是醜陋之極。

我才剛遠遠瞧見他的模樣,登時就止了步子,心虛地扭過腦袋,故意不去瞧他。

可他也正眼瞧都不瞧我呢,只顧自個低頭忙著跺腳,一面頓足一面朝我低聲命著:「鯉……魚精,你還不趕緊……隨本判官過來?!」

而他此刻以手指的,正是上次那座偏殿。

我即刻握緊小小的拳頭,瞧瞧那座偏殿又再瞧瞧他,衣襟下的心口處又開始一陣一陣地抽搐,痛得我差點就嚥下滿口的苦澀汁液。

他也惡狠狠地瞪我一眼,那副天生的青面上,眉長入鬢,一雙眼眸瞪得比青痕還要圓呢。

「你瞪著我作甚,你以為我想瞧見你?!三界中,除了冥帝帝尊,誰能有那個法力送你入輪迴道?非但我不能,就連閻君本人也沒那個本事。」

「還不給我快走,盡在那磨蹭什麼?!」

眼前,就是那座偏殿的大門了呢。腦後,突然傳來一陣掌風,掌風呼呼,似要將我一掌推入殿內。

藉著那股風勢,我忽的一個閃身,躲進他身旁那扇洞開的門扉背後,一點一點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朝內張望著。

他抬手望著我,似還要劈下,猶豫了片刻,終究是收了手。

壓低了嗓音,俯身再向我喝道:「鯉魚精,閻君有令,叫你先好生在此處候著!哪裡也不許去,不准隨意亂闖,你聽見沒有?好生給我聽清楚了!」

空蕩蕩的大殿內,果真空空如也。

這一次,他果真不曾再來此處。

「你不用瞧我,瞧我也沒有用。我倒是想幫你入輪迴,可惜天則上不曾寫過如何送一個妖精入輪迴道!」

「你先在這兒等著!這盞長明燈,要直至亥時才會油盡,要是過了亥時,人還不到,你就只能等著油盡燈滅。」

「怎麼,你還沒聽明白?簡單說吧,油燈滅時,若還沒有人前來送你入輪迴道,也就是你的大限之時,這回你懂了吧?」

「不然,你方才瞧見的那些個凡人為何一個個要如此猴急,急不可待地搶著去投胎?因為依著天則,他們中的每一個也都只能有一個時辰用於轉世,誤了時辰,只能怨他們自個命苦。」

「來人,給我看好這只鯉魚精,不許她私自出這殿門半步,若有半點差池,小心爾等的腦袋!」

「是——」

「小的們領命!」

我滿臉驚悚地盯著自個面前那簇手指般大小的火苗,一陣疾風拂過,燈影也跟著一齊搖晃,顫顫巍巍,差一點就要熄滅了呢。

待到再回頭望去,不過是眨眼間,身後之人早已溜之大吉。

我循著牆根費力地移步過去,忍著身下的痛楚,踮起小小的尾巴,翹首往燈影內望著。

但只見淺淺的燈盞內,果真只剩下一抹若有若無的油潤,瞧那副光景,只怕等不到亥時就要油盡。

那道微弱的光亮映著我的週身,落在那些醜陋不堪的新傷舊傷之上,就連青痕自個瞧了,都覺得噁心呢。

我扶著殿內那張僅有的條案,一點一點矮下身子,蜷緊小小的魚尾,蜷縮在條案跟前,仰頭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面前的火苗。

眼見它從青痕的手指大小,逐漸變成黃豆大小,再一點一點縮成豌豆,直至愈來愈小,幾乎就要不辨。

陰森異常的大殿內,頃刻間就暗淡了下來,好像一張巨大無比的血盆大口,眼看著就要將我吞沒。

「這盞長明燈,要直至亥時才會油盡,要是過了亥時,人還不到,你就只能等著油盡燈滅。」

「怎麼,你還沒聽明白?簡單說吧,油燈滅時,若還沒有人前來送你入輪迴道,也

就是你的大限之時,這回你懂了吧?」

青痕並不笨呢,有些事其實我心內早就懂了。

是他自個親自下的令,叫那些冥將救出九天玄女去,軒轅山上那麼多雙眼睛都瞧見了天地靈石從青痕頭頂砸落。再說,他原本就是這三界中最是至尊無比的至尊者,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就連陰曹地府的閻君都是他的屬下,他又豈會不知青痕此刻的處境?

一陣清冷的風,偏要於此時吹進殿內,火苗不停搖曳著,似也在拚命掙扎,徒勞地想要在瀕死前綻出一朵碩大的燈花來。

我心內難過,輕輕回過小臉,不想再去多瞧它一眼,只管死死盯著漆黑的殿門外。

第三十章 心所在(3)

才轉過小臉,一股淺淡的香氣即隨風而入,身後的條案上也隨之傳出幾聲巨大的「辟啪」之響,原本就要熄滅的油燈,剎時間,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

幾乎與此同時,門口的小鬼夜叉猛地一齊跪倒,一個個俯首貼地,嚇得屁滾尿流。再往後,是一胖一瘦一路狂奔才至的兩個身影,未及站定,人已撲到在他的袍衫下。

青面判官身邊那一位,正是頭大如斗面孔漆黑無比的閻君本人。

「小的參見帝尊——」

「參見帝……」

……

洞開的殿門中央,玉立著一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高大身影,換下了玄色華服,一身最是素淨尋常的青色袍衫,卻依舊俊美得宛如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梨花。低頭默然望住我,輕輕朝身後那些人拂一拂袍袖。

歧華。

要不是滿口含著的忘川水,我早就尖聲叫出來,整張小臉恐怕都已經放出光來。

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身,才要拎著破爛的裙裾朝他撲過去,忽然間硬生生收住力道,只差一點就一頭栽在他足下。

他一動不動,只挑眉望著我,過了許久,才朝我冷聲斥道:「過來。」

我噙著口內的汁液,鼓著一張小臉,歪頭瞧著他。

身後的油燈分明又晃了一下呢,這一刻,他眼內的形容即便是在這燈影中細細瞧去,也絲毫瞧不出一絲端倪。

我有些洩氣地垂下脖頸,青痕心內其實並不想去呢,可是三界中,只有他能將我打入輪迴道,只有出了輪迴道,青痕才能再世為人。

只見他向我伸出一隻長臂,沉聲再命道:「過來。」

可是我此刻身下是一隻尾巴呢。我只抬眼瞧一瞧他,一面佯作去看殿內的四壁,一面歪歪扭扭地朝他移步過去。

才走了不過幾步,小小的身子已然落入他的懷中。

我的身量最多只能抵到他的胸前,一面接過我的腰身,長指則撫著我腦後的髮絲,不動聲色地向我道:「青痕嘴裡揣了什麼?」

我應聲摀住自個的嘴巴,彆扭地僵著身子,一臉戒備地斜睨著他的大掌。

他低頭瞧了我片刻,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移目看向空寂的大殿之外,淡淡接道:「妖孽。」

他竟然又叫我妖孽呢。

我心內氣得不行,鬆了小手,圓睜著一雙眼眸,直起脖頸,昂首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四處通明的大殿內,他的一雙眼眸亮得遠甚過九天之上任何一顆星子,雖仍同先前一樣深不可測,此時,卻已然清晰浮出一絲暗啞無奈的柔意。

「怎麼?還想忤逆我?」

話音未落,人已朝我俯下身來,覆住了我的唇舌。我猛地一個激靈,因著他的動作,喉內竟生生嚥下一小口忘川去。

我登時氣得小臉鐵青,才要發作,自個的脖頸處已叫他的大掌重重握住,硬是將餘下的汁液逼出我的齒間,盡數吞入他喉中。

那是青痕好不容易才瞞下的忘川水呢。

我心內怨憤不已,拚命在那道臂彎間往後掙扎著,手心用力撐在他胸前,一張小小的臉龐被憋得通紅。一簇又一簇炙熱的火苗卻自我的身內竄出,就連指尖處都能察覺到陣陣麻意。

「唔——」

「不許叫。」

可是我偏要叫,我不要你親我呢。

肌膚與衣衫相接處,是他汩汩向我輸入的暖意,至精至純至剛,凌厲強勁無比,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

唇舌相交,長舌緊緊纏住我的,力道之勁,硬要我與他一齊翻捲糾纏。

舌尖所嘗,先是忘川水的苦澀,隨之,是他哺入的甘甜滋味,清香醇厚之極,勝過世間最濃最淡不過的桃夭梨蕊。

此刻,他的懷抱如斯溫暖,我身內明明熱得不行,可卻偏偏不爭氣地一直不停打著哆嗦,倒好像我心內果真有多怕他一樣。

「青痕想我了?」

驀然間,一股熟悉的切膚之痛傳至我全身,又遠比之前更甚,隨之,再被他哺入的精氣強行壓住,此起彼伏,此消彼長,直至一點一點退去。

等到那陣痛意終於過去,他這才鬆了我的唇舌,將我緊緊抱在懷內,啞聲斥著:「蠢物。」

我轉下眼眸,不知為何,這一次,我卻沒有和他計較呢。

小小的魚尾趁機攀附在他身上,暗自歇一口氣。之前青痕一直拿它挪步,加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其實早就痛得不行呢。

他只當瞧不見,淡淡笑道:「青痕又不想開口講話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同你講話?

我可不想平白再丟了小命呢。我強作鎮定地昂起腦袋,本想滿不在乎地瞧他一眼,可不知不覺,竟又瞧走了神。

方纔,他的唇齒之間,好像有春日枝頭早起的玉露呢,我只顧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他,口內生津,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

他接過我的視線,兩道眸光也隨之深了數層,望了我好久,這才慢慢沉了面色。

「小鯉魚,你看著我。」

「進入輪迴道之後,這些真氣便會自你的身內溢出,為你抵禦那些輪迴之苦。你的左胸處,是你的心所在,一旦遇到外力,我給你的真氣便會自動聚集在彼處,為你護住心脈。」

「因著應力,你或許會有剜心之痛的幻象,但即便再痛,也不要用手摀住胸口,以免真氣不接,適得其反。你聽見沒有?」

「歧……華,我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嗯。」

「歧——」

「小鯉魚。」

「歧華。」

「青痕又想知道什麼?」

歧華,青痕其實想問的是,你原本只要隨意揮出一成中的一分掌力,三界中只除了玉帝帝尊一人外,任何一個上神小仙或者妖孽已然灰飛煙滅,更別提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既然你一早知道青痕的左胸處是我的心所在,為何還要用盡十成的法力擊向我的心脈?

