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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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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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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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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9:54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九章 迷陣無形


  千里船在一片石灘前靠住,眾人上岸。前面是一個幽曠山谷,四周高峰環抱,峰頂接雲,無以借足,唯有谷底尚可行走。谷底皆為頁岩,亂石蒼松,參差不齊,石塊大者彷彿小山,小者不下萬鈞。松石之間,散立著無數石人像,高及數人,刻畫入微,除了體形龐大,其喜怒哀樂,一顰一笑,皆與常人無異: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彈鋏而歌,或援筆鼓瑟,當真千姿百態,各具風姿,一眼望去,杳無窮盡。

  梁蕭雖已見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驚道:「這又是什麼?」花清淵肅然道:「這是八百聖賢像,雕刻了從古至今,史籍所載的八百位先聖賢哲、名將奇人……」他手指一個峨冠博帶、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勢的石像道,「那是軒轅黃帝。」又指著一名額高臉闊,兩眼深陷,手揮一柄藥鋤的老人道,「那便是神農炎帝。」又指著一個眉長耳大,長鬚過腹,騎著一頭青牛的老人道,「這是寫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轉手再指著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便是文聖孔丘了。」

  梁蕭一邊聽,一邊看,忽覺那些石像並非凝立不動,竟似在緩緩移動,雖然不易察覺,卻如天上星宿,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說話的工夫,黃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蕭頓時驚呼起來。花慕容笑道:「瞧出來了麼?猜出緣故,算你本事。」梁蕭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說來聽聽。」梁蕭指著身後三個巨輪,道:「道理就和千里船一樣呢!水力推動巨輪,巨輪帶動銅臂,然後銅臂不知用什麼法子,推動了石像!」花慕容眉宇間透出訝色,莞爾道:「好啊,看不出你還有幾分聰明,這一遭瞎貓兒逮住了死耗子。」曉霜接口笑道:「蕭哥哥本來就是極聰明的!」說罷雙頰微微一紅。

  梁蕭最喜人誇他,向曉霜微微一笑,又問道:「就不知銅臂究竟怎麼推動石像的?」 花清淵望一望天色,道:「這個可不容易明白,日後再說,我們還是先入宮為好!」他向梁蕭道,「千萬跟著我的步子走。」梁蕭奇道:「為什麼?」花慕容道:「不要刨根問底,說了你也不明白。」說著,一手拉他,一手拉著曉霜,跟在花清淵身後。只見花清淵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與松石間穿梭來去。

  約摸行了百十步,梁蕭忽生異想:「我為啥非得跟著他?不告訴我緣故。哼,我偏要看看有什麼古怪。」他覷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掙脫她手,一步向左邁出。花慕容一把沒拉住,頓時變了臉色,失聲驚叫。梁蕭生怕被人追趕,當即馳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頭,忽地足下陡空,低頭一看,竟是萬丈深淵,不由大吃一驚,想要收足,但轉念之間,身子又似騰空而起,耳邊風聲呼嘯,眼前白雲翻飛,往下一看,只見群山巍巍,江河橫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飛也似的從天落下,空中罡風襲體,徹骨生寒;寒意方生,突又立在風雪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風吟。

  梁蕭血冷如冰,發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遠,地皮忽地震動,發出巨雷也似的悶響,剎那間,大地迸出一道裂縫,數百丈的火舌狂噴而出,熾烈無比。梁蕭汗出如雨,心膽欲裂,想要說話,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一冷一熱,讓他幾欲癲狂,忽見遠處人影晃動,急忙奔上,卻見一對男女,在火中笑語晏晏,並肩而行。梁蕭認得清楚,又驚又喜,失聲叫道:「爹,媽!」文靖、玉翎卻不理他,只顧談笑。梁蕭又哭又叫,狂追不捨,卻始終無法接近。

  追了一陣,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蕭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聲大哭,哭了兩聲,抬頭一看,迷濛中,只見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紙,不是蕭千絕是誰?如此乍喜乍驚,梁蕭心力交瘁,驀地大叫一聲,兩眼發黑,便要昏厥,忽覺背後一緊,有人將他向後拖出,眼前幻象盡消,唯有松石人像,無聲矗立。

  梁蕭好似與人鬥過千百招,撲地坐倒,氣喘如牛。回頭看去,只見花曉霜面帶關切,看著自己,四周再無一人,不由奇道:「只有你麼?」花曉霜還未說話,忽見左方的司馬遷像緩緩西移,班固像則往南移。心中一驚,拉著梁蕭道:「快走,快走。」梁蕭方自奇怪,耳邊突地傳來金戈鐵馬之聲,眼前一迷,頓看到屍山血海中,巍峨宮闕紛紛崩塌,頃刻間化作焦土,此時左臂又是一緊,幻象消失。花曉霜驚魂未定道:「好險,我也幾乎陷進去了。」她拉著梁蕭忽東忽西,行了十來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 』的陣眼,可呆小半個時辰。」梁蕭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花曉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們被困在『兩儀幻塵陣』裡啦!」梁蕭望了望四周陣勢,忽然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來,恍然道:「難道這些石像是八陣圖那樣的陣法?」花曉霜點頭道:「不僅這些石像,這裡一草一木,都種得很有學問。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熱,那是因為陷在了以鄒衍為樞紐的『陰陽境』裡了。」

  梁蕭撓頭道:「但曉霜你怎麼也進來了?」花曉霜道:「我見你陷進去了,想拉你回去,誰知一不小心,也跟著陷進來了,幸好我以前看過書,知道若干變化。」她撿了一顆尖石子,在地上劃出不少奇特符號,寫了又抹。梁蕭看得奇怪,道:「曉霜,你在幹什麼?」 花曉霜道:「我在推演陣法。」梁蕭奇道:「你還懂這些?」花曉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裡,除了看書,沒別的事兒,這陣法啊,都離不開書上的學問。」

  梁蕭一想,又問道:「曉霜啊,為何我看到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花曉霜細眉微顰道:「我也是聽奶奶說的,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聽說這『兩儀幻塵陣』名為幻塵,實能夠以人心變化,幻化紅塵萬象,若在陣裡陷深了,心裡想的,便能在陣裡看見。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經歷晦明、驚傷、休戚、苦樂、悲喜諸般滋味,以致瘋狂。到底為何,我也說不明白,但聽奶奶說,陣裡玄機由人心引發,若有人一念不起,即使不明陣理,也能通過。不過這等人萬念皆空,好比仙佛,就算通過了,也沒害處的。」

  梁蕭想了想道:「為啥天機宮要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還要設這種陣法?」花曉霜道:「聽爹爹說,我們唐末的時候就來了。」她邊說邊寫,竟然毫不滯澀,梁蕭瞧得暗暗稱奇,只聽她道:「那個時候,滿天下許多壞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們到處殺人放火,燒燬書籍,不僅死了許多人,前人留下的學問也被他們毀掉啦。」

  她想像當時悲慘情形,心中淒然,眼圈微紅,向梁蕭道:「蕭哥哥,我總不大明白,為啥那些壞人要那麼做呢?」梁蕭本來問她,哪知她反問回來,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許多你這樣的濫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爭吵打鬧;但突然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壞人,我欺負你,搶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搶別人,別人又搶別人,於是,滿天下都是壞人了;後來,壞人發現兩個壞人比一個壞人強,於是他們又你一夥,我一夥,大家群毆;群毆的人越來越多,然後就開始打仗,殺人啊,放火啊、搶東西啊……」他說到這裡,想不出還有什麼壞事可做,只好打住。

  花曉霜想了想,搖頭道:「你說得不對。」梁蕭道:「怎麼不對?」花曉霜低頭算了幾筆,道:「我才不會搶人殺人的。」梁蕭冷笑道:「你不搶別人,就只有餓死凍死,或者被人殺死了!」花曉霜脫口道:「我死也不會的。」她拉著梁蕭的手,認真地道:「蕭哥哥也不是壞人。」梁蕭撅嘴道:「我就做壞人!做好人就得被別人欺負,我從來就只欺負別人。」花曉霜擰起細淡的眉毛,忽地搖起梁蕭的手,軟語央求道:「蕭哥哥,我不要你做壞人!別做壞人好麼?」梁蕭被她說得心煩,偏又無可奈何,只得道:「那我豈不是也要凍死餓死。」花曉霜道:「我們一塊兒死好了,我萬萬狠不下心做壞事的。」

  梁蕭呆然不語。花曉霜見他不說話,便道:「好罷,暫且不說這個。反正蕭哥哥決不會做壞人。」梁蕭臉上一熱,不知如何駁她,只聽花曉霜又道:「還是繼續說咱們的來歷。卻說那個天下大亂的時候,我們天機宮的先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看到世上這麼亂,決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來,藏在一個地方。」梁蕭插嘴道:「結果藏到天機宮來了?」

  花曉霜笑道:「那時還沒天機宮呢。只有棲月谷,谷裡都是光禿禿的大石頭。那位先祖不僅學問好,武功也很厲害。他帶著家將,在壞人們打仗時,收集各種書籍、古董、字畫,最後都搬到了棲月谷。可直到這位先祖去世,這件事也還沒做完,他的兒子又接著做。那時候天下分裂成了十幾個國家,壞人們打仗越來越厲害,為了從戰火中保留書籍,我們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說到這裡,已是泫然欲泣,「直到最後,那位……那位先祖的兒子也……也被壞人殺死了。」她說著流下淚來,梁蕭拍拍她肩,花曉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膝上大哭起來。梁蕭手足無措,按著她肩頭,卻不知如何勸說。

  哭了一會兒,花曉霜抬起頭,拭去淚水,不好意思地道:「我從小就愛哭鼻子,聽到這種事,我就想哭,蕭哥哥,你可別笑我。」梁蕭心想:「實在該笑一笑她。」想著乾笑起來,但只笑了兩聲,不知為何,再也笑不出聲來。

  花曉霜續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面繼續搜集圖書,一面鑽研書中的學問,從中學會了許多有用的東西。為了讓書籍更安全,他設計了這個陣法,畫出圖紙,和家將的後代們一起修建;為了節省人力,他還造出木牛流馬、千里船,用來運送木頭石塊。但這個石陣太大了,以至於到他兒子一輩也沒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機三輪方才修好,又過了一百年,天機宮才算建立起來。」曉霜說到高興處,臉上現出一對淺淺的梨渦兒,低頭算了兩步,笑道:「好啦,蕭哥哥,我算出來了。」

  她一跳而起,拉著梁蕭,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繞過十尊石像,停了下來,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這裡是以伏羲為樞紐的『玄易境』,是陣中之陣,極緊要的地兒。蕭哥哥,你千萬拉緊我!」梁蕭吃足了苦頭,聞言將她小手拉得緊緊。兩人並肩繞過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松,剛走兩步,忽地一陣微風撲面而來,曉霜驚道:「不好,這裡是巽眼,我算錯了。」她拉著梁蕭向左奔了三步,忽見文王像與孔子像彼此靠近,曉霜一跺足,叫道: 「糟啦,這下全變了。」語中已然帶了哭聲。原來這石像無時無刻不在移動之中,走錯一步,陣形全變,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否則勢必越陷越深。

  曉霜見夕陽落盡,天色漸晚,捂面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會被困在這裡了。」梁蕭忙道:「曉霜別急,花大叔定會來找我們。」心裡卻想:「其實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亂闖,你也不會跟著進來了。」心中懊惱,好勸歹勸,曉霜才拭去淚水,搖頭道:「這石陣方圓數十里,變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現在困在哪裡。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亂闖的。」

  兩人無計可施,枯坐一會兒,陣內突然刮起風來,凜冽呼嘯。曉霜身子驀地發起抖起來,不斷咳嗽。梁蕭問道:「你冷麼?」曉霜「唔」了一聲,牙關「砰砰」作響。梁蕭心道:「雖然風有些大,但也不至於如此冷法。」伸臂將她摟住,但覺曉霜身子越來越冷,心中一驚,再探她鼻息,竟是有進無出,不由驚道:「你怎麼啦?」曉霜從牙關裡吐出幾個字:「懷裡……有……藥。」梁蕭聞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機別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懷中,摸到一個玉瓶,傾出一粒,只見色澤淡金,與那日無二,便給她服下。曉霜喘過一口氣來,接過藥瓶,又吃了一粒。

  梁蕭奇道:「這藥叫什麼名字?」曉霜虛弱道:「這是吳爺爺給我的金風玉露丸。」 梁蕭皺眉道:「曉霜,你……你生病了麼?剛才……剛才好嚇人呢。」曉霜強笑道:「不礙事的,我打記事便吃這藥丸,至今不斷,服了藥便能好了。」梁蕭仍有些擔心,待要細問,忽聽極遠處傳來笛聲,若有若無,卻絲絲入耳,腦中靈光一現,喜道:「你只顧算來算去,把我也弄糊塗了,雖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麼?」曉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聲大叫,爹爹姑姑遲早都能聽得到。」

  梁蕭站起身,放聲長嘯,他雖年幼氣弱,但呼嘯已久,吹笛者也隱約聽到,笛聲鏗鏘激揚,大有喜氣。不一會兒,只聞破空之聲,一人口橫玉笛,瀟灑而至。只見他玉面長身,長鬚飄然,卻是怨侶峰上那個白衣老人左元。曉霜歡叫道:「元公公!」左元聽她聲音虛弱,皺眉道:「又發病了?」曉霜點了點頭。左元略一遲疑,忽將曉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蕭一眼,掉頭便走。梁蕭急忙緊跟,但那左元身法快極,三兩下便沒了蹤跡,梁蕭不禁愣住,心道:「這老頭故意甩開我麼?」他氣苦之極,但又知這陣法古怪,不敢亂走,孤單單一個人呆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仍是不見人來,不由忖道:「莫非花大叔他們忘了我麼?或是那個白衣服的老頭子痛恨我,故意將我丟在這裡,將我餓死,即便不餓死,也要悶死了!」剎那間,忍不住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心情才好些,梁蕭拭去眼淚,待要爬起,忽見地上一個人影晃動,頓時吃了一驚,大叫道:「誰?」那人卻是一動不動,梁蕭抬眼一看,又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斜月嵌在兩峰之間,光華拂過石像,在地上留下參差錯落的影子。梁蕭看了看石像,又看著影子:「這石像也不知是誰刻的,就和真的一樣。」

  只見那些石像不斷運轉,月光投影也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梁蕭閒極無聊,蹲下來觀看,只見一個影子手持書卷,側身抬臂,似在吟誦詩句;不多時,便又移開,第二個影子再到面前,雙手一前一後,似在走路;有頃,第三個影子又到他眼前,卻是揮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蕭瞧到這裡,驀地福至心靈,那三個影子在腦中一閃,剎那間串在一起。

  梁蕭一跳而起,啊喲叫出聲來:「這不是一招武功麼?」想到這裡,又看看其他石像,不禁恍然大悟:原來每尊石像舉手抬足,俯仰之際,盡皆蘊藏極微妙的拳理,連在一處,便成武功。梁蕭揣摩數招,只覺精微奧妙,極是厲害,心中一時萬分驚奇。

  原來,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個絕大謎題,經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參透其中奧秘。兩百年前,天機宮歷盡百劫,終於傳至七代,出了一個名叫花流水的武學奇才,此人十七歲便成天機宮第一高手;三十歲時,放眼江湖,已難逢敵手。也是到他這一代,天機宮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僅以武功而論,此人可說是天機宮五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機宮在亂世中以守護典籍為己任。對宮中之人而言,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築「兩儀幻塵陣」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歲時,開山辟河,造輪植樹已然完畢,依照圖紙,該是連接機關,設立活動石柱的時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宮中弟子,卻無一能繼他衣缽。他嘴裡不說,心裡卻極為遺憾,看著豎立石柱,突發奇像,決意將石柱刻成八百聖賢,並將生平最厲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後人中是否有人能看出其中奧妙,若能勘破,悟性當不在自己之下,或能承己衣缽。

  刻這八百石像,端地窮盡了這位大高手畢生之力。完工之時,花流水已是垂垂老矣,但眼見後代中人,要麼鑽研數術,要麼埋頭幹活,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看出雕像中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乃是極驕傲的人,既然無人勘破,他也不肯點破,索性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臨死前只說了一句:「設謎容易解謎難,後代若有人能窺破老夫真意,沒有非凡的天賦,便有非凡的福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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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50:25 |只看該作者
  子孫們聽得摸不著頭腦,只當他臨死囈語,也沒放在心上。誠然,這八百石像單一看來,著實無甚奇特,非得將數尊姿態貫穿起來,才能變成武功;更因石像隨「兩儀幻塵陣」 運轉不休,眾人都把心思放到鑽研陣法、計算石像方位上,全沒想到武功,是以數百年來,竟無一人發現石像秘密。

  梁蕭原本不懂陣法,加之這些天為了報仇,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二則得了月影機緣,明白其中竅要,是以一通百通,循著這個法子看去,滿目石像,無一不成絕妙武功,不由得眉飛色舞,把心事盡皆拋到九霄雲外了。因這「兩儀幻塵陣」不斷運轉,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從他身邊流過,好似一個活靈活現的武學寶庫,予取予求,讓他逐一領悟。

  如此練功,時如飛箭,不覺已至次日正午,梁蕭專注武功,心無掛礙,雖然不能出陣,也未被石陣迷惑,但覺肚中飢餓,便使了招「函關化胡」,依老子騎青牛之態,一手抱胸,一手撐地,坐了片刻;再以「廣成子倒踢丹爐」之勢,伸腰踢腿;然後雙臂舒展,相繼為 「墨翟架梯」,「魯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則捲舌不吐,是為 「韓非結舌」;最後模仿「孟軻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這段「大賢心經」類似道家「八段錦」,但高明之處,猶有過之。

  梁蕭反覆打了數遍,只覺雙頰生津,百骸充盈,真氣在經脈之中如明珠流轉,飢餓之感漸消。習練中,忽聽腳步聲響,回頭看去,只見左元笑吟吟走過來,見梁蕭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轉念又想:「老夫忒也多心了,分明便是湊巧。」殊不知梁蕭此時修煉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內風吹草動,皆能知覺。

  梁蕭見是他,便收了勢,冷冷瞧他,左元原以為他會喜極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蕭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皺眉道:「小傢伙,想不想老夫帶你出去?」梁蕭恨他昨夜將自己丟在石陣裡,撅嘴道:「我不出去!」左元不禁氣結,又忖道:「趁著此地無人,正好逼這小子說出與蕭千絕有何干係。」忽地伸手抓向梁蕭肩頭。梁蕭聽得風聲,使一招「始皇揚鞭」,反手橫掃,倏忽間,指尖離老者腰際僅有半寸。左元見這一招飆疾迅烈,匪夷所思。詫異間,玉笛一揮,斜擊梁蕭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肩膊。梁蕭驀地形同醉酒,踉蹌兩步,竟脫出他的爪下,手臂變揮為斫,這招乃是「赤精斬蛇」,取自漢高祖劉邦醉酒斬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虛浮,實則暗藏殺機。

  左元識得厲害,玉笛迎風一抖,點向梁蕭脈門。梁蕭雙眼一瞪,張口大喝,喝聲中如騎戰馬,一躍而起,雙掌前舞,足尖斜踢,卻是一招「武王揮戈」。左元見他板起一張小臉,故作憤怒之狀,甚是滑稽,但手揮足踢,卻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詫異:「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哪有這等至大至剛、千軍辟易的招數?」他越鬥越覺迷惑。梁蕭則呼喝叱吒,連使「神農揮鋤」、「軒轅登岳」、「堯致天下」,「禹王開山」、「舜舞干戚」、 「商湯求雨」、「退避三舍」、「問鼎中原」,一連八招,全是「帝王境」裡的功夫,著實剛柔並濟,進退莫測,有包容天地之勢,吞吐六合之象。

  左元自恃身份,本不願與小孩兒較真,是以並未用上內力,哪知連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蕭,那小子卻越戰越勇,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心頭焦躁起來,忽地一手化開梁蕭的 「太宗定唐」,一手將玉笛插回腰間,使出一路「磐羽掌」來,雙掌起若鴻毛,落如泰山。梁蕭接了兩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塊巨石下面。他急使一招「孫權殺虎」,效其剛勇,逆勢反撲,但勁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對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聲,右掌揮起,輕飄飄落向梁蕭頭頂,正當此時,忽聽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微一皺眉,收掌後退。梁蕭睜眼看去,只見花清淵站在遠處,便喜道:「花大叔,你怎地才來?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淵瞧了左元一眼,搖頭道:「此陣龐大無比,你又沒頭亂竄,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蕭扁了嘴,指著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卻故意不帶我出去。」左元牙根癢癢,冷笑道:「胡說八道,昨夜霜丫頭發了病,我急著帶她出陣,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卻想:「都是你這小子惹的禍,老夫當然要你吃些苦頭。」

  梁蕭道:「那後來為啥不來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然道:「這石陣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我出陣之後,要再尋你,又得從頭尋起。」他頓了一頓道,「再說,方纔我幾次用笛聲尋你,你怎地一聲不吭。」花清淵頷首道:「不錯!」梁蕭心道:「看來他們尋我倒是不假。大約我觀看石像入了迷,沒有聽見。」想著疑念頓消,訕訕低頭。但對老者仍懷不滿,拉著花清淵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才不跟這老頭子一起,省得他又害我走錯路。」花清淵見他如此小氣,不覺啞然失笑。

  三人並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兒,方纔你用的什麼功夫?」梁蕭一聽,猛地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奧秘,心道:「你這老頭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訴你。」抿起小嘴,佯作不聞。左元討了個沒趣,面色泛黑,尋思梁蕭所用武功與自家如出一脈,雖然內力不足,威力卻已不容小覷,不由深感納悶。

