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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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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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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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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55:09 |只看該作者
  梁蕭站起身來,馬鞭凌空一振,一聲脆鳴,響徹全場。李庭與土土哈退到一邊;再一振鞭,欽察軍紛紛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褲子就翻身上馬,齊往帥台前狂奔。梁蕭第三鞭振罷,欽察軍盡集於台下,各依隊列,一絲不亂。

  伯顏等人馳馬而入,梁蕭上前迎接。伯顏淡淡一笑,道:「好一場馬球戲,真是精彩!」 他目視眾軍,道:「方纔亂哄哄的,都到齊了嗎?」梁蕭聞言舉目一瞧,咦了一聲,詫道:「怎少了兩個?」一名百夫長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壞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與我說過。我還不及稟告,你就召兵啦!」梁蕭點頭道:「你去瞧他有無大礙?我呆會兒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長領命,匆匆去了。

  伯顏訝然道:「梁蕭,你沒點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蕭正要說話,那漢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蕭心頭微動,拱手笑道:「敢問先生大名?」阿術笑道:「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為朝廷都水少監,是漢人裡少有的聰明人。此次他奉旨南來,建造大軍水站。」梁蕭知道元軍多達二十萬人,不僅糧草運載艱難,飲水亦然,若是飲用不潔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萬,損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頗是艱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術揚鞭轉身,向欽察軍叫道:「你們去吧!」哪知眾軍紋絲不動,阿術眉頭一皺,正欲說話,卻見梁蕭揮鞭一振,笑道:「散了吧!」眾軍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術一愣,猛地給了梁蕭一拳,笑罵道:「好你個梁蕭,把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連我的話也不聽。」梁蕭笑道:「他們聽我的,我聽你的便成!」阿術在他肩頭一拍,哈哈大笑。

  伯顏一哂,對郭守敬道:「郭大人,方纔那首詩有何含義?」

  郭守敬笑道:「這詩是一道算題口訣。此題名為『物不知數』,又叫『孫子算題』,乃是漢人兵聖孫武子所留。算題有云:」物不知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此物幾何?『方纔那首詩麼?便是解題秘訣,依此解答,最後得知此物為二十三。「

  阿術道:「郭大人,你文縐縐的我也不懂。但孫武子的大名我卻是聽過的。只不過,這題目和點兵有什麼干係?」

  郭守敬看了梁蕭一眼,笑道:「梁將軍,我班門弄斧啦!」

  梁蕭笑道:「哪裡話!」

  郭守敬續道:「這題既是孫武遺法,自也暗合兵法。說起來,這本是極巧妙的計數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便能反推兵員總數。漢代名將韓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曉的,這二人用兵所向無敵,卻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這點兵術又稱『韓信點兵』或是『秦王暗點兵』,所謂暗點兵,便是無論多少兵馬,只須按陣排列,大將默察陣勢,瞬息間便知數目。」說到這裡,他目視梁蕭,喟然道:「道理說來不難,但運用起來,卻是難之又難。若非心算出神入化,決難一眼看出。自唐太宗與李靖之後,這點兒兵奇術幾乎失傳,近代只聽說岳飛通曉,但也只是傳聞。岳武穆冤死獄中,未有兵法傳世,這法子也就再無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將軍處,復見孫子妙術!」

  伯顏神色肅然,點了點頭,對梁蕭道:「你將這法子寫個章程,送到我那裡,傳於全軍,讓各路大將也都知道。所謂兵貴神速,這點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蕭應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別的大將便是知曉法子,也不能用好。」

  眾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帳入座。梁蕭奉上馬奶子酒,伯顏喝了一口,說道:「你早先不是問我誰築江心石台嗎?」梁蕭目光一轉,望著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顏歎道:「軍中無戲言,你小子膽大包天,當著眾將給我立軍令狀,不要命了嗎?天幸郭大人及時趕到了。」梁蕭又是一笑,道:「當真湊巧。」

  郭守敬皺眉道:「梁將軍只要了兩月期限。如今算來,只得一個半月不到了,將軍可有準備?」梁蕭道:「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蘭婭在辦。」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伯顏皺眉道:「到時可是砍你腦袋,與蘭婭可沒干係。」梁蕭輕輕搖頭,正色道:「我信得過蘭婭。」

  阿術有些不愉:「她一個女人!也可信麼?」梁蕭眼望遠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納速拉丁的學生。」

  伯顏、阿術聽得這話,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責,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見了梁將軍了!大元帥軍務繁忙,請回帳吧!」伯顏聽他說話,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蕭送他出帳,忽地低聲道:「謝了。」伯顏冷哼一聲,也不答話,翻身上馬,與阿術出了轅門。

  二人馳出一程,阿術笑道:「你倆倒是同出一門。你口是心非,明裡公事公辦,暗裡卻對這師侄照顧得緊。嘿,以修建水站為名,用數十匹快馬,晝夜兼程,從大都將郭大人接到軍中。這小子麼?嘴裡不說,心裡卻也明白得緊。」伯顏蹙眉半晌,歎道:「阿術,這孩子才華蓋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鋒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術冷笑道:「誰要動他,先得過我這關。」伯顏搖頭道:「若他兩月之限破不了浮橋,誰都救不了他!」阿術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氣。他眼珠子在頭頂上沒錯,但從不吹牛。」伯顏閉口不言,回顧欽察大營,長長歎了口氣。

  梁蕭命人請蘭婭入營,將水庫圖紙傳與郭守敬。郭守敬細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氣,慢慢將圖紙放下,蘭婭慌道:「郭大人,難道不成麼?」郭守敬搖頭笑道:「哪裡,這圖盡善盡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師納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歎的是,我這趟是白來啦!做不了什麼事情。」

  蘭婭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擔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蕭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氣,只說沒事沒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將軍胸有成竹,自然不懼。」

  梁蕭擺手笑道:「不懼倒是說謊,但與其擔驚受怕,莫如放手一試。蘭婭是回回星學者,水利之術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過謙了,郭某盡力而為便是。」梁蕭笑了笑,告辭出門,自行處理軍務去了,留下他二人詳為磋商。

  半月時光匆匆而過。郭守敬與蘭婭指揮五千工匠,在漢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艦,八艘寬闊,下與上平;兩艘狹長,上有巨型機械。

  梁蕭得知巨艦將要完工,將軍務托於阿術,親至漢水邊上,與郭守敬指揮架設龍骨,裝設各類機關,然後在十艘巨艦下挖掘巨坑,令巨艦逐步懸空,下方設立長短木樁,而後逐步拆除木樁,令其直落入坑,與地面相平,再將挖出的數千萬斤泥土分作三層,推入巨艦的上層船艙之中。

  蘭婭則率人沿江豎起木柵欄,於短短三日之內,發動近萬士卒,以圓木機關,將土石從兩岸山上順著山勢滾落,抵達木柵欄前。郭守敬則傍著柵欄,以這些土石壘築江堤。

  土石裝妥,梁蕭率人在巨艦前各掘粗短溝渠一條,斜通入漢江,江水自短渠進入深坑,巨艦頓時漂浮起來。士卒們順水推舟,八艘寬闊巨艦先後斜駛入江,到達築壩之地,此處較之他處,甚為狹窄,梁蕭早在江面設了八個浮標,以分明地點。

  接近浮標,郭守敬放錨停住巨艦。蘭婭則指揮水軍,轉動機械,艙底活動木板退開,江水灌入,八艘巨艦攜著土石,自浮標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達十餘丈,橫斷江水,構成堤壩根基。另兩艘狹長巨艦,置於堤壩兩岸,梁蕭令挖出筆直溝渠,通入江中,與郭守敬各率一艘長艦,橫行入水,一左一右沉於基座之上,彼此相距僅有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數丈。至此,兩艦之間,江水漸趨湍急。

  此時,蘭婭率眾填塞十條溝渠,補好長堤罅隙。梁蕭則與郭守敬分立長艦兩端,以二十根巨大鐵索,將十丈方圓、灌滿大石的木籠吊入兩艦之間。頃刻間江水受阻,上流暴漲十餘丈,水位越過巨籠,湍急無倫。幸有江堤攔住江水,令其不至潰決。

  城頭宋人見元軍終日忙碌,只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說不上來。直到大壩合龍,方知元軍要截斷漢水,一時無不驚疑。呂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麼?該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但襄樊城門離水甚高,漢水江寬水平,淹城難比登天;若放水沖我浮橋麼?到得浮橋之處,水勢已緩,沖掉橋板或有道理,沖毀橋樁絕無可能。」雲殊但覺有理,便道:「為免大水沖走橋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馱負重物,壓住浮橋。」呂德大喜,以為此計足以萬全。

  梁蕭築壩已成,號令元軍,將百根削尖圓木推入水中,每根圓木用牛皮索綁了數塊百斤大石,以至於圓木無法浮上江面,唯有在水底浮沉。而後圓木紛紛順流而下,抵達木籠巨閘,欲出不得,來回衝撞。梁蕭令眾軍絞起木籠,開閘放水。猛然間,百根巨木隨著咆哮江水魚貫而出,而後漸次散開,潛伏在驚濤駭浪之中,直往下游衝去。

  此時宋軍拉著牛馬,奉命在浮橋上鎮守,遠望見大水湧來,有心氣氣元人,紛紛脫了衣衫,迎著江水,只叫痛快。誰知木橋劇震,水下忽然傳來聲聲悶響,似有木柱崩塌。沒等眾人還過神來,百根支撐浮橋的木樁已倒了一半,浮橋訇然崩塌,宋人紛紛落水。

  城頭宋將目瞪口呆。千算萬算,沒料梁蕭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強勁水勢帶動圓木,避開漁網陣,自下方摧毀浮橋木樁。還沒想到對策,梁蕭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輪圓木悄然掩至。這一下,浮橋木樁盡被撞毀。只剩了上方橋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著旋兒流往下游。

  十餘萬元軍歡呼不禁,聲遏浮雲。伯顏與眾將站於閘旁,觀看至此,難忍心頭狂喜,揚聲道:「梁蕭,你做得很好!想要什麼賞賜?儘管說來!」眾將目視梁蕭,心中又是忐忑,又覺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晉爵,若讓這毛頭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難受萬分了。

  梁蕭從懷裡摸出一張素箋,遞與伯顏道:「這方子上的藥材,元帥能為我配上半年份麼?」眾將一聽,均覺驚奇。伯顏接過素箋,掃了一眼,甚感納悶:「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隨手便能辦好,何必當作賞賜?」眉頭一皺,又問道,「就這樣麼?」梁蕭道:「就這樣了。」伯顏暗暗一歎。轉身讓親兵交於醫官,火速配製。梁蕭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復往日冰肌雪膚,心頭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伯顏目光如電,掃視諸將,朗聲道:「如今浮橋已破,二城斷絕。樊城城牆低小,兵力孤弱,只要樊城一破,襄陽便成孤城,不日可下。除梁蕭之外,眾將各歸其位,立時統軍進逼樊城。」

  眾軍聽命,紛紛散去。伯顏對扎馬魯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嗎?」扎馬魯丁道: 「已做完兩具,兩日後便可使用。」伯顏長笑道:「長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賞你二百兩黃金。你率人將炮運至樊城,轟擊城牆,給我打他個粉碎。」扎馬魯丁應命,匆匆去了。

  伯顏掉過頭,對梁蕭笑道:「我猜,宋軍沒了浮橋,呂德必調水師救援樊城,雖然緩了些,但也不好對付。你有法子嗎?」梁蕭沉吟道:「若要艦船運轉,就得撤去魚網,否則船可划不動。」伯顏會意道:「好,我派三千人,輪番砍削樹木,若還不夠,再與你五千人畜。記住了,務必斷絕兩城互援。」梁蕭答應。

  不多時,號炮聲響,諸軍開始逼近樊城。伯顏下了堤壩,飛身上馬,親臨指揮。

  果然,樊城吃緊,呂德火速拆去魚網,調遣水師運兵救援。雲殊獻策,將艦船拋錨,以鐵鏈鎖住,自成浮橋。呂德立時照辦,調動百艘艦船,鎖成一串,連接二城。

  梁蕭見魚網撤去,立時下令去掉捆綁石塊,圓木紛紛浮上水面。郭守敬開閘放水,驚濤駭浪頓時帶著圓木直衝而下,將宋軍戰船底部一個個捅得粉碎。一時江水灌入,宋軍戰艦沉沒無算。

  呂德與雲殊大驚失色,急令水軍魚網攔江。梁蕭卻不再給他們布網時機,不停調集圓木,飛流直下,橫掃宋人水師。僅一日工夫,宋軍大艦小船,被圓木撞沉無數,被迫退往下游。

  張弘范乘機逆流奮擊,宋人水師前遇圓木,後遭炮弩火矢,無法可想,一時紛紛跳水求生,又經半夜激戰,宋軍水師全軍覆沒,艦船殘骸散滿漢水。自此,襄樊二城彼此絕援,各為孤城。

  伯顏親自督陣,元軍不分晝夜攻打樊城。襄陽守軍有心無力,再難救援。襄陽城十數萬軍民遙望樊城,號哭聲震動天地。呂德遭此大敗,悲痛欲絕,但身為主帥,唯有收淚隱忍,與雲殊商議一陣,決意派遣數名水性精熟之輩,偷渡去郢州,向朝廷求援。

  三日之後,回回炮運過漢水,架設在樊城攔馬牆之外,離城樓約有千步。梁蕭遙遙看去,只見那石炮高約九丈,炮身粗兩抱,長十丈,中有支軸,前短後長;前方以鐵索掛萬斤巨石,後有大小齒輪數十個。十餘人抓住手柄,借齒輪機栝之力,方將巨石絞起,讓炮尾網兜落下,裝上十餘塊大石。

  剎那間,扎馬魯丁一聲令下,絞石眾人一同放手,鐵索急收,聲若霹靂。梁蕭遠在數里外,仍能聽得清楚。只見萬斤巨石沉了下去,三百斤巨石卻飛上半空,落向樊城城頭。便在石落的一瞬,宋軍盡皆看到生平最可怕之事。巍峨譙樓轉眼粉碎,數十名宋軍被大石砸成肉餅。一時之間,震響聲、慘號聲、驚呼聲,此起彼伏,在樊城城頭響成一片。

  兩門「回回炮」從東面輪番轟擊樊城,城樓之上,盡成齏粉,無人可以立足。宋守將率步騎殺出城來,欲要毀去大炮,但元軍早有防備,雙方在城下殊死血戰,宋軍寡不敵眾,退回城內。元軍見宋軍無力還擊,悍然將回回炮前移五百步,抵近城下,大石直落城中,有若雨下雷鳴一般。

  如此猛攻半月,樊城防禦漸趨薄弱。元軍乘勢架設雲梯,突入樊城外城。宋軍八千守軍退入內城。阿里海牙和劉整各發大軍,進圍內城。

  此時,宋廷得知襄樊絕援,舉朝震恐。賈似道急調水陸大軍各十萬,命夏貴、範文虎率領,再援襄樊。伯顏從大宋細作處得知消息,見宋軍水師已毀,便召回梁蕭,率欽察軍鎮守百丈山,抵擋範文虎,又命阿術、史天澤以水師封鎖四方水道,阻擋夏貴。

  十餘日後,範文虎率步騎十萬逼近百丈山,他素來膽小怯戰,本就無意進援,來此也是做個樣子,以便給朝廷一個交代。當下就於五十里外紮營觀望。沒料梁蕭早已探得消息,逕率欽察軍乘夜奔襲。範文虎此時營盤未定,一衝即潰。欽察軍人馬縱橫,將十萬宋軍殺得血流成河。範文虎約束敗兵,倉皇退往郢城。

  梁蕭度其形勢,決意乘勝追擊,命土土哈率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率千餘欽察精騎,人攜從馬兩匹,負箭五十袋,三日兩夜,不離鞍,不解甲,翻山越嶺,反覆掩殺。宋人只覺欽察人神出鬼沒,捉摸不定,十萬人被千餘騎兵屢沖屢潰,幾乎全軍覆沒,範文虎著農夫衣衫,藏匿於山中,方才逃過一命,宋人逃返郢州者,百不足一。郢州守軍見其慘狀,無不膽寒。

  梁蕭率軍追至郢城腳下,宋軍上下閉門彎弓,嚴陣以待。梁蕭見狀,示以疲憊,掉馬回師。宋將張世傑觀其陣勢,但覺有機可乘,開城掩殺,但懼其驍勇,特派出四千精騎,兩千自後追趕,兩千包插兩翼。

  梁蕭見勢向北竄逃,宋軍緊追不捨,欽察軍幾度反身欲戰,皆是寡不敵眾,漸有潰亂之象。直到遠離郢城的平坦之地,宋軍終於趕上,一擊之下,欽察軍分成四隊,四散奔逃。宋人分軍追殺,陣勢頓散。此時間,梁蕭忽地反身吹起號角,欽察將士於狂奔之際紛紛換過從馬,忽從四面反擊,六花陣轉動,箭矢有若斜風吹雨一般,剎那之間,四千宋騎被沖得一塌糊塗,人馬屍首滿山遍野都是。

  張世傑在城頭遙遙見得,驚駭不已,急率大軍出援。誰料欽察軍全然不知疲憊,梁蕭長鞭一指,回師便沖援軍,狂奔之際,隨著梁蕭號令,欽察軍六個小六花陣結一個中六花陣,六個中六花陣結一個大六花陣,六個大六花陣聚成一個六花巨陣,六花巨陣則結成 「青鋒之象」,如一把鋒利絕倫的長劍,直透宋人中軍,勢若摧枯拉朽,出入於無人之境。宋人全軍潰散,張世傑只率得三千殘部逃回郢州。

  梁蕭揮鞭收兵,但見五十袋箭將盡,欽察軍人馬貌似雄強,實已疲敝不堪,難以再戰,當下回歸百丈山大營。張世傑雖是當世名將,但方纔兩陣吃虧太甚,眼睜睜看他人困馬乏,緩緩離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經此一戰,宋軍喪師五萬,「黃毛鬼」之威震懾大宋。江漢一帶,能止小兒夜啼。

  宋將夏貴得知範文虎的步騎軍遭遇如此慘敗,一日數驚,看到張弘范水師來攻,未發一箭,便掉轉船頭,逃回郢城,再一看範文虎慘狀,心中大是慶幸。

  半月後,元軍終於突入樊城。至此,宋元兩國相持六年之後,樊城陷落,襄陽城徹底淪為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蕭戰功卓著,領欽察軍總管。伯顏將新徵的四千蒙古精騎併入欽察軍,欽察軍增至七千,兵力之強,一時無兩。

  伯顏休整一月,重又進逼襄陽。他命劉整率元軍水師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陣,逼近襄陽水門,命阿術圍南,阿里海牙圍西,自率大軍圍北,將個襄陽孤城圍得水洩不通。

  伯顏深知襄陽城池堅厚,兵精糧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與眾將商議之後,欲不戰而屈人之兵,圍而不攻,派劉整招降呂德。

  劉整本為宋軍降將,與呂德乃是故舊。誰知他單騎到了城下,方才喊話,城頭便亂箭射下,劉整肩上中箭,狼狽逃回。元軍將領無不大怒,劉整更是賭咒發誓,破城之後,定要屠盡襄陽。