我自他身前支起腦袋,佯作不經意地再瞄了他一眼,才要出聲,心口處冷不丁又一陣抽搐,痛得我齜牙咧嘴地皺緊小臉,埋在他懷內好半天不肯吭氣。

「青痕哭了?」

青痕才不會哭呢。我偷偷將滿臉的狼藉一齊糊在他身前的衣衫上,小手則緊緊攀住他的雙臂。

「小鯉魚。」

……

「歧華,剛剛我又喝了一小口忘川呢,等我出了輪迴道,我會不會忘了你?」

「青痕此時才要忘了我?」

「歧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我原本以為你也喜歡過我,我原本以為你和……玄蛇精一樣,還有那只口是心非的笨鳥一樣,心內也是喜歡我的呢。」

「可是,你寧願喜歡五十萬歲的——」我埋頭想了半日,卻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乾脆沒好氣地皺眉道:「可是你寧願喜歡那個五十萬歲的老妖婆也不喜歡我!」

一面說,一面歪過腦袋偷眼瞧著他的反應。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應,陰沉的眉目間,瞧不出一絲微瀾。

我不免有些竊喜,才要得意,身下卻一輕,等到我扭頭去看,面前已是青痕何其眼熟的雲海。

我一頭扎進他懷內,死死揪住他的袍袖,頭頂上方,卻傳下一句淺淡的冷聲,聽似淺淡,青痕硬是被驚出滿手心的汗意。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

「這一世,你是被靈石所傷,遠非所謂剝鱗之刑可比。要想活著走出輪迴道,即便再痛,你也得忍著。」

「我會在輪迴道之外等你,如果你敢因著一時忍不下而放棄,信不信我能叫你再痛上百倍千倍去?」

……

「歧華,你給我的真氣果真會為我護住心脈麼?」

「是。」

可是,身下的雲海深不見底呢。

我心內著實膽怯得緊,悄悄轉過小臉,忍不住再望向他,故意拖延著時辰同他囉嗦道:「歧華——」

「嗯。」

「那你剛剛喝了我的忘川水,你會忘記青痕麼?」

「小鯉魚,你再給我磨蹭一步試試?」

……

「青痕果真想知道?」

「嗯。」

「你儘管放一百個心,三界中,還沒有一件物什的法力能在我和玉帝身上收效。」

這一刻,他的臉上竟毫無表情,淡然瞧著輪迴道前的我,緩緩揮起衣袖。

一道耀眼的光束自他的掌心內呼之欲出,直奔我小小的身形而來。我嚇得一個哆嗦,緊緊閉上眼睫,忙不迭地抱頭躍入雲下。

綺霞,青痕直至此刻方才懂了。

青痕先前一直不明白你為何偏偏要喜歡滿嘴人肉氣息的張瑞文。原來有些事,就好比生與死之間的那條輪迴道,即便你明明知道它會痛到極致,可是你已經回不去了呢。

青痕平素最是畏疼不過,可是,如果我忍不下眼前的痛而放棄,他說他要叫我再痛上百倍千倍去。

身後的屏蔽已然被他閉合,在這往生赴死的輪迴幻境內,又只剩下青痕一人。

眼前,明明是潮濕陰冷一片,遠處狹窄的通道間,卻是烈焰滾滾,直衝雲端。有數不清的寒光兜頭落下,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閃電夾著驚雷撲面而至。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二世竟然要這樣去盡呢。

跋語

遠近的鸞鳥、仙鶴以及鳳凰神鳥齊齊舒展雙翼,一路歡聲啁鳴著,繞著溪邊的桃林上下翻飛。

此刻,一朵一朵堆砌成線的雲朵之上,密密麻麻矗立著的,正是全副盔甲的冥將。一個個手執法器,斂眉肅目,默立在五彩的祥雲間。身上的盔甲,映在金秋的日頭裡,閃著耀眼的金光。

百鳥齊鳴,百獸伏地,遠山近水而棲的妖眾們,以及天空中絡繹路過或是聞風趕至的大小仙家們,一齊稽首。

山呼一般的高低聲,撼山動地。

清淺的桃花溪水,掩映著林間的倒影,也映著那一副高大的青色身影,傲然玉立在那棵老桃樹的枝椏間,冷眼瞧著遠處的雲端。

仙樂陣陣,香風拂動,一大朵雪白的雲彩徐徐墮在人眼前。

一身大紅的衣衫叫風鼓起,髮絲隨風飛舞,其身後,正有數不清的天將如潮湧般自兩側而入,彙集在那些冥將左右。一黑一白,截然不同的盔甲顏色,分別在兩位與天地同壽的帝尊跟前效命的天將與冥將們,鱗次櫛比,遮天蔽日,幾乎將整座天穹遮蔽。

「哈哈哈……他們方才同我說,我還不信,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冥帝帝尊果然是在此處。」

話音未落,如血般的袍袖應聲在萬丈的高空中畫了一道半圓,不過眨眼間,眼前已是萬籟俱靜,整座天地都已在他的指尖化為結界。

寂寂的山谷間,儼然只剩下他與他二人而已。

樹靜風止,水淺無波,倒映著兩副同樣高大的身影。

他淡淡一笑,青色的身形巍然不動,背負一雙長臂,含笑向面前人道:「怎麼,玉帝又有何見教?」

「哈哈哈。豈敢豈敢!」

「只不過,有些話堵在我喉中,你也知道,照我的性子,實是不吐不快!冥帝想不想姑且一聽?」

「哦?願聞其詳。」

「千百萬年來,你我同為天地至尊,我掌管修為,你掌管生死,既互為牽制,又彼此存系。雖人人都覬覦功成,但,少有人不畏死。所以,他們一個個瞧見我,倒不及對著你時的那副阿諛巴結之狀。」

「是麼?」

「我的性子你自是瞭解,你的心性我雖不能說是洞悉,也算略知一二。千百萬年來,你風歧華生性清冷,已經清冷到讓人瞧不見一絲熱氣,三界中,其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無一人敢挑明吐露半句。個中緣由,無需我再多言?」

他挑眉望著自己面前的紅衣人,四目相接,精光相較,終化為縱聲的大笑。

「冥帝,我先前確實勸過你,不過後來,我倒是有些艷羨你那一副**自在的模樣。看來,清冷之人倒也有清冷的好處,至少,不用百萬年日日瞧著同一張呱噪的面孔,你說可是?」

「哈哈哈!」

「冥帝不用笑。我也想不到生性清冷的冥帝帝尊既清冷了千百萬年,也會在一夕之間轉性!別人瞧不出,就連我也被你蒙蔽了許多時日,其實自打你第一次帶了半副鑾駕送那小妖孽上九仙山起,我就應該猜到。」

「初始,我以為你不過是行跡洩露,再後來,我終覺不對。我就說,你風歧華一向便服簡行神龍不見首尾,為何會突然間輕易改了作風?!照你的性子,要想掩人耳目,又豈會如此放誕張揚?果不其然,果真是別有用意。」

「甭管你信不信,自打我第一眼瞧見這小妖精,那副天地不容的小性子我就瞧出不對,想不到真是你風某人的大作。怎麼,你風歧華也終有一日像我一樣,嘗到了作繭自縛的滋味?!」

「哈哈哈!」

「哈哈哈……」

一雙人,一雙天地間至尊之人,在這波瀾不起的山林間相視大笑。

「眼下,冥帝又親自帶了這麼多隨行,等在這桃花溪前,只為等那小妖走出輪迴道。這副陣勢,儼然已是一副恨不能要叫整個三界人盡皆知的模樣。此等心機,此等大手筆,就連在下都禁不住歎為觀止。」

「想就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叫那些迂腐短見之人死心閉嘴?」

「怎麼,玉帝有何示下?」

「冥帝客氣。」

「你風某人未娶,那小妖未嫁,既不違背天則,更不違反法則,除了有些不要命的,三界中誰人敢當面說三道四?」

「有道是春宵一刻,一刻千金。我還有最後幾句話要說,說完我就走,哈哈哈……絕不耽誤你佳人在抱!」

「玉帝,我說過,你的心意實是不難猜,但要想猜到我風岐華的心意,怕這世間還沒有一個人。玉帝信不信?」

「哦?」

「玉帝的心思,我一早明白。但,我風某人的行事作風你也略知一二。但凡我執掌這生死之計一日,你的那點心思,就絕無可能。不知玉帝聽明白沒有?」

「怎麼,我還沒開口,冥帝就已知道我所托何事?」

「哈哈哈。」

「哈哈哈……」

「好好好,我不耽誤你的吉時,祝冥帝從此心想事成,有什麼高下,咱們一百年後再議!不對,或許用不了一百年,就照某人的那點小心性,怕是兩年三年也未可知?冥帝說可是?!」

「哈哈哈……告辭!」

「風某不送。」

「不用不用,自是你的春宵要緊,哈哈哈……」

天上雲卷雲舒,那層透明的結界也隨著這些天將的散盡一併消去。

一彎清溪,頃刻間就起了漣漪,汩汩向上翻著水泡。疾風拂過,拂落了枝頭的殘葉,撲簌簌落了一地,卻沒有一葉敢落於他身上。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響自天而降,仿似有什麼物什應聲墮入水中,水波隨之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清淺水紋,仿似在水上憑空盛開了一朵又一朵的嬌蕊。

入話

水波,隨之蕩漾開去,一圈又一圈的清淺水紋,好像人的心花,又仿似在我的頭頂憑空盛開了一朵一朵淺淡的嬌蕊。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顧不得去瞧堤岸之上的青色身影,握了一縷髮絲,趕緊低頭去瞧青痕自個在水中的倒影。

小小的臉龐上,果真有幾道黑乎乎的印記呢。除了臉上,原先的魚尾處,竟又多了許多處淺淺的淤青和斑痕。

我心內急得不行,幾下扯掉身上僅剩的幾條襤褸,忙不迭地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溪水,彎著腰身在水中,一面照影,一面用力揩拭著自個的全身。

水花四濺,濺得岸上之人滿身的濕漉。

我隨便睨他一樣,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只顧埋頭仔細數著我滿身的痕跡。

一處,兩處,三處……

小臉上的黑灰倒是洗掉了呢,可是——

我突然尖聲叫起來,青痕的手心處,竟然又憑空生出了幾處醜陋的斑痕,一塊一快殘缺不齊,顏色血紅,瞧得我恨不能即刻將那雙小手剁掉。

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比起那些肌膚似雪的仙娥神女,青痕的膚色原本就不甚白皙,此刻,又多了這些個礙眼的印記,怕是又要遜色了幾分呢。

還未等我的尖聲落盡,頭頂上方驀地傳來一聲呵斥。

「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我哪裡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你和我說過那麼多話,我怎麼可能一一都記得?再說,青痕身上這麼些傷處,都是因了你的緣故呢!

我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才要發作,忽然又想起什麼,有些心虛地抬眼瞧一遍週遭的動靜,硬生生嚥下了隨後的惡言。

魚尾,故意在水下輕輕轉了一圈,背過小小的身子,背對著他,繼續瞧著我水中的倒影。

「青痕當我在說虛言是不是?我數至三,你再給我光著身子試試?」

我回頭胡亂瞧一眼身後,才瞧了一眼,突然滿臉放出光來。青痕方才竟然沒瞧見,他足下的草坡之上,正鋪了一件粉色的羅衫呢。

我一下衝過去,小手攀住近岸,拾起那件簇新的衣衫,往上又浮了浮,在自個身上四處比劃著。

「青痕喜歡?」

我心內明明「砰砰」直跳,攥著手內的物什,繃緊小小的臉龐,佯作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歪頭瞧著他。

他只一笑,徐徐矮下身子,長臂接過我的小手,掰開我緊緊攥著的一隻手心。我登時好像被人瞧見了短處,氣急敗壞地拚命推著他的手掌。

「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眼見掙不脫,骨碌碌再轉下眼眸,向他綻開一朵笑顏,嬌聲應道:「我先前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

他笑:「那又怎樣?」

我神氣活現地昂起小臉:「青痕不記得了呢!」

「是麼?」

「嗯。」

「青痕果真不記得了?」

我偷偷睨一眼遠處的水道,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接道:「你認得青痕的前世麼?」

「哦?青痕倒是記得自個是轉世。」

「這麼說,青痕果真不記得我了?」

我試著再往下水下掙了掙,意圖掙脫他的鉗制,他眸內一沉,長臂猛地用力,我小小的身子已然從落入他的懷中。

肌膚才接,青痕的四肢百骸果真又竄出一道又一道撕心裂肺的蝕骨之痛,我痛得「嘶嘶」吸著氣,小臉上皺成一團。

幾乎與此同時,一條小舌已經叫他的唇舌纏住。

「唔!」

不過才叫喚了一聲,一件滑溜溜的物什就隨之墮進了青痕的喉內,差點沒將我噎死。

「青痕不要再吃呢!」

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的光景,歧華,我討厭你喜歡白水,討厭你讓我供養那枚蚌珠,平白取了我萬年的壽數。

方纔,要不是害怕你會讓我再痛上百倍千倍去,方才在這輪迴道內,青痕差一點就放棄。青痕一向最是愛惜自個的小命不過,可是,那份無休無止鋪天蓋地的痛楚〔517z小說網·www.517z.com〕,竟絲毫不亞於之前的靈石滅頂之痛。

