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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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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0 01:35:38
一一零零章 變態心理

     “那就對了。”秦林似乎早有預料。

     呃?牛大力反而吃了一驚,眨巴眨巴銅鈴也似的牛眼睛,不明白秦林為什麼這樣說。

     秦林嘆口氣,拍了拍牛大力寬闊結實的胸口:“其實那根繩子一直擺在現場……我讓你去查,就是要排除掉其他的可能性。”

     什麼,一直在現場?

     陸遠志、牛大力都有些搞不清狀況,現場倒是有另外幾根掛紅綃帳的絲繩,但那幾根繩子看起來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上面還帶著薄薄一層灰塵,應該不會是兇手動過又安回原處的吧。

     倒是經驗更加豐富的劉三刀,老眼中精光一閃即逝。

     秦林捕捉到了這點神色變化,朝他做個手勢,示意他說出來。

     “那支摔在地上的琵琶,恐怕是兇手故意為之,琵琶的弦,大概就是延續繩索長度,把成國公吊上房樑的工具吧。”劉三刀越說下去,眼睛就越亮,感覺到周圍詫異的目光,他搶在前面進一步解釋:“琵琶的弦是用堅韌的藤絲製成,吊起一個人根本不成問題,長度也足夠,因為一支琵琶就有四根弦。 ”

     秦林嘉勉的衝著劉三刀點點頭,老劉頭頓時凜然為禮,心頭早已笑開了花,只礙著死者是督主的朋友,不好喜笑開懷——這真是一語之褒勝於華袞了。

     “秦哥,我來!”陸遠志捲起袖子,自告奮勇要在琵琶上查找指紋。

     秦林同意了,神情淡淡的。

     乍暖還寒的天氣,陸胖子競忙得滿頭大汗,指紋刷沾著銀粉刷刷刷,很快令琵琶上顯出了指紋。

     非常遺憾,兇手的反偵察能力極強,在琵琶上也沒有發現兇手的指紋,只找到四名丫環和它主人杜嬍的指紋。

     “媽的,這兇手實在太狡猾了!”陸遠志悻悻的丟下指紋刷,有意無意的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

     被害的是成國公朱應楨,殺入手法又如此乾淨利落,連指紋都不曾留下,給人的感覺實在太專業了,除了秦林掌管的東廠,也就錦衣衛和大內高手體係有這等手法,並且知道不留下指紋的重要性吧。

     劉守有嘴角抽了抽,和張尊堯交換一個眼神,兩入眼底都閃著那麼一星半點的慶幸。

     秦林則瞇著眼睛盯著那琵琶,良久才又像是問陸遠志,又像是自言自語的來了句:“沒有被擦殘的指紋嗎?咦,看來真的是其中一個……”

     沒有擦殘的指紋?陸遠志皺著眉頭想了想,大概是指那壺迷春酒的蓋兒上,好幾枚指紋被擦殘,得出兇手是帶著手套或者用布抱著手,以避免留下指紋,但不可避免的把之前別人的指紋弄得有些花了。

     這個琵琶上面,就沒發現類似的痕跡,那麼意味著什麼呢?

     秦林思忖的時候,另外一邊的成國公府家將們氣咻咻的,兩個年紀稍大的撫屍痛哭:“可憐國公爺,咱們看著長大的呀,青春年華、雄姿英發,正要做朝廷柱石,怎麼就不明不白死在這裡?國公爺,你死得好慘哪……”

     另外好幾個年輕的,手不停的去摸腰間刀柄,紅著眼睛盯住四名小丫環和杜嬍,從牙縫裡憋出來惡狠狠的話:“娘的,俺們守得那般牢靠,兇手橫豎在這五個小娘皮里頭,有殺錯,沒放過!”

     群芳閣的老鴇和龜奴嚇得不敢則聲,要不是秦督主在這里鎮著,正好秦林又是朱應楨生前好友,還和杜嬍是舊識著意回護,這些個凶神恐怕早掣出刀來照頭砍去。

     堂堂國公爺死在這裡,就拿整個群芳閣株連,亦不為過。

     倒是那些文官,雖詫異朱應楨之死,卻和他算不得知心朋友,此刻倒對幾個楚楚可憐的小丫頭大發惻隱之心,魏允中等入七嘴八舌的道:“如此稚齡幼女,豈會做下驚天大案?怕是另有別情吧……”

     “秦督主素稱神目如電,但親見好友慘死,未免亂了方寸,案情也不見得就如他所說。”

     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這幾位是心向秦林的,勉力替他分辨兩句,但案情到了停滯階段,似乎被卡住了,這辯解也就顯得有心無力。

     秦林對議論充耳不聞,自己低著頭慢慢踱著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娘,十娘快去呀,秦督主加意回護,這份情義可難得呀!”不遠處,老鴇古媽媽滿臉堆笑的攛掇著杜嬍。

     幾位姐妹也掩口笑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秦督主可不是當今的王景隆麼?咱們的蘇三呀,還不快快過去!”

     杜嬍端著隻小瓷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好秦林有些空洞的目光往這邊掃過來,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端著瓷盅就盈盈走上去。

     呼~~老鴇長出一大口氣,國公爺死在群芳閣,搞不好就要大肆株連,自她以下都落不到好的,唯獨這杜嬍和秦督主是舊識,眼下不正是根救命稻草?

     杜嬍弱柳扶風般走到秦林身前,細白的臉蛋已變做通紅,抵著頭不敢相看,抿了抿嘴兒雙手將瓷盅奉上:“秦督主為奴家洗冤,深夜勞思困倦,且請飲了這盅燕窩羹聊解疲乏。”

     最難消受美人恩,劉廷蘭等人見此一幕眼睛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剛才秦林就說這花魁是他舊相識,現在又這般光景,純粹叫大夥兒羨慕嫉妒恨嘛。

     朱應楨死得真冤枉……秦林倒是不矯情,在風陵渡上所作所為,還當不起杜嬍奉一盅燕窩羹?正好也有些餓了,便接過來,三口兩口吞下肚。

     甜甜的,糯糯的,味道還不錯。

     秦林還有破案的要事,就又把瓷盅還給杜嬍,她伸出纖纖玉手來接,但見那素手骨肉勻稱,皮膚玉雪可愛,指甲塗著鮮紅的蔻丹,越發顯得美麗動入。

     等等!

     秦林直接把瓷盅扔了,一把抓住杜嬍的手,仔細的看起來。

     霎那間,杜嬍面紅過耳,卻並不把手抽回來,任憑秦林細看,臻首低垂,嬌羞無那。

     喂喂,這也太急色了吧,朱應楨屍骨未寒呢!在場文官們都露出鄙夷之色,而東廠的番役弟兄們表情也很有些尷尬。

     “你的手,一直塗著蔻丹嗎?”秦林急不可待的問道:“我的意思是,彈琵琶的時候也不例外?”

     杜嬍點點頭,不懂秦林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還是回答:“彈琵琶有護指,不過奴家很少用,一般是赤手彈的。奴家每天早晨起床,都會在指甲上塗蔻丹,既然身在此間,便是女兒家本分。”

     說著杜嬍就有些酸楚,她倒是寧願不塗蔻丹,可身不由己,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她整理姿容卻是被迫的。

     秦林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誰是兇手了,而那決定性的證據,還在她身上,甚至可能直到此刻,連她自己都還沒有發覺呢!”

     說罷,秦林利劍般的目光,射向了四名丫環,當中穿著水紅色衣服的夏荷,突然臉射變得非常難看。

     曹少欽、雨化田反應極快,雖然不知秦林話中意思,也立刻鷹拿燕雀般將夏荷捉住。

     “對了,就是你!”秦林戟指夏荷,大聲喝令:“來人,檢查她的衣服,看看有沒有沾上細絲狀的蔻丹印跡!”

     夏荷穿著水紅色的衣服,如果不事先指出,當然很難發現,但秦林已經明明白白說出來了,眾人一番搜檢,很快就在右手袖子那裡發現了一道細細的蔻丹痕跡。

     這是什麼意思?大部分的人還沒弄懂。

     秦林沉聲解釋:“兇手用琵琶弦接續繩索,完成把死者吊上房樑的舉動,但琵琶弦細而韌,用手抓恐怕會割破手掌,所以她要用衣服之類的東西墊著。杜姑娘每天都在指甲上塗蔻丹,彈琵琶的時候,蔻丹就沾到了弦上,當兇手用衣服墊著弦完成犯罪時,又在衣服上形成了這種細線狀的蔻丹印跡。或許是被監視著無法更換衣服,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因為水紅色衣服和蔻丹的顏色相近,所以連她自己也沒有註意到!”

     “你、你為何要做此事!”劉守有一個箭步竄上來,什麼名臣風度都丟到了九霄雲外,氣急敗壞的道:“成國公朝廷貴介,你個小丫環,鬼迷了心竅!”

     夏荷應聲道:“對,婢子就是鬼迷心竅,杜姐姐明明喜歡那位風陵渡上的恩公,偏生這成國公要替她梳攏,婢子氣不過,就做下這等事……一人做事一人當,婢子招了!”

     杜嬍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要暈過去,萬沒想到平日隨口說的幾句知心話兒,競引得夏荷鑽了牛角尖,害死朱應楨,也害了群芳閣更多的入。

     古媽媽、龜奴和姐妹們的表情,簡直如喪考妣。

     “咳咳,就不要演戲了吧?”秦林沖著夏荷冷笑起來,笑容殘酷而冷厲:“你為什麼還自稱婢子?你的變態心理,已經出賣了一切,我看你還是自稱奴才吧,小公公!”

     在場眾人,無論文臣還是武官,全都驚得頭髮直豎起來,劉守有和張尊堯則面如死灰,勉力支撐著才沒癱軟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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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1 01:18:32
一一零一章 閹人死士

     秦林此言一出,莫說劉廷蘭、魏允中這些本來就不睦的,就連宋應昌、陳與郊等入,也睜大了眼睛朝著夏荷左看右看。明明是個十一二歲身形還沒長開的小姑娘,尖尖的瓜子臉兒,說話聲音糯糯的,秦督主為何硬說她是閹人?

     春蘭、秋菊、冬梅這些朝夕相處的姐妹,更是用手摀住了嘴巴,眼睛睜得圓圓的,萬般不敢置信。

     唯獨每當秦林稍有疏漏便會冷嘲熱諷,乃至穿鑿附會往他身上攀扯的劉守有、張尊堯,此刻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肌肉一個勁兒的直跳。

     說時遲那時快,秦林使個眼色,雨化田“辣手摧花“,獰笑著按住夏荷,將”她“的水紅色襖裙用力撕開。

     只聽得刺啦一聲響,露出白生生的兩截腿兒。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文官們紛紛以袖掩面,卻又忍不住好奇心,從縫隙裡偷偷的看,燈火照耀下,白白兩腿之間一團陰影,看不太分明。

     群芳閣的老鴇古媽媽就沒文官們矯情,事關生死存亡,她往前努力伸著脖子,這一看就不得了,心頓時涼了半截,叫起了撞天屈:“這個殺千刀的閹奴,怎地混到了我家裡,冤枉,冤枉啊!”

     古媽媽何等角色,當年也曾是當紅的頭牌,正可謂閱仁無數,保不准太監都接過十個八個,後來又做老鴇,自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別仁還在猶豫不決,她老仁家一眼就看出夏荷的身子雖然很像女子,卻絕非真的女子,乃是閹割之後再用精巧手段修整過的。

     說一千道一萬,終究是個死太監!

     聽說是閹仁,文官們才紛紛把袖子放下來,鼓著眼睛看個飽,臉上則露出鄙夷之色。

     說來也怪,這個時代的士大夫性好漁色,喜歡美女就不消說了,秦淮河畔蘇州橋頭多的是狂蜂浪蝶風流郎君,男色也大行其道,十個書僮裡頭有九個要替公子爺瀉火的,南戲班子的坤角也是搶手貨。

     唯獨閹人不受待見,就連喜歡男色之輩,也對他們不屑一顧。

     太監沒人權啊……

     見這夏荷確實是個閹人——只是閹割手術做得比較精妙,私處看起來極像女子,眾人對秦林嘆服不已,之前他並沒有揭開這人褲子看過,怎麼就知道他是個閹奴?

     宋應昌一記長揖:“閹奴喬裝女子行凶殺人,心機不可謂不深,手段不可謂不辣,然而秦督主神目如電,奸邪無處遁形,實令吾輩大開眼界。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督主從何得知此人身份?”

     劉廷蘭、江東之等文官都豎起了耳朵,宋應昌把他們心頭的疑問擺出來了,難不成秦林真的開過天眼,能洞悉世間一切、知過去未來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士林儒家弟子,對這套還是將信將疑的。

     真兇束手就擒,秦林始終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般的女子,應該沒有這麼大力氣把死者吊上房梁……當然,這不是主要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變態心理。真正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會在受害者反抗的時候,採取抓下身手段來讓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嗎?”

     眾人恍然大悟,曹少欽、雨化田、霍重樓、劉三刀等東廠凶神,更是心有戚戚焉的頻頻點頭。就算是他們這樣的窮凶極惡之輩,在生死搏殺之時,也不屑於採用猴子偷桃這樣的下作手段,哪怕江湖上的黑道,也對這種手法極為不齒的。

     原因很簡單,同為男性的某種自覺而已。

     能用出這種下作手段的,要麼是被人戴了綠帽子,恨不得把對方的作案工具給銷毀了,要麼就是極為潑辣的那種中年婦女,心態使然爾。總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在遭到受害者反抗時採取捏蛋蛋的下作手法,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如果“她”是太監呢?那就順理成章了——你有的,我本來也有的,可惜我現在沒有了,誰讓你還來梳攏花魁娘子?羨慕嫉妒恨啊,哼哼哼,我捏!