  三人在石陣中行了七八里路程,還不見盡頭,梁蕭暗自驚訝:「這陣果然大得嚇人,若是走失,著實不易尋找。」想到先前吃的苦頭,真是心有餘悸,緊緊牽著花清淵衣角,再也不敢亂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發,逕自向東北去了。梁蕭見他不在,心裡自在許多,唧唧喳喳詢問花清淵這石陣的奧妙,但「兩儀幻塵陣」凝聚花氏一脈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妙,花清淵一時也道不明白,又怕被擾了心神,行差踏錯,只得連道以後再說。梁蕭心中悻悻,本想告訴花清淵石像奧秘,但轉念又想:「先不忙說,待日後我都練會了,再使出來,叫他大吃一驚。」想著臉上露出笑容。花清淵見他無端發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寬,只報之一笑,並不多問。

  又行了三里許,終於出陣。梁蕭定睛一看,只見前方千仞懸崖,抱著一個方圓數十里的谷地,數道泉水匯成一條清溪,清溪又串著兩個小湖,湖邊雜花生樹,隱現出閣樓飛簷。與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內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邊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著許多奇怪物事。

  花清淵見梁蕭十分好奇,便將他帶到高台上,笑道:「這裡叫做『靈台』。」指著一個被水力驅動的古怪圓球道,「這是渾天儀,能測算周天星辰運行。」又指著一個八龍銜珠、下有八隻青銅蟾蜍的甕狀銅器道,「這是地動儀,能測知山崩海嘯、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銅架是量天尺,能測山嶽之高,右方那個圓筒則叫定海針,能探江海之深,若與波動儀合用,便能從流水之象中,推測出水旱災情。」花清淵指著千奇百怪的器械,給梁蕭一一解釋,其中還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個時辰鳴叫一次、伴有小銀人歌舞的波斯水鐘,還有盛了水銀的水晶球,球上刻滿數字,花清淵稱之為「陰陽儀」,能知冷熱寒暑。

  這座「靈台」委實聚集了古往今來無數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蕭眼中所看,耳中所聽,無不超乎想像,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黃帝破蚩尤的指南銅車上坐下。那指南車每調一次機關,便能自行前進數丈,右方銅人手臂始終遙指南方,左邊銅人則雙手擊鼓,空空有聲。

  梁蕭玩了一回,跳下車,忽地心生頑皮,又往一人高的渾天儀上跳去。渾天儀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圖景,每顆星都對應天上星辰,梁蕭一腳踩定支柱,一腳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轉,星宿頓時亂了方位。

  花清淵阻止不及,大吃一驚,忽聽一聲厲喝,一道人影如飛般從台下掠至。將梁蕭劈手抓住,重重擲在地上,摔得他兩眼金星亂迸,掙起一瞧,只見一名老者,黃袍白髮,雙頰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視。梁蕭一怒爬起,揮拳搗向老者胸口,花清淵一伸手,將他拳勢封住,向那人恭聲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黃袍老者「哼」了一聲,也不瞧他一眼,睨著梁蕭道:「你是誰,竟敢攪亂老夫的渾天儀,哼!若不重新對好,休想下去!」梁蕭背脊隱隱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對好!」 黃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閃,伸手將梁蕭一把拽過,梁蕭還待掙扎,已被黃袍老者高高舉起,厲聲道:「若你不重新對好,老夫便將你扔下去。」

  靈台高約十丈,加上黃袍老者大力一擲,便有十個梁蕭,也要當場喪命。但這小子天生倔強,偏偏擺出寧死不屈的模樣,叫道:「就不對好,有膽就扔呀。」花清淵卻知這老者言出必踐,慌道:「明老,這小孩頑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這渾天儀的事,由清淵來做好了。」

  梁蕭叫道:「花大叔,你幹嗎對老頭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淵哭笑不得,但卻屏息凝神,頭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這孩子,我還不都是為了你。」黃袍老者斜瞅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帶著外人,把靈台弄得亂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宮主,天機宮怕也要斷送在你的手裡!」

  花清淵臉漲通紅,囁嚅道:「明老……明老教訓得是。」黃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態輕蔑,將梁蕭向旁一扔,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梁蕭爬起來,欲要追趕,卻見黃色人影疾如閃電,隱沒在綠樹紅花之間,不由跺腳道:「花大叔,你幹嗎不攔著他,我要跟他算賬。」花清淵苦笑道:「罷了,這位老先生武功極高,別說是你,我也打不過他。」

  梁蕭哼聲道:「方纔他抓我那招,雖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說著錯步揮拳,身子後仰,雙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莊周夢蝶」,然後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為 「雞犬升天」,這招取自漢代淮南王劉安軼事。半空中,梁蕭忽又揮足倒踢,雙掌斜劈,卻是一招「許慎屠龍」。花清淵看了兩招,只覺變化奇妙,果然能夠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擊更是凌厲,不由心頭怪訝,待梁蕭落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能抵擋?」

  梁蕭一愕,搔頭咕噥道:「這個……老頭兒出手太快,我腦子轉不過來,手也不及動彈。」花清淵含笑道:「這就是了!所謂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厲害,卻沒相當的功力;對方只要快過你,你就沒有出手的機會。」梁蕭道:「那如何才能變快?」花清淵道: 「那唯有用心苦練了,練到一定地步,自然熟極而流,快慢由心。」梁蕭默然不語,心裡暗下決心,一定要練好功夫,下次也抓著老頭兒,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這麼想,可經這一折騰,梁蕭也興致索然,無心再鬧,隨著花清淵下了靈台。二人穿過一片林子,只見前方楊柳青青,擁著連雲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綿數里;穿過一扇日門,異香撲鼻,滿眼奼紫,花間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兩人穿過兩道水榭,間或遇上隨從侍女,都對花清淵含笑招呼,並無主從之分,梁蕭心中羨慕:「人人都喜歡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氣,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門,但見門首鐫了副對聯,梁蕭一時興起,便念道:「真……俗,嗯,中間是些什麼字兒?」又望左方的石柱皺眉道,「條……心,唔,這人不會寫字麼?」

  花清淵忍住笑,道:「蕭兒,這兩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寫得出來的。連在一處,念作『 真水洗塵俗,清音滌凡心』,嗯,橫著那排字,你認得麼?」梁蕭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認錯,臉漲通紅,甚覺羞愧。

  花清淵歎道:「這念作琴心水榭。」梁蕭仔細看了兩眼,只覺這些字大開大闔,全無拘束,竟然頗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著對聯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道:「落魂狂生酒書。」 花清淵笑道:「這次大致念對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書,是醉書。」梁蕭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書醉書還不都是一樣。」花清淵一笑,忽聽得門內傳來琴聲,便不再多言,挽著梁蕭跨入月門。

  走不多遠,便至水榭盡頭,一隻紫金香爐白氣氤氳,空中瀰漫著龍涎香的芬芳。一名緇衣女子盤膝而坐,纖手如雪,鼓動瑤琴。女子左方立著花慕容,花曉霜則偎在一名藍衣美婦懷裡。眾人瞧見梁蕭,俱是微笑不語。

  梁蕭見那鼓琴女子年不過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稱國色,雖然衣著簡樸,但渾身上下,自有一股雍容華貴之氣,令人心折。

  琴聲初時細微飄忽,如芙蓉泣露、香蘭含笑,於不經意間牽動人心;梁蕭見花曉霜對自己微笑,正想招呼,忽聽那琴聲一揚,如千丈絕壁,危不可攀,梁蕭聽得心頭一震。藍衣美婦卻眉頭微皺,將曉霜兩耳摀住。但聽那琴聲越拔越高,成清羽之音,拔入雲端,分寸難上。梁蕭心弦也隨之繃緊。驀地,那琴音又是一落,似從千尋高峰落入萬丈深谷,梁蕭心隨之落,起落間頓生迷亂。

  那琴聲於低回處徘徊時許;漸又拔高,初時尚如雨打花林,漸漸透出刀槍之聲,再往後去,琴聲激越,如崑崙玉碎、霹靂塞空,隱隱有憤怒之意,梁蕭只聽得氣血賁張,心跳加劇;就在這個當兒,琴聲忽又一弛,再變舒緩,如思婦沉吟,兒女別語,有一種說不出的悲苦淒涼;如此吟顫良久,終於曲終音絕,此時眾人突然發現,不知覺間,六根琴弦,均已斷了。
  那緇衣女子呆瞧那斷弦半晌,忖道:「離愁引啊離愁引,彈來彈去,終究只是斷腸罷了。」胸中一痛,推開瑤琴,抬眼處,只見梁蕭已是淚流滿面。不由輕「咦」了一聲,忖道:「他小小年紀,也能聽懂麼?」

  眾人見梁蕭哭得傷心,皆是大奇,花慕容道:「你哭什麼?」梁蕭聞聲驚覺,急忙擦淚,抗聲道:「誰哭了,老子……老子眼中有了沙子……」花慕容心裡已經笑翻,擠兌他道:「騙人也不是這個騙法,這裡人人都看到你哭了。」梁蕭惱羞成怒,罵道:「哭了又怎樣?哭你姥姥的喪!」花慕容大怒,舉起粉拳。緇衣女子微笑擺手,花慕容只得放下手,狠瞪了梁蕭一眼。

  緇衣女子凝視梁蕭,笑道:「曉霜口中的蕭哥哥就是你麼?」梁蕭瞅了曉霜一眼,點了點頭。緇衣女子向他招招手道:「過來。」梁蕭見她神色友善,眾人也未阻止,便走上前去,不防那緇衣女子右手忽地探出,如一隻玉色大蝶,拂向他肘上曲池穴。梁蕭不及細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彈字訣」,翻手屈指,向女子脈門彈去。蕭千絕曾以這一招,刺瞎雲萬程的雙眼,梁蕭功力雖淺,但招式精奧,不容小覷。

  緇衣女子微微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蕭指邊掠過,兩隻雪白的手指,輕輕捏向梁蕭「少淵」穴。梁蕭右手急來幫忙,使了個「封字訣」,隔那兩根手指,左手則使「勾字訣」,五指如鋤,反鉤女子「太液」穴,但女子手臂形同無物,倏地從他雙手間脫出。梁蕭正欲後躍,女子五指飄如驚風,又往他心口拂來,無奈之下,梁蕭連使「破字訣」、 「捻字訣」拆解。

  二人隔著琴桌,三隻手纏在一處。女子端然靜坐,雖只用一臂,但飄飄忽忽,千變萬化,將梁蕭逼得喘不過氣來,一時間,他將「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環、彈破、扭捏、推拿、揮拂、截劈、點插、拈折、封按、撕抓、纏捻」二十四訣使遍,依然無法脫身。頃刻間拆過百招,梁蕭使個「纏字訣」,雙手絞向女子手腕。緇衣女子秀眉一挑,探手在梁蕭肘間一托。梁蕭只覺大力湧至,頓時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餘,「嗡」的一聲,背脊撞著紫金香爐。梁蕭一陣頭暈目眩,張口欲罵,忽聽花清淵向緇衣女子急聲道:「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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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章 可恃惟我


  梁蕭聽得這聲,好似吞了幾十隻蛤蟆,一張嘴合不攏來,只瞪著緇衣女子發愣。緇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錯,老身就是花無媸、天機宮主人。」梁蕭奇道: 「你……你是曉霜的奶奶?」花無媸頷首道:「是呀。」

  梁蕭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兒還年輕!難道不會老麼?」花慕容只以為他趁機諷刺自己,好生氣惱,但當著母親,又不便發作。花無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間哪有永駐的青春。我不過修煉玄功,小有所成,較尋常人年輕一些罷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謂天道茫茫,無所遁逃哦!」她的笑語中透出一絲綿綿不盡的落寞。梁蕭定睛細看,果見她眼角處生出魚尾細紋,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覺。

  花無媸瞧了梁蕭半晌,忽道:「蕭千絕有兩男一女三大弟子。」這話甚為出奇,梁蕭聽得大愕,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卻聽花無媸接道:「大弟子蕭冷為契丹人,與蕭千絕同族,當年在庫裡台以一柄海若刀壓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帳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顏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驍勇絕倫,曾助忽必烈平定諸王,乃元廷重臣,統率千軍萬馬;至於三弟子蕭玉翎,據聞是蒙古皇族後裔。」

  梁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此事,心中奇怪。卻聽花無媸又笑道:「當年我用這」穿花蝶影手「與蕭千絕拆了一百來招,對『如意幻魔手』的心法雖不甚明瞭,招式卻還記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雖淺,但招式變化卻與蕭千絕一般無二。若非嫡傳,絕難至此地步。有人說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那是小覷了他。據聞三大弟子中,蕭冷得其詭異狠毒,伯顏得其剛猛鋒利,蕭玉翎獨得其靈動飄逸。以我今日所見,你的手法飄逸靈動,當是得了蕭玉翎真傳吧!」

  梁蕭小臉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麼都知道了?」花無媸笑道:「不錯,我什麼都知道。」梁蕭大聲道:「你也要像那些老頭子一樣趕我走,是不是?」花無媸笑道: 「如此說,你到底承認了?」梁蕭雖然一百個不願承認蕭千絕是師公,但既然被人統統看破,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氣呼呼撅嘴道:「承認就承認。」花無媸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並不是全都知道。」梁蕭一呆。卻聽花無媸道:「蕭千絕三大弟子名頭響亮,天下誰人不知,我也確實與蕭千絕交過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長,卻是我編造出來的。如蕭玉翎得其靈動飄逸,便是看著你的功夫胡謅罷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來,梁蕭不由失聲叫道:「你……你騙人。」

  花無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騙。」又道,「你要學太乙分光劍麼?」 梁蕭脫口便道:「對。」花無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蕭大喜道:「好啊,多謝。」 花無媸微微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梁蕭心一沉,急道:「怎麼?」花無媸淡淡道:「只不過你太傻太笨,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練不成的!」梁蕭雷震一驚,叫道:「你……你說誰……誰太傻太笨,我……我……」他從小惹是生非,什麼罵名都挨過,唯獨沒人說他「太傻太笨」,只說他聰明過頭。花無媸這一句,當真把他說得懵了。花清淵見狀正要出聲,卻見花無媸將手一揮,只得頹然閉口。

  梁蕭沉默半晌,驀地大聲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學得會。要不你出個題目,我一定做到。」花無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棲月谷前有一塊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題,也不算極難,你若解得出來,就算你聰明。隨你學什麼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淵與花慕容聽了這話,俱都張口結舌,那藍衣美婦也瞪大了眼睛,唯獨曉霜不知所云,瞧著祖母,神色茫然。

  梁蕭搔頭想了半天,問道:「什麼叫算題?」眾人盡皆失笑,花無媸也不由莞爾道: 「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笨?」梁蕭心覺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他心高氣傲,輕易不肯服輸,當下一口應承道:「算題就算題,我一定不會輸。」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無關輸贏,而是……」忽見花無媸目光逼射過來,頓然語塞。花無媸目光一轉,笑道:「你這孩子倒是很有膽氣,好吧,咱們擊掌為誓,不得反悔。」 說著伸出纖纖玉手。梁蕭心一橫,和她擊掌道:「反悔的是小狗。「 隱隱聽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罵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這兒,忽地肚裡咕噥。花無媸聽到聲音,笑道:」倒忘了你餓了一夜了。「叫過一名侍女,領梁蕭下去用飯。

  梁蕭剛剛出門,花慕容便叫道:「媽……」花無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掃過藍衣美婦,美婦拉起花曉霜道:「曉霜,咱們回去。」花曉霜笑道:「媽,咱們去陪蕭哥哥吃飯。」 那藍衣美婦見梁蕭粗野無禮,心中極為不喜,欲要回絕,但瞧著花曉霜暈生雙靨,興致甚高,一時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遠,皺眉道:「媽,你故意為難他麼?給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機十算』!」花清淵也道:「不錯,那十道算題窮究天理,別說天機宮內無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無一人解得出來。」一時愁眉苦臉,好不為難。

  花無媸盤膝閉目,冷笑道:「莫非你們想讓他學會『太乙分光劍』?」兄妹倆對視一眼,花清淵道:「他本性不壞,而且救過孩兒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雖頑劣,但緊要關頭,還是很合人心意的……」話未說完,花無媸忽地張眼,冷笑道:「若不是這個緣故,就憑他會蕭千絕的功夫,我早就廢了他,哪會跟他拐彎抹角?你可知道,當年蕭千絕闖入括蒼山,守在石箸雙峰之下,連傷我宮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無想也死在他手裡。哼,若非太乙分光劍,誰能逼得走他?我豈會將這門鎮宮絕學教給他的傳人?」她目透厲芒,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慕容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媽你又何必這麼大費周折。這小子對數術一竅不通,隨便出幾道題也就打發了,何必用天機十算難他?」花無媸瞧她一眼,冷冷道:「這叫萬無一失,若出別的題目,你不知好歹,說不準會暗地裡教他來擠兌我。」 花慕容被她一語道破機心,不由面紅耳赤。花無媸道:「話已至此,我立時要入定了。你們傳令下去,宮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點那小子半點學問,傳授他任何武功,若有違抗,便依宮規處置。」她掃了兒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們二人,也不例外!」說著閉上雙目,花氏兄妹無奈對視一眼,雙雙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門,發愁道:「哥哥,現今如何是好?」花清淵歎道:「母親心意已定,決無更改。唯有容我勸勸梁蕭,叫他放棄學劍。」花慕容搖頭道:「這孩子人雖小,性子卻極固執,怕你勸不動他。」花清淵苦笑道:「盡人事,安天命而已。」轉身問明丫環,得知梁蕭去西北「畫眉軒」用飯。便舉步前往。

  尚未進門,便聽梁蕭嚷道:「你瞧著我幹什麼?哼,叫我吃飯也不自在!」接著便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吃飯的樣子好奇怪!」梁蕭道:「奇怪什麼?」曉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別人都不這樣啊。」梁蕭冷笑道:「這樣吃才痛快,我才不學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當飯吃。」哼了一聲,忽又好奇道:「這個穿藍衣的嬸嬸,你就是曉霜的媽?」

  卻聽那藍衣美婦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氣冷淡,似乎有些不悅,想必是嫌梁蕭問得太過粗野。卻聽梁蕭笑道:「你們倆長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難道你不像你媽媽?」梁蕭道:「媽說我長得像爹爹,爹爹又說我長得像媽,到底像誰,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花清淵在軒外躑躅半晌,終於還是跨入門內,卻見梁蕭眼圈紅紅的,正在發呆,瞧他進來,跳起來道:「花大叔,你來得好,快帶我去看那個勞什子算題!」花清淵被他這一叫,想好的說辭盡都派不上用場,遲疑道:「這樣急麼?還是休息一天好。」梁蕭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花清淵拗不過,只得帶他出門,走了一里遠近,來到「兩儀幻塵陣」旁邊的一塊青石壁前,說道:「就是這裡了。」梁蕭見石壁上刻滿種種奇怪符號,或尖或圓,或橫或豎,另有許多文字,但文辭雅奧,含義高深,梁蕭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結尾處有一大塊褐斑,染得字跡模糊不清。

  梁蕭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花大叔,這究竟是些什麼?」花清淵歎道:「這叫做天機十算,是天機宮先代高人寫下的十道算題。」梁蕭道:「怎麼我一點兒也看不明白?」 花清淵神色一黯,說道:「蕭兒,你定要學劍法麼?」梁蕭點頭。花清淵歎了口氣,沉默一時,說道:「若你定得解這十道算題,我也不攔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無人,方才低聲道,「你若有不明白處,可去天元閣裡看看古代算學大家的筆記,實在算不出來,千萬不要勉強。」梁蕭點頭道:「我一定算得出來的。」花清淵唯有苦笑,拍拍他頭,寂然去了。

  梁蕭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腦子裡仍是混沌一團,全無頭緒。他回房睡了一覺,次日一早起來,便向一個侍女打聽天元閣的所在。侍女將他帶到一座巍峨閣樓前,道:「這便是了。」梁蕭見這天元閣方圓五十餘丈,高達九層,心中驚訝。那侍女道:「這裡藏有易學、算經、天文曆法。以天元閣為軸,向東是『沖虛樓』,收集十萬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經、中土譯本、禪宗公案及藏密經典;向南是『大智府』,放著諸子文章、哲人經傳;向北是」風騷小築「,古今詩文都在裡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廬』,東南是」藥王亭「,聽其名目,便知當是收藏歷代醫典了,不過昔日神農嘗百草,醫農相通,是以農林漁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園』,藏有山河地理圖、諸方鳥獸考,東北則是『靈台』,收集了天下機關圖紙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萬別去,那裡由明先生守著,他凶得緊。」

  梁蕭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說得對,那個明老頭不是好人,上次還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報仇的。」侍女笑道:「原來你吃過苦頭了,呵,這裡說說倒好,別讓別人聽到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聽到就聽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懶得管你,你吃了虧不要叫苦。」梁蕭笑道:「嗯,姐姐叫什麼名兒,日後我來尋你玩兒。」侍女笑道: 「那敢情好,我住在西邊眾香坊,你說梅影,大家都認得的。」說完咯咯一笑,逕自去了。

  梁蕭進了閣中,只聞書香撲鼻,滿眼重重疊疊,皆是新書舊籍,有兩個婆子正在閣內拂拭灰塵,有人進來,也不抬頭。梁蕭東瞧西望,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那書看似古舊,顏色泛黃,封頁破敗,上書《易象別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梁蕭全不認識,便又抽了一本較新的圖書,梁蕭不認得書面上的「潛虛」二字,卻認得落款「司馬光」三個字,心道:「這司馬光是什麼人?」皺眉一翻,當真頭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卻是《垛積拾遺》,不知是何人所寫,梁蕭只覺書中符號與石壁上頗有幾分類似,但琢磨半個時辰,仍然全無頭緒。接著又拉了一本《洞淵九算》出來,符號雖然眼熟,但翻來覆去,卻看不出什麼名堂。