青痕痛呢。

因著怨憤至極,我竟忘了他本是這天地間至尊之人,一張小臉氣得鐵青,伏在他身上,握緊自個小小的拳頭,死命捶著他和身下的草泥。

「你給青痕吃了什麼!」

「小鯉魚。」

天地洪荒,那一彎桃花溪水清淺依舊。他的一雙長臂似要將我捏碎,青色的衣衫上,俱是被我潑上的溪水和淚漬。

「歧華。」

「嗯。」

「青痕不要在此處呆著。」

此刻,天色已然放亮,萬一讓花鯉他們回來撞見,瞧見我滿身的印記,他們一個個一定會平白笑話青痕呢。

「給我閉上眼睛。」

可我偏不要閉上眼睛。

足下的雲高雲低,清風拂過人身側,髮絲交纏,任由我小小的魚尾緊緊纏住他,飛越過歷歷山川,飛躍過四季更迭。

Rank: 4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2-10-14 23:16: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鵲橋春水

連天的宮闕高聳入雲,極目望去,五彩斑斕的霞光,好像是漫天點亮的烈焰,熊熊燃燒在巍峨肅穆的重樓玉宇間,織成天地間最濃艷厚重不過的織錦,暈染了半壁天穹。

一隻一隻各色各異的神鳥,鋪展雙翅,在霞光內引頸穿梭。一簇一簇的花樹,盛開在美玉一般的水泊間,長階前。

花香四溢,花落似雪,拂滿了青玉長階。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眼前,那些素衣素顏的仙娥以及手執長戟短刃的冥將跪了一地。數步之外,他緩緩朝我回過身來,一副俊俏的面龐上,只餘淺淡的冷意。

「帶她去碧霄宮。」

「是。」

「稟帝尊,太上道君、老君、東王公等人正在太霄宮等著覲見。」

我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小小的魚尾不著痕跡地再往後挪了挪。

他也在瞧著我呢,不過只瞧了一眼,就已經拂袖大步而去。

幾個仙娥剛想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其中一個冥將卻已自他身後的隊列間扭扭捏捏地奔到我跟前,翻身跪倒,才要開口,摸摸自個的頭盔,一副畏首畏尾欲言又止的膽怯模樣呢。

「你……不認識我了麼?」

我歪過腦袋,再彎下小小的腰身,湊到他跟前仔細瞧著他的面孔。

可是,青痕並不認識他呢。

一位年長些的仙娥俯下身,小聲勸他道:「無尾。」

原來他竟叫無尾。

我一早忘了先前的痛楚,小臉上滿是取笑之意,斜眼睨著他,摀住自個的嘴巴,格格輕笑出聲。

他即刻飛紅了面頰,飛快地抬眼瞧一瞧我,低頭支吾著向我道:「上……上一次,你被幾個東海龍宮的爪牙押到幽冥殿前,正好是我和……揭末當時當值。」

我心內登時起了計較,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沉下小臉。

他見我不應,這才抬起碩大的腦袋,一臉心虛之狀地瞧著我,結結巴巴地再道:「你……果真不記得我了?」

我佯作滿不在乎地睨他一眼,繃緊小臉,脆聲應道:「青痕不認識你呢!」

「是。」

「無尾,你先去當差吧。」

「鯉……這位姑娘,請隨我們過來。」

那些仙娥一面說,一面偷眼瞧著我身下的尾巴,一個個面露難色,卻沒有人敢吭聲。

面前的長階直上九霄,我仔細望了半日,這才強作鎮靜,輕捻指尖,低頭在心內默念著咒語。沒成想,一口氣變出的,竟然是一副瘦骨伶仃奇小無比的竹竿模樣。

我鐵青著小臉,硬著頭皮再去重新變回。

這一次,雖勉強變成了一雙人足,可腳背上,一道一道,落於人眼前的,分明是再醜陋不過的淤青與紅斑。

我攥緊小小的手心,昂著腦袋,也不管足下的痛楚,大喇喇地就往面前的玉階奔去。

才爬到一小半,一雙人足就已然開始不爭氣地吃痛。

我停下步子,假裝立在那青玉鋪就的長階上,伸出一隻小手,只當是去接自個頭頂之上不住飄落的白色花蕊。

一朵一朵,不過片刻,便已落滿了小小的手心。

粉色的羅衫叫風拂起,就連髮絲上,都沾染了週遭的清甜之香。清淺素淡至極,一如他身上的那股淺淡氣息。

「赤霞,不可渾說。」

「師傅,赤霞並不曾胡言!」

「唉,赤霞,你不懂。讓這小魚精見識見識何為尊卑也好,或許只有見識過了尊與卑的雲泥之別,她的性子才會有所收斂也說不定。」

歧華,你非但給不了我一滴眼淚,青痕與你之間所差的,又何止是雲泥之別?我就連你叫我去的碧霄宮都攀不上。

四下的殿宇,彷彿一瞬間被照亮。

隨即,數道電閃劃破長空,穿透過遠近的陰霾,一團一團的光暈,仿似那一夜春江水上倒映的星河,映著我小小的身影。

四下的殿宇巍然不動,只有那滔天的雲海,在兩旁的長階下翻捲著駭浪。

那些仙娥早已俯身跪了下來,一個個耷拉著脖頸,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甚至都不敢瞧一眼頭頂的蒼穹呢。

我趴在那白玉雕刻的欄杆之上,支著耳朵再聽了片刻,方纔,在那道電閃劃過之際,青痕明明聽見一聲斷續的慘呼。可是,身下雲舒雲卷,許久都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疾風過耳,再一點一點舒緩下來,拂過人的髮絲,也吹起我簇新的衣衫。

身後的那些個仙娥不知何時已然起身,一個個形容慘白地瞧著我,分明是倖免於禍的餘悸。

「這位姑娘,要不要我們幫忙?」

青痕不要呢。

我拎起裙裾,在前一溜煙跑上長階盡頭的月台。

「這邊走。」

「姑娘,要不要先用些梨蕊?」

我只當充耳不聞,趴在萬丈的高台上,只手撐地,背對著這些人,佯作是在打量高台之下的形容。

其實是垂著脖頸,小臉衝著手心,竭力吐著腹內的那件物什。

眼角餘光,不時偷偷瞄一眼兩側,豎耳聽著身後的響動。

直至嘔得滿臉紫脹,恨不能伸手進去將它摳出來,小小的手心內,除了原先那幾處醜陋的紅斑,一絲動靜也沒瞧見。

鼻尖處,驀地傳來一股熟悉的氣息。

我登時嚇得一個激靈,扭過小臉順勢瞧去。

果不其然,滿殿流光溢彩的光影中,不過十步之外,他正玉立在彼處,一臉的陰戾,冷眼瞧著窗台前的我。

我忙將小手藏在背後,躡手躡腳地從窗前爬起身,佯作鎮定地嚥了一大口口水。

他不動聲色地睨一眼殿外,許久都未著一言。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歪過腦袋,悄悄再往身前的幔帳處挪了半步。

他挑眉望住我,光影浮動,原本氳氤在他週身的那些個冷淡氣息,一層一層,終在這綺麗的光影內卸去。

青痕平素最是擅長察言觀色不過,眼見他緩了面色,我心內竟也跟著跳得好像小鼓一樣呢。

奇怪的是,這一次,青痕的四肢百骸竟不曾再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瞧著他朝我伸出的長臂,握緊小手,一步一步向他移步過去,直至走進他的臂彎內。

「歧華。」

「嗯。」

「你方才給我吃了什麼?」

「青痕想知道?」

胸前的衣衫已叫他解開,小小的身形,平臥在他與身下那座雲朵一般輕軟的床榻間。一隻大掌輕輕覆上我鼓鼓的胸尖,朝我緩緩俯下身來。

「歧華,你手上的,是青痕的魚筋麼?」

「青痕又忘了?」

「歧華,你手上的魚筋,果真是青痕的麼?!」

「小鯉魚,看著我。」

我原本就在瞧著你呢。

非但在瞧,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滴溜圓,小手貪婪地撫過他的臉龐,一寸一寸,再輕撫過他身前玉石一般的肌膚。

「歧華,你生得真好看。」

他淡淡一笑,眼眉間彷彿有百花綻放,春日遲遲,春風撲面,耳語一般向我低低笑道:「青痕覺得我好看?」

……

「把手鬆開。」

「不——」

「啊——」

「不許叫。」

「不要,青痕不要呢!」

我拚命推搡著他的大掌。青痕手心內的那些個傷疤,一處一處,它們每一處都好像是鮮紅淋漓的血塊,醜陋猙獰無比,青痕不要人瞧見它呢。

青痕,更不要你瞧見它。

他的眸光猛地一沉:「小鯉魚。」

我頓時痛得「嘶嘶」直吸氣,在他身下尖聲叫喚著:「青痕痛呢!青痕——」

才叫喚了數聲,隨著他的動作,那些原本破碎不堪的痛呼聲,竟逐漸變成了他耳畔的高低聲。

「歧華。」

「嗯。」

「歧華——」

「歧……華。」

他只沉沉地笑:「怎麼,青痕方才不是說痛麼?」

「歧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歧華,我要你一直與我這樣交合下去呢。

「青痕還痛麼?」

我強抑著身內的不耐,巴巴地低頭瞧著他,小小的身形緊緊攀附在他的身前,恨不能即刻變出小小的魚尾,黏在他腿間。

這一刻,他的眼眸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滿滿的,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戲謔與寵溺。

「青痕還想要?」

青痕想要呢。

好。

窗外的暮靄四合,微風徐入,拂過殿內四角的青紗帳幔,遮蔽了天光,也遮住了雲海深處的濯濯星河。那張以黑色珊瑚鑲嵌而成的青玉寶榻上,他任由我纏住他,一次又一次,在我身內播種下天地間最是鮮妍不過的濃桃淡李。

金風玉露,鵲橋春水,縱然是剎那芳華,已勝卻無數。

「歧華,我好快活。」

「歧華,青痕有些倦了,我先把腿足變回魚尾好不好?」

「嗯。」

「等我醒了,你可以送我回桃花溪麼?」

「青痕想要回去?」

我將腦袋埋在他的懷內,許久都不應。

碧水長天,草榮草枯。

歧華,青痕只剩下最多一百年的光景,青痕還有許多要緊的事要做呢,可是我不會再告訴你。

「啊——」

「閉上嘴巴。」

「歧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青痕自個以為呢?」

「歧華,你會娶她麼?」

「誰?」

「天地靈石落下之前,她又要鑽進來救我呢。這一次,是不是已經是她的第三次重劫了?」

……

「那她已經是上神了麼?」

「歧華,你……會……娶她麼?」

「歧華,你可以再過一百年娶她麼?」

「給我閉嘴。」

可是我偏不要閉嘴。

「我討厭她!我討厭她呢!」

「蠢物。」

這已是他第二次罵我「蠢物」,青痕的心口處原本就痛得不行,此刻,平白又被他數落,小臉登時氣得鐵青,在他身下張牙舞爪地揮舞著小小的拳頭,就往床榻之下爬去。

一面逃,一面背過腦袋,不叫他瞧見我不爭氣的熱淚。

「我就要討厭她,就連霜女都生得比她好看呢!」

「唔——」

大掌鉗過我的拳頭,一面用嘴巴堵住我猶在呱噪的嘴巴,高大的身形則用力覆住我小小的身子,長指扣在我的脈息之上,硬生生將我身下的魚尾再變回一雙人足。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用法術,為我將魚尾幻化**的纖足。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一副腿足麼?

除了我礙於身份,沒有一個男人眼見你如此手忙腳亂的猴急模樣會無動於衷,你懂麼?