     秦林的判斷,基於犯罪行為分析,精準而獨到,一舉揭開夏荷身上的畫皮,將他的真實身份大白於天下。

     在場諸位要麼從鄉試會試一路過關斬將考上來,要麼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沒哪個是傻子。群芳閣裡面居然出現一個小閹奴,手段隱秘而兇殘的殺害了成國公朱應楨,時機又偏偏在天台先生耿定向即將入京,展開對張鯨一系猛烈攻勢的前一刻……哪有這麼湊巧!

     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頓時充滿了敵意。

     宋應昌鐵青著臉,聲音底層而冷厲:“權閹如此作為,競然荼毒國朝勳貴,其居心叵測!國朝養士二百年,吾輩正該鳴鼓而攻之!”

     “時祥兄所言有理!權閹以勢壓人,又豈能塞住天下悠悠之口!”陳與郊猛的揮動袍袖,顯然憤怒已極。

     劉廷蘭、魏允中等輩紛紛痛斥權閹誤國,錦衣武臣阿附權閹卑劣無恥,即刻就要到午門外敲登聞鼓,催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誅戮奸邪。

     劉守有和張尊堯面如死灰,前者還稍微好一點,勉強撐持得住,後者的額角,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滾落。張昭、龐清、馮盺等錦衣堂上官,神色都難看到了極點,可憐巴巴的看著劉守有,目光中充斥著樹倒猢猻散的悲涼。

     完蛋了!

     就連原本站在劉守有身後的駱思恭,都在悄悄挪動腳步,盡量遠離這個即將倒霉的錦衣都督……

     秦林冷笑連連,劉守有、張尊堯在他眼中已經形同死人,不再理會這幾個,扭過頭衝著夏荷沉聲斷喝:“你到底姓甚名誰,因何潛入群芳閣,又受何人指使殺害了成國公?”

     曹少欽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將這夏荷抓住,背後還加個霍重樓,擒龍爪、大小纏絲擒拿手、鷹爪功一起招呼,莫說他要自殺,就連小指頭都動不了。

     曹少欽桀桀笑著幫腔:“你的來頭,咱也差不多曉得了,你也該曉得咱東廠裡頭,你是銅打的要捶扁,你是鋼鑄的要煉化,老老實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從實招來!”東廠番役們齊聲大喝。

     夏荷看起來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人是東城外的丐閹,去年有位達官爺找到小人,給了三百兩銀子,又說了許多軟的硬的話,讓小人到這群芳閣中臥底。後來、後來前兩天花魁娘子到了,他又來找小的,命小人等國公爺來,就動手……然後就是秦大老爺查明的了,一個時辰之前……”

     ……

     這個夏荷也許是被嚇壞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個犯罪過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閹人身份冒充少女,混在群芳閣臥底,因為掩飾得好,始終未被發現,畢競他只是粗使丫頭,不是妓女,沒入來嫖他,也不被身邊的入註意。而春蘭、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歲,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很容易便蒙混過去。

     一個多時辰之前,在朱應楨和杜嬍入房之後,夏荷假裝出去拎熱水,潛入東廂房,見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臥,朱應楨歪在床頭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著手,給杜嬍又灌了杯迷春酒,讓她始終昏睡不醒。

     但朱應楨就不能灌迷春酒了,否則死後驗屍容易被發現,看這位國公也喝了不少,連梳攏花魁娘子的正事兒都還沒來得及辦,夏荷就將他拖到房間中央,準備吊死他。

     就在此時,朱應楨朦朧醒來,看到夏荷吃了一驚,便要喝問,夏荷就來了招猴子偷桃,朱應楨痛得休克過去。

     然後,夏荷解下一根掛紅綃帳的絲繩,他身量小,雖然力氣不小,但要把朱應楨抱起來,掛到繩圈上去還是挺困難的,所以只能從地面把他吊上去。

     這裡繩子挺多,但繩子太長難免暴露朱應楨並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人從地面吊起來的,於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續絲繩之後,把朱應楨活活吊死,再精心佈置一番現場……最後他才出去拎了熱水,西廂房的三姐妹談興正濃,再加上以前拎熱水經常要等,也就沒在意時間。

     殊不知越是小心謹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線索——當然要精明的偵探來發現。

     朱應楨脖子上不應出現的抓撓痕跡;壺蓋有隔著紡織品把原先指紋弄花的痕跡,琵琶上卻沒有;杜嬍手指甲塗著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線狀痕跡;異於同齡小女孩的變態心理……最終被秦林一一解開,不僅抓出了真兇,還識破了他偽裝的身份!

     ……

     “唔,你對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過話裡仍有不盡不實之處。”秦林閃爍著冷電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勢手術做得非常精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為,還要極多的花費,這絕不是丐閹能辦到的!”

     “呵呵呵……”夏荷長笑起來,臉色突然變得灰白,嘴角一縷鮮血流下。

     怎麼回事?曹少欽、雨化田大驚,趕緊搶救,可哪裡來得及?這入掙扎兩下,眼耳口鼻鮮血溢出,登時氣絕身亡。

     倒是霍重樓略作思忖,仔細捏他衣服,從他衣領裡搜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攤開聞了聞,又小心的沾了一點放入口中。

     難道是毒藥,沒看到他服下啊?

     “不是毒藥,是解藥。”霍重樓甕聲甕氣的說著,一雙大手青筋直冒。

     原來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時發作的劇毒,只消兩個時辰之後就毒發身亡,解藥則藏在衣領裡。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藥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藥,自然毒發身亡。

     剛才他絮絮叨叨的講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時間等待劇毒發作,絕不給秦林留下審訊逼供的機會。

     好厲害,果真是死士!

     眾文官聽得這番解釋,一個個面面相覷,心頭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此人年紀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委實非同小可,說他是什麼三百兩銀子就能收買的丐閹,尼瑪騙鬼呢!

     欲蓋彌彰,宋應昌們萬分憤怒,感覺不僅人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慘遭凌辱。

     於是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網,網上帶著密密麻麻的倒刺兒,劉守有和張尊堯雖然還沒有倒下,無形中卻已經被割得遍體鱗傷。

     秦林兀自不肯放過,面無表情的拱拱手:“敢問劉都督,對案情還有什麼指教嗎?本官在此洗耳恭聽。”

     “沒,沒有。”劉守有慌裡慌張的搖搖頭,勉強擠出個笑容,告辭之後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張尊堯更加不堪,在花園的台階上絆了一跤,腳步踉踉蹌蹌往前衝,一頭撲進花木叢中,被枯枝抓了個滿臉花。

     張昭、龐清、馮盺等入見狀,臉色難看得要命,跺一跺腳,唉聲嘆氣的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劉守有還是錦衣都督、張尊堯還掌著南鎮撫司,一夜之後,誰說得準?

     駱思恭等劉守有走了,這才滿面春風的朝著秦林作揖:“秦督主斷案如神,駱某幾番見識,心頭實在佩服得緊,將來同殿為臣,報效吾皇萬歲,還望督主多多指教啊!”

     “好說,好說。”秦林意味深長的點點頭,心裡則罵一句,狗日的駱思恭,轉身比誰都轉得快,這次恐怕他不但不會倒霉,還能更進一步呢。

     文官們眾口一詞的大罵張鯨、劉守有,競敢戕害國朝勳貴,罪行實在賅人聽聞,活該千刀萬剮。

     “明日叩闕請命,必請陛下誅除奸佞!”劉廷蘭義憤填膺。

     “且慢。”宋應昌出言阻攔:“天台先生不日抵京,他老人家舉朝仰望,到時候率領吾輩以正討邪,鋤奸衛道,自可登高一呼群峰迴響!為國朝誅戮奸邪,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眾位文官齊聲附和:“不錯,時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們紛紛告辭離開,還有人在朱應楨的屍首前面灑下幾滴淚水。

     秦林問古媽媽討了杜嬍的樂籍文書,吩咐暫時送她回府安頓,又走到朱應楨的屍首旁邊,最後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數日間秦某便為你報仇雪恨,將那元兇罪魁送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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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 23:26:05
一一零二章 叩闕請命

     京郊十里長亭冠蓋雲集,既有刑部尚書王用汲、禮部侍郎餘懋學、大理寺少卿趙應元、翰林編修吳中行、吏部郎中顧憲成、監察御史江東之等舊黨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應昌、給事中陳與郊、監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學門人,還有申時行的門生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新任僉都御史王像乾,以及許多的武官。

     在場諸入袍乎套兮,胸前補子飛禽走獸彩繡燦爛,正叫做衣冠禽獸。

     此刻的氣氛卻不盡如人意,瀰漫著一種壓抑,人們談話間帶著憤懣,常常說著說著聲音就激越起來,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調門,然後就不由自主的往東南方向看看。

     “來了,天台先生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遙遙看見,就在人群中叫了一聲。

     人人抬頭東望,但見剛剛解凍不久的運河之上,一艘老舊的河船緩緩行來,船側站著三五從人,盡皆青衣小帽,臉上頗見風霜之色,衣服猶帶補丁,絲毫沒有達官顯貴家僕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態。

     船頭挑著只發黃的燈籠,不書官銜名號,僅寫著“天台攬勝”四個筆鋒蒼勁的大字,底下一員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負手而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國字臉相貌堂堂,鬚髮雪白如經霜染,雙目顧盼凜然有威,臉上帶著三分憂國憂民之色,正是眾官等待已久的天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春來冰消雪化,兩岸垂柳漸有新綠,眾官看到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時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盡,春日融融。

     這位天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的老前輩,為官清正鐵面無私,早在奸相嚴嵩煊赫之時,曾經不畏艱險毅然上書彈劾嚴黨,後嚴嵩被罷,萬曆年間升為南京右副都御史,眾官多阿附張居正,唯獨他屢次去信勸諫,語多直率,絲毫不畏江陵相公權勢——張居正死後遺下文集,張懋修集結出版,世人見文集上字句,越發推崇耿天台志節高遠。

     數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撫,任上鼓勵農桑、發展海貿、抑制豪強、撫育生民,時入譽為南天一柱;又學富五車,著《冰玉堂語錄》、《夭台文集》二十卷及《碩輔寶鑑要覽》,《四庫總目》等書,皆大行於世。

     時至今日,天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餘懋學,是他當年彈劾嚴黨的親密戰友,趙用賢、吳中行,是他的後生晚輩,僉都御史劉體道等入則是他的門生故吏,真正舉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薊遼總督任上,節制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薊鎮、遼東、昌平、保定四總兵,同樣是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可作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現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趙錦,心性從容,脾氣和緩,固然是正人君子,但在彈劾佞臣、誅戮奸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則為何有錦衣武臣秦林出掌東廠,姦妃謀求廢長立幼,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互相勾結,橫行不法謀害成國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天台先生此來,眾正盈朝,清流一脈必然氣勢大振,將滿朝奸佞一掃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隻、所帶僕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現得淋漓盡致,叫人不得不佩服。

     眾官全都迎上幾步,衝著船頭遙拜:“老友∕門生,在此迎候天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頭回拜,聲若洪鐘:“老夫去國數載,於南海邊陲常掛念諸君,今日得見諸君容顏,知眾正盈朝,奸邪輩縱然一時跳粱,終究不成氣候,朝綱有諸君維持,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眾人好生敬仰,這正是不聞功名富和貴,先問朝政正與邪,拳拳赤子之心溢於言表,大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也不過如此了吧。

     船隻靠岸,隨從上前攙扶,耿定向輕輕甩開,邁開大步走上棧橋,但見他青袍方巾,鶴髮童顏,面容凜然顧盼生威,大袖飄飄而來,望之真如雲端上人,眾官心頭立馬喝一聲彩:好一位天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餘懋學上前,一左一右與耿定向把臂言歡。

     少許幾句之後,王用汲便麵露愧疚之色:“聞得天台先生謬讚,實在愧不敢當。如今朝中奸佞橫行,閹黨肆無忌憚,吾輩袖手而已,還說什麼眾正盈朝?”

     餘懋學也臉皮微紅:“秦賊擾亂朝綱,姦妃意圖廢長立幼,此二人倒也罷了,司禮監權閹張鯨罪惡昭彰,內結好姦妃蠱惑聖聰,外則勾結錦衣都督劉守有,緹騎四出、張牙舞爪,成國公以勳貴而心向吾輩、不肯阿附閹黨,前日逆賊競遣閹入死士在群芳閣施毒手謀害……”

     耿定向聽到這裡,頓時勃然變色,怒髮上沖冠,將王用汲、餘懋學雙手摔開:“寧有此事,寧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賢弟須不是泥雕木塑,聞得此等大奸惡逆之事,為何不聚集吾輩正入君子,於朝堂做仗馬之鳴?尚腆顏於愚兄面前,設若稍有心肝,即不忍聞也!”

     這簡直是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的架勢了,王用汲、餘懋學既羞愧難言,又感動於耿定向的浩然正氣,暗自思忖果然要他來,才對付得了一干奸佞之輩。

     顧憲成極會長袖善舞,連忙上前打圓場:“天台先生!請聽小子一言。朝堂大事,關係匪淺,非一朝一夕可決也,吾輩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渾不怕,然而要誅戮奸佞匡扶正道,則須存留有用之身。如今閹黨氣焰囂張,又有姦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數日,以待天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挾南天風雷北行萬里入京,正氣大伸,邪道潛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決,吾輩敢不馬首是瞻耶?”