  梁蕭東逛西轉,直到紅日西斜,雖翻了二十多本書,卻沒一本看得明白。他心頭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燒了這一屋子怪書。梁蕭悻悻返回住處,生了一宿悶氣,次日又去翻閱,這次運氣更壞,所看之書更為艱深,別說內容,便是文字也認不得一個。

  如此過了十餘日,梁蕭兩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兒,幾欲放棄,但想到仇恨,又拚命死看。他哪知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學宗師、算學大家一生心血所積,以這些大數家的造詣,傳世的學問莫不至深至繁、獨步一時,基礎的東西反而不會詳談,就彷彿一座座懸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蕭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頂兒尖兒,卻不知如何上去。

  轉眼又過數日,梁蕭終於摸出些門道,他專揀最破最舊的書出來,直覺這些書應該比新書易解。雖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書中,確有不少是算學的根基,只是這些書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艱深古奧,多為古篆金文。梁蕭自小不愛讀書,雖勉強認得幾個字,卻又如何看得明白這些古文?可他素來自負,別人不教,他也恥於求人。硬看了一個多月,裝了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怪字怪圖,但要他說出含義,卻是一個也說不上來。

  這日,梁蕭看了半天書,心灰意冷,望著穹頂發呆,隱約聽到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卻是花曉霜。花曉霜見他雙頰深陷,兩眼無神,頭髮亂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顫聲道:「蕭哥哥,你病了麼?」伸手探他額頭,但覺並不燙手,始才放下心來,說道,「好久都不見你了,昨天聽梅影姐姐說你在天元閣,人家專程來瞧,可叫了好幾聲,你也不理!」梁蕭嗯了一聲,又低頭看書,花曉霜見他神情冷淡,好生沒趣,便傍著他坐下,瞧了瞧書上文圖,恍然道:「蕭哥哥,原來你在看《九宮註疏》。」

  梁蕭聽得心頭一動,抬眼問道:「曉霜,你看得懂麼?」花曉霜點頭道:「以前學過一些,可惜我腦子太笨,不大會算,所以上次在『兩儀幻塵陣』就弄出錯來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說起算術,天機宮裡,奶奶最厲害了。」

  梁蕭想了想,指著第一頁的圖形道:「這只烏龜是什麼?」花曉霜道:「這是九宮圖,又叫洛書。傳說中黃龍負圖,出於黃河,神龜馱書,出於洛水,前者稱之為河圖,後者就是洛書。所以說,九宮之圖,法以靈龜,八方之數,相加皆為十五。」她頓了頓,又道, 「有人說洛書九數為算術之祖,但奶奶說,算術當分古今。古算術有三祖,河圖、洛書、五行。河圖化為八卦,八卦演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個小九宮。」

  她隨手在地上畫來畫去,說道:「但九宮之中,又分陰陽奇偶之數,卻是取自河圖陰陽之理,九宮圖有四十五個方位,每一個所在又包含著一個八卦。」她邊說邊算,推演河圖洛書相生之道,然後又畫出兩個圖,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宮,左邊這個叫洛書五行成數,右方這個叫洛書五行生數,由這兩個數,便可九宮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無窮 ……」她由淺入深,口說手比。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聽了兩個時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書來只覺再不是滿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撓腮,又拿出一本書,問道:「這個又怎麼說?」 花曉霜翻看了一下,笑道:「這和古算術不同,該是今算術了。《九章算術》堪稱集古算術之大成,今算術則源自漢代劉向,漢代的張衡與曹魏的劉徵也有論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卻是北朝大家祖沖之。他以方廓圓,計算圓周率。後來在《洞淵九算》中,有人將這一法子推演變化,數形相合,計算未知之數。據說我家先代有人用這法子解到上九層的『 天』層(按:便是計算歐洲算術的X 正九次方,有人將這個誤解為九個未知數)與下九層的『暗鬼』層(相當於X 的負九次方)。到了後來,家曾祖元茂公創建演段法(按:類似後世算學中線性方程組求未知數),將數形分割開來,進而化為『天元之術』,而且曾祖將『天元術『 推至四元,可求太陰、太陽、少陽、少陰四大數。」說到這裡,她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可惜呀,這部分太難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說到這裡,但覺有些頭暈氣喘,便自懷裡取出金風玉露丸,吃了一粒。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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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蕭忍不住道:「曉霜,我一直想問你,你……你究竟生了什麼病?」花曉霜搖頭道:「我不知道,爹媽也從來不說。前段日子我病得厲害,爹爹和姑姑就帶我去嶗山見吳爺爺。吳爺爺是了不得的神醫,可厲害啦!」她說著嫣然一笑,又道,「我回來時病好多了,但偶爾還會頭暈眼花,但吳爺爺讓我別擔心,說他會治好我的。」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問道:「蕭哥哥,你見過大海麼?」梁蕭茫然搖頭,花曉霜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邊。據說在嶗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說清晨風寒,不許我去。」說到這裡,她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憾意,梁蕭瞧著心中生憐,說道:「不打緊,將來我陪你看去。」

  花曉霜雙眼一亮,笑道:「當真麼?」梁蕭道:「當真的,要不拉鉤。」說著用小指勾住曉霜的小指,道:「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二人對望片刻,放開手齊齊發笑。曉霜又接著講解,儼然一個小小老師,梁蕭則乖乖聽著,儼然從頑劣童子一變成最聽話的學生。

  從這日起,曉霜每天都偷偷來天元閣,梁蕭有不明之處,盡都問她。但幸喜都是基礎,不甚難解,曉霜家學淵博,古篆銘文也大都認得。二小言和意順,如此相處數月,梁蕭終於大致明白,原來,天機十算之中前四題乃古算術,後六題皆是今算術,十道算題無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絕大難題。

  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不論武功學問,不鑽研則已,一旦入門便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倏忽間,便過了大半年光景。花無媸本以為梁蕭頂多十天半月便會知難而退,哪知一年過去,這小子仍然賴著不走,心生詫異,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曉霜時常去天元閣給他解說,不由大為震怒。但花曉霜年幼多病,不好懲處,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梁蕭。曉霜縱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無可奈何。

  但梁蕭到此時,卻已脫離了一無所知的境地,走出雲霧,眼前天地一新,便無曉霜也困他不住。他於算學一道原本頗有天分,只覺算術之妙遠勝武功,越是煩難,越要超越,一時神遊其中。

  斗轉星移間,又過四年,梁蕭依照曉霜之言,循序漸進,由河圖洛書看起,看完戰國鬼谷子的《鬼谷算經》,孫武的《孫子算經》;鄭玄、王弼等歷代大賢的《易經》論著;揚雄的《太玄經》、司馬光的《潛虛》、漢代的《九章算術》、《五曹算經》、《張丘建算經》、祖沖之父子的《綴術》;漸由古算術進入今算術,先後讀完《輯古算經》、《洞淵九算》、《數術九章》、《測圓海鏡》,還有天機宮先祖留下的數十卷《天機筆記》。但天機十算依然難解,他不得不參閱各代曆法、機關算學,推演天地之變、日月之行、建築構造之理。為求一解,往往讀書無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時候,梁蕭解出第一題「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數」,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數」,這三大數早已有圖形傳世,但如何返璞歸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數」,卻鮮有人知,但總而言之就是九宮八卦之間的正反變化。

  解出第一題後,梁蕭一發不可收拾,相繼解出「太玄兩難」,這兩道難題出自揚雄的《太玄經》。《太玄經》是漢代張衡製造「候風地動儀」的數術根基,繁複精深,多有疑難。次月,梁蕭又解開第四算「雙手十指題」(按:即後世數術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化,德意志大算學家萊布尼茲三百年後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隨後是「治河圖」,是一道以數理形的算題,用演段法計算黃河治水的土石方,計算龐大無比,梁蕭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題解得較快,是用垛積術(按:宋元算學中解決高等數學數論問題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問」。

  八、九兩題全是天文計算,十分繁難,進入了當世最頂尖的天元四元之術。第八算是 「子午線之惑」,測算子午線的精確長度,不僅要計算,還要實地測量,著實大費周折;第九算是「日變奇算」,用四元術求太陽的盈縮積差,但算到後來,已然脫出四元之限,化為五元,任一算經也無,梁蕭不得不自行參悟,在這道題上花了整整三月時光,終於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尋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蕭算了三月,全不得門徑,但他為山九仞,豈肯功虧一簣,當下焚膏繼晷,翻看典籍,嘔心瀝血,邊學邊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蕭形銷骨立,動則心跳氣喘,終於一朝病倒。此時,天機宮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機十算」來歷者,都當梁蕭瘋了心,除了梅影時來照拂他起居,從無一人來看他解題,只待這小子知難而退。可梁蕭卻心氣極高,總想著一口氣解出天機十算,方才給人知曉,一題未解,決不透漏半點風聲,是以並無一人知他連破九題。花清淵兄妹來探望時,也只當他長久以來一事無成,積鬱成疾,都是一陣長吁短歎,反覆叮嚀道:「你方才入門罷了,解不出來也是應該。」二人不便直言花無媸設局陷他,故而說得十分委婉。梁蕭卻會錯了意,只道這十題他們都已解出,更覺焦慮,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實,天機宮號曰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呈太極八卦之形,天元閣獨佔太極之位,便知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歷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干古今名題,但更多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已經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縱奇才,解完八算後陸續給出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到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精,可說曠古絕今,但他猶不滿足,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向自己挑戰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其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血。

  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只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術,便覺繁難艱深,無以為繼。若是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只怕天機宮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裡,憂心忡忡,思慮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於一日,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此情形,只當他必然無倖。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終於應允凌霜君帶著曉霜過去。

  花曉霜進屋,見梁蕭病得如此模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凌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不願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認半晌,方才認出是花曉霜。見她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許多,少了些稚嫩。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道:「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潸然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不……算完……我 ……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陣,方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凌霜君。凌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得著人將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裡,呆望著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之下,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顫巍巍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畫。

  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花無媸等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曉得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是以花曉霜也不知道梁蕭的厲害之處,聞言也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麼?」

  梁蕭一愣,只聽花曉霜道:「據說遠古之時,水神共工敗給火神祝融,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便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 『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未想過這等道理,聽了這番話便如醍醐灌頂,一時癡了。這時,忽見花清淵匆匆奔來,臉色鐵青,看了看梁蕭,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塗了麼?怎麼將他抬到這裡來,你想害死他嗎?」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不好,我這就送他回去。」 曉霜正要插話,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僕童要來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忙攔住她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凌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她想說什麼,忙道:「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好了。要不,我給你磕頭好麼?」凌霜君咬咬下唇,驀地揚聲高叫道:「花清淵,你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麼?」 花清淵面紅如血,囁嚅難言。花曉霜本就因為梁蕭傷心,又見爹媽如此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這時間,忽聽梁蕭歎了口氣,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心頭大喜,失聲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麼?」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道:「我想通啦,不算了。」 花清淵也是一愣,將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罵都不要緊。」說著瞟了凌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兀自生氣,只得低眉順眼,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痊癒倒也極快,過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實,也天幸他沒有強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多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闢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過數百年,藉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身體痊癒,心道:「這些年我只顧鑽研算學,武功盡數荒廢了,只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即便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心生淒涼:「我已盡力而為,但天資止於此地,想來爹爹黃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題也難得出奇,無論放到哪本算經上,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題根本是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世上無十全之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初時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許多心事。梁蕭好轉之後,他來得更少了。而花曉霜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生出些走動的念頭。他這些年只在天元閣與石壁前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

  步出房外,梁蕭恍恍惚惚行了一陣,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啞然失笑,拍著石壁忖道:「終究還是放不下。不過,曉霜說得對,如今算不出,來日難道算不出來?但若是死了,連來日也沒有了。」他這樣一想,心中豁然開朗,抬眼看去,只見遠處「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頓時心頭一動:「當年我困於陣中,任人擺佈。如今我通曉周天萬象,陰陽易理,還會被困住麼?」想到這裡,有心試試,細觀陣法,只覺一目瞭然,走進陣中,彷彿行於曠野,進退自如,心頭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愜意。

  他四顧石像,想起當夜所悟的武功。這些年除了偶爾靜坐煉氣,倒是未加砥礪,而且一夜工夫,只學會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來得及揣摩。當下伸展手足,練起以前那套「大賢心經」,哪知這一練之間,心中竟又電光石火般悟出許多前所未有的妙諦來,一時大感驚怔,再瞧石像,只覺所想所悟,與當日相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實道理十分簡單,天機宮的武功以數術為根基,花流水武功縱然厲害,但無法脫離這個根基。若是花元茂發現石像之謎,也必然成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學,對武功興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許多精妙算法。梁蕭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區區五年時光解出九道算題。

  梁蕭越是揣摩,越覺這些石像奧妙無窮,當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陣裡,參悟石像武功。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梁蕭將八百聖賢像盡數練完,忽地發覺:原來石陣還有若干奧妙,僅看石像,彼此間總有些無法貫通,須得將石像在陣法中的方位變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後式方得天衣無縫,發揮極大威力。他悟到這點,對這立像前輩的智巧端的佩服萬分。

  兩儀幻塵陣以天機三輪帶動,由此也生出九般轉法,交替變化。梁蕭由這陣法運轉,變出一套身法。他將這身法練了數日,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這一步如以九宮之位變化,或許更是巧妙。」想罷,他重新邁出,哪知本該四步的路程,卻被他一步走完,一時大為震驚,驀地想起一門功夫來。

  梁蕭幼時雖頑劣好耍,但記性極好,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講述「三才歸元掌」的精義,梁蕭雖未刻意去聽,但仍記下大半,此時細加回想,竟還記得兩三成。當時他聽父親講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覺況味無窮,當下就地畫出九宮圖,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個時辰,便傾盡「三三步」的奧妙;然後再以「三三步」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 「九九歸元步」,方才窮盡,梁蕭心中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較之這石陣身法,似乎還要厲害一些。可惜我雖知其義理,但功力淺薄,無法走到九九歸元的地步。」

  他解到這裡,只覺心胸舒暢,一時興起,走出石陣之外——但見茫茫煙水間,數葉 「千里舟」盤旋往來,正撒網捕魚,舟子們悠然自得,以漁歌遙相唱和,清揚歌聲穿雲破空,響徹湖上。

  梁蕭聽了一會兒,抬頭向兩壁看去。只見山崖上兩行巨字依然如故:「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

  梁蕭心中反覆吟詠,驀然有悟:「所謂豎盡來劫,說的是逝者已矣,將來之事無人說得明白。河圖洛書未卜先知,皆是虛妄;所謂橫盡虛空,指的是天上地下變數甚多,沒有任何事物當真可以依恃,能夠始終依恃的唯有自我。這豎盡來劫,橫盡虛空,不就是說:蕭千絕雖然看似不可戰勝,但將來也未必不能勝過,但勝他的關鍵不在別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這五年來,只想著學別人的劍法,熱臉盡貼了冷屁股。哼,難道我就不能憑一己之力,練出打敗蕭千絕的武功麼?」想到這裡,他陡然看見一個嶄新的境界,豪氣頓生,禁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方覺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細密絨毛微微扎手,原來忽忽五年時光,已讓垂髫童子長成了英俊少年。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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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一章 變起蕭牆


  梁蕭心情一變,尋思道:「我解不出天機十算,留在此地徒惹恥笑。」他萌生去意,轉念又想道:「曉霜心腸好,這些年大約怕擾了我鑽研算學,少來見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樣了。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方能見她,別人大可不見,她與花大叔定要打個招呼的。」他向梅影打聽明白,得知花曉霜住在南方「幽禪苑」。他鑽研算學已久,性子沉毅許多,不復幼年時那般輕浮跳脫,忖想著花曉霜好潔,便特意洗個澡,討了身乾淨衣衫換上,然後將寶劍斜插腰間,觀花望柳,一路尋去。

  不一時,尋到「幽禪苑」外,卻見門前豎著一塊漢白玉碑,上鐫兩行狂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字字龍蟠鳳翔,飄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梁蕭瞧得舒服,不由忖道:「這人字寫得灑脫,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個極瀟灑、極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還在人間?若有機會,真想與他結識結識。」

  天機宮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這幽禪苑尤為之勝。園中木石壯麗崢嶸,林中彩石小徑三步一折,十步一轉。梁蕭走了片時,瞧得一角小樓,逼得近了,可見匾額上 「聽雨聆風」四個楷字,不由忖道:「曉霜住在這裡吧?」正自思忖,忽聽得樓上傳來一聲呻吟,梁蕭聽得耳熟,正是花曉霜的聲音,不由心頭一驚:「莫非樓上有歹人。」欲要破門而入,又怕驚動對方,失了先機。

  當下梁蕭縱身攀上飛簷,停在窗邊,還沒站穩,只聽得樓中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梁蕭轉念間,將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頓時撲鼻而來。定睛一看,只見花曉霜盤膝而坐,身後坐了一個矮胖老頭,滿身肥肉,圓滾滾好似一個肉球。只見他兩眼圓瞪,花白的八字須翹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緊張。右旁放著數十個小銀盆,裡面盛滿五顏六色的藥液;左旁則放了一個方形火爐,爐上有紫銅絲網著,網上擱著大大小小的金針,被下方火苗舔過,通紅髮亮。

  胖老頭出手如電,忽地拈起一枚燒紅的金針,在一盆靛色藥液裡一浸,絲地刺進花曉霜「風府」穴,五指微微捻動。花曉霜應針發出一聲呻吟,蛾眉顫動,顯然十分痛苦。

  梁蕭只瞧得心膽欲裂,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不及轉念,「砰」的一聲打破窗欞,縱身躍入,對準那肥老頭就是一腳。那老頭兒正全神捻動金針,冷不防這一腳飛來,頓似一個皮球,著地滾出老遠。

  梁蕭也顧不得他死活,轉身便要拔出花曉霜背上金針,哪知手指還未觸及,拳風陡至,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蕭踉蹌倒地,斜眼一瞥,卻是肥胖老頭,頓時怒喝一聲,躍將起來,正要出拳,忽見曉霜掉過頭來,口氣虛弱道:「蕭哥哥,不要動手……」梁蕭一愣,卻見那胖老頭雙眼怒張,神色甚是氣惱,卻又恨恨坐了下來,不緊不慢,手捻金針。過了一會兒,胖老頭倏地將金針拔出,又拈起一支燒紅的金針,在一盆明黃色的藥液中浸過,反手刺入曉霜「大椎穴」。這一下卻極為迅疾,微一捻動,便即拔出,如此時快時慢,不一陣便刺了曉霜四處要穴。

  梁蕭見這胖老頭認穴下針之準,端的生平僅見,他囿於曉霜之言,不敢動手,一時呆在當場。這時凌霜君聞聲上樓,掀開簾子,見梁蕭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臉色一變,低聲道:「過來。」梁蕭微一猶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將他拉出屋外,目光閃動,澀聲道:「你怎麼來了?」梁蕭如實道:「我來瞧曉霜的。」凌霜君眉頭大皺,心中氣惱至極:「你這野小子,既來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進來,卻破窗而入,幾乎誤了大事。」只聽梁蕭又道:「那個胖老頭在做什麼?」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吳先生正用『炎陽百草鎖魂針』為曉霜治病!」她一拉梁蕭道,「下樓再說。」

  到了樓下,梁蕭又問道:「嬸嬸,曉霜究竟是什麼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懶得答話。梁蕭正想追問,忽聽「咯登登」下樓之聲,只見那個胖老頭兒飛也似衝了下來,兩眼向著梁蕭猛瞪。

  凌霜君向梁蕭,道:「你來見過這位『惡華佗』吳常青吳先生!」

  梁蕭此刻知道他是給曉霜治病的大夫,對他大生好感,唱了個喏,恭恭敬敬叫了聲: 「吳先生!」吳常青卻兩眼一翻,瞪眼喝道:「去你媽的。」抬手一拳,搗向梁蕭心口。梁蕭急忙雙手橫胸,擋住來拳。吳常青一拳沒打著,更是生氣,一邊叫罵,一邊頻頻揮拳,招式雖不精妙,氣力卻十分沉重。梁蕭擾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還手,只是格擋,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拳勁貫體,痛徹心肺。後退間,他背脊已抵上牆壁,忍不住叫道: 「臭胖子……哎喲,你再打……再打我要還手了。」

  「好啊!」吳常青退後一步,瞪圓了眼,厲聲道:「老子就看你怎麼還手?」話未說完,鼻翼忽地微微抽動,眉宇間露出喜色,叫道:「什麼?什麼?」只聽凌霜君在樓上笑道:「吳先生,您可猜猜!」吳常青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一陣,忽而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小團龍!哈哈,小團龍!」竟然再也不瞧梁蕭,圓滾滾的身子如一個皮球,哧溜一下躥上樓去。梁蕭心掛曉霜,也忍氣跟上。

  只見屋中三人圍著一團爐火坐定,身前各放一個紫砂甌。火上銅壺正沸,曉霜倚在母親身邊,揉弄著兩寸見方的渾圓茶餅,細細的茶絲隨她纖纖玉手撲簌簌落入紫砂甌裡。凌霜君提起銅壺,將沸水注入,甌中翠浪翻滾,一股濃濃的茶香瀰漫樓上,將草藥味沖得乾乾淨淨。

  曉霜見了梁蕭,笑著招呼一聲,吳常青微微一愕,打量梁蕭,皺眉道:「你便是曉霜常常提到的梁蕭……」但此時鼻尖茶香拂過,太過誘人,忍不住將後面的話丟到一旁,望著身前甌中升騰的白汽,連連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梁蕭心中大是驚奇:「不就是喝茶麼?有什麼稀奇?」瞪了老頭一眼:「莫非這老胖子家裡太窮,連茶葉都買不起?」