  伯顏見不能招降,發軍十萬,四面進逼襄陽。他親率大軍於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蕭率欽察軍守衛炮台,以防宋軍憑精騎攻取,然後自率兩萬兵馬,以巨型雲梯列陣於後,擬城頭宋軍中炮潰亂登城。

  伯顏發出號令,扎馬魯丁啟動回回炮。襄陽城高大堅厚,遠勝樊城,扎馬魯丁連發三炮,都只擊中城牆,但力道雄渾,整個襄陽城都為之撼動。扎馬魯丁見狀,將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較小石塊打出,終於一炮打到城上,砸死兩名宋軍。宋人好生驚惶,齊齊喊叫。回回炮又發十炮,皆打上城樓,宋軍死傷甚眾,頓時潰亂。伯顏大喜,重賞扎馬魯丁,而後指揮步軍,以千頭牯牛拖拽二十架巨大雲梯,上載一千弩手,越過回回炮,逼近襄陽。

  便在此時,襄陽城牆兩端,忽地升起兩個奇形怪狀的物事,高約十丈,寬二十來丈,時起時伏,形如一對比翼齊飛的蒼鷹,俯瞰城下。

  扎馬魯丁正命人絞動回回炮,乍見城頭出現如此怪物,一怔之間,那對怪物已然齊齊轟響,只見兩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來。絞索力士見狀,無不驚呼潰逃。梁蕭急令欽察軍閃避,方才發令,便聽巨響轟鳴,泥土飛濺。待得煙塵落定,兩門「回回炮」已被擊成粉碎。扎馬魯丁被碎石擊傷,頭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顏終於明白過來,這對怪物乃是兩張前所未見的巨大床弩,震驚之餘,發出收兵之號,卻已遲了。雲殊指揮宋軍填弩再發,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發,一發十斤,嗖嗖嗖輪番發射。頃刻間,只見二十架雲梯相繼粉碎燃燒,弓弩手帶著渾身烈焰,慘叫跌落,非死即傷。近千頭牯牛遇火而驚,不聽約束,拖著雲梯殘骸,反衝元軍陣勢。元軍雖是精兵強將,也難以抵擋,陣腳大亂。雲殊趁機發令,那兩門巨弩八方轉動,將元朝大軍擊得死傷枕藉,人人只顧狂奔逃命。

  梁蕭急率欽察軍前突,以強弓射殺衝陣牛群,以圖穩住陣勢。雲殊看得真切,命人將床弩升高,瞄準欽察軍。只聽數聲弩響,十餘名欽察軍人仰馬翻,血肉模糊。宋軍屢敗於這支無敵鐵騎,恨之入骨,見其吃虧,狂喜無比,齊聲叫道:「天罡——破陣!天罡—— 破陣!」聲若雷霆,響徹碧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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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叫聲中,雲殊又發數矢,專打欽察軍。欽察騎兵雖然馬快,但裹在敗軍之中,難以機動閃避,頓時傷亡慘重。梁蕭眼看大勢已去,急令收兵,誰料呼嘯聲起,一發巨矢來勢若電,直奔他面門。梁蕭身手奇快,於間不容髮之際,棄馬滾落,馬匹卻慘嘶一聲,被那石箭截成兩段,將梁蕭壓在身下,此時數頭瘋牛口吐白沫,狂衝而至,轉眼便要將梁蕭踩在蹄下。

  土土哈見狀,連珠箭出,射死當先的四頭牯牛。梁蕭得了暇,鑽出死馬之下,額角卻被矢尖劃破,鮮血長流,雙眼迷糊一片,矇矓中只見牛角晃動,一頭瘋牛猛衝過來,當下閃身一掌,內勁透入牛頭,那頭牯牛哀嚎倒地。此時囊古歹牽馬趕至,梁蕭翻身上馬,連聲呼喊,約束欽察軍後撤。

  呂德見欽察騎兵潰敗,欣喜欲狂,親率大軍突出城外,五千精騎居中,兩千弩手在右,靳飛、方瀾率南方豪傑挾刀盾在左,三翼人馬跟在元人敗軍之後,拚命追殺。一時間,元人血流遍野,潰勢一發不可收拾。伯顏連殺數名逃卒,依然擋不住敗北之勢。

  宋軍一氣追出兩千步,城頭矢石方才無法打到。但元軍死傷無數,已不成軍,只想如何逃過矢石,故而鬥志全無,任憑宋軍砍殺。襄陽城頭十萬軍民齊聲發喊,以助軍威。伯顏自統軍以來,從未遭逢如此大敗,驚怒之餘,竟不知如何應付。阿里海牙從西面救援,史天澤也統率水軍,向陸上發炮,皆被城頭巨弩打得潰不成軍,宋軍存心為樊城守軍報仇,以傾城之兵自三門殺出,仗著城頭神弩,人人捨生忘死,奮勇殺敵。

  此時間,梁蕭奔出兩千步之外,見無矢石打到,勒馬轉身,放聲清嘯。這一嘯宛若一陣長風吹過戰場,雖在喊殺聲中,也是清清楚楚。欽察軍紀律森嚴,聽得叫聲,立時不再潰逃,轉動馬匹結陣。雖然未必就是六人,但六花陣也並非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數,也自有相應變化。此時彷彿當日馬球亂戰,眾軍於極混亂之間,既要穩住陣勢,不被衝散,又要進擊對手。

  梁蕭的練兵妙法此時大顯奇能,只擠一桶羊奶工夫,倖存的欽察軍分六部集結,由梁蕭、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楊榷各自率領。宋軍從城頭看去,就彷彿六朵大花,在戰場上綻放開來。

  呂德急令眾軍死命攔截,不讓六陣合一。梁蕭再發長嘯,六陣轉動,成「回雪之形」,陣勢飄忽不定,聚散無方,來回衝擊宋軍陣勢,頃刻間便沖透阻隔,結成一軍。

  呂德見其人數只剩兩千,轉命大軍圍殲。梁蕭長鞭凌空數振,諸軍會意,各自演化,轉眼陣成十字,變成「南斗之形」,故意讓宋軍圍住,待其合圍之時,欽察大軍倏忽化作 「旋風之形」,以梁蕭為軸,揮矛張弓,如旋風般在重圍中狂飆起來,近萬宋軍瞬息潰亂。呂德見勢不妙,急命退軍,宋軍四散,盡往來路奔逃。

  梁蕭對那兩張床弩十分忌憚,不敢追擊,長鞭再揮,欽察軍陣勢又變,變做「長虹之陣」,陣成弧形,弧頂在前,兩翼居後,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爾矢石飛至,落在陣前。梁蕭勒馬揚鞭,眾軍齊齊駐足,異常整齊。

  梁蕭忖度巨矢再難打至,駐馬眺望,只見前方城下,元軍人馬屍橫遍野,旌旗四處散落,雲梯殘骸青煙縷縷,仍在燃燒不絕。還有許多士卒肢殘臂斷,躺在地上,發出淒厲呻吟。

  梁蕭見此慘狀,心如刀割,當即親率三百精銳,以快馬馳出,強行沖透宋軍陣勢,突到城下,將倖存傷者援上馬背。雲殊暗叫一聲「來得好」,令旗一揮,發出矢石,但梁蕭此次已有防備,憑著騎術精絕,陣勢神妙,人馬聚聚散散,變化莫測,雲殊發矢數十,竟未中一人,反倒誤傷了好些宋軍,只得無奈停住。

  直到此時,元軍陣勢始才當真穩住。伯顏不敢再戰,收束敗兵,緩緩向北撤入大營。宋人軍威大振,歡呼聲便如山呼海嘯一般。呂德更是眉開眼笑,命人連夜潛出城外,通報宋廷,堅定朝野援救襄陽之心,當夜則擺下酒宴,犒勞諸軍。

  卻說那兩張無敵巨弩,乃是「窮儒」公羊羽參照古今弩炮,設計而出,不類尋常弩炮。此弩不但勢大力強,舉世無雙,還能憑藉機栝急速升降,八方轉動,瞄射精準異常,遍及遠近八方;而且填裝炮石也很便捷,一發打出,第二發立時裝上。因其一發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數,故名「天罡破陣弩」,實是當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當日雲殊入城之後,便畫出圖樣,請呂德派遣工匠建造。雖是早已起造,但因構造繁複,裝設費力,呂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視,故而始終拖著未能完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呂德無奈之下,方才抱著一試之心,加派人手,協助雲殊晝夜趕工,終在十日前造成兩張,裝在城頭。臨交戰時,呂德故意引而不發,借苦肉計將元軍引到城下,再將「天罡破陣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軍戰陣,果真是弩如其名,一發破陣,若非欽察軍力挽狂瀾,元人損失,只怕還要慘重。

  元軍慘敗回營。伯顏火速召集大將,商議對策。扎馬魯丁帶著傷,與蘭婭一同來向伯顏請罪。伯顏搖頭道:「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輕進,方有今日之敗。」反而賞了扎馬魯丁百兩黃金,命他下去養傷歇息,卻讓蘭婭留下,問道:「回回炮能打得更遠麼?」蘭婭道:「老師設計器具,一旦想得妥當,無法改進。我和父親的本事,難以讓它再遠。況且我們從下往上發炮,那床弩卻是自上下擊,本就佔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澤被這番話勾起往事,歎道:「當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軍強弩打傷,不治駕崩。但那張『破山弩』也遠沒今日這弩厲害。這兩張弩只需在城頭放著,任是誰人,也難搶進了。」劉整也道:「宋軍弩機自來犀利。當年宋太祖破南唐時,曾以強弩貫穿象腹,擊破南唐象陣;宋遼澶淵之戰時,寇准指揮宋軍,以千步強弩將契丹名將蕭天佐擊殺於軍陣之中,迫使遼人退兵。但無論如何,都沒這張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強的石炮不可。」

  眾將心有餘悸,你一言,我一語,閒話說了許多,主意卻拿不出一個。眼看伯顏濃眉緊鎖,面色越見陰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帥,為何不見梁蕭將軍?」 伯顏道:「欽察軍首當其衝,傷亡慘重,梁蕭也受了傷,我讓他回營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將軍長於巧思,不妨召他來問,或有法子。」伯顏想起梁蕭攻破浮橋之事,點了點頭,命人傳召。

  梁蕭入帳,聽眾人說了,思索片刻,道:「今日我就近看過,回回炮所以強大,在於炮身架設合理,齒輪鐵鏈轉動省力。蘭婭給我的回回書中,有希臘數家阿吉米德傳下來的槓桿術和齒輪術。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運用支撐之地,槓桿越長,力量越大;至於齒輪、偏心輪、連桿、轉軸互動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論述。我看只須加長炮身,增以連桿齒輪,定能讓石炮打得更遠。」

  蘭婭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卻從沒想過竟來自阿吉米德的學問。但若增加齒輪,就需得改造大炮式樣了!」伯顏聽有了法子,內心喜不自禁,面上卻兀自陰沉,命梁蕭於兩月之內造出石炮,蘭婭、郭守敬、扎馬魯丁共為輔佐。

  當夜扎馬魯丁將「回回炮」圖紙奉上。四人磋商兩日,重畫圖紙,命名為「襄陽炮」,讓工匠製造。

  石炮造畢,梁蕭在百丈山試炮,投射百斤石塊,比前炮遠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陣弩」。眾人商量之後,重造更大之炮。此番造好,需得一百多人方能絞動八個曲柄,不想才一絞動,精鐵鑄就的鐵鏈便無法承受,紛紛斷裂。眾人一時愕然,郭守敬苦笑道: 「人力有時而窮,物力亦然。」扎馬魯丁很是喪氣,道:「老師造那麼大,就只能那麼大,想大也大不了。」眾人想到限期,均是發愁。

  梁蕭默不作聲,在地上計算一陣,忽道:「若在襄陽城前築台,可從台上發炮,只須高台有襄陽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蘭婭道:「石炮重數十萬斤,若是太高,怎麼弄上去?就算你聰明,藉機關弄上去,也還在那張弩的射程之內,台沒築起,就被打垮啦!」

  梁蕭不作聲,放了十斤左右石頭到炮上發射,竟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馬魯丁皺眉道:「石塊太小,砸不了人。」梁蕭心頭一動,忽道:「若不是石塊呢?」扎馬魯丁詫道:「不用石塊用什麼?」

  梁蕭擰起眉頭,回望著襄陽城樓,久久不語,蘭婭再問時,他才道:「我有一個法子!可是太狠了些。」三人驚問其故,梁蕭遲疑半晌,終究說了,三人聽得面面相覷,一時間皆沒了言語。

  第十二章窮途末路

  次日,元軍開始在距襄陽兩千一百步處造設土台。此時,宋軍也拆屋造弩,又造成一門「天罡破陣弩」,三弩齊發,威力更增。雲殊見元軍築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陽已有數里之遙,雲殊雖連換輕巧弩箭,也無法攻到。梁蕭更以輕騎佯出,仗著馬快,誘使 「天罡破陣弩」發矢,試出其最遠所達之處,畫出白線,宋軍過線,即舉兵攻打,沒過線,便用弓弩遠遠抵敵。

  相持三日工夫,土台築成,高四丈,闊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還差六丈便與襄陽外城齊平。然後扎馬魯丁將襄陽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裝好,此時,襄陽炮高過十丈,已然超出襄陽城牆。

  雲殊遠遠觀望,隱約猜到元軍意圖,告訴呂德。呂德惶恐萬分,傾襄陽之兵攻打,梁蕭揮軍抵擋。兩軍喊殺之聲直衝霄漢,但欽察軍太過厲害,宋軍雖有雲殊、靳飛等人助陣,也難撼動梁蕭陣勢。雲殊本欲挾「天罡破陣弩」出城攻敵,但這床弩威力極大,個子也極大,橫豎都難通過城門。其構造又十分精巧,裝設費時,若是拆解之後到城下裝設,梁蕭如那日般率精騎突上,必然毀掉此弩。

  雙方廝殺之時,高台上準備已定。扎馬魯丁命人絞起襄陽炮,俯仰之勢頃刻逆轉。襄陽炮相對襄陽城,無異自上下擊。元軍將盛滿火藥、塗滿油脂的木塊放入網兜,舉火點燃,發炮打出。那木塊甚輕,在空中劃過一道火光,掠過兩千一百步,落向襄陽城頭,到了譙樓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燒透重重厚紙,點燃木塊中的火藥,那木塊頓若一隻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剎那間,譙樓便熊熊燃燒起來。

  呂德急命救火,但元軍不斷發炮,救之不及,反倒炸傷不少宋軍。一個時辰不到,襄陽城頭竟成一片火海,三門「天罡破陣弩」因深植城上,倉促間無法取下,竟被炸毀兩門,還有一門雖為雲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壞樞紐,短期內難以修復。

  如此轟擊數日,宋軍傷亡慘重。此時第二門襄陽炮造成。梁蕭命第一門炮繼續壓制城頭宋軍,令其無法重設天罡破陣弩,然後突至一千一百步之處,以欽察軍護衛,強行築起六丈土台,裝上第二門石炮。

  這門石炮一旦立在此處,端地要命至極。百斤巨石直入襄陽城中,好似雷霆轟至。雲殊等人屢屢出城,爭奪「襄陽炮」,雙方血戰十餘場,宋軍始終不敵欽察鐵騎,屢戰屢敗。

  梁蕭見宋軍如此頑強,要破襄陽,非用更厲害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巨大圓木,以火藥夯實,燃燒後投入內城,威力之強,較宋人的「震天雷」還要厲害數倍,三畝之內,人物盡成齏粉。元軍皆稱「木霹靂」。

  如此攻打兩晝夜。第三日清晨,一發「木霹靂」擊中宋軍火器庫,穿破房頂,引爆了庫中火器。襄陽城中頓時發出震耳巨響,百里皆聞,庫房四周盡成瓦礫,火借風勢,迅疾蔓延開來,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這一把火足足燒了半個襄陽城,糧倉毀了大半,火器庫更是蕩然無存。萬餘百姓無家可歸,露宿街頭,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元軍趁勢自西南兩面,進攻襄陽,宋軍拚死抵擋,直待雲殊修好一門天罡破陣弩,架設在西南方,才使元軍無法登城。此時襄陽危訊傳到郢州,張世傑屢次進援,均為阿術所敗。襄陽城至此,已入絕境。

  梁蕭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終不安,忽聽得城內百姓號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以木霹靂轟擊內城,只以巨石轟擊城頭。如此攻守苦戰,襄陽城又撐了月餘。

  寒冬漸至,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雪花悠悠,飄落襄樊之地,數夜間,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襄陽被焚之後,軍民缺衣少食,無屋可住,立時凍死甚眾。一些軍民無法可想,開始煮食戰死者屍體。

  梁蕭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這一日,他登上「襄陽炮」頂端,窺看城中情形,忽見那般慘境,當真如遭雷擊,目瞪口呆。他雖然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殺雲殊,但決料不到竟會造成如此結局。一時間,他站在炮頂,悔恨交迸,但又十分奇怪,不知為何到此境地,宋軍仍然死守不降。茫茫然呆立良久,他下得炮台,馳馬親見伯顏,請求招降襄陽。

  伯顏聽過梁蕭述說,沉思片刻,召集眾將入帳商議。劉整懷恨一箭之仇,聲言要將襄陽城炸成齏粉,屠盡居民,才能甘心。多數將領久攻襄陽不下,飽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惡氣,聽得劉整之言,紛紛點頭。只有史天澤與阿里海牙沉著臉,不發一言。

  梁蕭見眾人紛紛贊同,心中氣惱,揚聲道:「是活人有用,還是死人有用呢?打碎一個瓷碗容易,要做一個可難了。毀掉一個襄陽容易,重建一個襄陽可就難了!」這道理原本平常,眾將聽了,頓生猶豫。

  劉整本也是意氣之言,沒有多少道理。但梁蕭年少氣盛,一番言語夾槍帶棒,頓將他抵進了死巷子裡,絲毫沒有下台餘地。他堂堂大將,戰功赫赫,豈容一個小子蹲在頭頂上拉屎,當下惱羞成怒,驀地喝道:「你懂個什麼?屠滅襄陽,其他城池盡皆膽落,自是無人膽敢攖我兵鋒。你不過當了兩天兵,立了點兒微功,就自以為是了嗎?哼,老夫統率千軍萬馬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梁蕭冷笑道:「說清楚些,你統率的是宋人?還是元人?你能背叛大宋,就不許別人降元了麼……」刻毒話還沒說完,眾人無不變色,伯顏厲聲道:「梁蕭。」梁蕭一怔,暫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劉整騰身而起,臉色泛青,嘿然道:「好啊!我劉整閱人無數,頭一遭遇上如此年少有為、口齒伶俐的後生!長江後浪推前浪,劉某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輕人的啦!大元帥,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劉整回家種田去吧!」他這話笑裡藏刀,頗是厲害,意思是:「要麼我劉整走人,要麼他梁蕭完蛋,伯顏你任選其一!」

  伯顏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他的親兵那速應聲而出。伯顏厲聲道:「拿下梁蕭,摘他的帽子,脫掉他鎧甲,重責三百軍棍,捆在轅門,示眾一日。」

  那速應命,率眾親兵趕上,要拿梁蕭。梁蕭一手按腰,喝道:「誰敢過來?」眾軍知他驍勇絕倫,一時無人敢上。伯顏勃然變色,緩緩站起道:「你要違我軍令麼?」眾人無不屏息,要知軍中違令,只有死路一條。