     這番話說下來,耿定向神色轉和,抬眼把顧憲成看了看,笑道:“無錫顧叔時,言之有理。”

     在場諸位官員互相交換著眼色,這個顧憲成確實有一套,怪不得近年來聲譽鵲起。

     王用汲和余懋學也和耿定向傾吐衷腸,說絕非畏懼閹黨權勢,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來主持大局,拍著胸脯保證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們自然群起響應。

     人群中,宋應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舉朝仰望,天子亦素來敬仰,如今挾海雨天風之勢,發風雲雷電之威,吾輩正可趁勢奮起,將閹豎張鯨及其黨羽一舉擊破!”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顧憲成和宋應昌都出了風頭,紛紛挺身而出,伏地拜日:“只等天台先生一聲號令,吾輩誓死響應,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頓時群情激奮,如打了雞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萬般的看著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勢。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揮負于身後,右手駢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語帶金石之聲鏗鏘有力:“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

     司禮監,初春的天氣,衙門裡還是陰沉沉冷冰冰的,張鯨的心情也跟這天氣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直愣愣的盯著桌子上擺的一杯茶,半晌沒有動彈,好像能從那杯茶裡看出朵花兒。

     劉守有、張尊堯、張春銳、褚泰來、邢尚智這幾個心腹也好不到哪兒去,人人面色慘然,偶爾抬頭看看張鯨,發覺這位內廷頭號權閹頭髮蕭然,神情頹喪,比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們還能好到哪兒去?人人心中都盤繞著五個字:樹倒猢猻散。

     此時此刻,連往日殷勤奔走的小太監都不怎麼進來了,張鯨面前擺的那杯茶,以前時時會換新沏好的、不冷不熱的,可現在都冰冷了,也沒人來換。

     眼看著張司禮要倒霉,何必上趕著來趨奉?躲都來不及呢!

     張鯨把手伸得太長,侵害到內閣的權位,申時行已有反彈之意,閹黨橫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蓮教主,借王皇后之手來個華麗轉身,既擁立朱常洛做太子,獲取擁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鞏固自己權位。

     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步錯步步錯,反被逼到了牆角。

     千不該萬不該,讓之前就佈置在群芳閣,暗中收集隱秘的心腹死士,殺掉朱應楨來嫁禍秦林把水攪渾,誰知道秦林果真斷案如神,不僅將真兇抓獲,還揭破了他的閹奴身份。

     哪怕閹奴死士已經自殺身亡,對局勢也沒有絲毫改變。

     朝爭講究勢力盈虧消長,當某個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有真憑實據也全然無用,但當這勢力樹敵過多到了舉朝皆敵的地步,那麼捕風捉影,便足夠給他致命一擊。

     更何況,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鐵證!

     現在定國公、武清侯等國朝武勳貴戚們紛紛上奏,說成國公是永樂爺所封的頭等勳貴,金書鐵券上永樂爺親筆寫著承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還請陛下履行承諾,從嚴懲治權閹及其黨羽,還朱應楨一個公道。

     申時行往日和張鯨一直維持著基本關係,現在就變得愛理不理,次輔許國和三輔王賜爵也差不多,更聽說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出席了清流的聚會。

     牆倒眾人推。

     更加可怕的是,朝中清流也在醞釀著雷霆風暴,前幾天動靜比較小,但張鯨和他的黨羽們都非常清楚,清流方面的平靜並不意味著不管此事,而是等待那位有泰山北斗之望的天台先生,挾南天風雷萬里直趨京師!

     若是以前,張鯨並不需要太把耿定向放在眼裡,可現在,天台先生抵京,必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況,天台先生的名聲和威望,絕不是稻草,而是一根重重的木樑,足夠把此刻的張鯨壓得吐血三升。

     眾閹黨正在困坐愁城,忽聽得午門方向傳來嘈雜的入聲,不禁人人心頭一凜,難道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張鯨耷拉著眼皮,競然是一副聽之任之的神色。

     “不,不好了。”小太監跑得滿頭大汗的進來,急匆匆的報告:“午門外,文武百官叩闕請命,說、說的話大逆不道,小的、小的萬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說。”

     張鯨不理不睬,口中長嘆一聲,頹然往後靠在椅背上。

     劉守有還存著幾分希望,忙問道:“有多少人,誰是為首的?”

     小太監慌慌張張的稟道:“有、有一百多號,烏壓壓站了一大片,為首的是什麼天台先生姓耿的,左邊刑部尚書王用汲,右邊禮部侍郎餘懋學,什麼顧憲成、江東之都在裡頭,來勢洶洶啊!還請、還請老祖宗早早拿定主意,是請皇爺下旨廷杖,還是推出去……”

     還廷杖呢?張鯨苦澀無比的笑笑,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讓這小太監自己退下去。

     劉守有兀自不甘心,抓住最後那一點希望,站起來叫住小太監:“內閣那邊,申老先生怎麼說?”

     小太監只得硬著頭皮回答:“老先生說在閣中辦理機要,始終推脫不出,他兩個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倒是、倒是站在午門外頭。”

     完了,全完了!

     劉守有頹然跌坐,剎那間面如死灰。

     小太監又磕了個頭才跑出去,剛才一番對答,已唬得他面色如土,最後回頭看了看司禮監,心想大概今天之後,再不必進來這裡,向張司禮回報什麼了罷?

     張鯨像被抽掉骨頭似的癱在太師椅上,喃喃自言自語:“秦林,秦林你好狠,終究是你棋高一著,別人不知道,咱家須曉得那耿大先生……”

     可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張鯨此刻唯有瞑目等死而已。

     “伯父,伯父切不可如此!”張尊堯突然猛的撲到張鯨膝下,抱著他膝蓋頭嗷嗷大哭:“咱們張家全仗著伯父,萬不可就此放棄啊!陛下對伯父信任有加,伯父快去哀告,或有一線轉機……”

     陛下,呵呵……張鯨無奈的笑了笑,忽然被侄兒提醒,眼中活泛了些,騰的一下站起來,像瘋了似的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無翅烏紗摜在地上,將頭髮扯得稀亂。

     咦,張司禮莫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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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 01:51:10
一一零三章 最後一搏

     張尊堯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從身後抱住張鯨:“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來人吶,斟熱茶……”

     “咱家還沒瘋!”張鯨冷冷的說著,掙開發呆的侄兒。

     張鯨確實沒瘋,他還好好的呢,正所謂困獸猶鬥,大概是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被侄兒無意中點醒之後,張鯨混亂的心境反而平復,紫禁城數十年浮沉、坐看京華煙雲,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後一搏!

     張春銳、劉守有猜到張鯨要去做什麼,這會兒也不講什麼禮節了,兩人苦笑道:“張都督且放手吧,司禮此去若能打動陛下,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設若不能,則吾輩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張尊堯大賅,不由自主的放開手,眼睜睜的看著伯父腳步蹣跚,一步步的去了。

     眾人默然對坐,心中把諸天神佛都念了個遍,只求張鯨能在萬曆跟前討得個好,大家或許還可轉圜,即便保不住如今這煊赫權位,總要求個抽身退步的餘地。

     要是張鯨不能打動陛下,那、那就說不得也!

     ……

     萬曆皇帝朱翊鈞正在御書房中,他也聽到了午門那邊隱隱傳來的呼喊之聲,這聲音攪得他頭暈腦脹,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嚴,震懾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宮牆,在百官叩闕的陣勢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現在朱翊鈞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過去就盡量躲過去。

     他也有自己培養的嫡繫心腹,比如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駱思恭在案發之後寫的奏章,把張鯨、劉守有、張尊堯如何捲入朱應楨被害一案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寫了出來。

     “這傢伙想做錦衣都督。”萬曆立刻反應過來,如果劉守有倒台,他這個心腹就該從北鎮撫司掌印官,變成掌錦衣衛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點動心。

     不過萬曆又有點糾結,自忖道:“張鯨這老奴固然可惡,做下這等彌天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這老奴平日里還恭謹勤勉,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羅的金銀珠寶也很不少,就這麼將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張誠侍立一旁,看著萬曆臉上陰晴不定,這幾柱香的功夫真是百抓撓心,恨不得衝上去代萬曆寫了聖旨,將張鯨打入萬劫不復。

     陛下,您還在等什麼?奴才等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已經等很久啦!

     萬曆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著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後拍了拍桌子:“來人吶,傳旨給東廠秦林,讓他去驅散那些叩闕的朝官。”

     張誠聞言一驚,陛下的意思是?

     正當此時,外頭小太監大聲通傳:“司禮監掌印太監大張伴伴覲見!”

     聲音因驚訝而發顫,御書房外頭值守的太監們,驚奇的看著蹣跚走來的張鯨,這位執掌大權的司禮監掌印,內廷大總管,陛下跟前的頭號紅人,現在衣服披一塊盪一塊的,春寒料峭,凍得嘴唇發紫,又兼披頭散發,兩邊臉頰凹陷下去,眼神渙散沒有焦點,看上去實在狼狽不堪。

     幾曾見張司禮這個樣子?

     隱約傳來午門外的呼喊聲,小太監們就知道,威風凜凜的張司禮,這一遭恐怕是走不過去了。

     那些年紀大點,曉得事的太監,驚訝之餘又暗暗佩服三分,張司禮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來求見陛下,單是這份膽色,就不愧為繼馮保之後的內廷頭號權閹!

     張鯨直入御書房,萬曆坐在御座上,執筆批閱著奏章,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間裡多了個大活人。

     張誠樂得看笑話,自然不會替張鯨通報,剛才小太監通傳那聲大張伴伴,更是叫他恨的牙癢癢,什麼時候紫禁城裡只有一個張伴伴,那就稱心如意了。

     偏偏張鯨這回異常的自覺,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氣兒不敢喘一聲,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萬曆最近哪有這樣勤奮,做個樣子罷了,丟開筆伸了伸懶腰,抬起頭看到張鯨鬚髮頹然,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倒先有三分可憐他:“張鯨,你做的好事!還要將朕蒙在鼓裡麼?”

     張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痛哭流涕。

     萬曆冷笑連連。

     張誠站在萬曆身側,心中得意已極,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階下的老對手。曾幾何時,一直被他壓在下面不得翻身,現在的情勢卻顛倒過來,自己即將登上權力巔峰,對手即將萬劫不復,再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加令入心曠神怡了。

     “張兄,既然做著司禮監,就該對得起皇爺栽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皇爺一片苦心?”張誠訓斥著張鯨,順帶錶達自己對萬曆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萬曆眉心處,不為人知的皺了皺。

     張鯨又連磕了三個響頭,額角碰得皮破血流,哀聲道:“老奴狂悖,老奴錯了,罪該萬死……今後陛下身邊,唯有張賢弟服侍,還望賢弟小心謹慎,萬勿得罪外頭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後塵……”

     咱家才沒你那麼蠢呢!張誠哂笑連連,突然心頭打個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萬曆聽到這裡,眉心突然跳了跳,是啊,去了張鯨,就只剩下張誠,制衡之術恐怕不怎麼靈光了。再者,這番應了清流叩闕,就拿下個司禮監掌印,會不會令清流越發勢大,將來再難制約?

     廢長立幼引發的國本之爭,清流可是不遺餘力的支持皇長子朱常洛啊!這可是萬曆心頭的一根刺兒。

     想到這裡,萬曆又漸漸回心轉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將三位輔臣和午門外叩闕的為首幾位大臣,通通傳召到御書房。

     張誠心頭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難道陛下……

     張鯨依然可憐兮兮的跪在地上,萬曆假裝生氣的拍了拍桌子:“還跪著做什麼?你結交匪類,禦下不嚴,朕將來和你慢慢算賬!”

     “陛下天恩高厚,陛下天恩高厚!”張鯨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接著就感激涕零到了極點……

     ……

     午門外,黑壓壓的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員,為首的正是剛剛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天台先生耿定向,王用汲、餘懋學分列左右,其後顧憲成、江東之、劉廷蘭等官員盡皆在場,人人臉紅脖子粗,像鬥雞一樣。

     彷彿他們不是跪在午門外,而是要捲袖子捏拳頭去和誰打一架,假如張鯨閹黨中那個人站在這裡,怕不被他們活活打死。

     午門外負責彈壓的錦衣官校,本來大多是劉守有的親信,曉得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為難的,應該為難為難,可見了這般陣勢,趕緊做了縮頭烏龜,最多派入回錦衣衛衙門請堂上官拿主意。結果張昭、龐清、馮盺全都閉門不出,於是這些官校就連個屁也不敢放。

     倒是來了群東廠番役,氣勢洶洶的把朝官們圍上,人人眼露凶光,叫朝官們心頭暗自嘀咕,東廠秦督主和張鯨不睦,照說不應該啊,難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們不曾抓人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勸,便是那凶神惡煞的曹少欽、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樣要去攙扶跪在最前邊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罷了,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這麼興師動眾的叩闕,叫我家廠督很為難啊……回去吧,都先回去吧……”

     “你們這些匹夫,懂得什麼?”耿定向揮著袖子站起來,瞋目怒斥:“張鯨兇殘橫暴,劉守有助紂為虐,老夫與此等奸佞不共戴天!此正要叩闕請命,請旨誅戮奸黨!你們那廠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為張鯨、劉守有等輩張目?文臣死諫,等閒事爾,老夫胸中滿腔碧血,腹內浩然正氣,盡可拋灑於這午門之下!”

     好個剛正不阿的天台先生!文臣們吐一吐舌頭,耿老先生果然不負南天砥柱之名,這一番話義正詞嚴,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錄》、於少保《石灰吟》,聞之足可令人振聾發聵啊。

     只怕從今往後,朝中士林清流都將唯耿天台馬首是瞻了。

     不過,他老入家去國日久,大約有點搞不清朝中局勢?秦林與張鯨勢同水火,哪裡會為對方張目?看樣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來虛應故事,敷衍敷衍罷了,您老大可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吧……

     ……

     殊不知午門廣場稍遠處的入群之中,秦林正在嘿嘿壞笑:“耿定向這老東西,罵得倒是挺順溜,哈哈,這場戲演得好,演得好啊!”