  卻聽曉霜笑道:「蕭哥哥,你瞧這白汽像什麼啊?」梁蕭定睛看去,只見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極了一隻伸頸展翅的白鶴,一隻散盡,一隻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曉霜笑道:「才不怪,這是棲月谷裡特有的『孤鶴玉泉』,水質之美堪稱天下無對,用它來沖『小團龍』,當真……」吳常青豎起大拇指,截口笑道:「舉世無雙,哈哈,舉世無雙!」說得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曉霜將手中茶餅遞給梁蕭,凌霜君則將一個紫砂甌放到梁蕭身前。梁蕭詫然道:「這是做什麼?」花曉霜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餅揉散一些在甌裡,媽媽再注入沸水。」 梁蕭「哦」了一聲,隨手掰下一半,放在甌裡。

  吳常青怒道:「你當是吃飯?放這麼多,不怕遭天譴麼?」說著露出心痛神情,將多餘茶絲捧了出來。梁蕭忍不住大聲叫道:「不就是茶葉麼?放多放少打什麼緊?」吳常青兩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兒知道什麼?」說著將手中茶葉小心翼翼放好,說道,「這 『小團龍』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極品,小小一餅,價值百金,只是進貢大內。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聽說樞密院、中書省的那些大官兒,也只有皇帝南郊致齋時方能得賜一餅,四個人環坐分吃。故而這『分茶』之法,也是『小團龍』獨有的吃法。有人寫詩,單道這分茶的妙處。」他說到得意處,一雙小眼瞇成兩條細縫,搖頭晃腦地道:「紛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

  梁蕭聽他說得好聽,便喝了一口。吳常青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梁蕭雖覺滋味不壞,嘴上卻故意道:「沒什麼好喝,還不如馬尿。」吳常青小眼一瞪,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這張嘴才只配喝馬尿。」說著將梁蕭的茶甌劈手奪過,全都傾入自己甌裡。梁蕭大怒,幾欲跳起,但望了曉霜一眼,又忍氣坐定,強笑道:「吳先生,我不會喝茶,現在才品出滋味來,讓我喝一口好麼?」吳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麼?哼,但憑你方才說的話,老夫一口也不給你喝。」一手護住砂甌,以防梁蕭來搶。

  梁蕭滿腹怒氣,卻敢怒不敢言,花曉霜掩口笑了一陣,注滿一杯,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蕭哥哥,喝我的好了。」梁蕭接過,默默品了兩口,但覺清心潤脾,心頭怒氣竟隨之煙消了。

  四人如此坐著品茶,皆不說話,吳常青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閉目晃腦,陶醉良久,歎一口氣,再喝一口。梁蕭但覺無聊,便問道:「花大叔上哪裡去了?」凌霜君不大想與他說話,聞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時便是『開天大典』,他忙得緊。」梁蕭奇道:「什麼開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麼?」梁蕭頓覺茫然。這些天他忙於練功,對宮中之事一無所知,再說眾人皆未將他放在眼裡,大小事情也從不告之。

  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開天大典顧名思義,便是破開蒼天、萬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舊立新的大典。」梁蕭似懂非懂,正欲詳加詢問,忽聽得遠處傳來波斯水鐘的長鳴,一連三響,一聲響似一聲。一名侍女入內道:「夫人、小姐、吳先生,宮主請您們過去。」

  凌霜君微微頷首,挽著曉霜之手道:「吳先生,時辰已到,我們去吧。」吳常青嘿笑道:「慢來慢來,你們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費?」 凌霜君心知此老雖然醫術通神,但卻嗜茶如命,此時萬萬丟不下這「小團龍」,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蕭一眼,心道:「這野小子不通禮數,討厭至極,如此鄭重大典,他一去,說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著故意裝忘記,也不喚他,逕自將花曉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曉霜也只來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門簾之後。

  屋裡只剩梁蕭與吳常青二人,沒了花曉霜,梁蕭心頭悵然若失,悶頭喝光甌中茶水,默不作聲。吳常青喝了一陣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這個開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蕭搖頭道:「人家沒叫我,我去幹嗎?」吳常青冷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糞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梁蕭反唇相譏:「你這胖子,真是糞裡的白蛆,又臭又肥。」吳常青正在細品茶味,聞言大倒胃口,將茶吐入碗裡,怒道:「混賬小子,你就不會說些別的?」梁蕭道:「可是你先罵人的。」吳常青望了他一眼,卻沒動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氣,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會挨罵,不敢還口。」梁蕭道:「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種出來的?」

  吳常青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駁他,只得掉轉話頭,冷笑道:「哼,曉霜常和我說起你這混賬小子,每每談到你,都十分高興。」梁蕭心裡一熱,朗聲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吳常青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那好,你以後多來這裡坐坐,逗她開心,對她的病極有好處。」梁蕭一愣,低聲道:「吳先生,曉霜究竟是什麼毛病?」吳常青抿了一口茶,望著樓頂半晌,寒聲說道:「那叫做九陰毒脈,天生陰氣過余,陽氣孱弱。陰寒毒氣盤結於九大陰脈之中,隨時都會取她性命。」梁蕭聽到最後一句,驚得一跳而起,失聲叫道:「你說什麼,她,她怎的生出這種怪病?」

  吳常青脾氣雖大,卻是一個直腸直肚的人,不喜欺瞞,梁蕭一問,便隨口說道:「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她媽當年吃了人家一記至陰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裡,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脈門,發覺她不僅中了寒毒,還有了數月身孕。」他說到這裡,細眉緊蹙,長歎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該只救母親,不救胎兒,省得造孽。當時我問花清淵那小子,是否救這胎兒,他心軟腸柔,當即求我兩個都救。老夫什麼人物,自不能說救不了的話,雖然明知兩全其美太過勉強,也使出了渾身本事。唉,最後是保住這對母女的性命,克服了醫道上幾乎難以克服的難題,殊不料那殘餘陰毒竟然聚於胎兒體內,成了『九陰毒脈』。」 他說到這裡,突地橫眉怒目,一拍大腿,大罵道:「晦氣,真他媽的晦氣。」

  梁蕭心如火燒,急聲道:「先生您醫術高明,勢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吳常青面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悶悶喝了一口茶,方才緩緩道:「那陰毒是胎裡帶來的,頑固不化。這十多年來,老夫想盡法子,用了無數藥物,給她易經洗髓,驅除寒毒,但到頭來也只能延她一時性命。哎!老夫治病從來有頭有尾,既讓她來到世間,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梁蕭聽得發呆,忽地雙眉一挑,高聲嚷道:「死胖子,你騙人吧!」吳常青拍腿怒道:「老夫騙你個屁,騙你又不能換茶吃!」梁蕭見他模樣,情知所言非虛,心口一堵,暗忖道:「為何這世上好人總是薄命,爹爹為人良善,卻死得不明不白,曉霜待人最好,卻又身患絕症,難道老天爺非要讓好人死光死絕麼?」他越想越怒,驀地一掌拍出,這一掌乃鬱怒所積,幾乎用上全力,但聽嘩啦啦一聲大響,竟將身側樓板擊穿,碎末飛濺,煙塵四起,盡皆落入紫砂甌裡。吳常青顧不得燙手,急忙伸袖摀住紫砂甌。怒道:「臭小子,你瘋了麼?瘋了麼?」

  梁蕭盯著一對手掌,微覺怔忡。原來,他這些日子習練石陣武學和黑水武功,時日雖短,內功已然大有精進,只是他沉迷其中,不自知而已。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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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28:22 |只看該作者
  正自發呆,吳常青忽地跳起,劈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叫道:「瘋小子,吃錯藥了麼?」梁蕭挨了一記耳光,才略略清醒了些,但又不能還手,心中一時好不憋悶。吳常青又注了一碗茶水,一品之下只覺滋味大減,想必是方才落入了泥屑。他嗜茶如命,一時氣惱無比,瞪著梁蕭大吹鬍子。

  兩人四眼相對,鬥雞也似的坐了片刻,梁蕭好容易按捺住怒氣,猛然想起一事,問道:「吳先生,你聽說過純陽鐵盒麼?」吳常青沒好氣道:「聽說過,怎麼?」梁蕭道: 「我聽人說過,那鐵盒中藏有呂洞賓的丹書火符,能生死人肉白骨。秦伯符為得這鐵盒,還跟一個大和尚一場好鬥。吳先生,不知那個什麼丹書火符能治好曉霜的頑疾麼?」

  吳常青拈鬚冷笑,待梁蕭說罷,方才哼聲道:「呂洞賓一個狗屁道士,能有幾多斤兩?生死人肉白骨!呸,去他媽的。常言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病來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恨世人只愛捨難求易,多年的重病卻盼著一天痊癒,不聽醫囑,不服藥石,偏去求什麼神漢巫婆、畫符道士。哼,結果病還是病,死還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罵到興起,嗓音越來越高,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聽見。

  梁蕭遲疑道:「但我聽秦伯符說,他去要那個盒子,都是因為吳先生你提到過純陽鐵盒。」吳常青斜睨他,嘿笑道:「老子叫你鑽褲襠,你鑽是不鑽?」梁蕭皺眉道:「當然不鑽。」吳常青說道:「那便是了。當日秦伯符練功走火入魔,前來求我醫治。我一把脈,就知是因為他那『巨靈玄功』太過霸道,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自廢武功,非是丹藥所能濟事。 『巨靈玄功』原本是道門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師父玄天尊也做過道士。是以那廝不信老夫的言語,還搬出道門的周天搬運之法與老夫理論。老夫聽得有氣,就說:」巨靈玄功算個屁?你知道呂洞賓麼?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聽說他有個純陽鐵盒傳世,內有丹書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尋來試試,或許治得好你的痼疾。哼,那姓秦的貌似機靈,實則蠢如牛馬,聽得這話,頓時歡喜,不過,算他還有良心,又問老夫道:「既然能治百病,難不成也能治霜姑娘的病?『老夫被他反覆詢問,心頭煩亂,便說:」當然能了,你他媽的有能耐,就把鐵盒找來再說。』那廝得了這句言語,歡喜得屁滾尿流,一顛一顛地去了。哼,別說鐵盒治病子虛烏有,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鐵盒從來沒人打開過,或許本就是一塊頑鐵,妖道騙人的把戲。「

  吳常青半生行醫,最恨的便是巫婆道士,是以罵不絕口,梁蕭想要問那純陽鐵盒的詳情,卻又哪裡插得進去。忽見一名侍女挑簾進來,怯怯地道:「吳先生,宮主請你過去!」 吳常青聞言心頭一驚:「糟糕,只顧跟這王八羔子瞎掰,幾乎誤了大事。」當即住口,站起身恨恨瞪了梁蕭一眼,道:「臭小子,你也跟我過去。」

  梁蕭眉頭大皺,道:「定要去麼?」吳常青哼聲道:「你既當霜兒是朋友,這一盛會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說,拽著梁蕭便往外走。但走了兩步又倒轉回來,將紫砂甌裡的茶水一口氣喝光,連茶葉也用手掏光,塞進嘴裡,邊塞邊道:「別浪費了,別浪費了。」

  吃罷了茶,吳常青拖了梁蕭,直走到靈台之下,遙見數百人或站或坐,聚在台上。二人拾階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淵早已迎了下來,拱手笑道:「吳先生安好!」掉頭向梁蕭笑道,「你也來了。」又拉著他手道,「花大叔近日忙於練武,無暇瞧你。看你氣色很好,想來病已痊癒了吧?」梁蕭心頭一暖,笑道:「蒙大叔掛心,我全都好啦。」花清淵聞言大笑,甚是歡喜。

  三人並肩到了台上,梁蕭舉目一望,只見花無媸正南而坐,她見了吳常青含笑招呼道:「吳先生好。」對梁蕭卻正眼也不多瞧。花慕容站在她身後,懷抱一支黑鞘古劍。左首數尺,端坐著花曉霜母子。花曉霜見了梁蕭,展顏而笑。五人下首,左三右四分別坐了七人,右首當先一人便是那守衛靈台的明姓老者,其後坐著左元,後面二人依次是童鑄與秦伯符。秦伯符臉上氣色好了許多,看見梁蕭雙眉一挑,微微點頭,卻不上前相認。左方為首一人卻是修谷,另兩人依次為葉釗與楊路。看七人氣度,與他人俱都不同,想來身份尊貴,再看四周男男女女,無不神色肅穆。

  花清淵將兩人引至上首,命人搬來兩張坐椅,著二人坐下。梁蕭見年輕人大都站著,深感自己就座不合場面,便道:「花大叔,我年紀小,站一站也沒關係。」花清淵沒料他變得恁地懂事,一怔之間,不由笑道:「好啊,聽你這句話,花大叔打心裡歡喜!」拍拍他肩,回身走到花無媸右側站立。

  梁蕭混入人群,挨著一個眉眼疏朗的少年站定。不多時,波斯水鍾又響一聲,場中說話聲漸漸稀落,安靜下來。花無媸一點頭,只見那明姓老者緩緩站起,一手拈鬚,朗聲吟道:「皋禽名祗有前聞,孤引圓吭夜正分;一唳便驚寥泬破,亦無閒意到青雲。」語聲舒曼,卻清曠悠遠,偌大的棲月谷也隨之迴響。方才吟罷,左元也站起身來,長聲和道: 「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閒聽澗水流。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

  話音方落,卻聽童鑄接口道:「辭鄉遠隔華亭水,逐我來棲緱嶺雲。慚愧稻粱長不飽,未曾回眼向雞群。」秦伯符微微一笑,起身和道:「右翅低垂左脛傷,可憐風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飛且養瘡。」修谷哈哈笑道:「秦老弟這詩雖詠病鶴,卻忒也喪氣了些。」略一沉思,捋鬚吟道,「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蹋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秦伯符拍手笑道:「好個獨脛立雪,果真不失風采。」

  梁蕭聽得奇怪,推了推身邊那少年,道:「喂,那些老頭子做什麼?」那少年聽他言語粗魯,心覺不喜,但想他與花清淵說過話,理當有些身份,只得耐著性子道:「閣下想必是外來的貴賓吧?這天機八鶴吟詩明志,本是開天大典前的常例。只不過六年前『靈鶴 』秋山秋伯伯病歿了,秋家一脈單傳,秋伯伯又終身未娶,是以秋家後繼無人,如今只剩下七鶴了!」說罷不勝黯然。梁蕭猛然省悟,無怪五人適才所吟詩句,莫不與鶴相關了。

  那少年又指著明姓老者道:「那位是『黃鶴』明伯伯,單名一個歸字……」他將七鶴身份一一道來,梁蕭方知左元為「白鶴」,童鑄為「青鶴」,秦伯符為「病鶴」,修谷為 「丹頂鶴」,葉釗為「池鶴」,楊路乃「黑頸鶴」。少年說完,只聽楊路已朗聲吟道: 「渥頂鮮毛品格馴,莎庭閒暇重難群。無端日暮東風起,飄散春空一片雲。」他為七鶴之末,吟罷此詩,也以之結尾。

  花無媸見七鶴吟詩已畢,神色肅穆,開口道:「今日……」話音未落,忽聽明歸揚聲道:「慢來。」花無媸詫道:「明兄還有什麼話說?」明歸淡然道:「當日靈鶴西去,而今八鶴凋零。但咱們幾個老兄弟情深意重,須臾難忘。明歸不才,願替秋山老弟吟詩一首,以資懷念,也好湊滿先天八鶴之數。」花無媸蛾眉微微一挑,頷首道:「便依明兄。」

  明歸略一思索,朗聲吟道:「青雲有意力猶微,豈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風雨困,豈教身陷稻粱肥。」吟罷又道,「秋老弟一生櫛風沐雨、孤獨苦悶,但風骨卻十分清高。如今雖歿,耿耿精魂仍留長空,光照我等俗人。」說罷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鑄等人俱是面露感傷,紛紛拜倒,須臾間人群矮了一片。

  花無媸不想明歸舊事重提,頗感意外,不由皺起眉來。明歸起身又道:「宮主,秋老弟當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過了這許多年,可有什麼結果?」花無媸搖頭道:「當日不是說了,秋山服毒自盡,還能有什麼結果?」明歸道:「但他為何自盡?宮主可知?」花無媸不由得面色一沉,冷哼一聲,高叫道:「我又怎麼知道?」話一出口,左元、童鑄、修谷三人目視花無媸,均有悲憤之色。

  花無媸心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又說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氣,緩緩道:「今日乃是開天大典,此事會後再說,明老哥暫請退下。」明歸笑一笑,道:「好說好說。」轉身坐下,其他六鶴見他坐定,始才各自落座。

  花無媸按著扶手,起身說道:「今日各位從天南地北趕來,著實辛苦,更難得伯符回來,六年來『天機七鶴』首次聚在一處,當屬難得……」說到這裡,明歸忽又截口說道: 「宮主說錯了,當是天機八鶴才是。」花無媸柳眉陡豎,正要駁斥,卻聽左元大聲道: 「不錯,秋兄人雖已死,英靈猶存。」童鑄、修谷也齊齊點頭道:「左老二言之有理。」

  花無媸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諸位說得是,算是老身失言了,此時當為天機八鶴重又相聚。」說罷歎一口氣,續道,「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與無想。家弟年幼,老身迫不得已,以及笄之年執掌天機宮事。本想無想年長再讓與他,誰料他福分太薄,方任宮主,便挑戰強敵,重傷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不由一熱,幾乎落下淚來,緩聲道,「當日宮中群龍無首,老身不得已重領宮主之事,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天幸我天機宮血脈不絕,我兒清淵年長,算學武功皆有所成。故而老身擬將宮主之位讓於清淵。不知各位可有異議?」說著將目光慢慢掃過場上。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破舊立新、重辟宇宙,便是更換宮主的意思。」想到花清淵要做宮主,也頗替他高興。花無媸見場中寂然無聲,便道:「清淵。」花清淵應聲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將手中黑鞘長劍捧到花無媸手中。花無媸倒轉劍柄,沉聲道:「清淵,這柄太阿劍乃是宮主信物。太阿倒持,權柄在握。握此劍柄,你便是天機宮十二代宮主,從今往後,號令群倫。」

  花清淵略一默然,終於應了一聲,正要伸手把握劍柄,忽聽有人高聲叫道:「且慢!」 眾人均是一驚,掉頭看去,只見一名身著紫緞、面容英爽的三旬漢子越眾而出,朗笑道: 「在下蘇南錢莊主事明三秋,竊以為淵少主當此宮主之位,大為不妥。」

  花無媸一皺眉,臉上騰起一股淡淡青氣,收回古劍,「哦」了一聲,道:「明主事以為有何不妥了?」她目中精光灼灼,直逼明三秋。明三秋卻不為所動,微微笑道:「第一,淵少主大逆不孝!」此話一出,數百人一片嘩然。花無媸一愣,冷笑道:「這話也能亂說麼?明三秋,若不說個明白,可要受宮規處置!」

  明三秋笑道:「在下不敢。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花清淵至今只有一女,而且身中『九陰毒脈』,性命有若懸絲,若他百年之後,誰可繼承天機道統?」花曉霜便似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臉色慘變,垂下頭去,凌霜君一張臉也變得蒼白如紙。梁蕭不由心生怒火,對這明三秋好生不滿。

  花無媸卻不動聲色,淡然道:「這是我兒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後生兒育女,也不是什麼難事!」花清淵渾身一震,站起想要說話,卻見花無媸一揮手,只得歎了口氣,退到一旁。

  明三秋笑道:「也罷,誠如宮主所言,但這花曉霜已近十五,為何還未見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無可忍,厲聲高叫道:「明三秋,你小小一個主事說這等話,不嫌放肆麼?」明三秋笑道:「容少主萬勿誤會,在下也是為天機宮前途著想。要知天機宮內藏天下典籍,外有錢莊良田,宮人沒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群龍無首,錢財性命倒是小事,宮內典籍若是有所閃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見天機宮列祖列宗?」

  花無媸瞧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此事淵兒自有安排,不勞明主事關心,你若無他事,便請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卻不見後退,口中道:「在下還未說完呢!」花慕容眉頭一蹙,厲聲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而不語,花無媸臉上卻陰晴不定,尋思道:「此人平日在蘇南料理錢糧,甚為低調,極不起眼。怎麼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張狂?難道有所倚仗不成?」她越想越疑,瞧了明歸一眼。明歸乃是明家族長,花無媸原盼他出面阻止,豈料明歸手拈長鬚,神色冷漠,對眼前情形仿若不見。她不由得心頭怒起,卻又不便失了風度,冷眼打量明三秋,淡然道:「好吧,明主事請說!」

  明三秋拱手笑道:「謝過宮主。據三秋所知,入選宮主之人須得武功算學皆在眾人之上,方可繼位,不知是也不是?」花無媸還未答話,左元已然接口道:「不錯!是有這個規矩,那是當年人丁興旺時定下的。自靈通公之後十代之內,花家人丁漸漸稀少,近五代來,皆是一脈單傳,故而這個規矩久未提起了。」花無媸聽他說的都是實情,無法反駁,只得道:「左二哥所言甚是。」

  明三秋笑道:「好,既然有這個規矩,那麼,淵少主更擔不得宮主之位了。」花無媸面色越發陰沉,盯著他道:「又是為何?」語氣中已蘊有怒意。明三秋目視花清淵,笑道:「只因無論算術武功,花少主皆算不得天機宮第一。」花無媸接口道:「不錯,清淵的功力比老身略略差些,但精進神速,過上一年半載,天機宮之內當再無敵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雄渾無匹,震得眾人雙耳嗡嗡作響,花無媸心頭微凜,揚聲道:「有什麼好笑的?」明三秋神色一凝,朗聲道:「所謂道無常道,法無定法!宮主只在花家眾人裡算來算去,卻不知天機宮兩千之眾,並非全都姓花!」眾人聞此語,均是面面相覷,好不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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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30:01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