  卻聽梁蕭仍高叫道:「我沒有錯。」阿術見他如此硬抗,局面勢必不可收拾,急道: 「梁蕭,元帥之令,違者格殺勿論。」梁蕭仍道:「我沒有錯。」阿術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錯嗎?既然從軍,就是軍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嗎?」

  梁蕭聽出他暗示之事,自己生死是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卻身在軍中,必受牽連。剎那間,他轉了百十念頭,雙眉一弛,陡然失了方才氣勢。眾軍正要上前,梁蕭咬牙道: 「我自己來!」脫盔卸甲,走出帳外。

  眾軍一擁而上,將他按倒,片刻工夫,便聽到杖擊之聲。伯顏聽了片刻,忽地眉頭一皺,叫道:「那速,不許手下留情,否則軍法從事!」原來,那速知伯顏、阿術喜愛梁蕭,故而手下留情,但伯顏乃是武學高手,一聽便知虛實,那速聽了這話,只得全力揮棍。

  阿術聽得杖擊聲轉沉,生怕打壞了梁蕭,急道:「丞相,如今襄陽未下……」伯顏厲聲道:「若非你一味嬌縱,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術被他一喝,唯有無奈坐下。

  劉整見伯顏如此,正好下台,反身坐了下來,細聽聲音,知道那速打得極狠,梁蕭縱然驍勇,這三百棍挨下來,也絕無活了的道理。此人是阿術心腹愛將,戰功顯赫,若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術結怨。自己一個降將,在朝中無甚根基;阿術則是三代名將,東征西討,震懾萬里。他若懷恨在心,算計自己易如反掌。

  劉整老謀深算,城府甚深,當下捋鬚默數,待打到一百多棍時,方才緩緩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帥,梁將軍終究年少,不通世務,難免氣盛。如今大宋未滅,尚需他折衝殺將。說來劉整也有不是之處,還請元帥饒他這次。」

  伯顏見他求情,若不答應,反而叫他難堪,便道:「既然劉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眾一日,卻斷不可免。」命那速將梁蕭縛在旗柱上示眾,有意折辱梁蕭,挫滅他傲氣,心知梁蕭心高氣傲,讓他示眾比挨棍難受十倍,但若不如此,這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來日還會捅出大漏子,到時候,自己想不殺他都難了。

  劉整賺足面子,甚是得意,捋鬚笑道:「方纔我確是說了氣話,想來想去,當今之計,還是招降為妙。」眾將皆想:「這老東西果是個老滑頭,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時時不忘見風使舵。」

  史天澤此時方才開口,悠然笑道:「劉大人說得不錯。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道。如今襄陽人心動搖,正是招降之機。」他年紀最大,功勞也高,此話一說,眾人無不點頭。劉整一拂袖,冷笑道:「但劉某是萬萬不會去了。」

  伯顏沉吟片刻,皺眉道:「要取信呂德,非得有份量的大將不可,誰去?」史天澤眉頭一皺,默然不語,阿術正要說話,阿里海牙卻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顏微微一怔,卻聽阿里海牙朗聲道:「我見聖上時,聖上曾道:」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將曹彬做得最好,他平復了江南,但很少殺人。你若能不殺人而奪取江南,就是我的曹彬了。 『我時常念著這話,心裡頗不是味兒。我們這些蒙古人,色目人,難道就不如那個漢人嗎? 「

  伯顏點頭道:「聖上說得極是,但此行委實凶險!」阿里海牙道:「我知道。但若以我一人生死為賭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況,我也不信,呂德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敢對我怎地?」伯顏蹙額不語。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帥還不放心,阿里海牙請你派一人隨我前往,定然保我無事。」

  伯顏道:「誰?」阿里海牙道:「梁蕭!」伯顏奇道:「為何?」阿里海牙道:「當日我這條命是他歷經生死,從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蕭之驍勇,就算是城頭萬箭齊發,也未必傷得了我。」

  伯顏道:「他還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那便請元帥高抬貴手了!」劉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幾乎連阿里海牙也開罪了。」伯顏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變著法給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陽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讓他隨你去。」

  阿術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馬!」伯顏搖頭道:「這兩棒傷不了他!阿里海牙你放他下來,陪你去襄陽。」他故意讓阿里海牙去放梁蕭,以讓梁蕭感其恩德,誓死護衛。

  阿里海牙乘馬到了轅門之前,但見前方人潮湧動,許多士卒聚在旗桿附近,指指點點。走近一看,見梁蕭被鐵索吊於旗桿之上,雙眼微閉,臉色十分難看,阿里海牙暗歎道: 「元帥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帶兵大將,如此受辱,日後焉能服眾?」急命親兵將人群攘開,傳了伯顏旨意,放下梁蕭。

  梁蕭內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懼,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時聽說伯顏接受勸降之策,心頭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氣依然難平。

  二人乘馬徑往襄陽城。土土哈等人聽說事情如此凶險,都要跟來,盡被梁蕭喝退。二人到了城牆下,只見城上張弓滿矢,早已對準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見呂德呂大人。」呂德見元軍停下炮擊,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觀看究竟。聽得這話,眉頭大皺。雲殊正要命人發矢,呂德揮手止住他,朗聲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來勸降的嗎?」 阿里海牙道:「不錯,如今襄陽城孤城獨危,飛鳥斷絕。城中百姓飢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說已是瀕絕境,將軍此時不降,更待何時呢?」

  呂德沉聲道:「我世受大宋國恩,委以守土之責,當戰死沙場,與城偕亡,以報聖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請回吧,只盼城破之時,大人看著今日之事,少殺幾個百姓!呂某也就感激不盡了。」

  阿里海牙沒料他一口回絕,眉頭一皺,正想措辭再勸,忽聽梁蕭朗聲道:「呂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眾人俱是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驚,忖道:「不好,我當真不該叫他跟來,此番弄巧成拙了。」雲殊正要放箭,呂德沉聲道:「且慢,聽他說什麼,聽完再射!」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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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56:34 |只看該作者
  只聽梁蕭道:「你大約想的是死了之後名垂青史。沒錯,你死了名聲大好,但這滿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麼呢?聽不到妻子叫喚,沒有了兒女憐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見了姊妹笑顏。千秋之後,只有一堆白骨罷了。」城頭軍民聽得這話,無不動容,心底好生淒涼。

  呂德大怒,厲聲喝道:「好賊子,我饒你一命。你卻口出狂言,來亂我軍心!」正要揮手讓人放箭,卻聽梁蕭冷笑道:「軍心頂個屁用。不出十日,襄陽必破。你罵我是賊子,我看你才是大賊!別的賊不過借月黑風高,取金盜銀,換取一時富貴;你卻打著忠孝仁義之號,竊走這一城人的性命,換取你千秋百世的名聲。」

  梁蕭今日瞧見吃人慘狀,心中後悔已極,但他當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滅宋,則是毀諾之舉,是以此時襄陽城破與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正矛盾難解,忽聽見呂德決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譏。阿里海牙卻聽得心驚肉跳,忖道:「罷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還與他吧!」

  城上宋軍聽了這番言語,嘩然一片。雲殊忍不住叫道:「這人之語不可聽信,呂大人,速速下令將他射殺,以免被他胡言亂語,動搖軍心。」呂德卻呆了呆,頹然收手,沉默半晌,揚聲道:「海牙大人,元軍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勞師費力,死傷無數,哪個不是心懷怨毒?自成吉思汗以來,元人但逢抵擋,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擔保,其他元軍不殺一個軍民麼?」

  阿里海牙聞言鬆了一口氣,朗聲道:「聖上說過,只要你們全城肯降,我們也就秋毫無犯。本有一份聖旨,但路上被你身邊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討來看看!」呂德回望雲殊。雲殊道:「那聖旨我看過,韃子皇帝確是寫過些花言巧語,誘降大人!」呂德蹙眉沉吟。

  梁蕭見他動心,抽出羽箭,叫道:「呂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惡毒的誓言是什麼嗎?」 呂德一怔,道:「是折箭為誓!」

  梁蕭將羽箭遞給阿里海牙,阿里海牙點頭道:「好!」舉箭過頂,朗聲道:「我阿里海牙對長生天立誓,只要呂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擔保,不傷襄陽城任何一人。」說罷折箭兩段,擲於地上。呂德微微動容,歎了口氣,說道:「容呂某考慮一陣,三日之內,定給大人一個答覆!」

  阿里海牙頷首,與梁蕭策馬返回,稟告伯顏。伯顏命眾將準備攻城器械,若呂德三日後不降,便全力轟擊,強行破城。

  當夜,襄陽城內,宋軍將領爭執不休,有人以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卻是寧死不降,以求完名。呂德獨上城樓,遙望南方,但見元軍火光燭天,艦船彌江,心中說不出的苦澀。

  他自結髮從軍以來,與強敵苦戰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陽,轉戰數千里,死守十餘年,雖知元軍勢大,難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這日當真來了,卻又不知所措。降是失節,不降則葬送了滿城百姓性命。降與不降,兩般念頭在他心中交戰不已。倏然間,數十年往事湧上心頭,想及當年合州城下,與梁文靖攜手退敵,擊斃蒙古大汗,宴飲歡歌,何等揚眉吐氣;而今時窮勢迫,竟是生死兩難。

  他仰望蒼天,禁不住失聲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裡?大宋國主昏庸,奸臣當道,呂德空負殺敵之心,難酬報國之志,若有你在,哪會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處?可聽得見呂德的叫喚麼?」一時淚如雨下,濕透戰袍。

  忽聽有人道:「是呂大人麼?」呂德急忙拭淚,但見雲殊、靳飛遠遠走來。呂德站起身來,靳飛拱手一禮,說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呂德搖頭不語。靳飛沉聲道:「大人萬不可被元人言語所惑。」雲殊道:「正是,元人凶殘無道,不可輕信。」

  靳飛搖頭道:「此與凶殘無干。常言說,『生死事小,失節事大』。自古忠烈之士,無不名垂青史,投降失節者,皆是受盡唾罵。唐代張公巡死守雎陽,雖城破身死,但千秋之下,還有人祭拜,而又有幾個降將,能得後人紀念呢?大人死守至今,於大宋功德無量,進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後史書之上,也只得稱您為二臣了。所謂為山九仞,不可功虧一簣啊。」

  呂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築就這座山,可得用滿城百姓的屍骨來築。」靳飛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後一步,便是後方百姓屍積成山了。更何況,古人道『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大人既然從軍為將,也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呂德見他目中精光灼灼,語氣漸趨激烈,再見雲殊緊攥劍柄,目光四下游離,心頭頓時一跳。他也非等閒之輩,要麼豈能與大元名將精騎苦戰十載而不敗落。瞧著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幾分。原來靳飛白日裡察顏觀色,看出呂德心旌動搖,是以故意來探他口風,若他說出半個降字,立時便要與雲殊用強,脅持呂德,逼他死守。

  呂德心念數轉,猛地站起,踱了幾步,大聲道:「靳飛兄說得是,呂某心意已決!盡忠報國,玉石俱焚,定與襄陽同存。只是,唉……」靳飛聽他說到如此堅決,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麼為難處麼?」

  呂德道:「如今缺衣少糧,攻守用具也將告罄。照此下去,襄陽城遲早被破,若是破了,與降了有何分別呢?我所以愁眉難舒,正是為此。」靳飛與雲殊對視一眼,也自蹙眉發愁。但聽呂德又道:「我守襄陽數年以來,唯有雲公子和靳門主能通過元軍封鎖,嗯… …」說到這兒,略有猶豫之色。

  靳飛慨然道:「此事義不容辭,我也有此念頭。但求呂大人發信一封與郢州大將。我與殊兒即可出去,率領宋人水軍,再以『水禽魚龍陣』運送糧草器械,進援襄陽。」呂德遲疑道:「雲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離開,如斷呂某一臂。況且劉整依樊城列下水陣,漢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難萬難。」

  雲殊道:「水禽魚龍陣的變化精微,非我不能駕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陸上好了,我們可少帶人手,趁夜出城。萬請大人苦守月餘,以待我練好陣勢。」呂德又說些危險之言,靳飛固請出城,呂德這才答應。靳飛因形勢危急,當夜便召集人手,與雲殊、方瀾一道,繫繩於腰,垂出城外。

  呂德目視眾人身影消失於黑夜之中,吁了口氣,突地拜倒在地,澀聲道:「雲公子,時窮勢迫,已是無法挽回,呂某思慮再三,終是狠不下心腸,葬送滿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於你了。」虎目含淚,向著眾人去處拜了三拜,驀地站起身來,對發呆的親兵道: 「傳我將令,封好府庫,毀掉天罡破陣弩。號令三軍,明日午時三刻,開門降城!」

  梁蕭從帥帳返營,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麼,窒悶無比。百姓哀號聲聲在耳,一旦他閉上雙眼,城中慘景便歷歷重現。叫人心驚。梁蕭不禁尋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難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戰。唉,沙場之上,兵對兵,將對將,賭生賭死也就罷了。若然牽連無辜百姓,忒也叫人為難。兵法常說『不戰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戰而勝、不傷百姓的戰法麼?」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法子。焦躁之際,猛然生出一個念頭: 「我發誓滅宋,難道錯了麼……」但這念頭只如火光一閃,又被掐滅,心道,「媽常說:大丈夫言出必踐,不可自毀誓言,我折弓為誓,與阿里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煩悶,不願回營與諸軍相會,逕自打馬來到阿雪帳前,只聽到帳內傳來蘭婭的聲音,似乎在說一個故事。走進一看,只見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圓,聽得津津有味,見梁蕭進來,笑道:「哥哥來得正好!蘭婭姐姐在講故事,叫什麼一千一夜……」蘭婭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對,一千零一夜。」梁蕭看她笑語如花,神色歡欣,心頭略略一寬,說道:「蘭婭,多謝你顧看她。」蘭婭笑道:「你盡會假客氣。」撫著阿雪的肩,道:「阿雪可愛得很,我很喜歡。」梁蕭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聰明氣兒,也是好的。」 阿雪笑道:「是呀,我最愛聽姐姐講故事,姐姐千萬陪著阿雪,說上一千零一個晚上。」

  蘭婭一笑,笑容卻有些勉強,柔聲道:「可惜,姐姐只能給你說一個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蕭卻露出訝色,問道:「蘭婭,你要去哪裡?」蘭婭眉間一黯,歎道:「襄陽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後城破時的慘狀,還是先走的好。」

  梁蕭道:「三日後或許會降城也說不定。」蘭婭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麼?」梁蕭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一時如坐針氈,忍不住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蘭婭歎道:「破城必屠,向來是蒙軍通例,當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時,攻破了報達城(按:蒙古對巴格達的稱呼),屠殺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無壯年男子。老師每每說起那件事,都是淚下如雨,無比傷心。」她口氣雖力持平靜,眉眼卻已微微泛紅。

  梁蕭心頭一寒,說道:「你老師與蒙古人既有如此仇恨,為何還要設計回回炮,你們又為什麼來這裡?」

  蘭婭歎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對伊兒汗下了旨。老師倘若違背,那麼馬拉加的智慧之光將會永遠熄滅。這次本該老師來的,但他年紀大了,走不了這麼遠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來這裡。」梁蕭一時默然,蘭婭凝視著他,正色道:「梁蕭,襄陽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靂是地獄的烈火。你已讓魔鬼從烈火中復生,若還繼續征戰,將來即便死去,靈魂也難得安寧。」

  梁蕭微覺生氣,放聲道:「蘭婭,你詛咒我嗎?」蘭婭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話。老師已然年邁,就像高山頂上的積雪,一陣大風吹過,便會簌簌墜落。梁蕭,你放下長槍和弓箭吧,隨我去馬拉加,你是當今偉大的數家中之最偉大者,定能繼承我的老師,成為新的賢明者之王。」

  他兩人對答均用回語,阿雪聽不明白,只覺兩人神色凝重,帳中空氣便似凝固了一般,令人喘不過氣來。她心兒突突直跳,低頭捻著衣角,偷眼望去。只見梁蕭額上青筋凸起,臉色陣紅陣白,幾次欲要開口,但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阿雪正覺奇怪,忽見蘭婭翠眉輕佻,轉頭笑道:「阿雪,還要聽故事嗎?」阿雪連連點頭。

  蘭婭又說了兩個極好聽的故事。夜色漸沉,阿雪聽著聽著,竟然困上來,伏在她懷裡睡去了。蘭婭將她平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此時阿雪已然睡熟,臉上掛著笑意,似乎進入了《一千零一夜》裡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裡。

  蘭婭與阿雪雖相交短暫,卻已深深喜歡上她的純真無邪。想到離別在即,心酸難言,低頭在阿雪臉上親了一口,淚水卻再也忍不住,點點滴滴落在阿雪的臉上。阿雪咿唔一聲,若有所覺,蘭婭忙拭了淚,轉出帳外。梁蕭也鑽出帳子,說道:「蘭婭,我送你回去。」

  兩人並騎到扎馬魯丁營外,梁蕭又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出聲,正要掉轉馬頭,忽聽蘭婭道:「梁蕭!」梁蕭回頭一看,只見蘭婭翻身下馬,孑立於月華之中,神色淒楚。梁蕭道:「有事麼?」蘭婭幽藍的眸子閃閃發亮,靜靜地看著梁蕭,緩緩道:「明天早上,我在東邊官道上的亭子裡等你,希望你變換主意。」梁蕭心一沉,蘭婭卻轉過頭,飛也似奔入營中。

  梁蕭目送她投入濃濃的夜色裡,心亂如麻,一會兒想到父親死時的慘景,一會兒又想到母親臨別時的眼神,一會兒想到花曉霜嬌怯怯的身形,一會兒又想到柳鶯鶯的嫣然笑語。時光流轉,月亮慢慢爬上中天,涼風徐來,梁蕭悚然而驚,只覺眼角微微潮濕,他跨上戰馬,回望襄陽,心中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倦:「三日後若宋軍不降,又當如何呢?但若劉整等人濫殺無辜,說不得,我只有統率欽察軍,殺他個落花流水了。」

  他主意已定,略略寬解了些。打馬轉回百丈山大營,還未近前,便聽人聲鼎沸,梁蕭情知出了大事,飛馬入營。一個欽察騎兵看見他,迎上叫道:「將軍,宋人闖營。」梁蕭道:「人很多嗎?」那欽察士兵道:「人不多,但身手厲害。土土哈他們生氣得很,追上去啦!」梁蕭心頭一震,急道:「去了哪裡?」欽察士兵手指東南方向。

  梁蕭不及多問,拍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便見地上散著許多人馬屍體,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數箭,如同刺蝟;有人則扼住欽察兵的脖子,腹部卻被彎刀戳穿,二人張口突目,僵死一處;還有人長矛刺穿馬腹,將欽察兵連人帶馬穿在一處,欽察兵的長矛卻將他釘在地上。雙方死狀慘烈無比,當是兩軍在此遭遇,惡戰一場。

  梁蕭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忽見前方緩緩行來二百餘騎,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則懷抱一人,不時伸手抹淚。梁蕭望得隊伍中沒有楊榷,頓時心往下沉。眾人見了梁蕭,拍馬過來,一個個雙眼紅腫。梁蕭瞧向王可懷中那人,人正是楊榷,面色慘灰,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只覺眼前一黑,腦子裡空白一片,恍惚聽得王可哽咽道:「梁大哥,又……又是那個賊子……」其實他便不說,梁蕭也已瞧出來了,楊榷中的那一劍,乃是從「大有」位出手,繞過護心鏡刺入「膻中穴」,正是「歸藏劍」的手筆。

