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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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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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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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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18:39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一章 萬物歸藏


  兩人邊走邊鬥口,一會兒工夫,便往東南方去了。梁蕭待得四周聲息俱無,方才鑽出長草,心跳兀自劇烈。屏息轉回谷中,卻見阿雪收斂柴木,剛剛點燃,梁蕭慌忙搶上,一腳踏滅。阿雪訝道:「哥哥,你做什麼?」梁蕭吐了口氣,將所遇險事說了,阿雪嚇得面無人色。梁蕭道:「這會兒生火,濃煙一起,豈不自露行跡?」阿雪發愁道:「那可怎麼辦呢?」梁蕭白她一眼,道:「還能怎地?三十六計走為上。東南邊去不得了,往西北走還有一條生路。」阿雪全無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潛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約摸十里,遙見西邊一山兀立,風骨崢嶸,其後峰巒聳峙,沒入雲霧之中,似與天通;那山崖壁與別山不同,只見白森森一片,鮮有綠意。

  梁蕭皺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這一山分五峰,形如蓮花,故稱華山!」 梁蕭奇道:「你以往來過麼?」阿雪頭道:「我聽姐姐們說的。」梁蕭點一點頭,見她步履輕快,並不落後,心中一喜,說道:「阿雪,你內功挺好,要不好不了這樣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臉一紅,道:「哪裡話?我……我一向笨得緊,姊妹們一天練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練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罵!」梁蕭笑道:「那就奇了,你這身內功怎麼練出來的?」阿雪耳根羞紅,低聲道:「因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罵。所以別人練一遍,我就練五遍,人家練五遍,我練十遍。早也練晚也練,練呀練的就好了。不過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來,我還差好多,所以才會被那雲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沒用。」但聽梁蕭並不應聲,轉眼一瞧,只見他面色陰沉沉的。阿雪這些天見慣他這般模樣,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這裡,只覺心酸酸的,眼角發潮,便低頭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兩人一路無話,正午時分,來到山下集鎮。那鎮子比山而建,青磚黑瓦,頗具道風。時當趕集,鎮內外車馬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二人方欲入鎮,忽聽有人吆喝,梁蕭轉眼望去,只見四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使勁拽著一頭白驢。那白驢通體如雪,高約七尺,長及六尺,四條修長細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紋絲不動。

  梁蕭暗覺吃驚,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說也有兩三百斤的力氣,哪知竟拽不動一頭毛驢,真是無奇不有。這時,其中一個圓臉少年發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驢耳邊。白驢正犯強脾氣,挨了一拳,不禁發了性子,腦袋一甩,便將那圓臉少年拋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兩人。剩下的一個白面少年還沒回過神來,白驢撒腿就跑,將他拖倒在地。那白驢步子雖然細碎,但交替風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帶得飛了起來,白驢一聲叫,後腿凌空一彈,將他踹出老遠,跌得個攪土揚塵。

  白驢一得自由,便往鎮裡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鶻落,從旁掠到白驢背上,褐衣散發,正是梁蕭。他見白驢傷人逃走,頓起了相助之心。白驢暴怒欲狂,連踢了幾個蹶子。但梁蕭使出輕身功夫,隨它起伏。白驢顛不落他,扭過脖子,竟要咬人。

  梁蕭頭一遭遇上這等強毛驢兒,不覺笑罵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頭上,這一下暗蘊內勁,白驢被拍得暈頭轉向,悶著頭想跑,卻又挨了一掌。這一下,便是獅虎熊豹也被拍老實了。白驢耳朵耷拉下來,烏溜溜的大眼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微微一笑,下了驢背,向那四個少年招手道:「過來吧!」那四人鼻青臉腫,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蕭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忽見那四人神色陡變,拔腿就跑。梁蕭還未明白緣由,身後勁風疾起,向他背心襲來,梁蕭旋身閃過,只見身後立著個小道姑,清麗如畫,秀目中透著慍怒。

  梁蕭訝然道:「女道長,為什麼動手?」道姑卻不答話,又是一掌拍來,梁蕭見她掌法佳妙,內力渾厚,更覺訝異,當下雙手勾彈,狀若鼓琴。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馬相如典故,昔日司馬相如愛慕卓文君,以瑤琴鼓奏「鳳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見梁蕭出手瀟灑不凡,暗藏玄機,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兩掌,勁風飛揚。兩人拆了兩招,那小道姑內力稍強,掌法精奇,梁蕭漸感不支。他無端與人放對,又落了下風,心中驚怒,忽使一招「捫虱論道」,做出前代王猛捫虱論天下的模樣,右手指點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陰陽球」。小道姑見梁蕭忽取守勢,猱身疾上,揮掌欲攻,不防梁蕭變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過她一掌,左手狀似舉杯狂飲,暗將陰陽球含入口中。然後左掌斜引,右掌直劈,變一招「大匠運斤」。小道姑欺他內力不濟,揮掌硬接,不料梁蕭得陰陽球之助,內力陡增,只聽「咯」的一響,小道姑退出丈餘,面色酡紅,胸口煩惡難言,不覺大惱,鏘地從身後拔出一柄短劍。

  梁蕭雙眉一揚,正欲猱身而上,忽見人越眾而出,一晃身便將小道姑的寶劍夾手奪下。他定睛一瞧,卻是一名道姑,灰袍寬大,兩鬢已斑,雖不十分美麗,但膚色白皙,鳳眼含笑,叫人一見便生親近。

  小道姑見她,雙手比劃,嘴裡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皺眉不語。梁蕭卻恍然大悟:「無怪這小道姑不答我話,原來是個啞巴!」一念及此,滿腹怨怪頓時煙消了。

  灰袍道姑見小道姑比劃完畢,向梁蕭一稽首道:「施主為何拉走我們的驢子?」神色沉靜,語氣也頗慈和。梁蕭詫然道:「你會說話?」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會說話,師父可未必就是啞巴!」梁蕭自覺失言,赧然道:「道長說得是。」小道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蕭瞧了瞧白毛驢,道:「道長說這驢子是你家的,何以為證?」灰袍道姑道:「貧道入鎮化緣,隨手將毛驢停在施主門前,哪知事畢出門,竟然就不見了!」把手一拍,婉聲道:「快雪,過來!」那白毛驢聞聲,打個響鼻,一搖一擺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馴服。

  梁蕭驚疑不定,側目一瞧,卻不見了阿雪,心道:「這笨丫頭去哪兒了?」遊目四顧,忽見阿雪拽著個白臉少年從人堆裡鑽出來。梁蕭識得是方才趕驢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麼?」阿雪道:「我看這些傢伙逃走,小道長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趕上去。可惜只逮住一個。哥哥,原來他們都是偷驢的小賊!你被人誤會啦!」

  梁蕭哭笑不得,一把將那白臉少年拽過,冷笑道:「毛驢是你盜的?」那少年面皮白淨,粗眉大眼,身子頗為瘦弱,他早先被驢子踢了一下,傷得不輕,落到後面,才被阿雪抓住,現在梁蕭一問,卻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蕭皺眉道:「想裝好漢嗎?你的同夥都在哪裡?」他一伸手,提得少年雙腳離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仍道:「盜……盜也盜了,隨……隨你打好了,要……要我說出同夥,那是休想,我… …」梁蕭臉一沉,手上加勁,少年面紅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搖頭。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說情,忽聽梁蕭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種。」勁力忽地一收,少年脫口便道: 「我……我死也不說!」梁蕭將他放下,呸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滾你的臭蛋吧!」

  阿雪沒料梁蕭輕易放人,急道:「別忙,你不說同夥,卻要把偷驢的來龍去脈說給道長聽!不要讓人誤會我們。」少年白臉漲紅,無奈道:「我們早先聽幾個山西客議論,說這頭白驢叫『追風白』,是百年難遇的異種,能日馱兩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動了心,想要盜來換錢。又聽說這驢子力氣雖大,卻很貪吃,就趁道長不在,用炒麵將它誘出鎮來。誰知牽它時,這畜生突然發起強脾氣,怎也不肯再走。正沒奈何,多虧這……」他瞅了梁蕭一眼,囁嚅道:「這個人來幫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蕭頷首道:「敢情小哥兒也是好心,啞兒,你錯怪他人,還不認錯?」小道姑急忙比劃,灰袍道姑搖頭道:「這少年說得有根有據,叫我如何不信?你總是冒冒失失跟人動手,今天還動了劍,若非我來得及時,可就惹出事來?」梁蕭聽得不悅:「這女道士好大口氣,就算你不來,這啞道姑又能奈我何?」

  啞兒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師命難違,只好瞪了梁蕭一眼,匆匆打了個稽首,再猛一拂袖,轉過身去生氣。這時間,人群中急匆匆又鑽出三個人,卻是另外三個偷驢的少年,為首的一個圓臉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三狗兒,你沒事嗎?」白臉少年一怔,叫道: 「哎呀,你們怎麼回來了?」那圓臉少年道:「我們走了一程,見你沒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來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聲道:「驢子是我們四個人一塊兒偷的,三狗兒有傷,道長要打,就打我們三個,不要打他。」

  梁蕭尋思道:「這幾個小潑皮倒有義氣。」正想替他們說情,卻見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將人交給貧道?」阿雪笑道:「道長真是客氣啦。」便將少年交給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間取出數十枚銅錢,交到那白臉少年手裡。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歎道:「看你衣衫襤褸,也是窮苦家的孩兒。偷雞摸狗終究不是正道。貧道化緣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從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幹些誠實營生。」那少年攥著銅錢,面紅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卻見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牽起毛驢,與小道姑穿過人群,入鎮去了。

  梁蕭看了四人一眼,逕自與阿雪邁步入鎮,買了兩套新衣,尋了一家客棧,定下兩間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時,梁蕭換洗已畢,方才出房,忽聽樓下有人道:「那小子往這方來,該當沒錯。諒他也跑不遠。咱們不須忙,且喝口茶潤潤喉嚨。」梁蕭聽出是明歸,大吃一驚,匆忙蹲下,讓欄柱擋住頭臉。卻聽韓凝紫冷冷道:「再問問這裡的夥計,興許那小子就在棧裡。」

  梁蕭更驚,忽聽門響,回頭一瞧,卻見阿雪衣衫凌亂,探出頭來。梁蕭衝她打個手勢,閃入門中,兩人四目相對,均是面色如土。忽聽得登登登上樓之聲,梁蕭心兒狂跳,攬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卻不敢走大街,手攀著滴水簷,翻上房頂,馳足狂奔。

  還未出鎮,便聽身後傳來明歸一聲長嘯。梁蕭心知行蹤已洩,當即發足狂奔,身後嘯聲卻是悠悠不絕。焦急間,忽見前方數人趕著一輛牛車,載滿茅草,緩緩而行。梁蕭奔近時,卻見是那偷驢的三個少年,白臉少年三狗兒則因受了傷,捂著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見梁蕭行色倉皇,頗為驚訝,其中一個瘦臉寬額、生著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麼啦?」梁蕭足下不停,急聲道:「若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婆娘追上來,千萬別說見過我。」

  那八字眉少年皺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來。」梁蕭見那茅草堆積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動,再瞧那四個少年,神色都很鎮定,便忖道:「此計大妙,左右逃不過,不如一試。」一點頭,攜阿雪來到車前。眾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擠為一團,肩背相接,梁蕭但覺阿雪渾身顫抖,只怕她震動茅草,洩漏行蹤,忙伸手將她摟緊,但覺阿雪身子漸漸滾燙,顫抖卻慢慢止了。

  驀地頭頂一沉,心知三狗兒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間,牛車上下顛簸,又向前行。只聽那嘯聲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歸哈哈笑道:「四個小傢伙,瞧見一對少年男女麼?」 梁蕭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卻聽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見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臉圓圓的,眼大大的?」梁蕭一迭聲叫苦,心忖自己與這四個少年無親無故,怎就信了他們的言語,忽覺阿雪雙手向內緊收,死死摟住自己腰身,將頭埋在自己懷裡,也不知是汗是淚,浸得自己胸前濕乎乎的。

  卻聽明歸笑道:「不錯不錯,就是這兩人,他們去哪兒啦?你說了,這錠銀子便是你的。」梁蕭心中更慌,卻聽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們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 明歸沉默一陣,笑道:「也罷,暫且信你,若沒有人,轉回來我扒了你們的皮。」卻聽韓凝紫冷哼一聲,道:「明老鬼,跟這些村夫野漢磨什麼嘴皮子,追那小賊才是正經。」明歸笑道:「說得是。」那圓臉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別走啊。有買有賣,錢貨兩清,咱們給了消息,你還沒給銀子呢!」明歸冷笑一聲,陰森森地道:「這錠銀子價值可不菲,恰好值四個腦袋。」圓臉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兩聲,明歸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梁蕭聽得明歸笑聲去遠,一顆心始才落地,不一時,忽覺頭頂放亮,茅草已被掀開。阿雪一見光,慌忙撒開雙手,退到一旁,雙眼紅紅的。梁蕭跳下車,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蕭沒齒難忘。」圓臉少年笑道:「舉手之勞,不妨事。方纔你放過三狗兒,大家都很承你的情,無論如何也要幫你。」梁蕭點頭微笑,心忖未料這窮鄉僻壤,竟有如此好義的人物。

  卻聽那八字眉少年道:「這位大哥,那兩個人腳力快得古怪,倘若發現上當,轉回來大大不妙。你現今去哪裡呢?」梁蕭道:「他們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頭的話說,這叫反其道而行之。」話音未落,便聽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反其道而行之。梁蕭啊梁蕭,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蕭臉色都變,轉眼一望,只見明歸從道邊直起身子,臉上掛著嘲意,回頭再望,韓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後方。原來二人素性奸詐,明歸更是年老成精,見這四個少年目光閃爍,神色有異,再瞧茅草堆放散亂,頓時生疑,假意與韓凝紫離開,而後繞了個圈子,兜截回來,果然將梁蕭逮了個正著。

  四個少年驚懼萬分,各自從牛車上掣出桿棒,死死攥在手裡。梁蕭暗歎一口氣,朗聲道:「明歸、韓凝紫,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擒要殺,衝我梁蕭來,勿要遷怒這幾個路人。」 韓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還這麼不識相麼?擒誰殺誰,由得了你?」明歸也拈鬚笑道:「不錯不錯,我方才說什麼來著。扒皮是髒了老夫的手,但四顆腦袋不能不要。」 面露陰笑,與韓凝紫一前一後,逼了過來。

  梁蕭瞧了阿雪一眼,卻見她也望著自己,目光不勝淒然,那四個少年卻提著桿棒,渾身發抖。梁蕭心道:「我梁蕭死不足惜。但連累了阿雪和這四個少年,叫人死也難以安心。」 心中愧疚,驀地拔劍在手,暗暗捏了個劍訣。韓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獸之鬥,何足道哉?」向明歸打個眼色,讓他殺光旁人,自己專擒梁蕭。明歸會意,哈哈一笑,氣貫十指,正欲出手。忽聽大道上傳來得得蹄聲。回頭望去,只見兩個女冠牽著一頭白驢,飄然而來。

  明歸瞧了韓凝紫一眼,卻見她將手向下一揮,頓然會意,心道:「這姓韓的小娘心腸倒狠,連這兩個道士也不放過。」只見那兩人一驢來得極快,走到近前,驟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眾人,面色訝異。明歸笑道:「兩位道長,此間有事,你們還是退回去得好。」 那灰袍道姑雙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貧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見了這灰袍道姑,不知為何,頓感親切,驀地福至心靈,脫口叫道:「道長,你別走啊,他們……他們要殺我們……」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訝然道:「姑娘此話當真?」阿雪兩眼泛紅,連連點頭。

  灰袍道姑皺眉道:「殺人總是不好的。」轉身向明韓二人打個稽首,道,「他們若有得罪處,貧道代為討個情。兩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韓凝紫抿嘴輕輕一笑,歎道: 「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氣量小得緊,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變,斂眉沉吟,忽地身邊黃影一閃,明歸雙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轉身,大袖一拂,斜飄數尺。

  明歸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發麻,心頭不禁一凜,與韓凝紫對視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蕭見狀叫道:「人多欺負人少麼?」他拔劍踏上,欲施援手。卻見那灰袍道姑從腰間掣出一支兩尺許的斑竹長簫來,隨意擺了個架勢,苦笑一下,歎道:「貧道本領微薄,還請二位指教了。」明歸瞪著她手中那支竹簫,眉間流露出詫異之色,驀地身子一震,瞪著那道姑,澀聲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長歎道:「明先生當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間,便認出貧道來啦?」明歸神氣古怪,既似氣惱,又似吃驚,喃喃道:「你,你是林……」說到這裡,濃眉一挑,左顧右盼。

  灰袍道姑搖頭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歸聞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哪會中你計策。哼,你說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豐,暫不宜與那人正面為敵。」他想到此處,已有決斷,瞧著遠處林莽,揚聲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臉,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韓凝紫聽他言辭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對誰說話?」明歸卻不答話,急匆匆轉身便走。韓凝紫見他走得如此倉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轉過眼來,仔細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慚愧得緊,明老鬼忒不成器。還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領教領教道長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風輪,繞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對方底細,有意試探,繞行兩匝,方才輕輕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簫,佇立不動,見她掌來,也飄然伸出竹簫,簫端不偏不倚,正對著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暗凜,匆忙縮手,疾走數步,又拍一掌,卻見那道姑飄然轉身,竹簫仍指著她的「勞宮穴」。韓凝紫大駭,驀地清嘯一聲,越轉越快,頃刻間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轉身揮出六簫,簫端始終不離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忽地一個觔斗倒掠而出,飄然落地,盯著那道姑,臉色蒼白。

  那道姑稽首歎道:「尊駕是大雪山高手麼?」韓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長見識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說罷躬身還禮。梁蕭知她素來笑裡藏刀,暗暗留心,忽見韓凝紫拱手之際,指間藍光閃動,不由叫道:「道長當心。」喝叱間,只見一道藍光自韓凝紫指間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蕭點醒,已然有備,竹簫一揮,簫孔上頓時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不由訝道:「閣下怎麼如此毒辣?」韓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嬌叱一聲,使招「千雪蓋頂」,揮掌縱起,從天拍出。道姑飄退數步,竹簫一偏,仍點向韓凝紫掌心。韓凝紫匆忙縮手,翻掌如電,劈她肩頭。

  瞬息間,兩人兔起鶻落,鬥到十招上下,韓凝紫忽地一聲悶哼,倒掠丈餘,低頭瞧去,只見「勞宮穴」上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倏忽間,半條手臂盡已麻痺,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聲道:「道長今日之賜,韓某必當雙倍奉還。」轉身欲走。

  卻聽梁蕭叫道:「且慢。」韓凝紫聞言心驚,卻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麼?韓某即便受傷,也不怕你。」梁蕭本有趁人之危的念頭,但聽她挑明,反覺不妥,冷然道: 「趁人之危,梁某倒還不屑為之。只是告訴你一句話,那日天圓地方洞之賜,來日重逢,梁某也當雙倍奉還。」韓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願你有那份能耐。」 忽覺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兒也似乎麻痺起來,心知那毒針霸道,餘毒攻心,後果堪虞,當下急忙轉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蕭瞧她背影消失,方覺一時意氣放走此人,恐怕貽害無窮,不覺大感後悔。但話已出口,也只有眼睜睜瞧她去了。忽聽車輪聲響,轉眼望去,卻見那四個少年竟不招呼一聲,趕著牛車去得遠了,心知他們必是先前偷驢,此刻羞見事主,是以不告而別。

  當下梁蕭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謝道長相助。」灰袍道姑稽首歎道:「無量壽佛,貧道修持已久,到底還是斷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蕭笑道:「道長不必掛懷,那女子大奸大惡,殺之猶輕,區區一枚毒針,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皺眉道:「大惡之輩或許有之,但必殺之人卻未嘗有。」她辭約意深,梁蕭領悟不及,只是皺眉不語。卻聽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與她有了過節,極難善了。就怕她毒傷一好,又來尋你晦氣,不若先去小觀盤桓幾日,暫避風頭。」

  梁蕭知她有心相護,又想這道姑武功深不可測,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過,便笑道: 「道長高義,梁蕭恭敬不如從命。」話未說完,卻見那小道姑雙手叉腰,橫眉怒眼,衝他一陣比劃。灰袍道姑歎道:「啞兒你盡多心!男女之防,總不及人命重要。」轉向梁蕭道:「她胡說八道。施主莫怪。」梁蕭笑道:「她罵我麼?隨她罵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 灰袍道姑笑道:「罵倒沒有,女孩子生來小氣,你莫見怪。」梁蕭不覺莞爾,啞兒被師父說笑,面紅耳赤,狠狠一頓足,轉身去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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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蕭又道:「請問道長名號。」灰袍道姑道:「貧道了情。」梁蕭道:「了情道長一人逼退兩大惡人,當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兩人都很厲害,一個也難對付,倘若聯手,貧道是必敗無疑的。說起來,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驚走那個黃衫老者。」 言罷,眉間若有悵意,歎了口氣。梁蕭奇道:「誰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動,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梁蕭見她不說,也不多問。

  四人邊走邊說,漸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風光勝跡瞭然於胸。此時一路上山,便充為嚮導,為他二人指點景色。她胸中所學十分淵博,詩詞文賦,莫不信口道來,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闡幽發微,說的雖是一座華山,聽者卻如縱橫八荒,歷經千古,歎山河之錦繡,感興亡之倏忽。別說阿雪目不轉睛,便是梁蕭,也聽得津津有味。

  行過千尺幢,眾人坐下歇息。啞兒獨自遠引,不與眾人同座。梁蕭向了情問道:「了情道長,小子向你打聽個人。」了情笑道:「施主請說。」梁蕭道:「我爹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他少時在華山長大,在此有個長輩,也是位道士,道號玄音。道長認得麼?」了情咦了一聲,上下打量梁蕭,神情古怪,半晌點頭道:「恰好認得!」梁蕭喜道:「他在哪裡?」

  了情默然一陣,歎了口氣,起身道:「隨我來吧!」梁蕭看她模樣,微覺詫異,起步跟上。行了約摸數里路程,前方現出一面山崖,筆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著古籐老葛,縱身攀上,她去勢奇快,大袖飄飄,便似一隻蒼鷂,凌空盤旋,數個起落便至崖頂。啞兒繫好白驢,緊隨其後。

  梁蕭心中奇怪,打點精神,與阿雪並肩攀上,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崖頂是百丈見方一塊平地,蒼松成林,擁著一座道觀。了情行至觀旁的一座土墳前,黯然道:「這便是了。」 梁蕭聞聲止步,再看土墳,上面生滿青草,前有一塊石碑,寫著「玄音遺塚」四個字。

  梁蕭驚道:「當真麼?」了情點頭道:「這座墳乃是貧道親手所築,年久日深矣。」 梁蕭心神一陣恍惚,道:「他……他怎麼死的?」了情緩緩道:「十五年前,我那時還未入玄門,因避一個故人,隻身來到華山腳下。恰好遇上一隊蒙古兵,騎著馬砍殺一老一少兩個道士。我將韃子殺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連中數箭,又被馬蹄踩傷,頃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傷,也不久於人世。他怕追兵再來,讓我將他帶到此處,並告知我:他道號玄音,因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聽說一名蒙古將軍要從山下經過,便率徒刺殺。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靈在緊要關頭臨陣逃走,告發了他,結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殺……」 說到這裡,不由一歎。

  梁蕭揚眉道:「羽靈?」他顧視阿雪,道:「莫不是被韓凝紫腰斬的那個?」阿雪也有些吃驚,說道:「我倒是聽阿冰姊姊說過,羽總管少時在華山呆過。」梁蕭嗯了一聲,道:「想必就是他了!這個奸賊,從小就不是好貨。」再看眼前孤塚,心生淒涼:「爹爹死了,玄音道長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無親,不佑善人麼?」思來想去,不覺癡了。

  了情見他如此神情,歎道:「當年我來此地,苦悶難當。玄音道長雖在生死邊緣,卻對我多有寬慰。我入玄門,也是感他言語。他於我算有半師之分的,可惜終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歸,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難過了。」梁蕭略一沉默,沖土墳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著跪下來,拜了三拜。梁蕭奇道:「你拜什麼?」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蕭心道:「是了,我的長輩,也是她的長輩了。」