  花無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道:「如此說來,明主事自忖勝得過清淵了?」明三秋笑道:「宮主英明!」花慕容見他小小一個主事,卻大言不慚,忍不住飛身縱出,喝道:「無知狂徒,姑娘先稱稱你的斤兩!」她掌中帶袖,卻是「雲掌風袖」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雙掌一揮,大袖飄拂。花慕容見狀,吃了一驚,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傳之秘「雲掌風袖」,只是掌力剛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雙腕竟被他大袖纏上,疾退數步,彈足橫踢。明三秋左手駢指點她膝間環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額頭。這招「長煙落日孤城閉」袖如長煙,掌似落日,似守還攻,厲害至極。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雞獨立之勢,使招「碧雲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剛勁克他袖勁,左掌輕揮,以柔勁退他剛勁。卻不料明三秋雙足一撐,身子如陀螺般飛旋而起,右掌化為左袖,左袖變做右掌,剎那間疾攻三招。這輪變化突兀至極,全然不是雲掌風袖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腳亂,忽覺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處。眾人見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哄然驚呼。花無媸面上則如籠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後兩步,垂手而立。花慕容定了定神,喝道:「你方纔的身法,不是雲掌風袖。」明三秋笑道:「我說過這是雲掌風袖麼?」花慕容心道:「是了,方纔這一轉,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雲掌風袖之間,卻是天衣無縫,不著痕跡。」但她性子倔強,不肯認輸,又大聲叫道:「好,這次算我輕敵,咱們重新打過。」明三秋擺手笑道:「不必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動手動腳,成何體統?」花慕容一怔,怒道:「你說什麼?」明三秋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理當穿針引線,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還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說花慕容,眼角餘光卻落到花無媸臉上。

  花無媸眉間陡然透出一股青氣,她雖是一介女流,但統領天機宮三十餘載,駕馭群倫,不讓鬚眉,哪由得一個後生小輩如此挑釁!她冷哼一聲,便欲下場,誰知明三秋目光一轉,對花清淵笑道:「淵少主,花家就你一個男兒,你敢與我一決高下麼?」他招招進逼,卻語語出奇,花無媸忖道:「不錯,今日乃是扶持清淵繼位,我若貿然出手,不但奪了清淵的風頭,抑且落了這姓明的口實。」想著心生猶豫,停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無人,早已氣昏了頭,袖揮掌起,飄然拍出。不料花清淵身子倏晃,眾人也沒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過丈許,伸手在花慕容肩頭一扳,歎道: 「慕容,你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帶,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轉到他身後,心中雖然不願,但也不好違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見花清淵如此身法,心頭暗凜,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宮主的氣量!」花清淵拱手道:「哪裡哪裡,明兄武功奇絕,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淵少主無須客氣,今日明某權且做塊試金石,試一試淵少主做宮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聲道,「淵少主,先論文,還是先論武?」花清淵微一猶豫,便聽花慕容叫道:「先論武,哥哥,替我打他兩個大耳刮子。」花清淵想了想,歎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這花清淵果如傳言一般,優柔寡斷,遇事無甚主意。」當下拱手笑道,「淵少主請!」花清淵也拱手道:「請。」二人身形同時一晃,衣襟無風而動,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動分毫。這一較內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無媸心知花清淵為人平和,平日極少與人動手,但內力之強,小輩之中當無敵手。但見二人內力相若,心頭頓然一沉,望著明歸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兒!」明三秋正是明歸的嫡親侄兒,因父母早死,因此為明歸收養,名為叔侄,實與父子無異。明歸淡然笑道:「宮主過獎了,他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個小小主事罷了!」他語含譏諷,花無媸如何聽不出來,冷笑一聲,再不多說。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來腳往,鬥得難分難解。

  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天機宮的路子,但高妙淵博,卻出人意表。二人鬥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議論紛紛,靈台上嗡嗡響成一片。花慕容也忍不住道: 「媽,這廝莫非將天機宮的武功學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這招是『雲掌風袖』。哎喲!還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靈樞定玄指』,楊家的『八柳回風術』,莫家的『蒼龍翻江腿』,葉家的『陽春融雪勁』,修家的『悲歡離合拳』。咦!這招是什麼?」

  此時花清淵被明三秋一輪疾攻,漸漸抵擋不住,稍落下風。明三秋朗聲長笑,拳若星飛電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無媸面皮繃緊,澀聲答道:「這是我家的『軒轅九式』,適於男子修煉,你沒學過。」她口中力持鎮定,心頭卻如驚濤駭浪。敢情明三秋這百招之內,竟然將天機宮三十六門絕學盡數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獨門絕學也被他用了出來,嫻熟之處不在花清淵之下。但花清淵卻不知道他的虛實,此消彼長,盡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間,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虛招,花清淵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 格擋。花無媸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好。果見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龍拳」飛出,正中花清淵肩頭。花清淵退後數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礙事麼?」

  花清淵默運內力,並無阻礙,搖頭道:「不礙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閣下武功精深,花清淵輸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濟,著實不配當這個宮主。」明三秋見他眉間隱有喜色,暗覺怪異,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眾人聽這兩句對話,便似炸了窩一般,哄然亂叫起來。

  花無媸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豎,厲聲道:「明三秋!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麼練出來的?」明三秋笑道:「這是三十六路武功麼?」花無媸一愣,喝道:「怎麼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將『天罡徒手三十六絕』盡數使出來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賴!」 她轉身望著左元道,「左二哥,八鶴中以你見識第一,你說是麼?」

  左元微笑道:「確是如此。」花無媸冷笑一聲,目視明三秋道:「天機三十六絕中,除了你明家九絕,另有九絕乃是我花家不傳之秘,另十八絕卻是左、童、秋、修、葉、楊的家傳功夫。這二十七門絕學,你從哪裡學來的?」明三秋微笑不語,左元卻起身笑道: 「宮主言之差矣,明賢侄雖然使出三十六絕,但據我看來,卻沒一門絕學用完過,只是東鱗西爪、拼湊巧妙罷了。」

  明三秋撫掌笑道:「說得好,我當真不會三十六絕,只會一絕,便叫做『東鱗西爪功 』。」花無媸臉色微變,打量左元半晌,緩聲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歸,二人均與她含笑對視。花無媸何等聰明,剎那間心頭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們可知道,老身一時未傳位,便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麼?」

  明歸將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輕笑道:「花無媸,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當只有我二人麼?」花無媸神色陡變,剎那間只見修谷、童鑄先後站起,葉釗、楊路、秦伯符卻是一臉茫然。

  那四老將手一拍,場上人半數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後。花無媸臉色倏地慘白,她極力壓制心頭波瀾,冷笑道:「明歸,我只想明白,你們為何如此做?」明歸笑道:「說來簡單,自古以來勝者為王。」左元接道:「不錯,我們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淵一眼,微覺慚愧,歎道:「花家血脈已斷,早當另立新主了。」花無媸忍不住厲聲道:「胡說八道,清淵難道不是花家血脈?」童鑄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話未說完,眼前一花,臉上已清清脆脆挨了花無媸一記耳光。明歸與左元見狀,一個用掌,一個使笛,左右夾擊花無媸。秦伯符驀地縱身上前,「嘿」的一聲,一掌拍出。左元只覺大力湧至,回掌擋住。只聽「辟啪」兩聲,花無媸對明歸,秦伯符對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開。

  花無媸轉身拔劍在手,驀地厲聲喝道:「清淵,太乙分光。」花清淵手握劍柄,眉宇間卻露出幾分猶豫。童鑄大大邁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無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來對付我們嗎?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這裡刺,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花無媸一怔,劍尖微微下垂。童鑄面對眾人,將背脊盡皆賣給了她,高叫道:「花無媸,你可知我們四個老頭子,為何要處心積慮與你作對?」他頓了一頓,道,「只因為那個外人害死了你親弟弟無想。」花無媸怒道:「你胡說什麼?」童鑄冷笑道:「當年若非那人逞強,與蕭千絕結下冤仇,蕭千絕怎會趕到天機宮,無想又豈會重傷不治?如果還讓他的兒子鳩佔鵲巢,我們幾個老頭子就不用活啦。」花清淵神色一變,茫然望著母親,敢情童鑄說的事,他也是第一次聽到。

  童鑄轉過身來,逼視花無媸道:「我再問你,靈鶴秋山到底怎麼死的?」花無媸怒道:「我早說過了,他是服毒自盡。」童鑄冷笑道:「他為何服毒自盡,恐怕你最明白。」 花無媸臉色微變,寒聲道:「童鑄,你越發放肆了!」童鑄冷笑道:「大夥兒都明白,秋山對你花無媸用情極深,以致終身不娶。哼,後來那人與你鬧翻,他更是癡念不絕。六年前那天他自盡之前,曾經來找過你,是也不是?」

  眾人目光盡都落在花無媸臉上,花無媸目光閃爍,良久方道:「不錯。他確是找過我,對我說了許多無禮的話。」她原本極不願說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說個明白。童鑄臉色發白,仰天厲笑後恨聲道:「那麼,你就不留情面,罵了秋山一通,對不對?」花無媸道:「那是自然。只不過,事關秋兄清譽,我始終隱瞞不說。」

  童鑄又是長聲厲笑,笑著笑著,眼中突地流下淚來,澀聲道:「清譽,嘿嘿,清譽,怕是為了你花無媸的清譽吧!秋山對你一片癡心,天地可鑒,你卻對他如此心狠。可憐秋山丹青之技獨步當世,卻毀在你這薄情寡義的婦人手裡……」八鶴之中,童鑄與秋山最為友善,對秋山之死也最為痛心,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驀地咬牙道,「花無媸,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決不罷休。」

  花無媸眼見在場眾人無不動容,暗自凜然,冷冷道:「童鑄,秋山見我之事十分隱秘,你又從何而知?」童鑄道:「你不必管。」花無媸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卻也難為你性如烈火,竟能隱忍如此之久?」童鑄經她一說,自覺失言,揚聲道:「總而言之,這六年來我也沒用陰謀詭計,只求堂堂正正勝你一場,這開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花無媸眉間如罩寒霜,冷笑道:「什麼堂堂正正?怕是給他人做嫁衣吧。」童鑄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歸。花無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鑄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靂火性,膽氣有餘,但心機未免淺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軟,鮮有主見;至於左老二麼,雖有幾分算計,但氣量狹隘,不成大器。」她說到這裡,目光轉向明歸,兩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聽花無媸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膽識俱佳,計謀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籌謀已久了吧?」

  明歸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其實童老三說得雖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歸根結底,花清淵武功不及三秋,憑什麼做宮主?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執掌天機宮四百餘年,如今也該退位讓賢了吧?」花無媸冷哼一聲,道:「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明歸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盡喪,做這宮主已是勉強。三十年前天機宮就該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無人能及的份兒上,大夥兒容忍至今,已算對得起你花家了。」

  花無媸冷笑道:「只怕沒這麼簡單,這個什麼東鱗西爪功,以你的天資,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創得出來的。我倒是奇怪,你怎麼學到花家的獨門功夫?」明歸慢條斯理地道: 「你記得當年蕭千絕闖山之事嗎?」花無媸道:「那有什麼干係?」明歸道:「當年在石箸雙峰下,天機宮高手盡出,與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絕招。老夫湊巧留了點兒心,雖沒記全,卻也記了個五六成。況且三十年來我時時留心,從沒閒著。至於心法,雖然花家為長久統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門通曉三十六絕,但殊不知天機武學與數術相通,彼此皆有脈絡可循。不過真正融會貫通者,卻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兒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謀劃,了無愧色。眾人瞧著明三秋,只見他笑容始終不改,不由紛紛忖道:「平日裡看他謙沖和氣,沒料到竟能自創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花無媸一挑眉,冷笑道:「明歸,我雖知你城府甚深,但確沒料到你心計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開始謀劃。」明歸嘿然不語,花無媸望著左元等人道:「此人說的你們都聽到了,他不過是要奪取宮主之位,你們跟著他,最後也是明家人做宮主,對你們有何好處?」 左元笑道:「花無媸,你不用挑撥離間。三秋才氣過人,論武,有流水公之能,論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謀心計,更非他花清淵可比。良禽擇木而棲,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領袖群倫,將天機一脈發揚光大。」其他三人皆覺有理,連連點頭。

  花無媸氣結道:「好啊,我天機宮歷來以韜光養晦、守護典籍為任,你卻說要發揚光大?真是豈有此理。別忘了,葉釗、楊路、還有伯符,都還在我這邊!鹿死誰手,還未成定局。」說著向葉釗、楊路看去。葉、楊二人雖然與花清淵交好,但到這個時候,也是心生猶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花無媸心頭頓時一窒:「看來,除了伯符顧念舊恩,忠心不貳,就只有『太乙分光劍』可恃了。好,今天就拚個你死我活。」她握劍之手微微一緊。

  忽聽明三秋長笑一聲,朗聲道:「宮主忒也小家子氣了,明三秋絕非要恃強奪位,更不願天機宮血流成河,要麼方才一拳,淵少主不死即傷了。其實說來說去,宮主是以血緣定人,我與各位叔伯卻都認為,宮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術均能服眾,方可成為天機宮主。如今我僥倖勝了淵少主半招,宮主若不反對,我再和他比一比算術。若明某敗了,轉身便走,永不踏入天機宮半步;若是僥倖又勝,宮主怎麼說?」

  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正大,眾人紛紛點頭。有人叫道:「不錯,今日不能技壓全場,日後怎麼服眾?」「是呀,風水輪流轉,花家也該讓一讓了。」「以算術定輸贏,勝者為主!」一時間議論紛紛,喧囂不已。

  花無媸眼見大勢已去,心底裡歎了口氣。卻聽花清淵歎道:「無須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當了宮主,不要為難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這個不用花兄說,我以人頭擔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舊,決不為難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絕學與太乙分光劍劍譜全得交出。」花無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為一宮之主,不知鎮宮絕技成何體統?」花無媸見他志得意滿,竟視宮主之位為囊中之物,一時怒不可遏,揚聲道:「清淵,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這廝有沒有先父一半本事?」

  花清淵秉性沖淡,對這宮主之位本無興致,但又不好違逆母親,只得應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勝敗皆是磊落。淵少主,你我各出一題如何?」花無媸揚聲道:「慢來,老身尚是宮主,題目當由老身來出!」明歸冷哼一聲,道:「若你先來個『日變奇算』、再來個『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說你素來不守規矩,難免沒有告訴你兒子算法!」花無媸粉面生寒,正欲反駁,卻聽明三秋笑道:「無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隨你出題難我!」

  梁蕭聽到這裡,心頭大震,幾覺難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也解不出 『元外之元』!」他有生以來,雖然受過許多苦楚,卻從未受過如此欺瞞。想到這裡人人知情,唯獨自己蒙在鼓裡,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幾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覺難過,一時鼻酸眼熱,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眼前迷糊一片,舉目望去,四周眾人也似變了模樣,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無媸的話是假的,花慕容的話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對我也是假的……」一時間,他悲憤無比,只覺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轉身欲走,誰知掉頭之際,忽見曉霜怔怔地盯著花清淵,神色惶惑,沒來由心頭一酸:「天機宮裡,也只有她是真心對我,教我識字算數,又百般開導我,讓我從天機十算中解脫出來,如今她受惡人欺辱,我捨她而去,豈非無情無義?」想著步子一頓,猶豫不前。

  花無媸目視明三秋,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道:「這可是你說的?」明三秋笑道: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花無媸見他蠻有把握,更覺遲疑,緩緩道:「好,不說別的,就算那道『日變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無話可說。」明三秋嘿然一笑,接過明歸遞上的算籌紙筆。花無媸冷然道:「好啊,連紙筆都準備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筆若飛,刷刷刷寫了約摸半個時辰,托起宣紙,吹乾墨跡,雙手奉給花無媸道:「請宮主過目。」

  花無媸接過細看。眾人目光盡皆落在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上,心知這薄薄一張白紙,便決定了天機宮來日命運,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緊張至極。

  過得許久,忽見花無媸雙目一閉,長長吐了口氣,好似蒼老了數十歲,半晌慢慢睜眼,幽幽歎道:「果然是道無常道,法無常法。沒想到天機宮竟出了你這種奇才。明三秋,算你厲害,從今往後……從今往後……」說到這裡,望了望花氏眾人,嗓子一啞,竟說不出話來。眾人見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變奇算,一時間驚呼歡叫之聲此起彼伏,靈台上亂成一團。

  明三秋心中得意萬分,一心立威,向花清淵拱手笑道:「花兄,你也來解解,省得來日有人說我勝得不夠公平。」口氣一轉,自然地將「淵少主」變做了「花兄」。花清淵略一怔忡,搖頭道:「我解不出來!」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對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線之惑』你想必算出來了,我有兩種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種?」 他一副誠心求教的模樣,花清淵卻囁嚅數下,又道:「我也沒算出來。」明三秋裝出驚訝神氣,笑道:「那麼第七算『鬼谷子問』用到垛積術,不算太難,花宮主是垛積術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倆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淵更為尷尬,低聲道:「我……我還是沒解出來。」聲音越來越小。明三秋故意皺眉道:「如此說來,花兄究竟解出幾算?」

  花清淵尚未答話,花慕容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勝了就勝了,不要欺人太甚……」 說到這裡,饒是她如何心高氣傲,也是眼圈通紅,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花清淵則臊得面紅如血,渾身發抖,俊目之中隱然已有淚光。

  明三秋見他如此模樣,大覺心滿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動氣,我隨口問問罷了!」說罷又是大笑。

  他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冷說道:「區區一道『日算奇變』,又有什麼了不起?」明三秋聞聲一愣,只見一個腰插寶劍的少年越眾而出,大步走來。他不認得梁蕭,雙眉一揚,厲聲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這裡商量宮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兒麼?」言辭之中,儼然擺起了宮主的架子。

  花清淵怕他動怒,忙道:「蕭兒!你快退下。」梁蕭冷冷一笑,卻不理會,逕自走到案前,鋪玉版、拈紫毫、舔丹硯、染烏墨,刷刷刷寫下一道算題,高聲道:「這道『牛虱算題』,分別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數目,甚是簡單。明三秋你不妨算算。」這道題求六個未知元,相當於「六元術」,精深奧妙,古今所無。

  明三秋接過,凝神瞧了半晌,臉上漸失血色。他力持鎮定,淡淡道:「這是什麼算題?題意亂七八糟,文辭粗俗不堪!哪裡解得出來?」說罷隨手擲在一邊。梁蕭道:「那可不一定。」說著將狼毫在墨硯裡舔過,右手持筆疾書,左手運籌如飛,一路解下。花慕容見這小子如此嘴臉,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淚,站在他身後,瞧他弄些什麼玄虛。卻只見梁蕭算法精微,初時她還勉強看得懂一點半點,看到後來竟全然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那是極高明的,忍不住脫口叫道:「媽,你快來看!」

  花無媸聽她叫聲惶急,移步上前,遠遠瞟了兩眼,神色陡變,匆匆靠攏,屏息觀看梁蕭算題。明三秋正要和她詳談讓位之事,忽見花無媸不顧而去,心頭大訝,也站上去觀看,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涼氣。他與花無媸均是當世算術大家,梁蕭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當真曠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奧妙之處令二人瞧得呆了。

  梁蕭一氣解完,笑道:「明主事,這一題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頭緊蹙,沉吟道: 「這個委實不算太難,只須細想片刻便能解開。」花無媸心中慍怒:「你現在看了解法,才敢說這話,若只給你題目,憑你也算得出來?」正想著如何狠狠駁他。

  卻聽梁蕭笑道:「我就知道你有這麼無賴!」當下又揮筆寫下一題,卻是一道「北斗算題」,這道題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個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題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題決計解不出來!」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來瞧瞧,或許咱們想的一般?」梁蕭笑道:「你鬼頭鬼腦,又想賺我解題,然後說細想片刻,便能解開。是不是?」明三秋臉上一熱,支吾不答。梁蕭笑道:「裝傻麼?我再問你一句,你解得出來麼?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來。」他步步緊逼,明三秋臉色倏地一變,厲聲道:「解不出又如何?難道你解得出來?」梁蕭道:「你如此說話,定是自認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給你看,省得你癩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爭奪宮主,一聽這話,頓想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不由瞪著梁蕭,心中氣惱至極。

  卻見梁蕭把算籌一拋,掐指合十,全憑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個時辰不到,北斗七解盡數得出,解法之妙當真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涉及。明三秋與花無媸瞧到這裡,均是臉如白紙,場上眾人雖不了了,但為二人神情所懾,俱都望著梁蕭,一時忘了呼吸。

  花無媸心中一陣悲喜交加,抬起頭來,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難,特意派這少年來相助麼?莫非您在天上窮極巧思,終於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後溝通陰陽,傳給這少年麼?」她絕處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說,望著悠悠碧空,幾乎癡了。明三秋卻渾不知為何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竟會冒出這麼個少年來,一時間腦中亂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惶惑中,卻聽梁蕭朗聲道:「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時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寫一題『十二生肖問』。」他隨寫隨解,答了十餘頁紙,忽地搖頭歎道: 「這一題龐大艱深,我解到這裡,終究無以為繼。哎,『元外之元』,當真是無解之元。」 他黯然一陣,抬眼望著明三秋,見他心神不屬,便道:「你當第七算『鬼谷子問』很好解嗎?垛積術與天元術不同,千變萬化無有窮盡。哼,我便出幾道算題,跟你切磋切磋。」 說著就要出題。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尋思道:「他算到這個地步,古今所無。他出的題勢必千難萬難,跟他比算,當真自取其辱!罷了!」想到這裡,嘴裡一陣苦澀,長歎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學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風。」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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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十三章 勝者為王