  土土哈將長矛重重一插,厲聲道:「若不殺了那個使劍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還鄉。」 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道:「對,不報此仇,誓不還鄉。」梁蕭身為大將,不便在人前流露怯弱之態,揮一揮手,轉身打馬走在前面,但一邊馳著馬,眼淚卻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當夜不及準備後事,梁蕭帳中燈火亮了一夜,眾人圍著楊榷屍身枯坐無語。直到次日午時,阿雪趕到,也傷心落淚一場,再見眾人粒米未進,便張羅了一些稀粥,眾人不忍相拒,各自用了。梁蕭這時方想起蘭婭昨夜所言,匆忙上馬。本以為蘭婭已然去了,誰知離長亭尚遠,卻見扎馬魯丁與蘭婭兀自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餘兵士,想必是為護送二人。

  梁蕭略一猶疑,終究未能上前,下馬退到路邊,遙見蘭婭神色焦慮,起身踱步,忽然間,扎馬魯丁站起身來,對她低聲說話,蘭婭轉過身子,肩頭顫抖不已。扎馬魯丁歎了口氣,又拍拍她肩,說了幾句什麼,蘭婭呆立一陣,終於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馬,緩緩向北行去,但行了數步,又回頭張望。如此反覆十餘次,直到消失在路端,再也不見了。

  梁蕭上馬眺望大路,只見塵煙未定,人影卻無,一時心中空落落的。他與蘭婭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談論算學,渾忘日月。而如今趙山、楊榷先後殞命,怨仇越來越深,終究無法如蘭婭所說一般得到解脫。或許過不多久,他梁蕭也會戰死沙場,永淪幽冥。想到此處,梁蕭心灰意冷,怏怏策馬回營。

  第三日午時,襄陽城門洞開,呂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顏得報,親往受降,封呂德為襄樊大都督,隨侍左右。

  消息傳入宋境,大宋朝野愁雲慘霧,哀聲一片,時人作詩歎道:「呂將軍在守襄陽,襄陽十年鐵脊樑。望斷援兵無消息,聲聲罵殺賈平章。」賈平章便是賈似道,說他沒援襄陽不免失實,可呂德孤軍奮戰,死守十餘載,宋廷卻日益昏庸,將略不明,救兵始終難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終陷落。賈似道權奸亂國,實為襄樊淪陷之禍首,詩中不怪呂德降城,卻怨賈似道禍國,足見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稱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擔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達湖廣,東進江淮。自古南北相爭,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邊防被攔腰截斷,江漢千里之地,暴露於元軍兵鋒之下。

  雪融冰消,天時漸暖,至元十一年匆匆來到,依照宋歷,是為鹹淳十年。年初,忽必烈傳旨征討大宋。不料三月間,史天澤夜巡軍營,偶感風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過古稀,氣血早衰,挨了兩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顏率眾將祭奠一番,安慰過史氏家人,方才告別。

  梁蕭隨眾出了史府,心中懨懨不樂:「土土哈、李庭嚷著建功立業,但便如史天澤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祿,難道能帶入泥土麼?」正自尋思,忽聽伯顏道:「梁蕭。」 梁蕭抬眼一瞧,卻見伯顏虎目含威,正盯著自己,忽道:「你隨我來。」抖韁疾行,策馬直奔城門,梁蕭莫名所以,打馬跟著。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蕪,寥寥幾個農夫,面目愁苦,在田間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戰,城內城外十室九空,萬頃良田盡皆淪為戰場。

  忽然間,只見一隻野兔跳出灌木叢,撒腿狂奔,一隻黃狼銜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凌空撲至野兔頭頂。只在此時,突生異響,一支鳴鏑掠至,從黃狼頸上沒入,透進野兔背脊。

  伯顏吐了口氣,正要放下強弓,乍聽半空傳來清亮雁唳,側身引弓,但見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飛去。伯顏張弓良久,卻沒放箭,凝望雁陣遠去,弛弦歎道:「梁蕭,你射過大雕麼?」梁蕭搖頭。伯顏長笑道:「怒馬騁大漠,驚弓落猛禽,那才真正暢快。可惜,大宋未滅,難以北還!唉,卻不知這一仗打到什麼時候。」梁蕭此時才知,伯顏方才引弓不發,卻是生出思鄉之意。頓時心口一熱,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尋思道:「若不打仗,怎麼報仇?」

  伯顏看他一眼,笑道:「梁蕭,我上次下令打你,你還記恨我麼?」他見梁蕭擰眉不語,心知他尚懷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過了些,當時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腦袋了。二者權衡取其輕,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蕭也知他說得不錯,怒氣消了些。伯顏忽地鞭指一座古廟道:「咱們去那裡看看!」

  二人到那廟前,只見牆垣頹敗,門前立著一方石碑,伯顏翻身下馬,摒退左右,手撫碑頂,沉吟不語。梁蕭見碑下有石龜馱負,上鐫許多文字,斑駁脫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顏忽以漢話道:「梁蕭,你知這石碑來歷麼?」梁蕭搖頭。伯顏手指前方土廟道: 「這是羊太傅廟,用來祭祀晉人羊牯。這羊牯是漢人中的名將,當年司馬氏滅亡東吳,一統三國,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這人想好消滅東吳的計謀,卻沒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幾度上表伐吳,都被皇帝回絕,他壯志難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淚不止,故而這碑又叫 『墮淚碑』。」又看梁蕭一眼,正色道:「梁蕭,你可知天下為何會有戰爭?」梁蕭一怔,如實道:「我不知道!」

  伯顏道:「說來也簡單明白,只要數國並存,便免不得戰爭。」梁蕭奇道:「數國並存?」伯顏含笑道:「想當年,我蒙古諸部紛爭,千餘年戰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憑天縱英明,武略神機,經歷種種艱難困苦,始將蒙古人合併如一,令其再不廝鬥。你也想必知曉,漢人鬥得最狠的時候,俱是諸侯割據之時,上有春秋戰國,下有三國兩晉,唐代之後,朝代興替更若走馬一般,先是五代十國,後有宋遼交鋒,再後來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國攻戰,殺戮極慘。現如今,金、夏、大理、吐蕃雖滅,卻有宋元爭雄,可說四百年紛紜從未平息。」

  梁蕭忍不住問道:「這麼說,定要天下一統,才無戰爭麼?」伯顏道:「這話說得對!自古以來,有識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內,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這羊牯墮淚,哭得非是一人榮辱,而是天下蒼生!今日大宋彷彿當年東吳,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戰不息。既有戰事,最先吃虧的,就是兩國百姓了。」

  梁蕭皺眉道:「為什麼非得要打要殺?和和氣氣豈不更好?」伯顏擺手道:「弱肉強食,天經地義!你見過不吃綿羊的老虎麼?我們厲害,可打漢人,漢人強了,不會打我們麼?那漢將霍去病不是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嗎?大漢雄強了,北擊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麗;大宋太宗,不也打過契丹麼?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過人家罷了。「

  梁蕭沉吟道:「如此說,有國家之分,便有強弱,有強弱之別,便有戰爭!」伯顏卻不正面答他,話鋒一轉道:「聽說你夥伴死了。」梁蕭黯然點頭。伯顏歎道:「你為人講義氣,那是很好,不過,一人性命與億萬蒼生相較,孰輕孰重呢?」梁蕭一愕。伯顏踱了數步,倏地轉過身子,揚聲道:「所謂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兒,當挽強弓,跨烈馬,平定天下,千年之後尚有美名流傳。若為一個人的生死,成日傷心滿懷,唉聲歎氣,試問百年之後,誰還記得你梁蕭呢?」他手指田中農夫道,「與這莽漢村夫,又有何分別?」

  梁蕭從來胸無大志,行事只憑意氣,未曾想過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聽得這番言語,微覺茫然。伯顏眼中神采飛揚,朗聲道:「最好的牛皮鼓,輕輕一碰,能發出雷一樣的聲音;最聰明的人,決不用我說太多道理!你流著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幹讓世人妒忌。」 他手臂一揮,冷笑道,「劉整區區降將,又算得了什麼?」梁蕭到底年少血熱,聽得這話,脫口道:「大元帥……」嗓子一哽,竟說不下去。

  伯顏擺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如今史天澤死了,我將他的兵馬交與你統率,你敢接手麼?」梁蕭不假思索道:「韓信將兵,多多益善。」

  伯顏笑罵道:「你這小子,倒是大言不慚。」他說罷目光一轉,遙望南方,悠悠歎道:「只願此次一統天下,千秋萬代,永無戰爭。」梁蕭聽到這話,心頭劇震,喃喃道: 「千秋萬代,永無戰爭……」他反覆念了兩遍,不勝嚮往,凝視遠方曠野,一時癡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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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一章 石公山頭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趙祺病故於臨安。同年,賈似道立年僅四歲的趙昆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鎖前方訊息,一時間大宋朝野惶惶,風雨飄搖。伯顏得細作稟報,心知時機成熟,率大軍二十萬,順漢水而下。其間靳飛、雲殊屢興義軍,但宋軍將庸兵弱,義軍縱然拚死作戰,也是杯水車薪,不能濟事。

  當年冬天,元軍渡過長江,夾江而進。大宋兵部尚書呂師夔,殿前指揮史範文虎等重臣大將紛紛投降,獻媚取寵,醜態面出。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邊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力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兩軍對決,十餘萬元軍齊發喊,如江上驚雷,順流而下。宋人陸上兵馬雖弱,但精熟水戰,逆流奮擊。雙方久站未決,夏貴心中發虛,忽趁眾人不覺,掉船便逃。

  這時候,賈似道摟著酒杯,正靠著愛妾香肩觀戰。他對軍陣一竅不通,看見雙方廝殺激烈,也不知道誰勝誰負,乍見夏貴經過帥船,忙叫道:「勝了麼?」夏貴嚷道:「抵不住啦!」賈似道大驚,他本身是潑皮出身,此時再也不顧斯文,跳腳大罵道:「賊廝鳥,也不早說?」匆匆拉著愛妾,撲通一聲,跳上早已備好的快船,咬著夏貴的屁股,一前一後,飛也似去了。

  此時有人瞧見正副統領先後走脫,驚叫起來,前方宋軍聞聲,鬥志煙消。軍中將領紛紛逃走,一時間,宋軍自向衝撞,亂作一團。元人趁勢進擊,宋軍兵敗如山,投降者十餘萬,糧草輜重盡皆失落。

  魯港敗績傳到臨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謝太后命賈似道革職拿辦,流放循州。此時賈似道眾叛親離,束手就擒,押解中途為官差所殺。

  這一戰之後,江淮宋軍鬥志全無,或逃或降,鮮有抵抗。元軍兵分三路,梁蕭沿江南東進,不日抵達京口,忽得伯顏將令,命他返回揚州。

  抵達揚州,伯顏召集諸將,集中中軍大帳。伯顏神色陰沉,說道:「聖上有旨,命征宋大軍暫停南下,準備西巡。」梁蕭奇到:「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麼?」

  阿術沉著臉道:「西北出亂子了!窩闊台得孫子,葉茂立得海都趁我大軍南征,西北空虛,糾集西北諸王,在塔那思河邊結盟,認為聖上施行『漢法』,踐踏了太祖遺訓。諸大判王結集鐵騎二十餘萬,以海都為首,越過阿爾泰山,直逼舊都和林。」

  伯顏皺眉道:「海都足智多謀,善於用兵,乃是聖上的勁敵。聖上如今猶豫難決,讓人傳話說:」聯兩度攻打大宋,兩度無功而返,眼看伯顏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來生事,若為南方招澤之地,丟了北方大好基業,好比得了羊,丟了牛,得不償失。『是以命我與宋廷議和,劃江而治。「

  阿術揚聲道:「宋人連番慘敗,軍無成心,正是用兵之時!若與宋人議和,讓他們緩過氣來,來日攻打難上十倍。海都兵馬雖眾,但西北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兵數萬,足可遏其鋒芒,何必調動南徵兵馬?」

  伯顏頡首道:「阿術,我與你念頭一般!如今我前往大都,設法說服聖上。我不在軍中,你代行主帥之責。」他頓了頓,又道,「梁蕭。」粱蕭應聲而起,伯顏道:「我命你為水陸兵馬大總管,輔佐阿術,統領大軍。」梁蕭應了,伯頗又叮囑一番,遣散眾將,趁夜趕往大都。

  是夜梁蕭紮營瓜州,營盤方定,聞報郭守敬求見,心中大喜,出帳相迎。二人久別重逢,握手寒暄一陣,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來辭行的。」粱蕭問道:「要回大都麼?」郭守敬道:「如今大軍駐紮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黃河水又漲得厲害,頗有氾濫之勢,聖上召我北還,擬議疏河洩洪。」

  粱蕭歎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這天下真是紛擾不息啊!」郭守敬也歎道:「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天下的紛擾,總是無窮無盡的!」二人各懷心事,捧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見二人神色忽轉沉重,心中奇怪:「方纔還有說有笑,怎又突然不高興啦?」

  郭守敬又道:「梁將軍,郭某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梁蕭道:「郭大人無須客氣。」郭守敬扶案而起,歎道:「將軍一身經天緯地之才,用於征戰殺戮,不覺得可惜了麼?」梁蕭聽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唇微張,欲言又止。梁蕭擺手道:「此間並無外人,郭大人有話直說。」

  郭守敬點了點頭,正色道:「粱將軍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來。負手走了幾步,望著帳外晴空,緩緩道:「聖上承父祖霸業,雄心勃勃,欲要包舉四海,創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將軍韜略過人,戰必勝,攻必克,功勳赫赫。只不過,常言說得好:」自古無千年之國『,就算大元一統,又挨得過多少年光陰呢,「他轉過頭來,目光如炬,」試問數百年後,煌煌史冊,又以將軍為何人呢?將軍百年之後,留與後世以何物呢 』「

  粱蕭不料仙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奇怪,說道:「常言道:」人死萬事空。『身後之事,哪管得了許多,「郭守敬搖頭道:。郭某以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雖無千年之國,卻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將軍是否有志於此了。」

  梁蕭心頭一動,脫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將軍真乃解人。自祖沖之制《大明歷》以米,歷經數百年,未有多少改進。絛由有二:一則測量地域不廣;二則數術上有不可逾越的難關。如今天下一統在望,大元疆域之廣,必當遠超漢唐。聖上有心於各地設立天文台,觀測日月,重修一部新歷。」他說到這裡,但見粱蕭側耳傾聽,知他動心,微微笑道,「將軍數術之精獨步當今,若能與郭某攜手完成新歷,當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遺惠百世之人!」

  梁蕭向日被困於,「天圓地方侗」,便有推創新歷、壓倒前人之想。只是這等大事,實非一人之力能夠完成。數年來他迭經變故,這念頭卻從未斷過,反而一日比—日熾烈,聽郭守敬一說,不由激動起來,起身踱了十數步,忽地黯然歎道:「可惜我軍務纏身,難以他顧。」

  郭守敬笑道:「這個不急!郭某想過了,此次測量北至欽察汗國,西至伊兒汗國,東至高麗,南至瓊州。瓊州等地隸屬大宋,故而,大宋未滅,此事無從談起。這次返回大都,我便向聖上推舉將軍主持太史局,監修曆法,只不過屆時將軍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權、滔天富貴麼,」梁蕭冷笑道:「與編修曆法相比,打仗算什麼,富貴又算什麼?」

  郭守敬驚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沒看錯,梁將軍正是我道中人!」粱蕭道: 「待軍事告一段落,我便去大都會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為定!」梁蕭一笑,也伸出手掌,兩人擊掌三次,相對大笑。

  到了晚飯時分,阿雪整治了六樣小菜,一壺果酒。梁蕭與郭守敬把盞縱論,分外投機。說到興起處,梁蕭道:「若要改進《大明歷》,需得在這五處下功夫;一為大陽盈縮,二為月行疾遲,三為黃赤道差,四為黃赤道外度,五為白道交周……」他談得興起,郭守敬聽得眉開眼笑。兩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塗畫天文算法,描繪天文儀器,說到入神處,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聲提醒,二人方才作罷。

  用過酒飯,兩人興致仍濃,聯床夜話,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辭北還,梁蕭前往相送。他望著郭守敬人馬背影,心中惆悵不已:「郭大人心願得償,一舉脫出軍伍,潛心整治水利、編修曆法。但我還得與那些宋軍糾纏廝殺,端地叫人氣悶。唉,只願這一戰之後,千秋萬代,永無戰爭,容我與郭大人創建曆法,圖畫山川,治理百藝,經營農桑,締造出一個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來。」他與郭守敬一席長談,眼界陡開,所謀更為遠大。但此時天下未定,天文曆法、水利機械俱是空談,惆悵之餘,又覺無可奈何。

  宋德祜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垂相陳宜中毅然斬殺元朝議和使節,上奏謝太后,誓言奪回兩淮。謝太后鳳顏大悅,命張世傑執掌三軍帥印,聚集舟艦萬餘艘,與靳飛合軍一處,號稱水陸二十萬,進圍京口『;李庭芝則率步騎五萬出揚州,進擊阿術。幾當此存亡之際,大宋一掃奸佞妖氛,精兵將會聚淮東,欲與元軍決一死戰。

  宋人來勢猛烈,京口守備土土哈連連告急。梁蕭率軍渡江,進抵京口;同月,元軍諸將陸續會集。宋元兩軍對峙於焦山,戰艦數萬,阻江斷流。

  尚未交戰,宋軍降將範文虎面見阿術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軍陣勢當盡收眼底。」

  阿術大喜,攜軍中大將往石公山觀敵。

  石公山聳峙江畔,山高百仞。元軍諸將登頂而望,只見大江闊遠,煙水蒼茫,金山、焦山雙峰遙峙,宋軍戰船千萬,於兩山之向不時往來,陣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十船一隊結成方陣,頗為緊密。梁蕭默察宋陣,忽道:「不妥!」阿術奇道:「如何不妥?」只聽梁蕭娓娓道來:「宋軍擺了個奇特陣勢。此陣名叫『天地玄黃陣』,十船一隊,居中結成五陣,合以東、西、南、北、中五嶽之位;五嶽內外夾雜九陣,法於鄒衍九州之數:晨土東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並土正西升州,白土正中冀州、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隱土東北鹹州,信土正東陽州,這十四陣相生相衍,結成后土之象。」

  眾人循其指點,果見宋陣內隱隱分作十四塊,不由暗暗稱奇。

  梁蕭又指宋軍外陣道:「后土陣外有玄天陣,又分化為二十四小陣,合以二十四節氣之數: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他一邊述說,一面指出二十陣方位。

  「玄天陣合於周天節氣,后土陣合於八方地理,本也不難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則變化無窮,難以應對。據我所知,此陣早巳失傳,當初我也只得殘簡。不過殘簡中有言:」 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進退裕如,破無可破。「『阿術聽得神色一變,還未說話,忽聽有人哈哈笑道:」晦氣晦氣,大好江山卻無人會賞,只得野狗一群,在此嚎東嚎西!「

  眾將一驚,回頭瞧去,忽見光溜溜的大石上,坐著一個邋遢儒生,對著浩浩大江把酒臨風、意態瀟灑。梁蕭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許久不見,怎地見面便罵人呢?」