  祭拜已畢,四人入觀。玄音觀以茅草為頂,不大不小約有兩進。前面一間,掛著一張老君騎牛圖,年代已久,色澤脫落。左右有廂房兩間,後進則是書齋。阿雪與啞兒同住一間廂房,梁蕭則宿在書齋。

  用過齋飯,梁蕭頗覺無聊,翻看書籍,竟發現不少父親的筆跡,當真又驚又喜。原來,當年梁文靖少時常來觀中讀書,又愛在書裡寫寫畫畫。梁蕭一路看去,只覺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貿絲」,上批「勿要上當,拿住此賊痛打」;讀到「碩人之寬」,又批:「如此健壯女子,與馮家六嬸相類」;讀到「父慈子孝」,卻寫道:「正午時分,父親痛擊我臀。」梁蕭好笑之餘,又添傷感,時哭時笑,難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無睡意。於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斷續簫聲,調子淒涼,摧人肝腸。

  梁蕭被簫聲觸動心事,披衣出門。哪知才一出門,簫聲忽止,唯有習習清風,拂過耳畔。梁蕭穿過松林,四顧無人。便在玄音墳前站住,想起母親哀別,父親慘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憤難抑,又想到柳鶯鶯,更是生出無邊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當下拔出劍來,還未刺擊,忽又想起與楚仙流的賭鬥,真氣一洩。仰頭望天,但見夜空爽朗,點點繁星,明暗不已。

  梁蕭目視這諸天斗數,不自覺心機萌動:「世間武功都是人創,楚仙流不讓我使那七招劍法,我便不能自創一路劍法麼?」剎那間,他靈智斗開,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梁蕭也被這念頭一震,倏忽長笑一聲,但覺無窮劍意湧上心頭。霎時間,他劍若飄風吹雪,揮灑開來。走龍蛇,飛矯電,仰刺北斗,斜引參商;精光點點,與漫天星斗上下輝映,使到得意處,胸中鬱積之氣化入劍中,劍光如斗轉星移,日月盈縮,處處暗合天文之理。

  梁蕭一任性情,將這路劍使了足足半個時辰,方才消盡胸中塊壘,收光罷影,微微喘息。這時,忽聽有人拍手讚道:「好劍法!」梁蕭舉目一看,卻見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簫,悄然凝立前方。

  梁蕭收劍入鞘,拱手笑道:「原來是道長的簫聲!吹得淒淒慘慘,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貧道信口亂吹,擾施主清夢了。」梁蕭笑道:「無妨,左右我也睡不著。我姓梁,單名一個蕭字,道長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罷,但萬萬不要施主來施主去,叫得我渾身不自在。」

  了情莞爾道:「那好!我便托個大,叫你梁蕭!」微微一頓,又道,「方纔你這一路劍法好生出奇,似乎蘊有天文。」梁蕭大驚道:「道長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貧道粗通劍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幾分,但不知這路劍法是誰傳給你的。」 梁蕭赧然道:「沒人教我,我一時心動,自己胡亂想出來的。」了情訝道:「這劍法是你自創的麼?」梁蕭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個地方,無所事事,唯以鑽研天文為樂,剛才瞧著天上星圖,忽有所悟,便胡亂使了幾劍。」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紀,便能悟通天象,新創劍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這路劍法參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劍法好麼?」梁蕭笑道:「道長抬舉人了,這點微薄伎倆,怎當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爾道:「莫要自謙。你於劍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無力,創出的劍法窮不盡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絕頂的劍理,世間萬物皆可入劍,又何止於區區天文呢?」梁蕭聽得神往,問道:「說到絕頂,楚仙流的劍法算不算絕頂?」

  了情微微笑道:「你認得他麼?嗯,若以劍法而論,楚仙流也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了。」 梁蕭道:「道長與他鬥劍,誰更厲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貧道螢燭之光,如何能同皓月爭輝?」梁蕭大不服氣,抗聲道:「道長何必謙遜!」了情搖頭道:「不是謙遜,楚仙流劍術超絕,為人灑脫。劍法人品,都擔得起『皓月當空』四字。」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幽幽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月華雖濃,卻總不及太陽光熾烈罷了。」梁蕭笑道:「是了,楚仙流號稱天下第二劍,定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極遠處,梁蕭循她目光望去,但見雲開霧霽,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過得良久,了情悠悠道:「當今論及劍之一物,有兩人堪稱宗師。一位名叫歐龍子,乃是鑄劍的宗師,此人有個怪癖,鑄一劍必毀一劍。」

  梁蕭奇道:「鑄便鑄了,何以要毀?」了情笑道:「歐龍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鑄。然天下之劍,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鑄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鑄之劍,決不動手再鑄,但只要鑄出一劍,必是天下第一。而後,這位歐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計將先前所鑄之劍斷去。」了情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負一代宗師,決不會鑄出一柄『天下第二劍』!」

  梁蕭笑道:「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讓他幫我鑄把劍。」了情搖頭道:「可惜歐龍子絕跡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蕭一怔,歎道:「是麼,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 「也莫洩氣,萬事皆有緣法,若然有緣,必能遇上。至於另一個人麼,卻是用劍的大宗師。此人文武雙全、學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難,習文時直筆犯禁,屢考未中,淪為小吏。他雖然潦倒,卻熱心時務,上書朝廷,針砭時弊。結果觸怒權貴,被嚴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資盡被抄沒;父母也遭差人毆辱,相繼病死。」說到這裡,了情悠悠一歎,一時默然。

  梁蕭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頷首道:「這人雖然多管閒事,卻有膽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話。」了情搖頭道:「他所作所為,卻與膽量並無關係。他是天生的偏激,認準一個死理,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十七歲之前,他對聖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備至,談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堯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這等顧前不顧後的事。卻不料一腔熱忱遭此厄運。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從天南轉到地北,在天地間削髮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遠離廟堂,棄文修武。此人確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間,竟成一代高手。」

  梁蕭聽到這裡,脫口讚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當如此。但不知他後來報仇沒有?若換了是我,定揪住那個勞什子皇帝權貴,一刀一個,殺了乾淨。」了情為人恬淡,寬以待人,聽得這話,不禁大大皺眉道:「你這孩子,怎比他還要偏激。」梁蕭道:「這算哪門子偏激。我媽常說,做人不能吃虧。這是人之常情罷了。」又問道,「了情道長,那人既然是用劍的大宗師,他的劍法一定有獨到之處。」

  了情笑道:「說到獨到麼,卻是一言難盡了,但你既然能從天文中悟劍,料來也通數理。所謂夏有《連山》,商有《歸藏》,周有《周易》,這三本書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書。《連山》粗陋,頗不足論;《周易》雖屢得聖人批注,流傳最廣,但所謂『亢龍有悔 』,有失自然本色……」她說到這裡,忽一皺眉道:「哎呀,我興許說得深了。梁蕭,你知道這三部書的來歷麼?」

  梁蕭笑道:「這我倒聽說過。上古之時,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爺相助,虯龍背了幅圖從黃河裡冒出來,烏龜銜了本書從洛水中鑽出來。」了情皺眉道:「那可不是烏龜,而是神獸玄黿!」梁蕭笑道:「烏龜也好,玄黿也好,左右都是一個模樣。難不成叫玄黿會多長一個烏龜殼子。」了情心道:「這孩子真頑皮,說個故事也是胡拉亂扯。」又問道:「後來呢?」梁蕭聽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說道:「後來麼,那圖被世人喚為河圖,書則叫洛書。大禹憑著河圖洛書,指點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贏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閒來無事,在河圖之中加上治水體悟,寫出一部《連山》。連山意即『水山相連』,以示不忘治水。」說到這裡,驚覺自己大有賣弄之嫌,頓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說得很好,怎麼不說啦?」梁蕭笑道:「慚愧慚愧,道長定要我班門弄斧,我也就厚著臉皮再說兩句。卻說此後又過了幾年,大禹雖然很了不起,終究還是兩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謂兩腿一蹬?」梁蕭道:「那是我家鄉的說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們應該敬重他些。」梁蕭不好跟她頑皮,只得訕訕笑道:「是,是。卻說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兒子小英雄夏啟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連山》奉為神書,作為占卜依據,推斷禍福。夏啟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出了一個大英雄商湯,滅了夏朝,建立商朝。《連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說起來,這伊尹也是個聰明人,他花了許多工夫,對《連山》增刪整理,最終寫出一本《歸藏》。『歸藏』之意便是:」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足見伊尹對這本書十分自負。後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禍福。「

  他說到這裡,但覺世事倏忽,興亡難知,不由歎道:「可惜『禍福天注定,從來不由人』,無論《歸藏》怎麼了不起,過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時天下亂糟糟的,商紂王火燒了屁股,四處捕風捉影,抓捕對頭。他怕周國諸侯姬昌謀反,就把他關在一個叫羌裡的地方,誰知這姬昌也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在監牢裡百無聊賴,窮究《歸藏》一書,突發妙想,寫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來。至此,易數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說,這三部書雖然名目有異,實則一氣貫之。」說到這裡,梁蕭一敲腦門,皺眉道, 「說到這裡,了情道長,我就有些不明白啦。這三部書中,若論精奧完備,公認是《周易》第一,但聽道長的意思,卻是《周易》不如《歸藏》了。」

  了情笑道:「若論登峰造極,自然當數《周易》。古今學易者如過江之鯽,解注之書汗牛充棟。只不過那些註解多為穿鑿附會,學者只憑一己好惡,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長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倫不類、四分五裂了。」梁蕭深有體會,拍手讚道:「道長這番話說得精到。」了情搖頭道:「這些話卻不是貧道說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師之口。他說《歸藏》繼往開來,質樸無華,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詣,在而立之年創出一門劍法,名為『歸藏劍』。」

  梁蕭脫口道:「歸藏劍?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了情聽他一語道破劍法微義,欣然笑道:「正是。歸藏劍有八劍道,分為乾、坤、巽、坎、離、艮、兌、震,依《歸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萬象。梁蕭你瞧,這便是乾劍道了。」說罷撤出竹簫,在梁蕭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劍道」來。「乾」者天也,劍勢高遠,如萬古雲霄,空靈無極。

  梁蕭看了兩招,心中忽地通透:「原來了情道長費這許多唇舌,竟是要指點我劍術,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繞了這許多彎子?」但這歸藏劍著實妙不可言,一經使出,他雙眼頓被牢牢吸住,不忍離開。

  「乾劍道」包容天象,與「天行劍法」相近,但變化之繁,卻尤有過之,前後九個『 大劍勢』,每個「大劍勢」又包容九個『中劍勢』,每個「中劍勢」裡又包括九個「小劍勢」,環環相套,生生不窮。

  了情口說手比,用了一個時辰,才將「乾劍道」演完,說道:「梁蕭,你瞧明瞭嗎?」 梁蕭點頭道:「大體瞧明瞭。」了情聽他口氣甚大,不覺一愣,要知「乾劍道」變化繁複,為諸劍之首,一時不信道:「好,你使出來給我瞧瞧。」想瞧梁蕭有何不明,再酌情指點。

  梁蕭默然理了一下思緒,陡然撒開長劍,將「乾劍道」從頭至尾,逐招使來。了情越瞧越覺吃驚,敢情梁蕭使得雖慢,但進退之間,揮灑自若,劍招間起承轉合,絲毫不爽。梁蕭一遍使罷,停身道:「小子使得對麼?」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夢一般!若那位大宗師見了你,也必定歡喜。」梁蕭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長過獎了,許多變化我也記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數記下,豈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學這 『乾劍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緒激動,一時竟忘了自稱「貧道」,與梁蕭你我相稱起來。其實,這「乾劍道」 縱然繁複,卻不出「古算術」的樊籬。梁蕭通曉算學,關節處並非死記,全憑數理推演。他見了情面帶喜色,便拱手道:「道長與小子初逢,便傳授如此劍法,小子無功受祿,心中難安!」了情笑道:「也難怪你疑惑了。當年那位大宗師授我劍法時曾說,歸藏劍深奧無比,能夠領悟者,一萬個人中有一個也不錯啦。貧道若得良才美質,不妨代為傳授,否則劍法失傳,反而不美了。啞兒雖然學了些,但限於資質,精妙處難以盡悟,十成劍法發揮不出三成。方纔我見你自創劍法,聰穎難得,是以便想試你一試,如今看來,貧道還是沒走眼!」

  梁蕭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熱血滾沸,朗聲道:「既是如此,道長便是梁蕭的師父,請受我一拜。」他縱然驕傲,也知了情傳授這路劍法,乃是給了他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頓興起拜師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雙手,將他扶住,梁蕭只覺一股柔勁湧來,頗有 「不戰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隨她攙扶站起身來,心中好不吃驚。

  了情防他再拜,雙手並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鬧,我一個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來閒言碎語,反而不美。」梁蕭對女師男徒本無所謂,但見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罷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劍法出自那位大宗師,貧道不過代為傳授。你若有心,來日遇上,拜他為師最好!」梁蕭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餘地,好叫自己以「歸藏劍」為媒,直接拜那位大劍客為師,不覺心生感動,一揖到地,道:「道長雖不收梁蕭,但授藝之恩,梁蕭沒齒不忘。」

  了情笑笑,讓他將疑惑處說出,逐一為他解說,繼而講述心法。乾劍道的心法並非全是數術,更多的是武學。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待到星漢西流,天色將明,梁蕭已將「乾劍道」心法領悟了三四層,欲待再學,了情見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濟,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蕭心緒激動,回到床上,反側難眠,好容易睡了兩個時辰,便即起床,抱劍出門。此時天已大亮,忽聽劍風呼嘯,颼颼作響,抬眼看去,只見啞兒正在松林裡練劍,起落進退,疾若閃電,一把短劍寒光四溢,森森劍氣激得松針亂飛。阿雪則在一旁笑觀,見梁蕭出門,招呼道:「哥哥,快來瞧,啞兒的劍法真好。」

  梁蕭皺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練劍可是大忌。若她給你一劍,怎生是好?」阿雪頗覺委屈,低頭道:「可是啞兒讓我看的。」梁蕭一愣,卻見啞兒奔過來,板著俏臉,拿劍指著自己。阿雪忙道:「你別動手,他不是罵我!」啞兒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蕭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劍。梁蕭咦了一聲,笑道:「好呀,阿雪你什麼時候跟她狼狽為奸,一個鼻孔出氣啦。」阿雪挽住啞兒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啞兒面冷心熱… …」啞兒忽地伸手擰她一下,阿雪疼叫出聲,啞兒猛然跳開,自個兒舞劍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蕭奇道:「究竟出了什麼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啞兒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語,正不知怎麼辦好。啞兒忽地用紙寫字,問我叫啥名字。就這麼,我們用筆寫了一晚,紙寫完了,啞兒就寫在我手心裡,寫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啞兒看上去冷冷的,心卻很好。」梁蕭笑道:「我是想不到,本當她只會亂打人!」他見啞兒劍法變幻莫測,偶爾也使出一招「乾劍道」。不由心癢難禁,一縱而上,叫道:「看招!」長劍一揮,卻是「乾劍道」中的劍招。

  啞兒沒料他突然使出這路劍法,瞪眼垂劍,竟忘了抵擋,梁蕭長劍及胸,她才緩過神來,不由大驚失色。阿雪失聲叫道:「哥哥……」叫聲未落,卻見梁蕭收劍笑道:「拿劍刺你也不還手麼?」

  啞兒俏臉一沉,回劍刺出,梁蕭有心練招,便以「乾劍道」抵擋。但他初學乍練,頗為生疏,數招不到,便被啞兒一劍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齜牙咧嘴,罵道:「小牛鼻子… …」話未說完,嘴上又挨了一記,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來招,梁蕭一心練劍,始終以「乾劍道」迎敵,結果只聽辟啪之聲不絕,啞兒橫批豎抽,拿寶劍當荊條,一手叉腰,擺出三娘教子的架勢,打得開心至極。阿雪雖知她不會刺傷梁蕭,也瞧得心驚肉跳,連叫「罷了」。了情聽得叫聲,出門一看,大是皺眉。

  梁蕭連挨了十餘下,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罵道:「讓你個牛鼻子再打!」 把劍扔了,猛地撲上,正要以死相拼,忽聽了情叫道:「慢著!」梁蕭看到了情,甚覺尷尬,心道:「糟糕,只顧著罵『牛鼻子』,不防連了情道長也罵了。」不覺臉頰發燙。了情歎道:「啞兒,我教了他幾招劍法,你陪他練練,點到即止,不許趁機打人。」啞兒連連搖頭。了情皺眉道:「你這孩子,又鬧什麼彆扭。」啞兒望了梁蕭一眼,忽用劍尖在地上寫出一行字:「這小賊討厭死了,我才不陪他練劍。」梁蕭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罷了。我才不稀罕。」揮袖便走,阿雪跟著追出,但梁蕭怒氣衝天,只顧發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見人影,阿雪叫喚了兩聲,眼圈倏地紅了。

  了情心中氣惱,想斥責啞兒兩句,但終究心慈,又知這徒弟天生啞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語重些,只怕鬧出事來。因而話到口邊,卻又吞了回去,想來思去,只得歎了口氣,忖道:「她與梁蕭這孩子怎就不咬弦,須得想個法子,叫他倆和好才是。」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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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卷 第二章 白梅含香


  梁蕭一氣奔出老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道:「那小啞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學了劍法,打她個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練劍,誰稀罕麼?大丈夫貴在自立,我梁蕭堂堂男兒,一個人也能練成劍法!」想到這兒,心緒稍平,望著前方路徑,曲折幽深,直通山頂,不由動念道:「山頂上必然人煙稀少,我先上去練好劍法,再找小啞巴比劍,殺她個落花流水。」想著展開輕功,一路攀上。不到兩個時辰,便已接近東峰,遙見一座八角小亭擱在一塊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懸崖,狀若飛鷹,亭旁有一塊石碑,大書「弈棋亭」三字,字旁有註:「宋太祖輸華山處」。

  梁蕭少時聽父親說過。宋太祖趙匡胤沒做皇帝時,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陳摶。陳摶未卜先知,心知這紅臉小子來日貴不可言,便拉他下棋,並以華山為賭注,說好趙匡胤若輸了,等來日做了皇帝,就免去華山賦稅。趙匡胤連輸數盤,於是輸了華山。

  梁蕭想著當日趙匡胤輸了棋的倒霉模樣,暗覺好笑。走入亭中,見有石桌一方,上刻縱橫棋盤,兩角各有棋子一盅,盤上也擺放黑白棋子,似為一局未完殘局,不由忖道: 「此地似有人來,但棋子怎也不收拾乾淨?」他不通棋道,但見黑棋白子左右相圍,似乎鬥得激烈,但激烈在何處他卻道不上來。

  正當此時,梁蕭忽覺背後有人注視,不禁回頭喝道:「誰?」卻見身後空曠,寥無人跡,尋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麼?嗯,上山徒耗時光,這裡地勢平坦,又沒人看,正好練劍。」當下也不在意,取出寶劍縱躍刺擊,練起「乾劍道」來。練了一陣,轉身之際,忽覺頸後微微濕熱,似有人獸呼吸,梁蕭汗毛陡豎,回手撈出,哪知手掌過處,竟是空空如也。

  梁蕭大吃一驚,略一沉思,忽地掉過身子,背朝東方,此時午時未到,陽光自東向西照來,頓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蕭低頭細看,只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還有一條人影,儒巾長衫,身形頎長。梁蕭心頭劇震,厲叫道:「誰?」那人見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 「我乃罔兩也。」「罔兩」一語出自《莊子齊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蕭不知這兩字的意思,脫口罵道:「什麼王娘?我還是李爹呢!」他惱那人戲弄,趁機出口佔他便宜。

  那人大覺氣惱,罵道:「渾小子不學無術,胡亂罵人!」伸手一擊,打中梁蕭屁股。梁蕭臀上如被火燒,頓時暴跳如雷,覷著人影方位,反手一劍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隨劍走,仍不離梁蕭身後。梁蕭左右開弓,劍刺手抓,卻好像狗兒咬尾巴,哪裡夠得著。驚怒之餘,翻滾後刺,凌空飛劈,諸般法子使過,屁也沒摸著半個,每每站定,卻又聽見那人吃吃發笑。

  如此一來,梁蕭怒意漸去,大是駭然:「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這裡,脊樑上躥起一股子寒意,幾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轉念一想,若連對手面目也沒看見,豈非太過無能。

  他眼珠一轉,忽地縱出數丈,站在弈棋亭後岩石邊緣,背對懸崖,心道:「後面便是千丈懸崖,瞧你怎麼立足?」一念未絕,忽聽那人吃吃笑道:「這招也不管用!」梁蕭大駭:「哎喲,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見鬼了麼?咦,別忙,莫非我尚未退盡,後面還有餘地?」他心知若然轉身觀看,那人定又轉到身後,當下也不轉身,反手佯刺一劍,吸引對方眼神,然後大大後退一步,如此一來,對方若為人類,勢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蕭前方,露出本來面目,若不閃避,必被擠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腳踏空,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穩住,卻不料石上生苔,滑膩異常,頓時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顧跟這鬼東西鬥氣,枉送了性命……」念頭尚未轉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將他落勢剎住,吊在半空。梁蕭驚魂未定,舉目一瞧,只見一個儒生衝他微笑。那儒生年約三旬,鬚髮蓬亂,五官清,一雙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著梁蕭胳膊,右手卻攀著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蒼苔,便似生澆鐵鑄一般。

  梁蕭瞧得他是人類,心中稍安,想到戲弄之事,又覺氣惱,正想叫罵幾聲,不料下方一陣山風湧起,山高風大,梁蕭頓如鞦韆般蕩了起來。霎時間,他的心提到喉間,戰戰地說不出話來。卻聽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順風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蕭耳邊風響,已如騰雲駕霧般翻上崖頂,猶未落地,頭頂風聲陡疾,那邋遢儒生後發先至,翻身飄落。梁蕭又是氣惱,又是駭服:「這人好生厲害,卻是何方神聖?」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渾小子,賭氣也不是這樣賭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連罔兩……哈哈,連影子也沒有啦。」梁蕭怒道:「你還有臉說我,都怪你裝神弄鬼,我沒招惹你,你幹嗎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這裡下棋,誰叫你來擾我?」梁蕭啐道: 「你一個人下個鬼棋?再說我上山時又沒見你。」儒生兩眼一翻,冷笑道:「我就愛一個人下棋,怎麼啦?你上山時腳步震山響,擾人清靜,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還有天理嗎?」

  梁蕭不通棋道,聽他說得一本正經,一時竟被唬住,尋思道:「擾人下棋終究不對。」 便道:「好,我不擾你下棋了,我上山頂去。」儒生道:「那也不成。華山一條路,你等會兒下山,我若正想到緊要處,豈不又被你打擾了。」梁蕭怒火陡起,但想終是自己不對,忍氣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 梁蕭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鬼書生要我怎樣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這樣好了,你乖乖呆在這裡,一動也不許動,待我想起棋路,才許離開。記住不能亂動,若有聲響,又會擾了我的思緒,害得我從頭想起。」梁蕭怒道:「這叫什麼話?你十天想不起來,我豈不要等你十天;一輩子想不起,我豈不要等你一輩子。」

  儒生笑道:「說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應?」梁蕭氣道:「那是當然。」儒生道: 「如此說來,我只有用強了。」他作勢動手,梁蕭疾退兩步,手捏劍訣,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著一動不動,站個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轉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鬍鬚抖個不停。梁蕭詫道:「你笑什麼?」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後仰,只是狂笑,笑到極處,一手按腰,一手指著梁蕭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蕭怒道:「我怎麼笨了?」 儒生笑道:「我胡說八道你也信麼,天下哪有這種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興,哈哈,真高興……」

  梁蕭當真哭笑不得,搔著頭想:「我也真笨,這些渾話一拆就穿,我卻當真了!哼,這壞書生,從頭到尾都在作弄人麼?」那儒生好似一輩子也沒笑過,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間,他抓起石桌上的圍棋子,一邊大笑,一邊脫手扔出,只聽哧哧聲不絕於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來深,梁蕭瞧得兩眼瞪圓,駭然不已。