  梁蕭哈哈一笑,揚聲道:「如此說來,這天機宮主豈不是該由我來做?」眾人無不變色,明歸雙眉斜挑,眸子裡精光迸出,射在梁蕭身上。

  左元冷笑一聲,道:「這小子不過是個外人,就是算術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宮主?」 眾老紛紛稱是,梁蕭笑道:「這敢情好,你們既能取花家而代之,為何外人不能做這個天機宮主,難道你們口口聲聲說『勝者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眾人聞言均是一怔:「不錯,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時議論四起。

  明歸眼珠一轉,向明三秋使了個眼色,嘿笑道:「小傢伙,就算你算學厲害,武功也未必夠得上宮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蕭,喝道:「不錯,讓我再試試你手底的本事。」花無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遜,退了一步。哪知明歸趁二人動手,倏然縱出,展臂探爪,拿向梁蕭!秦伯符見勢長笑一聲,一晃身,雙掌推出,竟是後發而先至,掌指相較,勁風迸發,二人閃電般換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穩若磐石,明歸則身在半空,無可憑借,一個觔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連退三步,踏碎三塊青磚,臉上時紅時白,剎那間變幻三次,氣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駭:「這姓秦的怎地如此厲害,老夫倒走了眼了!」天機八鶴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時最為低調,但論及真才實學,他實不在花無媸之下,「巨靈玄功」更是武林一絕,舉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秦伯符長笑道:「明兄的『飛鴻爪』果然犀利,秦某還想領教一二!」說著踏上一步,雙手平平推出。明歸只覺氣如浪湧,不敢硬接,閃身避過,飛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揮掌下擊,掌爪相交,明歸只覺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勢猝翻,扣向秦伯符手腕。瞬息間二人各逞絕學,纏鬥一處。

  明三秋見明歸佔不了上風,花無媸又將自己看死,濃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動手!」 明歸依言跳開,秦伯符不好追擊,冷笑一聲,暫且止步。

  花無媸睨了明三秋一眼,寒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道:「宮主莫惱,家叔不過試試這位小兄弟的功夫罷了。依我之見,大家均為天機宮中人,不可為一個外人傷了和氣,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靜氣理論一番!」他將「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無媸冷笑道:「你倒變得快,動手的是你,平心靜氣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梁蕭,微覺迷惑:「沒想到六年光景,這少年便將算學研習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她含笑道:「梁蕭,你不是要學太乙分光劍麼?老身答應傳你!」言罷負手而立,含笑不語。

  花清淵大喜過望,忙道:「蕭兒,還不拜師?」明氏伯侄卻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梁蕭一旦拜師,便是天機宮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宮主的機會。二人皆想:「花無媸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個魚死網破,寧願將宮主之位讓給這小子,也不讓我明家弄到手!」

  場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望著梁蕭,瞧他主意。不料梁蕭只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學了!」花家諸人齊齊一驚。明三秋等人卻是意外之喜。花無媸怒極反笑道:「梁蕭,你辛辛苦苦學了五年算術,不就是為學這門武功麼?」不提此事,倒也罷了,提到這五年的辛苦,梁蕭恨不得與花無媸拚個死活,但自忖武功淺薄,尋思道:「這筆賬來日再算。哼,說到底,此間誰做宮主,關我屁事。」當即又搖頭道:「不學就是不學。」也不顧花無媸窘迫,轉身便走,不料這一轉身,正與花曉霜四目相對。

  花曉霜早先因父親受辱,傷心流淚,此時臉上淚痕仍在,但一見梁蕭,什麼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心中只有歡喜,禁不住破顏而笑。她人雖病弱,但笑容極美,宛如雲破月來、嬌花含露,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梁蕭瞧得一呆,繼而胸中隱隱作痛:「姓明的叔侄陰險狡詐,我若這般撒手而去,只怕從今往後曉霜再也不會有這般笑容了?」想到此處,不覺心潮湧動,一轉身揚聲道: 「好,既是勝者為王,那麼只要算學武功都勝出,便能做這個勞什子天機宮主麼?」明三秋見他自信滿滿,心頭一凜,但他自負甚高,也被梁蕭這句話激起好勝之念,不顧明歸眼色,漫不經心地道:「不錯,若然二者勝出便為宮主。」梁蕭將腰間寶劍丟在一旁,笑道:「好,咱們就比武功。」眾人見他公然搦戰,無不駭然:「這小子瘋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裡練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敵手。」

  明三秋打量梁蕭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蕭一哂,朗聲道:「快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蕭的根底,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臭小鬼!你昏頭了麼?算術也就罷了,論武功你有幾斤幾兩,也敢來這裡賣乖露醜?」花清淵也道:「梁蕭,事關重大,不可逞強。」梁蕭只是冷笑,並不答話。花無媸見他自信滿懷,盤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招數?即便沒有勝算,只要他這般胡鬧下去,終究於我有利。」當即不出一聲,冷眼旁觀。

  明三秋見人多嘴雜,只怕梁蕭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請賜教!」梁蕭大剌剌也不回禮,笑道:「好說好說,我指點你兩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臉上卻微微一笑,雙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葉」,此乃「玄形掌」裡的招數。「玄形掌」 為花氏九大絕學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無形」為要旨,變化無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這門上乘武功,正想速戰速決,勝他個酣暢淋漓。

  梁蕭見他掌來,大笑一聲身子後仰,左掌五指散開,放在胸頸之間,虛點明三秋手腕,跟著腰肢一扭,右掌穿過明三秋兩掌之間,拂他胸口。這一拂妙入毫巔,明三秋忙將掌勢圈回,截向梁蕭脈門,足下橫踢,逼他後撤。

  梁蕭這招「太白醉酒」使過,急忙縮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來,雙手如拭淚,踉蹌撲跌,繞著明三秋飛奔。此招「窮途當哭」與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奧繁複尤有過之,心法更是奇特——據傳晉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車馬自行,遇上窮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見梁蕭時笑時哭,若癲若狂,但舉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頭大凜,打點精神,連變三招,才將來招化解。

  眾人看到這裡,方知梁蕭出手高明,並非易與,不由連連稱奇:「這孩子內力平平,招式卻奇妙得緊!」花曉霜原本極為擔心,此時見梁蕭不落下風,又覺歡喜,急聲道: 「蕭哥哥好厲害呢!誰教他的?爹爹,是你麼?」花清淵搖頭道:「我哪教得出來?」凌霜君也是皺眉,心道:「他方才被吳先生毆打,怎地沒見他出手招架?」側目望去,卻見吳常青小眼瞪著場上,一張臉醬爆豬肝也似。

  拆了數招,明三秋雙掌如封似閉,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這招拙中藏巧,勁力內蘊,一遇反擊立時變幻百出,乃是極其厲害的殺手。花清淵看得分明,失聲叫道:「蕭兒當心!」

  梁蕭聞聲,不及轉念,見明三秋掌來,兩指一併,點他脈門,這招「春秋直筆」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貶,直指善惡。明三秋見他墮入彀中,雙掌一分,陡然間,呼呼連拍五掌,彷彿天門洞開,群仙出遊,掌風迭起,不分先後襲向梁蕭。只不過明三秋極為自負,見梁蕭招術精奇,便要憑招式將他擊倒,好叫眾人心服,是以招式雖奇,內力卻不甚強。

  眾人見狀驚呼四起。梁蕭卻是不慌不忙,將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筆,左袖揮灑自如。這招「屈子賦騷」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風骨,朗麗哀志,驚才絕艷,梁蕭或憑大袖以柔克剛,或以刀筆攻敵必救,只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間,便將明三秋連環五掌化去,而後身形後仰,使招「宋玉臨風」,右足虛虛實實,倏地彈中明三秋右肘。這一腳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難當,輕敵之心盡去,長嘯一聲,身法陡急,滴溜溜當空飛轉,幾乎不見人影,出手更是變化莫測,『東鱗西爪』的奇功絕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出。

  梁蕭生平頭一回與如此高手交鋒,見他攻勢忽轉凌厲,微感慌亂,但勢成騎虎,只得以「聖文境」武功拆解數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掃脫髮髻。曉霜見狀,失聲驚叫。忽又見梁蕭身形一晃,脫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氣。但經此數招,明三秋看透梁蕭深淺,再不遲疑,只求速戰速決,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梁蕭要害。秦伯符與花清淵看得驚心動魄,各自運功在身,只等梁蕭遇險,便要上前襄助。

  梁蕭抵擋不住,仗著「幻塵身法」東逃西竄。明三秋急欲求勝,幾步搶上,大喝一聲, 「鳳尾腳」連環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梁蕭無法可想,將身子一矮,鑽到渾天儀後,見明三秋踹來,猛地將渾天儀一撥,巨大銅球滴溜溜旋轉,明三秋腳下一滑,腿勁竟被卸到一邊。

  明歸瞧得雙眉倒立,冷笑道:「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譏諷梁蕭只會逃跑,花無媸也冷笑一聲,淡然道:「孫子有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又說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見兵家聖哲也有遭遇強敵、盡快退卻之說。畫地死守,才是當真愚不可及。」明歸聽她引出先聖至言,難以反駁,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靈台上渾天儀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實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 「渾天二十八宿陣」。梁蕭精熟天象,循陣理而行,明三秋轉了兩圈,幾乎跟丟,略一轉念,明白梁蕭意圖,暗罵小子奸猾,當下也依陣法追趕。

  梁蕭論神思捷悟勝過明三秋一籌,是以陣法用得巧妙,但輕功卻遠遠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終究趕上,厲喝一聲,雙掌掄出。梁蕭避無可避,遁入銅儀之後,覷他來勢,又將圓球一撥。要知世間形體,渾圓者最不受力,這渾天儀不但通體渾圓,而且光滑無比。這一轉,又將明三秋掌力帶偏。兩人交手不及十合,滿陣銅球皆被梁蕭帶動,呼呼飛轉不已,明三秋一個疏忽,竟被銅球旋轉之勢帶了個趔趄。

  兩人疾若風火般在陣中轉了數匝,明三秋始終逮不著梁蕭,心中焦躁起來,忽地發聲清嘯,伸掌將銅球一撥,渾天儀驟然加速,嗡嗡作響。剎那間,只見明三秋身法若電,在陣中時隱時沒,看似追趕梁蕭,實則反覆撥動銅球,無所不至,只聽嗡響聲不絕於耳,銅球轉至極處,竟只剩一團光影,瞧不出本來之形。

  花曉霜心掛梁蕭,瞪著一雙大眼,全神看著,瞧到此時,也被銅球擾得眼花繚亂,不一時,便覺目眩頭暈,方要閉目稍歇,忽聽人群一陣低呼,急又睜眼再看。只見明三秋再度趕上梁蕭,拳腳迭出,曉霜頓時小手捂口,心兒懸得老高。

  梁蕭見明三秋拳腳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撥球,哪知方才觸及,指尖便是一熱,非但沒能改變銅球走向,反被帶了個狗搶屎。梁蕭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為強,令銅球轉無可轉,讓自己無從借勢躲避。眾人也看在眼裡,一時間對這明三秋的心計武功,均是駭服。

  明三秋計謀得逞,大喝一聲,劈手抓落。梁蕭連滾帶爬,拚死掙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斷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邊突地傳來一連串金屬碎裂之聲。明三秋一驚,轉眼瞧去,頓時大驚失色,敢情渾天儀上的巨大銅球紛紛脫出基座,呼嘯飛來。原來,渾天儀本是推測天象之用,法天而動,運轉緩慢,建造之時,全沒想到會用來比鬥武功,是以機關造得十分纖細,一經如此快轉,紛紛斷裂。

  明三秋見此威勢,顧不得傷敵,倉皇躲閃。但那二十八個銅球早已漫天亂轉,向他撞來,明三秋連撥帶閃,讓開兩個,卻被第三個銅球重重撞在背上,一個踉蹌撲出,還未站定,又被兩個銅球同時撞中前胸後背。縱然銅球中空,但形體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轉之力,其勢足有三四百斤。饒是明三秋內功高強,也連中三球,但覺喉頭一甜,兩耳嗡鳴不已。

  梁蕭倒在地上,反而佔了便宜,見勢一路滾出,只聽得頭頂罡風呼嘯,轟鳴聲震耳欲聾。好容易滾到無風處,抬頭一看,場中人均是臉色發白,銅球則大多落定,滿地亂滾,卻不見了明三秋的影子。梁蕭彈足踢開一個銅球,縱躍而起,大笑道:「勝負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話音方落,五六個銅球忽地散開,明三秋披頭散髮跳了出來,臉色酡紅,嘴角掛著血絲,雖覺內臟隱痛,但見梁蕭得意模樣,仍不由高聲罵道:「做你媽的千秋大夢。」他露面以來,始終恭謙有禮,此時忽然罵出一句粗話,眾人無不驚詫。

  梁蕭見他形同厲鬼,也駭了一跳,強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兩腳貓倒有九條命。」明三秋怒哼一聲,刷刷刷連環三掌,劈向梁蕭,這路「陽關三疊手」,一掌強過一掌。但他連遭銅球撞擊,受傷不輕,雖仗著內功精湛,強自壓制,但起落之間,已不似方才迅快。

  梁蕭看他掌來,閃身讓過,眼角覷處,忽地發覺明三秋這一掌暗藏九宮之義,轉身之際,卻又化為八卦,變得甚是高明。這些變化若換在明三秋趨退若神之時,梁蕭逃命唯恐不及,決然不及細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腳大緩,梁蕭瞧得數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天機武學不離數術,這廝仗著數術了得,將天罡三十六絕的根基融會貫通,變出一套東鱗西爪的雜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舉目瞧去,便如洞中觀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瞭然。忽見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聲念道:「履明夷、踏歸妹、進中宮,搗西方之金。」明三秋雖受內傷,耳功仍在,聽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梁蕭一口氣說出他後續的四般變化,驚惶中便欲變招。梁蕭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東南,過坎西北,鎮於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駭,再又變招,不想方才抬腳,梁蕭又將後續變化叫出。眾人只見梁蕭一手按腰,唸唸有詞,明三秋卻揮拳出腳,繞著他東西奔走,卻始終不曾遞出一招半式,一時間,面面相覷,暗叫古怪。只有花無媸耳力通玄,聽到些許,不由得輕輕點頭:「這小子不但算盡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聲道出,明三秋或當是虛張聲勢,如此小聲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連變九招,皆被梁蕭叫破,不覺手足無措。梁蕭覷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據說伊尹投奔商湯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隸,故而這招一揮一按,頗有揮鋤躬耕之勢。明三秋遮攔不住,倒退半步。梁蕭又使招「太公垂釣」,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時方寸已亂,見梁蕭左脅之下隱有破綻,心中一時大喜,使招「扶疏六絕」,揮掌直搗中宮。哪知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梁蕭這一招乃是誘敵之計,當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撥開明三絕的掌勢,左掌翻出,擊中他右胸。明三秋連退兩步,胸口疼痛難耐。眾人見他中掌,頓時驚呼一片。

  梁蕭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長笑一聲,乘勝追擊,由「周公吐哺」起手,大開大闔,全是進手招數,連使「管仲射鉤」、「孫武麾軍」、「完璧歸趙」、「廉頗負荊」、「張良拾履」、「韓信點兵」、「諸葛揮扇」、「雲長舞戟」,均是石陣裡「將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處,文武相生,顯出剛柔並濟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絀、後退不迭。梁蕭使得興發,不自禁縱聲長嘯,嘯聲衝破穹宇,直透蒼茫。眾人耳聽目視,均是駭然。

  明三秋空有「東鱗西爪」之奇學,卻被梁蕭克得幾無還手之力,心中焦躁,內傷發作更快,鬥了二十餘招,招式越發凌亂。梁蕭見狀,忽使一個「隱逸境」中的「許由洗耳」,左手卸開明三秋的「五嶽散手」,順勢一擺頭,招出「披髮入山」。他髮髻已脫,披頭散髮,使出這招再合適不過,烏黑髮絲隨風一蕩,便向明三秋雙眼掃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後仰。忽聽梁蕭大喝一聲,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間。

  明三秋再挨一記重手,後退五步,晃了數下,中掌處如被火燒。花無媸見勢,厲聲喝道:「勝負已分,不用再比了。」場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頭亂哄哄一片:「我韜光養晦,苦練半生,難道就這樣完了麼?就這樣完了麼……」思來想去,不由毒念大起: 「拼著宮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這臭小子出氣。」驀地一聲大吼:「誰道勝負已分?」又向梁蕭撲去。眾人均覺此舉有失風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麼,輸了還要打?」

  梁蕭移步後退,笑接道:「無妨!再打也是輸!」覷清明三秋來勢,使招「倉頡造字」,凌空數點,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蕭十指連揮,又化作「張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轉瀟灑。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蕭又變為「羲之寫鵝」。傳說「書聖」王羲之最喜鵝,也最喜寫「鵝」字,一個鵝字寫出千萬變化。梁蕭仿其神韻,食指顫動,出手雋永遒勁,兼而有之;繼而左手揮灑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諸穴。這一招「面益三毛」卻是取自大畫家顧愷之為裴楷畫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來無毛,但顧愷之畫像時偏偏添了三根長鬚,他人一瞧,竟覺畫像倍增神韻,畫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見他拂來,不得已橫臂格擋,卻不防梁蕭此招竟是虛招,右手一招「畫龍點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雖然避開眇目之禍,顴骨卻被指尖掃著,疼痛無比。

  梁蕭這路功夫出自「書畫境」,以指法點穴為主,揮灑彈點,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氣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餘步,被梁蕭逼到靈台邊上。卻聽梁蕭笑道:「我的兒,還不認輸麼?」明三秋冷靜已失,聞言正想回罵,可氣到胸口,隱隱作痛,只得暫且忍住。再拆兩招,忽見梁蕭一指飛來,猶若神來之筆,一時無法可擋,不由暗歎一口氣:「罷了!」 欲要低頭服輸,卻聽明歸喝道:「靈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聽慣他吩咐,真力應聲貫於雙掌,霍然推出。這門「靈犀分水功」純以深厚內功遙擊傷人,便如靈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對方無法靠近。明三秋內功已臻「叱氣成雷,重樓飛血」之境,雙掌方出,梁蕭便覺無匹勁氣衝擊鼓蕩,匯聚過來,慌忙束手躍開。

  明三秋一招退敵,暗罵自己愚蠢。其實他雖然受傷,內功仍是遠勝,只是看梁蕭招式精妙,好勝心起,硬要在招數上壓住他,卻不料受傷在先,又被梁蕭瞧破「東鱗西爪功」 的拳理,再以石陣武學克制。石陣武學乃是花流水所創,天機宮的徒手功夫無出其右。明三秋的「東鱗西爪功」也遜了一籌,但他自視奇高,算學敗給梁蕭,已覺丟臉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點下風,是以梁蕭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無形中棄長用短,自然越打越輸。

  明歸旁觀者清,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轉敗局,當下以無上內功遙擊梁蕭,舉手投足如風雷迸發。梁蕭空負絕妙招式,一旦無法迫近對手,自也無從施展。花無媸臉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這是比武還是群毆?」明歸手捋長鬚,笑道:「老夫不過說說而已,你若要指點這個小子,那也隨你指點,老夫決不多言。」他佯裝大度,卻深知內功不同招式,當場指點也長不得一分半分。花無媸除了生氣,也無辦法。

  明三秋穩紮穩打,片刻形勢大易,反將梁蕭逼至台邊,驀地運足勁力,化開梁蕭來掌,沉喝道:「下去吧。」雙拳陡出,拳風激烈,秦伯符遠在三丈之外,也覺勁氣襲體,大驚之下與花清淵雙雙搶出,明歸、左元、童鑄、修谷四人橫身阻攔。只聽數聲悶響,六個人拳掌相擊,罡風四溢,花、秦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擋不住「四鶴」聯手合擊,翻身後退,立足未穩,忽聽得梁蕭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眾人眼前一花,梁蕭身形一閃即逝,明三秋雙拳落空,只覺背後風聲大起,梁蕭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揮掌打來,只得匆忙回身抵擋。花無媸卻看得心頭劇震,臉色大變,忖道:「這門功夫,他哪裡學來的?」

  只見梁蕭東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時,卻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靈台變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沒,任意來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勁力,護住要害。梁蕭束縛大減,進退攻守越發奇奧。

  明歸瞧了一陣,只覺梁蕭身法十分眼熟,驀地心念一閃,雙目陡張,失聲喝道:「三才歸元掌!他用的是三才歸元掌!」此話一出,人群中頓然生出一陣騷動。花無媸冷笑道:「才看出來麼?」明歸驚疑不定,道:「是你教的?」花無媸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見場上二人鬥得難解難分,梁蕭仗著絕妙身法,東躲西藏,「三才歸元掌」 的真正妙處,卻一成也沒發揮出來,不時以石陣武學補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實乃非常之時,用非常手段不可。這路武功是那賊子所創,清淵、慕容是萬萬不能學,但這小子不是我宮內之人,學來對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這裡,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說老身可以隨意指點他,好得很,我就指點給你瞧瞧。」

  她說罷目視場中,揚聲道:「梁蕭聽好。」梁蕭聞聲一愣,幾乎被明三秋一掌掃著,耳聽花無媸說道:「三才歸元者,氣凝於內,神遊於外,審敵虛實,伺機而動,此乃攻守之要。」梁蕭聽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說得頭頭是道,難道也會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鬥場,無法細問,聽她說得在理,也就姑妄聽之。

  卻聽花無媸又道:「三才歸元掌以心法為上,步法次之,掌法為下,你雖知步法掌法,卻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鏡心「、」無妄「、」太虛「,前兩者是『唯我』的境界,『 太虛識』則是『無我』的境界,所謂『唯我』,萬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謂:魚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鷙鳥乘風卻不知有風。」

  梁蕭聽到這裡,心念一動,轉身讓過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錯步,避過他右手一招「千龍拳」,朗聲叫道:「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無媸喜上眉梢,說道:「對!我有幾句口訣,可助你平定心胸,養氣足身。」她也不避嫌,當著眾人說出,梁蕭印證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頂,頓生妙悟。