  眾將心中詫異:「梁蕭怎認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來的?」

  卻聽公羊羽淡然道:「我自罵野狗,哪裡又罵人了?」眾將聽出嘲意,無不大怒。

  梁蕭心念一動,揚聲道:「你是雲殊的師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 梁蕭面色發白,點頭歎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個屁。」他嘿嘿一笑,目視大江,舉手拍打石塊,長吟道: 「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為借鞭霆力,驅去附崑崙!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三拊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尊,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

  阿術聽得奇怪,強自收攝心神,低聲問水軍總管張弘范道:「他所唱的什麼曲子?」 張弘范頗通詩詞,小聲應道:「這曲子說的是:江山壯美,我要像祖逖、劉琨一樣驅逐胡虜,如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術面色一沉,以漢話叫道:「足下是誰?」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問我是誰?哈,我朝游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上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眾親兵早已忍耐不住,飛身欲撲,哪知方才舉刀,便覺渾身一麻,動彈不得。詩句尚未念完,十餘個親兵早已張口怒目,猶如木塑泥雕一個接一個定在當場。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術,你道我是誰?」這詩是呂洞賓所作,公羊羽隨口引來,本是以風流神仙自況,阿術不解其意,卻覺眼前這般詭異之事從未見過,一時背脊生寒,喝道:「大夥兒當心。這酸丁會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聲道:「分明是仙術,你卻說是妖法。唉,人說撻子蠢如牛馬,果然不假,跟你說話,真叫對牛彈琴!無趣,無趣。」

  阿術定了定神,沉聲道:「閒話少說,足下到底有何貴幹?」公羊羽笑嘻嘻道:「區區窮困潦倒,貴幹是不敢當的。所幹的不過是下九流的勾當。李太白曾有盲:」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我這次來,只想和你們那個鳥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賭上一局?「

  阿術只覺此人言辭古怪難懂,心忖道:「遇上這等大刺客一,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跟他多說話,拖延時間。」當即道,「好啊,足下要怎麼賭?」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對牛彈琴!所謂天地賭一擲,當然是擲骰子了。賭注麼?便就是這天這地。不過賭徒有了,賭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說罷從身邊提起一個布囊,隨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滾出一顆人頭來。

  阿術看清那人頭容貌,臉色一變,失聲道:「燕鐵木兒!」公羊羽笑道:「敢情這傢伙叫這個名兒。我瞧他在馬上耀武揚威,便順手牽來他這腦袋。」他嘻嘻一笑,指著人頭道,「這算我第一個骰子吧。聽說他是勞什子馬軍萬夫長,是以算作三點。」

  燕鐵木兒乃是元軍萬戶,驍勇善戰,如今卻身首分離。一時間,眾將均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術身為大將,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揚聲道:「萬夫長是三點骰子,本帥想必就是六點了。」

  公羊羽大指一蹺,笑道:「果真是三軍統帥,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點只有一個,擲不出六六大順、至尊豹子。不過,天幸還有三位總管。這姓梁的小兔崽子是兵馬大總管,算為五點。陸軍總管阿刺罕算四點,水軍總管張弘范算四點。參議政事董文炳帶兵不多,官晶尚可,好歹也算四點,至於這個範文虎麼,賣國求榮,敗類中的敗類,算一點都抬舉他了,拿來做骰子,沒來由髒了老子的手。」範文虎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面帶怒容,內心卻是竊喜不已。

  此時日未中天,江水如帶,遠景曠夷,本來十分寫意。但這小小的石公山頂,氣氛卻凝如鉛鐵。公羊羽始終笑容不改,便如赴會清談。但他越是談笑風生,諸將便越覺喘不過氣來。他們平日號令千軍萬馬,手握無數人的性命,生殺予奪,為所欲為,但如這般身為魚肉、任人宰割,卻是從未有過。

  公羊羽手拈鬍鬚,又笑道:「賭徒賭徒,非三即六。窮酸我方才手風不順,只擲了個三點,敢問諸位,窮酸下一回擲個什麼點數才好?」目光掃過諸將,竟無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譏諷,忽見梁蕭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揮手在一名親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亂舞,穴道頓解。只見梁蕭在人堆裡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飛,掌如電閃,眨眼工夫,那十餘親兵前仰後合、手揮足舞,盡又活動開來。

  梁蕭身形一斂,足下不丁不八,淡然道:「公羊先生請了!」

  公羊羽臉上青氣一閃而過,口中卻笑嘻嘻道:「五點麼,好得很。」他右掌一揚,徐徐拍向梁蕭胸際,梁蕭但覺他掌風凝若實質,不能不接,誰料揮掌一擋,胸中便氣血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後方一名親兵不知好歹,搶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有巨力湧來,將他拋得飛出六丈,一個觔斗落下懸崖,一聲淒厲慘呼,遙遙傳至。

  公羊羽不待梁蕭站定,一閃身已到他頭頂,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 梁蕭哪敢再接,長劍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聲,袖裡青螭劍破空而出,劍如薄紙,曲直無方,宛如群蛇攢動,刺向粱蕭週身要害。

  頃刻間,二人劍若飛電,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雖快,劍身卻無半點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實則無不是批亢搗虛的殺招。梁蕭精進雖速,與公羊羽相較起來,仍是相形見絀,迭經奇險。

  公羊羽見他接下自己五記殺手,又覺吃驚,又是難過:「此子假以時日,如何不成一代宗師?可恨他助封為虐,武功越強,越是禍害,若不將他剷除,不知還要害死多少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腸復轉剛硬,長劍一疾,刺到梁蕭面門。梁蕭向後一縱,忽覺足底踏空,心頭大驚:「糟糕!後面是懸崖了!」才要止住去勢,公羊羽劍勢如風,撲面而來。

  在眾人驚呼聲中,梁蕭身形後仰,墜落懸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覷著崖壁縫隙,奮力運劍刺人。只聽「嗆啷」一聲,梁蕭一手捉劍,身子懸空,隨著浩蕩江風,搖晃不已。公羊羽暫不追擊,拈鬚笑道:「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極!」梁蕭自知難免一死,索性揚聲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來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豈非中了他言語。」正自猶疑間,忽聽背後風響,眾親兵揮刀撲來。公羊羽轉身一掌,掃翻四個,兵士們悚然止步。

  卻聽阿術喝道:「後退者斬!」他軍令如山,無人違抗,親兵們紛紛拚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蝦兵蟹將,一點都不算,若是擲出來,老子豈不大虧特虧,輸之不及。」 他軟劍嗖地縮回袖間,阿術忽覺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裡。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聲聲叫人送死,自個兒的本領卻也稀鬆得很。」諸將眼見主帥被制,無不失色。

  粱蕭得了隙,一抖手,拔劍翻上懸崖,半空中沉喝一聲,劍行「渙劍道」。渙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風吹雨,向公羊羽背後灑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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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0:01 |只看該作者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來,見勢笑道:「來得好。」抓住阿術背心,將他當作盾牌迎 _ 上蕭的長劍。

  誰知梁蕭劍勢不止,刷刷刷一連六劍,劍身被他內力逼成弧形,每一劍均貼著阿術的鼻臉腰身掠過。諸將瞧得驚心動魄,齊喊道:「梁蕭,你瘋了麼?」梁蕭只不作聲。他劍法拿捏精微,看似揮劍亂刺,但決計不會傷著阿術,只是不時繞過阿術身子,刺向公羊羽。阿術知他心意,是以劍鋒掠過額際,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個超然自信,縱劍搶攻;一個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負,心頭也掠過一絲寒意:「元人有此將帥,無怪所向披靡。出劍者固然藝高膽大,但受劍之人任憑長劍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起了愛才之念,將阿術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梁蕭劍尖,一壓一彈。梁蕭只覺一股熱流從虎口直躥上來,半條手臂似乎被火燒灼一般,匆忙收劍後躍。

  公羊羽朗聲笑道:「泰山崩於前,猛虎躡於後,其色不變。你這韃子元帥,定力倒也不錯。好,梁蕭,你我二人一個對一個,再賭一回,就賭這平章阿術的性命。你勝了,我饒他不死,你敗了,須得自裁以謝。」

  梁蕭自知無法逼公羊羽放人,雙眉一挑,道:「好!先生請說!」阿術心頭一熱,甚為感動。

  公羊羽一時興起,立下賭約,話一出口,又覺後悔:「今時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雖說當年我立下誓約,不問大宋興亡,但畢竟是氣話。文靖那小子說得不錯:朝廷無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時,老夫決不能容這些韃子大將活著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決,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裡這平章阿術,是死的還是活的?」 梁蕭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驚悟:「不對,阿術的死活,盡皆操於他手,自己有輸無贏。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術沒命,我非得自盡;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讓阿術活著,而我則非死不可。」想到此處,他不由怔在當場。

  公羊羽暗笑道:「這小子卻不肯上當。要麼他答個『活』字,我便可大發利市,賺齊五六兩點。」當即冷笑道,「小子,你還沒想好麼?我數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輸。聽好了,一……」梁蕭臉色發白,仍沒出聲。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道三,忽聽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話聲雖不響亮,但陰沉沉悶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頭一凜,側目望去,只見蕭千絕黑衣飄飄,卓立在一塊山石之上。

  公羊羽臉色微變,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錯了。」他掌力末吐,背後一股腥風忽地猛壓過來,公羊羽青螭劍反手刺出,頓聽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當兒,蕭千絕晃身搶到,揮掌按在阿術肩頭,一道內力透肩而過,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前後受敵,應接不暇,手腕一熱,竟被蕭千絕無雙內勁撞得脫手,欲要再抓,蕭千絕已提著阿術飄退丈餘,傲然道:「老窮酸,你說誰猜錯了?」

  公羊羽哼了一聲,側眼望去,只見那頭黑虎三爪踞地,齜牙怒嘯,還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劍痕宛然、鮮血淋漓,不由暗生惱怒:「好畜生,壞我大事。」眾將瞧這一人一獸憑空鑽出,無不大奇。梁蕭盯著蕭千絕,握劍的手發起抖來。

  此時間,一名親兵掏出號角,嗚嗚吹了起來。山腰衛兵聽到號聲,紛紛呼喊,向山上擁來。

  公羊羽目光閃動,哈哈笑道:「蕭老怪,你可知你有樣本事堪稱天下第一,窮酸很是佩服。」蕭千絕冷笑一聲,道:「什麼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你跟風吃屁的本事,確稱得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處,你總能聞風而來,不對不對,當是聞屁而來才是!」

  蕭千絕面肌微一牽動,冷笑道:「不敢當。你老窮酸也有一樣本事,稱得天下第一。」 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樣,不知你的說的是哪樣?」

  「別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見老子,便逃得不見蹤影,這『逃之天天、屁滾尿流』 的本事,蕭某很是服氣。」

  公羊羽搖頭晃腦,嘻嘻笑道:「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對了。詩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區區一介君子,愛慕淑女,不好男風。哪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蕭千絕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於斷袖之癖。

  眾人愕然之餘,紛紛望向蕭千絕,心道:「這老頭兒冷眉冷眼,卻有如此嗜好,真叫人意想不到!」

  蕭千絕氣得七竅生煙,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連放兩個,臭極!臭極!」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沖天而起。

  山上眾人中,除了蕭千絕與梁蕭,無不耳鼓生痛,頭暈心跳,幾乎便要站立不住。

  蕭千絕聽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瞥去,忽見宋軍陣中飄起一面絲綢風箏,形若蜈蚣,長約十餘丈,心中微覺訝異。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劍嗡然刺到。蕭千絕稍退半步,揮手反擊。只見數丈之內,兩團人影呼呼亂轉,指劍相擊,錚錚連響,彷彿千百珍珠墜人玉盤,斷難分先後緩急。

  擁上山頂的士卒越來越多。梁蕭心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公羊羽縱然厲害,前有蕭千絕,後有萬馬千軍,要想脫身,怕也不易……」轉念間,忽道,「老王八,看劍。」 合身而上,一劍刺向蕭千絕。眾將見狀,無不驚喝。

  梁蕭卻不理會,只是揮劍急攻。蕭千絕鬥到緊要處,忽遭襲擊,頓被逼退三步。誰料公羊羽厲喝道:「要你小狗多事?」轉劍刺向梁蕭。梁蕭躲閃不及,眼見軟劍穿心!

  哪知蕭千絕倏忽逼近,一掌劈來,公羊羽只好放過梁蕭,回劍應付。梁蕭緩過氣來,揮劍又刺蕭千絕。蕭千絕怒道:「小畜生討死麼!」嘴上雖硬,但以一對二終究難敵,只得權且閃避。

  公羊羽得暇,挺劍又刺梁蕭。梁蕭此次有了防備,轉瞬間二人換過兩招,蕭千絕縱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蕭雙劍一分,齊齊刺來。

  蕭千絕連變數次身法,方才避開,抬眼一瞧,梁蕭與公羊羽又鬥在一處,頓時怒火上衝,雙掌分擊兩人。二人只得掉轉劍鋒,與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國競雄,轉眼拆了百招,仍是難解難分。元軍只怕傷著梁蕭,雖然持刀彎弓,卻也不敢亂動。

  三人激鬥之時,東北風正緊,宋軍那面風箏借那風勢,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公山頂。此時,山上軍士越來越多,公羊羽情知再難成事,瞪了瞪梁蕭,又瞪了瞪蕭千絕,忽地一劍逼開梁蕭,向蕭千絕拍出一掌。蕭千絕揮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蕭千絕一愣,厲喝一聲,飛步搶上。卻見公羊羽一個觔斗,已向崖外縱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蕭老怪,後會有期。」

  他輕功本自超絕,再借上蕭千絕掌力,這一縱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百仞,任憑公羊羽如何厲害,這般躍下也難活命。眾人只道他臨死不屈,跳崖自盡,梁蕭更覺心頭一酸,幾乎墮下淚來!

  江風呼嘯,只見那面風箏定在半空,將一條粗大麻索繃得筆直。陽光灑過,繩索晶亮,似是抹過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揚,十丈白續自袖間吐出,捲上繩索。那風箏微微一沉,便將他懸在空中,公羊羽將白綾分成兩股,套在繩上,便若小孩兒玩滑梯一般,順著百丈長索悠然滑落。

  山上嘩然而驚。羽箭亂如雨點,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劍光飛旋,將來箭盡數圈落。只因繩索抹了油脂,他去勢奇快,有如流星經天一般,頃刻間,羽箭再也夠他不著。

  江上兩軍見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驚呼不絕。

  阿術眉頭緊鎖,忽地奪過一張硬弓,取出火矢點燃,拉弓開弦,一箭射向繩索。那繩索塗滿膏油,一點便燃,騰起一條火龍,順風吞沒風箏。風箏翻滾墮下,公羊羽驟失平衡,落向江心。

  此時離江面尚有十丈之距,萬人呼喊聲中,忽見公羊羽一個觔斗,翻至繩索之上,迎風展袖,衣衫鼓脹如球,墜落之勢較那繩索還要緩慢幾分。

  阿術不由失聲驚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聲中,繩索落江,公羊羽隨之落下,踏索而行,恍若憑虛御風,飄飄然滑人宋軍陣中,再也不見。

  梁蕭見公羊羽奇計脫險,心中稍安,掉頭一瞧,卻已不見蕭千絕人影,急忙提劍追趕。但蕭千絕騎虎而行,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見人影。

  梁蕭正自失落,忽聽一破鑼嗓子笑道:「你奶奶個熊。老子為啥不能站這裡?」梁蕭聽得耳熟,側目一瞧,只見中條五寶站在遠處,四周圍著一圈元軍。胡老百大刺刺抱著膀子,正在說話。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錯不錯,這麼大塊地兒,是你家茅坑麼?就算是你家茅坑,老子拉個屎也不成麼?」五人一齊哈哈大笑。

  眾元軍聽他胡拉亂扯,盡皆大怒,正想圍攻,梁蕭已上前道:「慢著。」元軍認出他來,紛紛退後。

  中條五寶見了梁蕭,又驚又喜,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搶著說話。梁蕭也覺歡喜,問道:「你們五個混賬,來這裡做什麼?」

  只聽胡老萬道:「老子跟蕭大爺來的。蕭大爺走前面,老子落後面,不想這群人圍住老子,硬說是奸細。」

  梁蕭眉頭一皺,一個軍士上前道:「將軍,方才山上出事,這幾人穿南人衣衫,故而我們才盤查,不料他們就動起手來。」

  梁蕭道:「他們不是奸細,你們散了吧!」眾兵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禮別過。

  胡老十小眼一轉,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梁蕭一愣。

  胡老一也道:「楊小雀沒跟老大一塊兒麼?」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點兒想他!」胡老萬笑道:「老子想了許多高招,全要教給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無敵。」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須指點楊小雀三招,擔保他一伸手,王可就軟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兒手也不用伸,吐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 胡老千道廣那不算厲害,李庭放個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對那句「所向無敵」好生不滿,合夥羞辱胡老萬。胡老萬心頭怒極,但想雙拳不敵六手,一時敢怒不敢言。

  梁蕭略一猶豫,說道:「他們就在京口,你們要見,立馬就能見著。」五人大喜。梁蕭尋來幾匹馬,與五人人城。

  李庭、王可乍見師父,驚喜交集,胡老千、胡老萬更是欣喜若狂,不顧旁人看著,似抱小孩兒一般,摟住身著甲冑的兩個徒弟,拋來拋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得眼熱。那胡老十揪住梁蕭嚷道:「三狗兒呢?」胡老一道:「是呀,楊小雀呢?」

  梁蕭皺眉道:「我困了,你問李庭好了。」李庭失聲驚叫:「梁大哥!」

  話音未落,卻早被中條五寶七手八腳拉住,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李庭被逼無法,只得原原本本說了。

  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騙人……」說著一把揪住李庭,揮拳便打。胡老千情急護徒,伸手一格,二人頓時扭成一團。

  胡老十呆了一陣,哇哇大叫,一腳向李庭踢去,胡老萬橫臂擋住,叫道:「你踢他做什麼?」胡老十已紅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萬跌出數步,痛人骨髓,怒道:「你動真的?」

  二人拳來腳往,也鬥在一起。拳風所至,堂上紅木桌椅,玉瓶銀壺,諸般陳設無不粉碎。

  阿雪、土土哈和囊古歹也聞訊趕來,見此聲勢,哪敢上前。

  梁蕭只得出門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聲一震,神志稍清,抓住梁蕭肩頭,叫道:「老大,李庭那龜孫子騙人,是不是?」梁蕭搖頭道:「他沒騙人,句句都是真話。」

  胡老十一征,忽地放開手,以頭搶地,撞得砰砰直響,嘴裡嗚嗚呀呀,哭聲不絕;胡老一原被三個兄弟聯手制住,死命掙扎,忽聽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癱軟,大哭起來。

  眾人見兩個渾人如此重情,也被牽動衷腸,眼角潮濕。

  胡老千呆了呆,放開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給你!」說著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給胡老一磕頭。

  胡老萬見狀,也將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捨,躊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給你了吧!」聽他倆口氣,徒弟好似杯子碗,可以隨意送來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我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楊小雀!」 胡老一也哽咽道:「對,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兒!」二人想到傷心處,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萬束手無策,叫道:「老大,你鬼點子多,快想個法子……」梁蕭歎了口氣,伸手將胡老一、胡老十雙雙扶起,道:「都怪我沒護好他們,你們儘管打我出氣好了。」阿雪急道:「不行!」雙手護住梁蕭,生怕胡氏兄弟當真打來。