  儒生扔罷棋子,忽又暴怒起來,狠狠瞪著梁蕭,厲聲道:「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他雙眼神光暴射,猶如長槍大戟,似要將人刺穿。梁蕭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緊寶劍,胸口窒悶,竟似氣也喘不過來。忽見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來,終於歎了口氣,對梁蕭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梁蕭心神稍定,呸了一聲,道:「你叫我小娃兒,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麼?嘿,論到年紀,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梁蕭道:「你又想作弄人麼?」儒生素性懶散,也不多加解釋,哂道:「不信拉倒,我且問你,你方才練的劍法,誰教你的?」梁蕭道:「是了情道長教的。」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蕭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認得她?」儒生搖頭道:「不認得,你這路劍法我卻認得。」梁蕭一驚,又聽儒生道:「小傢伙,你再從頭到尾,使給我瞧瞧。」梁蕭冷笑道:「你想得美。我這歸藏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怎麼能給你看到?哼,原來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劍法?幸虧我發現得早,幾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皺眉頭,罵道: 「臭小子胡吹大氣。」身形一晃,憑空掠出兩丈有餘,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撐,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動,悠悠飄落於地上。這份輕功一露,梁蕭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說歸藏劍天下第一麼?哼,我用這枝梅花與你交手,你若能將枝上的花兒擊落一瓣,就算你贏。」此時雖是深秋,但山高風寒,梅花已然結出細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瑩潤潤十分光艷。

  梁蕭被他如此小覷,心頭大怒,朗聲道:「好,可是你說的。」劍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著拂出。劍梅交錯,蓓蕾雖被劍風激得簌簌發抖,但儒生手腕疾轉,那梅枝自梁蕭腕上拂過。花蕾雖說柔嫩,但經儒生雄渾內勁透入,仍叫他脈門酥麻。梁蕭反手疾削,那梅枝卻遠引開去,又自左方拂來,在梁蕭面頰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兒,若是寶劍,梁蕭的腦袋就此搬家。他心驚萬分,慌忙揮劍護身。

  如此進進退退拆了五十來招。梁蕭使盡全力,也未將蓓蕾擊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時抵隙,屢屢戲弄。又鬥數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繞到梁蕭身後,在他頸窩裡撓了一下,梁蕭又麻又癢,咯咯笑出聲來。這一笑之間,他心念電閃:「哎喲,方纔這一劍,若我以『秋高雲淡勢』向左虛應,以『上窮碧落勢』揮劍北指,窮酸是萬萬轉不到我身後啦;然後以 『八面轉斗勢』防身,以『萬古一羽勢』反擊,哪有不勝的道理。梁蕭你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憶前面招數,陡然開竅,明白了許多「乾劍道」的妙諦,興致一起,惱意漸消,心神盡被那枝千奇百變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虛招誘敵,如何實招進擊,如何奇正互生、虛實相應,又如何攻中帶守、防其偷襲。心手相應,漸漸生出一些奇特變化來。

  又鬥數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動,倒退兩丈,梁蕭一劍落空,正欲追擊,卻聽他笑嘻嘻道:「什麼歸藏劍,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窮酸肚皮餓啦,吃飯去,吃飯去!你若不服,明天再來。」他哈哈一笑,將梅花一扔,趿著一雙破鞋,嗒嗒轉過山梁,逕自去了。

  梁蕭正斗在興頭上,對手卻說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著寶劍,羞怒至極: 「了情道長教的劍法很好,只是我習練未精。哼,這廝小覷歸藏劍,我偏要用這路劍法打敗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將方纔悟出的妙處回想一遍,又比劃半晌,忽覺肚中咕咕作響,這才返回玄音觀用飯。

  到得觀外,見啞兒正在看書,瞧他回來,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蕭心中氣惱,裝作不見,逕自入觀。阿雪下山買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見梁蕭回來,甚是歡喜,擺好桌子,張羅開飯。了情不好奢華,眼見菜餚甚多,便道:「阿雪啊,弄這麼多,怎吃得完呀?」 梁蕭笑道:「不多不多,道長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鬥半日,消耗極大,一時便如風捲殘雲,把飯菜掃去大半。阿雪見他吃得高興,心裡甜滋滋的,不時給他夾菜添飯。啞兒口不能言,心中卻暗罵梁蕭飯桶。

  用過飯已是傍晚,梁蕭走到懸崖邊,遙望山下稀落燈火,想起白日裡與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當下掣劍出鞘,又練了起來。使了數十招,忽聽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蕭啊,你竟然明白了這麼多。」梁蕭轉身笑道:「了情道長好。」了情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貧道也不能慢騰騰的。來,坐這裡來。」她挑了塊大石,坐在上面,梁蕭也跟著坐上。

  了情嘴說手比,在凜冽山風中,傳授心法口訣。梁蕭凝神傾聽,與白日鬥劍情形兩相對照,多有領悟,一時眉飛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邊,一教一學,直說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蕭回去睡覺。

  梁蕭休憩一夜,次日用過早飯,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見他來到也不多說,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與他拆招。梁蕭得了情傳授劍理,心法雖有精進,但那儒生卻太過厲害,拆了數百招,梁蕭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飯,撒手去了。

  梁蕭氣惱萬分,心忖再拆數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卻又拿他沒法。轉念再想,今日又領悟不少精義,當下又覺歡喜,拿起長劍,一招一式,細細揣摩起來。

  夜裡梁蕭返回觀中,了情見他精進神速,驚喜之餘暗生疑竇,便問他白日去了哪裡。梁蕭大是羞慚,尋思道:「我勝不了那儒生,有辱歸藏劍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長交代?」 於是只說是覓地練劍。了情渾沒料到這少年的爭勝之心,也不再問,繼續傳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蕭又與儒生鬥劍,但他每強一分,那儒生也強一分,總不讓他打落梅花。鬥到午時,梁蕭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堅韌,自小便百折不撓,此時一顆心盡放在歸藏劍上,夜晚做夢也與那儒生廝鬥,夢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幾次用力過猛,摔下床來,揉眼一瞧,卻見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見梁蕭悟性驚人,欣喜至極,當下馬不停蹄將「乾劍道」心法講完,又講坤、艮、兌、坎、離、巽、震七大劍道。

  八卦之中,「坤」卦為大地,故而「坤劍道」沉渾厚重,是極厲害的防守劍術。「艮」 卦為山嶽,是以「艮劍道」雍穆雄奇。但這路劍法很少獨運,多與「兌劍道」合使,兌為沼澤,山澤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敵於無形。而「坎」為天下之水,「坎劍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這路劍法極得「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妙諦,堪稱歸藏劍中最厲害的劍術:「離劍道」則為火象,霸氣十足,無所遮攔,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勢不可當。了情性子平和,說到這路劍法時,不大瞭然,可梁蕭卻十分喜歡,學來也最用心。

  「離劍道」教完,便是「巽劍道」。巽者風也,風乃宇宙之氣,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巽劍道」變化多端,為「歸藏劍」之最,輕柔時有揚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癲狂起來,則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後一路是「震劍道」,「震」為雷霆霹靂,雷霆萬鈞,但只是一瞬。是以這路劍法只有一招,不出則已,出則無堅不摧。其狠辣迅疾,足為歸藏劍第一。

  這天,了情傳完「震劍道」,吩咐梁蕭將「八劍道」從頭到尾使上一遍。梁蕭依言使完,卻見了情站在當地,呆然不語,心中甚奇,問道:「了情道長,我使錯了麼?」了情還過神來,搖頭歎道:「你使得一點兒不錯。唉,真像是劍仙附體一般。真是奇怪,為何你能精進得如此神速?別說我講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學會,就是我沒說到的地方,你竟也無師自通了。」她一時蹙著眉頭,好生不解。

  梁蕭暗叫慚愧:「多虧那個儒生,若非他天天與我使氣鬥劍,我萬不能領悟這許多妙處。但如今梅花將凋,我卻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稱得上劍仙……」正在胡思亂想,忽聽了情道:「不過,梁蕭,你若以為這八劍道便是歸藏劍,那便大錯特錯了。」梁蕭吃驚道:「難道歸藏劍還不止於此麼?」了情搖頭笑道:「八劍道貌似厲害,實則不過是歸藏劍的基本。你既然聰明,可知其理麼?」

  梁蕭一怔,無言以對。了情撫著手中竹簫,笑道:「梁蕭,這一根竹簫,很容易折斷,但若八根捆在一處,你能一下折斷麼?」梁蕭道:「若是全力施為,也能折斷。」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蕭愕然道:「那就決計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劍道也不是各自分離的竹簫,以《歸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繩子捆起來的。再打個比方,八大劍道,就如宮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單一聽來乏味至極,但一經樂師調和,便可繞樑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蕭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乾』卦與『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 泰』卦,坤上乾下則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來,無異變出『泰劍道』與『否劍道』,若泰否兩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環演化,當可無窮無盡了。」

  了情略一默然,歎道:「梁蕭啊!跟你說話真是省事。許多話,只用起個頭,你就都明白了。」梁蕭笑道:「都是道長教導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孩兒,何時變成馬屁精啦?」話一出口,方覺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蕭說話,受他感染,言談間竟也少了許多拘束,慌忙整肅臉色,重守禪心。

  梁蕭沉吟道:「但劍法終究不比數術,後者推演變化,想也難不倒我。但『乾劍道』 的路子與『坤劍道』截然相反,坎離二劍也各走極端,要將這兩路劍法融會貫通,談何容易?」了情笑道:「這便考較人了。你就好比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八劍道是你的士兵,歸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但真正上了戰場,不按兵法,胡打蠻纏不成;只靠兵書,卻又是紙上談兵,要吃敗仗的。所以說,如何用兵法指揮士兵,發揮他們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來,名將和庸才的差別可大得很。」

  梁蕭聽到這裡,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辭,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風呼嘯,觀外雷聲轟隆隆打個不停,梁蕭夜中幾度被風雷所驚,睡得甚不安穩。到了天明,才一推門,便有一股寒風裹挾著飛雪撲來。放眼望去,山川樹木,都是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覺想道:「這般大的風雪,也不知那個邋遢書生會不會去?」

  梁蕭著好衣帽,頂風冒雪,攀到弈棋亭處,只見亭中並無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來了?」念頭才起,便聽嗒嗒之聲,轉眼一瞧,只見那儒生一搖一晃轉過山梁,他鬚髮上掛著晶瑩雪花,衣衫仍舊破爛單薄,許多地方露出肉來。

  儒生手裡提著個裝酒的紅漆葫蘆,遠遠瞧見梁蕭,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兒,還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麼新招?」抬頭看去,卻見一夜風雪肆虐,梅花殘敗了許多,不由歎道:「過得今日,這樹白梅便要凋了。罷了,今日再與你玩耍最後一回。」梁蕭奇道:「為什麼?」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沒有了,還玩個屁?」

  梁蕭驀地生出孤注一擲的豪氣,冷冷道:「今天我定要勝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氣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卻不夠。」他將葫蘆掛在腰間,折下一枝梅花,上面還掛著三朵白梅,儒生迎風一抖,抖落兩朵,僅留一朵。梁蕭看在眼裡,心頭罵翻了天。要知二人拚鬥,儒生須得時時護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費力,因為梅花雖多,但只須被梁蕭掃著一朵,他便輸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許多。梁蕭與他鬥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眼看這樹白梅花期將過,枝上梅花一天少過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無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卻是近於無賴了。

  儒生瞧了瞧梁蕭,嘻嘻一笑,隨手斜指,道:「小傢伙,來來來!」他內力所至,那朵將開未開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綻了開來。便在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蕭掌中精光迸發,長劍應手而出。一時間,風雪更緊更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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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卷 第三章 情何以堪


  二人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蕭一心求勝,儒生也力保晚節,是以儘管風雪怒號,兩人縱橫騰挪,激烈之處仍是勝於往日。

  初時梁蕭劍走「乾劍道」,一劍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則二指轉動梅枝,時東時西,只在他劍鋒上弄影,儀態悠閒,便似玩耍一般;鬥到二十餘招,梁蕭劍勢變「離劍道」,狂劈亂刺,儒生則四方遊走,梅枝恰似貼在梁蕭劍上,隨他東西,梁蕭見此能為,當真驚佩至極。

  數招一晃而過,梁蕭劍勢狂烈依舊,但揮劍時略略發飄,寶劍便似拿捏不住,脫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傢伙,打不過啦,想丟劍認輸?」梁蕭道:「呸,說大話的,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說話聲中,劍勢飄忽更甚,漸與離劍道猛烈之勢不相上下。忽然間,他劍鋒長出,兩寸長一段梅枝飛了起來,在風雪中打了個轉,落下百丈深谷。這一劍將梅枝截成兩段,幾乎便將梅花擊落。正是梁蕭剛剛悟出的「同人劍」。

  易理有云:「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天、火本為同氣,合流較易,是以這路劍法三分狂烈,七分飄忽,乾上而離下,如火從天降,可惜這一劍差之毫釐,令他暗叫晦氣。

  儒生喝一聲「好」,一脫退避之勢,梅枝破風刺來。梁蕭深知梅枝雖弱,但儒生內力無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話下。但若退讓,反成挨打之局,當下劍勢反覆,離下乾上,變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劍」。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懲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一招懲惡揚善,自是霹靂手段,與儒生以攻對攻,不落下風。

  儒生長笑一聲,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幾次,出了幾劍,只見梅影重重,宛若層濤疊浪一般向梁蕭湧來。梁蕭生平何曾見過如此身手,只覺目眩神馳,渾不知從何抵擋。倉皇間,他變「乾」為「坤」,「坤劍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劍術,長劍左右盤旋,嗚嗚亂響,將他全身裹得嚴實,但「離劍道」的劍意卻未收斂,如此一來,就變成了「坤上離下」的「明夷劍」。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漿藏於地底,勃勃欲發。

  儒生心知若讓他坤離易位,火上土下,變作「晉劍道」,野火燎原,便無法收拾。當下手腕一振,梅枝飄飄,自梁蕭劍脊拂過,勢若春蠶吐絲。蠶絲雖柔,源源不絕之間,也可織成柔韌蠶繭。不出十招工夫,梁蕭束手束腳,再也使不出「離劍道」,唯有靠著坤劍道苦苦抵擋。儒生佔了上風,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認輸了吧。」梁蕭叱道:「未必。」招式陡變,長劍如雷電叱吒,橫天而出,竟是「震劍道」的功夫。

  儒生飄然讓過這奪命一劍,看梁蕭勢頭一盡,倏然掩上,梅枝一晃,點他「期門穴」。但梁蕭回劍奇快,長劍一轉,又將要害護住,這一下又是「坤劍道」的功夫。儒生瞧他變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見梁蕭手臂倏揚,又變雷霆之象。「震劍道」剽悍絕倫,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暫避鋒芒。

  梁蕭忽守忽攻,連守五次,也連出了五劍,一劍快過一劍。倏忽間,竟將儒生逼退五步。原來,梁蕭這路劍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歸藏劍中的「復劍道」,易理中稱復卦曰:「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復劍道攻守反覆,共有七變。

  梁蕭變到第七變,驀地嗔目大喝,人劍如一,疾撲上去。他這招孤注一擲,全無後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連枝帶花被梁蕭劍風掃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聲,不待梁蕭收勢,半截殘枝搭上梁蕭劍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蕭只覺虎口猛震,長劍去似閃電,直奔山壁。

  這一劍不僅帶有梁蕭渾身之力,更有儒生無儔神功,二力相合,只聽錚然激鳴,鉉元劍破石而入,直沒至柄。梁蕭未及轉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後躍三尺,哈哈大笑道: 「小娃兒,真有你的,窮酸輸啦!」梁蕭本已對他佩服無比,又見他輸贏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輸,倘若先生用劍,小子死了幾千回也不止了。」他素來極少服人,要他如此說話,千難萬難,但一經說出,卻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蘆,飲了一口,笑道:「小傢伙你也不必謙虛,眼底下窮酸是比你高那麼一截,再過些年,嘿嘿,可就難說得緊了。」梁蕭道:「前輩武功如此之強,定然名聲赫赫,敢問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將葫蘆繫在腰間,忽地朗聲歌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唱到這裡,忽地大笑三聲,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後,再也不見了。

  梁蕭知他有神龍變化之能,自己輕功再強十倍,也休想瞧得見他的影子。當下歎了口氣,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寶劍。但那劍竟似與巖壁連成一體,任他運盡氣力,也難拔出。要知適才長劍破壁,帶有兩人之力,雖說拔出容易破壁難,但仍非梁蕭力所能及,反覆拔了四次,寶劍仍是不動。梁蕭怕用力不當,損了劍刃,只得暫時作罷,尋思找來斧鑿等物,再作計較。

  走回玄音觀時,風雪已息。了情正與啞兒、阿雪掃下屋頂的積雪,以防雪積太多,壓垮茅廬。阿雪在梯子上看見梁蕭,大老遠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頭一看,道: 「這麼大雪天,你去哪裡了?」梁蕭道:「我練劍去啦!」了情皺了皺眉,道:「勤奮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練就在這裡練,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蕭聽出她關切之意,心頭感動,笑道:「了情道長,我來幫你掃雪。」了情眼中含笑,將掃帚遞給他,隨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見梁蕭身上沒有寶劍。了情知他這幾天劍不離身,不由奇道: 「梁蕭啊,你的劍呢?」

  梁蕭心道:「左右我已勝了儒生,告訴了情道長也無妨了。順道問問那儒生的底細。」 便道:「了情道長,我正想問你,您可知道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麼?」便將儒生形貌描繪一番,又將鬥劍的事情說了,方道,「梁蕭並非存心欺瞞,但我無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損歸藏劍威名,羞於說起。如今總算小勝他半招,唉,這人的武功實在高得嚇人。」他說完這番話,目視了情,見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問道:「了情道長,你怪我了麼?」 了情微一激靈,笑了笑,說道:「我怪你做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蕭問道: 「什麼事?」了情笑道:「啞兒年紀也不小啦,終年呆在華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帶她到江湖上走一走,歷練歷練。」啞兒在木梯上聽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蕭失笑道:「原來道長靜極思動了。以道長的武功,定能揚名立萬,威震江湖。只不過,有不少人無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啞兒如何聽不出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與阿雪道別,又覺悵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爭什麼名利,梁蕭你又耍貧嘴了。」說著向啞兒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驚,梁蕭瞪眼道:「這樣急麼?至少待風雪過後,再走不遲。」了情笑道:「貧道素來想到便做。啞兒,你還愣著幹什麼?」啞兒只得點了點頭,進觀收拾,阿雪也隨著去幫她。

  梁蕭見了情舉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纔還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電轉間,驀地生出一個駭人的念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脫口叫道:「道長,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訝道:「你怎地如此說?」梁蕭跺足道:「是了,我想起來啦,那儒生聽說您的法號時,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後來又罵歸藏劍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強,沒早些說起,道長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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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卷 第四章 凌空一羽


  了情慾言又止,終於斂眉垂目,歎了口氣。梁蕭見狀,更是無疑,怪道:「但也奇了,那人既與道長有仇,何不早來報復?以他的本領,誰能抵擋得住。嗯,他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一時皺眉難解。了情聽到這話,眼中也透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是呀,他怎地不自己來?」

  二人各懷心思,俱都默然,一時山崖上只聞風吹雪落,沙沙有聲。驀然間,山下一個怪裡怪氣的聲音說道:「奇怪,找遍全山都沒有,是不是弄錯了消息,老窮酸根本就不在華山。」二人聞言,都是一驚。

  卻聽另一人尖聲應道:「你放狗屁,老子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哼,那些道士都說見過老窮酸,你且用豬腦子想想,天底下還有第二個讀書人跟他一樣窮麼?」前一人罵道:「你胡老千狗放屁,老子挨了一夜的鳥風,吃了一嘴的鳥雪,怎就沒看到窮酸半個影子。」頭一個人哇哇大叫:「他媽的,你信不過老子,老子跟你拼了。」乒乒乓乓,似乎動起了手。

  忽聽一人粗聲大氣道:「兩個放屁狗都給老子閉嘴。奶奶的,若不找到那廝,蕭大爺定把咱們腦袋擰下來當蘸面醬吃。」一個粗中帶啞的聲音笑道:「說得是,蕭大爺大約也趕來了,若沒找到窮酸,俺們十九要落個謊報軍情的罪名,定被抽了腸子,繫在脖子上吊死啦!他媽的,都怪胡老千消息來得不穩妥。」那個怪裡怪氣的聲音怒道:「胡老萬你放屁。當初老子一說,你就忙著將鴿子放了出去,現在卻來說老子,分明是想推卸罪責,老子跟你拼了。哎喲……」想必是忙著罵人,吃了尖嗓子一記。胡老萬哈哈笑道:「胡老十打得好,打得妙。哼,胡老千你操我祖宗就是操你自家的祖宗,又能佔到多大便宜?怎麼著,鴿子是老子放的,卻是胡老一讓老子放的,你甭想將罪責推到老子頭上。」話音未落,忽聽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道:「依我看,胡老千的消息沒錯的,老窮酸十九還在山上,胡老十不許打胡老千了,大家上山去看。」只聽胡老十高叫道:「胡老千,老子看胡老一的面子,放你一馬……哎喲……胡老千你敢偷襲……」

  叫喊聲中,山崖頂上人影數晃,現出五個人來。五人都是又高又瘦,小眼睛、大蒜鼻子、獅子嘴,均著一身黑白相間的格子衣服,活像弄雜耍的小丑。有兩人一個揪住對手的鑌鐵人手,一個抓住對方的鑌鐵鑭,怒目相向,該當就是那胡老千和胡老十了。

  梁蕭和了情對視一眼,均感吃驚:「這五人說話亂七八糟,手腳卻好快。」其中一人細聲細氣地道:「原來上面還有房子。胡老百,你去問下那兩個人。」聽聲音當是胡老一了。他才說完,就見一人腰繫銅喇叭,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一指了情,卻又哼了一聲,兩眼上翻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轉手指著梁蕭鼻子道:「你,看到一個穿破衣服、長黑鬍子的窮酸嗎?」梁蕭尋思道:「他說得莫不就是那個儒生?」轉念笑道,「天下穿破衣服、長黑鬍子的窮酸多得是,你問哪個?」胡老百哼道:「老子忘了說,他眼窩裡有一顆黑痣。」梁蕭心頭瞭然,笑道:「眼窩裡的黑痣?老子哪看得清楚。」

  胡老百咦了一聲,瞪著梁蕭怒道:「你敢跟老子自稱老子?」梁蕭道:「你敢在老子的面前稱老子,老子怎麼不敢自稱老子,你說老子不敢自稱老子難道老子就不自稱老子,老子偏要跟你自稱老子,老子叫了你又能奈何老子?」他一口氣說得快極,胡老百較為遲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混賬小子,老子揍扁了你。」呼地一掌便拍了過來。

  梁蕭伸手一格,但覺勢大力沉,心頭頓凜,足下驀地一轉,胡老百站立不住,向右疾躥,但他機變神速,倏地借勢移步,一個馬步站穩,瞪著梁蕭,面有驚色。梁蕭卻更覺吃驚。這招『鄭玄轉渾天』出自石陣武學中的『玄易境』,玄奧異常,本以為出其不意,能摔這渾人一跤,誰知竟然無功。他正想如何應對,卻聽了情歎道:「你們尋那書生有事麼?」

  胡老百兩眼又翻,大聲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了情眉頭一皺,甚是窘迫。胡老百打量梁蕭,嘿然道:「小子,看不出你還有兩把刷子!」梁蕭笑道:「老子就是開刷子鋪的,你要買刷子麼,我這裡可不止兩把!」胡老百信以為真,冷笑道:「老子不買刷子。哎呀,不對,老子是說你有刷子,但老子不買刷子。哎,也不對,老子怎就沒聽說過江湖上有賣刷子的高手?」當即搔頭沉吟,意甚苦惱。梁蕭竭力忍笑,了情卻不禁莞爾。

  那邊胡老千和胡老十又打起來,胡老一與胡老萬拉了一會兒架,沒聽見胡老百回話。胡老一忍不住道:「胡老百,你問清楚沒有?」胡老百道:「這邊有個小子,老子幾乎被他摜一跤……」話沒說完,四道人影快若閃電,倏地搶到胡老百身前,齊聲嚷道:「是麼是麼?定然與老窮酸有關啦!」胡老百雙手亂擺,道:「不是不是!他說他是賣刷子的,老窮酸卻是唸書的,牛頭不對馬嘴。」