     孫承宗和徐光啟也喬裝改扮成東廠番役,跟著秦林過來看好戲,聞言齊齊一驚:難不成那位威名赫赫的耿天台耿老先生,也是秦督主一黨?聽口氣,彷彿還是受制於咱們督主呢。

     兩位師爺跟在秦林身邊,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染目睹之下漸漸也習慣了。感覺這位爺吧,憂國憂民丹心赤誠,然而對朝廷對皇帝好像又沒有什麼敬畏之心,實在叫人看不懂……

     滿朝皆謗,目為奸佞,偏偏眼看著他所作所為,盡是利國利民之事……即便如此,突然得知士林清流當中目為泰山北斗的耿定向,居然也是秦林的黨羽,兩人仍吃驚得差點咬到舌頭。

     “督主謹言。”孫承宗低聲提醒,“學生們追隨督主時日不長,驟然與聞機密,似乎有所不便。”

     “不妨。”秦林微微一笑,你們倆雖然後來成就極大,不過現在嘛,還只是兩個小秀才,今後就乖乖跟著我秦督主混吧,嘿嘿嘿。

     ……

     午門那頭,耿定向痛斥奸邪正氣凜然,朝臣們頓時受其感染,士氣大振,紛紛破口大罵:“權閹誤國,戕害忠臣,成國公何辜,競被權閹遣入刺死,今日能殺國公,明日便殺吾輩,後日便禍亂大明江山社稷,如此狠辣歹毒,陛下不可不查啊!”

     “列祖列宗在上,朝中又出王振、劉瑾啦!”

     “仗義死節,絕不回頭!”

     “願求一死,頭懸國門,看奸邪有何下場……”

     也有人好意提醒耿定向:“天台先生,那秦林雖是佞幸,卻非張鯨一黨,咱們先除張鯨,似可不急著將秦林也扯出來。”

     唔,原來如此,耿定向捋了捋頷下一部白鬚,果真不罵秦林了,集中火力大罵張鯨,眾位朝官也跟著罵了個痛快,眾人拾柴火焰高,午門外唾沫橫飛,狂爆粗口,張鯨成了生下來就爛屁眼一輩子專做壞事不做好事集古往今來奸臣之大成的怪胎。

     清流文臣的功夫都在一張嘴上,罵得那叫個抑揚頓挫,那叫個蕩氣迴腸,那叫個酣暢淋漓!

     設若張鯨稍有羞恥心,怕不愧得從午門上一頭栽下來。

     東廠番役們被天台先生凜然正氣所懾,也不敢強逼,只在旁邊好言相勸,唯恐大人先生們累壞了,還奉上香茗伺候。

     眾文官大爽,罵得開心了,還有東廠番役端茶送水,那還不可著勁兒,跳著腳使勁兒罵!午門前頭罵架,這樣好的機會,可不是每夭都有的。

     終於罵出幾個大人物,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內閣三輔臣從裡頭步履匆匆的走來。

     申時行皺著眉頭,似乎非常不滿外頭這種亂糟糟的樣子,鼻子裡哼了一聲:“朝廷自有製度,諸位便有拳拳之心,大可上本由通政司轉入,何必如此?”

     目光掃到耿定向,申時行神色稍和,雙手去扶:“天台先生,一到京師就給老夫來個下馬威啊!如此作為,豈不是指斥老夫不能匡正朝綱麼?愧甚,愧甚。”

     耿定向在首輔面前不好再矯情了,順勢站起來:“申老先生持正柄衡,凡事嘔心瀝血,身處其間多有為國委曲求全之處,耿某豈會不知?此番權閹猖獗,耿某平生意氣如此,老先生幸勿見怪。”

     “好、好,王尚書,餘侍郎,都起來吧,陛下有召,”申時行呵呵大笑,攜著耿定向的手就往紫禁城裡走。

     王用汲、餘懋學站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進午門,賽如要和敵人真刀真槍打仗似的。

     外頭江東之、宋應昌等入仍舊跪著,面上則露出喜色:聽申老先生口氣,大概張鯨蹦躂不了多久了吧?

     遠處的秦林則眉頭深鎖,稍作思忖,對身邊一名小太監叮囑兩句,那小太監飛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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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3 01:11:31
一一零四章 致命一擊

     御書房,三位輔臣、三位清流名臣魚貫而入,見張鯨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站在階下,人人心頭出了口氣。

     便是好好先生申時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禮監與內閣權勢相抗,張鯨把手伸得太長,直接威脅到了他這個首輔的權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六大臣山呼舞蹈。

     萬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見,現在多年未見,抬眼一看,見此人滿身正氣白髮蕭然,端的好個忠臣面貌,心頭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張居正的朝臣,萬曆都會先入為主的存著三分好感。

     “耿先生萬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萬曆溫言慰問,又笑笑:“怎地剛到京師不曾履職,就先來給朕找麻煩?”

     耿定向躬身行禮:“有勞陛下存問,微臣不勝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勞頓事小。孔北海曾有云,'忠果正直,志懷霜月,見善若驚,疾惡如仇',微臣取這疾惡如仇四字,下車伊始便直趨午門,以死諫君王也!”

     呃~~萬曆沒想到耿定向這般硬繃,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耿定向又直視萬曆,朗聲道:“臣等在午門外請命,為何陛下令東廠番役前來催逼?文死諫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為罪,臣請自赴詔獄!”

     咳咳,萬曆真的噎住了,這個耿定向簡直就是第二個海瑞啊,清流領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天台先生進京頭一天就進了詔獄,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不過聽說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攔,萬曆倒是微有得意,剛才小太監來回報,說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頓痛罵。萬曆心頭暗爽,就算現在耿定向對著他狂噴,他也不計較了。

     怕就怕這些臣下一條心,做君王的還怎麼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術?現在耿定向連秦林一起噴,恰是正中下懷。

     萬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掃了一眼:“眾愛卿,為何文武朝官在午門外叩闕?可是為了張司禮麼?”

     這才叫明知故問呢,申時行瞇著的老眼中精光一閃,聽出萬曆隱隱有替張鯨開脫之意。
      
     張誠鼓嘟著嘴巴站在萬曆身邊,別提多鬱悶了。

     剛才耿定向拔了頭籌,刑部尚書王用汲不甘示弱,搶先稟道:“陛下,張鯨倚仗恩寵,欺天壞法,膽大心雄,從來未有!張鯨之惡百倍馮保,萬倍宋坤,擢其發不足數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師諺語曰'寧逢虎狼,莫逢張鯨',如此虎狼之輩,陛下留在身邊實養虎遺患,還請儘早誅戮,以儆效尤!”

     禮部侍郎餘懋學也大聲附和:“前數日成國公不幸遇害於閹人死士之手,滿朝驚愕,舉國嘩然,謂成國公實喪命於張鯨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懲處,坊間流傳,張鯨向陛下廣獻金寶,多方請乞,皇上猶豫,未忍決斷。中外臣民初聞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豈少金寶;明並日月。豈墮奸詐;威如雷霆,豈徇請乞?”

     王用汲說的倒也罷了,餘懋學話音剛落,本來面如死灰的張鯨,突然眼睛裡就閃動一絲喜色,而張誠就叫聲苦也,恨不得衝上去,把餘懋學那張大嘴巴用馬糞塞住。

     就連申時行也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這個餘懋學,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

     餘懋學余大嘴巴不是蓋的,他說的倒是實情,張鯨趨奉萬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搜羅的財富送給這位貪財的皇帝。可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說不得,餘懋學大嘴巴狂噴,只管自己爽了,卻已把萬曆觸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貪圖財貨,何不問罪抄沒張鯨家產,倒要他來賄賂?”萬曆一張臉氣得鐵青,嘴唇直哆嗦。

     世上最氣人的不是罵人烏龜王八蛋,而是被罵的人真是烏龜王八蛋,餘大嘴巴罵萬曆,恰恰就罵到了點子上。

     餘懋學是何等人,當年就騙過廷杖,現在自恃有整個士林清流為後盾,有耿定向為首領,更加不怕萬曆,梗著脖子道:“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申時行頓時哭笑不得,張鯨狡詐,萬曆尚氣,本來都在意料之中,唯獨餘懋學這張嘴巴沒有算中。

     耿定向同樣神色尷尬,和申時行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果不其然,萬曆勃然變色:“朕以張鯨為忠臣,從今往後,招張鯨入內直……”

     張鯨大喜過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咳咳,申時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萬曆長揖為禮:“成國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國公、武清侯等勳臣盡皆嘩然,外間紛傳張鯨以賄而見用,固然純屬污衊,但陛下若不施加懲治,老臣深恐勳臣不服,則天下之人將疑朝廷也。”

     許國和王錫爵此時是緊跟申時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輔所言極是,勳貴乃帝王之朋友、親戚,張鯨則家奴爾,為家奴而令親朋故舊離心,殊為陛下所不取。”

     張鯨怨毒的看著申時行,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申時行有九條命也都丟了。

     這是落井下石啊!

     申時行嘴角掛著陰陰的笑意。

     老實人,哼,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何況咱們申首輔!誰讓你張司禮把手伸太長的?再說,秦林那番未敢言敗的話,確實打動了申時行,他心底隱隱生出幾分渴望……

     萬曆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在眾人的矚目之下,終於做出了決斷:“成國公之死,乃錦衣都督劉守有失察之過,將劉守有革職待罪,駱思恭接掌錦衣衛事……張鯨不知改過,有負朕恩,先生們替朕戒諭他。”

     萬曆這算盤打得響,革掉劉守有,既能對勳貴有個交待,又能以心腹駱思恭擔任錦衣都督,一箭雙雕。張鯨權勢受挫,但沒有被徹底打倒,還是能為朕所用嘛!

     呼~~張鯨長出一大口氣,雖然權勢大減,但只要還留在陛下身邊,總歸能慢慢爬起來,相信這位陛下離不開自己的趨奉。

     張誠則失望到了極點,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天底下有比這更鬱悶的事情嗎?現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鐵定插進餘懋學的嘴巴里面。

     偏偏餘懋學還不自知,洋洋得意的站在那裡,儼然以扳倒張鯨、劉守有的功臣自居,連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邊看著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申時行也大為失望,朝萬曆作揖:“張司禮向來跋扈,臣等不敢訓誡他。”

     萬曆鉚足了勁兒,擺出副誠心誠意的樣子:“此君命也,先生們為我戒諭。”

     申時行意興闌珊,瞅著張鯨不咸不淡的道:“聖恩深重,爾宜小心謹慎,奉公守法,不可負恩。”

     張鯨此時已摸准萬曆心意,根本不把申時行放在眼裡,頂撞道:“小人無罪,只因多口,亦是為皇上聖躬。”

     申時行說:“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張鯨把腦袋扭過一邊,不再理睬申時行,讓這位首輔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諭”還怎麼進行下去。

     正在僵持之時,一位紅袍太監飛也似的走進御書房,並不經過通報,直接走到萬曆身邊,附耳低語兩句。

     萬曆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丟下句“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來”,就隨著那太監從後面走出了御書房。

     申時行笑了,他認得那太監,乃是儲秀宮的順公公!

     張鯨則頹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眼神兒沒有一絲的活泛,如同死魚眼睛……

     ……

     萬曆剛走出御書房,腳步就加快起來,到後頭已經是一溜小跑,他這樣的矮胖子,身體又是虛的,難為竟能跑得這麼快。氣喘吁籲,滿頭流汗,到了儲秀宮外面,頭頂上熱騰騰的蒸氣冒出來,賽如剛出鍋的熱包子!

     儲秀宮內外一片慌慌張張,宮女太監都是面露惶急之色,甚至連萬曆來了也沒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驚慌失措的跪下。

     萬曆揮揮手,根本沒工夫計較這些,大步流星的走向宮室,等到了門口,腳步又突然放得輕緩。

     但見儲秀宮中,鄭貴妃臻首低垂雲鬢散亂,纖纖素手抹著珠淚,瓜子臉蒼白得叫人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嚇到了,不再像平時那麼調皮搗蛋,搖著母親的膝蓋不停的道:“母妃別哭,母妃別哭呀,誰欺負你,兒臣替你打他……”

     再看鄭楨身邊的床鋪,竟橫放著三尺白綾,萬曆唬得魂靈兒都從天靈蓋飛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鄭楨身邊,跌腳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楨兒,朕須不曾負你,如何起了這個念頭,要捨朕而去?”

     說著萬曆就去奪那白綾。

     鄭楨眼睛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沒有臣妾和洵兒,我娘兒倆早早的死了乾淨,省得陛下見了厭煩。”

     萬曆愣怔片刻,才堆起滿臉笑容,雙手去扳鄭楨肩頭,軟款勸道:“愛妃,何至於此?朕實心待你,並無一言相欺,怎麼說得上厭煩?必是哪個奴才亂嚼舌根子,朕不饒他!”

     “罷了,你還來騙我!”鄭楨掙開萬曆,伏在枕頭上嚶嚶的哭,美人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帶雨之態叫萬曆心尖尖都在發顫,更何況還有兒子在旁邊,搖著他母親不住的哭。

     萬曆又急又惱,見鄭楨這裡問不出什麼,便疾步走出去,招來小順子詢問經過。

     “小的,小的不敢說,說了必被娘娘打死,還請陛下親自問娘娘罷。”順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渾身都在抖。

     萬曆真的快要瘋了,三步兩步跨進宮中,指天發誓:“愛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兒,如有虛言,叫朕死無葬身之地!”

     鄭楨一骨碌爬起來,摀住萬曆的嘴:“天子金口玉言,怎麼胡說?”

     萬曆剛剛心頭一喜,鄭楨又伏在他肩頭,嚶嚶的抽泣:“我自是信得過你,可、可為何宮中傳言,那張鯨竟密會王皇后,又去招惹那為你生下野種的王恭妃?”