  胡老十哭了一陣,搖頭道:「跟老大沒關係,都怪老子沒教好三狗兒功夫。」胡老一也道:「是啊,楊小雀把老子功夫學全了,只會殺人,哪兒會被人殺?」

  梁蕭沒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結論,哭笑不得,便道:「你們想通便好。」又叫過王可與李庭,道:「你們和三狗兒、楊小雀是兄弟,他們的師父就是你們的師父,他們的爹娘就是你們的爹娘,日後無論成就多大事業,都要牢記這點!」二人應了,向五寶拜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歎氣,但聊勝於無,也就愁眉苦臉認了。

  當夜梁蕭設宴給五人接風,中條五寶心緒不佳,喝了陣悶酒,將李庭二人叫到中庭,教授武功。他們汲取教訓,恨不能將渾身本事全部掏出來,硬塞給二人,是以監督極嚴。李、王二人雖是統兵將領,對這五人仍然老老實實,不敢稍有違逆。

  梁蕭見狀放下心來,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陣呼嘯驚醒。初時只當是中條五寶讓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細聽,但覺那呼嘯聲強勁無比,心中大凜,披衣出門。

  卻見中條五寶、李庭、王可正翹首凝望,滿臉駭異。黑暗之中,兩道人影在房頂上倏忽來去,交錯之間呼呼作響。

  粱蕭認出那人影是公羊羽與蕭千絕,不由大覺吃驚。此時府內眾人皆聞聲驚起,燈火大盛。

  忽聽公羊羽笑道:「蕭老怪,此間都是你的同夥,敢與我去城外,一個鬥一個麼?」 蕭千絕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窮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並肩往城外奔去。梁蕭縱身上房,緊隨其後,中條五寶也哇哇怪叫,跟了上來。頃刻間,七人腳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蕭千絕並肩而行,梁蕭則落下一箭之地,至於中條五寶,卻早被拋到爪哇國去了。

  梁蕭一氣追上城樓,只見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兩點黑影去若飛箭,轉瞬沒入暗夜。

  梁蕭尋思道:「公羊先生又來殺我麼?我倒要和他理論明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雲殊錯了。至於蕭千絕,我與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報仇事大,此番遇上,決不能錯過。」 當下喝開城門,追趕二人而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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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4:13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二章 蛇嘯雀來


  梁蕭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所留痕跡,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即便尋上蕭千絕,也必死無疑。他想到此處,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兩人足跡又甚為淺淡,梁蕭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線索。他四方搜尋一陣,也沒半點蛛絲馬跡,那兩個大活人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梁蕭不死心,繼續前行,經過幾處村鎮,卻不見一個活人,滿地惟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那屍首多為宋元軍土,可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

  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里,終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到過此地,屢與宋軍遭遇。眾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逃難去了。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衣衫檻褸,蓬頭垢面,神色淒惶不勝。再聯想到一路所見,頓時悔意大生。

  當初他盟誓滅宋,絕對未曾料到這一仗仗打下來,竟會令百姓落得這般地步,與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陽城內慘狀後,他便已生後悔,仍然隨軍戰至今日,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豪言壯語。可這一路征戰下來,梁蕭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之中。

  這一晚瞧見千村荒蕪、萬戶流離的慘景,悔恨之餘,又覺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牽累多少百姓?或許真如蘭婭說的,即便這一戰之後,永世太平,可我的靈魂卻永遠不得安寧了。」

  梁蕭怔立良久,醒轉時,那群百姓早已去得遠了。他望著眾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難當:「蕭千絕害我父亡母逸,流離失所,而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如此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何分別?『』,ˍ他此次不顧性命趕來,只為復仇,但一念及此,又覺意興闌珊,報仇之念大減,昏沉沉只顧前行,一時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時,梁蕭只覺雙腿如灌鉛水,疲憊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樹下,望著遠處村鎮,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獄。倏忽狂風淒厲,刮得枝葉嘩嘩作響,便似人馬哀哭一般。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陣。到寅卯交接時,他忽被一陣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著絲絲異響。梁蕭驚覺爬起,那笑聲卻又一歇,四野重回闃寂。

  梁蕭望向笑聲起處,只覺漆黑一團,半分光亮也無,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聲走了十多里,忽見前方房屋儼然,乃是一座村莊。此時天色將明,隱約可見村子後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蕭不知這一路走來,已近黃山地界。

  走近時,忽見村子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蹲身扯開一人衣衫,只見他胸口有一團黑印,便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發覺那士兵渾身奇軟如棉,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竟無一根完整。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這元軍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被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倘若如此,這兇手拳勁之霸道狠毒,端的聞所未聞。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梁蕭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進人村內。他猜想那兇手或在鎮中,當下蓄滿內勁,每走一步,均默察周邊動靜。但走了一程,卻見村中戶戶門窗大開,戶內卻無一人。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窗越戶,淒淒慘慘,猶如百鬼夜哭。梁蕭縱然膽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大響,梁蕭失聲喝道。「是誰?」斜眼一瞥,卻見一扇木門在風中「咯吱」搖晃,驀然風勢再緊,那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梁蕭鬆了口氣,轉眼間,卻見那門扇一合一開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但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將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內。

  梁蕭破窗而出,只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梁蕭見那六人均是元軍裝束,雙眉一挑,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卻如癡了一般,動也不動。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只聽「噗」的一聲,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傾倒,疊在一起。梁蕭大驚,細看時,只見那六名軍士吐舌瞪眼,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俯身細看,只見六人並非如村外元軍一般,骨骼盡斷,身上也無明顯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則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時,耗時良久,才發覺他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時,卻見那人骨骼頭髮均然無損,他略一沉思,撕開那兵士的衣甲,果見那人胸口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驚咦一聲。他出聲未畢,只聽有人冷笑道:「瞧出來了麼?」梁蕭大駭,抬眼一瞧,只見丈外蕭然立著一人,衣著懶散,氣派瀟灑。

  梁蕭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道:「此等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污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突然現身,委實詭異至極。又聽他含糊其詞,更覺疑惑:「此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別人的閒事?」 梁蕭面皮一熱:「就算我罪該萬死,雲殊就役犯有過失麼?」

  公羊羽濃眉一蹙,目中寒光閃過。梁蕭擺手道:「先生且慢動手,這六人與我同袍從軍。所謂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將他們埋葬,再鬥不晚。」說罷自顧自拔出劍來,就地挖了個坑,將六人掩埋。

  公羊羽從旁瞧了片刻,冷聲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卻不知你死了之後,又有誰埋?」 梁蕭聽得這話,想起自己從軍以來,征戰頻頻,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千萬將士在戰場上倒下,變成一具具無名屍首。自己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他一時心生淒涼,歎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來年先生棄世之日,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麼?」

  公羊羽尋思自己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恐怕百年之後,也落得個遺骨荒山,無人掩埋的結局,想到此處心中一慘,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親面上,待你死後,老夫親手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蘋羽辯駁一番,但這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悔恨交加。他既覺自己罪孽深重,論理之心便蕩然無存,只想著:「今日死於他手,也算莫大解脫,可惜爹爹的大仇未報,媽媽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斃,豈非天大的不孝?」

  誰知公羊羽卻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機宮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實無,百年之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裡,這個仇我定要替他報的。不過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倘若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說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殺了之,此時卻又猶疑不決起來。

  梁蕭見他拈鬚沉吟,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忽聽公羊羽緩緩道:「小子,你可知道,這鎮中六人是怎麼死的?」梁蕭略一遲疑,應聲道:「是被人一拳震斃。但為何第二人斷髮,後面四人斷了手指、腳趾,卻叫人想不明白。」

  「這正是那人的厲害之處。若一拳將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難。難得的是他拳勁所及,只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他肌骨。內力之妙,可謂隨心所欲了。」

  梁蕭心頭一凜:「可是蕭千絕麼?」公羊羽冷笑道:「蕭老怪若要殺人,雙掌所至,千軍辟易,何必玩這些花活?這門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為『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則是『瑜伽術』裡對內力的稱謂,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便是 『破壞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於敵手體內,是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煉者的心意。」

  梁蕭道:「這般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錯。」梁蕭雙眉一挑道: 「他叫什麼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這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卻不少。」粱蕭臉一熱,揚聲道:「誰叫先生老不動手,盡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公羊羽望著他,暗歎道:「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廢話。唉,但眼下老夫委實硬不起這個心腸,須得叫你惹我生氣,再動手不遲。」當下試探道,「這人內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麼?」

  他心忖修煉這「破壞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惡之徒,梁蕭只消答一個「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話一出口。便目不轉晴盯著粱蕭雙唇。

  梁蕭一皺眉,搖頭道:「天下間讓我佩服的不過四人,此人決不在其內。」公羊羽大失所望,隨口問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義氣沖天,敢作敢當。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說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認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那麼第二人呢?」卻聽梁蕭道:「第二人卻是了情道長。至於為何,也不消說了。」公羊羽聽得連連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她排第一對不對?」梁蕭搖頭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誰排在她前頭。」

  卻聽梁蕭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頭大皺,心道:「一個小女娃兒,焉能與慧心比肩?」想著怒哼一聲。

  卻聽梁蕭歎道:「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卻不自暴自棄,樂於助人,若然無她相助,便無梁蕭今日。」公羊羽聽到這裡,神色略緩,微微點頭。只聽粱蕭又道:「至於梁蕭最佩服的人,卻是個大元的官兒。」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閃,勁透雙手。

  梁蕭續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興修水利,精研曆法,成就千秋之功,遺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聽到此處,怒氣漸平,點頭道:「若真如你所說,此人無論在元在宋,均是叫人欽佩。」他嘴裡如此說,但梁蕭佩服者中竟無自己,心頭總有些不是滋味。

  忽聽梁蕭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蕭都是極欽佩的,可惜先生拋妻棄子,不顧親情,卻又叫粱蕭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若然因此殺了梁蕭,豈不自顯心虛,便將一腔怒火生生壓下,冷笑道:「你小娃兒乳臭未乾,又懂什麼。」心中卻想著:「這小子狡猾無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裝模作樣,叫我尋不著把柄。」轉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動手,叫他乖乖自盡,豈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會兒,忽道:「小子,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就走,梁蕭只得舉步跟上。

  公羊羽來到村頭一株蒼松下。此時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擊在松樹樹幹上,松針頓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揚,袖間似有無窮吸力,那千百松針頓時聚成一線,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針,說道:「小子,我若出手殺你,未免勝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賭約未竟,而今不妨續上一續。」

  梁蕭雙眉一挑,只見公羊羽大袖再揮,袖間松針嗖嗖射在黃泥地上,少頃便擺成一個圖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問道:「你認得麼?」粱蕭神色微變:「認得,這是天地玄黃陣,莫非宋軍陣勢,卻是出于先生手筆。」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頂大放厥詞,說什麼『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點兒見識。如今我這陣圖之中,一枚松針便算一個軍士,你若破得此陣,我便饒你不死,你若敗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賬。」

  梁蕭審視那陣勢半晌,搖頭道:「可惜我沒有收發松針的本事,如何與先生比鬥?」 公羊羽笑道:「這個不難,以你眼下修為,我說一說,你便會了。」

  他心想梁蕭難逃一死,無須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針道:「我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針為箭,內力為弓,將這松針射出便是。」他見梁蕭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麼?我且問你。弓能射箭,卻是因何?」

  梁蕭精於騎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剛硬,弓弦柔韌。只消左手緊握弓背,右手拉開弓弦,便能將箭射出。」

  「不錯,一張弓裡有剛有柔,你的內力可有剛柔之分?」

  梁蕭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剛勁為弧,柔勁為弦,松針為箭。」

  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麼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說到這裡,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老子說:」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說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歷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松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松針應聲飛出,插人泥裡。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呼地一拳擊上蒼松樹幹上,松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回來一般。百餘根松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回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說起來,這道理也並非局限於松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松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松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銳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陣」若六合飛箱,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 「谷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 「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后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后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沖天白鶴遙相對峙。公蘋羽深知攻不可久,鬥得片刻,陣勢內斂,變「品質之勢」。

  、蟲質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脫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后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回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松針,鬥得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彷彿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佈陣,佈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只不過這比鬥陣法,蘊含許多五行生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鬥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佔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蠍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鬥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整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制住。

  只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鬥不遲,那兩個賊貨鬥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裡,只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里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說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只見遠處群山,翠峰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蕩邊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面白無鬚,嘴唇薄似刀削,白髮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著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脫,黑髮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只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制,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著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只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淒厲嗚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時有山鷹巖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只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淒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只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說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麼?而今輸了,還有什麼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絲絲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說好了,先斗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只聽呼啦拉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呼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御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群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巖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扎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著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只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絲絲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凌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說,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 「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麼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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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4:54 |只看該作者
  一時間,只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群墮地,二群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群。一群裹著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群則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人,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只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群雀啄食,血肉已盡,只餘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干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逕向蘆葦蕩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讚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蕩去了,此時除了鑽人水中,委實擺不脫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著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人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裡卻多了一桿蘆葦,色澤淡綠。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淒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只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稜稜一陣拍翅,繞著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面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群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樑穿雲,千回百轉,淒傷之意佈滿山谷。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只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淒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衝,突破禁制,哭出聲來。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只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洩不得,漸漸面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制,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衝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沖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谷,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只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日『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說著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只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發。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將蘆管聲沖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儘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絲絲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他於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廝少說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裡,正自皺眉。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洒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賀陀羅面色一沉,乾笑道:「敢情公羊兄罵洒家是癩蛤蟆了?」 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將《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只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鳩之聲。

  睢鳩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著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著前方,雙眼裡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著我,為何躲著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麼?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 ……」他平日自怨苦,但囿於身份,始終藏在心裡,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衝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纔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將出去?『』一念及此,他內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倏地引弓而發,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著「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彷彿,是以立竿見影。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將這生平強敵激得癲狂而死。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但他癲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 「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凌厲,微覺吃驚,但他鬥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餘,將阿雪抱在懷裡,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鬥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將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念到方纔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洩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衝霄漢。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那口鍾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傢伙,好久不見了。」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九如哈哈笑道:「小於倒是嘴甜。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著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敘了敘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我不想?」說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並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餘,將鳥笛收人袖內,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他口裡說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禿,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洒家從未招惹過你。當年你將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幾千里,這算什麼道理?」

  只聽「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說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洒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傢伙麼?」 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抬,大喝聲:「去。」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將那口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著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干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為內勁,要旨在於 「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於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於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此時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凌空刺出,雖只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廝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梁蕭卻覺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注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鬥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斗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只怪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蹺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 「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逕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群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

  那人哈哈笑道:「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將,變數多多,甚感不慣。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九如緊迫不捨。兩人一走一追,頃刻間便上一座山梁。

  此時,忽地一條人影憑空閃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禿驢,咱們打過,咱們打過。」他邊說邊拳打腳踢,招式竟高明至極,以九如之強,也惟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均有訝色。他二人方才與九如交過手,深知這和尚厲害至極,誰想竟被來人赤手空拳逼得團團亂轉,委實叫人不可思議。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竟也瞧不出是何來歷。

  卻見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到山梁之後。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裡走?再打過,再打過……」叫喊聲中,一個觔斗翻過山梁,消失不見。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施展輕功,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傲立,瞪視梁蕭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於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相助韃子,老夫就算背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蕭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 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點頭,跟著蕭千絕,驚風也似地去了。

  梁蕭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見她雙頰潮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

  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均澀,運內力衝擊,全然無功。他運起「碧微箭」,將內勁注入她體內,剛勁為弧,柔勁為弦,凝氣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覺胸口一輕,脫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蕭正給她打通丹田禁制,聞言皺眉道:「傻丫頭,張口就死呀活的,聽著不吉利。」 阿雪臉一紅,垂頭捻著衣角。

  卻聽粱蕭道:「你怎麼來這裡的?」阿雪眼眶一紅:「我……我聽胡老萬說你追公羊先生和蕭千絕去了,心裡一急,就打馬出城來找你。」

  梁蕭怒道:「胡老萬這個大嘴賊貨。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別打他,若他不說,我豈不更加擔心。」

  梁蕭白她一眼,道:「擔心又管什麼用?那你是怎麼落到那白衣人手裡的,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說到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罷了,若你不好說,就當我沒問過,不說也罷。」

  阿雪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就到這裡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我都告訴你吧。」粱蕭心頭一酸:「我這個傻妹子,大約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按捺住心中難過,說道:「阿雪,你揀不打緊的說,不快活的事就別說了,最好今後想也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阿雪怪道:「什麼叫就當沒發生過!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我騎著馬出城,也不知東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覺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道: 「是那白衣人麼?」

  「是啊,但我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可一轉頭,就覺他在我耳邊吹氣,怪癢癢的。」 她說到這裡甚覺羞赧,臉上像蒙了塊大紅布。

  梁蕭皺了皺眉,遲疑道:「後來呢?」

  「後來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個空,收掌時,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邊吹邊笑,還說:」小姑娘,你會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說道:」洒家這雙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你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沒看見一個,即便見了,也不會武功。『我聽他又說又笑,不知為何,心裡就覺不舒服,便道:「你別坐在我後面,會壓壞馬兒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著我,我就下馬。『說著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說到這裡,她臉上更紅,幾乎抬不頭來。

  梁蕭面沉如水,搖頭道:「阿雪,不說了吧,我不想聽。」阿雪蹙眉道:「後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聽太可惜啦。」不待梁蕭答話,又說道,「當時我一生氣,就回頭推他,但我一回頭,卻看不見他,一轉身,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還說一些古古怪怪的話,我也不大明白。就聽他老是誇我好看,哥哥,你說,他是不是盡說瞎話,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還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醜得緊啦。」

  梁蕭望著她瑩白如雪的嬌靨,歎道:「好啦,不說這個,我們回去吧。」阿雪不解道:「為何呢?後面還有很多怪事,我都沒說呢。」

  梁蕭心頭一痛:「或許讓她說出來,大哭一場,更加好些。」於是澀聲道:「好,你說,我慢慢聽著。」

  阿雪「嗯」了一聲:「就在我趕不走他、著急的當兒,忽聽身後傳來『噹啷啷』的鐘聲,就和剛才那老和尚的鐘聲一樣。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道:」該死的賊禿,趕你 ……你奶奶……的喪。「『她說完這句,臉一紅,忙道,」哥哥,這句話可不是我罵的,是那白衣人罵的。「

  梁蕭皺了皺眉,卻沒作聲。阿雪又續道:「他罵了兩句,忽然就點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馬兒使喚使喚。『說完就搶過韁繩,打馬狂奔。跑了好一陣才歇下來,帶我下馬,解開我的穴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擱時辰,尋不著你,就急得直哭。那個人卻笑著說:」不要哭啦,咱們找個舒適的地兒,洒家讓你大大歡喜。『我就說:「我找不著哥哥,怎麼都不歡喜。』那人又笑:」找什麼哥哥啊,呆會兒你歡喜了,叫我哥哥都來不及呢。『「我聽他說話古古怪怪,心裡不快,就說:」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那人笑道:「呆會兒可由不得你。你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處子,還會武功,做酒家的爐鼎,再好不過啦。」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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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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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5:26 |只看該作者
  她說到這裡,蛾眉一蹙,問道:「哥哥,什麼叫爐鼎?」梁蕭也不大明白,便道: 「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我也覺得不是好話,那人邊說邊瞧著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來,拉著我往林子裡走。我掙扎不開,正覺焦急,忽然又聽鐘響。」那人一呆,怒道:「他媽的臭賊禿,就不叫人安逸。『接著又罵了好多髒話。嗯……哥哥,我都說不出口,不說好麼?」