  胡老萬瞅了梁蕭一眼,嘴一撇,忽地一把抓出,笑道:「你賣什麼刷子?」話才出口,五指已到梁蕭胸前,勁風獵獵,十分凌厲。梁蕭一躬身,手成拈花之形,食中二指拂他小臂。胡老萬好似吃了一驚,忙收手嚷道:「不對不對,胡老百,他哪裡是賣刷子的?他會如意幻魔手,分明是蕭大爺的後輩。」話一出口,眾人無不變色,了情也詫然看著梁蕭。此時阿雪和啞兒聽得叫聲,也走了觀門,啞兒背了一個大包裹,手裡牽著那頭白驢「快雪」。

  胡老百聽得胡老萬叫喚,頓時臉都白了,小聲道:「老……老子怎麼知道啊?他剛才又沒用這招,是……是他自己說賣……賣那個的。」胡老萬猛然跳開三尺,指著胡老百叫道:「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是胡老百說你賣刷子的。」胡老一也冷笑道:「胡老百,你怎麼胡亂說話呢?你說蕭大爺的後輩賣刷子,就是說蕭大爺賣刷子。你說蕭大爺賣刷子,不是在他老人家臉上抹屎嗎?你在他老人家臉上抹屎,他老人家還會原諒你嗎?」胡老一這番言語,了情等人莫名其妙,胡老百卻一撇嘴,驀地捶胸頓足,哇哇大哭起來。

  梁蕭心中通透,沉吟道:「胡老百,你先別哭,你好好答我話,我就不告發你。」胡老百一聽這話,便如黑夜裡看到一線曙光,兩三把抹了淚,說道:「胡老百答話,從來都一個字一個釘,踏踏實實,童叟無欺……」梁蕭不耐道:「廢話少說,我問你,蕭大爺來華山幹什麼?」胡老百說道:「只因老窮酸自不量力……」胡老一忽地插口道:「自取滅亡。」胡老十接道:「十惡不赦。」胡老千高叫道:「罪該萬死。」胡老萬一時想不出什麼詞,便道:「上面說的統統都是我想好的,只是被你們搶了先。」其他四人大怒,齊齊啐了一口唾沫,胡老萬慌忙讓開。

  梁蕭得知蕭千絕的消息,不覺焦躁起來,一揚眉毛,厲聲道:「不要東拉西扯。」胡老百哼了一聲,偷偷瞅他一眼,不情不願道:「五年前,蕭大爺突然傳來黑水令,讓咱們務必找到那個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老窮酸,於是大夥兒便離了中條山,滿天下尋找,後來聽說他在華山,大夥兒便趕來了。」了情聽到這裡,奇道:「中條山?你們五個莫非就是號稱『中條山中寶,一十百千萬』的『中條五寶』。」那五人兩眼同時一翻,脖子一梗,齊聲叫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了情瞧他們神色,心知猜得不假,不覺忖道:「我還未入玄門前便已聽說過這五個怪人,人是傻里傻氣,但武功奇高。他們口中所言的蕭大爺,想必就是蕭千絕了,可是梁蕭怎地會他的功夫?」

  卻聽梁蕭又道:「胡老百,那老窮酸是誰,蕭千絕為何找他?」胡老百雙手一攤,哭喪著臉道:「蕭大爺沒說,咱們也不知。總之找不到老窮酸,蕭大爺就會大發脾氣,一發脾氣就要動刀子,見人殺人,見鬼殺鬼……」胡老萬冷笑道:「好啊,你先說蕭大爺賣刷子,現在又罵他見鬼。」胡老百臉色刷地煞白,急道:「這……這……胡老萬你誣陷老子,老子跟你拼啦……」便要上前揪打,其他三寶忙將二人拉住。

  梁蕭忍不住道:「中條五寶,你們囉唆半天,那老窮酸究竟是誰?」「中條五寶」面面相覷,忽地五個腦袋一湊,嘀咕一陣。胡老一說道:「小子,你既會蕭大爺的武功,怎不知道老窮酸的名號?」胡老十點頭道:「對,咱們哥五個,想稱量稱量,看你是否真是蕭大爺的後輩。」倏然上前,一招「二郎擔山」,左掌橫拍,右掌豎劈。

  梁蕭正要拆解,忽見一支竹簫從旁伸出,點向胡老十腰際「神闕」穴,胡老十全神試探梁蕭,不想有人偷襲,心驚之下,疾往後退,誰知那竹簫比他退勢更快,正中他神闕穴。胡老十小腹一痛,面紅耳赤軟倒在地。耳邊只聽梁蕭叫道:「了情道長……」話音未落,胡老千、胡老萬哇哇怪叫,撲向了情。了情一腳挑開胡老十,竹簫一晃,分刺兩人。胡老千掄掌抵擋,不料掌心著竹簫點個正著,劇痛無比,頓時右手微縮,露出破綻。了情竹簫抵入,一簫分出雙形,胡老千肩井、迎香二穴各中一簫,咕咚一聲,歪在地上,嘴裡大叫道:「不算不算,老子是輕敵……」眼角一斜,忽見胡老萬也摔倒在地,頓時怒氣煙消,咧嘴笑道:「哈哈,胡老萬,老子輕敵,你也跟著輕敵。」胡老萬被點中期門穴,胸口酸麻難當,聞言怒道:「放你媽的屁,老子才不輕敵,所謂好男不跟女鬥,老子這是讓她一招。」胡老千笑道:「放我媽的屁,也是放你媽的屁,你可沒佔到便宜,哈哈。」他自覺佔了上風,興高采烈,狂笑不已。

  阿雪聽他們對話,忍俊不禁,咯咯直笑,啞兒也失了矜持,掩口偷笑。胡老萬正覺晦氣,聞聲瞪眼道:「老子雖不跟娘兒們說話,但你兩個雌兒再笑,老子可要罵人啦。」阿雪撅嘴道:「你瞧不起女人,怎又被女人打倒啦?」胡老十、胡老萬、胡老千六眼一翻,齊聲叫道:「老子不是被打倒,老子是讓她一招。」阿雪刮臉道:「輸了不認賬,三個厚臉皮。」胡老十眼珠一轉,忽道:「臭丫頭,你敢往我肚皮上踹一腳嗎?你敢踹老子,老子就認輸。」阿雪道:「怎麼不敢?」正要起腳,忽聽梁蕭道:「阿雪別上當,他想借你腳力解穴!哼,這傢伙瞧起來傻兮兮,居然還會耍心眼。」阿雪恍然大悟道:「哎喲,多虧哥哥聰明,否則就被騙啦。」

  胡老萬怒視梁蕭道:「你是蕭大爺的後輩,怎麼幫外人?」梁蕭冷笑道:「蕭千絕做我的後輩還差不多。」胡氏兄弟勃然大怒,紛紛大罵「騙子」。梁蕭懶得理會,心忖道: 「了情道長怎會出手。嗯,歸藏劍經她使出,確實比我高明多了……」

  就在中條三寶聒噪的當口,了情與胡老一,胡老百已鬥得二十餘回合。那二人久戰不下,各自拆下兵器,胡老百使一個銅喇叭,不時以喇叭口來鎖了情的竹簫,大開大闔間,勁風灌入,喇叭發出嘟嘟之聲,叫人煩心。胡老一則使一個薄鋼片打造的風車,好似小兒玩具,經風一吹,飛轉不已,鐵風車在了情身邊飄忽來去,發出嗚嚕嚕的怪嘯聲,十分刺耳。

  因他二人使盡全力,了情急切中也難勝出,鬥了五十來招,胡老一陡然用力過猛,咯的一聲輕響,風車脫出手柄飛出。了情見他兵器脫手,趁機揮簫縱擊,胡老一移步閃避,胡老百揮銅喇叭來救。了情借力打力,挑開喇叭,竹簫在風中發出一聲激鳴,壓過喇叭聲響,逼近胡老一心口。胡老一忙以風車手柄抵擋,正當此時,了情忽聽梁蕭叫道:「小心。」 話音方起,身後風聲陡疾,竟是那鐵風車順風轉回,明晃晃的鋒刃劃向了情的後頸。原來,這胡老一的鐵風車以機栝發出,有去而復還之妙,他發出風車,裝作躲避,將了情引到鐵風車必經之地,胡老百則趁機搶攻,分散了情心神,一等鐵風車轉回,便能割中了情後頸。

  了情也非等閒之輩,應變奇快,頸後風聲方起,便已躬腰低頭,但依然晚了半分,即便躲開頸項,後腦也必然受傷。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風車似被人從下頂了一下,斜往上躥,堪堪從了情頭頂掠過。

  胡老一絕招落空,不覺瞪圓雙眼,咦了一聲,伸手將風車掛回手柄,未及再發,忽覺腋下一麻,半身頓時僵直。此時了情反簫點來,胡老一動彈不得,應簫而倒。剩下胡老百一人,驚得哇哇大叫,沒頭沒腦舞動喇叭,護住全身。

  誰料了情並不進擊,只是一怔,垂下竹簫,慢慢掉轉身子,望著松林歎道:「你到底來啦?」眾人見狀,都覺奇怪。胡老百見了情癡癡怔怔,大覺有機可乘,喇叭一掄,掃她背部。梁蕭瞧得分明,向前一撲,捏起一團冰雪,擲向胡老百小腿。就在這時,只聽空中哧的一聲,一道綠影倏忽閃過,比梁蕭的雪團還快了一倍。

  胡老百正掄圓胳膊,背心倏麻,銅喇叭一個拿捏不住,嗖地丟得老遠。這時梁蕭的雪團也恰好趕到,雪中蘊滿內勁,力道非輕,胡老百挨了這下,搖搖晃晃,大罵道:「哪個挨千刀的賊坯子,縮頭縮腦暗算老子?有種的明刀明槍……哎喲……」驀地支持不住,四腳朝天,訇然摔倒。

  身後鬧罵紛紛,了情卻始終不曾回頭,怔怔望著松林,眉梢上透出一絲苦澀,長歎道:「既來之,則安之,你……下來吧。」梁蕭也看出古怪,搶前一瞧,只見胡老百後心隱約露出一絲綠色,一旦看清,不自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竟是半截松針。要知松林距此約有七丈,這松針又輕又細,不但穿透風雪,遠及數丈,更打傷胡老百這等高手,如此神通,真如天人。

  松林中沉寂片刻,忽地傳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樹枝上冰雪簌簌而落,隨之飄下一人來。梁蕭一瞧來人,頓時失聲叫道:「哎喲,是你?」地上的「中條五寶」也齊叫道:「是老窮酸。」叫喊聲驚喜參半。那來人儒衫破舊,長鬚烏黑,正是日日與梁蕭鬥劍的儒生。

  梁蕭話一出口,猛然拔劍躍出,擋在了情身前,揚聲道:「道長、阿雪、啞兒,你們快走,我擋他一陣。」啞兒不明所以,只是發呆,阿雪卻傻傻地道:「哥哥啊,他不像壞人呀?」梁蕭眼看事情危急,兩個人卻一個呆一個傻,心中大急,回頭再瞧,卻見了情也不移步,只盯著那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長,還不快走麼?」了情卻一動不動,向那儒生歎道:「中條五寶說的你都聽到了麼?」儒生苦笑道:「都聽到啦!」

  了情道:「那你要與蕭千絕相見麼?」儒生定定地看著她,喃喃道:「當年我答應過你,蕭老怪不來惹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卻是他來尋我,數十年的恩怨,也該有個了斷!」 梁蕭聽二人一問一答,竟然不似仇敵,倒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不覺心中茫然。

  卻聽了情又道:「你……你又怎麼知曉我在這裡?」儒生眼裡掠過一抹痛色,緩緩道:「那天在弈棋亭邊,我見這少年使出歸藏劍,便已知道了。唉,沒料到我苦苦追尋二十四年,終究尋到你的蹤跡,可……歡喜一過,卻又如何呢……就算……就算尋到你,你終究還是要捨我而去的……」了情聽得這話,眼眶一紅,驀地充滿淚水,澀聲道:「所以你就不來見我?」

  儒生手臂揮出,似乎想給她拭去淚水,但終究垂手道:「是,若你不知道,就不會離開這裡,我只想這樣遠遠瞧著你。唉,我見你傳這少年『歸藏劍』,便千方百計指導他,既讓他學得又快又好,又不讓他發現破綻,只盼能讓你歡喜。唉,每每看到你的笑臉,我便有說不出的開心。」梁蕭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位用劍的大宗師麼,原來他竟是故意指點我,難怪我學得那麼快。」

  了情搖頭道:「你這樣做,還是當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麼?」梁蕭但覺公羊羽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想起當年在百丈坪上,父母曾議論過這個名字,一時心頭更奇。

  卻見公羊羽長長吐了口氣,望著層雲密佈的天空,慘然道:「林慧心已成了情,公羊羽還會是當年的公羊羽麼?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盡皆了了麼!」驀地仰天慘笑,震得林梢冰雪瑟瑟而落。

  了情搖頭道:「我明知勸你也是枉然。但還是勸你遠遠走開,不要和蕭千絕交手。」 公羊羽冷笑道:「這怪得了誰?當年我與蕭老怪兩敗俱傷,誰也動彈不得,唯有你在場中,你舉手之間便可殺他,可你偏偏心軟,救我之時竟還將他救了,還勸我二人不要再鬥。蕭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雖然不答應,但這二十多年來當真沒再找我。哼,他不找我,我也聽你的,不去找他。但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我若逃走,豈非懦夫。」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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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25:52 |只看該作者
  了情皺眉道:「你可有勝算麼?」公羊羽搖頭道:「我與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沒創出三才歸元掌時,始終難分高下。練成之後,我勝他敗。嘿,那次蕭老怪跑得比兔子還快。後來他武功大成,找上天機宮,傷了花無想,我雖然用『太乙分光劍』將他逼走。但以二敵一,怎麼也算我輸了。後來我創出歸藏劍,再與他鬥,前後十餘次,誰也勝不得誰。如今一過二十年,哼,我也頗想知道,老怪物與老窮酸,誰更厲害一些!」

  地上的胡老一忽地叫道:「自然是蕭大爺厲害,老窮酸膽敢迎戰,一定落花流水。」 胡老十接口道:「夾屁而逃。」胡老百道:「死無全屍。」胡老千道:「暴屍荒野。」胡老萬落到最後,一時想不出好詞,只得道:「你們上面說的都是我想好了的,就是被你們搶先說了。」其他四寶大怒,紛紛唾他,可惜躺在地上,口水不能及遠。

  公羊羽目視了情,淡淡道:「慧心,你方才拿這五人,是想制住他們,不讓他們送蕭老怪的戰書給我吧?」說罷轉身冷笑道:「黑水令在誰身上?」胡老萬道:「在胡老一身上。」公羊羽走上兩步,從胡老一懷裡取出一枚黑沉沉的鐵牌,正面刻著「無法無天」,背面卻是「倒行逆施」四字。

  公羊羽驗證無誤,向胡老一道:「告訴蕭老怪,我在此地等他,若是方便,不妨帶口棺材來。」梁蕭聽得一驚:「公羊羽遇上蕭千絕,真是一場好鬥,但若他將蕭千絕一劍刺死,我一生大仇豈非無從得報?」想到這裡,他不由茫然。忽聽公羊羽厲聲道:「聽清楚了麼?」胡老一老實道:「聽清楚啦。」公羊羽喝一聲:「好!」隨手一擲,胡老一重重跌落,只覺渾身筋骨欲散,嗷嗷痛叫了兩聲,忽覺穴道竟然解了,急忙躍起,分別給四個兄弟解開穴道。

  五人抱頭鼠竄,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兩眼望天,冷哼一聲,道:「你們當這裡是菜園子,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嗎?」中條五寶聞聲雙腿一軟,各各止步。胡老十大聲道: 「不走怎地?難道你老窮酸還要請老子吃飯?」公羊羽呸了一聲,道:「爾等有眼無珠,敢對慧心無禮。哼,限你們每人向她叩上十個響頭,要麼,便留下兩隻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兒們磕頭!」其他四人紛紛稱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閃,沉聲道:「好,你們自己掏眼珠子,還是窮酸代勞?」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點頭道:「對!」公羊羽不耐道:「什麼那招這招,兩個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窮酸,別人說你很有學問,老子卻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憑你們五個草包?」梁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個屁。老窮酸,你敢賭不敢賭?你輸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輸了,任你處置!」公羊羽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瞧你五個弄些什麼玄虛。」便點頭道:「好,一言為定!」

  胡老萬嘿然道:「老子先出個對子,你來對,對不上就算輸!」公羊羽眉頭大皺,但仍點頭應允。卻見胡老萬搖頭晃腦,大聲道:「上聯是『一十百千萬,中條山五寶』。」 公羊羽皺眉道:「這算什麼狗屁上聯?」胡老一嚷道:「對不出就對不出,別找借口!」 公羊羽臉上冷笑,胸中卻甚是氣惱:「這上聯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極不好對。對聯中最難對的就是數字聯,這一句中竟有六個數字,『一十百千萬』這五個數一數大過一數;若以數字對數字,近乎耍賴,也顯不出能耐,須得以別的五個物事應對,而且還須一個大過一個,與上聯對應。不過這也難不住我,度量衡中,錙銖兩斤,分寸尺丈多得是!這中條山麼?大可對個北溟海之類,也不難對,但五寶照應前面五數,我卻不能以五對五,須得另用他數,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須對個『四詩風雅頌』。可如此一來,又豈非無法照應前面五個物事。我呸,這算什麼鳥上聯,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公羊羽自負才學,明知這句上聯狗屁不通,但想這五個白癡出題,倘若橫了心不對,說出去沒得丟了自家臉面;若是要對,偏又萬無對出來的道理。心下轉了幾個念頭,驀地把手一揮,沉著臉道:「罷了,你們五個給我滾吧!」

  中條五寶大喜過望,胡老一挺胸凹肚,哈哈笑道:「蕭大爺說得不錯,老窮酸果然對不出來!」胡老萬也笑道:「是啊,原來老窮酸的學問還不及老子,你們以後不許再叫我胡老萬,要叫老子胡窮儒,哈哈哈!」五人叉腰狂笑,公羊羽勃然大怒,怒哼一聲,目中神光暴漲,中條五寶被他一瞪,心頭發虛,閉了嘴掉頭就跑。才下山崖,五人膽量又增,輪番謾罵。

  公羊羽臉一沉,驀地一手按腰,發出一聲長嘯,聲傳數十里,回聲久久不絕,便似偌大華山都在響應。公羊羽一聲嘯罷,揚聲道:「我扳五下指頭,你們再不快滾,便留下五顆狗頭來吧……」山崖下倏地寂然無聲。梁蕭奔到懸崖邊一看,卻見那五人豕突狼奔,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不禁大樂。

  了情呆呆瞧著公羊羽施為,直到中條五寶離去,方才歎了口氣,道:「啞兒,我們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卻見啞兒牽著白驢,跟在了情後面。公羊羽直瞧著二人走出數丈,忽地慘笑道:「好啊,慧心,你連替我收屍,也不肯麼?」了情身子一顫,歎道:「你既不肯聽我之言,還說這些作什麼?人在世間,誰又能逃一死?莊周喪妻,尚且擊缶而歌,我一個玄門道士,還牽掛什麼呢?」

  公羊羽面色慘白,大聲道:「莊周那廝無情無義,是王八蛋一個!好啊,你既然走了,我活著也無情趣,乾脆敗給蕭老怪好了。」了情淡然道:「也好,我便也做王八蛋好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仰天大叫一聲,叫聲淒苦無比,一聲叫罷,便伏倒雪中,小孩般捶地大哭。眾人見他一代高手如此作為,初時愕然,繼而好笑,但聽了數聲,又都生出哀憐之意。了情只覺心如刀絞,不由歎道:「你明知我不會改變心意,哭有什麼用呢?」

  公羊羽驀地抬起頭來,大聲道:「那好,你要怎樣才能改變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沒法摘了。但只要我公羊羽力所能及,就算赴湯蹈火,我也一定辦到。慧心,只需你一句話,我立時放下一切,與你遠走天涯!和你相比,什麼武功勝敗,江湖名聲,統統都是狗屁而已。」

  梁蕭聽得熱血一沸,心道:「這話也唯有他才說得出口!唉,了情道長怎就不肯呢?」 再看啞兒和阿雪俱都定定瞧著公羊羽,不由心道:「想來她們心中,也與我想得一般吧。」

  了情癡癡望著遠方,眼裡忽地有了淚光,歎道:「阿羽,你有妻子兒女,原可以過得快快樂樂的。我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論容貌,論武功,論才學,花無媸都勝我百倍!況且,她還給你生了一對兒女!就算你心中再容不下花無媸,難道你忍心不見自己的孩子麼?」 她淒然一笑,轉身扶起公羊羽,給他拭去頰上的淚痕,柔聲道,「阿羽乖乖的,回天機宮去吧!林慧心已經死啦,惟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盡皆了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來苦我?」

  梁蕭不由聽得呆了,心道:「這公羊羽竟是花大叔的爹爹,曉霜的爺爺,花無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剛才說起蕭千絕大鬧天機宮的事,我就該猜到了。也難怪了,公羊羽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長又是好人,自不願拆散人家夫妻父子。看起來,公羊先生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想到這個不解之局,很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著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邊說邊笑。笑了一陣,忽又神色一黯,露出追憶之色,緩緩道:「你說得對,花無媸人如其名,容貌無媸,才智卓絕,沒有一絲缺點。但你知道麼?她以玩弄人心為樂,只想永遠縛著我,讓我寸步不離;我卻是一個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間沒有林慧心,我寧願醉臥荒野,仰看柔雲,也不想受絲毫束縛。你說快活過日?唉,但從清淵出世以來,我便從未快活過……」他說到這裡,悠悠歎了口氣,兩眼望著東方,便似癡了一般。

  默然半晌,公羊羽又道:「那一年,花無想跟蕭老怪交手,傷重去世,花無媸百般責難,說我不該假仁假義,招惹蕭千絕。我一怒之下離開天機宮。後來我想念清淵和慕容,去看孩子。花無媸卻要我認錯,才給我見。哼,我公羊羽何等人,錯不在我,我當然不會認錯。即便如此,我還是惦記著她。沒料到,花無媸竟設計殺你,淮水之畔,她刺你的那劍,我看得清清楚楚,若非當時我武功已成,你還有命麼……」公羊羽說到這裡,慘然一笑,「從那以後,我與她恩斷義絕。如今的公羊羽,只是一介浪人,無國無家,無親無故,無法無天,呸,什麼狗屁窮儒,改叫『六無居士』罷了。」梁蕭見他淒苦神情,尋思道: 「花無媸縱然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將兒女撫養成人,似也有些可憐。」

  了情默然片刻,歎道:「無論你如何說,同為女子,我卻知道花宮主對你從未忘情,便是她拿劍殺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來,我時時記得,你打傷她後,她望著你的眼神。唉!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傷心的眼神!若……若我忘不掉那眼神,便永遠無法答應你。」 最末一句她說得決絕異常,全無變更餘地。

  公羊羽呆望她片刻,慘然道:「慧心,你心地越好,我就越是放你不下。好,今天你若不答應,我便立在此地,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動分毫。若是蕭千絕來了,便讓他一掌打死了吧。」了情氣苦道:「你……我話已說盡,隨你好了!」公羊羽卻再不答話,閉目站在雪地裡,任憑狂風呼嘯,夾著點點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見他如此無賴,也不禁動了氣,說道:「既然你站著,我也站著,你尋了我這麼多年,我也陪你站上幾天幾夜。」公羊羽眉頭一顫。只見了情雙手一合,也閉上雙目。

  啞兒和阿雪見這情形,束手無策。梁蕭一皺眉道:「咱們找些木棍茅草來,為他們搭間草棚,生一爐火。」正要舉步,膝間倏地一麻,幾乎摔倒,低頭瞧去,只見跳環穴上釘著一枚綠油油的松針,只聽公羊羽冷冷道:「臭小子少管閒事。哼,慧心已被我制住,你們扶她進屋去!」