     鄭楨罵皇長子朱常洛是野種,活生生把萬曆也給罵了,可這位陛下竟一點氣也不生,只撫著愛妃的脊背,詫異道:“竟有此事?張鯨向來恭謹,會如此不曉事體?”

     “果然,果然!”鄭楨將萬曆一把推開,淚眼婆娑的盯著他:“說什麼柔情蜜意,原來都是假的,張鯨不得你授意,怎麼敢做這些事?洵兒,你父皇嫌棄我娘兒倆,咱們索性死了乾淨。”

     愛妃鬧,兒子哭,萬曆一個頭三個大,氣急敗壞的下令,立刻把張鯨身邊的小太監和王皇后、王恭妃宮中的宮女太監招來審問。

     “愛妃,朕當著你的面,查個水落石出!”萬曆信誓旦旦的說。

     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查,還能查不出結果?沒多久,儲秀宮外頭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將張鯨近期的所作所為抖摟個底兒掉:化妝成木匠密會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裡轉悠,後面還私下囑咐辦事太監,對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優待……

     本來,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萬曆的妃子和親生兒子,張鯨予以優待不能算錯,甚至是有功,可此時此刻的萬曆,哪裡按捺得住火氣?只把他當作了身邊頭一個罪人。

     尤其是看到鄭楨哭得雙眼通紅,朱常洛也嗷嗷大哭,萬曆鼻子都氣歪了,張鯨插手國本之爭,還站在王恭妃那邊,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幸好早日發現了他的奸謀啊!罪名都是現成的……

     ……

     沒多久,萬曆回到了御書房,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厲聲斷喝:“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又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罪惡昭彰!眾愛卿交章彈劾,文武百官叩闕午門,朕順應大義,今將劉守有、邢尚智革職待罪,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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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4 01:29:52
一一零五章 天台先生

     秦林秦督主耳目眾多,聽到宮內傳來的消息,他不由自主的笑了:從大勢而言,壓垮張鯨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木樑,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從具體而論,臨門一腳則多虧了鄭楨鄭娘娘。

     誰讓張司禮機關算盡,想在國本之爭中撈到更多的好處?淨想讓別入替他火中取栗,最後引火上身,怪得了誰?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鄭娘娘威武霸氣!

     此時宮中聖旨也下了,張鯨權勢雖稱內相,可與當朝首輔相提並論,但根子上還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說到底還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種票擬、批紅、副署、用印、制誥的聖旨,萬曆手草一份中旨就將他革職下獄了。

     “唔,我這東廠督主,看來也沒多大意思啊……”秦林若有所思,東廠同樣不是朝廷正式部門,乃皇家私設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監來傳旨,這次卻大不相同,首輔申時行親自捧著聖旨走出來,許國、王錫爵左右護持,耿定向、王用汲、餘懋學緊隨其後,耿定向仍是凜然有威,王用汲和余懋學就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儼然扳倒權閹奸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罷了,專幫倒忙的餘大嘴巴居然也貪天之功為己有,叫曉得內情的秦林真個哭笑不得。

     申時行親自來傳聖旨,一點也不丟臉,當朝首輔大學士傳旨拿下司禮監掌印,無疑代表自張居正之後,內閣再次壓倒了司禮監,成為整個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樞。

     他展開聖旨緩緩宣讀:“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戕害勳臣苗裔成國公,罪莫大焉……著令將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劉守有、邢尚智等盡數革職論罪!”

     午門外跪著的官員們先是沉默了那麼一下,接著就山呼起來:“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之大,彷彿連雄偉的午門都在微微顫動。

     申時行滿面春風的臉色,又變得不那麼好看了,固然拿下張鯨,代表內閣壓倒了司禮監,但這並非他申首輔一入之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秦林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闕請命,鬧得聲勢浩大,將來清流言官氣焰大漲,恐怕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清流言官和實任官,包括他申首輔在內,互相都有點看不慣,清流言官們太囂張,他這個動輒得咎的內閣首輔,只怕日子不會那麼好過。

     果不其然,午門外這些以士林清流為主的官員,在聖旨宣布之後立刻爬起來,個個額手稱慶,歡聲笑語響成一片,要麼贊耿天台萬里南來,到京之後挾風雲激蕩之勢,一舉拿下驕橫狂悖的司禮監掌印張鯨,正可謂功莫大焉;要麼稱頌聖明天子,順帶往自己臉上貼金。

     在他們心目中,儼然自己就是擊倒權閹的大功臣,像餘懋學之輩,自是居之不疑。

     “天台先生,天台先生,您看什麼呢?”有入呵著腰問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點出神,怔怔的看著東南方向,那邊什麼都沒有啊!

     秦督主已經離開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溫言笑道:“諸君諸君,還不為老夫接風洗塵麼?老夫腆顏討一盅酒喝,哈哈,今日當為國朝賀,當浮一大白!”

     一直端嚴凜然的耿老先生競說起了俏皮話,足見心中快意,眾清流言官轟然響應,如簇擁大英雄那樣緊緊圍在耿定向身邊,往便宜坊去了。

     稍遠處的人群中,秦林笑笑,低著頭離開,深藏功與名。

     ……

     張鯨跌倒,萬曆吃飽。

     駱思恭領著一隊隊緹騎橫衝直撞,將張鯨集聚的財貨通通抄沒入官,準確的說是抄沒進了萬曆的內庫。可憐張司禮一番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都做了嫁衣裳。

     張鯨革職問罪,劉守有、張尊堯、邢尚智盡數革職下獄,萬曆將他們交給駱思恭審問。駱都督不愧為萬曆心腹、朝廷鷹犬,幾天前還和這些人言笑晏晏,等到他們成了階下囚,立刻把臉一抹,兩眼不認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權力鬥爭的失敗者,是沒有任何公平和正義可言的,眾人都曉得再沒有機會活著出去了,也很清楚廠衛之中有何等手段——劉守有和張尊堯都是幹這個的。

     所以他們沒讓駱都督太費事兒,就竹筒倒豆子盡數招供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僅謀害成國公朱應楨是張鯨指使的,連當年司禮監掌印老張宏,也是張鯨下手謀害的!

     本來張鯨自己都把這事兒忘了,可秦林親自跑到詔獄裡頭提醒駱思恭,駱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這次要升掌錦衣衛事還得多虧秦林,於是也沒多話,跟著秦林一起提審張鯨。

     謀殺成國公已經罪大惡極,張鯨倒不介意再給自己添條謀殺前任司禮監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慘然笑道:“不錯,張宏也是咱家派人動的手,和朱應楨差不多……呵呵,秦林啊秦林,都過去這些年,難為你還記得……”

     “我一直都沒忘。”秦林亮閃閃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張鯨心底去。

     張鯨搖搖頭,幽然嘆道:“張宏和朱應楨,都交到了好朋友啊!”

     那些個偵辦此案的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嘆服,朋友身死之後,數年間念念不忘,矢志查明案件,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這份情誼,真有古人之風。

     怎地他老人家去做東廠督主?要是像從前一樣,做咱們的錦衣都督,那該有多好……至少比這變臉比戲子還快,變心比婊子還狠的駱都督,強到哪裡去了。

     駱思恭臉色不怎麼好看了,和秦林敷衍兩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來對張鯨一伙的審訊,也就越發疾言厲色。

     ……

     數日後,萬曆皇帝朱翊鈞降旨,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橫暴兇殘,縱容黨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勞,賜三尺白綾自盡,家產抄沒入官。

     原錦衣都督劉守有、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東廠掌刑千戶邢尚智,阿附權閹,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斬首棄市。劉守有念其父輩勤勞王事,免其株連,張尊堯、邢尚智抄沒家產,妻孥給功臣家為奴。

     無論是公佈的案情,還是最後的聖旨,都沒有提成國公之死,畢競司禮監掌印說起來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殺了,萬曆的臉往哪兒擱?

     但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補償,對張鯨等輩的處罰相當之重,超過了擅權亂政的馮保,馮保都只是發南京守皇陵,張鯨一黨的頭目則基本上予以處死。

     尤其是最後那句妻孥給功臣家為奴,所謂的功臣就是指成國公府,張尊堯、邢尚智牽涉到朱應楨之死,他們的妻兒老小到成國公府為奴,還能落得了好嗎?

     秦林本人倒是不贊成株連的,可大明律法自來如此,聖旨要這麼下,他也沒有當聖母聖父,去替張尊堯和邢尚智妻兒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天,秦林都懶得去看,倒在自己家裡排設香案,祭奠了張宏和朱應楨。

     陸胖子、牛大力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興沖衝去看的,據他們回來說,張鯨是在詔獄裡頭自盡的,沒有親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人當中,劉守有倒也罷了,還有幾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勢,張尊堯就貽笑大方,當眾尿了褲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兒去,低垂著腦袋沮喪得很。

     也許是劉守有隻是一個人被砍頭,張尊堯和邢尚智則全家遭受株連的緣故吧。

     杜嬍也來焚香頂禮,她說雖然不曾和朱應楨有什麼緣分,畢競死在自己房中,也該祭一祭這位國公爺。

     自那夜之後,老鴇古媽媽還了杜嬍的身份文書,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較投緣,當初的花魁娘子洗盡鉛華,做了徐大小姐的貼身丫環。

     當然,徐大小姐這樣做隱含著什麼意思,咱們秦督主心頭約略有數……話說徐大小姐也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難為她醋勁兒還這麼大。

     扳倒張鯨一夥,空出來的位置不少。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內廷最高寶座,由張誠順理成章的得到,因為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強有力的競爭者。

     駱思恭滿心歡喜等著接任劉守有空出來的掌錦衣衛事,等到的結果卻比他預想中更加可喜。

     天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張鯨之後又鼓起餘勇,對著東廠督主秦林猛烈開火,強烈譴責這種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東廠的咄咄怪事。

     眾位清流言官經午門叩闕成功扳倒張鯨的鼓勵,此時氣焰正熾烈,雖然不明白耿定向為何一到京師就像吃了槍藥似的逮住誰罵誰,但他老入家有這個雅興,咱們何不附於驥尾?

     一時間群情洶洶,大有扳倒權閹之後,再順勢擊倒佞臣的勁頭。

     不過秦林畢競不是張鯨,他既沒有朝內閣伸手,又沒有在國本之爭站錯隊,更不曾暗殺成國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許多大功。就連耿定向的彈章,也是說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將秦林革職罷斥,沒有說將他逮捕問罪的話。

     反正差不多嘛,免了東廠督主,秦林不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光桿的武昌伯,武職一品的都督銜頭,左柱國,少傅,特進光祿大夫,這些虛多實少的玩意兒都不頂用嘛。

     但秦林並沒有犯什麼錯,就這麼革職,未免說不過去,最後還是申首輔出了主意,讓秦林重回錦衣衛,以都督銜掌錦衣衛事!

     駱思恭則提督東廠!

     說來可笑,秦林是武臣掌東廠不合祖制,難道駱思恭就木有小雞雞了?可士林清流似乎只針對秦林,對駱思恭就網開一面。

     駱都督心頭暗爽啊,誰讓你秦林到處出風頭?現在槍打出頭鳥,俺老駱就沒事,哈哈!

     這下皆大歡喜了,東廠通常比錦衣衛權勢更大,並不因為它的人多,其實錦衣衛更多;也不因為它辦案能力強或者手段更酷烈,其實東廠番役多數是從錦衣衛里面挑選的,謂之貼刑官。

     而是因為東廠督主是太監,天然的比身為武臣的錦衣都督更方便出入宮禁,獲取皇帝寵信!

     駱思恭是萬曆的親信,東廠督主由他出任,比起秦林更能讓萬曆高興,駱思恭也高興。

     秦林呢,在朝會上接到新任命之後,看起來面目頹喪,很不樂意的樣子,畢競東廠督主的權位要比錦衣都督更高。可回到府中之後,他當晚就與家入歡宴,看起來沒有絲毫失落,第二天就神采奕奕的去了錦衣衛衙門。

     “秦都督真純臣也!”孫承宗和徐光啟進一步堅定了信心,看來之前對東翁的某些不解和誤會,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為此他們感到非常羞愧。

     秦林在錦衣衛衙門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以前他離開之後遭到打壓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全都雞犬升天。洪揚善升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官,馬彬升指揮使、南鎮撫司掌印官,刁世貴、華得官俱為錦衣千戶。

     始終追隨身邊的陸遠志、牛大力,越級升指揮同知,成為正兒八經的錦衣衛堂上官,可以獨當一面了。

     從南京千戶所調韓飛廉入京,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又查到當年蘄州百戶所的石韋石百戶,如今已經在湖廣千戶所掛千戶銜領副千戶事,秦林索性將他也調入京師,升指揮僉事。當然,這兩位離得比較遠,命令發過去,再等他們拖家帶口的逶迤入京,估計至少得兩個月後了。

     遙想當年,石韋石大入大概不會料到有今天吧……

     秦林之所以能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乃是因為他從東廠督主調任錦衣都督,在全然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職權有所降低,就算是萬曆,此時也不好意思再往錦衣衛里頭摻沙子吧,所以就隨著秦林折騰了。

     ……

     天台先生耿定向那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剛剛入京就先扳倒張鯨,又彈劾秦林,並且都大獲成功,真乃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原本天台先生聲名雖大,威力到底如何,朝中士林清流還存著疑問,可這樣一來,人人都再無疑慮,將他老人家奉為泰山北斗,頓時舉朝仰望,威望之隆、風頭之勁,一時間不做第二選。

     萬曆更是暗爽,失去了張鯨未免遺憾,但天台先生亦可製衡秦林,這下一出手就把他從東廠督主的位置上轟下去了,換上了自己的嫡繫心腹駱思恭,真是想瞌睡送上了枕頭。

     就是那些士林清流,實在太咄咄逼人,將來如何履行對鄭楨的承諾,實現廢長立幼呢?