  梁蕭隨她說話,一顆心忽上忽下,此時聞言,說道:「不光不要說,更不能記在心裡。」 阿雪點頭道:「嗯,他一邊罵人,一邊抓我上馬,但每次停下,就聽後面鐘聲傳來,他很生氣,又似有些害怕,一聽鐘聲,立馬就走。」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心道:「定是九如大師在後面追趕,賀陀羅抓到阿雪也無暇作惡,至於九如大師手持大鐘,料是為了克制他的鳥笛?」卻聽阿雪續道:「就這麼奔了一整日,最後把馬兒也跑壞了。那人就丟了馬,帶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面來了群大元軍土,他們一瞧我穿著軍服,就紛紛叫喊,讓那人放人。那人只顧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縱身上前,一拳一個,把他們都打倒啦。」

  阿雪說到這裡,神色一黯。梁蕭忖道:「原來那些元兵是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們,也算報答。」他知此事已到緊要關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還剩六個兵士,他們都很害怕,丟了武器,想要逃命,卻被那人抓回來,逼他們進村。村子裡沒人,他就讓這六人砍柴燒火,洗米做飯。他吃過了飯,便叫六人靠一排站著,一拳打過去,那六人就不動彈啦。他圍著六人轉了一圈,似乎很是高興,大笑起來。」

  梁蕭想了想,道:「那蕭千絕什麼時候來的?」

  「那人笑罷,就對我說:」好啦,現在老和尚被我拋下,再也沒人打擾我們了……『 我見他盯著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開,卻被他扯住衣袖。這時候,忽就聽屋頂上有人道:「老窮酸,咱倆的事須得擱一擱。,另一人說:」好說,你可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窮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聲,說:「放屁。『」我聽出是蕭千絕和公羊先生的聲音,又驚又喜,驚的是遇上他們;喜的是他們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遠了。那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然後又發笑道:「老怪物、老窮酸,你們都是一派宗師,怎麼行事鬼鬼祟祟,背後跟蹤洒家。』」就聽蕭千絕說:「什麼跟蹤?老夫不過瞧你的進境,多走了幾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帶了個女人,是嫌上次開封府吃的虧不夠嗎……」

  梁蕭咦了一聲,道:「慢著,你說什麼開封府?」

  「嗯,我記得他說的就是開封府?」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唉,胡老萬那個蠢材,什麼『活駱駝』、『死駱駝』,分明是『賀陀羅』才對。」

  卻聽阿雪又道:「那人一聽,笑著說:」好啊,蕭老怪,乾脆你和老窮酸一起來,洒家也不怕。『蕭千絕卻哼了一聲,說:「你不用激將,取你狗頭,老夫一人足矣。』說完飛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擋了一掌,笑著說:」咱們先比腳力。『說完抓著我,撒腿就往山裡跑,蕭千絕也追上來。

  「那人在山裡繞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來說:」蕭老怪,洒家帶著一人,跑起來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來,你可佔了很大的便宜。『蕭千絕就說:「好,你休息一盞茶工夫,咱們再打。』那人就說:」閒著也是閒著,先比比其他。聽說蕭老怪你有兩隻禿鷲,兇猛無敵,對不對?『蕭千絕說那又如何,那人就說:「我也有幾隻鷹兒,大夥兒比一比鳥兒,再比武功。』」他見蕭千絕答應,就取出一根血紅的笛子,吹奏起來……「

  聽到這裡,梁蕭接口道:「阿雪,後面的我都瞧見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賴九如與蕭千絕。前者倒也罷了,但後者施以援手,卻叫他滿心不是滋味。

  兩人相對無語,坐了一陣。

  良久,梁蕭方緩緩道:「咱們回去吧。」阿雪皺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蕭千絕和公羊先生了麼?」

  梁蕭搖頭道:「我總不能拋下你。」說罷轉身欲行,阿雪卻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麼?」梁蕭回頭一瞧見阿雪眼眶裡含滿淚水,顫聲道:「你千萬答應我,不論怎樣都不要丟下阿雪。這一天一夜裡,我想到再也見不著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說著說著,淚珠已撲簌簌落了下來。

  梁蕭呆了呆,伸手給她整了整秀髮,歎道:「傻丫頭,以後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著你的,再也不會讓你擔心。」

  阿雪聽了這話,心滿意足,又覺他手指過處麻酥酥的,心兒「撲通」直跳。

  梁蕭挽起她手,正要舉步。忽聽「哈」的一聲,從山梁後轉出個人來,白衣白髮,正是賀陀羅。

  原來他趁九如被那無名高手纏住,藏身在灌木叢裡,待四大高手走盡,方才鑽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會向前追趕,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讓三人撲了個空,當即轉了回來,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蕭。

  他瞅了梁蕭一眼,絲絲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嗎?你叫得好親熱,洒家羨慕得很。要不你也認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蕭逢此強敵,急思對策。阿雪藏在他身後,膽量大了些,叫道:「你頭髮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賀陀羅臉一黑,摸了摸嘴唇,乾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麼,洒家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皺,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賀陀羅臉色一緩,呵呵笑道:「這好辦,我把你這個哥哥殺了,就只有我一個哥哥啦。」

  阿雪聽得發呆,一時說不出話來。賀陀羅卻笑瞇瞇地瞧著梁蕭,似在思量從何處下手。忽見梁蕭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師,你來得正好。」

  賀陀羅被九如千里追擊,已是驚弓之鳥,聞言匆匆轉頭,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心知上當,再一回頭,卻見梁蕭抱著阿雪,飛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賀陀羅心中惱怒,嘴裡卻絲絲笑道:「好弟弟,你倒會哄人?」他一晃身,兩個起落離梁蕭已不過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麼死?是囫圇著死,還是零碎著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圇些。」阿雪嚇得牙關咯吱直響,話也說不出來。

  梁蕭忽一轉身,鑽人一處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賀陀羅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會兒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頭,瞧是怎麼長的……」邊說邊鑽人林中。

  誰想他話未說完,便覺銳風破空。賀陀羅身形後掠,雙掌拍出,卻見數枚細小物事撲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時,竟是數枚碧綠松針。

  賀陀羅大吃一驚:「老窮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見他與蕭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繞到這裡來了?莫非他恨我屢屢暗算,故意讓這小於誘我到此,以圖報復。」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洒家大戰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著梁蕭所留痕跡追出三里許,舉目一瞧,只見梁蕭背著阿雪,拽籐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鰍還滑啊。『,梁蕭聽得笑聲,迭聲叫苦。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只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著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只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耳聽得下方笑聲絲絲,低頭望去,只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著,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將下方老籐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敢情只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賀陀羅身在山腰,只見他右手攀著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將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說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籐,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內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峰,傷勢有所加劇。沒奈何,他只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鬚髮橫飛。梁蕭每攀數丈,便將下方籐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頭下瞧,只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阿雪暗暗叫苦: 「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將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霎時間,阿雪只覺置身夢裡,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縹緲,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他一心脫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只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籐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陣,抬眼望去,只見上面數百丈光禿禿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裡。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只怕日後留下病根,將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於爬到峰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著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將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一顆心放了下來,說道: 「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他拉著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莊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著。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將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阿雪道: 「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就怕時不我待。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癒,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無甚主意,只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睏倦不堪,靠著松樹小憩。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只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梁蕭脫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隱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隨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囈語。

  梁蕭憐惜不已,只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於領悟一些。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裡,平時不說,夢裡卻念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念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梁蕭望著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終放不下柳鶯鶯,故而有意無意總想迴避。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癡念便如一根籐,將他縛著捆著,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鶯鶯何嘗不是錯,她既鍾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裡,內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梁蕭脈脈的目光。她不知發生過何事,只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麼?」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麼?」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鉉元劍鋒利,方能剝制。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餘。二人忙至半夜,朦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抬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只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里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內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說不定?」

  賀陀羅隱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說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見群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後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將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群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只會向前,不知躲閃。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墮地,但倖存的仍不畏死。梁蕭只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佈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嚇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只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只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著阿雪,定難成事。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群雀繞峰盤旋。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墮崖一途。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於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將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淨,一根樹枝串上十餘隻,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嘗了,但覺焦嫩合度,隱有松香氣味,不由讚道:「好手藝。」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嘗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可姐姐們常說,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說著微感發愁。梁蕭笑道:「只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梁蕭歎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箏脫險的事,不由歎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她癡癡望著崖外,見群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說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他見阿雪瞧著自己,眼中儘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麼?」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儘夠了。」說著拔出鉉元劍來,審視半晌,歎道:「鉉元啊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他說罷,忽見阿雪向著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說,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裡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犧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著那棵煢煢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著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只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著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裡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他的婆羅門內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裡,肩傷不藥而癒,只怕夜裡攀山失足,暫且隱忍。

  這幾日,他向山裡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峰名為天都峰,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險峰,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內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只見賀陀羅在霧靄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梁蕭當下攙著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峰頂煙塵四起。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衝而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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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6:59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三章 誰勝誰敗


  變生俄頃,阿雪驚得雙眼緊閉,失聲尖叫,梁蕭也是駭然色變,叫苦不迭。

  賀陀羅來勢奇快,轉眼便要登頂,誰知頭上狂風忽起,幾乎將他刮下崖去。他只當梁蕭居高臨下,趁機施襲,情急間奮力一掌翻出,這一下因是以下對上,用足十成內勁,巨力可撼千鈞。那木鳥被他掌風一托,斜斜一躥,四部風車逆風轉動起來,木鳥一沉便升,終於停在半空,穩穩當當飛了起來。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大笑道:「賀陀羅,多謝相送!」賀陀羅則趴在崖壁之上,呆望著二人乘風而去,臉上儘是不信之色,倏爾手腳一軟,幾乎掉下崖去。

  阿雪從木鳥起飛,始終閉眼尖叫,直待木鳥再無顛簸,方才定住心神,張眼偷瞧,只見前方青峰簇簇,破雲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雲海上染上絢爛的金色。極遠處,江河如錯金玉帶,穿山越嶺,東流入海。這幾日裡,阿雪雖看慣了黃山美景,卻沒一刻如眼前這般美麗。

  木鳥順風,載著兩人經過光明頂、蓮花峰,穿梭在黃山七十二峰之間,清風陣陣,吹得二人衣發飄飄,心曠神怡。梁蕭情難自禁,摟住阿雪的纖腰。阿雪低頭偎入他的懷裡,這一剎那間,兩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塵世間的種種紛擾爭戰,就似眼前雲煙,縹緲散去。

  木鳥飛了一陣,被清風送出山區,遙見平原上阡陌縱橫,有農人望見木鳥,紛紛叫喊起來,奔跑觀看。

  梁蕭俯視下方平野,忽地幽幽歎道:「阿雪,若能永遠飛下去,該有多好。」阿雪張口便道:「好啊。」

  梁蕭微微苦笑,抬眼望見前方已是長江,當下搖動手柄,木鳥向江水俯衝下去,落在江面上,順流漂去。

  梁蕭折下木鳥一翼,當作木槳。划到岸邊,兩人踏足江岸,望著木鳥漂遠,心中滿是惜別之情。過得良久,梁蕭挽起阿雪的手,歎道:「走吧。」阿雪抬眼瞧來,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適才木鳥上的親暱情形,面頰均是一熱。梁蕭別過頭,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沒有他人的影子。側目偷看,卻見阿雪斂眉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梁蕭只覺一股暖意順著她纖纖玉手傳遞過來,一時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長嘯,一抒胸中快意。

  兩人手挽著手,向東走了一日,抵達京口大營。守營士卒遙遙瞧見梁蕭,匆匆報與營內,只見營門方開,便已飛出三騎,正是土土哈、李庭與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慘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馬來,一把抱住梁蕭,失聲痛哭。梁蕭已然猜到緣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說話,嗓子卻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麼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淚交流,欲語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戰死啦。」阿雪檀口微張,眼中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續道:「梁蕭你不告而別,阿術平章很生氣,罵你不守軍規。我聽不過,就說即便你不在,我們也不會輸。阿術就說,軍中無戲言,若然開戰,你們打先鋒,勝了算是你們的功勞,敗了就嚴懲梁蕭。不多久,宋軍下書挑戰,平章率軍迎敵。宋人陣法厲害,我們損傷很大。王可就說:」我們死了不打緊,決計不能連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帶了水師,裝滿火器,衝入宋軍陣中,我和囊古歹兩翼掩護。不料李庭半途被宋軍截住,王可便先將自己船燒了,再衝入宋軍陣心。火器爆炸後,藉著風勢,將宋軍十多艘大船都燒著了,跟著東風一緊,數百里的宋軍戰船都被這把火燒了個精光……「說到這裡,土土哈嗓子一啞,澀聲道,」宋軍敗了,王可也沒回來,連……連屍首也沒見著……「

  說到這時,李庭已哭得身子發軟,淚眼模糊中,見梁蕭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為王可報仇,我瞧見了,那姓雲的就在宋軍中指揮,他先害了趙山、楊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勢不兩立……」說到這裡,忽見梁蕭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由得驚道:「梁大哥!你怎麼啦?」

  梁蕭拭去口角鮮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李庭聽他話語古怪,驚道:「梁大哥,你傷心糊塗了嗎?」

  梁蕭將他拂開,拖著步子向前走去,慘聲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眾人呆立當地,望著他走入大營深處。

  李庭揣度著詩中含義,想起臨出征時,梁蕭也曾念過這首詩,未料一語成讖,自己四名好友從軍,未到臨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這裡,又不禁落下淚來。

  京口一戰,宋軍萬餘戰艦灰飛煙滅。消息傳到臨安,大宋朝野盡失主意。此時元廷之中,正為滅宋與否爭得不可開交,京口戰報傳來,伯顏大喜上表道:「經此一役,大宋菁華盡失,攻而無力,守則無備,臨安小城探囊可取。實乃長生天庇佑,以大宋萬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業。」忽必烈閱罷奏章,不再顧忌西邊戰事,拜伯顏為右丞相,阿術為左丞相,拜梁蕭為平章政事,南下滅宋。

  伯顏返回軍中,命阿術繼續圍困揚州,命梁蕭為先鋒,進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鷹門發源之處,京口敗後,靳飛與雲殊率殘兵敗將退回常州。聽得元軍南下,二人在書房內密議良久,卻沒定出一計半策。雲殊呆了半晌,忽道:「師兄,你我戰死沙場也是應當,但娘親與姊姊怎麼辦?文兒還小,也跟著殉國麼?」靳飛搖頭歎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雲殊皺眉道:「依我之見,不妨讓姊姊帶著娘親與文兒,趁夜離城……」靳飛怒道: 「胡說,你我身負守城之責,此時遷移家眷,成何體統?」

  雲殊臉一白,還未說話,忽聽吱嘎一聲,房門大開,一位素衣老嫗站在門前,面如滿月,鬢已星星。身後一名三旬美婦,眉眼與雲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亂,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見狀俱是一驚。靳飛急起身施禮道:「師娘!」 又看了那美婦一眼,小聲道:「阿……阿璇!」雲殊也站起身來,向那素衣老嫗道:「媽!」 又對美婦道:「姊姊。」

  雲夫人淡淡地道:「適才路過,你倆的話我大致聽到啦!」她嗓音沙啞,但說出話來,自有一番威嚴,繼而目光一轉,盯著雲殊道,「你方纔那般齷齪念頭,與賈似道之流有何分別?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這話說得嚴厲,雲殊只覺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顫道:「孩兒獨自受難,也就罷了,累著您和姊姊,便覺不安。」雲夫人歎道:「國已如此,家又何存?韃虜亂華,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多我一個雲家,算得什麼?媽不是尋常婦人,阿璇也是深明大義的孩子。我雲家世代忠義,豈獨男兒?」她語氣淡定從容,雲殊聽在耳裡,卻覺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雲夫人長歎了口氣,伸手扶起雲殊,道:「殊兒,你知道你名裡這個殊字是何含義麼? 『』雲殊道之聽爹說過,是特出的意思。」

  雲夫人頷首道:「不錯,你爹爹給你起這個名字,便是要你特出於眾人之上,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英雄、大豪傑!瞻前顧後,豈是英雄所為?」雲殊身子一震,低頭無語。

  雲夫人回頭向雲璇道:「阿璇,文兒呢?」雲璇笑道:「他練武去啦!」說著深深看了靳飛一眼。她與靳飛既是師兄妹,也是夫妻。靳飛見她神情,只覺當此危難之際,妻子一顰一笑俱是彌足珍貴,怎麼也看不夠,再想戰事一起,有死無生,又覺說不出的難受,垂下眼瞼,輕輕一歎。雲璇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寫道:「我不怕。」靳飛心一顫,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濕了。

  雲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時日不早,你們勞累一天,早早歇息為好!」說著自顧去了。

  雲殊將母親送走,正要回房,忽聽隔壁傳來打鬥聲,轉過月門,只見風眠手持木劍,與一使槍少年鬥得甚是激烈。楚婉負手旁觀,見了雲殊,便笑道:「雲大哥。」風眠見他來了,有意顯擺本領,忽地後躍兩尺,賣個破綻,誘那少年挺槍刺來。待得槍至,他猛然側身攥住槍桿,木劍迅快之極,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後退,怒道:「又輸了!」一掉頭,向雲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過人?」

  雲殊強打精神,含笑道:「誰叫你以前頑皮貪玩,練功馬虎!」靳文擰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殺韃子!」說到「殺韃子」三字,他兩眼閃閃發亮。

  雲殊心頭一歎,強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來!」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氣麼?」 向風眠道:「咱們再來!」二人呼呼喝喝,又鬥在一處。

  雲殊看了一陣,對楚婉道:「楚姑娘,你來,我有話說!」楚婉隨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樹之間默默走了一段,雲殊忽道:「楚姑娘,你還是回家得好!」楚婉詫然道:「為什麼?」雲殊道:「兵凶戰危……」楚婉不待他說出後話,打斷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視著雲殊,目光盈盈,柔聲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雲殊看她模樣,心頭一點綠影閃過,不覺暗驚:「我怎又想起她來了?」他轉眼望著楚婉,又付道: 「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兒,可……只怕終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 楚婉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心頭羞怯,一抹紅雲浮上雙頰。

  兩人相對默然時,忽見一個丫環衝過來,一把拉住雲殊,叫道:「公子……不好…… 不好……」雲殊詫道:「書眉,你慢說。」那丫環咽丁口唾沫,放聲大哭道:「老夫人… …她上吊自盡了……」這句話猶似晴天霹靂,震得雲殊大退兩步,幾乎跌倒。楚婉伸手將他扶住,雲殊呆了呆,衝入母親房中,只見白綾如雪,將雲夫人懸在樑上。雲殊手忙腳亂將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傷痛欲絕,抱著母親遺體,欲要痛哭,眼角卻澀澀的,竟哭不出聲來。