  梁蕭心知自己武功差得太遠,違拗也是枉然,只得拔出松針,走到了情身前,果見她前胸幾處大穴均有松針露出,不覺暗駭:「以了情道長之能,竟也難逃松針刺穴之苦麼?」 忽見了情睜開雙目,冷聲道:「梁蕭,你別動我。」梁蕭歎道:「道長見諒,待得事了,梁蕭再負荊請罪。」不顧了情呵斥,讓啞兒和阿雪將她抱回觀內。自己則上前兩步,遲疑半晌,說道:「公羊先生,我去過天機宮的。」公羊羽闔著雙目,面無表情。

  梁蕭又道:「我見過花無媸,她駐顏有術,好像永不衰老,時常彈奏讓人難過的曲子;我也認得花清淵大叔。」說到這裡,忽見公羊羽眉頭一聳。梁蕭知他心神震動,便續道:「他是個濫好人,做事總是拖泥帶水;至於花慕容麼,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輩子都嫁不出去。」說著微微一笑,又道,「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們有個女兒,名叫曉霜,是個很好的女孩兒……」他話語一頓,終究忍住,沒說出曉霜生病之事。

  公羊羽仍是木然,梁蕭暗暗一歎,正要轉身,忽聽公羊羽歎道:「多謝相告了。」梁蕭道:「不用謝我,你指點我劍法,我效些微勞,也是應當。」公羊羽哼了一聲,道: 「你姓梁名蕭?」梁蕭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會蕭千絕的武功?嗯,是了,你以父姓為姓,以母姓為名,你爹爹當是梁文靖,你娘該是蕭玉翎了。」梁蕭渾身一震,掉過頭來,驚道:「你怎知道?」公羊羽皺眉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沒提過我的名號?」意下頗是落寞,歎了口氣,又道,「那傻小子還好麼?」梁蕭不禁眼眶一紅,顫聲道:「他、他不在啦,去世好久啦。」公羊羽雙眼陡睜,厲聲道:「你說他去世了?」足下一動,幾乎一步跨出,但想到諾言,終究忍住。
  梁蕭見他如此模樣,心知與父親定有干係,當下無所隱瞞,將梁文靖去世經過說了一遍。公羊羽聽梁蕭說罷,癡了片刻,忽地仰首望天,慘笑道:「天上不知人間事,雨雪紛紛入悲秋。」梁蕭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罷,興致索然,閉眼歎道:「你去吧!」

  梁蕭見他如此,也是無話,只得返回觀中,剛一進門,阿雪便拉著他道:「哥哥,了情道長生氣啦!」啞兒也巴巴地望著他。梁蕭走進廂房,見了情瞪眼看著自己,便道: 「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氣,也會凍僵,待他虛弱一些,我便動手制住他。」了情搖頭道:「窮儒公羊羽哪有這樣好對付?你解開我穴道,嗯,我不與他鬥氣了,我不過一個道士,本不該動這些塵念的!」梁蕭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會不守信諾,便依言解開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道:「梁蕭,我有一事相求。」梁蕭道:「道長無須客氣,但說無妨。」了情歎道:「都怪我被他擾亂了心境,沒能及早還醒。他如此做法,正是看透我無法忘情。對付此人,唯有以無情對有情。若我擺出無情無義的模樣,來個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賞,定然無趣得緊,所有發誓賭咒、比武鬥氣都顧不及了,只會立馬來追。唉,如今他作繭自縛,正是大好機會,我與啞兒趁著風雪掩護,自道觀後門離開,你估摸我走遠了,再讓阿雪告與他,嗯,千萬記住,要阿雪去說,你不可插嘴。」

  梁蕭奇道:「為什麼?」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倘若倔脾氣一發,定然遷怒他人,難以收拾。阿雪柔弱女子,他便是怒火萬丈,也不會為難;但換作是你,兩把火燒到一起,只有越燒越旺的,動起手來,吃虧的可就是你了。」梁蕭聽得暗暗佩服:「我始終以為了情道長為人迂腐,不諳世情,殊不料分析道理如此厲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真是心思靈慧;但如此一來,公羊先生未免可憐了些。」

  挨到申酉時分,風雪漸趨猛烈。北風呼嘯,細小雪花變做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絕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來厚,公羊羽渾身上下卻掛滿霜雪,紋絲不動,彷彿一個雪人,只有偶爾呼出的一縷白氣,才顯出一絲生意。

  了情遙遙望了他半晌,終究硬起心腸,回頭一看,道觀後門已然洞開,便對梁蕭說道:「此時風雪甚大,足以掩藏聲息,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梁蕭,可拜託你了!」梁蕭拱手道:「道長放心,還請一路保重。」了情點點頭,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剎那間,不覺淚湧雙目,又生怕被人瞧著,匆匆掉頭,走出觀外。白毛驢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之中,更無聲息。只見二人一驢,冒著無邊風雪,越過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梁蕭目送二人遠去,心中不勝悵然,忽聽阿雪小聲道:「若換了是我,定然不會走的。」 梁蕭歎道:「情義之間,總難兩全,不過,了情道長的好心,似乎稍過了些兒。」阿雪垂首道:「從我記事起,就沒人對我這樣好過!若是有人待我這麼好,就是再怎麼違背倫常,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蕭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麗,何愁沒有好男兒喜歡,別想太多啦,惹得自己心亂。」阿雪瞅了他一眼,心道:「便是再好的男兒,我也不稀罕。」轉念又問道:「哥哥,若換了你是公羊先生,你怎麼樣呢?」梁蕭略一沉吟,搖頭道:「我不知道。」阿雪歎了口氣。兩人對坐無語,眼見天色漸漸發白,阿雪方道:「哥哥,了情道長想必走遠了,我去告訴公羊先生好麼?」

  梁蕭望了望屋外的風雪,道:「她們大約是下山了!但以防萬一,再等片刻……」話未說完,忽聽觀外一個公鴨嗓子道:「老窮酸,老窮酸!」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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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29:36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五章 冰炭加身


  梁蕭聽出是胡老萬,微感吃驚,望觀外看去,只見「中條五寶」在松林邊探頭探腦,向道觀張望,此時公羊羽身為冰雪覆蓋,那五人並未看出端倪。

  過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沒人答應!老窮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氣死人啦,氣死人啦,那渾小子竟敢騙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塊,誓不罷休。」胡老十道: 「對啊,還有那個穿道士袍的娘兒們,忒也可惡。這次大家一擁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對付渾小子,再往後麼,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房子……」胡老一插嘴道:「那兩個雌兒怎麼處置?」胡老萬不假思索,隨口便道:「用繩子捆成粽子,丟下山去摔死。」阿雪聽得心中大懼,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靠梁蕭近些。

  卻聽胡老一道:「老子不愛捆女人。胡老萬,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說好啦,要捆你捆。」 胡老萬道:「老子也不喜歡,胡老千最喜歡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麼時候說過了,你栽贓老子。」兩個人揮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將起來。

  梁蕭見五人上躥下跳,渾然不怕被觀裡人聽到,不覺心中犯愁:「這五個傻瓜武功厲害,當真闖進來,我以一敵五,哪有勝算?」正皺眉苦思,忽聽胡老百又道:「大夥兒來瞧,這裡有個雪人兒。」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又聽胡老十嘖嘖道:「這個雪人兒做得好,像極了老窮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極了!老子最恨老窮酸,瞧老子踹它個落花流水。」

  梁蕭一驚,方要搶出觀外,忽聽胡老一怒聲道:「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該讓老子先來。」胡老十道:「你一腳就踹沒了,老子不上當。」胡老百笑道:「你們都不要爭了,還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聲慘叫,隨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動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別打啦,別打啦,大夥兒都是親兄弟,打虎還要親兄……哎喲……胡老一你這條瘋狗。」也撲將上去,三個人抱在一起廝打,手抓牙咬,攪得雪泥四濺。梁蕭瞧得既覺好笑,又氣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三個人揪打一陣,驀地分開,坐在地上呼哧喘氣。胡老十道:「老子有個法子。雪人只得一個,咱們人有三個,所以再壘三個,一人一個,就互不爭搶啦。」梁蕭心道:「胡說八道,再壘兩個便夠了,怎說再壘三個?」只聽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錯了。」梁蕭心想:「胡老一身為兄長,終歸明白一些!」只聽胡老一笑道:「應該再壘一個。」梁蕭不覺怔住,只聽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買一個,豬殺一頭,飯吃一碗,真他媽沒出息。老子以為,該壘四個。」

  三個人一邊爭吵,胡老千、胡老萬聞聲好奇,停了打鬥,湊上來問明緣由,胡老千當即一拍大腿,大聲道:「該壘五個,因為咱們是『中條五寶』,所以壘五個。」胡老萬道:「大錯特錯,依我看來,壘兩個最好。」梁蕭心道:「方纔壘兩個是對了,現在壘兩個就離譜了,這五個傢伙,真是白癡麼?」

  梁蕭猜得一點不錯,這「中條五寶」確是算術白癡。不僅他們白癡,他們老爹也白癡,當初老頭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萬」給五個兒子命名,本想討個口彩,誰知仍沒讓兒子們開竅半分,只由一個白癡變作五個。此時此地,只見五寶坐在雪地裡,扳著手指,眉頭緊皺,拚命計算這個天下間最最簡單的算術問題。阿雪委實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中條五寶」聞聲一齊掉頭,回望道觀,大聲嚷嚷道:「誰在笑?他媽的,誰在笑?」 梁蕭見勢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觀中別動,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 梁蕭道:「他們鬥不過我的,你先瞧著,若我落了下風,你再來幫我。」阿雪將信將疑,略一點頭。

  中條五寶見無人答應,正欲撲向道觀,忽見梁蕭出來,頓時散成一個半圈,大聲嚷道:「好呀好呀,渾小子出來送死啦?」邊說邊向道觀裡覷眼張望,他們對了情甚是忌憚,早就商量妥當,見了她就一擁而上,不給她各個擊破的機會。

  梁蕭笑道:「誰來送死啊,我是好心來教你們算術。」胡老千怒道:「你有這麼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蕭搖頭道:「先不忙做老子,你們不是要做雪人嗎?」胡老萬道:「是呀是呀,但關你屁事!」梁蕭笑道:「老子知道該壘幾個雪人兒。」中條五寶對望一眼,齊聲問道:「壘幾個?壘幾個?」梁蕭道:「你們有五個人,原本該壘五個的。」 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對啦!」其他四人無不怒視梁蕭。

  梁蕭冷笑道:「誰說你胡老千算對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說是五個。」梁蕭道:「老子是說,倘若一人壘一個……」胡老一心頭一喜,忙道:「壘一個,是老子對了。」 梁蕭怒道:「老子說的是五個人一個壘一個,就是五個。」胡老千道:「那還是老子對了。」

  梁蕭不勝其煩,懶得理他,指著遠處,道:「但那裡原本有了一個,故而就該用五個減去一個,你們說還剩幾個?」中條五寶眉頭大皺,扳動手指,但越扳越糊塗。雖然此等減法對於普通人而言再簡單不過,但對這五個人而言,卻無疑是再難不過的了。梁蕭看他五人模樣,心知自己猜得不錯,笑道:「你們慢慢算,誰先算出來,誰就最聰明。」五人一聽大急,趕忙計算,生怕被別人搶了先去。

  梁蕭估摸了情已然走遠,轉回觀中,對阿雪道:「你去告訴公羊先生吧。」阿雪見五個人堵住觀門,惴惴道:「他們不會動手麼?」梁蕭笑道:「當然不會,一個個乖得很呢!」 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間穿過。見那五人果然一動不動,只是皺眉托腮,神色苦惱。阿雪心覺有趣,沖梁蕭一笑,走向公羊羽,剛走幾步,忽聽得極遠處,飄飄忽忽傳來蘆管之聲,百轉千回,淒怨至極,雖是逆風而行,卻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在狂風中載沉載浮,始終不被吞沒。

  蘆管聲入耳,中條五寶齊齊跳起,嚷道:「蕭大爺來啦,蕭大爺來啦。」梁蕭雙眉一挑,心道:「怎來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尋思道:「蕭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馬趕來,嘿,真是兵貴神速、劍及履及!」他轉著念頭,身子兀自不動,只聽中條五寶扯起嗓子,仰天長嘯,嘯聲順著風勢遠遠傳出,二聲未絕,頭一聲回音已然傳來,此起彼伏,威勢頗是驚人。阿雪被這麼一鬧,驚得忘了說話。

  梁蕭精神陡振:「好,既然來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該有個了斷!」想著熱血盡沸,大步出門,他心知蕭千絕聽到五寶嘯聲,轉眼即到,只恐打鬥時誤傷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蕭身後,見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裡去?你小子害怕蕭大爺,想逃嗎?」一爪拿向梁蕭,梁蕭也不轉身,目光微側,似往後看,袖裡夾掌,飄拂擊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顧」。據說三國名將周瑜擅長音律,樂師彈奏稍有錯誤,必然回頭顧視,是以時人稱作「曲有誤,周郎顧」,這一招出自石陣中的「將相境」,看似悠閒,威力奇大。只聽「哧」的一聲,胡老千將梁蕭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卻被梁蕭一掌切中,半條膀子盡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鐵鑭,一招「巨靈開山」向梁蕭劈下。梁蕭一轉身,雙掌倏合,將鐵鑭夾住,運勁一扭,胡老千欺梁蕭內力不足,正想挺鑭直進,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驚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鑭後躍,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媽的,如意幻魔手!」

  梁蕭握鑭在手,甚覺沉重,卻聽胡老一罵道:「沒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麼著?老子看他偷學了蕭大爺的功夫,哼,逮著他,蕭大爺一定有賞。」胡老千一聽,大覺有理,他的鐵鑭本是一對,於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們搶功,猛地躍上,揮鑭喝道:「小子偷學武功,還不束手就擒?」

  梁蕭微微一笑,忽地鑭作刀勢,倏地劈出,只聽「錚」的一聲,雙鑭相擊,火星四濺,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羅滅世刀。」小眼狠瞪梁蕭,怒道:「你這小子偷學的還挺多?」梁蕭笑道:「你認識得也不少,且看這招。」鐵鑭飛轉而出,胡老千叫道:「轉輪劍。」揮鑭擋住,梁蕭轉身一掌掛出,掌風掃過胡老千面門,他一跳而出,嚷嚷道:「驚雀掌,驚雀掌!」

  一時間,梁蕭招招式式,儘是黑水武功。蕭千絕少時武功駁雜,後來漸趨精純,創出更厲害的功夫。但厲害是厲害,卻委實難練,蕭玉翎身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籌,學他的頂尖武學,殊難精進。蕭千絕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後來蕭玉翎心痛兒子,也不計繁雜,一股腦兒傳給梁蕭。

  「中條五寶」為蕭千絕效力日久,有時立了功,蕭千絕興之所至,便傳他們幾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認得不少招數,但看到後來,一些武功他也說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確是黑水絕學無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軟腳酥,一迭聲叫道:「胡老一,斷定這廝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時也覺拿捏不準,支吾不言。

  胡老千見他存心推托,氣得哇哇怒叫,忽見梁蕭手舞足蹈,撲將上來。胡老千識得這招,叫了聲「天魔舞」,揮出鐵鑭拆解,誰知梁蕭鐵鑭直搗中宮,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驚,要知此時他鐵鑭揮出,不及收回,當下憋一口氣,將勁力運到胸口,想要硬當鐵鑭。不料梁蕭這一刺卻出自「歸藏劍」中「巽劍道」,巽者風也,迅疾飄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間卻刺中胡老千氣海穴。胡老千頓時氣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來梁蕭反覆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見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還是。」誰知梁蕭突然來一招「歸藏劍」,胡老千措手不及,頓吃大虧。「中條五寶」平時雖然內訌鬥氣,當真遇了外敵,卻是一致對外。胡老千剛剛倒地,便聽怪叫連聲,胡老十、胡老萬抽出兵刃來攻梁蕭,胡老一、胡老百卻來搶人。

  胡老十使一支鑌鐵手。胡老萬則用一支三尺長鐵帆。梁蕭鐵鑭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變為「師劍道」。師者兵也,易云:「剛中而應,行險而順」。胡老十的鑌鐵手既能點穴,又能當鐵錘,靈巧剛猛兼而有之,「師劍道」合於兵法,剛柔並濟,奇正相生,恰能克制他的鑌鐵手法。不出數招,胡老十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幸得胡老萬不時支援,才免敗落。

  又鬥數招,梁蕭兵行險著,一鑭掃向胡老萬,胡老萬鐵帆斜掛,鎖他鐵鑭,怎料一掛落空,心叫不好;梁蕭騙開鐵帆,奇招突出,一鑭擊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脫手,大叫一聲,向後跌出。胡老萬眼見梁蕭身後空虛,鐵帆向他背心刺來。梁蕭擊退胡老十,趁勢跨前,立地轉身,招式坤坎易位,變做「比劍道」,「比」者地上之水,劍招頓顯江海之象,鐵鑭搭上鐵帆,一轉一劃,盪開鐵帆,然後刷刷刷三鑭,刺他前胸。胡老萬鐵帆被擋在外門,不及收回,手忙腳亂間,來抓鐵鑭。但梁蕭變化詭奇,胡老萬一抓無功,奪的一聲,大腿挨了一鑭,慘號倒地,只怕梁蕭趁危下手,急急著地翻滾,邊滾邊道:「快來快來,渾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見此情形,又驚又怒,他們素來不守什麼武林規矩,頓時呼呼喝喝,一擁而上。梁蕭力鬥兩人,已然吃力,驀地五人齊至,哪裡還有還手餘地,唯有仗著「坤劍道」全力死守。

  阿雪見勢不妙,情急智生:「對啦,我叫公羊先生來幫哥哥。」她才一轉身,眼前烏光忽閃,現出一隻黑色巨虎,四爪踞地,雙眼銅鈴也似,發出幽幽綠光。阿雪遭這一嚇,幾乎叫出聲來,再一看,只見虎背上還坐著一個黑衣人,臉色蒼白,三綹黑鬚隨風飄散。阿雪心兒劇跳,顫聲道:「你……你是誰?」那人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掛梁蕭,無暇多問,又叫道:「公羊先生……」話未說完,也未見黑衣人動彈,卻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頭,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聲。只聽那人聲如悶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偽,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嗎?」黑衣人掉頭一看,只見一個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聳,嘿然道:「老窮酸,你弄什麼玄虛?」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頭黑虎後肢踞地,仰天怒嘯,嘯聲遠遠傳出,一時山鳴谷應,萬獸臣服。

  中條五寶聽到嘯聲,齊齊後退,高叫道:「蕭大爺!蕭大爺!」棄了梁蕭,一躍而上,望蕭千絕拜倒。蕭千絕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個打一個,好痛快麼?」中條五寶聽得心頭發寒,胡老一顫聲道:「難道、道、道他、他、他、是蕭大爺的後、後、後、後輩?」

  蕭千絕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聯手對付一個無名小卒,成何體統?」中條五寶聽說梁蕭不是他的後輩,心頭一鬆,胡老一忙道:「這賊養的坯子會蕭大爺的武功,定是偷學來的……」話未說完,蕭千絕忽地抓住他的後領,閃電般一擲,胡老一去若隕星,一頭扎進雪裡,腦袋穿透二尺積雪,撞著石塊,嗷嗷慘叫。其他四寶不知犯了什麼事,渾身穀觸,磕頭猶如搗蒜,只聽蕭千絕厲聲道:「都給我滾吧。」中條五寶應聲而動,好似五個圓葫蘆兒,骨碌碌著地滾了起來。阿雪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千絕怒哼一聲,手底運勁,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來。卻聽蕭千絕喝道: 「誰讓你們這般滾了?」中條五寶一呆,躺在地上,齊聲問道:「那該怎麼滾?」蕭千絕沒好氣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中條五寶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梁蕭見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蕭千絕,你欺負小女孩兒,臉皮都被狗吃了嗎?」 蕭千絕眼內精光一閃,嘿然道:「好,給你。」說著將阿雪舉過頭頂,呼地擲出。阿雪只覺耳邊風聲呼嘯,眼前景物一閃而逝,一時身不由主,失聲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蕭心知蕭千絕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將鐵鑭一插,雙手托出,但覺阿雪方一入懷,如山力道急湧而來,不由噌噌噌連退三步,驀地大喝一聲,馬步陡沉,堪堪穩住,正欲收勢,忽覺胸口一悶,跌坐在地,心中一時駭然。蕭千絕冷笑道:「小子就這點兒能耐麼,哼,也給老夫滾遠些。」梁蕭一咬牙,眼中透出決絕之色,放下阿雪,沉聲道:「阿雪,你回觀裡去,無論發生何事,也不許出來。要麼從今往後,我都不理你。」阿雪從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心兒亂跳,點一點頭,走回觀內,依門觀望。

  梁蕭提起鐵鑭,朗聲道:「蕭千絕,我媽在哪裡?」蕭千絕此來尋的是公羊羽的麻煩,聞言眉頭一皺,不耐道:「老夫叫你滾蛋。」梁蕭情知今日一戰凶險絕倫,伸手入懷取出陰陽球,噙在口裡。想到父親死狀,驀覺熱血上湧,手中鐵鑭揮坤上震下,化作「復劍道」,這路劍招守多攻少,但守得嚴密,攻得犀利,當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實乃他當前能夠使出的最強武功。

  蕭千絕瞧得這招,雙眉一挑,微有訝色。呼吸間,那鐵鑭若長電掠空而來。蕭千絕冷笑一聲,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鐵鑭前端多了五根瘦稜稜的指頭,「嗡」的一聲,手臂粗的鐵鑭竟然彎了下來。

  梁蕭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歸元掌」發動,繞著蕭千絕疾走,忽地雙掌一併,搗他背心。蕭千絕也不回身,鐵鑭向後一封,噹的一聲大響,梁蕭雙掌拍中鑭身。這招「三才歸元」挾他渾身之力,鐵鑭受力不住,反向彎轉。常言道:「鐵反無力」,鐵鑭正反彎轉,頓時拗斷。梁蕭卻被這絕大阻力震退丈餘,重重跌下,一口鮮血頓時湧了上來。阿雪大驚失色,但梁蕭吩咐過,不敢出觀,只遙遙喚道:「哥哥,哥哥。」

  蕭千絕卻不追擊,袖手冷笑道:「小孽種,服了麼?」梁蕭臉色慘白,咕嘟一聲,硬生生將鮮血嚥了回去,但覺血中似有圓珠滾動,鑽入肚裡。恍然間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將陰陽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時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顆珠子算得了什麼,當即一跳而起。阿雪見他無恙,心中歡喜不已,忽見他將身一縱,又向蕭千絕撲上,一顆心頓又懸了起來,忖道:「這個黑衣老頭的功夫比鬼神還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過,為什麼還要打呢?」

  蕭千絕眼看梁蕭拳腳遞來,面上煞氣一現,厲笑道:「要死還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見你爹去吧!」左手一掄,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蕭躲閃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勁一掙,但蕭千絕手如鋼鐵,反而更緊,梁蕭又驚又怒:「這是什麼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時卻又往左了。」閃念間,蕭千絕右掌如電落下,耳邊傳來阿雪的驚叫聲。

  誰料蕭千絕掌到半途,忽地變了走向,往右拍出,只聽波的一聲,他側移一步,來人也退了一步,蕭千絕嘿笑道:「老窮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猶自掛著冰雪,不言不語,又是一掌揮出。蕭千絕也不硬接,一轉身,將梁蕭憑空掄起,向公羊羽揮去。公羊羽手腕一翻,變推為抓,閃電般拿住梁蕭左腕,袖間青光一閃,夭矯而出,竟是一柄極薄的軟劍,凌空弄影,直刺蕭千絕胸前諸大要穴。

  這一劍極得歸藏之妙。蕭千絕識得厲害,當下右手揮出,五指伸曲不定,剎那間也不知變了多少種手法,只聽錚錚之聲不絕,公羊羽這一路神妙劍招盡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頭暗凜:「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進了?哼,你有精進,窮酸便無精進嗎?」 正要舉劍再刺,忽覺一陣陰寒之氣,自梁蕭手腕處直逼過來,瞬息間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驚:「糟糕,蕭老怪不顧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拚鬥內力!」心念未絕,蕭千絕手掌宛若行雲流水,飄然劈來。公羊羽一個翻身,右手揮劍迎敵,左手則浩然正氣湧出,透入梁蕭體內,與蕭千絕的「太陰真氣」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蕭體內生機必被「太陰真氣」蠶食殆盡。當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這至陰至毒的真氣,氣絕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過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師,公羊羽又素來自負,對方不拜,他也不願點醒,加之當時一心追蹤了情,無意久留。後來得知文靖擊退蒙古大軍,飄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勝,欲要尋他傳己衣缽,但江山茫茫,終沒找到,只得無奈放棄。