     萬曆想到耿定向率百官跪在午門外,那傳入宮禁的山呼海嘯的喊聲,以及御書房裡,餘懋學那張狂噴唾沫星子的大嘴巴,心頭就實在有點犯怵。

     怕啥來啥,就在萬曆擔心的時候,耿定向發出了第三彈。

     請冊立太子以定國本!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萬曆怕什麼就來什麼,清流現在扳倒張鯨,又挫動了秦林,正在氣焰高熾的勁頭上,結果耿定向還真就率領清流,直奔萬曆而來了。

     他們追殺江陵黨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江陵黨;他們追殺權閹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權閹;他們追殺奸佞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奸佞;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已經沒有人能為我說話了。

     如果萬曆皇帝朱翊鈞知道馬丁‧尼莫拉牧師在納粹集中營時寫下的這首詩,一定會淚流滿面的把它念出來。

     想到午門外群臣激憤的場面,想到餘懋學那張臭烘烘的大嘴巴,九五至尊萬曆皇帝,競有一絲不寒而栗的感覺。

     “唉,陛下的頭髮都有幾根白了,如此憂愁啊……真不知當年張先生在時,又是如何光景?”鄭楨服侍萬曆的時候,有意無意間說了這麼句,然後她就看到萬曆的眉頭跳了跳。

     萬曆猛然驚覺,回想起當年,自己確實沒什麼權柄,但張居正把所有該辦的事情都辦了,清流文臣們也老老實實的,除了那次奪情之議,再沒有唧唧歪歪,唉,倒是現在……

     司禮監權柄大減,張誠不敢妄為,秦林有駱思恭和清流文臣制約,內閣輔臣也受清流所製,但誰來製約這夥天不怕地不怕、嘴巴比誰都臭,以噴皇帝騙廷杖為榮的清流文臣呢?自打天台先生耿定向入京,取得一系列的勝利之後,這夥入簡直瘋了!

     江陵黨三個字,在萬曆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這些人夠分量,又和舊黨清流勢不兩立,秦林是武臣,應該不能利用他們的力量,而且還有耿定向為首的清流作為製約,掌東廠的駱思恭也是心腹……

     ……

     不久,秦林抱著剛剛降生的女兒,寬慰嘴巴嘟得老高,悶悶不樂的徐辛夷之時,收到了來自儲秀宮,字跡娟秀的字條:陛下已有意盡起江陵黨人。

     “什麼事啊?”徐辛夷悶悶的問道。

     “沒什麼。”秦林將紙條在掌心揉碎,用手指頭逗弄粉撲撲的女兒:“我的小公主……”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秦林正待盡情展佈,從南方傳來的消息打斷了他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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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5 23:09:13
一一零六章 請纓督師

     瓊州以南,安南以東的南中國海,是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段主航道,早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勤勞智慧的先民就駕船在南海的波濤中出航,經東南亞到達印度。

     千餘年來,漢代的錦繡絲綢,唐代的精美漆器,宋代的茶葉和瓷器,經過這條航道運抵中東再轉運歐洲;而印度的棉花、南洋的胡椒、以及中東和歐洲的種種特產,也由此運抵廣州、泉州和杭州。

     西沙、南沙的海島,海風輕吟彷彿帶著馬可‧波羅的驚嘆,衝上沙灘的湧浪,也曾拍打過鄭和所乘的寶船……

     遙想當年,中華如日中天,大明國運昌隆,三寶太監龐大的艦隊浩浩蕩盪七下西洋,從中南半島到紅海沿岸,大小朝貢國計六十二個,南中國海根本就是中國的內湖。

     然而嘉靖年間國勢衰落,馬六甲以西盡為西方殖民者所佔,朝貢國悉數斷絕往來,連南海這種中國海商的傳統勢力範圍,也有飄揚著西班牙、葡萄牙旗幟的艦船橫行無忌,近在咫尺的呂宋,甚至被西班牙佔據,成為其進行遠東殖民統治的大本營。

     現在,占城以東、萬里石塘(西沙群島)以南,西班牙海軍遠東分艦隊的十一艘主力戰艦和七艘輔助船隻,浩浩蕩盪巡行於海面之上,以一艘頭等蓋倫大戰艦、四艘主力戰艦、六艘快速戰艦的強大武力,肆無忌憚的炫耀著西班牙帝國,世界征服者的傲慢無禮。

     為首的波塞冬號的前甲板上,西班牙駐馬尼拉的遠東總督費迪南德伯爵,頭戴裝飾羽毛的禮帽,身穿金絲刺繡的雙排扣禮服上衣,下面套著絲綢織成、緊緊繃著大腿的緊身褲襪,腰佩劍柄鏤空鎦金的花式西洋劍,看上去活像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

     費迪南德舉著單筒望遠鏡觀察著遠處的海面,那裡有兩艘中式廣船,打著五峰海商的五色旗幟。剛剛望見這邊西班牙大戰船高聳入雲的頂帆,他們就開始轉向逃離,甚至能從望遠鏡裡看見對方甲板上那種驚慌失措的混亂。

     最近,西班牙遠東總督通過澳門葡人致信明朝廣東地方政府,要求中國勢力從緬甸退出。在得到滿意答復之前,艦隊將執行封鎖政策,對一切掛中國旗幟的船隻無差別開火。

     已經有不少商船被西班牙人俘虜或者送進海底,無辜的水手受到了殘酷的對待,難怪這兩艘廣船會驚慌失措。

     “哈哈哈哈,上帝保佑西班牙帝國!遠東的黃皮猴子不是帝國正規軍的對手!”費迪南德大笑著放下望遠鏡。

     伯爵確實有資格驕傲,他腳下的波塞冬號是無敵艦隊的頭等蓋倫式戰艦,裝備五十磅重型加農炮八門、皮里爾炮十六門、寇非林炮三十二門,一輪齊射的威力就能讓一座小城市陷入火海。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艦是西班牙人在遠東的驕傲,也是無數被壓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夢魘。

     不僅如此,十六世紀末的西班牙,不愧為縱橫三大洋五大洲的強大殖民帝國,波塞冬號乃至整支遠東分艦隊的水手全都訓練有素,善於海戰。並且各艘戰艦都搭載著西班牙陸軍,當他們登陸之後排列成方陣時,長矛閃著凜凜寒光,如林的火槍指向天空,在過去的上百年裡,曾經令無數的敵人感到膽寒。

     一直靜靜站在伯爵身邊的艦隊司令官卡梅爾將軍,略呵了呵腰,提醒道:“至少在海上,帝國海軍是無敵的。”

     費迪南德怔了怔,知道卡梅爾的意思,西班牙火槍手在緬甸的試探性戰鬥,曾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勁敵人。

     陸軍指揮官加爾德諾上校,頓時漲紅了面皮,悶聲悶氣的說:“卡玫爾將軍,請不要侮辱帝國陸軍的榮譽。我將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證明這一點。”

     “好了,好了,兩位都是上帝庇佑的勇士。”費迪南德笑著擺擺手,轉開話題:“只有那些膽怯的葡萄牙人,行動速度實在慢得可憐,讓我們等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蹤影。”

     卡梅爾冷笑:“葡萄牙分艦隊由佩雷斯指揮,我知道那傢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葡萄牙復國分子,和令人厭惡的恩里克主教、布拉幹薩公爵都有來往,我懷疑他會故意拖延時間。”

     “在強大的無敵艦隊威懾之下,葡萄牙人不敢玩什麼花樣。”費迪南德伯爵是個不折不扣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相信實力可以解決一切,他猛的拔出佩劍:“如果他們在一個月之後還不抵達,我將放棄封鎖,獨力展開進攻!擊潰中國海軍和五峰海商的主力,逼迫他們簽訂城下之盟!”

     ……

     大佛郎機人的狂悖要求,令廣東地方官府無所適從,他們知道這下麻煩大了,一切推諉搪塞或者扯皮倒灶的手段都將歸於無效。而廣東水師那幾條年久失修的破船和未曾經過戰火洗禮的官兵,絕不可能是兇殘的紅毛夷人的對手。

     另外,地方官府和縉紳都與海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佛郎機人封鎖海面,每一天都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不可彌補的損失。

     於是廣東地方官府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幾乎沒有經過什麼討論和扯皮,超越了一切的新舊黨爭和科分之爭,攜手一致對外,既開始做戰前的各種準備,又將壞消息以七百里加急的超快速度報往京師。

     秦林身為掌錦衣衛事,全國大大小小的情報都會匯集到他的案頭,不過他接到的消息並非地方官府的告急文書或者兵部塘報,而是來自五峰海商,通過海上航線傳來的情報,比七百里加急還要早那麼一點點。

     很快兵部也接到了七百里加急,消息迅速在京師傳開,各方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南方的海洋。

     由於已故首輔張居正和秦林、金櫻姬的不懈努力,現在大明朝已徹底開放海禁,並且各方都從海洋貿易中獲取巨大的利益:萬曆帝的內帑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提舉市舶司,戶部的歲入也大幅度提高,江南一帶的地主縉紳雖然被逐步剝奪了壟斷走私的特權,但他們通過棉花種植、蠶絲貿易和紡織業,也能得到相當豐厚的利潤。

     秦林自己更不消說,五峰海商全靠海貿支撐,而漕幫的收益,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海貿帶動的南北貨運。

     中國傳統海貿有兩條線,東洋到朝鮮日本,西洋到東南亞、印度乃至非洲沿岸。朝鮮日本畢竟國小民窮,貿易額相對有限,地方廣闊人口眾多的西洋航線,才是利益的主要來源。

     現在西班牙人封鎖了南海,就掐住了西洋航線的咽喉,整條航線幾乎陷入癱瘓!無論朝廷還是民間,都將承受巨大的壓力,譬如江南百姓種桑養蠶、繅絲紡綢,一旦海上絲綢之路斷絕,多少百姓將折本乃至破產?

     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廷立刻展開了籌謀措置。

     “豈有此理,佛郎機人如此狂悖,朕、朕豈能容讓!”萬曆在養心殿氣咻咻的兜著圈子,一張圓胖的臉氣得鐵青。

     當年西夷奪了馬六甲,以西的三十多個朝貢國就斷絕了往來,現在佛郎機人封鎖南海,又有多少朝貢國將絕足不來?聖天子在位四夷來朝,要是朝貢國都斷絕,萬曆的面子可就丟到姥姥家了。

     不過,這位天子更心疼的是自己的錢袋子,市舶司的歲入,當年張居正就定下規矩,一半入內帑,一半入戶部。現在航線斷絕,貿易都沒有了,還有個屁的歲入啊?

     想到那些白花花的內帑銀子,萬曆就覺著肉疼得慌。

     這下才是面子裡子都丟掉了!

     不行,得打回來!

     派誰去?

     內閣三輔臣申時行、許國、王錫爵再加個新任兵部尚書王一鶚,這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有點尷尬,被萬曆問到,就一起躬身喊陛下聖明。

     有名的泥塑閣老,木雕尚書,誰也奈不何。

     萬曆的頭又開始疼了,氣急敗壞的道:“三位老先生,王尚書,你們倒是替朕拿個主意,是戰是和,仗要怎麼打,派誰去主持大局,倒是說個實在話呀!”

     申時行笑笑,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鬍子:“有嘛倒是有,可惜實在不方便,剛被清流彈劾,老臣恐他頗有心灰意冷之想……”

     秦林!

     萬曆做恍然大悟狀——其實他心頭早就想到,要申時行說出來罷了。

     這位武昌伯,滿朝譽為“最能撫夷”,對南邊海上的事情那是瞭如指掌,連五峰海商都是他招攬的,據說還和那位美艷絕倫的瀛州宣慰使有些瓜田李下,除了他,還有誰做得這件事?

     偏偏秦林前番被耿定向攻訐,丟了東廠督主,“委委屈屈”的做了錦衣都督,現在叫他南行督戰,人家肯賣力嗎?

     就連萬曆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申時行心頭更是明鏡也似的,秦林周密佈置、多方籌謀,好不容易扳倒張鯨,現在正要在京師一展拳腳,恐怕他不肯離開這權力中樞?

     就在此時,外頭小太監捧著奏章,一溜小跑:“通政司轉來急本,各位老先生不在內閣,小的直送到此間——南海有事,錦衣都督秦林自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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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6 01:21:27
一一零七章 以退為進

     秦林自請南下督師!

     消息甫經傳出,立刻讓無數人驚掉了眼球。

     當今的朝局波譎雲詭,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剛剛倒台,士林清流氣焰方張。國本之爭勝負未定,各方都緊緊盯住京師的大局,恨不能狠狠攪動這京華煙雲,謀將來數十年之富貴。至於南海局勢,誰管那許多?西夷總歸是纖芥之疾,京師朝堂之上的風雲起落,才是英雄用武之地嘛。

     偏偏秦林在這節骨眼自請督師,萬里奔波赴戎機,所為者何?

     更何況他又比別入不同,駱思恭升調東廠,秦林換掌錦衣衛,雙方都忙著清洗舊人,任用親信,各方各派都等著看廠衛之間的龍爭虎鬥,秦伯爺卻來了個一走了之,難不成是退避三舍的意思?

     “秦伯爺畢競年輕,畢競年輕啊!”英國公張元功頗為惋惜的搖了搖頭,又長長的嘆口氣:“總想著學霍嫖姚,飲馬酒泉,封狼居胥,可咱們大明朝是漢武帝時候嗎?秦伯爺已有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應裡的不世之功,本不必急於立功的,這次別人避之不及,他卻自請南行督師,何苦來哉!”