  不知呆了多久,忽覺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卻是靳飛,他雙目紅腫,沉聲道:「大敵當頭,節哀順便!」雲殊不見雲璇,心覺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飛低頭道:「她騙我離開……吞金自盡了……」他雖竭力平靜,兩行淚水卻包藏不住,滑落面頰。

  一日之中,失去兩個至親之人,雲殊只覺腦中空空,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靳飛見桌上有一張素箋,伸手取過,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小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靳飛識得是雲夫人的筆跡,胸中大慟,淚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傷心,方瀾悄然進來,見此情形,歎道:「韃子到了。」二人一驚,收了淚水,步出房門。一行人直上城頭,只見長空萬里,碧藍如洗,元軍人馬迤邐南來,黑壓壓一片,望之不盡。

  片刻工夫,元軍止住來勢,一騎飛奔而出。靳飛冷笑道:「又來勸降麼?」一揮手,城頭弓弩盡張,只待來人到了城下,便將他射成刺猾。

  那人馬來得快極,頃刻已近,雲殊認得是梁蕭,怒從心起,卻見梁蕭馳到千步之外,提槍縱馬,仰望城頭,朗聲道:「雲殊何在?」雲殊揚聲道:「你來勸降嗎?」梁蕭略一沉默,緩緩道:「我今日前來,只求你我單槍匹馬在此一決,若我戰敗身死,自然無話可說;若你命喪我手,我梁蕭從此遠走高飛,從此不問戰爭。」

  雲殊聽得血脈賁張,正欲一口答應,卻聽靳飛低聲道:「此人詭計多端,必有陰謀,你身負守城之重,不可輕易出城。」雲殊一呆,默然無語。梁蕭駐馬半晌,不聞動靜,焦躁起來,朗聲道:「雲殊。」雲殊雙眉一揚,正要下城,靳飛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將法!」雲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蕭連呼三聲,城上仍無動靜,只得懨懨轉回。

  梁蕭駐軍城外,心中煩悶,日日與中條五寶飲酒,喝得爛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見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勸他攻城,只因一旦勸說,梁蕭勢必大發雷霆。阿雪見他一味酗酒,心中難過,但又不善勸慰,惟有衣不解帶,盡心照看。

  六日後,伯顏抵達,見狀大怒,但見梁蕭醉得人事不知,一時氣無處發,當即免了他先鋒之職,親率大軍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雲殊又防守得法,元軍攻打十餘日,始終無法破城,反而傷損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橋,土土哈伏兵縱出,大敗宋軍。次月,李庭摧毀常州護城船隻。

  囊古歹在城外築起高台,將雲梯擱上城樓,近萬元軍踩著雲梯,攻人常州。

  宋軍退人內城,且戰且退,雲殊落在最後,雙劍掄得似風車一般。戰得一時,靳飛見元軍不絕擁入城內,心知大勢已去,轉身抓住雲殊肩頭,叫道:「我在此抵擋,你率其他兵馬,從南邊突圍。」雲殊吃驚道:「什麼話?」靳飛雙眉一揚,厲聲道:「你不記得師父的仇了嗎?」雲殊不由一怔。靳飛正色道:「師父一世英名,毀在蕭千絕手裡,你父仇未報,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勝我百倍,理當留下性命,再與韃子糾纏。」

  雲殊掙脫他手,怒道:「我便是戰死,也不離開。」靳飛橫刀於頸,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時自刎!」雲殊心頭劇震,望著師兄,雙眼倏地紅了。靳飛插刀在地,扣住他雙肩,沉聲道:「雲師弟,師母以死相托,我決不能棄城而去;但師父驅逐韃虜之志,也不能就此斷絕。師父之志,由你擔當;師母之意,由我成全。」

  雲殊又是一震,轉眼望向方瀾。方瀾拈鬚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雲殊澀聲道:「方老前輩……」方瀾擺手笑道:「老頭兒年紀大了,懶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圍,來日替我多殺幾個韃子就是。」說罷哈哈大笑,豪邁之中,頗有幾分蒼涼之意。

  雲殊嗓子一硬,忽見靳文牽來馬匹。雲殊一咬牙,接過韁繩,躍上馬背,轉身之際,忽地長臂探出,出其不意將靳文攬起;靳文腰間氣戶穴一麻,已是動彈不得。靳飛正要阻止,雲殊韁繩一抖,駿馬撒開四蹄,霎時去得遠了。靳飛呆視雲殊背影,驀然間,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雲殊率軍衝出城外,李庭復仇心切,率軍追到虞橋,趕上雲殊。雙方一場激戰,雲殊大顯神威,在元軍陣中兩進兩出,殺傷無數,率百餘殘軍,突出重圍。

  兩軍一前一後,追逐一百餘里。此時土土哈率欽察騎兵趕到,一時快馬若風,銳箭如雨,宋軍人仰馬翻,逃至平江之畔,僅剩十騎。此時追兵在後,河水在前,端的進退不得。

  雲殊身中數箭,血染鐵甲,看了一眼靳文,驀地發聲長嘯,縱馬如箭,射人平江;宋軍將士見狀,齊聲大喝,隨他躍馬人江。

  但眾人多已受傷,平江水驟起驟落,轉眼間將其一一吞沒,惟有雲殊仗著內功深厚,挾著靳文奮力掙扎,向對岸游去。

  元軍趕到江邊,土土哈方要開弓,身後忽地飛來一鞭,將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頭一瞧,驚道:「梁蕭。」再見梁蕭眸子清亮,並無醉意,心中大為不解,問道:「你幹嗎不讓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報仇,更待何時?」

  梁蕭瞧了雲殊半晌,搖頭歎道:「好漢子。」眾人一愣,梁蕭掉過馬頭,朗聲道: 「他死戰不屈,難道不是好漢嗎?此等好漢,我寧可一刀一槍,與他在戰場一決生死,也不願此時放箭,趁人之危!」眾軍都與雲殊交過手,暗裡有些佩服,聽得這話,均是無語。李庭、土土哈見梁蕭心意已決,各歎了一口氣,不復再言。

  這時,一個百夫長押了幾個俘虜上前。梁蕭一眼看去,楚婉和風眠赫然在內,二人都已中箭,彼此挽著,蹣跚而行。那百夫長便道:「他二人受傷躲在道旁,被我發現了。」 楚婉瞪著梁蕭,一雙秀目似欲噴出火來,風眠向梁蕭唾了一口,但傷重乏力,難以及遠,只唾在馬蹄上。一旁軍士手起刀落,便向風眠砍下,不料梁蕭揮手一鞭,將他大刀捲飛丈餘。那軍士一愕,悻悻退後。梁蕭吩咐隨軍醫官道:「給他們治傷,不得虐待。」醫官應命,自與眾人拔去羽箭,敷藥包裹。

  雲殊拚死泅過平江,與靳文彼此攙扶而行。經歷這番苦戰,二人均已傷疲欲死。苦撐著走了一程,靳文失血過多,摔倒在地,雲殊被他一帶,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頹喪至極: 「莫非我二人命喪此地麼?」一念未絕,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雲殊回頭看去,但見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馬。

  雲殊掙起身子,大叫一聲,舞劍便向那隊人馬撲去,誰知方才奔出數步,便一跤跌倒,額角撞上一塊青石,兩眼倏黑,隱約聽得有女子呼叫之聲,繼而腦中一空,失了知覺。

  梁蕭率軍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隱隱見得譙樓。忽見囊古歹飛騎趕來,一臉笑意,梁蕭詢問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顏大人說此城害我損兵折將,要給他個厲害瞧瞧,下令將常州內外,殺個雞犬不留。」他大笑兩聲,忽見梁蕭臉上蒼白,不由問道:「你受傷了……」

  梁蕭倏地將他當胸拿住,從鞍上提了起來,厲聲道:「伯顏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氣悶難言,惟有點頭示意。梁蕭揮手一擲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蕭旋即飛騎人城,策馬轉了一圈,沒見半個宋人活著,只見一隊一隊元軍士卒殺紅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隨後趕到,見梁蕭當街佇馬,正想招呼,梁蕭忽地掉轉馬頭,飛馳出城,沖人元軍大營。

  徑至帥帳之前,他翻身下馬,大步跨人,幾個親兵舉手欲攔,卻被他一拳一個,盡數打倒。伯顏正在用飯,忽見梁蕭闖人,張口欲問。卻見梁蕭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門,伯顏一驚,抬手欲擋,卻覺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顏大意被制,驚怒交進。但他久歷戰陣,面上卻不流露半分,只厲聲道:「你作反麼?」梁蕭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顏皺眉道:「那又如何?這城害我損兵折將,若是不殺,後來城池紛紛效仿,何時能夠到達臨安?」

  梁蕭呸了一聲,怒聲道:「戰場上你死我活,殺的若是兵將,還有些許道理;但城中百姓無拳無勇,斬盡殺絕,又算什麼本事?」伯顏冷笑道:「天下人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既是殺人,殺兵殺將殺百姓又有什麼分別?你以前殺的人也不見少,怎麼今天倒興起婦人之仁來了?哼,打起仗來,人人都是地裡的麥子,將軍便是農夫。誰的麥子割得最多最快,誰就是名將!」

  他疾言厲色,每一字卻都似利錐紮在梁蕭的心上。一時間,梁蕭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是啊,都是殺人,又有什麼分別?」

  迷惑之際,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擁人帳中,見這陣仗,俱是駭然。土土哈叫道: 「梁蕭,你瘋了麼?」

  囊古歹也道:「梁蕭,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蕭被他們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顏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縮,向後脫出三尺。梁蕭正要追擊,土土哈忽地縱身撲到,梁蕭身形一頓,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門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擱,伯顏於疾退之中,忽轉疾進,左掌斜飛拍在梁蕭的胸口上。這一掌有雷霆之勢,將梁蕭震退八步,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鮮血奪口而出。兩旁親兵齊聲發喊,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住。

  伯顏拭去額上冷汗,厲聲喝道:「梁蕭,你知罪麼?」梁蕭咬著牙不發一言。伯顏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帥,可是天大罪過,將你車裂刀剮,也不為過廠土土哈忙跪道:」丞相開恩,土土哈願將所有功勞,換取梁蕭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蕭性子素來剛烈,容我們帶他回去,慢慢開導。「

  梁蕭眉頭一皺,正要張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頭,連聲道:「梁大哥,別說啦,別說啦。」直磕得頭破血流。梁蕭見狀,心一軟,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望著伯顏揚聲道:「闖帳逼你是我不對!但下令屠城,卻是你錯了。」伯顏也不忍殺這員愛將,見他鬆口,當即道:「屠城對錯,暫不去說。但你既已知錯,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饒你這次,下次若犯,定斬不饒。」一揮手,道,「放了他!」眾親兵這才應命放開梁蕭。

  梁蕭緩緩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卻被他甩開。梁蕭強忍內傷,緩步出帳,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遙遙跟在後面。梁蕭走到到了營外,轉頭問道:「那些俘虜呢?」土土哈忙道:「聽你的話,待他們好好的。」梁蕭向李庭道:「帶他們來。」

  李庭飛馬人營,片刻工夫,便將楚婉等人帶來。梁蕭略一默然,揮手歎道:「讓他們走吧。」眾軍一征,依言解開二人繩索,楚婉驚疑不定,冷哼一聲,昂首去了,風眠也瞪了梁蕭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後。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這兩個人也是殺三狗兒的幫兇,不能讓他們走了!」 梁蕭默不作聲,望著那幾名俘虜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們說說,究竟為什麼打仗?」

  眾人聽他突然說出這些話,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說,男子最大的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 土土哈道:「對啊,成吉思汗說的定然沒錯。」李庭略一遲疑,也隨之點頭。

  梁蕭望著三人,目光閃動,忽地長歎一口氣,望著常州城緩緩道:「殺人眷屬,破人家族,奪人所愛,淫人妻女,這便是你們的志向麼?」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遲疑道: 「梁蕭……你真有些不大對頭。」梁蕭微一慘笑,大袖一拂,揚長去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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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9:22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四章 西塞龍吟


  常州城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松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回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后攜幼帝趙歇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一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盡無顏色。伯顏下馬扶起趙歇,不覺志得意滿,仰天大笑起來。一時間,十餘萬元軍歡呼聲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道:「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幾無清醒之時。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時頭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眺去,只見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裡偶遇花曉霜父女的情形,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了。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之聲,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 曲調暗啞,經久不絕。

  梁蕭聽了,暗忖道:「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佔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王公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嘗會到這個地步?」心中越發窒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回營時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回營,自去中軍帥帳。尚未進帳,便聽笑聲不絕,伯顏一見梁蕭,哈哈笑道:「梁蕭,你來得好,且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回首注目。

  梁蕭遊目一觀,驟然變色,敢情伯顏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脫歡,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髮,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則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大都識得,分別是哈里斯、火真人、阿灘尊者,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一團和氣。梁蕭不防今日諸多對頭會聚一帳,不禁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也是錯愕無比,繼而怒色閃過,含笑道:「這便是梁蕭麼?真跟傳言中一般面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不似誇讚,倒似充滿恨意。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 「見了大王,你怎不行禮?」

  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顏雖與脫歡不和,但覺當眾掃他面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乃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明,見識了得。」明歸略略長身,沖梁蕭淡淡一笑,卻並不出言相認。梁蕭心中納罕,不知明歸為何竟然投入脫歡座下。卻聽伯顏又指著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卻是聽過,據說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面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只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回了一禮,淡然道:「怕是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磕頭,不禁嘿然怒笑。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卻已起身,朗聲笑道:「平章大人,所謂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得罪大人處,還請見諒。」眾人均是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既然低頭認錯,自己再若報復挑釁,有失氣度,當下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還記得區區麼?」梁蕭見他笑吟吟的,目光卻甚詭譎,心念一轉,頷首道:「記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也道:「好說好說!」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將握未握之際,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突地一轉,到了手指之下。

  伯顏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便走,哈里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蕭回頭道:「怎麼?」哈里斯躊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蕭道:「什麼戒指?」哈里斯死瞪著梁蕭,眼裡似要冒出火來。「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也是一割即斷,倘若握實,梁蕭手上定然添個窟窿。哪知梁蕭將計就計,趁握手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鑽石從他指上褪了下來,待哈里斯發覺有變,梁蕭早已縮手。哈里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驚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蕭若無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里斯一臉悻悻,站回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梁蕭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兒子麼?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俱是變色,心道:「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卻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蹺,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惟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較之三十許人,還要年輕一些。」說罷顧盼神飛,頗為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未料賀陀羅不怒反喜,甚覺無趣。將此事放到一邊,酒到杯乾,片刻間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喚他出來!」一時只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寢陵,取其骨殖,雜以牛馬之骨,埋於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洩,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

  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裡,不覺心道:「原來這和尚挖人祖墳來的?他既是出家人,當以行善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對膽巴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灰飛煙滅了。

  卻聽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肅然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會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 膽巴道:「大王的話雖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生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總少一個!」

  伯顏頷首道:「大王說得是!就彷彿行軍打仗,今天折他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呢!」眾人縱聲大笑。

  粱蕭越聽越怒,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這等無恥鼠輩。」霎時間,不覺酒氣上湧,將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甚不舒服,梁蕭不禁忘了說話,向帳外瞧去,伯顏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長神色驚惶,臉一沉道:「慌亂什麼?現在就慌亂,打仗怎麼辦?」那百夫長嚥了口唾沫,忙施禮道:「是,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

  伯顏冷然道:「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那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那怪物發出來的。」眾人均是一凜,卻聽那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裡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渾沒在意,以為是兀突海睡覺打呼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是不該,便讓呼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那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呼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無聲息!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那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一般,小將正想親自前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

  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裡麼?」那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面守衛,聽說帳裡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進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可那怪聲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個大營都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怕的,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勝不了的。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說著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就在說話之時,那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似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伯顏雖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響,生平未聞,心頭驚疑不定。膽巴略一沉吟,騰身站起,道:「丞相,膽巴這就前往一觀,看是何方妖邪!」賀陀羅也慢慢起身,笑道: 「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膽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師父八思巴也讓他三分,當即合十說道:「有勞先生。」

  伯顏內心裡對密宗法咒不以為然,但軍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動搖軍心,當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膽巴笑道:「何勞丞相大駕,敢請燙好美酒,膽巴去去就來!」大袖一拂,與賀陀羅聯袂而出。

  眾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卻不安穩,不多時,忽聽那怪響一緩,竟是停了。脫歡擊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卻不知抓住什麼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聽傳來呼喝之聲。正自疑惑,卻見那報信的百夫長又驚慌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叫道:「丞相不好,膽巴尊者受了傷」脫歡奇道:「被妖怪咬傷了麼?」

  百夫長搖頭道:「那不是怪物,是一個人!」

  眾人一驚,伯顏道:「你將緣由慢慢說來,不可遺漏半分!」那百夫長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營中,便對那帳篷念了一會兒咒,忽地雙手推出,平地裡起了一陣狂風,將帳子吹得老遠。」伯顏心道:「那該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問道:「帳中可有什麼古怪?」

  那百夫長道:「聽來古怪,看來卻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幾個人橫著豎著躺了一地,床上睡著一人,穿著又破又爛,那怪響卻是他在打呼嚕!」脫歡詫道:「這等聲響,豈是人力能夠發出?」那百夫長哭喪著臉道:「是奇怪了些,但實情如此,小將不敢亂說。」伯顏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著說。」

  那百夫長應了一聲,續道:「膽巴尊者見那人睡著不醒,就說:」何方妖孽,到此作祟?『聲音老大,震得我頭暈眼花,耳間嗡嗡作響「阿灘尊者歎道:」膽巴師兄的獅子吼真是密宗一絕!「那百夫長道:」獅子吼,小將是沒聽過的,但老虎吼也不過如此啦!那人也被驚醒坐起,揉了揉眼,瞪著尊者道:「你在叫麼?』就看他鬍鬚長長,頭髮蓬亂,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膽巴尊者見他不像妖怪,便說:」閣下……『不想話未說完,那老頭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將他擲了出去……「聽到這裡,諸人無不變色,要知膽巴自幼跟隨八思巴,深得真傳,不論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數人物,誰知竟在一招之間被人擲了出去,委實叫人難以置信。

  那百夫長不覺眾人神色有異,續道:「只見尊者在空中翻了個觔斗,穩穩落地。那老頭兒笑著說:」大和尚,本事不錯!『膽巴尊者神色驚訝,說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 』那老頭笑道;『管你是喇叭還是和尚,來,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說著將胸膛一挺,說:」你打我六掌試試!「

  帳中諸人聽得這話,又是一驚,伯顏忖道:「這人太也托大,膽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牆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換了家師,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連環六掌!」

  卻聽那百夫長續道:「卻見膽巴尊者神色更為驚訝,合十道:」閣下來自何方?怎地在此裝神弄鬼?『老頭頗是不耐,揮手就說:「莫說廢話,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 』尊者正自猶豫,卻聽那個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負驚世藝業,他如此說了,尊者便隨手打他兩掌,料也傷不得他!「梁蕭微微冷笑,心道:」這賀陀羅好生奸猾,他沒有必勝把握,便慫恿膽巴出手,好來個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尊者聽賀陀羅大師一說,便對老頭說:」那就得罪了!『那老頭哈哈一笑,說:「你來!』尊者到他身前,揮手便打了一掌,那老頭退了一步,尊者卻退了兩步。」伯顏道:「那人受傷了麼?」百夫長搖頭道:「沒有!」伯顏濃眉一挑,目有驚色。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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