青痕不要懂呢。

就連玄蛇精的修為都可以為我變出一雙人的腿足,他明明是這天地間至尊至貴之人,原本就是他一手捏了青痕,卻眼見我日日飽受身下的移步之痛,眼見我被那些人平白取笑,小氣到竟連玄蛇精都不如呢。

唇舌相纏,身軀交纏,他緊緊縛住我,就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一道又一道凌厲醇厚至極的精氣,直衝向我身內,差點將我閉過氣去。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在那些偷來的日月中,整座幽冥殿,因著他的諭令,竟沒有一個人敢攔著我,儼然成了我四處遊蕩玩耍的樂所。

不知為何,青痕身上的靈石滅頂之痛竟一直未曾發作呢,非但靈石滅頂之痛未曾發作,就連之前的剝麟之痛也許久不見了動靜。

一處一處,大小不一的水泊,好像一玦一玦上好的美玉,散佈在重樓間。青痕心內其實極喜愛那些花樹的顏色與香氣,特別是那些臨水而生的,因著近水,一簇一簇愈發流光溢彩,仿似瓊枝玉葉。

最初的時日裡,趁他在太霄宮忙於正務,我時常悄悄躲進他宮內的水泊邊小憩。

一副身子四仰八叉地平臥在那汪碧綠的池水前,身下的羅裙叫我偷偷捋至腰間,再拿一方粉色的錦帕蓋住腦袋,小小的魚尾則不疾不徐地輕拍著身下已叫池水浸泡過的青色玉石,任憑那些雪白的落花一朵一朵墮在我身上,身側。

煦暖的日光隔了枝條,灑了一地的斑駁樹影花影,暖暖地落於人肌膚之上,週遭都是那股淺淡清甜的氣息呢。

不過才小寐了片刻,頭頂上方已然傳來他的呵斥。

「青痕在做什麼?」

我在曬太陽呢。

「我之前和你說過什麼?」

「你再給我剝光了衣衫試試?」

可是只有此處的日頭剛剛好,離你也最近,再說那些玉石叫池水浸泡過,滿是水漬,青痕的魚尾才不會覺著乾涸之痛呢。

「小鯉魚,你當我每次都是在說笑?」

我有些心虛地一把扯掉小臉上的錦帕,骨碌碌轉下眼眸,大言不慚地朝他綻開一朵笑靨,脆聲應著:「青痕喜歡此處呢!」

他也笑了呢,低頭瞧著我,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形容,原先的冷戾之氣竟也轉眼間不見了呢。

「是麼?」

我昂首瞧著他,小手再偷偷捋下腰間的裙裾,遮住自個的半個身子。

那一年,那一月,青痕心內原本如此難過,卻又雀躍如斯。

「青痕喜歡我的幽冥殿?」

歧華,我其實是喜歡你的太霄宮呢。

遠處,一位全副盔甲的冥將徐徐自觔斗雲上大步而下,隔了足有數十步,向他俯首跪了下來,低著腦袋,卻一言不發。

他睨一眼來人,只淡淡命道:「來人。」

「是。」

不過眨眼間,也不知那些仙娥是自哪裡冒出來,跪拜了之後,一個個低頭斂眉,彎著腰身竟直奔我而來。

我有些不樂意地朝他歪過腦袋。

他早在人前斂了笑意,面似寒霜,一雙眼眸內更是深不可窺,朝那些人冷聲命著:「帶她下去。」

可是,我只不過是在你的太霄宮內曬了小半會日頭呢。

「青痕,帝尊有諭,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入太霄宮。」

「青痕,留步。」

……

可是今日已是第二日了呢。我拉下小臉,佯作去瞧高聳的瓊樓盡處,一面滿不在乎地彎向別處去閒逛。

正是自那一日起,他竟再也不曾允許我踏足他的太霄宮半步,也是自那一日起,那些仙娥和冥將一個個隔了老遠瞅見我,恨不能即刻就溜之大吉。

「青痕,快下來!」

「青痕,趕快上來!」

「青痕——」

從碧霄宮,到丹霄宮、景霄宮、玉霄宮、琅霄宮、紫霄宮……再至太霄宮,四處都迴盪著這些人的倉皇驚懼之音。

「青痕還記得我麼?」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從樹上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去瞧身下的黑衣冥將。

「在下莫顏。」

我認得你叫莫顏呢。

「帝尊有諭,命你下來。」

我故意再晃一晃自個的尾巴,攥緊手心內的花枝,胡亂揪了幾朵填進嘴巴。

一面偷偷睨一眼雲海深處的太霄宮,一面佯作漫不經意地溜下樹幹,就在那些一臉懼色身如篩糠的諸人面前,隨意變出一雙人足,一路雀躍著,在滿樹的繁花間踱著碎步。

其實,青痕身下踱過的每一小步,無不痛楚難當。

只不過,我不想叫這些人識破,歧華,我也不想再叫你知道。我寧願你們一個個都以為青痕行跡乖張頑劣得緊,也不要叫你們瞧出我心內其實難過得緊。

實在痛到不行之時,我時常甩開身後的眾人,不許他們靠近我一步,獨自藏身於幽冥殿的任意一角。小手攀在那高台上,圓睜著一雙眼眸,一眨不眨地俯身瞧著身下的雲海深處。

其實那些花樹並不十分高,但,只因身在高處,往往能瞧見平素根本瞧不見的風景。

有許多次,我躲在雪白的枝椏間,分明瞧見一些行色匆匆的大小仙家自我面前小心步上長階。一面低頭趕路,一面不停以衣袖擦著額上的冷汗,有幾個,足下踉蹌著,還差一點栽下雲海深處去。還有幾次,我一直等到繁星滿天都不曾見他回碧霄宮,只為另有其人一直呆在他的太霄宮內逗留不去。其中一次,是一位青痕從未謀面的綠衣女子,再有幾次,都是那名似曾相識的紅衣女子在宮內。

她們一個個都遠比青痕美貌許多倍不止呢。

一個一個,都是髮絲如雲,肌膚勝雪,不像青痕身上一處一處,俱是洗不去的大小淤青與紅斑。

月升月落,直至晨起的太白徐徐升起,我蜷縮在影影綽綽的花枝間,低頭望著自個指尖的粉色物什,任憑頭頂的落英與夜露撲簌簌灑滿了我一身。

彼年,彼時,彼刻。

那一年的春江水上,我也曾像這樣坐在岸邊等過玄蛇精。只不過彼年彼時彼刻,青痕的心內只有一份滿滿的歡喜與希冀,從未像此刻這般難過。

身下的雲海,也好像不斷翻滾的春江潮湧呢。

「歧華。」

「嗯。」

「歧華——」

「青痕想說什麼?」

「歧華,你送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怎麼,青痕又想回桃花溪?」

「青痕自個有要緊的事要回桃花溪呢!」

「青痕不是一直說自個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壽數麼?小鯉魚,你給我聽好,你膽敢踏出幽冥殿半步,信不信我即刻就要了你小命?」

「不——」

「張開嘴巴。」

「青痕不要!」

「抱緊我。」

「歧華,你要帶我去哪裡?」

白色的霧氣中,我被他一頭扔進那池碧綠的春水中,因著入水太急,嗆得我一連灌了好幾口溫熱的水去。

我顧不得先同他計較,瞪大眼眸,仔細瞧著自個手心內的池水,又低頭湊到鼻尖嗅了嗅,生怕身下的池水有一絲污穢。

眼角餘光才瞄了一眼他的形容,頃刻間就鬆了小手,身子趕緊又往上躍了躍,直著脖頸,目瞪口呆地瞧著他的動作。

他正緩緩脫著身上的衣衫呢。

先是玄色的外服,隨後,是貼身的白色裡衣,再往後——我驀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身下的魚尾也不知不覺貼過去,抱住他的一雙長臂。

「青痕又等不及了?」

他徐步入水,一面接過我小小的腰身,輕輕為我解著胸前的衣物,一面低頭噙住我的小舌,啞聲教著:「小鯉魚,用你的尾巴攀住我。」

我似懂非懂地昂首瞧著他,隨著他的大掌,將那隻小小的尾巴用力纏在他腿間。

他的喉內頓時溢出一句低聲呢。一雙眼眸內,儘是青痕瞧不懂的深意淺意,長指輕佻著我花苞一般的胸尖,唇舌在我的口中與我翻捲糾纏。

「小鯉魚,這是你我的閨閣之事,只可記在你心內,要叫我知道你又描在你那本破札記內,小心我打爛的魚尾,你信不信?」

我滿面緋紅,只覺身內燥熱異常,竟像要透不過氣來。

小小的魚尾忍不住又使了幾分力,緊緊貼在他身前,往水上又浮了浮,竭力攀住他腿間火熱滾燙的長劍,恨不能將整個小舌都伸進他的口中。

霧氣氳氤,打濕了我的眼睫。眼前的人影如斯俊美,牢牢箍住我,將他腿間的物什徐徐送入我身內。

可是,青痕的身下還是一副魚尾呢。我驀地瞪大眼眸,就在他的掌心與身前,眼睜睜被他強行侵入,與他密密契合在一起。

「你瞪著我作甚?」

「岐華,青痕即便是魚尾也可以與你交合麼?」

「那你以為此時你與我在做什麼?」

可是,青痕先前在桃花溪內活了五百歲呢,非但是花鯉,所有的鯉魚精在與那些凡人抱在一起之前,沒有一個不要將自個的尾巴先變**的雙足的。

「可是——」

「給我閉嘴。」

可是我不要閉嘴呢。

「小鯉魚,你再亂動試試?」

我使出蠻力一把推開他鉗住我的大掌,低頭朝自個與他貼合的地方仔細瞧去。

如果無需變出腿足也可以交合,之前那麼多次,你在與我交合之前,為何要故意眼睜睜瞧著我手忙腳亂地亂變一氣?

才勉強瞧了一眼,頭頂處,已傳出他的縱聲大笑,一隻長臂用力箍住我,長指托起我小小的下巴,朝我俯下面孔。

「還痛麼?」

「再忍耐些。」

果真,隨著他一點一點地哺入,交合處的初痛也在一點一點消褪,隨後,是一波一波青痕再熟悉不過的滋味席捲而至。

那一刻,我攀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內就仿似要爆裂,滿滿的,都是他,他給我的所有。

「唔!」

「歧華——」

「纏緊我。」

「啊——」

漫天的花樹紛紛墜落,落滿了身下的一池碧水。

滿池的落英間,他又在沉沉笑呢,髮絲相纏,身軀交纏,玉石一般堅硬的肌膚上分不出是汗膩或是被我潑上的泉湯。

……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歧華,青痕其實並不笨呢。天上,再雲起雲伏,日昇月落,其實都抵不過你懷內的春風一度,春風無數度。

她們想必也一樣喜歡你呢。

你原本就生得如此俊俏,更遑論你還是這天地間最是至尊不過的帝尊,除此之外,她們也想必和青痕一樣喜歡你與我們……交合。

歧華,青痕其實並不是要去桃花溪,青痕果真有要緊的事要辦呢,只不過,我不會再告訴你。

「青痕,帝尊有諭,命你好生呆在碧霄宮內。」

「仙娥姐姐,那些都是什麼人?」

「采和不明白青痕的意思。」

我拉下小臉,她分明是推搪青痕呢。從一早起,整座太霄宮前的雲端上就密密麻麻跪了一干人,除了少數幾個青痕瞧了眼熟外,其餘諸仙,青痕一概未曾見過。奇怪的是,那些大小仙家一個個只是埋頭跪著,也不奏請,從日昇一直跪到日落,竟沒有一個人覺得身乏,大有繼續跪到月落之後的意思呢。

我悄悄轉過身子,強忍著心內的竊喜,趁那些仙娥不備,偷偷探手進去,摸一摸自個胸前的衣袋。果真,那一包物什正好端端地藏在青痕懷內呢,鼓鼓囊囊,仿似在我的胸前鼓起了一個山包。

金輪一樣的月輪,低低懸掛在月台之下,就連月桂樹上的枝椏都瞧得十分真切呢。

夜闌如水,晚風拂起我的髮絲與衣衫。我拎著裙角,貓著腰身,在頭頂的花樹間,小步小步,屏息往前挪著。

眼前,儼然已是太霄宮巍峨肅穆的重影。

才穿過一道水泊,突然間,整座幽冥殿彷彿叫月輪「騰地」燃亮,皎潔的月華下,數不清的仙娥和冥將正將我重重包圍住。

我眼見走不脫,索性強忍著足下的痛楚,昂首疾步,一步一步往他的寶殿內挪著步。我每走一步,他們就往後退一步,就在我面前潮湧一般往後退去。

歧華,我知道你在殿內呢。

此刻,幽冥殿外跪了那麼多呆頭呆腦的傢伙,那些一臉寒霜的冥將正將整座雲端圍得水洩不通,就連那些平素最是小心仔細的仙娥,一個個都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青痕原本是想趁亂趁夜偷偷瞧一眼你再走。