     張元功是在定國公府的花園裡,京師眾家勳貴為定國公徐文璧賀壽時說這番話的,“大明朝不是漢武帝時候”的話頭帶著股子怨氣——成國公朱應楨慘死,幾乎擺明了是被張鯨謀害,據說最開始萬曆還想保他蒙混過關,倒是鄭貴妃來扭轉乾坤,不問蒼生問婦人,讓勳貴們怎麼想?

     張元功是朱應楨的朋友,他在絲綢之路上也有不小的收益。

     徐廷輔端著酒杯和父親一起陪客,聽到這話就皺了皺眉,如果在幾年前,如果在幾年前,他肯定和張元功的想法差不多,但現在他就忍不住要出言替秦林辯護了:“秦姑丈……”

     話還沒出口,突然腳被老爹徐文璧踩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老國公朝他使個眼色,瞇著的眼睛分外狡猾,哪裡有喝醉的樣子?

     徐文璧端著酒杯,衝張元功說話時,又帶上了三分醉意:“唔,老夫這個妹丈少年得志,行事總是操切些,大約是巴望再立新功,早日封到你我二人的位分上來吧,哈哈哈……”

     賓客們聽著直吐舌頭,徐文璧定國公,張元功英國公,原來秦林封了伯爵還不滿足,想得國公!

     只不過,國公非開國殊勳或者扶危定難之功不得封,秦林指望打西夷來更上一層樓,恐怕打錯了主意吧?唉,年輕人,一腔熱血嘛。

     ……

     士林清流在勾欄胡同的金翠花家喝花酒,因為這裡有位姑娘和花魁娘子杜嬍依稀有三分相似。

     劉廷蘭倚紅偎翠,已有五分酒意了,突然把酒杯一摔:“秦林那廝,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我卻不信他安著什麼好心!”

     趙用賢、江東之、吳中行等人面面相覷。

     所謂舊黨清流,也即是後來東林黨的雛形,其成員大半籍貫南直隸、浙江等地,代表江南大地主和富商巨賈的利益。這次西夷封鎖海面,海貿一時斷絕,江南的絲綢、茶葉、瓷器銷路大減,嚴重威脅到他們白勺切身利益。所以聽說秦林這個號稱最能撫夷的能臣自請督師,對他的印像也就頗為改觀,方才言語間自然變了口風。

     唯獨劉廷蘭,遣人去秦府討兩個丫環,卻碰了個大釘子,心頭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重啊!

     虧他不知道丫環之一是魔教現任教主,真討來,他還不被連皮帶骨拆成渣渣?

     “咳咳。”顧憲成千咳兩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秦賊這是避禍之術!天台先生萬里南來,挾風雲雷電之勢入京,一舉撲滅權閹張鯨、奸佞劉守有,秦賊亡魂喪膽,於是避居錦衣都督。尤不安於位,正逢南海有事,便自請督師,欲暫避夭台先生之鋒芒也!吾輩除惡務盡,正可乘勝追擊,切赫半途而廢! ”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秦林這種不懂禮義廉恥的匹夫,怎麼可能安什麼好心?明明就是被嚇破了膽,想暫時離開京師是非之地。

     顧憲成說罷,就滿懷熱切的把新任僉都御史劉體道和戶部主事週吾正看著,耿定向何種身份,當然不可能來參與吃花酒,這兩位則是他的心腹門生,正可代表乃師。

     劉體道和周吾正交換了一個眼神,頗有點意味深長。

     “顧兄,諸位仁兄。”劉體道拱拱手,蹙眉道:“家師前日曾提及,冊立國本關係今後數十年國朝興衰,是綱,罷斥奸佞、抵制姦妃陰謀,是目。綱舉自然目張,如今張鯨、劉守有授首,秦林魂飛魄散,唯有國本尚未定立,吾輩正可從此發力,只要國本確立,一二奸佞何足道哉?”

     眾位清流名士盡皆叫好,國本之爭在道義是維護儒家綱常,在派係是士林清流所必爭,在各入則是擁立之功,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功勞大過擁立?

     顧憲成眼底透出一縷失望,不過很快就又抖擻精神,和眾位朋友商議怎麼在天台先生率領下,發動新一輪催請萬曆冊立太子的攻勢。

     ……

     東輯事廠。

     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陰森幽暗的衙署裡頭,新任督主駱思恭在心腹面前哈哈大笑:“秦林這廝,恁地沒膽!被酸丁們一通嚇唬,就跑到南邊去督師,卻不是將廠衛拱手相讓麼?”

     曾經,駱思恭儘管憤恨,卻也很有些佩服乃至畏懼秦林,對方斷案如神的手段,敢於勾結魔教教主的膽量,都令他自愧不如。

     但現在這位駱都督總算心理平衡了:秦林怕清流!哼,駱某就不怕那些酸丁!

     “督主高明,”幾名心腹陪著笑臉一通馬屁,又道:“秦林聖眷已衰,當然畏懼清流彈劾;督主簡在帝心,何懼酸丁捕風捉影?”

     駱思恭頗為自得的點點頭,心中開始盤算自來廠衛一體,東廠督主本已壓了錦衣都督一頭,秦林即將遠離京師,乾脆自己大顯神通,把廠衛盡數握於掌中罷… …

     ……

     草帽胡同,秦林府邸。

     永寧公主還是以前那般嬌嬌怯怯,不過也許是得脫樊籠的喜悅,也許是愛情的滋潤,瓜子臉稍微圓潤了些,皮膚也多了三分血色。

     秦林的書房門口,永寧雙手捧著一隻瓷碗,低垂著臻首,羞怯怯的叫道:“姐、姐夫,還沒睡麼?永寧熬了點蓮子羹,清火明目的。”

     秦林抬頭壞笑,即使住到自己府上之後,也沒有提醒她改口,可愛的小姨子不知是計,始終以姐夫相稱,滿足了這傢伙的某種邪惡的壞心思。

     張紫萱也在書房,把秦林白了一眼,衝著永寧微笑:“怎麼,沒有姐姐的嗎?如果偏心的話,姐姐會失望哦。”

     永寧吃驚的抬起頭,這才發現張紫萱,含著羞低聲道:“姐姐就會說笑,我、我再去端一碗。”

     說罷,她飛快的把瓷碗往秦林書桌上一頓,轉身飛也似的走了,低垂著腦袋,領子後面露出的一截兒粉頸,已羞得變作粉紅。

      還是那麼害羞啊!

     張紫萱忍俊不禁,把壞笑的秦林敲了一下,“呆子,你看什麼呢?當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秦林輕撫美人玉手,神掃坦然:“南海我一定會要去的,不敢自居英雄,但這個世上,總要有人去做一些得不償失的傻事……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京師,乃是整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到了一定的位分,便不願意須臾離開,畢競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非常慢,一旦離開京師,很多手腳便無從展佈,耳目也變得不再靈光,原本有十成手段只能使出三成,容易被政敵所乘……

     所以除非萬不得已,袞袞諸公絕對不會離開這十丈京華煙雲,誰要是去國還鄉,鐵定會做出牢騷滿腹的一大篇詩詞。

     可想到南海的事情,秦林心底就有種不得不去的信念在燃燒:東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重開絲綢之路,又平定南疆,本以為天下盡可揮灑。可歷史本身的慣性競如此強大,越過了一重重險阻,只道前邊一馬平川,誰曾想又有險峰攔路?

     秦林印像中,明朝應該不會和西班牙發生戰爭,可戰爭偏偏就來了,而且是平定緬甸,在印度洋取得突破口,由此帶來的連鎖反應……好像歷史就像個皮球似的,你越是用力,它的反彈力度越大。

     好吧,倒要看看這皮球能彈多高,不,老子用刀直接戳破!

     南海之爭,事關東西方文明的氣運消長,京師的袞袞諸公們不懂,秦林卻知道,此刻總要有人不計得失的去支撐,去掙扎,去傾力挽回,這個民族和國家才有希望。

     看著張紫萱玉容微露憂色,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她骨肉勻稱的手:“放心,我還有底牌沒有掀開,到時候會讓西班牙人大吃一驚的!”

     “好吧。”張紫萱點點頭,片刻之後又展顏一笑:“其實暫時離開京師也不是什麼壞事……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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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7 01:17:40
一一零八章 搶班奪權

     佛郎機人狂悖無禮,國書言語驕橫妄自尊大,封鎖海路令南洋諸藩屬無以朝覲天子,中華天朝雷霆震怒。
  
     錦衣都督秦林自請南下督師討伐不臣,萬曆皇帝平台召對,秦林答對盡顯忠勇之本色,謂南洋、印度諸番本我中華封臣,前者西夷侵占馬六甲,三十餘國絕貢,今又隔絕海路,令南洋諸番不得朝覲天顏,是可忍孰不可忍,願督帥水陸二師以伸徵誅,若天威不能遠布,則絕不還朝錦醫衛。
  
     帝大喜,手書皇祖嘉靖帝所作毛伯溫南征詩以資勉勵: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翌日,會集閣臣、九卿廷推,聖旨下:欽差錦衣都督少傅武昌伯秦林督師征伐,頒王命旗牌、尚方寶劍,特許先斬後奏之權,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節制浙閩兩廣水師陸師,四品以下文武官員悉聽調遣。
  
     在局外人看來,這番聖眷不可謂不優隆,授權不可謂不專斷,為國朝二百年罕見之殊遇,實為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
  
     可身在十丈京華煙雲中的袞袞諸公,聽到消息之後便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倒是不看好的佔了絕大多數。外則清流勢大,內則鄭貴妃專寵,國本之爭方興未艾,如何能須臾離開京師的權力中心?

     又兼秦林自廠調衛,駱思恭新掌東廠,正該施展拳腳以鞏固權位,卻拋棄實權以邀虛名……現在威風凜凜督師南征,將來凱旋回朝時,不知京師這邊已變成什麼光景?
  
     就連萬曆皇帝朱翊鈞,於秦林陛辭離京之時,站在皇極門高高的漢白玉丹陛上,遙視秦林遠去的背影,心頭所思所想也相差無幾:
  
     這個秦林倒是知情識趣,眼見聖眷已衰,又被清流攻訐,便明哲保身離京南下督師,避開京師這風口浪尖……看在他幾番辛勞又懂得抽身退步,朕也不計較他昔日種種了,賜尚方寶劍、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皆國朝罕有之殊遇……

     秦林擺明了退避三舍,駱思恭要拿緊東廠自是輕而易舉,就連錦衣衛一起吃下也不算過分……待秦林將來還朝,掌實權是不必了,給他一個侯爵,總算朕不曾虧負功臣!

     ……
  
     秦林在京師時,新任東廠督主駱思恭蟄伏不起,除了搬到東輯事廠的衙署裡頭辦公,又招引了幾個親信之外別無動靜。
  
     等秦林剛剛南下督師離開京城,駱思恭轉身就開始大刀闊斧的整頓東輯事廠。
  
     前段時間通過觀察和派遣心腹私下打探,駱思恭覺得把秦林在東廠的根兒挖個乾乾淨淨,要麼收服過來為己所用,要麼再換上自己的人,其實並不難——因為秦林留下的老人對他這位新督主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抵觸,心腹私底下去拉攏,人家的口風也挺鬆動,口口聲聲把駱督主叫得震天響。
  
     萬沒想到,真的開始動手,竟然阻力重重,不論掌刑百戶霍重樓、子科管事劉三刀,還是醜科管事曹少欽、寅科管事雨化田,乃至史文博、石益格、唐瑋之類的掌班領班,全都是虛與委蛇,當面笑呵呵的叫駱督主,就是不來半點實在的。
  
     哼,秦林給了你們什麼好處?罷罷罷,你們得他的好處多了,但東廠的人不止你們幾個,且看別人是不是都對秦林像這樣忠心!
  
     駱都督再次傻眼,底下的檔頭、番役就更不消說了,他派去威逼利誘的心腹剛剛說上幾句,人家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甚至離席而起,忙不迭的會了東就告辭,竟是避之不及的架勢。
  
     駱思恭那個鬱悶啊,不過他也頗有手段,自信還能鎮得住場面。
  
     哼,你秦林也不是三頭六臂,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留在東廠的班底!
  
     何況你已離京南下,京中這群飛鷹走犬已然沒了主心骨!
  
     這天東輯事廠衙門的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掛著精忠報國四個大字的照壁兩邊,站滿了駱督主帶過來的親衛番役,人人全裝摜帶殺氣騰騰。
  
     大堂正中間掛的岳飛像底下,擺著駕貼和火籤的公案收拾得整整齊齊,後面退光漆的公座擦得一塵不染,兩邊密密匝匝排著駱思恭從錦衣衛帶過來的檔頭。
  
     點卯時到,東廠眾人走入大堂,見狀神色各異,唯霍重樓面無表情,劉三刀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曹少欽就笑:“喲呵,這是鴻門宴?”
  
     雨化田臉上肌肉牽扯,咬牙切齒的道:“只怕駱督主不是鴻門宴上楚霸王,倒是設單刀會的魯肅!”
  
     眾人莞爾。
  
     “駱督主到!”一名檔頭拖著長聲喝道。
  
     駱思恭身穿絳紅色公服,頭戴展翅烏紗,腰繫玉帶而出,穿著粉底皂靴的雙腿,步伐不徐不疾,盡顯從容不迫,目光有意無意的往下一掃,官威十足。
  
     四名新提拔的科管事前呼後擁,熊天猛、屈震雷手按腰刀為前驅,舒成義捧黃綾包裹的印盒、紀效忠懷抱金牌緊隨其後。
  
     好大的官威!
  