  明歸聽花無媸口若懸河,心中惱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梁蕭凝神傾聽,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叔侄連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諸般狠招毒招一併使出,當真是罡氣排空,好似電轟雷鳴。

  梁蕭得花無媸指點,「神遊於外,氣凝於內」,耳聽說話,心中領悟,對明三秋視如不見,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來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雖猛,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

  花無媸見梁蕭如此穎悟,也覺驚奇,口中不停,繼續傳授梁蕭料敵破敵的訣竅,雖然皆是談其大要,但梁蕭聽之於耳,契合於心,花無媸還未說完,他已一變退讓之勢,誘敵入彀,施以反擊。「三才歸元掌」遇強越強,對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機。明三秋內傷發作,心氣越發浮躁,招招傾力而為,便如飛蛾撲火,正投梁蕭心意。

  明歸瞧得焦慮無比,眼望鬥場,耳中卻傾聽花無媸所說口訣,只盼聽出一些端倪,設法破解。忽聽她念到「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想起這三句出自《莊子。天道》一篇,當即蹙眉苦思。但這「三才歸元掌」拳理玄妙,明歸如隔岸觀火,雖明知口訣出處,但想破腦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梁蕭卻深明拳理,話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數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勢不住,梁蕭覷得分明,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招「三才歸元」按向明三秋後心神道穴。明三秋聽得風聲,奮起全身氣力,縱出丈餘。梁蕭一招落空,懼怕反擊,當即後撤,但明三秋這一縱卻也牽動傷勢,胸中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花無媸暗道可惜:「這孩子到底輸在功力不濟,要麼這一掌便可鎖定乾坤了。」

  又鬥數招,梁蕭覷個破綻,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還未轉身抵擋,梁蕭忽又轉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頃刻間二人團團轉了十個圈子,明三秋一連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悶至極,驀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嘴裡。

  花無媸瞧到此處,也不禁動容:「此子真是奇才,適才我說:」傷敵一分,反覆攻其傷處,一指濺血,則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學來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著大生顧忌,」 他若能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與我為敵,卻是絕大禍胎。「

  花曉霜始終提心吊膽,很替梁蕭著急,眼見明三秋搖搖欲倒,忍不住問道:「爹爹,蕭哥哥再快一步,便可勝了,但為何總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淵搖頭道:「你瞧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緊了,這會兒雙方都是疲憊不堪,別說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別看他們越打越慢,其實,較之方才迅快之時更加凶險。」花曉霜心驚肉跳,屏息盯著鬥場,不知不覺揪緊了母親的衣襟,直至指節發白。

  「三才歸元掌」極耗內力,梁蕭內力本淺,奔走長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梁蕭的疲敵之術擾得心力交瘁,鮮血一陣陣湧上喉頭,苦不堪言。兩人各有苦處,比鬥意志,倒勝過拚鬥武功。又鬥十合,梁蕭覷個破綻,向前撲出,明三秋聽到風聲,正欲閃避,哪知頭重腳輕,兩眼發黑,竟然挪不動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滿口鮮血再也包藏不住,撲地噴出,身子只一晃,便緩緩跪倒,雙手撐地,急劇喘息。梁蕭打中對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氣喘如牛,恨不能一頭躺倒,再不起來。

  這一陣鬥了兩百餘合,其中盈虛消長,詭奇變化,真瞧得眾人神馳目眩。偌大的靈台一時靜悄悄的,除了梁蕭與明三秋的喘氣聲,再無半點聲息。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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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33:02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十四章 捨身飼虎


  驀然間,波斯水鍾嗡然長鳴,已至酉時。梁蕭聽得鐘聲,神志一清,長吸一口氣,搖晃著掙扎起來。明三秋見狀也想掙起,但稍一動彈,便覺內腑有如刀割,疼痛難禁,唯有眼睜睜瞧著梁蕭一分一寸站了起來。

  梁蕭當先掙起,心中狂喜,豈料還未站直,便覺腳酸腿軟,一個趔趄又向前撲。此時兩人一舉一動,無不牽動人心,梁蕭這一撲,驚得花慕容失聲嬌呼,瞧他總算踉蹌站定,方才鬆了口氣,心兒兀自突突亂跳:「這臭小鬼,嚇死人了。」

  花無媸見梁蕭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緩緩道:「恭喜足下,從今往後你便是天機宮主人!」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想到從今往後,便要聽這憊懶少年的號令,一時均感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還要他當徒弟,現在他卻做了老子的上司,簡直豈有此理?」 接著又想,「當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這小子會否徇私報復。」想著雙眉緊蹙,暗暗發起愁來,花慕容也忖道:「我以前常和這小子作對,這遭他做了宮主,不知要不要尋我茬兒。」一時芳心忐忑,好不氣悶。

  倒是花清淵眉宇間透著喜色,上前一步,向梁蕭作揖笑道:「梁蕭,哎喲,不不,梁大宮主,恭喜恭喜。」花曉霜聽到這話,方才確信梁蕭當真要做天機宮主,頓時心頭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攏嘴。

  梁蕭喘息初定,雙頰上方有一絲血色,聞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 花清淵一愣,卻聽梁蕭揚聲道:「這個宮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眾人聞言無不愕然。明歸不禁喝道:「豈有此理?你既然不屑這宮主之位,為何要出手搶奪?」梁蕭冷笑道: 「說來明白得緊,我只想叫大夥兒瞧瞧,能者未必居之,勝者未必為王。」眾人均是一愣,只聽梁蕭揚聲道:「諸位,若當真來個『能者居之,勝者為王』,這天機宮主豈不該由蕭千絕來做!」

  在梁蕭心中,蕭千絕天下無敵,而天機宮眾人卻與蕭千絕頗有過節,是以聽得這話,無不變了臉色。童鑄忍不住厲聲叫道:「蕭千絕大奸大惡,也配與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宮主便罷了,不要辱了我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梁蕭道:「說得妙,蕭千絕是大奸大惡,這姓明的叔侄滿肚皮詭計,難道就是好人?換了是我,寧可要花清淵花大叔做宮主,與大家一團和氣,也勝過讓這姓明的騎在頭上拉屎。」

  除了幾個主謀,眾人對梁蕭這番評語均有七八分認同;更覺與其讓梁蕭這外人做宮主,倒不如讓花清淵來做。霎時間,葉釗、楊路對視一眼,忽地雙雙站起,走到花清淵身前拜倒,齊聲道:「葉楊兩家隨清淵兄調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機別府三百壯士,聽君一言。」

  花清淵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裡話……這,這……」情急間,已是語無倫次。天機宮年輕一輩多與花清淵友善,先時只因父命難違,此時輿情有變,童鑄之子童放當先出列,沉聲道:「爹爹,當今外夷強盛,漢室闇弱,我天機宮既以守護典籍為任,正當隱世不出,若得花兄這等恬淡沖虛之人領袖,卻是咱們的福氣。」修谷長子修天賜也道: 「不錯,前代恩怨早已過去。若以人品而論,當推花兄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孫左恨弱見勢上前一步,向花清淵一揖到地,卻不作聲。眾人心中暗許,一時不分姓氏,紛紛拜倒。

  左、童、修三老沒料到後人們都擺出如此陣仗,一時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歸之子明三疊對父親背地裡器重堂兄,傳授衣缽甚為不滿,見狀步出,向明歸拱手道:「父親,大勢已去,清淵兄量大如海,現今回頭,還有轉圜餘地。」

  花清淵無心權位,見眾人突然都來推舉自己,又是意外,又覺焦急,忙要聲辯,忽見花無媸目中精光投來,只得囁嚅數下,將拒絕嚥了回去。

  花無媸微微一笑,道:「既然梁蕭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謝過了。」方要施禮,梁蕭卻閃身讓過,冷冷道:「不敢當,我幫的是曉霜,不是幫你!」花無媸猜他識破「天機十算」 之局,彼此再無轉圜餘地。但她城府極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孫同心,謝還是要謝的。」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無媸神色一緩,忽地轉身,望著明歸,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明歸長歎一聲,頹然道:「老夫機關算盡,終究敵不過天意。罷了,三疊,你過來。」明三疊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躑躅上前。明歸挽住他手,將自表身份的「黃鶴玉珮」交給他道:「如今我便將『黃鶴』之位傳給你,日後明家上下盡皆聽你節制。」眾人見明歸竟要讓出八鶴之位,均感詫異。明三疊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正要謙讓幾句,忽覺脈門一緊,竟被明歸扣住。

  明歸一招制住兒子,更不遲疑,喝一聲:「去。」手臂一掄,明三疊當空掃向花無媸。花無媸縱是防範嚴密,也沒料到明歸會拿兒子當兵刃,若是抵擋,明三疊非死即傷,不得已向後躍開。明歸將兒子在半空中掄了個半圓,所到之處,眾人無不退讓。花無媸正欲搶上,卻聽明歸厲聲喝道:「接著。」忽將明三疊向她擲來,這一擲若泰山壓頂,花無媸不得已,停身揮掌,以柔勁卸開,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疊被摔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明歸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親生兒子開路,本意卻直指凌霜君母子。這兩下甚是出奇,梁蕭算盡天下,也算不出明歸有這等怪招。凌霜君見狀揮掌斜斬,明歸手一翻,便向她脈門拿到。忽覺背後有細小暗器破空之聲,立時反袖一揮,掃落數枚金針,卻是吳常青情急發出。凌霜君趁明歸分神的當兒,挽著曉霜右臂斜躍而出,明歸飛身抓出,拿住花曉霜左臂。兩人各執一臂,齊齊用力,曉霜面顯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無奈放手。

  明歸抓過曉霜,轉身擋在身前,花無媸正巧趕到,見狀只得停步,厲聲道:「你瘋了麼?」明歸眼露凶光,嘿然道:「誰瘋了?哼,你說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呸,你當我白癡麼?花無媸,你還在襁褓之中,我便認得你了,你的脾性,我會不知道?你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裡越是在想最惡毒的法子。斬蛇斬頭,你或許會放過左老二、童老三他們,但絕對不會放過我明歸。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對付老夫。哼,老夫豈會在你手上受辱?」花無媸叱道:「胡說八道。只要未行傳位大禮,老身便是一宮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數!」明歸冷笑道:「你現在還是宮主,但大禮一過,你就不是宮主,到時候你以此為由,又可肆無忌憚,算計老夫。」花無媸被他說出心思,臉上一熱,忖道:「這老傢伙如此狡猾,堪稱老身的敵手,難為他隱忍如此之久。」

  明歸手上使勁,雙眼一瞪眾人,厲喝一聲:「全都閃開吧!」花曉霜手臂劇痛,但怕爹娘擔心,強自忍著,額上卻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覺明歸做得過分。童鑄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兒子做兵器,那就罷了!但這女娃兒天生福薄,從小命若累卵,實在不該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萬事好商量,放了這女孩兒,大夥兒從長計議!」左元卻是默不作聲,面如死灰,顯然今日一敗塗地,此老已然銳氣盡失了。

  明歸掃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們三個天生就沒出息。算上秋老四,葉老七,楊老八那三個死鬼。當年我們七個,哪個不想做天機宮的乘龍快婿,誰知卻被外人拔了頭籌。」 花無媸神色一變,沉聲道:「姓明的,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明歸冷笑道:「你怕了麼?哼,老夫偏要說。那天晚上,這六個膿包喝醉了酒,在湖邊哭得跟娘兒們一樣!」左元三人見他提到這等隱秘之事,雙頰發燒,但事實確鑿,又不好駁他。

  明歸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追憶神態,恨聲道:「老夫卻不會哭哭啼啼,便是難過也只藏在心裡。我當時自忖今生鬥不過那人,便決意將勝負之數留到下一代!哼,我鬥不過老子,我兒子未必鬥不過他兒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疊一眼,歎道,「可惜我那婆娘生個兒子,卻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將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嘔心瀝血,一手栽培的。」

  他說到這裡,狂笑數聲,瞪著花無媸,道:「你說,若沒有這個節外生枝的小子,你鬥得過我麼?」花無媸這才知今日之變的來龍去脈,她默然半晌,道:「時過三十餘年,沒想到你還是耿耿於懷。罷了,老身答應你,只要你放過霜兒,無論做不做宮主,我都不與你為難。」明三秋也撐起身子,啞聲道:「伯父,這女孩兒著實無辜,既然花無媸這麼說了,你便放過她吧!」

  明歸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過這個女人。她年幼之時,為執掌天機宮,對我七人百般依賴。但一見到那人,就棄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雖然才智不弱,心腸卻還不夠狠毒,終究難成大事。嘿,但也無關緊要,你不過是老夫的一枚棋子,雖沒坐上宮主之位,但打敗了花清淵,已遂了老夫的心願,對老夫再無用處!」明三秋聽到這裡,只覺神志一陣恍惚:「原來他苦心教導我三十年,不過當我是一枚用過便棄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血水灑得滿地。

  明歸見狀,眉峰微顫,但一閃即逝,幾乎無人察覺。花無媸見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覺心寒,忽地腦中電閃,脫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並非自盡,而是死在你手裡,是不是?」 明歸一怔,哈哈笑道:「好個花無媸,你是怎麼猜出來的?」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童鑄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花無媸心中慍怒至極,面上卻不動容,只冷冷道:「這些年來秋山對我表白也不是一次兩次。哼,他雖是天底下第一個癡情人,卻也是天底下第一個懦弱無能之人。我回絕他多次,他卻從未想過自殺。那天他來見我,雖然舉動無禮,被我喝退,但憑他的軟弱性子,恐怕還沒有自盡的膽子……」說到這裡,花無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對她一片癡心,她並非全然無動於衷,只不過她性子堅毅,不肯當著眾人流露罷了。

  明歸點頭笑道:「說得好,秋山雖然軟弱無能,但若要挑起爭端,卻是一枚再妙不過的棋子。那天我告訴他,說親耳聽你說對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聞言豈有不信之理,於是歡天喜地便去尋你。哈,結果自然討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勢必借酒澆愁,於是便搶先一步,在他酒中摻了一點兒鶴頂紅。嘿,然後麼,我再將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個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憐,一聽這話,哪還有不義憤填膺、替我出力的。」說罷他哈哈大笑,甚為得意。

  這番話尚未說完,靈台上已是群情激憤,如浪如潮。童鑄更是愧怒交集,驀地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明歸任憑眾人叫罵,冷笑數聲,手挾曉霜向前便走。眾人投鼠忌器,無人敢去攔他。凌霜君心如刀絞,失聲大哭。吳常青怒道:「明歸,霜兒身患重病,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有三長兩短,老夫……老夫將你碎屍萬段。」明歸一聲冷笑,昂然向前。

  這時間,梁蕭忽地拾起寶劍,踏上一步。明歸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麼?」梁蕭將劍在腰間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擊敗明三秋,餘威猶在。明歸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曉霜後頸,厲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夥兒便來個玉石俱焚。」花清淵急道:「梁蕭,不可魯莽。」

  梁蕭聞聲止步,目中停在花曉霜臉上。花曉霜也瞧著他,大眼中淚光閃動。兩人對視須臾,梁蕭雙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兒,我跟你做筆買賣!」明歸冷道:「什麼買賣?」 梁蕭道:「你放了曉霜!我來做你的人質!」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明歸不信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只道梁蕭使詐,雙眉向下一耷,嘿聲道:「小傢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還早了十年!」梁蕭哈哈一笑,忽地揮掌拍中胸口,鮮血頓時奪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響起數聲驚呼,曉霜失聲叫道:「蕭哥哥,你……你幹什麼?」梁蕭忍痛一笑,澀聲道:「明老兒,曉霜時刻有性命之憂,如果突然發病,你挾持一個死人也沒用處。我如今身受重傷,便有什麼詭計武功,也使不出來,大可隨你擺佈。」眾人聽得盡皆呆了。花曉霜淚水在眼中滾動數下,倏地奪眶而出,順著雪白的雙頰滑落。

  花清淵心中焦急,高叫道:「梁蕭,勿要逞強,快快回來。」忽地上前兩步,一把抓出,要拉梁蕭回去,但梁蕭步法展動,花清淵一抓落空。花清淵眼看梁蕭逼近明歸,不由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再動。

  明歸瞧得清楚,梁蕭這一掌確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傷,一時轉了幾個念頭,獰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脈門。梁蕭卻縮手退了一步,朗聲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卻又不放曉霜,怎麼是好?」明歸心道:「這小子倒是謹慎。」便一點頭,笑道,「好,老夫對天發誓,以一換一,決不抵賴,違者天誅地滅,死於刀槍亂箭之下。」梁蕭方一點頭,道:「如此最好!」說著邁步向前,三人此時相距極近,眾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觀,花曉霜淚流滿面,連聲道:「別來……別來……」

  明歸一伸手,抓過梁蕭,忽地哈哈笑道:「老夫發誓,你也相信麼?」

  一時眾皆嘩然。秦伯符厲聲道:「明歸,你再是豬狗不如,也不至於欺騙十多歲的少年吧!」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歸毫不在意,花無媸卻老臉一熱,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憤怒,紛紛叫罵。

  明歸兩個人質在握,心中鎮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幫這個病丫頭,莫非是喜歡她麼?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靈鶴秋山一般,是個情種!」梁蕭搖頭道: 「我只知曉霜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這番話字字發自肺腑,說得甚是懇切。花曉霜呆呆瞧著梁蕭,便如癡了一般。

  花清淵縱然性情平和,此時也不由怒血上衝,漲紅了臉,失聲喝道:「明歸,你發誓不算,不怕天誅地滅?」明歸笑道:「天地算個屁?小畜生你只管罵,兩個人質遠比一個穩妥,待會兒我弄死一個,還有一個呢。」說著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靈台。

  花清淵眼見明歸進入「兩儀幻塵陣」,一時束手無策,急道:「怎麼辦,怎麼辦?」 他團團亂轉,便似熱鍋上的螞蟻。花無媸不禁叱道:「胡鬧,你已是一宮之主,怎可臨危自亂?」轉身喝令眾人,「立即開啟宮內樞紐,逆轉兩儀幻塵陣。」

  花清淵聽得一愣,失聲道:「若是這樣,蕭兒與曉霜豈不危殆。」花無媸歎道:「如今只有賭一次了。明歸一時不能逃離天機宮,便一時不會傷害兩個孩子。若讓他脫身,才是危險至極。倘若三人皆陷在陣中,時候一長,以梁蕭的智巧,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花清淵但覺有理,忙去開啟機關。

  明歸在石陣中行走多年,早已慣熟,此時急欲脫身,更是行走如風。走了約摸二里路程,忽覺不對,舉目四顧,發現石陣已被逆轉,不由得失聲喝道:「花無媸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天機宮之中,唯有花無媸能用出這等險招,情急之下,風度盡失,賤人婊子一通亂罵,花曉霜聽得難受,伸手摀住雙耳。

  明歸罵了一陣,忽又沉靜下來,瞧了梁蕭一眼,冷笑道:「小娃兒你莫想乘機弄鬼?」 他反手將曉霜點了穴道,擱置一旁,左手卻仍抓著梁蕭,右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演算陣法。

  石陣雖然忽正忽逆,變化不窮,但陣中石像樣貌卻未曾有變,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過一尊石像,推演陣法全貌。明歸此時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著一尊「豫讓潛廁」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讓是春秋時晉國人,為替主人智伯報仇,潛伏在茅廁中刺殺趙襄子,卻事敗被擒。但趙襄子也是氣度特大的人物,認為豫讓忠於故主,慨然將其釋放。後來豫讓又兩次刺殺趙襄子,俱都失手,最後一次被兵馬圍住,昂然不屈,挺劍自殺。而在這「刺客境」中,儘是這等仁義刺客的塑像,個個蓄勢待發,氣勢凌厲。

  明歸一手推算,一手卻緊扣梁蕭後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卻被梁蕭擊敗,是以明歸心底對這少年頗為忌憚,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見她雙眼含淚,定定望著自己,眉宇間不勝淒惶。梁蕭便對她微微一笑。花曉霜見他笑容灑脫,心中一暖,釋然許多。

  明歸抬眼瞧見,冷笑道:「你兩個小娃兒若要眉來眼去,現今可不是時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頭去。明歸冷笑一聲,低頭又算一陣,忽聽梁蕭道:「算錯了。」明歸脫口罵道:「放屁。」但轉念又想:「這小子算學無匹,或許當真錯了。」想著倒回重算,果然忙裡出錯,算錯兩步,一時驚疑不定,陰陰笑道:「小娃兒,你一意指點我,不怕我出了石陣,第一個宰你出氣麼?」梁蕭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歸心中狐疑,盯著他瞧了半晌,卻瞧不出什麼名堂。但他算出所處方位,終是大覺快慰,長笑一聲,方欲起身,忽覺梁蕭手臂突起,肘擊自家腰間。明歸本當他身受重傷,全無氣力,渾沒料到當此之時,梁蕭還有掙扎之能,不由心頭驚怒,疾扣梁蕭背心要穴。正當此時,他忽覺背脊一寒,一股凌厲殺氣洶湧而來。

  明歸心中「咯登」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轉身,梁蕭趁機發力,大喝一聲,從明歸掌心掙了出去。

  明歸一個分神,竟被梁蕭脫出掌握,心中大為惱怒,但那身後殺氣十分濃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擋。哪知轉身一瞧,身後卻是鬼影也無,只有一尊石像緩緩移至,屈膝捧魚,卻是一尊專諸塑像。專諸乃是春秋時吳國的大刺客,曾將魚腸短劍藏於四腮鱸魚之中,刺殺吳王僚。這尊塑像托盤蹲身,短劍欲出,氣勢凌厲詭異。

  明歸瞧得驚疑不定:「難不成老夫緊張太過,生出了幻覺。」他急急轉身,卻見梁蕭抱著曉霜縱躍如飛,靠近燕國刺客高漸離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麼?」