雖然我不會騰雲駕霧,不過我有你給我的粉色魚筋,我可以將它纏在那些花樹上,順著魚筋往下滑溜,沿著那些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雲階,一層一層往下挪移。等到魚筋不及,再換一處花樹,週而復始,直至步下雲端之末。

飛簷壓雲,玉階接雲,清冷的月華,在那些冥將的盔甲與法器上,折出一道一道冰冷刺眼的寒光。

未及我攀上寶殿前的最後一級長階,身後,已然黑壓壓跪了一大片去。

我歪著小小的腰身,翹首望向宮闕的最高處。彼處,一顆紫色的星子,正高掛於簷角,熠熠灼灼,像極他眼眸內的精光。

一位低眉斂目的黑衣冥將默立於大殿之外,只當沒瞧見我一般。

幾乎與此同時,週遭的雲端盡頭,響起了山呼一般的迴響,那些人正扯直了脖頸朝他叫喚著。一聲一聲,響天動地,只震得那些長階前的花樹不停跟著搖曳。

「帝尊——」

「帝尊——」

……

Rank: 4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2-10-14 23:20:43 |只看該作者
一道暗沉華美的玄色身影,徐徐步出大殿,背負雙手,瞧也不瞧我,只冷眼望向面前的眾人。

他身後的黑衣冥將抬起一隻手掌,但只見一束耀眼的電光撲面而至,還未等我眨下眼睫,小小的身軀已然跌落在他足下,倒好像我正在朝他跪拜一般。

我索性半坐在身下的長階上,以手撐地,佯作是去瞧簷角的那顆星子,小臉上一副漫不經意的形容呢。裝模作樣瞧了半日,這才偷偷歪過腦袋,循著他的視線去瞧。

不過才瞧了一眼,登時支起身子,瞪大雙眼再仔細往面前辨著。直至這一刻,青痕才瞧出一些端倪呢。

怪不得那些騰雲駕霧的大小仙家從來都是自這條長階往上覲見,原來整座幽冥殿外竟都是一道無影無形的結界,以天為界,以地為結,只此一條天梯可以自下拾階而上,通往雲海深處的宮闕。

耳畔的重聲,一聲聲,不斷絕。而他臉上的冷意也愈來愈甚,背負雙手,睨一眼遠處的那些個冥將。

但只見,千萬道金光剎時間自那些全副鎧甲的冥將掌間揮出,在萬丈高空之上匯聚成金鐘罩一般的物什,足有數個天地靈石的大小,徐徐自天而降,直奔那些雲朵之上的眾人而去。

颶風乍起,鼓起他的寬袍廣袖,高大的身影卻巍然不動,任憑眼前的天地為之變色。

慘叫聲,叩拜聲,不絕於耳。他的面龐之上,卻始終瞧不見一絲波瀾。

我早嚇得抱住自個的腦袋,透過指尖的細縫偷眼窺去,陰霾密佈的雲朵之上,那道金鐘罩已經愈逼愈近了呢,刺得人都睜不開眼睛。

「帝尊饒命——」

「帝尊——」

一個接一個道行稍淺的傢伙應聲栽下雲海,剩下的那些個,卻依舊死不悔改地俯首跪著,好像瞧不見自個頭頂的滅頂之災。跪在最前面的那一個,青痕最是眼熟不過,腦袋上分明還長了兩隻奇醜無比的犄角呢。

莫顏不知又自何處突然冒出來,輕輕跪倒在我身旁的長階上,低低朝他道:「帝尊。」

他挑眉道:「一共多少人?」

「稟帝尊,算上方才斃命的,一共二千八百九十一人。」

「好。既然他們找死,就送他們上路。」

「是。」

「帝尊。」

「嗯?」

「屬下方才瞧見……東海龍王敖廣好像也在其列。」

「哦?」

我一個骨碌爬起身,一眨不眨地仰頭瞧著他的反應。

他正在笑呢,低頭朝著足下的莫顏冷笑道:「怎麼,是不是還要我再重複一遍?」

莫顏即刻失色,弓身再拜道:「莫顏遵命。」

我心內幾乎要樂出一朵花來,小臉上滿是抑都抑不住的得意,一隻小手假意捂著半個嘴巴,格格輕笑出聲。

才笑了一聲呢,腦後驀地又傳出一陣隱隱的響動。

是那些負責把守天門的冥將,一個個手執法器,一步一步,沿著那條迢迢的雲梯,隨在一位白衣神女面前且行且退。

瑤英公主。

他淡淡命道:「帶她下去。」

我以為他說的是她,沒成想,那些仙娥竟筆直奔我而來,一道又一道的仙索先將我牢牢縛住,再緩緩往碧霄宮的方向移去。

「瑤英拜見帝尊。」

「帝尊——」

……

身後,果真傳出她的柔聲,一聲一聲,彷彿悲傷之極,重重砸落於人心上。

果不其然,青痕的心口處又傳出一股熟悉的尖利之痛,我皺緊小臉,自那些愈纏愈緊的仙索中竭力回過小小的身子,翹首望向十步之遙處的形容。

她又在哭呢。

嬌美的素顏之上,掛著一串又一串晶瑩的淚珠,含淚望著頭頂之上的他。雪白的衣衫,拂滿了身下的玉階,隨風飄舞著,好像一朵搖搖欲墮的落花。

他一動不動,任憑她的指尖輕輕揪住他的衣角,一雙深不可測的星眸中,瞧不出一絲嫌惡之意。

我沒好氣地扭過小臉,只當視而不見。

青痕即便要哭,也不要被人瞧見呢。

碧霄宮前,那些仙娥才要放下我,幾隻金色的鳳凰鳥,低飛過我的身側,其中一個,還特地歪過脖頸,引頸望著身後的我。

我故意探出小手去,自那些仙索中猛地往上一躍,神氣活現地就往那些神鳥的尾翼抓去,一面還格格怪笑著,笑得極其大聲呢。

那些大鳥連聲尖叫著,一個個怒目圓睜,向我鼓動著雙翼,卻又不敢俯身衝下來。

剎時間,竟又有數十隻七彩羽翎的傢伙朝我飛過來,一齊聚在我頭頂處盤桓不去,嘰嘰喳喳吵得不行。我眼見它們一個個狼狽的模樣,愈發笑得摀住自個的肚子,就連肌膚之內深陷下去的仙索竟也不覺得痛了。

這些個神鳥雖一個個生得大同小異,青痕一個一個逐一仔細瞧過去,卻沒有一個有那種矯情小性的傲慢模樣。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仙娥似要上前拉我,滿臉一本正經的形容,低頭小聲勸著:「青痕,休得胡鬧。」

還未等我搭腔,她身後的那一個忙不迭地拽拽她衣袖,一面不住衝她使著眼色,一面還偷眼瞧著我的臉色急道:「姐姐你——」

「唉。」

「青痕,你好生在殿內呆著,小心叫帝尊責罰。」

「青痕……」

我只當聽不見身後的呱噪之音,只管趴在碧霄宮的高台上,踮起小小的雙足,望向遠處的太霄宮闕。

天上電閃雷鳴,烏雲滾滾,彷彿整座天地都在應和他方纔的雷霆震怒。

青痕的眼睛都望得有些酸了呢,可是,除了殿外那些個仙娥與冥將,那條青玉鋪就雲蒸霧繞的甬道上瞧不見一絲動靜。

我抬頭再朝高台下的雲海望去,身下雲起雲伏,深不可測。

雖說青痕過不去幽冥殿外的那道結界,天門內外,還有許多個冥將在把守,要在平日,任誰插翅也難飛呢。不過,既然眼下整座幽冥殿內這麼熱鬧,青痕的身量又小,就連陰曹地府的奈何橋都叫我溜過號,或許我可以沿著長階趁亂溜出那些冥將的眼鼻子跟前也說不定。此時再不溜,青痕恐怕就溜不掉了呢。

我攀在身前的玉石欄杆之上,費力地爬上去,再悄悄轉過腦袋,身後那兩扇殿門果真已被人輕輕闔上,分明是要將我禁足在碧霄宮的意思。

一道電閃應聲劈下,生生映出我小小的身形。小手在頭頂畫了一道淺淺的弧線,揮出手心內的粉色物什,纏住面前的玉石欄杆。隨著那根細細的魚筋,一路溜下,不辨去路,只胡亂朝著雲海深處墮去。

不過才躍下小半個碧霄宮,手心內的魚筋已然到了盡處。

髮絲叫耳畔的勁風吹得滿臉都是,我吸一口氣,費力地抱住自個面前的一方石柱。百步之外,已經可以瞧見太霄宮前的雲階了呢。我收了魚筋,小心在手內又細細瞧了一遭,這才揚手再揮了出去,正好攀住雲階前的一株花樹呢。

我心內竊喜,「刺溜」一下順著鞦韆索一般的寶貝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條長階,眼角餘光偷偷睨著寶殿之前的動靜,但,還未等我抱穩懷內的枝條,小小的身形已被人重重扯落,突然一個倒栽蔥就往後墮去。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瞪大眼眸再往自個面前瞧去,青痕居然又回到碧霄宮前了呢。

眼前突然間有萬千寒光閃過,那條僅存的魚筋就這樣眼睜睜在我面前碎成粉末。

我尖聲叫著,一下一下,瞧見落下一段,我就跟著應聲叫一句,掙扎著從地上一躍而起,想要去接那些殘段,心內好比被人用刀絞過一般。

在我身後,原本深不見底的雲霧一層一層散去,雲層下,竟跪了一地的仙娥與冥將,稽首而拜,張皇失聲。有幾個仙娥,居然嚇得花容失色當場抹起眼淚來了呢,又不敢大聲哭,埋頭藏在隊列間,一個個渾身抖得跟篩糠一般。

「我等失職,求帝尊責罰。」

「求帝尊責罰——」

「帝尊饒命!」

……

「退下。」

「是。」

碧霄宮的月台上,只剩下他高大的身影,映著漫天的霞光,俊美得仿似天人。他原本就是天人,天地間至尊至貴的神祇,翻手生,覆手死,不過都在於他的一念間。

玄色的華服叫風鼓起,微微露出一角白色裡衣,一張面孔似笑非笑,沉聲向我道:「小鯉魚,我的話你記不住是不是?」

青痕痛呢。

「我在問你話。」

「怎麼,不敢抬頭瞧我?」

「青痕不要回去!」

「你再說一次?」

「我說過,青痕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無可救藥的蠢物。」

可是,我不是蠢物,我是青痕呢!