  哪料今日突來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慟,加之了情終不肯回心轉意,頓覺心灰意冷,動了輕生之念。蕭千絕到來時,他也當真紋絲不動,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蕭與蕭千絕動手,梁蕭寧折不屈,終令蕭千絕動了殺機。公羊羽不願梁文靖就此絕後,終於違誓出手,誰知蕭千絕一動手便用出這等拚鬥法子,叫他騎虎難下。

  二人內力本在伯仲之間,蕭千絕借物傳功,傳得越遠,勁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發,浩然正氣便如驚濤駭浪,將太陰真氣逼到梁蕭的「手少陰心經」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氣也成強弩之末,再難寸進;蕭千絕立馬催勁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卻,卻在「手太陰肺經」 處守住,待蕭千絕攻勢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氣,繞過梁蕭帶脈,循「足厥陰肝經」 斜上,再由「手少陽三焦經」向蕭千絕攻到。蕭千絕但覺掌心一熱,忙運勁穩住,催內力經「手太陰肺經」回擊,公羊羽只感對方內力倍增,無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蕭千絕卻趁機分出內力,循梁蕭「足少陰腎經」攻出,經「手太陽小腸經」偷襲。但此著原在公羊羽料中,當即回勁守住,然後急催勁力,一氣將「太陰真氣」逼出「手少陰心經」。一時間,二人以梁蕭體內大小經脈為為戰場,兩般內力若兩軍相對,進退攻守不已。

  兩人這一手拚鬥內功,另一手也未閒著,各施平生絕學,「歸藏劍」對上了「天物刃」,指劍交擊,錚然不絕;兩人騰挪之際,兩隻手拽著梁蕭,將他掄得跟風車一般,不過皆用巧力,未施剛勁。公羊羽是怕用力過度,拉壞梁蕭;蕭千絕則以為損傷梁蕭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讓他身子不毀,才見功夫。若非如此,梁蕭毫無抵禦之能,任中一人運勁拉扯,便能將他撕成兩半了。

  但梁蕭成了兩大絕頂高手角力的鬥場,那般滋味委實無以描述,兩股奇門真氣好似一對狂龍,在體內進進出出。梁蕭身子忽冷忽熱,忽輕忽重,經脈歷經酸麻癢痛、沉澀輕滑諸般滋味;最厲害時,百脈中既似蛇蟻爬動,又如鋼刀刮削。梁蕭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脈受制,無力可施,片時間,他兩度昏厥,又兩度難過得醒轉過來。

  阿雪倚著門,瞧得驚心動魄,但場上兩人的武功,遠遠超乎她想像。此時,公羊羽內力運轉已久,滿身冰雪化為水汽,渾身白氣蒸騰,好似籠罩在雲中霧裡,加之衣袖飄搖,宛然神仙中人。梁蕭模樣則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紅之色交相滲透,詭異萬狀,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擔心,又覺驚奇。

  公羊羽和蕭千絕兩般內力在梁蕭體內交相追逐,無所不至,鬥到「足陽明胃經」處。公羊羽忽覺蕭千絕內力陡漲,心中咯登一下,急催內力抵擋。同時間,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驟然增強,大為驚怒:「老窮酸慣於後發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對方深淺,早已成竹在胸,有了應對之法,誰料此時對方內力驟增,兩人心驚之餘,方寸大亂,各各提升內力,你長一分,我長一分,一時各不相讓,內力交相攀升。

  既專注於內力,兩人招式漸緩,初時尚有攻守,漸漸越鬥越慢,後來過上許久,方才換上一招半式;鬥到最後,兩人全然由動而靜,唯有頭頂白氣蒸騰,凝成一線,心中各各驚疑,暗想對方內力遠勝自己,只須攻來,自己必敗無疑,但不知為何總不見動靜,堪堪維持眼前的僵局。

  他們哪知,梁蕭無意間吞下「陰陽球」。兩大高手的內力鬥至「足陽明胃經」後便齊齊注入球中。「陰陽球」入而不足,出則有餘。兩人都覺得對方內力驟然變強,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渾身內力,一時間,兩股絕世內力在「陰陽球」中糾纏往復,自球內源源傳出,散向梁蕭四肢百骸、週身經脈。不過,若非兩大高手內力相若,在陰陽球中形成均勢,梁蕭早已經脈爆裂,一命歸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覺內力纏鬥處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蕭千絕的內力也隨之一弱,公羊羽緩過一口氣來,喘聲道:「蕭老怪。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孫,經此折磨,怕是已成廢人。也罷,就算窮酸輸了!你我同時撒手,留他一條性命!」

  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變弱,心中大疑:「老窮酸的內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為何放手不鬥?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觀,只見梁蕭面肌扭曲,渾身痙攣,肌膚多處迸裂。他雖然心硬如鐵,此時也微微一軟:「罷罷罷,他終歸是玉翎的兒子!」口中卻冷笑道: 「臭窮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贏,也要贏個清楚明白,什麼就算你輸了,此屁臭不可聞。」

  他說一句話,便散去兩成功力,公羊羽也隨之散功,待得蕭千絕將話說完,二人同時撒手。梁蕭撲通一聲落到地上,緊閉雙眼,全不動彈。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觀外,抱著梁蕭失聲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卻覺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淚呼喚,梁蕭卻閉著眼,一聲不吭。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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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30:17 |只看該作者
  公羊羽見觀外鬧得天翻地覆,梁蕭又成了如此模樣,卻只有阿雪出來,玄音觀內全無動靜,隱覺不妙。忽聽蕭千絕揚聲道:「老窮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來讓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慫恿徒弟,傷了我大弟子蕭冷不說,還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尋你五年,今日要麼我蕭千絕躺在華山之巔,要麼公羊羽從今除名。」說到這裡,卻見公羊羽定定瞧著道觀門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騰,一揮袖,掌風若刀,飄然掃來,公羊羽閃身避過,還了一劍,忽向阿雪叫道:「那個小道姑呢?怎沒見她出來?」阿雪一愣,道:「你問啞兒麼?她和了情道長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啊喲,渾丫頭,你怎不早說?」他慌亂至極,劍法頓顯破綻,吃蕭千絕一掌掃中肩頭,幾乎摔倒,匆匆挽了兩個劍花,逼退蕭千絕,然後倒曳寶劍,發足狂奔;蕭千絕才佔上風,便見他不戰而逃,不由瞪圓雙目,怒喝道:「打不過就逃麼?」銜後緊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風,一起一落,便不見人影,那頭黑虎見主人走了,也吼叫一聲,緊追上去。

  阿雪懷抱梁蕭,但覺他渾身時冷時熱。冷若寒冰,熱如火炭。心中又驚又怕,將他抱回庵中,放於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無。

  梁蕭昏沉之中,時而夢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爐,時而夢到懷抱冰雪,置身寒潭,時而火龍飛空,時而冰蟾出海,諸般幻象紛至沓來。猛然間啊呀一聲,睜開雙目,阿雪扭頭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麼?」梁蕭呼吸急促,嘴裡嗚嗚嚕嚕,一雙眸子轉個不停。

  阿雪大急,搖晃他道:「哥哥,你說話呀?」梁蕭此時體內陰陽龍戰,六識皆閉,睜眼不能視物,張口不能說話,有耳無法聽聞。只覺體內真氣天翻地覆,卻無半點法子。阿雪見他模樣古怪至極,又是吃驚,又是害怕,伸手撫摸他臉,眼中流淚道:「哥哥,你倒是說話呀!」

  梁蕭只覺乍冷乍熱,觸覺盡失,不知有人撫摸;聽覺也失,聽不到說話之聲,唯有巨響如雷,一下下敲擊耳鼓。混亂間,他忽地將手一揚,推在阿雪肩上,這一推力大無比,阿雪摔出一丈有餘,重重撞上牆壁,當即委頓不起,眼睜睜瞧著梁蕭跳將起來,不擇東西,一頭撞在牆上,道觀牆壁為泥土所築,並不十分堅固,經他一撞,頓顯出一個人形窟窿。梁蕭滿臉是血,跌跌撞撞衝到雪地之中。

  阿雪掙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鮮血,從窟窿中爬將出來,卻見梁蕭四肢蜷縮,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來,手足並用,爬到他附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遙遙喊道: 「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邊叫邊哭。梁蕭卻似全無所聞,腦袋直直鑽進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紛紛飄落,片刻工夫,便將他埋入雪裡。阿雪伸手去拉,剛觸及梁蕭肌膚,便覺指尖一麻,如遭針刺,頓時縮了回去,心中驚訝,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蕭千絕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內力對付梁蕭,便足以讓他經脈爆裂而亡,更別說是二人內力同施,來回衝擊了。照理說,梁蕭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內力偏是各走極端,一陰一陽,互相生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爭、卞莊得利一般。並且二人的內力經過陰陽球轉化,倍勝平日,仿如兩個公羊羽與兩個蕭千絕同時出手,為梁蕭伐毛洗髓,但因真氣來得太猛太急,梁蕭經脈氣血俱難承受。就如一個自幼貧賤的乞丐,突然得了萬貫家財,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亂,無心導引,唯有任其亂走,待得清醒之時,那兩股陰陽之氣已然奔突於四肢百骸之間,端端無法收拾。所謂陰陽相生亦也相剋,爭鬥起來,厲害之極。

  至此,梁蕭體內氣機旺盛得駭人,也混亂得可怕,唯有以獨特方法吐納導引,煉精化氣,方可調和陰陽。但梁蕭所練內功本非其法,吐納引導數次,反如火上澆油,陰陽二氣越來越盛,爭鬥更劇。一時間,梁蕭六識皆閉,神志錯亂,距離走火入魔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運氣尚好,混亂中橫衝直撞,撞破土牆,卻傷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滯塞,體內真氣失了外援,略略平復,梁蕭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聰明人,情急間明白要害,當下將頭扎入雪中,強行閉住呼吸。雖說口鼻阻塞也很難受,但呼吸吐納為內功之本,陰陽二氣失了外助,唯有左衝右突,尋找宣洩之地,好與天地之氣重新溝通。無形之間,反被逼入正軌,梁蕭神志更加清醒,尋思道:「原來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蕭漸然忍無可忍。到此之時,要麼窒息而死,要麼拔出頭來,再無第三條路子。但梁蕭方纔所吃苦頭,較之眼前窒息之感還要難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雙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盡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頭來,受那陰陽龍戰之苦。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蕭奄奄欲斃,氣絕在即,但便當此時,他驀覺身子一震,異樣知覺湧上心頭。剎那之間,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悉數洞開,窒息之感倏然煙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開倉見諸麻豆,五臟六腑歷歷在目。梁蕭驚詫萬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無計可施,坐地哭泣,忽見梁蕭渾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無形之力衝開,不覺大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就當這時,梁蕭六識豁然開朗,氣如江河流淌,暢快無比,猛地抬起頭來,叫道:「沒事啦!」但剛叫一聲,又覺經脈錯逆,氣血亂衝,心道:「不好。」雙手踞地,又一頭扎進雪裡。

  阿雪剛聽他說:「沒事了。」大為驚喜,不料梁蕭才叫了一聲,又鑽進雪中,不覺奇怪,叫道:「哥哥,雪裡有什麼東西麼?」梁蕭哭笑不得,細想緣由。但他哪裡知道,方纔他強閉呼吸,體內旺盛氣機無法宣洩,反覆沖決,終於在生死之間,衝開他週身毛孔,形成煉氣士夢寐以求的「龜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納。這本是極高明的境界,尋常人僅憑自身修煉,或許一生也無法達到。而達到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漸進,不難化解體內陰陽之爭。但梁蕭達到這一境界,全憑誤打誤闖,故而一用口鼻,體內真氣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亂來。

  梁蕭思索不透,一時別無他法,只好將頭插進雪裡,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裡觀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閉氣這麼長久,還能活麼?難道、難道哥哥已然死了……」想著這裡,心頭大駭,輕輕推了梁蕭兩下,梁蕭只顧思索方纔的奇事,無暇理會,阿雪頓覺自己所料不差,一時抱住梁蕭,傷心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大奇:「笨丫頭抱著我哭什麼?」但又不敢拔出頭來問她。阿雪痛哭半晌,尋思道:「哥哥一定已經死啦!我跟他相識一場,怎麼也不能讓他暴屍雪地。」拭去眼淚,正想抱起梁蕭,忽覺他肌肉柔軟,觸手生溫,大覺奇怪:「哥哥身上怎麼軟軟的,熱熱的,照理說,人死了,應該冰冷僵硬的才對,是了……他剛斷氣不久,身子還沒及冷……」 她一念及此,好生後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拚命拉你出來,你也不會死了……」一時越想越覺難過,越想越覺後悔,號啕大哭,恨不得也隨梁蕭一起死了。

  梁蕭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混賬丫頭,竟然咒我死。」卻聽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來,欲要搬動他的身子。梁蕭心道:「這笨丫頭真要埋了我麼?當真豈有此理。」忽覺阿雪又放了手,嗚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見不到他了,須得在他身上尋個物事,好好放在身邊,時時記掛。」說罷又覺傷感,嚶嚶哭泣,梁蕭心口一熱,尋思道:「她待我當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脫險,將來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負。」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會兒,伸手探入梁蕭懷裡,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陣,忽地看到一隻紅銅墨盒,掀開一看,卻見其中盛著一包油紙,不由心中大奇:「這是什麼?」展開一看,但見一張玉版素箋,上書文字。阿雪生來笨拙,沒有一目數字的能耐,看書總是邊看邊念,當下也一字字隨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輪轉,永無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向日聖人為《周易》,至陽中生陰,老莊為《道德》,至陰中見陽。陰陽和合,乃為之氣,氣者混沌之本體,道德之根源。余修煉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贈有緣……」

  阿雪念到這裡,哽咽歎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說什麼?但這個東西,不大適合作為紀念……」話未說完,忽見冰雪紛飛,梁蕭猛然跳起,阿雪嚇得失聲尖叫,卻聽梁蕭大聲叫道:「繼續念,繼續念!」只叫了兩聲,氣機忽亂,又一頭扎入雪中。

  阿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還活著嗎?」梁蕭不能作聲,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蕭尚在人間,忍不住揮舞雙手,咯咯咯歡笑不已。笑了一會兒,卻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將頭埋在雪裡,不覺氣悶嗎?剛才嚇死我了……」梁蕭雙手比劃,示意她不要廢話,快往下念,他聽了方纔那段話,隱約猜到這《紫府元宗》是一部記載煉氣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體內那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目觀鼻者鼻觀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轉運轱轆度精魂 ……」話音方落,梁蕭一躍而起,依言盤膝作跏趺坐法,雙手交叉於頸下,雙目微闔,意存膻中,氣走頭頂泥丸穴,轉行背後轱轆關。阿雪見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與自己所念有關,當下也不怠慢,繼續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詩句寫出。《入定》、《洗心》兩篇講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驚傷雜念,如何在諸脈之間運轉氣機,調和陰陽,言詞雖然晦澀,但梁蕭悟性極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指的是「心中觀影」之法,壺即指心,「身在壺中」,即心中想著自己影像:「兩不知」、「無人識」則指身外無物,天地兩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講的是打坐之法,雙腿若老樹盤根,作跏趺坐法,雙手成樹枝交叉之象,但須得緊貼下頜,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後面大多相類。

  梁蕭邊聽邊悟,邊悟邊練,練完《洗心篇》,全身真氣,宛若粒粒珍珠,在諸經百穴中流轉不定,一一納入丹田,頓覺心氣平和,呼吸悠長,一時再無窒礙。原本這兩章別人來練,少則七八月,多則十餘載,而且未必有成。梁蕭卻無意間臻至「龜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門自然容易得多,短短兩個時辰,竟成全功。

  阿雪見梁蕭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歡喜,說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聽好啦,上面說:九九桃花生洞闕,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牙自長成……」 梁蕭張開雙目,奇道:「阿雪,你胡亂念些什麼?」

  阿雪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照著上面念的,一個字都沒有錯!」梁蕭接過紙箋,仔細觀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頓時眉頭緊蹙,半晌不語,阿雪心中好奇,問道:「哥哥,這些話什麼意思啊?」梁蕭搖頭道:「這裡的詩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誰還想得通?」梁蕭失笑道:「傻丫頭,你高估我了。這位前輩既然如此寫,想來總有人想得通的。前兩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難明白。但從這一章起,卻出現了許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約是某種術語,便好比數術中的勾股方圓、商方實法,不懂這些術語,就沒法知道這位前輩的真意。」阿雪道:「那怎麼辦呢?」眉頭皺起,很為梁蕭著急。

  梁蕭再往下看,只見《初九篇》之後,還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燦爛、胎息、辟榖、仙遊、歸真」九篇,一篇較一篇艱深,詞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這位撰文的前輩當真憊懶,總愛設些古怪謎題考人,先有純陽鐵盒,再有陰陽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並未發現作者之名,而且既無純陽二字,也無呂洞賓的字號。看來呂洞賓鑄盒之說,當真是世人誤傳了。

  梁蕭思之不透,歎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這《紫府元宗》實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兩篇,已能化解我體內亂走的真氣。聽羽靈說,若是練到後來,能夠遣鬼運神,成仙飛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飛昇了,阿雪一個人留在人間,豈不寂寞,幸虧他沒看懂後面。」想到這裡,心中竊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這笨丫頭,又傻笑什麼?嗯……阿雪,你受傷了麼?」阿雪回過神來,方覺肩頭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蕭一掌,傷得不輕,後來迭逢異變,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蕭內疚,便道:「沒有。」 梁蕭哼聲道:「你一撒謊就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頭揉著衣角。

  梁蕭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將陰陽球吞入腹中,恐有後患,但他凝神內視,卻未覺出半點陰陽球的痕跡,沉吟良久,恍惚記起公羊羽和蕭千絕相鬥之時,體內似有什麼物事爆裂開來,此時想來,約摸是兩大高手內功太強,陰陽球不堪重負,或是碎成齏粉,或是化為灰燼了。

  梁蕭明瞭緣由,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抱起阿雪,入觀為她療傷。阿雪經過這一日一夜的折騰,疲倦已極,療傷未畢,便已沉沉睡去。梁蕭將她置於枕上,小心蓋好被子,傍著坐下。想到此次死裡逃生,暗自慶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報,又覺慚愧茫然。

  梁蕭悲喜交集,心潮難平,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睡態嬌憨,惹人憐愛,不由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心裡卻不知為何,浮現出花曉霜的影子。他當初爭奪純陽鐵盒,全是為了她的痼疾,而今陰陽球已毀,只怕對曉霜痊癒大為不利。梁蕭想著,憂心忡忡: 「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讓曉霜永受寒毒之苦麼?」癡癡想了一陣,定神再看時,只見阿雪嘴角含笑,濃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鏡子,微微顫動,想是夢裡見了叫人歡喜的物事。梁蕭不覺莞爾,想起那夜在船上,柳鶯鶯的睡姿也彷彿如此,情狀依稀,人卻已非了。剎那間,他只覺胸口似被千萬根鋼針刺透,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不由忖道:「也不知鶯鶯隨了雲殊,可還歡喜麼?睡夢裡還會帶著笑麼?」

  此時屋外風雪更急,狂風夾著雪花,扑打著窗欞。悶沉沉的雷聲,自北方滾滾而來。梁蕭怵然驚覺,長長歎了口氣,以入定洗心之法,盤膝靜坐,漸漸的,耳邊風雷遠去,只餘落雪的聲音。

  阿雪醒來時,心中還滿是歡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著船兒,跟梁蕭一起唱歌釣魚,摘菱採蓮。她癡癡想了一陣,忽聽屋外傳來呼嘯之聲,便忖道:「雪還在下麼?」 掀開被子,走出觀外,卻見紅日高掛,瑞雪已晴。梁蕭在雪地中縱橫騰挪,進退間恍若閃電,雙掌起落之間,發出怪異嘯聲,但奇的是,他手足揮舞甚劇,身邊冰雪卻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將勁力盡皆蘊於體內,並不洩出半點。

  梁蕭身法越變越快,阿雪初時尚能看清,但不一陣,便見他一人幻出雙影,再一晃又變出四個影子,人影越變越多,至得後來,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個梁蕭在場上奔走。阿雪看得頭暈眼花,失聲叫道:「哥哥,別走啦,我眼都花啦!」突聽得梁蕭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卡喇一聲巨響,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折成兩截,樹冠轟然墮地,攪得積雪漫天。

  阿雪拂開眼前濛濛細雪,卻見梁蕭凝立雪中,兩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見那株大樹斷裂整齊,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驚喜道:「哥哥,你變厲害啦?」梁蕭點頭笑道:「是變厲害啦,方才走到『九九歸元步』,三才歸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 「那恭喜哥哥啦。」梁蕭望著她,眉間透著憐意,溫言道:「你傷好些了麼?外面風大,可別涼著。」阿雪見他眼神溫柔,不覺雙頰火紅,心兒劇跳,忙低頭道:「哥哥餓了吧,我……我做飯去。」飛也似跑回觀裡。

  梁蕭看她背影,啞然失笑,他盤膝坐下,拾起一根斷枝,在雪上畫出九宮圖,尋思道:「易數有雲,九乃數之極,走到『九九歸元』之境,已臻這路掌法的極致,但我為何總覺有些遺憾,莫非是多心了麼?」他想了一陣,忽又忖道:「所謂九乃數之極,不過是古人之言,難道九九之外,便無其他?」一涉數術,梁蕭靈思捷悟,層出不窮,當即試著推演,哪料推了半個時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數來,這一百個數字,縱橫斜直,十數相加皆為五百零五,梁蕭推到這裡,吃驚之餘,又覺茫然。

  此時阿雪叫他吃飯。梁蕭只好暫且放下。用過飯,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從旁看了許久,全不明白,她大覺無趣,便燒化冰雪,讓梁蕭脫下衣衫,自行洗滌去了。

  梁蕭苦思半日,又推出個奇特「四四圖」。依照九宮之義,四四圖只能一行數、一列數、對角之數相加之和相等,而他這個四四圖,卻不論縱橫曲直,任何四個數之和均為三十四,與九宮之義大相逕庭。梁蕭稱其為「無所不能圖」,而後又陸續推出五五數、六六數的「無所不能圖」。到此之時,梁蕭驀地跳出九宮圖的拘絆,縱極神思,當真無所不能了。(按:九宮圖這種巧妙的數字集合,現代數學沿襲阿拉伯數學的稱謂,統稱為「數碼幻方」。古代中國則叫作「天地縱橫圖」,在這方面,中國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數學家楊輝,他推演到「百子圖」,但卻沒有脫離九宮圖的模式。總的說來,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數學家成就最高,文中的「無所不能圖」被現代數學家稱為「4 階全對稱形」,就是出自與梁蕭同時代的阿拉伯數學家之手。)

  梁蕭解開難題,微微歎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數術何嘗不是如此?數術之道,本就是無窮無盡,這便叫做道無涯際麼?」他想起當日在蘇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語,自語道:「老和尚曾說,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我,若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練一輩子,也無法技進乎道,總是在圈子裡轉悠。這個圈子,莫非就是九宮圖麼?嗯,不對,石陣武學包容數術,可不全是九宮。況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厲害多多,說到算數,可是算不過我,更不會知道這『無所不能圖』。」

  阿雪見他忽而苦惱,忽而歡喜,忽而沉默不語,忽而唸唸有詞,終於忍不住好奇道: 「哥哥,你想什麼呀?」梁蕭笑道:「很深奧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蕭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麼?」阿雪喜道:「好呀!」梁蕭道:「我最厲害的武功,俱都不離數術,所以你要學我的功夫,便要先學數術。」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學。」