  他縱身躍出,疾步追趕。梁蕭懷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覺背後風響,明歸已然趕近,一時避無可避,轉身使招「舞陽奮戟」,虛晃一槍。明歸見梁蕭招式精猛,心有忌憚,身形一緩。梁蕭趁機退到高漸離石像之後,明歸又喝一聲,撲到石像後,正瞧見梁蕭背脊,當即一爪插落。誰想這記「飛鴻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森寒刺骨,激得明歸汗毛陡豎,忙不迭止住去勢,拚力後躍。只此耽擱,他這一爪威力大減,獨有中指劃過曉霜右腿,帶起一溜兒血花。

  明歸倒退兩步,心頭兀自突突直跳,厲聲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麼本事?」 久不聞人答話,他轉過石像,四顧凝思,卻沒瞧見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圖,右手持匕,側目顧視,正是荊柯刺秦、圖窮匕見的模樣。那荊柯雕像如生,雙眸凌厲,猶如搏兔之鷹。明歸和它四目相交,雖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覺心頭生寒。他連遇怪事,納悶至極,轉眼一瞧,卻見梁蕭挾著花曉霜,飛也似轉到一尊石像後面。明歸快步搶上,卻見石後空曠,早已不見那二人的影子。

  梁蕭背著花曉霜奔出三百來步,忽地支撐不住,栽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花曉霜支撐著從他背上滾下來,急道:「蕭哥哥,你傷得重麼?」話未說完,眼淚先滾了出來。梁蕭喘笑道:「不礙事。」伸手入懷,摸出一方硯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這硯台上啦。」花曉霜頓時又驚又喜。

  那塊丹硯早已龜裂,此時被梁蕭一握,頓然四分五裂。梁蕭心中暗歎:「可惜,我為取信明老兒,出手忒重了些。」原來,梁蕭趁著眾人說話之機,將算題時用的丹硯潑去墨汁,塞進衣內,而後引掌自殘,故意被明歸擒住,好與之同行,伺機救出曉霜。但明歸年老成精,騙過此人談何容易,是以梁蕭那一掌落得極重,以致擊碎硯台,傷及內腑。這招苦肉計委實至險至危,倘若明歸一時性起,當場將他擊斃,或是途中點他穴道,梁蕭都是徒喚奈何。天幸明歸過於謹慎,始終用手將他扣著,給了梁蕭可趁之機。

  一路上,梁蕭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斷謀劃。待到進入刺客境,眼看明歸算錯步數,便假意替他糾正,讓這老狐狸放寬心思,再瞧得專諸石像迫近明歸身後,便藉機使出一招 「朱亥揮椎」。而依照石陣方位,這招「朱亥揮錘」之後,正是那招「專諸獻鱸」。

  梁蕭被明歸扣住後心,使出「朱亥揮錘」,原本再難變招,但他時機把握極巧,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專諸石像便已移至,呼應前招,代他使出那招「專諸獻鱸」來。明歸乃是武學高手,心靈敏銳大異常人,當此逃亡之時,更如驚弓之鳥,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殺氣自生,明歸一分心,竟被梁蕭逃出手底。

  其後,梁蕭見明歸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陽奮戟」。「舞陽奮戟」、 「漸離擊築」、「圖窮匕見」本是三招連環,一氣呵成。梁蕭使過「舞陽奮戟」,便退到高漸離石像後方,石陣運轉無時無休,高漸離、荊柯兩尊石像向前移動,恰好代他變出其後兩招。雖是石像,但憑這兩大豪士縱橫古今的奇氣英風,仍將明歸唬得倒退不迭。想當年,花流水設下八百石像,本意是傳承武學,萬沒想到數百年後,他的隔世傳人竟會妙想天開,以此石像之威,震驚強敵。

  明歸不知石像奧妙,是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著梁蕭逃走,驚駭之情倒是勝過懊喪之意了。

  梁蕭喘息已定,一低頭,忽見花曉霜褲腳濕透,心中一驚,捧過看時,只見她小腿上竟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血流不止。花曉霜先時驚惶太甚,竟沒覺出疼痛,此時定眼瞧見,方覺疼痛難禁,忍不住低聲呻吟。梁蕭伸手將她血脈封住,撕下衣衫裹紮。驀地,他身子一震,回頭一瞧,頓時瞠目結舌,定定地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見梁蕭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見,只見來路上血跡點點,殷紅醒目。花曉霜倏地俏臉煞白。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似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花曉霜心知明歸狡詐,決不會漏掉這個線索,光陰流逝一分,危機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頭道:「蕭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這裡好了,明歸爺爺還要用我脅迫爹爹,一定不會害我的。」她雖力持平靜,心內卻是苦澀難言,話未說完,眸中已泛起濛濛淚光,若非怕梁蕭擔心,早已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梁蕭心念數轉,瞬間已有決斷,頷首道:「也好!」曉霜雖有捨己之心,可深心裡依然盼著梁蕭突出奇計,再攜自己脫險,但料不到梁蕭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間,忽覺神封穴一麻,身子無法動彈。花曉霜大吃一驚,欲要詢問,可一口氣堵在喉間,怎也吐不出來。

  梁蕭脫掉花曉霜外衣,撿起一根枯樹枝,將外衣覆在上面。花曉霜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卻出不得聲,欲要阻攔,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梁蕭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 「乖乖地呆在這兒,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見花曉霜臉上淚水縱橫滑落,也不覺眼眶酸熱,強笑道:「曉霜,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花曉霜的淚水早已迷糊了雙眼,幾乎看不清梁蕭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別,或許便成永訣,一時間,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隱約間,只聽梁蕭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不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愛惜身子,將來有空閒,我還來天機宮看你。」花曉霜每聽到一個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聽梁蕭又吃吃笑道:「不信麼,來。」說著伸出小指,與花曉霜小指拉鉤:「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花曉霜聽到此處,早已淚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轉千回,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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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陽卷 第一章 花暗柳明


  此時間,遠處傳來細微響聲,梁蕭心知強敵已近,舉目望去,只見西方殘陽落盡,東天明月如鉤,敢情光陰倏忽,已過黃昏。

  明歸循著血跡一路追來,忽聽腳步聲響,心頭一喜,疾撲上去,卻見一尊石像邊衣角閃動,正是花曉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學,花無媸逆轉陣法只能困他一時,此時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難他不住,當下心中冷笑,銜尾緊追。

  梁蕭在陣中繞行數百步,大感頭暈腳軟,氣力不繼。靈台一戰,他元氣大損,後又引掌自殘,傷上加傷,全憑著一股血氣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數步,他足下一絆,撲倒在地,耳聽明歸長笑震耳,自知無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給你!」奮起殘力,將枯枝擲向明歸。

  明歸見那枯枝來勢,便知上當,一掌將枯枝震碎,厲聲喝道:「臭小子,你找死!」 縱身撲上,將梁蕭胸口拿住,提了起來,右手五指成爪,蓋住他面門,獰聲道:「小丫頭在哪裡?」梁蕭口角鮮血長流,心中卻滿是欣喜。明歸見他滿臉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厲芒閃動,倏地勁貫指端,正要抓落,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似有多人趕來。明歸盛怒之餘,本想將梁蕭就地抓斃,此時聞聲,不由神色一變,伸手將梁蕭挾起,向陣外快步奔去。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出到陣外。明歸吃一塹長一智,封了梁蕭幾處穴道,方才走近山崖,撥開草叢,卻是一個石洞。梁蕭見他從石洞裡拖出一艘千里船來,不禁讚道:「明老兒,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語帶譏諷,明歸聽了卻不生氣,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謂狡兔三窟,就算有必勝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條退路。」梁蕭笑道:「受教了。」明歸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讓你笑個夠,呆會兒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來。」拖船入水,將梁蕭扔在艙中,扳動龍角,向下游緩緩駛去。

  過了一陣,梁蕭隱隱看見船後多了幾個黑影,心知天機宮諸人已發覺明歸行蹤,乘船尾隨而來,不由尋思:「也不知曉霜的穴道解了沒有?她病懨懨的,又不太懂石陣陣法,若然困在陣裡,一旦發病,豈非無人看顧?」他想著掛心,當下閉眼運功,試著衝開穴道。但他元氣大傷,明歸手法又巧,連試數回,均未成功。忽覺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駛過小湖,進入彩貝峽,梁蕭見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發微小,不由煩躁起來,張口大罵。

  剛罵了幾句,明歸忽地將龍角一丟,轉過身來,梁蕭當他要動手處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誰知明歸卻取出一根釣竿,伸手將梁蕭抓起,封了他的啞穴,夾在脅下。梁蕭只聽耳邊風響,身子已騰空而起。彩貝峽形勢逼仄,星月不至,明歸探足在峽谷左壁一蹭,升起丈餘,再晃悠悠一蕩,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兩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鑄攀爬怨侶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蕩了七次,便已上到峽頂。峽中黑漆漆不見天光,後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歸已然金蟬脫殼,仍是隨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後,經過二人下方時,梁蕭斷續聽得少女嚶嚶的哭泣聲,他聽出是花曉霜的聲音,不覺吐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

  明歸收起釣竿,望著遠去的船影冷笑。梁蕭心知生機至此全然斷絕。不覺灰心至極。明歸挾著梁蕭奔了一陣,忽地停下,將他重重摔在地上,踢開了梁蕭啞穴,獰笑道:「臭小子,還有什麼話說?」梁蕭自忖必死,只是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卻聽明歸又笑道: 「不過,你若要活,卻也容易,我且問你,你逃生時,石陣中究竟發生何事?那殺氣從哪兒來的,你若說了,我饒你不死。」梁蕭冷哼一聲,扭頭不答。明歸臉上青氣一現,微微笑道:「你不說也罷,我再問你,你這身武功從哪兒學的,『三才歸元掌』又是誰教你的?」

  梁蕭啐了一口,咬牙閉眼,只不作聲。明歸大怒,一抬足,對梁蕭太陽穴踢落,但落足時卻又生出猶豫,尋思道:「無論如何,須得讓這小子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妙,詳加揣摩,將來遇上那人,也好設法克制!」他當年在「三才歸元掌」下吃過大虧,多年來耿耿於懷,既然將來勢必要與這路掌法對敵,若能從梁蕭這裡探知奧妙,也多幾分勝算,是以一時沉吟難決,又忖道:「石陣中那股無名殺氣來得古怪,也須得弄個明白。但這小子性情剛烈,強逼恐怕無功。只能懷柔哄瞞,先取信於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風。」他心念數轉,忽地歎了口氣,尋了一株倒臥大樹坐下,笑道:「小鬼,你當真喜歡花家那個病丫頭麼?」梁蕭哼了一聲,道:「我喜不喜歡,與你什麼相干?」明歸笑道:「你算學超凡入聖,武功前途無量,人也算風流俊俏。只要你一個情願,世間名花,任你採摘,天下美人,隨你親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樂趣,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算得了什麼?」

  梁蕭淡然道:「你挑撥也沒用,曉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為她死了,也不後悔。」 明歸盯他半晌,眼神數變,忽地搖頭道:「小子,你有所不知,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會感激。你見過蜘蛛麼?」梁蕭道:「自然見過。」明歸歎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交合之後,雌蛛食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便食掉母親。當年元茂公猝然去世,花無媸姐弟孤苦無依,全賴老夫力排眾議,一手扶持花無媸坐上宮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穩,便千方百計排擠我等。老夫大半生歲月,都守著一座靈台,一事無成。你說!她不是蜘蛛是什麼?」

  梁蕭搖頭道:「曉霜與花無媸不同。」明歸冷哼一聲,道:「當年花無媸還不是裝得楚楚可憐,賺人眼淚的功夫勝過這病丫頭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麼作派?」梁蕭默不作聲,心中卻道:「這話卻不假。花無媸用天機十算刁難我,委實陰險之極。」

  明歸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天機宮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半晌轉過頭來,肅然道,「小傢伙,你天縱奇才,若是與老夫攜手,以我倆的才智,區區天機宮算得了什麼,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奪不下來。老夫年過六旬,時日無多,將來俯仰六合、享受榮華的,還不是你麼?」梁蕭乍聞此言,吃了一驚,但他到底年少氣盛,被明歸如此一捧,也不覺飄飄然有些得意。

  明歸瞧他意動,又笑道:「小子,所謂男子漢大丈夫,萬不可屈居人下,須當轟轟烈烈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說著解開梁蕭穴道,笑道,「現今已脫險境,你若願跟從老夫,老夫自然高興,若你要走,老夫也決不阻攔。」這一下委實出乎梁蕭意料,他心中納罕,打量明歸半晌,大聲道:「不對,你定有什麼詭計!」明歸笑道:「我要殺你,易若反掌,還用什麼詭計。若是定要說個道理麼,那便是老夫瞧你是個人才,三秋遠不及你,我只是愛才罷了!」梁蕭道:「你不是說明三秋只是一顆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歸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豈是尋常人所能明白。」梁蕭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這麼說,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花無媸就越不會為難他!」 明歸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梁蕭心道:「明老兒縱然奸詐,說到鬥智鬥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縱然聰敏,但終究涉世未深,一時自信滿滿,說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機宮,與你同路,倒也是個伴兒!」明歸目光閃動,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話頭,側耳聆聽,似有動靜,當下挾起梁蕭,在括蒼山中飛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間明歸走開片刻,說是去抓野味充飢,實則暗中觀察,瞧得梁蕭並無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遠,遙遙用石子打了兩隻山雉,與梁蕭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蹤,專揀險僻處迂迴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帶著梁蕭翻山越谷,也是跳躍如飛。

  到得次日,山勢漸平,二人出了括蒼山區,繼續北上。一路上時有天機宮高手出沒,但明歸詭計百出,總是搶先遁走。他為取信梁蕭,對他倒也百般關照,助他運功療傷,且不時探他口風,套問三才歸元掌與石陣武學的奧秘。梁蕭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裝聾作啞。明歸不由暗暗氣惱:「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過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塊,扔到河裡餵魚。」他心中發狠,臉上卻笑吟吟並不流露半分。

  兩人各懷鬼胎,如此行了月餘,越過富春江,太湖煙波已在眼前。二人僱船過湖,循運河北上。明歸為避開天機宮追蹤,船隻一行數日,也不靠岸。梁蕭閒著無事,便與明歸胡侃鬥嘴。明歸除了算術不及梁蕭,胸中所學極豐,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所不包,出口引經據典,皆成章句。梁蕭聽得暗暗點頭,深感此人被花無媸壓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這日二人船近蘇州,明歸道:「過了太湖,天機宮勢力有所不及,咱們大可在蘇北安定下來,共謀大事。」梁蕭傷勢已近痊癒,整日盤算逃走之事,聞言只是一笑。忽聽船家來報,說是米糧盡了。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將入夜,小舟披著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嘩,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著梁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覷看,遙見岸邊暗濛濛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個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群廢物,有個屁用?」接著便聽辟啪兩聲,似有人挨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歎道:「大郎,你也別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哼,他媽的幾十條漢子,還逮不著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眾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 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這話你當著晚輩們說什麼?」 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著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別管,暫且等著。」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梁二人的僱船頗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內燃起燭火,因為布簾半卷,隱約可見艙內情形。只見褥墊上擱著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歎道:「星兒,也沒別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只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別?」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著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儘管放豪傑些。」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 …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奶奶的,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驀地尖叫起來:「媽… …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蹌,忽地癱坐在地。

  梁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鬆。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櫓返岸。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內,耳聽得辟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粗大嗓門挨了耳光,也不作聲。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只純陽鐵盒… …」梁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娘,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娘繼續追那賤人。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眾人齊聲應了。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洩我心頭之恨。」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梁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將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思忖間,回過頭來,只見明歸捋鬚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蕭一聽,便不再問。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只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畫裡。梁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抬頭看去,只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艷抹的女郎。眾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梁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哄笑,揮著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梁蕭不知對方來歷,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梁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別跟我掉文繞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梁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梁蕭聽得心癢,說道: 「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鬆警覺,吐露玄機。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只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只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並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斗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著,愈顯得楚腰纖纖,只堪一握。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梁蕭這等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梁蕭心中大為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著意拉攏。梁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梁蕭抬起眼角,只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淒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鴇兒也笑迎出來。明歸雖然陰狠,但長於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隨著他,少不得穿戴齊整。那鴇兒老於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鴇喬張作致,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隨嬸嬸主意。」 那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她長於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那老鴇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將梁蕭瞧低了九分,暗裡冷笑,估算能在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來。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著梁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梁蕭初時遠瞧著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鮮,好如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卻都是濃妝艷抹,言笑談吐無不透著虛假,叫人好生不慣。

  鴇兒瞧他拘謹,便笑道:「公子面嫩,大夥兒別自顧說話,唱支曲兒如何?」梁蕭正自煩躁,聞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眾女聽了一陣笑,紛紛捧來琴簫牙板,整肅容色,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詞乃是柳永所作,柳永雖為詞壇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煙花柳巷,素為正派文人所不齒,但其詞卻曲處能直,密處能疏,深淺得宜,境界悠遠。那粉衣女雖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顯得婉約雋永,撩人思緒。梁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不覺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那粉衣女唱罷,忽地湊近梁蕭,媚笑道:「還請公子打賞。」梁蕭恍然驚覺,想起明歸的話,伸手便在腰間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之下,竟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生津止渴。」

  梁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那鴇兒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梁蕭忙道:「不是這個,我出去一陣,片刻便回。」那鴇兒已然生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梁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便要撥開那鴇兒,那婦人久慣風塵,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把拽住梁蕭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畫餅充飢,望梅止渴啊!」

  梁蕭心亂已極,訕訕道:「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要拽我。」鴇兒瞧出門道,只拽著不放,驀地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哎喲,你這公子人生得齊整,行事怎就沒法度……」 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有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啦,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呢。」眾人聞聲瞧去,只見朱漆大樑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悠閒寫意,一對淡綠馬靴與衣衫顏色相稱,靴面繡一對金絲雀兒,靴底形如蓮萼,不類中土式樣。

  梁蕭猛地記起,入樓前似和這女子擦肩而過,當下咦了一聲。

  那女子並不著惱,繼續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梁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樑。忽聽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梁蕭還沒回過神來,額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牽動淚腺,眼角酸熱,眼淚也幾乎淌下來。

  那女子端坐樑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道: 「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天兒我就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梁蕭被她無端挑釁,已然憤怒欲狂,這兩句話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樑。那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樑上一按,飄然落下,梁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無可憑借,殺她個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蕭撲近,忽地抖出長長的柳條,捲住窗欞,玉腕一收,身輕若燕,橫飄三尺,避過梁蕭一撲,咯咯笑道:「揍你這小色鬼,髒了姑娘的手。」輕飄飄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蕭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凜,但一時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惡氣,當即隨之縱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覺出梁蕭追來,猛地打個呼哨,只聽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忽地從街角躥出來,不偏不倚將她托住。綠衣女縱馬奔出數丈,回頭笑道:「小色鬼,你敢來追我麼?」

  梁蕭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麼?」綠衣女笑道:「當心跑斷了你的狗腿。」說著當街馳起馬來,行人們大驚閃避,不想綠衣女騎術精絕,那白馬又靈通無比,遇物則避,逢人則躍,在狹窄街巷裡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蕭奔出二十來步,忽聽白馬在街那頭唏律律一聲叫,便無蹤跡。追到拐角處,四顧無馬,他心有不甘,揪過一個買乳糕的漢子盤問,方知往東去了。又往東追,趕了約摸兩里路,忽見綠衣女意態悠閒,慢吞吞騎著馬,正到一座橋頭。梁蕭飛步上前。還有三丈來遠,綠衣女便瞧見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還不死心麼?」梁蕭怒哼一聲,足下一緊。綠衣女輕輕一笑,也不抵擋,只把韁繩提起,白馬會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攢,流星般躍過五丈寬的河水,落在對岸,也不稍停,鑽進一條巷子。

  梁蕭瞧得目瞪口呆,快步跟上,七彎八拐鑽出巷道,卻見一條長街橫貫東西,兩旁滿是棧鋪,錦羅金珠,著眼生輝,還有許多太湖魚蝦,活蹦亂跳,沿街叫賣。

  梁蕭四處張望,驀地眼中一亮,只見那匹白馬混在一群馬中,正在街頭處歇著,近旁卻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氣派的酒樓。

  梁蕭趕到樓前,只聽綠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腳倒快得很!」梁蕭定睛一瞧,只見她坐在當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葉。梁蕭眼見樓中人多,被她一口一個色鬼地叫,不禁臊紅耳根,啐道:「賊丫頭,你幹什麼老是罵我小色鬼?」

  綠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臉,當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麼?」她有意叫梁蕭難堪,是以說得十分大聲,樓中男子紛紛回首望來,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蕭好不羞怒。

  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風流之時,當街嫖妓有何不可?雖說縱情任性,倒也活得瀟灑自在。」梁蕭心頭感激,轉眼瞧去,只見樓角處兩張桌子坐了十來個壯漢,一個個緊身裝束,滿面鬚髯,身邊擱著硬弓箭囊,一派殺氣。說話者乃是居中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便是坐著,也高出眾人一頭,披著一襲藍得發青的織錦斗篷,眼角處皺紋深刻,大有風霜之色。

  那綠衣女瞧了漢子一眼,冷哼道:「關你屁事。」她聲如銀鈴,即便張口罵人,也極好聽。眾漢子聞言,均有怒色,那藍袍漢子卻不著惱,笑道:「好,好,恕顏某人多嘴,不過別人尋花問柳,又與姑娘什麼相干。」綠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們這些臭男人,仗著有幾個臭錢,便不把女人當人。」那藍袍漢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別,女子淪落到煙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強不了的。」綠衣女冷笑道:「說得好聽,這些話幹什麼不跟你媽說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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