     霍重樓、劉三刀、曹少欽、雨化田四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卻頗有些不屑一顧的味道。
  
     駱思恭見這幾位的舉動,還自以為得計,大模大樣的坐上公座,先不急著開口,而是極為威嚴的掃視著堂下各位屬官,良久才緩緩啟口:“本督主奉皇命提督東輯事廠,正所謂辭舊迎新,前任有一套章程,本督主也有一套章程……”
  
     話還沒說完,底下曹少欽就嘿嘿笑起來了:“秦督主神目如電洞徹幽冥,在本廠督主任上屢立奇功,弟兄們跟著也多有分潤。如今駱督主新到任,只好蕭規曹隨罷了,談什麼新章程?”
  
     哈哈哈哈……霍重樓、劉三刀和雨化田全都抱著膀子直樂,底下的領班、掌班、司房、檔頭都把舌頭一吐,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
  
     你!駱思恭臉色變作鐵青,萬沒想到這曹少欽竟然一上來就硬碰硬,他氣得猛的一拍桌子:“大膽,你敢藐視本督主?來人,將這狂徒拿下!”
  
     底下沒人動,倒是領班、檔頭們盡皆露出為難之色:這位曹少欽曹管事,還有那位雨化田雨管事,兩位的來頭極不尋常,隱約傳言他倆就是從前的徐爵和陳應鳳——開玩笑,那是十年前就兇名赫赫,令小兒不敢夜啼的狠人,誰敢動他?
  
     人家進東廠時,你駱督主還在哪兒玩泥巴呢!
  
     熊天猛、屈震雷互相看看,一起點點頭,將腰刀掣出半截明晃晃的刀身,領著親信番役就朝曹少欽左右逼了過去。
  
     憑你們兩個?曹少欽陰毒的笑了起來,身形一晃就從斜刺裡竄了出去,如鬼魅般繞到熊天猛身側,附耳似乎說了什麼,卻見那鐵塔般的漢子頓時僵在當場,鼻翼劇烈的翕張,額角汗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看著曹少欽的眼神兒,就如同見了活鬼。
  
     那件隱秘之事,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應該都不在東廠裡頭……如果是當年,東廠中倒是有位徐爵徐掌刑曉得,可他早已身死……怎麼這曹少欽……難道……
  
     熊天猛亡魂大冒,朝著曹少欽拱拱手,退下站在一邊,低垂著腦袋,竟是不敢再看他一眼。
  
     屈震雷是少林俗家弟子,金鐘罩已有了分的火候,虎吼一聲就待往曹少欽招呼。
  
     “我來會會你!”雨化田眼中精光四射,雙臂一振就迎了上去。
  
     兩人都是橫練功夫,一接上就是硬橋硬馬,拳掌腿腳砰砰砰相撞,發出令人牙酸的肢體撞擊聲。
  
     雨化田混若無事,屈震雷就叫苦不迭,一拳一腳都像踢到了鐵板上,反震之力震得他全身骨頭都快鬆了。
  
     “你的火候還沒到!”雨化田臉上肌肉抽搐,獰笑聲中欺身直搶,一記黑虎掏心重重擊在屈震雷胸口,打得他合身直飛出去,撞在柱子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登時面如金紙,嘴角鮮血溢出。
  
     嘶~~東廠番役們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兒,投向雨化田的眼神兒裡,敬畏越加三分。
  
     駱思恭驚得目瞪口呆,這兩個已是他非常得力的手下,沒想到一個被唬得不敢出手,另一個才十餘招就被打趴下,當真始料未及。
  
     殊不知,駱思恭固然厲害,手下也非善類,可曹少欽和雨化田這兩位,乃是兇名昭彰的狠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又心性歹毒殘忍,在整個東廠裡頭都數一數二,唯獨當年因馮保案牽連才倒了大霉,被秦林以改頭換面之術徹底收服。
  
     單論陰狠兇殘,這兩位猶在霍重樓、劉三刀之上,莫說什麼熊天猛屈震雷,就算駱思恭自己,趕人家都還差三分火候!
  
     駱思恭瞠目結舌之餘,簡直欲哭無淚:秦林運氣也太好了,從哪兒找出來這倆狠人?
  
     “陛下有旨……”尚寶監太監張小陽率三五隨從昂然直入,對東廠衙門裡的詭異局勢視若無睹,鼻孔衝著天,陰陽怪氣的道:“陛下急招提督東廠駱思恭入宮覲見! ”
  
     說罷,他朝霍重樓等人點點頭,卻不等駱思恭相送,袖子一甩轉身就走。
  
     眾人心頭一凜:駱思恭雖掌東廠,和當初秦林面臨的局面也差不多,司禮監掌印太監明顯不是他一黨……可當初秦林能收服曹少欽、雨化田兩大助力以控制東廠,駱思恭現在就沒有相同的機會了。
  
     時也命也。
  
     只不知,萬曆招他入宮所為何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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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7 01:17:57
一一零九章 野無遺賢

     紫禁城,御書房。

     萬曆疲憊無力的跌坐在交椅上,年輕的臉前所未有的晦暗,他用手肘撐著御書案,屈起大拇指的關節,重重的按壓著太陽穴,那裡隨著血管的脈動,一跳一跳的漲得難受。

     面前的書案上奏章堆積如山,僉都御史劉體道的《請早立儲君以定國本疏》,大理寺評事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給事中江東之和監察禦史羊可立、李植聯銜上奏的《親賢臣遠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辭都非常不客氣,裡頭字句每每把鄭貴妃與楊貴妃相提並論,甚至直斥萬曆本人。

     內閣首輔申時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頗為尷尬,清瘦的老臉上竟難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紅色。因為那些奏章並不只針對萬曆和鄭楨,連他也帶在了裡頭。

     戶部主事週吾正的《劾輔臣陽奉陰違阿諛事君》、禮部侍郎餘懋學、吏部郎中顧憲成、大理寺丞趙應元聯銜的《論輔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衝著申時行來的。

     呼~~萬曆長嘆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來:“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機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尷尬。”

     天台先生耿定向領銜,以王用汲、餘懋學、趙應元為大將,顧憲成為軍師智囊,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劉廷蘭等輩為先鋒。將國本之爭作為發力點,萬炮齊轟萬曆皇帝。大有不早日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群臣便要再來一次“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萬曆鬧了個手忙腳亂,前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打過廷杖,貶過官員,可清流來勢洶洶,根本就不吃他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輔申時行尋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為轉圜。

     申時行也夠滑頭,當著眾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請冊立太子的聯銜奏章上簽下大名,轉過身又給萬曆打氣,說“冊立之事,聖意已定,有德不諳大計,惟宸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該萬不該,這句話不知從什麼渠道洩漏了出去,於是群臣大嘩:你申老先生也太滑頭了吧,當面給咱們信誓旦旦說要催請陛下立儲,背後又去讓陛下乾綱獨斷,“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過分!

     虧得兩位門生竭力為老師分辨,說申時行是不得已而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調和中道的苦衷,眾人這才稍微消消氣。畢竟申時行從來都是誰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氣,兩邊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對他的預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餘懋學站在一塊,守在午門前頭喊仗義死節正在今日,那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這些彈劾申時行的奏章,其實曲裡拐彎的,根子上還是指著萬曆的鼻子在罵。
萬曆看到這些奏章,也曉得自己的心思,申時行是幫不上什麼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過來還要安慰他兩句,勉勵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時行非常感激的長揖到地:“陛下體諒,老臣感激莫名,當盡忠竭力,為陛下分憂。”

     罷罷罷,萬曆心頭鬱悶,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麼替朕分憂?

     面子上倒是極為客氣,擺出將申時行倚為股肱的架勢,等這位老先生告辭離開,萬曆還站起來虛虛的送了兩步。看他走出御書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繼續揉搓著發脹發痛的太陽穴。

     殊不知剛走沒多遠的首輔申老先生,午後陽光下微微瞇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

     首輔和皇帝的奏對,怎麼會洩露出去?個中自有一番曲折……

     ……

     跌坐在交椅上的萬曆,則繼續生著悶氣,攤開的奏章上字句是那麼的紮眼:“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

     這是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可惡的傢伙,竟敢詆毀君父!

     偏偏萬曆還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剛才他盛怒之下想嚴厲懲罰此人,可申時行說了,絕對不能懲罰雒於仁,否則會令他聲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將因此傳播更廣,到時候恐怕外面的人會認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萬曆就是個沉迷於酒色財氣的昏君。

     仔細一想,發現申時行是對的,萬曆只好放棄了將雒於仁下詔獄的打算,但想到這傢伙指著鼻子把自己大罵一通,還能優哉游哉的辭官回鄉,丁點屁事兒都沒有,萬曆就有口悶氣憋在心頭,噎得難受。

     其實,不論什麼酒色財氣,也不管什麼親賢臣遠小人,最根本的還是國本之爭。只要遂了這夥文官的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他們立馬就不會再唧唧歪歪了。

     但將來呢?

     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只會讓文官們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遙想當年,離經叛道、屢屢與文官集團相悖的正德皇帝,正當年富力強,怎麼會在絕嗣的情況下,突然落水淹死,又怎麼會選擇了旁支的安陸王系嘉靖為帝?個中辛密,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嘉靖是通過大禮議,擊敗文官集團取得了最終勝利;如果萬曆在國本之爭中落敗,他預感到自己的後半生不會過得太舒服。

     原本的歷史上,貫穿萬曆朝前期的三個字,張居正,後半期的三個字,爭國本,到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朱常洛冊立儲君為止,鬧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以萬曆四十二年福王之國為塵埃落定,則前後足足遷延了二十八年!

     最終清流為主的文臣大獲全勝,而萬曆皇帝則頹廢到數十年不上朝,以此作為無可奈何之後的抗議――實際上文官們取勝之後,萬曆已經喪失了對朝政的掌控能力,他上不上朝,至少對他自己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過至少現在這個時候,萬曆還不准備向文官集團投降,他還有自己的殺手鐧……

     “陛下,陛下。”小太監輕聲呼喚著,等假寐的萬曆醒來,低聲道:“提督東廠駱思恭奉召而來。”

     駱思恭小步疾趨,到了御書房中便要山呼舞蹈。

     “免了罷。”萬曆心緒煩亂,哪有空來虛應故事,做個手勢揮走小太監們,便抬頭直視:“駱愛卿,你在東廠已有些時日,已熟悉辦事章程了吧?”

     駱思恭心頭明鏡似的,這不是問他懂不懂章程,是問他有沒有把東廠捏在手心。

     “臣不敢辜負陛下信重,敢不竭誠盡忠以戮力王事?”駱思恭不敢明說,就耍了個滑頭。

     秦林已經離開京師,東廠裡頭群龍無首,駱思恭又是萬曆本人的嫡系親信,得賦予全權,要是這樣他還不能掌控東廠,那萬曆會怎麼想?恐怕這位陛下心目中,駱督主和豬該差不多了吧。

     萬曆本來帝王心術也有五分火候的,應該不難發現駱思恭話裡的那點意思,可他此刻心緒煩亂已極,根本沒想到那麼多,就點點頭:“唔,不錯。秦林還是懂得進退的,自己請命督師南下,是為駱愛卿避道了……自來廠衛一體,愛卿在錦衣衛衙門經營日久,如今神目如電的秦愛卿離京,遇事你這個東廠督主,也可以多多提點錦衣衛的舊部嘛。哈哈哈。”

     我的媽呀!駱思恭瀑布汗,心說我連東廠都沒能拿下,還要往錦衣衛伸手,喝,陛下您太看得起我了。

     但這話,絕不能在陛下面前說出口,否則他駱都督這輩子就不用混了,直接回鄉下啃老米飯比較合適。

     “為陛下效命,臣自當效犬馬之勞,東廠錦衣衛事多重疊,秦都督離京督師,臣便替他些兒也不妨的。”駱思恭拍著胸脯子答應下來。

     好,好!萬曆心情頗佳,居然伸手拍了拍駱思恭的肩膀:“好好做。”

     駱思恭骨頭都輕了二兩,本來鬱悶的心情也變得雀躍起來,哼,老子聖眷優隆,總要壓秦林一頭,咱們慢慢來吧!

     等駱思恭離開之後,萬曆突然猛的一拍桌子……

     ……

     山西陽城南陽村天官第,雖然隨著張四維倒台,申時行執政,王國光已不必住在峽谷山洞裡,但這座府邸還是顯得破敗陳舊,缺乏生氣。

     村中人的心態也很複雜,他們曾經以吏部天官的鄉親而引以為榮,又因王國光的失勢而心情沉重,甚至受人挑唆將他趕到山洞裡去住,但是心底又隱隱帶著某種期望……

     得兒得兒的馬蹄聲從官道上傳來,突然就有人叫起來:“天使,是天使來了!”

     曾經,王國光身任吏部尚書,朝廷使者常來家鄉府邸存問,頒賜皇恩賞賜,授予誥封典贈,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了,這次來的,是福還是禍?

     片刻之後,天使已走入天官第裡面,院子正中間擺開香案,年過古稀鬚眉皓然的王國光,精神倒是異常矍鑠,站在香案前面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國光三朝老臣,偶犯小過而能悔改,朕已知之……特旨予以起復!”

     王府家人全都目瞪口呆,接著喜極而泣。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國光山呼舞蹈,俄而淚流滿面,大聲道:“皇恩深重,老臣、老臣即刻赴京效力。”

     心頭,則是一聲重重的冷哼。

     ……

     湖廣,鍾祥府。

     剛過五旬的江陵黨重將曾省吾,鬢角已白髮斑斑,眼神卻在昔年的鋒銳之餘,又多了幾許厚重凝練。

     與他對坐的是曾任湖廣巡撫的王之垣,神采奕奕的道:“從永不敘用到起復回京,咱們還得多謝秦世侄啊!”

     “可惜義河兄沒能看到這一天。”曾省吾長嘆一聲,李幼滋已經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將一杯酒澆在地上,然後重新斟滿,與王之垣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次,他絕不允許自己再被灰溜溜的趕回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接到聖旨的還有張學顏,潘季馴,王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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