  梁蕭用松枝做了幾支算籌,自最基本的「加法五術,減法五術」開始教起,說完出了十道題,讓阿雪計算。阿雪連算四次,皆不正確。梁蕭耐著性子又講了兩遍,她仍是不對。梁蕭微覺生氣,問道:「你聽我說話了麼?」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拚命點頭:「聽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蕭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講一遍,怕她還不明白,講完又問:「這次聽懂了麼?」阿雪茫然搖頭。梁蕭眉頭大皺,道:「怎地這樣笨?」 阿雪聽到這話,眼圈一紅,低頭道:「我……我本來就笨啊!」梁蕭方覺自己話說重了,便寬慰她幾句,再耐著性子慢慢講解。講了許久,阿雪總算有些開竅,十題中對了兩題,卻錯了八題。

  梁蕭拿著算稿,陰沉沉不發一言。阿雪低著頭,心裡打鼓,才聽梁蕭吐了口氣,道: 「唉,罷了,你過來,我給你說錯在哪裡。」阿雪一顆心才落了地,慢慢靠過去,聽他講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學,折騰了三天。這天講到簡算法,梁蕭反覆講了七八遍,阿雪算罷,遞上算稿,梁蕭一看,竟然全都錯了,當真忍無可忍忍,騰地站起,想要大發雷霆,但見阿雪怯生生的模樣,又難開口,只得將算稿一摔,扭頭出門。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門外,卻不見梁蕭人影。她心中悲苦,轉回書齋,撲在桌上大哭一場,哭完之後,拿起算稿繼續計算。她天資雖鈍,個性卻頗堅韌,雖然屢算屢錯,卻是屢錯屢算。

  到了晚飯時分,梁蕭方才回來,神色雖然緩和許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擺好飯菜,怯怯地將稿紙遞給梁蕭。梁蕭一看,九題中對了兩題,算是略有進步,但仍與自己心意相去甚遠,當下也不誇她,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歎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飯的本事用一半到算術上就好啦!」

  他見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著作甚,吃飯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對了麼?」梁蕭不忍教她失望,強笑道:「都對啦。」阿雪歡喜之極,坐了下來,舉起碗筷,吃得興高采烈。梁蕭看她模樣,忖道:「數術之機瞬息萬變,看來以她的天分,不合這個路子,媽常說:」牛羊吃不了肉,雄鷹不會吃草『。我強行教她,自討苦吃罷了。「他想通這節,不再逼阿雪學算,轉而傳授黑水武功。阿雪見不學數術,心中納罕,但她天性純良,梁蕭既有主張,也不違拗。何況數術於她而言,較之學武還要難上百倍,與其算術,她寧願學武了。所幸她武功頗有根基,學起來倒也沒讓梁蕭十分生氣。

  過了兩日,觀中蔬果肉米用盡。兩人一塊兒下山採買。走上山道,梁蕭想起一事,道:「鉉元劍還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會兒下山,記得尋個鐵錘和鑿子,把它弄出來。」 阿雪奇道:「拔不出來麼?」梁蕭道:「我試過好幾次,都沒拔出來。用力不當,恐怕弄折了劍刃。這些日子變故多多,竟忘了這事了。」阿雪笑道:「連那株大樹也被哥哥打斷了,難道還拔不出劍。」梁蕭聽她一說,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進,再去試試看,不成再用鑿子。」想著與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猶未轉過山梁,便聽一個公鴨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這次非要一舉奪魁,讓你們統統沒臉。」另一人道:「呸,老子還沒拔完呢,你一邊涼快去。」

  梁蕭心頭一驚:「這不是胡老萬和胡老千麼?這五個活寶,還沒離開華山?」只聽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兩個時辰了,還沒拔夠嗎?該讓胡老萬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這鬼劍還拔不出來,當初是哪個王八蛋刺進去的?」

  梁蕭一皺眉,對阿雪小聲道:「你在這兒別動,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們人多勢眾,打不過怎麼辦?」梁蕭笑道:「打不過逃得過吧!」說罷轉過山道,只見胡老千左腳立地,右腳踩在石壁上,雙手握住劍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寶橫七豎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見梁蕭,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圍了上來。

  梁蕭笑道:「中條五寶,蕭千絕讓你們回中條山,你們卻在這裡廝混!不怕被他剝皮抽筋麼?」他這一說,五個人頓覺頭皮發麻,東張西望,沒見蕭千絕現身,這才放下心來。胡老一道:「老子心頭不快活,你小子來得正好,讓老子揍一頓,消悶解乏。」說著就是一撲,梁蕭身子一側,胡老一撲了個空,心中奇怪,轉身叫道:「不許逃。」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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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32:19 |只看該作者
  梁蕭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們怎麼不快活?說來聽聽!」胡老百心直口快,說道:「老子難得出來,想逛逛華山再回去。哪知胡老萬發現這有個劍柄。他拔不出來,老子也拔不出來,大夥兒就來打賭,誰拔出來誰就是老大,日後都聽他的。結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蕭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嗎?」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雙手亂擺,齊聲道: 「不是不是,他是什麼東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萬道:「你憑什麼是老大,老子問你,一個手指頭多些還是兩個手指頭多些。」胡老一兩隻手伸出來一比,想了想道:「兩個多些。」 胡老萬冷笑道:「這就是了,老爹說,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萬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說蕭大爺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說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萬嗎?」胡老萬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老爹說萬比一大的。」 口氣卻虛弱了許多。

  胡老千嚷道:「你們爭個屁,老爹死後,中條五寶平起平坐,沒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媽明明說,她第一個生老子出來。」胡老十嚷道:「胡說,媽說第一個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對,老媽說是老子第一。」胡老萬怒道:「老媽從來分不清誰是誰,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個人爭持不下,又捉對兒廝打起來。

  梁蕭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劍柄,忽地運勁一抖,嗡的一聲,鉉元劍露出半截。梁蕭又驚又喜,再一用力,鉉元劍脫出石壁之外,劍身清亮,猶若一泓秋水。

  中條五寶聞聲停手,望了過來,但見梁蕭手握寶劍,無不張大嘴巴,兩眼發直。梁蕭反手一劍,鉉元劍入石尺餘,不由暗歎道:「我雖有長進,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 他徐徐拔出寶劍,笑道:「中條五寶,你們打賭還算數嗎?」胡老一忽地搖頭道:「老子在做夢。」摀住眼睛大喊:「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見狀,也跟著捂眼齊嚷:「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嚷了幾聲,胡老萬最先張眼,叫道:「不對不對,渾小子還在。」五個人對望一眼,胡老百哭喪著臉道:「胡老一,不是做夢,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梁蕭恨他們是蕭千絕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願賭服輸,我也不怪你們。世上言而無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當中條五寶說話跟放屁一般!」說著大笑轉身,中條五寶無不瞪眼咬牙,面紅過耳,彼此對望一眼,驀地撲撲通通,紛紛跪倒在地,澀聲叫道:「老大!」聲如蚊吶,顯然十分的不服氣。

  梁蕭見狀,大吃一驚:「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極。」正自急思對策,忽聽胡老一叫道:「中條五寶說話絕非放屁。日後你就是我們老大,但老子醜話說到前面,你讓老子幹別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萬萬不會做的。」其他四人連連點頭:「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蕭頭大如斗:「這一下弄巧成拙了,這五個賊廝鳥是蕭千絕的手下,如何能與他們為伍?」當即一言不發,舉步便走,中條五寶緊隨其後,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餓了,弄些吃的來。」梁蕭冷道:「關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給我們弄吃的。」梁蕭呸了一聲,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要我做老媽子,那搭樓梯上天,沒門!」忽見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條五寶見狀,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驥尾,紛紛拔足猛追。

  阿雪訝道:「哥哥,怎麼回事啊?」梁蕭顧不得回答,將她攔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條五寶邊跑邊叫,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六道人影疾若閃電,在華山道中飛瀉而下。梁蕭內力大進,但終究帶著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趕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視五人道: 「跟著我作什麼?」胡老十道:「老大……」梁蕭截口道:「不許叫我老大。」中條五寶一齊搔頭,道:「老大為什麼?」梁蕭厲聲道:「滾回中條山去,不要再煩老子,我決不會做你們的老大。」中條五寶對視一眼,心想當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會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見梁蕭拉阿雪進了山下鎮子,便牢牢綴著,打算問個明白。

  阿雪聽梁蕭說明緣由,忍不住笑彎了腰,梁蕭皺眉道:「笨丫頭你還笑,想氣死我麼?」 阿雪見他生氣,臉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這時間,忽聽身後喧嘩,掉頭一看,不覺皺眉。

  原來,中條五寶猜想不透,跟在梁蕭身後逛了兩步,忽見有賣燒餅的,五人只覺肚餓,一擁而上,一人搶了兩個,掉頭便走。賣燒餅的夫妻倆驚惶失措,一個來拉胡老百,一個去扯胡老十。

  這五個渾人雖霸道慣了的,但卻有一個規矩,即不理會女人。胡老十見那婦人撲來,輕輕閃開;那漢子卻是倒了大霉,著胡老百隨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這一推,那漢子便似騰雲駕霧一般,平平飛出,撞翻了燒餅爐子,口中溢出血來。

  胡老百也不以為意,轉身便啃燒餅,不防背心一麻,著人拿住至陽穴,提了起來。他心頭一驚,正要嚷嚷,忽聽眾兄弟道:「老大,老大。」轉過腦袋一看,只見梁蕭瞪著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燒餅?」梁蕭冷然道:「吃個燒餅也要打死個人麼?」胡老百一愣,反問道:「打死個把人有什麼了不得?」梁蕭見那婦人抱住漢子哭天搶地,漢子口中嗆血,顯是傷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揮手將胡老百一擲而出,胡老百凌空一個觔斗,輕輕巧巧站在地上,抓著燒餅大咬大嚼。

  梁蕭沒能將他摔著,微感失望:「我功夫尚還不足,若換了公羊先生或是蕭千絕,這廝萬無站住的道理。」想著轉過身子,扶起那漢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漢子頓時止了咳。梁蕭運轉內功,為他推拿數下,他內力雄渾,漢子疼痛大減,見妻子哭啼不住,便開口道:「婆娘別哭啦,都怪咱背了運,沒的招惹了煞星。」婦人聽他說話,又驚又喜,頓時止了哭,向梁蕭磕頭,梁蕭慌忙伸手,將她扶住。

  中條五寶見梁蕭給人療傷,均覺是討好的機會,各自掏出丹藥,一個道:「老大,老子這有『八寶金丹』。」另一個道:「老子這兒有『仙芝玉靈丸』、『飛燕清肺丹』……」 七手八腳,各色藥瓶遞了過來,甚至傷人的胡老百也遞上了三個丹藥瓶子。梁蕭挑了幾樣養肺的丹藥給漢子服下,以內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漢子便站起身來。

  梁蕭看他沒了大礙,便道:「阿雪,給他些燒餅錢!」阿雪時常購買物事,是以梁蕭將金珠銀兩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沒有啦,我都塞在啞兒包裹裡了!哥哥,你給他好了!」梁蕭一皺眉道:「都給了?」阿雪輕笑道:「是呀,我想啞兒要走很遠的地方,要花很多錢,是以將金銀都偷偷塞進去了,不過啞兒卻不知道!」

  梁蕭眉頭大皺,想了想,忽向中條五寶招手道:「跟我來。」中條五寶跟著他出了鎮子,梁蕭正色道:「你們真願我做老大麼?」五人齊聲道:「中條五寶說話算話。」梁蕭道:「好,你們須得依我兩件事。其一,我要你們從今往後,只許對付武學高手,不得與尋常人動手。」中條五寶心道:「這個不難。」便道:「一言為定。」梁蕭點點頭,道: 「其二,沒我應允,都給我閉上鳥嘴。」話音未落,中條五寶頓時嚷了起來。胡老一大聲叫道:「飯可以不吃,話不可不說。」胡老十道:「割老子舌頭可以,要老子閉上鳥嘴是萬萬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說話,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 「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說夢話的!」胡老萬不知從哪裡學來兩句,張口嚷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個嗓子變成五個。

  梁蕭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叫個不休,心中著惱,一揮手,冷笑道:「好,暫且隨你們,但若說錯了話。惹惱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中條五寶聞言大喜。卻聽梁蕭又道: 「我現在是老大了,你們的金銀銅錢,也該孝敬我吧!」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萬說道:「老子從不帶金銀銅錢,想睡就睡,抓來就吃,數錢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蕭恍然大悟:「我糊塗了,這五個蠢材不會算數,讓他們數錢算賬,豈非比登天還難。」想到這裡,大是喪氣:「如此一來,莫如找個大富人家,偷些則個……」念頭尚未轉完,便聽胡老一道:「要金要銀也甚容易,咱們立馬找個有錢人家,要麼偷些,要麼搶些。若老大喜歡漂亮娘兒們,老子也是手到擒來,不過,咱兄弟五個不大喜歡這個調調,老大你自家動手最好。」梁蕭方才動念,胡老一便將打家劫舍、姦淫擄掠全想齊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轉回鎮子,忽見前方四個少年提著棍棒奔了過來。這一照面,雙方均是一怔,梁蕭笑道:「你們四個,又來做什麼壞事?」

  這四個少年正是偷白驢「快雪」的那四人,聞言對望一眼,那圓臉少年道:「我們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們。」梁蕭點頭道:「好!」圓臉少年揚起桿棒,一指中條五寶,厲聲道:「你們打了我爹,就想逃麼?」梁蕭心頭一動:「難道那賣燒餅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條五寶兩眼齊翻,同聲道:「你爹是誰?」圓臉少年不知他們沒長心眼,早不記得打人之事,怒極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賴麼?」桿棒指定胡老百,揚眉道:「我聽人說了,動手的就是你這個挎喇叭的賊貨。」桿棒一揮,往胡老百劈頭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將棒梢拿住,圓臉少年猶如觸到銅牆鐵壁,只掙得面紅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聽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說過,不得與尋常人動手。」胡老百一愣,倏然鬆手。圓臉少年得了空,撲的一棒,打在他頭頂上。胡老百縱橫江湖,手下不知折殺了多少厲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陽,竟挨了一個黃毛小子的棍棒,心頭惱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動手,只是瞪眼怒道:「渾小子,你再打老子試試?」

  圓臉少年一棒得手,膽氣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撲撲又是兩棒,打在胡老百頭頂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試試?」圓臉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這張臭嘴。」呼呼兩棒,左右開弓,打在胡老百臉上。胡老百內功在身,這幾棒渾似給他搔癢。但疼痛事小,臉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罵,他罵得越難聽,圓臉少年打得越帶勁,其他三個少年也揮棒上前,各自運足氣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剎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雖然他張嘴咒罵,卻始終信守然諾,不用武功。

  其他四寶看得有趣,幸災樂禍,抱著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轉嘴舌,大罵四個兄弟。梁蕭見胡老百打不還手,不禁暗暗點頭:「此人雖非良善之輩,但一諾千金,卻也是性情中人。」當下上前一步,伸手攬出,眾少年雙手一熱,四條桿棒已到梁蕭手中。圓臉少年驚道:「你……你要架樑?」梁蕭笑道:「你們也打夠了!他若還手,別說你們四個,就是四十個也被打壞了。」他見眾少年神色中滿是不信,便將桿棒拋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鳥氣,聽得這句,如奉大赦,雙掌狂揮亂斫,四條桿棒猶未落地,已被他斷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雙手一搓,手中的桿棒頓然化為齏粉,他出得這口惡氣,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個小子命大。」

  那四個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渾身發抖。梁蕭揮手笑道:「還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卻聽梁蕭叫道:「慢著!」四人應聲停下,心頭忐忑,卻聽梁蕭道:「我問你們,這裡最有錢的大戶在哪裡?」四人面面相覷,其中那個白臉少年道:「是西華苑史家。」梁蕭點頭道:「你們帶我去瞧瞧。」

  四人答應,帶路走在前面,梁蕭一邊走路,一邊詢問四人姓名。原來那圓臉少年叫楊小雀。八字眉少年則叫李庭兒。另一個皮膚黝黑,雙目細長的少年姓王名可,問到那白臉少年時,那少年道:「我叫趙三狗,你叫我三狗兒好了。」梁蕭含笑道:「我叫梁蕭,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虧得你們拚力相救。」李庭兒汗顏道:「可惜對頭太狡猾,幾乎便失了手。」梁蕭擺手道:「無論成敗,諸位救命之德,我梁蕭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說話間,遙遙看見一座巨宅輪廓,三狗兒道:「那裡就是西華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麼事嗎?」梁蕭存心打劫,此來本為踩盤子,當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細看,只見那宅子方圓十餘里,上有箭垛,其內閣樓亭台,氣派軒敞。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揮動大錘,人人揮汗如雨,在鐵砧上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穀物,放到大車上,絡繹不絕。梁蕭看在眼裡,皺眉道:「這裡恁地忙碌,卻是做什麼?」

  李庭兒道:「史家是軍功世家,每逢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蕭只想取金盜銀,對主人身份並無興致,當下再不多問。忽聽胡老一道:「餓死啦,餓死啦。」梁蕭冷笑道:「你不是吃過燒餅麼?」胡老一怒道:「兩個燒餅頂什麼事,醬鴨肥雞倒還湊合。」梁蕭眉一挑,方要開罵,卻聽楊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餓了,咱們去張羅些食物來。」說罷又瞪了中條五寶一眼,哼聲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卻不是為了你們五個賊貨。」說罷又哼一聲,與三個夥伴逕自去了,留下中條五寶,口鼻喘氣,十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梁蕭見莊子邊有條小溪,當即尋石塊坐下,觀察西華苑地勢。不一陣,卻見三狗兒四人抱著狗肉米酒、還有熱騰騰的肉饅頭過來。中條五寶大聲叫好,全不客氣,摟過來大吃大喝。

  梁蕭謝過後,一群人在溪邊圍圈兒坐定,正自高談快論,忽地一彪人馬從身後衝來,當頭一人國字臉膛,蓄著八字鬍須,穿著珵亮皮甲,臂上歇了一隻海東青。其他人則背負弓箭,馬上掛著一些狐兔野雞,一道煙奔來,直衝到眾人面前。三狗兒等人急忙閃避,梁蕭卻雙眉一揚,便要動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轉馬頭,斜刺裡從河裡趟了過去,馬蹄撩亂,濺起無數水花,梁蕭等人躲閃不及,衣褲盡濕。

  那些騎士趟過小河,回頭瞧見眾人狼狽模樣,紛紛狂笑起來。梁蕭臉色一變,待那些騎士轉頭走遠,忽地彎身拾起一塊鵝卵石,嗖地擲出,正中那為首騎士的戰馬前蹄,那戰馬吃痛,驟然失蹄,將那騎士顛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那頭海東青受驚躥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眾騎士大驚,紛紛下馬扶起首領。那人血流滿面,對手下大聲咆哮,眾騎士檢視戰馬,卻見那匹波斯良馬前蹄虛軟,已然跛了。那首領心下生疑,回頭看去,卻見梁蕭與中條五寶背負著手,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況且雙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蕭等人即便搗鬼,也無此能耐,再說馬失前蹄也是慣常之事,一時連叫晦氣,由手下攙著去了。

  那行人進了西華苑,四個少年方才圍上來,李庭兒眉飛色舞,道:「梁大哥,這個史富通平日裡橫行霸道的,今兒竟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連聲稱羨。梁蕭坐下來拍開一個饅頭,問道:「這史富通是西華苑的主人麼?」李庭兒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門子主人,充其量是個小小管事。」梁蕭怪道:「一個管事就這般威風?」李庭兒道:「還有更威風的呢。這西華苑只是史家的別院,平日裡史家人都不來住,只用來囤積糧草,征丁納賦罷了。」

  梁蕭更奇,問道:「修了這麼大的房子,怎麼不住?」李庭兒道:「真定史家是當今世侯,家長史天澤南征北討,戰功無數,朝廷賞他的土地,從東到西數也數不清。這西華苑是他兒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卻是這裡的萬戶,上萬戶人家都歸他家節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戶,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趙三狗是他家的農戶,只用耕田;楊雀兒家雖是賣燒餅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納錢糧。故而史格就建了這個房子,平時儲備糧食,收斂賦稅,戰時便訓練兵馬,打造兵器。還怕百姓們不聽話,在屋子裡養了許多奴才,誰不聽話就打殺誰,凶狠得緊呢!」言下甚是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氣死人了,憑什麼我們給他打仗,幫他種田,還要挨打挨罵。」 趙三狗道:「就憑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馬!若有本事,咱們也學史天澤一樣,拿起刀槍,上戰場拚殺立功,掙個千戶萬戶,至不濟也弄個百戶什麼的,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個農戶,老實巴交,除了種田,就會編竹簍子,要打仗也是兵戶的事情,輪不到你家。」趙三狗被他戳到痛處,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種你跟我打,看誰更厲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誰怕誰呢!」中條五寶一聽要打架,跟著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龜兒子。」

  兩個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縮,頓時你來我往,在溪邊扭作一團。阿雪叫道:「別打了!」想要分開二人,卻被中條五寶橫身攔住道:「打架是漢子的事兒,娘兒們一邊涼快去。」五個人一邊阻攔阿雪,一邊慫恿道:「這一拳打得好。」「拿腳踢他孤拐……」 「唉,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吶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賣力,楊小雀和李庭兒說什麼也拉不開。這時間,遠遠走來兩個尋常村婦,一個年老婆子,一個中年婦人,兩人手中都端著木盆來溪邊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見這邊鬧騰,嚷道:「啊呀,趙四家的,你看!」婦人回頭一看,臉上露出驚怒之色。

  李庭兒聽得叫喊,側目看去,驚叫道:「三狗兒,不好啦,你媽來了。王可,你奶奶也來啦!」二人頓時停了打鬥,但都已衣衫破碎,臉手掛著血絲,眼見婆子和婦人提著捶衣服的木棒往這邊趕來,王可拔腿就跑,趙三狗猶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婦人叫道:「三狗兒!你敢跑?」趙三狗應聲站住。婦人趕上來,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兩棒,罵道: 「孽障,孽障,上次偷驢被踢得半死,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氣死我才甘心麼…… 孽障,畜生。」劈頭蓋臉,邊打邊哭了起來。

  趙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亂轉,躲避要害,卻不敢有絲毫掙扎。中條五寶見狀,紛紛嚷嚷道:「小子沒用,怎麼被娘兒們教訓?老子給你撐腰,不用怕!」梁蕭眉頭一皺,喝道:「統統給我閉嘴!」五人齊齊哼了一聲,但也不便過於違抗,只得暫且住口。

  那婦人只打得沒有了氣力,手腳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見王可跑得不見蹤影,只好悻悻返回,見狀拉開她道:「趙四家的,算啦,算啦!」趙四家的坐在溪邊,只是痛哭,趙三狗鼻青臉腫,呆了半晌,忽地跪下來,落淚道:「娘,您別哭了,三狗兒再也不敢啦。」 趙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說得好聽,但總是說了又犯。」她看見石上的酒肉,驀地喝道,「好呀,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這孽障。」舉棒又往趙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緊,怎麼也揮不下去。掉頭看去,但見一個腰挎寶劍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趙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蕭苦笑道:「這位嬸嬸,看我面子,饒了三狗兒吧!」趙四家的呆呆瞧著他,眉間有震驚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梁蕭看了趙三狗一眼,歎道:「你說話算話,當真不偷盜了麼?」趙三狗望了望李庭兒和楊小雀,面色遲疑。梁蕭忽地掉頭,對中條五寶道:「將王可帶來!」中條五寶應聲而動,馳足飛奔,激得足下冰雪滾滾,好似五道狂龍,遠遠遁去,頃刻間便沒了蹤跡,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那曾見過如此腳力,目瞪口呆間,又見遠處雪塵四起,中條五寶呼嘯而回,手中抓著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間,六人便在數丈之外,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脫手,王可頓如箭矢般飛了過來,王可嚇得失聲尖叫,王家婆子眼見孫子危急,也驚叫起來。梁蕭心中大罵,凌空抓住王可肩頭,居空掄了個圓,消去勁力,左手在他腰間一按,輕輕巧巧將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顆心始才落地,掄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 便要來打王可,梁蕭伸手格住,笑道:「罷了,罷了。」婆子見他氣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這位公子面上,饒你這一回。」王可面紅耳赤,囁嚅不言。