歧華,我討厭你叫我蠢物,我討厭你喜歡旁人,我討厭再瞧見那些女子。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光景,我才不要呆在此處,我要去找玄蛇精。

青痕已歷經了三世,除了綺霞和那只笨鳥,只有他心內喜歡過我,雖然他不肯應承,可是青痕已經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呢。

青痕雖佯裝滿不在乎,可是我心內實際小氣得緊呢。就連師傅和赤霞都捨不得青痕死,我不過是叫了一句你的名字,你就任憑天地靈石將我砸成肉餅。白水假意要救我,你都不肯叫那些冥將讓靈石墮得慢些,生怕靈石墮得慢些傷了你心內喜歡的女子。

我要先去赤霞那裡拿回我的札記,再去不周山找玄蛇精。

青痕想要去告訴他,青痕不是沒心沒肺的妖孽,青痕的心內也難過,青痕瞧見他去補天柱,心內也難過得緊呢。那只笨鳥已經死了,如果我再不趕去不周山,萬一他的大限也到了,青痕就再也瞧不見他了。

「小鯉魚,我再問你最後一次。」

我埋著腦袋,小臉幾乎貼到了地上,悄悄用衣袖不著痕跡地蹭掉那些濕漉漉的印跡,這才自地上支起小小的腰身,仰頭望向他。

「歧——青痕一辦完要緊的事就回來好不好?」

「帝尊,青痕再不敢了!」

「我不想死呢!」

「你叫我什麼?」

我強忍著胸口處的痛楚,歪頭歪腦地瞧著他,小臉上滿是巴結逢迎之色,乾巴巴地朝他咧著嘴。

他似乎又笑了一下,一臉的淺淡尋常之意,低頭瞧著足下的我。

可是方纔,我被那些仙娥強行自樹上拖下來,一隻衣袖都被扯爛了呢。細細的肌膚之上,生生印著先前叫那些仙索勒下的傷痕,一道一道,像極了一條又一條醜陋之極的毛蟲。

「你方才叫我什麼?」

「青痕不是最怕死麼?再叫一遍我聽聽?」

我仰著小臉,仔細打量著他臉上的形容。

他緩步步下玉階,行至我跟前,再慢慢矮下身子,長指撫過我的臉側,一雙星眸內帶笑,挑眉接過我的視線。

不知為何,他明明是一臉笑意呢,可是我竟被他嚇得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隨著他的指腹,小臉上拂過一道一道刺痛,帶著些許麻癢,仿似是寵溺,又仿似是凌遲。

「嗯?」

我在他手內冷不丁又打了個寒顫,飛快地瞧一眼自個的頭頂,生怕憑空再降下什麼天地靈石之類的巨禍。

之前在軒轅山,青痕已經被砸成過肉泥之狀,歧華,你是要我像白水一樣叫你「帝尊」麼?可是青痕心內明明討厭得緊呢。

「小鯉魚?」

我死命攥著自個手心內剛被我搶下的那最後一截粉色殘餘,繃著小臉,嘴巴幾乎被我抿成了一條再小不過的縫隙。心內明明怕得要死,只扭頭假裝去瞧遠處的天穹,死活不肯應。

青玉鋪就的偌大廣場上,一雙人足早已自動打回原形,變回那只醜陋不堪的尾巴,半掩在粉色的衣角下,叫那些冰冷的玉石咯得我生疼呢。

隔了許久,彼處,忽然再傳來熟悉的暖意,是他的長指,正一下一下輕輕撫過我腦後的髮絲,淡淡命道:「來人——」

「是。」

「送她出天門。」

「是。」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揚長而去。我故意不去瞧他,只管低頭細細數著我自個身上的那些個勒痕。

等到再彎下小小的腰身,偷偷斜眼去瞧,遠近的重樓寶殿間只餘下雲蒸霞蔚。

連天的宮闕映著初升的雲霞,一眼望不到盡處,雲梯漫漫,玉宇森嚴,如此遼闊,又如此寂寥。

第二章 執意為妖

眼前,又已是冰河如練。

頭頂的銀條在寒風中輕擺,遠近的山巒仿似一夜間白頭。我低頭望著自個身下的凍水,遲疑了許久,都拿不定主意呢。

小手再探進懷內,摸出那包鼓鼓囊囊的物什,將小臉湊到跟前,恨不能將整副腦袋都埋進那些花瓣中間去。

青痕的粉色魚筋只剩下袖袋內的一截殘段,兩者的香氣雖不完全相類,那副清淺素淡的氣息,卻如出一轍。

可是,如果我縱身入水,這些花瓣勢必要被水流浸泡,直至腐敗。

綺霞給我的魚皮口袋雖小,倒可以防水,可是它和那本札記一道,現都在赤霞手內。我如果此時趕去九仙山,萬一玄蛇精等不及我再回來呢。如果我帶著這些花瓣同行,不出一日,非但花心內的香氣無存,再過幾日,恐怕就連花瓣也要一併變色。

青痕原先只顧藏了這麼些個寶貝,竟忘了再想周全些,說不定幽冥殿內還有其他什麼寶物,既可以讓我隨身帶著,也不會如此嬌氣呢。

遠處,即是兩條水道的岔路口,可是青痕並不認得路呢。我偷偷轉過身去,衝著身後的密林間猛地一聲大叫。

「莫顏,我瞧見你了呢!」

一面叫,一面彎下身子,歪頭朝那些枝椏的深處探頭探腦地瞧著。

果不其然,一副黑色的瘦長身影應聲從那些銀裝素裹的枝條間步出,瞧也不瞧我,緩步行至我跟前。

我歪過腦袋,討好地朝他仰頭一笑:「莫顏,你可以帶著青痕騰雲駕霧麼?」

他面無表情地瞧我一眼,冷聲應道:「帝尊有諭,莫顏此行只負責護送青痕至此處,餘下的路,青痕自個選吧。」

「可是青痕並不認得路呢!」

「青痕想往何處?」

「莫顏,你認得去不周山和九仙山的路麼?」

「在下只認得去九仙山的路。」

「青痕要現在就去麼?」

我往後挪了一小步,心內掙扎不已,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張小臉上急得紅一道白一道,火燒火燎一般。

「莫顏告辭,青痕自個好自為之。」

「你是小氣鬼呢!」

可是他竟理也不理我,冷著眉目,就在我眼前踏上一朵觔斗雲,徐徐飛向頭頂的蒼穹。

我心內氣得不行,顧不得足下的乾涸之痛,一面用力頓著足,一面往他足下的雲朵方向尖聲啐著。

「小氣鬼——」

「你就是小氣鬼呢!」

才叫了數聲,遠處山巔之上的日頭竟好像也聽見了我的高聲一般,硬生生又往下墮了數墮,眼見著就要沉下山陰去。

我用力將自個手內的布囊繫緊,一股腦再塞回胸口的衣袋內,想也不想,即一頭扎進身下的大河深處,奮力往前游著。

不過才游了百十步,忍不住又浮出水面,自懷內小心翼翼地掏出已然濕透的布囊,一臉心疼地低頭瞧去。才瞧了一眼呢,手內的布囊竟然憑空脫了手,好像自個平白生了雙翅一樣,緩緩往半空中升去。

我目瞪口呆地束手瞧著它。

原來,它倒不是憑空生出雙翅呢,只不過,正被一條細細的銀絲勾著,銀絲的盡頭,竟是一根白玉一般晶瑩的魚竿。

而那位正襟危坐在山崖之上的垂釣人,正頭戴斗笠,足蹬木屐,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樣,慢悠悠地收著他手內的魚線呢。一面收著,一面口中還嘖嘖出聲,倒好像他魚鉤所勾的,不是青痕的布囊,而是他在水下剛釣上鉤的一尾漁利。

帽簷故意壓得極低,遮去了大半個臉去。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青痕似在哪裡聞過呢。

我只得再擺一下水中的魚尾,費力地繞至他的身側,歪過小小的腰身,仔細再往斗笠內窺去。

他正在笑呢,對著自個指間的布囊笑得似要喘不過氣來。

「鯉魚精,這就是你的手藝?!」

「嘖嘖嘖,瞧這活計做的。」

「我說,這針腳你當真是睜著眼睛縫出來的麼?怎麼在我看來,倒像是你閉著眼睛縫的呢?歪歪扭扭,長短不一,嘖嘖嘖,某人的臉面真是被你丟盡了!」

我猛地支起耳朵,再往水上浮了浮,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瞪著他。

山風,拂過寂寂的河谷,西天的落日好像血一樣鮮紅。

暮靄沉沉間,他的衣袂鼓得仿似春日枝頭翻飛的梨雪,自座下的山石上長身立起。長手長腳,第二章 執意為妖

傲然玉立在山崖高處,一隻長臂緩緩掀去斗笠,朝我轉過半張面孔。

「怎麼,不認得我了?」

他竟是玉帝帝尊呢。

我驚得一個激靈,再骨碌碌轉下眼眸,握緊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昂首瞧著他,一時打不定主意該不該招呼他。

「咦,這又是什麼勞什子?」

「嘖嘖嘖,什麼東西香得如此奇怪,臭烘烘的,虧你還費神裝了這麼一大包揣在兜裡。」

「怎麼,砸成肉餅之後,一身的賊膽也小了?」

我繃緊小臉,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只管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內的寶貝,生怕他一個閃失就隨手扔進身下的激流中。

「鯉魚精,你這是要去哪裡啊?」

青痕不要你管呢。

「嗯?」

我埋首盤算了片刻,忽然間向他綻出一抹虛應的甜笑,仰頭脆聲應道:「帝尊,你將布囊還給青痕好不好?」

「鯉魚精,這樣,你我先做個交易怎樣?」

「我將手內的勞什子還給你,非但將這件勞什子還給你,我再親自送你去九仙山,你從此之後乖乖做我的義女如何?」

我登時沉下小臉,翹首瞧著他,卻不應。

他怪異地挑起一條眉毛,含笑反問我道:「怎麼,某人居然滿心不樂意?」

我擺一擺小小的尾巴,故意在水下轉了一個圓圈,將一副後腦勺留給他。青痕不樂意呢,我又不笨,我才不會叫你平白佔了我的便宜去呢。

他大笑不止:「鯉魚精,你轉過來。」

「哈哈哈……」

一面忍住笑,一面自那道山崖上俯下身:「我說,你這副小性子著實是要命得緊,本尊心內著實是同情某人。」

「哈哈哈。」

「你給我轉過身來,聽見沒有?!」

「鯉魚精,你是不是以為本尊在故意佔你便宜?」

可你明明就是佔我的便宜呢。

「要論年紀,我做你的曾曾祖父都綽綽有餘,不對不對,是你的曾曾……曾祖父還差不多。要論身份,三界之內,隨我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你要不要做我玉帝的義子女?』,恐怕連我的凌霄殿都要為之擠破!」

「你居然還如此矯情,唧唧歪歪不樂意?」

「我說,就你這身段這模樣,要不是本尊私心想招個天地間最貴的東床——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囉嗦,我還不想平白浪費我的口水。」

「鯉魚精,本尊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想不想做我的義女?」

我斜睨他一眼,歪著腦袋朝他假意笑道:「是西王母生不出小公主麼?」

他頓時斂了些許笑意,背負雙手,冷然立在我頭頂,低頭朝我淡淡應道:「鯉魚精,幸虧你遇見的是本尊,我自認還有那麼一分熱氣,要是你也如此問某人,恐怕你有一百世也不夠你死的。」

我有些心虛地涎著一副嬉皮笑臉的形容,偷偷吐一下小舌,大言不慚地抬眼睨著他的形容。

不知為何,青痕心內竟不十分畏懼他,可是我討厭西王母氏素呢。何止是討厭,青痕心內對她著實嫌惡得緊呢,我才不要一併做她的什麼勞什子義女。

「咳咳咳。」

「鯉魚精,你不知道?緣池仙翁老兒沒教過你?」

「既如此,青痕就自個去問冥帝吧!」

「你不要瞪我!我可不是風某人,仔細我先剜了你的眼珠子,再揭了你的皮去!」

「我說,你到底想好沒有?要不要做我的義女?」

「帝尊,你也喜歡青痕麼?」

「此言何意?」

「你是因為心內喜歡青痕,才要我做你的義女麼?」

「著實是愚不可及,你怎的如此囉嗦?什麼喜歡不喜歡,你少給我在這矯情!」

「青痕不願意呢。」

「為何?」

我偷偷瞧一眼週遭的動靜,扭頭瞧了一大圈,這才朝他抬起小臉,才要開口,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心內「砰砰」直跳呢。

「鯉魚精,本尊恕你無罪,但講無妨。」

我轉下眼眸,伸出一隻小手輕輕摀住自個的半張小臉,指一指他身後,格格低笑著:「帝尊——」

「何意?」

我鬆了小手,在自個身上從頭到腳胡亂比劃了一通,竭力比劃著西王母氏素滿頭滿身珠圍翠繞的奇怪模樣,一面輕輕湊到他足下,用不出聲的唇語應道:「因為——西王母呢。」

「哈哈哈。」

「鯉魚精,就你這副小性子,本尊喜歡!」「我既收你為義女,你自是毋庸再忌憚她,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交易,與旁人何干?!」