  梁蕭掉頭道:「三狗兒,我知你屢屢違背對娘親的諾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們若要偷盜,你也不能輸了義氣,對不對?」趙三狗被他說中心思,點了點頭。梁蕭臉色倏沉,朗聲道:「你們四個,全都給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無不心驚膽顫,撲通跪倒。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跪地發誓,從此以後,不許再干偷搶之事……」胡老百聞言笑道:「老大,你叫他們不偷不搶,你自己卻要去偷去搶。」梁蕭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麼?」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來西華苑踩盤子,今天晚上便要動手……」三狗兒四人聞言,紛紛抬頭瞧著梁蕭,梁蕭面皮一熱,探足挑起一塊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聽豁的一聲響,那塊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塊,撲撲撲分作八聲,先後陷入雪裡。

  眾人瞧得目瞪口呆。梁蕭吸一口氣,揚聲道:「從今往後,我梁蕭若是偷搶盜竊,便如此石。」雙眼一轉,瞪著中條五寶道:「你們五個也一樣,若有盜竊之事,也如此石。」 中條五寶哇哇亂叫:「這算什麼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麼。」「對呀,你放一個屁,老子也要聞嗎?」「不偷不搶,老子喝西北風嗎?」一時吵嚷紛紛,梁蕭忽道:「你們到底認不認我這個老大?若然不認,一概拉倒。」中條五寶聞言噤聲,滿臉晦氣。

  三狗兒等四人低頭商量一陣,楊小雀道:「梁大哥,我們有個念頭,大哥若是答應,我們從此再不偷盜;若不答應,你本領高強,一掌一個,打死我們吧!」梁蕭咦了一聲,道:「好,你說來聽聽!」楊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兒,四人中李庭兒最為精明,口齒也最便給,當即道:「方纔買酒肉時,我們合計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藝高強,我們見所未見,是以想拜大哥為師,學習武藝,日後為國效力,賺取功名,讓爹娘不再過窮苦日子。若是大哥答應,我們從此一心學武,再不偷雞摸狗,危害鄉里。」

  梁蕭眉頭大皺,心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何況年紀相當,怎能做他們的師父?」 但見趙四家的眼中滿是希冀之意,臉上淚痕,還沒乾透,心頭一軟,忽地掉頭道:「中條五寶!」五人道:「怎麼?」梁蕭望著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們老大麼?」五人想也不想,齊聲道:「屁話,中條五寶,說話算數。」梁蕭道:「我說話你們都聽?」五人齊聲道:「除了不許說話、跳崖自殺以外。」梁蕭笑道:「好,我便命你們五個,做這四個小子的師父。」此話一出,眾人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無稽的言語,一個個張口結舌,只望著梁蕭發怔。過得半晌,胡老百第一個跳將起來,叫道:「不成不成,這四個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們剝皮抽骨、細細地剁饅頭餡吃了。做他們師父?哼,你殺了老子好啦!」

  梁蕭點頭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個正好一人一個徒弟,誰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大。」其他四寶兩眼瞪圓,舌頭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蕭一瞧那四個少年道:「還不拜師?要我一個個按脖子麼?」四人對望一眼,只得向著中條四寶磕了三個頭,齊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中條四寶也對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淚來。胡老百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上躥下跳,哈哈大笑。阿雪歎了口氣,心道:「唉,哥哥可真會捉弄人,如此一來,這八個人的苦頭可就吃大啦!」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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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35:56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六章 赤毛之虎


  中條四寶這麼一哭,地上四人趴著不敢動彈,卻聽梁蕭道:「你們起來。」四人方才起身,一個個縮頭縮腦,好不心虛。梁蕭向中條四寶道:「你們四個在娘兒們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臉?」這話一說,中條四寶頓時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沒哭,老子眼裡進了沙子。」 梁蕭笑道:「廢話少說,你們各選一個弟子,好生教導,來日我來評判,看誰的徒弟教得最好,誰就最聰明。」中條四寶一聽,興致大起,適才的傷心頓時丟到了爪哇國去了,紛紛喜道:「好呀好呀,一言為定,誰的弟子厲害,誰最聰明!」這五個渾人平時最愛互相攀比,一聽這話,四寶頓時轉怒為喜,紛紛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舉奪魁。這下子,胡老百卻是轉喜為悲,如此有趣的比鬥,竟然沒有他一份,不由氣呼呼拉住梁蕭道:「老子沒徒弟,怎麼跟他們比?」

  梁蕭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麼?」胡老百無言以對。眼看著其他四寶各自選定徒弟,胡老一教楊小雀,胡老十教趙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兒,胡老萬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覺眼熱,忽地躺倒在地,滿地打滾,扯著鬍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寶哈哈大笑,連叫「報應」。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看得心頭惴惴,不知這五個怪人會如何折騰自家兒孫。

  中條四寶興致一來,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輸贏,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個十遍八遍,也絕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將上去,這裡指指,那裡戳戳,說這招使錯了,那招使得偏了,這腳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極高,雖然故意跟四個兄弟作對,倒也處處切中肯綮,大收拾遺補缺之功。

  王婆子見孫子並未受虐,總算鬆了口氣。想著他們若能從此好生習武,不再游手好閒,終究是件美事,心中對梁蕭十分感激,本想道謝,但見梁蕭崖岸自高,傲氣外露,只瞧著便覺心慌,滿口感激話兒怎也說不出口,只得道:「趙四家的,咱們走吧!」轉過身來,卻見趙四家的望著梁蕭,癡癡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皺眉道:「趙四家的,你怎麼啦?」趙四家的聞言一驚,還過神來,低聲道:「好像,尤其是臉額之間,真是好像。」 王婆子奇道:「你說什麼像什麼?」

  趙四家的小聲道:「王嬸嬸,你看那公子的額頭與眉眼,和……和那個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皺眉道:「到底是誰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不說了吧!」王婆子仔細打量梁蕭一眼,忽道:「哎喲,你是說那個書獃子梁……」趙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別叫啦!」王婆子撥開她手,笑道:「害什麼臊呀,還當自己是小姑娘麼?」她說到這裡,笑容一斂,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你怎麼想的,竟還記得他?當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會讀書,會寫字。他懂的學問,比何老財家的教書先生還多;他寫的字,比史萬戶的賬房先生還好。你一個老農家的閨女,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個。論模樣麼?他長得比太子爺還俊,你和他站在一塊兒,就像是野雞配鳳凰,那是沒法配呀;再說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頭頂上,從來瞧不起人,他會要你這種媳婦才怪呢,再說……」

  趙四家的打斷她道:「王嬸嬸,我知道了,我又醜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遠遠看著他就好。趙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沒錯,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從來沒看不起我……」說著眼眶一紅,咬咬嘴唇道:「他雖有些書獃氣,可他對人,總是很好……」 話未說完,已然淚湧雙目。

  王婆子一陣默然,望了梁蕭半晌,歎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樑,直得跟檁子似的,還有那瞳子,藍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鎮子裡的黃毛蠻子。」她撫著趙四家的肩頭,歎道:「天下模樣一般的人也不是沒有,何況只有些許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們村裡人不一樣,別傷神啦,走吧!」拽著趙四家的,便往回走。趙四家的走了兩步,忽地掙脫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蕭面前,脫口問道:「公子貴姓?」梁蕭不防她問及此事,隨口應道:「我姓梁。」趙四家的一驚,失聲道:「你也姓梁?」梁蕭見她神色癡怪,詫道:「大嬸有何指教?」趙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卻說不出話。

  王婆子眼看情形尷尬,上前兩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見公子像一個叫梁文靖的故人,隨便問問。」梁蕭大吃一驚,打量二人道:「你們認得我爹爹?」趙四家的聞言劇震,伸手想拉梁蕭,剛碰到他手背,卻似被火灼著,又縮回去,顫聲道:「你,你真是他兒子麼?」梁蕭猜到幾分緣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鄉親麼?」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這樣巧法!文靖那個書獃子,竟也有了兒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對啦,你爹爹呢?他還好麼?」她心直口快,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趙四家的卻望著梁蕭,臉上神色奇怪,既似歡喜,有似感傷。

  梁蕭神黯然歎道:「爹爹去世幾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臉上,趙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軟了下去。梁蕭搶上一步,將她扶住,趙四家的回過一口氣來,驀地抓住梁蕭胳膊,顫聲道:「你……你說他去世了?」話未說完,眼淚已然落下來了。

  梁蕭點頭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嬸嬸你從前跟他要好麼?」王婆子歎道: 「他倆也算是一塊兒長大的。拖著鼻涕的時候,就一起爬樹堆沙了。」梁蕭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頭一熱,扶著二人在溪邊坐下,將父親遭遇說了一遍。

  眾人聽罷,王婆子歎道:「文靖那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長眼啊!」 趙四家的低頭沉吟半晌,忽拉梁蕭道:「公子隨我來!」梁蕭不明所以,跟她過去,阿雪也緊隨其後。三人走了半晌,遙見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紮齊整。

  趙四家的拉開門銷,掀開門扇,門內飄出淡淡的竹香。梁蕭略一遲疑,隨她入內。只見屋內四丈見方,分隔兩間,床櫃井然,鋤頭鐵犁斜依牆角,尖頭黃泥乾涸已久。近窗處銅盞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綠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鬚髮皆碧。

  梁蕭不解道:「嬸嬸,這是何地?」趙四家的手撫桌角,眼中淚花滾動,臉上有淒然之色,輕輕歎道:「這是你爺爺、爹爹住的地方。」梁蕭不覺怔住。趙四家眺望窗外竹林,歎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麥子才黃。蒙古大汗簽軍,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簽軍後的第二天,我早早來看,卻見他和你爺爺都不見啦!一句話兒也沒留下,就那麼急匆匆走啦。後來我也常來拾掇,總想他有一天會回來,那時候總得有地方睡覺,有地方擱衣服,有個地方看書呀。唉,你爹爹最喜歡看書啦,你爺爺不讓,他就躲在我家後門的林子裡偷偷地看,有時忘了吃飯,總是我從家裡偷了飯菜給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覺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覺浮起澀澀的笑意,轉身開櫃,櫃中尚有幾件衣衫,殘缺不齊,過得許久,才幽幽地道:「過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沒法來,結果這衣衫都被蟲蛀壞啦。唉,沒法子,做了娘以後,就有了許多事,要種地,要奶孩子,我也來得少了,但……但不知為啥,我總想他會回來……」說到這裡,她忽聽得低低的抽泣聲,轉眼望去,只見梁蕭依著床鋪,已是淚流滿面,驀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趙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別哭,別哭……」只說了幾聲,便失聲落淚。阿雪也覺悲從中來,跪牽著梁蕭的衣衫,哭道:「哥哥……別哭啦……嗚嗚…… 別哭啦……」趙四家的歷世已深,見二人哭得傷心,反倒忍淚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兒麼?」阿雪搖頭道:「我和哥哥是結義兄妹。」

  梁蕭抹淚起身,四顧之間,幾有隔世之感。趙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棄,就搬在這裡住好了,左右這也算你家。」梁蕭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我讓那五個活寶住道觀!我搬下山來住,省得他們老在身邊聒噪。」

  趙四家的點頭道:「去見見你趙四叔吧。」梁蕭此時對她言無不從,當即應允,隨之來到一座竹頂土牆的房屋前,只見一個中年漢子正在門前編竹簍子。趙四家的叫住他,將梁蕭的來歷說了,趙四驚喜萬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卻又難過不已。趙四家的讓他陪梁蕭說話,自去準備飯食。

  趙四拙於言辭,搓著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蕭只得無話找話道:「趙四叔在編竹簍子麼?」趙四得了話茬,忙道:「是……是呀,說來這個……這個麼,還是你爺爺教給咱的手藝。」梁蕭笑道:「原來如此!爹爹也會,但我沒學過。」趙四歎了口氣,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爺爺從南方帶來的竹種,初時只有幾根,後來下了兩場雨,呼啦一下,就長成林子啦!嗯,你爺爺最喜愛竹子,常給文靖哥和咱講,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樣,如何長都是直的,還要一節一節地長,時常反省,嗯,文靖哥說那叫做什麼來著?『 吾……吾什麼吾身』,哎,怎地就記不起來……」

  梁蕭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吾日三省吾身麼?」趙四一拍大腿,笑道:「對,還是文靖哥的兒子有學問。老子有學問,兒子就有學問,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兒也是草包,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說罷撓頭憨笑。梁蕭聽得滿心不是滋味,皺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兒肯學,我可教他讀書。」趙四吃了一驚,擺手道:「哎哎,你別說,那混蛋小子從不學好,就會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學編竹簍,也不種地,偏偏要當什麼官做什麼將軍……你說,他不是失心瘋了麼?」

  梁蕭道:「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有這種大志向很好!「趙四略一愕然,搖頭道:」咱倒是願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說著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幾條。

  兩人一時無話,梁蕭瞧他編了半晌竹簍子,忽道:「趙四叔,這附近除了你,還有人會編竹子麼?」趙四搖頭道:「沒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頭,我這竹簍子也賣不成錢的,做買賣還得繳賦呢!兩三天能賺一文就了不得。」梁蕭笑道:「我編來看看好麼?」 趙四笑道:「好呀,嗯,我給你說怎麼編。」梁蕭笑道:「我瞧了兩遍,大致會了。」趙四奇道:「是麼?」梁蕭拿起那把劈竹刀,尋砂石磨得鋒利些,抖手間,哧哧哧一陣響,一根竹子盡被他順勢剖成髮絲粗細的竹絲,趙四看得眼花繚亂,忙叫道:「啊喲,不對,太細,太細,要斷的。」梁蕭搖頭道:「我還嫌粗了呢!」趙四聽得,又是一呆。

  梁蕭想了想,雙手拈起竹絲,剎那間,數十根極纖細的竹絲在他十指之間跳起來。編了一陣,他摸出門道,十指越變越快,落到趙四眼裡,那指頭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飛舞一般。不到半個時辰,梁蕭編了一隻竹籃,綿密細膩,玲瓏剔透,便似雞蛋殼一般。梁蕭綰了最末一個結,笑道:「成了!」扔給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裡,好生喜歡,笑道:「哥哥,這個能裝花麼?」梁蕭笑道:「怎麼不能,薄是薄了些,但還算結實。」

  趙四怔了一盞茶的工夫,拉起梁蕭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沒啥兩樣呀,怎麼我看著就像變戲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趙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訥,也不好多問,接過那個竹籃,嘖嘖稱奇道:「這種東西好看,但不經使,不過,大戶人家的小姐或許喜歡,用來裝花兒果子。」

  梁蕭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這片竹林,做出比這個還精緻的竹器,賣給大戶,未嘗不是賺錢的營生。趙四叔,我們一起做買賣好了。」趙四望著竹籃搖頭道:「這個麼,咱可做不來。」梁蕭笑道:「我來做,您幫著賣就成。」趙四聽得發愣,有些轉不過腦筋來。

  這時日已入暮,趙四家的招呼吃飯,她殺了生蛋的老母雞,煮了一鍋雞湯。梁蕭將眾人召來,將做竹器的主意說了,讓趙三狗四人練功之餘,專事兜售,所得銀錢,五家分攤,補貼家用。四人看了梁蕭編的竹籃,也覺有趣,紛紛叫好。用過飯後,眾人又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歡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漸漸過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蕭將如意幻魔手盡數融入竹藝之中,兼之他一顆心七竅玲瓏,巧思百出,技藝漸漸出神入化,所用竹絲也更趨纖細,編製的竹扇、竹籃、竹花瓶、竹屏風等器具,無不玲瓏剔透,精絕當世,不但遠近富戶爭相購買,連色目商賈也找上門來。

  只因元人戶籍管轄嚴厲,梁蕭不便在外招搖,他每日編完十餘樣,便交與李庭兒、趙三狗四人打理。這四個小子潑皮出身,多的是機靈巧變,生意場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們見他們走上正道,無不歡喜。

  這般日來夜往,梁蕭竟也憑著一雙巧手,維繫眾人生活,心覺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奪,更加讓人快活滿足。中條五寶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飯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務外,也拚命習練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學好,幫助梁蕭編製竹器,賺錢養家,但她天資愚笨,編得總是不成樣子,心中好不洩氣,偷偷哭了好幾場。

  轉眼到了次年春天。兩場春雨之後,田中麥苗抽芽,竹筍尖也從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來。這日清晨,梁蕭走出門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卻見中條五寶正呼喝連聲,教授四個徒弟的武功。

  數月工夫,四人的拳腳內功俱已入門,進退騰挪,頗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鬥,以胡老百作為裁判,各有勝負。每當自家徒弟獲勝,中條四寶便萬分得意,一旦輸了,便對徒弟一頓叱罵,然後刻苦教導,準擬下次奪魁。故而四人精進,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蕭記著對趙四所言,將中條五寶趕回山上,教四人讀書,誰知這四個小子卻頗有梁蕭少時風範,拿起書本,便是懨懨欲睡,只迫於梁蕭的臉色,不得不強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爐邊煨羊肉,肉湯沸騰,濃香撲鼻,忽見梁蕭出門,便走到他身邊,笑道: 「哥哥,沒想到這四個小潑皮,竟也似模似樣啦!」梁蕭歎道:「勉勉強強,就是跟你一樣,不愛讀書。」阿雪臉一紅,嘻嘻直笑。梁蕭坐了下來,道:「阿雪,我方才做了個好玩的物事,送給你玩。」阿雪含笑稱好,梁蕭伸手入袖,拿出一隻構造繁複,多有機栝的竹鳥,笑道:「你猜這怎麼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來的。」

  這時間,中條五寶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紛紛衝上山坡,揭開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搶上慌道:「哥哥還沒吃啦!」梁蕭笑道:「阿雪,讓他們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贏了。」梁蕭笑道:「敢情楊小雀勝了一場?」 胡老千怒道:「就一場而已,之前李庭兒連勝六場,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十罵道:「都怪胡老百他奶奶的偏心,眼看趙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敗為勝,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條怪蟒變成死蛇,氣死老子了,氣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 「胡老十,惹煩了老子,老子日後專判趙三狗輸!」胡老十腦袋一耷拉,頓無言語。

  胡老萬始終一臉醋意,怒哼道:「你們都看著吧,明天王可一定贏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萬你做青天白日夢麼?王可已六場不勝,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萬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湯,一碗滾湯盡皆潑在臉上,疼怒交迸,奮起反擊。兩個人抱在一處,滿地亂滾,王可和楊雀兒見師父打架,急忙趕上勸解,還沒奔近,兩個人便被憑空摔了回來,王可忙道:「梁大哥,快阻止我師父。」

  梁蕭搖了搖頭,起身笑道:「胡老萬,胡老一,你們看看這個。」將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鳥,那二人百忙中偷覷一眼,啐道:「一隻木頭鳥兒有什麼好看。」話音未落,只見那支竹鳥撲地一聲,從梁蕭掌心躥起,呼嚕嚕漫天飛舞。胡老一和胡老萬目瞪口呆,望著竹鳥,口中流涎,忘了打鬥,眾人不明其理,也俱各驚訝。

  胡老一怔了片時,驚叫道:「老大,你的內功練到虛空攝物了嗎?厲害,厲害。」梁蕭搖頭笑道:「這不是內功,而是機械之功。古書上曾說,魯班造木鳥,飛了三日也不落地。不過,這只竹鳥兒只飛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還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蕭白她一眼,道:「你就會說好話兒。」嘴上埋怨,心中卻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鳥飛了一炷香的工夫,漸漸落下,梁蕭舉手接住,向阿雪說明操縱之法:「這雙翅膀,是靠齒輪機關之力,須在地上事先緊好機關。上天之後,則無法重緊機關,故而竹鳥飛翔也難持久。若能做個特大的竹鳥,派個力大無窮的力士坐在上面,時時緊上機栝,那這竹鳥就永遠不會落地!不過,竹木的機栝,終是經不起反覆打磨,這世上麼,也沒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見遠處走來幾個少年,還沒走近,一個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就遠遠嚷道:「楊小雀,李庭兒、三狗兒,王可,你們果然在這兒,害我好找。」 四少聽得叫喚,轉過頭去,李庭兒叫道:「鐵牛,是你們啊!」梁蕭道:「他們是誰?」 楊小雀道:「他們是鄰村的,以前我們一起混過飯吃……」梁蕭皺眉道:「又是你們的狐朋狗黨?」四人見他神色不豫,皆有慚色,趙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發他們,決不跟他們做壞事。」

  梁蕭點頭道:「好!你去!」趙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圍住他,口說手比,神色激動。趙三狗初時面有猶豫之色,繼而連連搖頭。眾少年露出憤然之色,鐵牛一伸手,推向趙三狗胸口。趙三狗武藝精進,已非昔日可比,見狀扣住他手,上引下帶,翻手間便摔了鐵牛一跤。其他少年大吃一驚,欲要上前群毆,李庭兒三人見狀,紛紛奔下山坡,對方見難討好,只得扶起鐵牛,罵罵咧咧,憤然去了。

  四人轉回,梁蕭問道:「出了什麼事?」趙三狗不敢隱瞞,道:「他們讓我們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訝然道:「去打獵麼?」四人都笑了起來,李庭兒笑道:「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個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長了一頭紅髮,比老虎還兇猛呢。」 梁蕭哦了一聲,問道:「那為何要打他?」

  李庭兒歎道:「這得從他的來歷說起。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欽察的軍士,打仗時運氣不好,做了半輩子兵,也沒怎麼遷升。後來年紀大啦,脫了軍籍,娶了個黃毛婆子,大老遠來中土做買賣。老頭子生來老實,遇上幾個漢人奸商,一來二去就把他給坑了,一生積蓄血本無歸,老頭子氣得發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黃毛婆子和土土哈。老頭子死時,土土哈只有六歲,那小子自小蠻力驚人,十歲時在山上牧馬,遇上兩頭餓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頭,雙肩扛了回來;十二歲的時候,一雙手便能將半大的牛犢擰翻。」 梁蕭動容道:「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兒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漢人的虧,土土哈最是厭惡漢人,從小就跟我們過不去。他老子死後,留下幾匹欽察馬,十分神駿,他娘和他就靠這些馬過日子。後來大馬生了小馬,村裡的漢人小孩十分羨慕,就偷著去騎,結果被他三拳兩腳,打了個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漢人一等,大人們都不敢吱聲。但這樣一來,梁子就結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們卻跟他鉚上了。他氣力大,又從小精熟武藝,沒人打得過,但一個人打不過,就兩個人打,兩個不成,四個人來。後來十鄉八里會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幹過,每個人都被打得很慘。但大家卻不服輸,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歲那年,我們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幾乎打死他。但不過十來天的工夫,他恢復如初,又來找事。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個漢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氣打倒。」他望著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壞了腿,躺了兩個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他媽的,你怎地別的不記得,就記得這個?」趙三狗冷笑道:「你發什麼怒?別說你,就連史富通也摔壞了腿。上次史富通見他本事大,叫他去西華苑做莊丁頭子,他不肯去,還罵史富通漢狗,史富通臉上掛不住,兩個人便動了手。那時候土土哈才十六歲,卻把史富通舉過頭頂,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卻也奈何不了他。」

  梁蕭沉吟道:「他一個跟你們打,不叫幫手麼?」四人的臉均是一紅,李庭兒低頭道:「說起來叫人慚愧。這週遭也有不少蒙古蠻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卻從不找幫手。我們去十個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還是一人。又從不動刀槍箭矛,赤手對空拳。這次鐵牛他們有心挑釁,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馬匹,土土哈很生氣,大家約好,呆會兒在李子坡交手。」梁蕭正色道:「這是條難得的好漢子,瞧你們神情,很想跟他打麼?」四人面面相顧,忽地脫口齊聲道:「是!」話一出口,看著梁蕭臉色,心頭惴惴。梁蕭笑道:「你們去也無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許一個對一個,不得一擁而上,以眾凌寡,不是好漢所為。」四人聞言大喜。中條五寶一聽也來了勁,喜道:「妙極妙極,哈哈,老子有熱鬧可瞧啦。」分頭教訓徒弟:「只許贏,不許輸,輸了老子打爛你屁股。」

  梁蕭冷笑道:「不論輸贏,你們五個都不許露臉,更不許幫手,要麼就呆在這裡,哪也不許去!」中條五寶沒口子答應,隨著四個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蕭對阿雪道:「只怕這五個混蛋不守規矩,你守在家裡,我也去看看。」跟著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見前方有個草坡,上面橫七豎八倒了三十來人,呻吟之聲不絕於耳,坡上尚有四個粗壯少年,兩個抱腿,兩個抱腰,正跟一個高大魁梧的年輕人較勁。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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