「你若答應做我的義女,叫我一聲義父,別說這只破布囊還你,從此以後,三界中,看有誰還敢輕易欺侮你?」

我咕嚕嚕嚥了幾大口口水下去,只因咽得太急,竟然自個嗆到了自個,顧不得小臉憋得通紅,水下那只滿是印記的尾巴已然不知不覺往他立足的山崖靠去。

他看在眼內,嘴角的笑意也愈發深了幾分呢。

「對了,你不是一向最嫉妒這個神女那個神女什麼的?如若你成了我玉帝的義女,你就是我凌霄殿的青痕公主,即便是那些上神見了你,也要先行參拜之禮。」

一面笑,一面又矮下身子,故意壓低了嗓門再向我低低道:「本尊,若猜的不錯,你心內一向最嫉恨某位美貌的白衣神女,我說的可對不對?」

我頓時像被人生生揭了短處,拉下小臉,也不管他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之一,一下溜出四五步去,隔了他老遠,使勁潑著自個身前的水花,潑得「辟啪」作響。

「怎樣?」

「帝尊。」

「那你可以先將布囊還給青痕麼?」

「可以可以,接著——」

我一躍而起,也不管濺了漫天的水花去,只管飛身接過他擲於我的布囊,緊緊摁在自個身前。才接了手內的寶貝,頃刻間就換了一副面孔呢。

「嗯?」

我圓睜著一雙眼眸,佯作低頭去瞧手心內的物什,小小的魚尾卻不著痕跡地往水下沉去,任憑週遭冰冷的河水一點一點沒過我的腰間。

頭頂之上,卻驀地傳出一句高聲:「莫顏,參見玉帝帝尊!」

「帝尊——」

我循聲瞧去,卻只見那道陡峭的山崖之上,玉帝帝尊也同樣換了一副面孔呢,負手瞧著自個足下的觔斗雲,冷聲笑道:「冥帝命你來的?」

莫顏似並不畏懼,應聲跪倒在那朵雲彩之上,俯首再拜道:「稟帝尊,莫顏一早奉命護送這只鯉魚精去九仙山。」

「是麼?」

話音未落,面前的山巒之上,憑空又多了一朵小小的五彩祥雲。一位綠衣綠裙的美貌神女正俏生生立在雲上,含笑朝他盈盈拜倒。

「玄女見過玉帝帝尊。」

一面說,一面朝他忽閃著一雙如春水般的明眸,頰上還陷下一個笑窩呢。

玉帝放聲大笑:「是玄女啊,起來起來!」

「玄女謝過帝尊。」

兩道摻雜的香風徐徐飄過人面前,五彩祥雲之上,她又款款朝我俯下纖細的腰身,低頭淺笑道:「鯉魚精,你不認識我了?」

我黑著一張小小的面龐,青痕不認得你呢。

她身旁的玉帝帝尊果真又在朝我眨眼呢,一面眨,一面還會意地忍俊不禁,故意用手指學著他的模樣摸一摸鼻子,仿似一早就識破了我心內的痛腳。

我只當沒聽見她的問話,隨便睨一眼她身下的綠羅裙,再低頭瞧一眼我自個身上的這一件破衣爛衫。

「玄女。」

「帝尊。」

「看來這只鯉魚精怕是不記得你了。」

原來,她就是所謂的九天玄女,怪不得她始終喜好身著綠衣。

我假意是去看遠處的山巒,一副身子又往上躍了躍,脖頸恨不能挺得筆直,順勢背過小臉。西邊的日頭已經落盡了呢,只在高聳的山巔處描出一道璀璨耀目的金邊。

那一夜,我藏身在纍纍垂垂的枝椏間,親眼瞧見你走進他的寶殿,一直到晨起的太白升上天際,青痕都不曾瞧見他再步出太霄宮。

「哈哈哈……」

鳳凰鳥又開始啁鳴,暗沉的天穹上,漸漸顯出上百個天將與仙娥,一個個手執法器與障扇,肅立在星河間。

「玄女,恭送帝尊——」

Rank: 4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2-10-14 23:21:39 |只看該作者
眼前,一黑一綠兩副身影同時跪倒,我趁機一頭遁入水底,隔了刺骨的河水再往半空中瞧去——天上繁星點點,落下仙樂陣陣,他的斗笠與木屐也在眨眼間幻化為冕旒和重服。

一身金絲織就的寬袍緩帶迎風亂舞,睨一眼身下河谷內的諸人,一路大笑著,踏著足下的層層雲階,緩步登至雲端的最高處。

夜幕低垂,那些法器與障扇上的光華也漸行漸遠,一點一點,隱於遠近的山巔盡處。

耳畔,這才傳來玄女的嬌聲,一面說,一面歪過一張嬌俏的素顏,一眨不眨地睨著自個面前的黑衣莫顏。

「莫顏神將,玄女有些體己話想同這只鯉魚精道來,不知神將——可願行個方便?」

「可以。」

「那玄女先謝過神將。」

可是,青痕還有要緊的事要辦,我討厭同你講話呢。我緊緊攥著自個小小的手心,剛想再往水底沉去,冷不丁又自水下躍出,尖聲朝著雲端之上的莫顏叫著。

「莫顏神將——」

他果真應聲回過頭來。

我隨即滿臉堆笑地湊過去,軟聲同他央求著:「你可以先送青痕去九仙山麼?」

莫顏也分明笑了一下,原本一張冷面驀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來,低頭朝我笑道:「那好,莫顏不會走遠,我等著青痕。」

一面說,一面隨意瞥了一眼身後的綠衣玄女,不過是眨眼間,仿似一個憑空消失的氣泡般,硬生生在這河谷內遁形。

我悄悄扭過一角腦袋,用眼角餘光偷偷斜睨著自個身後的那一朵觔斗雲。

她好像並未與我計較呢,就連我未向她行禮之事都仿似忘了,淺粉的唇角處掛了一抹若有所失的笑意,只管凝望著她自個面前的那道山谷。髮絲飛舞,衣衫飄舞,仿似山谷深處盛開的一朵嬌蕊。許久,才慢慢回轉身形,換了正色向我道:「青痕,果真喝了忘川水麼?」

「怎麼,青痕是不想同我講話?」

「既然已經忘了前世之事,為何又獨對玄女耿耿於心?」

「你其實——還記得對不對?」

「那好,既然青痕不想同我講話,那你我來做個交換好不好?」

「你可以問我一個你心內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如果知道,我一定會老實回答你。同樣,我也要問青痕一個問題,你也要老實回答我可好?」

「好麼?」

我歪過腦袋,支起小小的腰身,默立在冬日的大河中央,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任憑河谷內的朔風鼓著我的髮絲。

「那我問了?」

「青痕有沒有問過自個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當你懂了如何才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是真正為他好,你會不會拼了自個的小命也要為他去做?」

「玄女知道你心內喜歡一個人,且是真心喜歡他。」

「青痕可曾如此問過自個,你當真願意為了他拋卻你的身家性命麼?即便,無需你丟掉身家性命,青痕願意為了他,反倒放棄他麼?」

她的音調聽來異常低緩平和,只說了一遍,便不再多言。只含笑默然望著自個頭頂上的夜霾,仿似她問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個呢。

「好,換青痕來問我。」

「青痕心內最想知道什麼?」

「你……果真喜歡他麼?」

「誰?」

「是,我心內……從來都只有他,所以,我才會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並不喜歡你呢。

就像那些夜船上的女子,玄蛇精不過是喜歡與她們交合而已。

「青痕,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輕輕背過小臉去,漫天的繁星落在身下的河谷內,彷彿憑空墮落的星河,自最高最遠處傾下。

「青痕?」

我再用力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只當聽不見身後的那一把淺聲。

鳳凰,青痕心內其實早就懂了,你和玄蛇精都是第二類人。可是,青痕明明是第一種人呢。

「鯉魚精,你可要聽好了?」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歧華,青痕果真是第一種人呢。所以,我才喜歡你親我,喜歡你對著我笑,與我交合。哪怕你叫我妖孽,我心內雖計較,除了計較,竟也有些莫名的歡喜呢。

你為青痕做過的每一件事,我心內其實都記得。

所以每一次轉世,青痕寧願自個時時記著剝鱗之刑甚至靈石滅頂之痛,也捨不得吞下那口忘川水,青痕是因為不想忘掉你呢。

青痕正因為心內喜歡你,才想要你對我好,為我做許多事。其他人,就算他自個願意,我還不樂意讓他為我做呢。

我想要離開你,才不是像玄女方纔所說的緣故,是因為我知道你心內喜歡白水。

如果你心內喜歡的是我,青痕即便再乖張頑劣,就算你打爛我的魚尾,我也要賴在幽冥殿不走,除非是我自個忍不住想要溜出去玩耍。青痕就是喜歡你親我,【www.52dzs.com】喜歡你與我交合,喜歡你身上的暖意……我才不要離開你。

可是他們都說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就連九天玄女都願意為了你做任何事,在你心內,一定也覺得我比不上她呢。

「青痕要去哪裡?」

「鯉魚精,你是不是又哭鼻子了?」

青痕才不會哭呢。

「在你走之前,你是不是也該回答我的問題?」

我神氣活現地調轉身子,昂首看向雲上之人,沒心沒肺地朝她綻開一朵笑靨,脆生生地應著:「青痕不會呢。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呢,我才不會為了他丟掉自個的小命!」

果不其然,那張原本滿是企盼的嬌顏上,分明顯出一抹掩也掩不去的失望之色,朝我輕輕搖一搖纖細的脖頸。

「這麼說,即便青痕心內知道離開他才是為他好,你也不會為了他去做?」

我滿不在乎地睨她一眼,歪頭歪腦地彎下小小的腰身,在水中用力擺一下魚尾,大喇喇地轉了一個溜圓的圓圈。

一面格格大笑著,一面縱身躍入水中。

遠山如黛,週遭原本萬籟俱寂,暮野四合的天地間,只迴盪著我清脆之極的歡笑聲,倒好像青痕心內果真有如此歡喜一般。

疾風,送來身後之人的長聲,和著我身下的流水聲響,一聲一聲,劃破了夜闌。

「我會在流嵐洞等著青痕,如若哪一天,你突然改了主意,可以再來找我,玄女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我只當充耳不聞,一頭扎進河谷深處,奮力再往前游去。

山高水急,山風伴著兩岸百獸的哀聲,才游至兩道水泊的分岔口,一道黑影驀地擋住我的去路。夜幕中,莫顏正一身黑衣,目無表情地瞧著我。

「青痕選好了,你果真要去九仙山?」

我心內一個哆嗦,自遠處的山脊處回過小臉,朝他重重點一下自個的腦袋。

「那好,青痕閉上眼睛。」

「好。」

莫顏輕輕睨了我一眼,分明對我如此乾脆的應下反倒有些奇怪。我只當視而不見,只顧埋身在那朵鬆軟的觔斗雲間,緊緊抱住自個的腦袋。

青痕方纔如此難過都不曾哭過,這一刻,不知為何,自從我答應莫顏去九仙山起,我竟再也忍不下汩汩的熱淚。伏在身下那朵厚厚的雲朵之上,抱頭大哭,咬緊牙關,不肯冒出一句低聲,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玄蛇精,青痕心內其實最想去找你。

可是,我討厭九天玄女如此問我,她們一個個都恨不能為他去做任何事,只有青痕一心只喜歡他為我做那些事,一心只想得了他給我的好處。她們當中的每一個為了他就連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可是我偏不樂意呢,我偏要做個自私自利冷性薄情的妖孽。

青痕就是一個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疾風過耳,儘管隔了衣衫去,硬是割得人身上生生的疼。青痕一路只顧埋頭哭,就連身下的雲朵墮地都未曾察覺。

頭頂處,驀然響起一把沉聲,那份清冷,像極了他的語氣。

「此處,已是山門,莫顏就此告辭!」

我應也不應,逕自大步步下雲階,一溜小跑著,跑向自個面前的那道山門。山門兩側,照舊爬滿了苔痕與女蘿草,初升的晨霧中,我拎著衣角悄悄貓下小小的腰身。

他果真不曾移步呢。仿似一早識破了我的心思,生怕我半途溜之大吉,一身黑衣黑靴,孑然默立在彼處,瞧也不瞧我,只低眉冷聲道:「等青痕進到觀內,莫顏自會離開。」

天光已經漸漸發白了呢。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長階上,用力扯掉身上的那些個襤褸,再將被水泡皺的衣角一點一點扯開,竭力讓這一身破衣爛衫勉強入得人眼目。

遠處,已然可以瞧見幾隻通紅的燈籠,正一路迤邐往下,直奔我置身的山門而來。

其中一個叫得最響的,不是赤霞,也不是紫霞,竟是師傅呢。

「青痕——」

「青痕——」

「是青痕麼?」

是青痕呢。

我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身,背負雙手,在那晨起的霧靄中,踮起小小的雙足,翹首望向燈火闌珊處。

「青痕兒。」

不過才月餘,師傅倒好像又老了上百歲的壽數去了呢。老淚縱橫地低頭瞧著我,將手內的那只四角燈籠交予身旁的赤霞,一隻枯瘦的手掌撲簌簌就往我的小臉上撫去。

「孽障,孽障啊。」

我悄悄睨一眼自個的身後,故意歪過腦袋,嬌聲笑了呢。

「師傅。」

「哎!」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一頭衝至他身後的赤霞跟前,仔細往他身上瞧去,一面急不可待地尖聲叫著:「赤霞,青痕的札記呢?」

多日不見,赤霞的身量仿似又比我高出些許呢。

徐徐自懷內掏出一個小小的包裹,輕輕交予我的手心內。指尖才觸到我的肌膚,登時痛得皺緊長眉,卻硬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包裹內,除了那只木匣內的札記,還有綺霞留給我的魚皮口袋,就連那些一坨一坨的泥塊,都絲毫無損地躺在青痕懷內呢。

待瞧見我一臉的形容,赤霞倒沒應聲,一向小心小性的二師兄紫霞早已按捺不住,氣得一把捋起衣袖就要假意來奪我手內的寶物。

師傅哭笑不得,一面示意紫霞歇手,一面厲聲向我斥著:「青痕放一百個心!為師一直將你的寶貝鎖在箱底,方纔你來了,我才命他取了來,沒有人瞧見過!」

我轉下眼眸,小手摀住嘴巴,這才格格笑出聲。

可是,赤霞都不肯同我講話呢。

我不懷好意地再用小手去捅他的手臂,果不其然,他果真又痛得皺起眼眉呢。一雙狹長的鳳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那張容長的臉龐上,硬生生給憋得顏色雪白。

我忽然想起什麼,探手出去,趁師傅不備,也偷偷在他身後趁機摸一下他的長腰。

師傅果真應聲回頭,光禿禿的腦門下,兩條長眉顫了顫,一副最是洞悉不過的笑意,只含笑望住我假意訓道:「青痕兒,又在胡鬧了?」



那模樣,竟不像是吃痛呢。

我有些不信,順手再往紫霞師兄的身上摸去,只聽一聲怪叫,他已然抱住自個的袍衫在身下的長階上蹦得足有三尺高去。

「師傅——」

「師傅,鯉魚精的手上果真是長刺了呢!」

「紫霞,不可渾說!」

「紫霞不曾胡說,不信您問大師兄赤霞!」

「赤霞?」

赤霞淡淡瞧一眼他身後忙碌異常的我,面不改色地向師傅躬身應著:「師傅,紫霞想必是在和小師妹胡鬧,您無需當真。」

「師傅,您看這鯉魚精轉了幾世了,非但一點長進沒有,性子倒是愈演愈烈了呢!前一次回來好容易收斂了些,這一次回來,我怎麼瞧著她又愈發小性了?」

「紫霞!」

才剛初升的霞光竟然平白又暗下去了呢,陰沉的天穹上,憑空在我頭頂落下一道又一道冰冷的白光,似要將那些陰霾頃刻間撕得粉碎。

我故意磨嘰著落出他們好遠去,躲在一棵老桃樹的枯枝背後,就著那些雲層間的電閃,只顧低頭小心翻著我手內的札記。一頁一頁,逐張往後瞧去,生怕瞧見一絲異樣。

原本素白的紙頁上,平白染了一處又一處鮮紅的物什,分明是人的血漬。

其中,有青痕自個的,也有當日赤霞手內的。一朵一朵,盛開於滿紙的圖文間,像極了三月枝頭的灼灼其華。

「師傅,大師兄,你們看鯉魚精她——」

「她不過才回來三日,就平白使了四次小性!早起,我不過才教訓了她一句,她居然將我的功課都撕爛了。師傅,您再這樣護著她,我看她一百年也不會有長進!」

「紫霞,休得胡言!」

「師傅,您瞧她,她又撒潑了呢!」

「雲鶴兒幸虧隨三師弟下山去了,否則,這一大一小還不將九仙山鬧翻了天去!」

「大師兄,大師兄,你也不管教管教她?!」

「是她自個只剩下一百年的壽數,又不是旁人害的她,我只不過才提了一句,她就這樣頤指氣使!她眼裡還有沒有師尊,還有沒有一點法理倫常?!」

「青痕。」

「青痕,你一個人跑去哪裡?」

「青痕兒,為師在問你話!」

我沒好氣地回過小臉,彎下小小的腰身,扯直了脖頸,尖聲朝身後的諸人叫道:「不要你管——」

「青痕說什麼?!」

「我是沒心沒肺自私小性的妖孽呢!」

一面尖叫,一面顧不得身下的移步之痛,一路狂奔了,攀上學堂前的那道山崖去。

遠近的山巒之上,尚留著尚未化盡的雪線,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傲然矗立在彼處,在耀眼的日頭下,朝人折出黝黑的精光。

那些絡繹不絕的凡人,正一個個手執香火,沿著陡峭的山徑,往它面前費力地攀爬著。

我藏身在鬆軟的衰草叢間,掀開身下的衣角,俯下身細細瞧去。那雙小小的腿足上,一處一處,觸目所及,仍舊是大小不一醜陋之極的淤青與紅斑。

無論我之前如何用力去洗滌,滿身都拭得通紅呢,那些印記卻總是好端端地生在彼處。

一陣清風輕輕拂過我的耳際,早春的山谷內,一把沉聲,若有若無,自天而降。再隨著清風緩緩飄蕩在山谷間,久久不去。

我猛地一個激靈,顧不得一臉的狼藉,翹首往四下望去——

但只見天上雲舒雲卷,映著滿山的山林寂寂,溪澗潺潺,一路往下,繞山而過。一行又一行的飛鳥低低飛掠過,卻始終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人影。

我張望了許久,輕輕伸出小手去,自懷內小心取出那只木匣。

輕捻指尖,心內才默念了幾句咒語,果真就變出一隻彎彎曲曲的羊毫來。再埋下小小的腰身,將那本札記平攤在身前的草坡之上,低頭細細描畫著。

先是一隻蜷曲的魚尾,叫一隻大掌緊緊托著——

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才要重重再落筆,一隻灰頭土臉肥碩異常的松鼠,突然間憑空冒出來,一雙肥嘟嘟的爪子踩上我的筆端,歪頭好奇地望著我。

我一下揮落了它,有些心虛地自那些衰草間悄悄回過腦袋,往四下窺去。

身後的山巔之上,與我隔了一條山谷,大師兄赤霞正站在最高處呢,一雙狹長的鳳眼瞧也不瞧我,只仰頭餵著他手內的山雀。

有道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只有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才會當真呢。那一日,我一直待到天上月影西斜,才大喇喇地爬下那一道山崖。

漆黑的天穹上,弦月如鉤,如銀的寒光將層林盡染。

那些石階原本就滑,身下的夜露更凍得我簌簌發抖,學堂前的那一扇軒窗內,自始至終都亮著一團淡金色的光影,落於門前那一彎石徑上,映著窗內那副瘦長的身形,分明是大師兄赤霞呢。

我躡手躡腳地移步過去,自洞開的門扉背後悄悄探出一角腦袋,低低朝內叫喚著:「赤霞。」

師傅竟然不在屋內呢。

我得意異常地一下露出整張小臉,再扭頭打量了身後一大圈,這才滿面堆笑地朝他脆聲道:「赤霞——」

……

我明明一連叫了他數聲,每一次都叫得極大聲呢,可是他只當充耳不聞般,只顧低頭寫著他案上的大字。

我強忍著身下的痛楚,慢慢騰騰地挪到他跟前,昂首問他道:「赤霞,你不理青痕了麼?」

「青痕怎麼還不回去歇息?!」

我佯作不經意地睨一眼書架之上的那些個卷宗,心內實際有些計較地在他週遭踱著碎步。

不知為何,之前我其實極討厭他一口一聲地叫我鯉魚精,可是現在他又突然間開始改口叫我青痕,我心內反倒又有些不樂意了呢。

那張稍顯矮小的書案,原本就是青痕的呢。此刻,竟憑空多了一方青痕從未瞧見過的硯台,叫人鏤刻成凌空展翅的仙鶴模樣,瞧著倒是有趣得緊呢。

我如獲至寶般一把撿起來,強忍著心內的竊喜,埋下小小的腰身,佯裝湊到近前細瞧,一面偷眼睨著他的形容。

他頭也不抬,手臂在紙上一路揮灑著墨漬,輕聲應道:「那是雲鶴兒的硯台,青痕還是放下的好。」

我登時繃緊小臉,歪過腦袋,滿心不樂意地斜眼瞧著他。要不是青痕心內有求於他,早就扔了手內的物什呢。「

他擲下筆墨,故意繞開我的身子,走去滅了燈盞內的光亮,一面回身朝我道:「青痕獨自呆在此處不怕麼?」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往屋外行去,竟未曾有片刻遲疑。

整間學堂內,頓時漆黑一片,我心內難過得緊,只隨意蜷縮在一張書案跟前,豎耳聽著遠近的響動。

他果真是走遠了呢。

一直等到窗外的霧靄漸漸散盡,幾縷暖暖的艷陽自窗外的樹枝間照進,輕輕覆在我冰冷的身下。我猛地支起身子,耳畔,果真又撕心裂肺一般響起了紫霞的長聲短叫。一面叫,一面還手指著屋角處的我,一張圓乎乎的銀盤臉上愣是叫我氣得鐵青。

「大師兄,你居然還由著她?!」

「好,師傅正好不在,既然你們一個個都不敢招惹她,我可不怕她這副小性子!鯉魚精,你給我過來,看我不打爛你的手心!」

我只當沒聽見,一臉幸災樂禍又樂不可支的模樣,一路雀躍著,小步小步地往門外溜去。

才溜至門口,忍不住又偷偷回過腦袋,神氣活現地瞧一眼被大師兄緊緊拉住的紫霞,尖聲怪笑著,顧不得身下的痛呢,一溜煙跑向後山。

身後,滿地的狼藉,狼藉遍地。

非但是二師兄一人的功課叫我撕得粉碎,就連那些書架低處的卷宗,也被我扔得滿地都是。

而那方被人故意鏤刻成仙鶴形狀的硯台,早叫我用法術一劈兩半,此刻,正支離破碎地躺在赤霞的足下呢。

二師兄紫霞向來力大如牛,才瞧了一眼地上那只仙鶴的半個脖頸,倒好像是瞧見了他自個的什麼稀罕物什一般,登時滿臉漲得通紅,一雙銅鈴眼已經瞪得快要掉下來。

既掙不脫,就一聲一聲在赤霞的臂彎內,當著其餘諸人的面,朝我破口大罵著。

「鯉魚精!」

「我看你天生就得是妖精——」

「無可救藥、無法無天、自私淺薄的妖精!」

「就你這副德性,怨不得就你活不過一百年的壽數呢!」

……

我背負著小手,歪歪扭扭地朝前邁著大步,滿不在乎地繃著一張小小的臉龐,青痕原本就是沒心沒肺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4-24 04:5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