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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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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2 01:01:46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3-11-29 15:06 編輯

一零六零章 幾處相思

     “哼,好狠心的小冤家,一拍屁股就回了京師,也不來看看奴家!”
  
     龐大的林櫻號戰艦,官艙前的甲板上,金櫻姬慵懶的打了個呵欠,雙手扶著欄杆,嬌曱軀前傾,纖細的水蛇腰折成一個誘人的角度。
  
     眼前的暹羅古城阿瑜陀耶,沐浴在燦爛的金色陽光之下,佛塔和王宮的黃金寶頂,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湄南河氤氳著溫柔的水汽,身段婀娜的暹羅女人用瓦罐汲水,身後的城池中傳來喃喃的誦經聲。
  
     一切都顯得那麼古老而平靜,在過去的上千年裡,湄南河三角洲的人們,日復一日的重複著這種恬靜而閒適的生活。
  
     或許是閒散的生活太過消磨鬥志,這個崇信小乘佛教的民族並不擅長戰鬥,無論緬甸人、東洋人還是西洋人,都曾經帶著血和火殺奔這裡,用殘忍的殺戮給阿瑜陀耶帶來了慘痛的回憶。
  
     現在,新一撥外來者又以空前強大的姿態駕臨此地,林櫻號靜靜的泊在碼頭,高大而充滿美感的船身,舷側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砲窗,每當開啟時,那些黑洞洞的砲口充滿了巨大的力量感。而每天黃昏夕陽夕照時,它那巍峨高曱聳的桅杆,在陽光下拉出長長的陰影,如阿修羅的寶劍般刺向城池中的佛塔。
  
     黑王子納黎萱臨走時,也曾做了一些針對性的佈置,讓留下來的大臣們如果逮到機會,還是可以打打林櫻號的主意。
  
     暹羅人剛剛露出點兒苗頭,就被明智玉子從一個喝醉酒的日本狼人口中套出實情,金櫻姬不慌不忙的安排林櫻號進行了一場砲擊演習。當數十門紅夷大砲和大號佛郎機輪番鳴響,將一輪又一輪的砲火對著某處樹林傾瀉,直到將方圓數十丈的樹林完全放倒,地面深深犁了一遍之後才停火。
  
     納黎萱的大臣們立刻打消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變得比之前更加親切和友善。城中的普通暹羅人經歷了最初的惶恐之後,倒是比官員們更親近新來的客人。
  
     因為以前暹羅境內就居住著很多中曱國商人——他們被稱為天朝人,享受免除人頭稅的優待。這些人經常和五峰海商打交道,所以毫不畏懼的來和金船主的手下聯絡,把大米蔬菜和肉類賣給他們。
  
     長此以往,暹羅人也開始為艦隊提供後勤物資,五峰海商現銀結賬,還有很吃香的中國銅錢,所以這種生意進行得非常順利。暹羅人並不清楚,這些銅錢實際上是金櫻姬私鑄的,好在他們只要銅錢,其實不關心是由誰出品的。
  
     此時此刻,正有不少暹羅人劃著香蕉形狀的船,把美味的水果和新鮮的蔬菜送到林櫻號。
  
     金櫻姬抿著小曱嘴壞壞的笑,看來,暹羅人非常配合嘛。
  
     西北方向塵頭大起,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湧動的黑曱線,金櫻姬舉起望遠鏡。視野中出現了大片奏捷而歸的陸戰隊士兵,他們頭頂無數的五色盔纓正在歡快躍動。

     ……
  
     和妹妹並騎在戰像上的暹羅黑王子納黎萱,也看到了林櫻號龐大的船身,以及官艙平台上,裹在黑色長裙之下的妖曱嬈身影。
  
     “這個惡毒的羅剎女!”納黎萱憤憤的罵了句,然後搖頭苦笑。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他對五峰船主還有那麼一點點非分之想,現在則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手腕強硬、心思縝密,統帥五峰海商縱橫東西兩洋,這樣的女人,傳說中與她有染的那位秦督主,又是何等英雄了得呢?
  
     得勝歸來的暹羅將士倒是興高采烈,因為思忘憂兌現了承諾,把白古城中的財富和忠於莽應裡的死硬分子的妻女,通通分給了聯軍將士。東籲王朝經歷莾瑞體、莽應龍、莽應里三代對外侵略,洗劫了南疆無數名城,其中包括阿瑜陀耶,積累的財富相當驚人,讓聯軍將士們滿載而歸。
  
     現在,暹羅將士和瀛洲陸戰隊的官兵說說笑笑的走在一起,見陸戰隊裝備精良、伙食豐盛、待遇優厚,已有不少暹羅人開始打聽怎麼才能投到陸戰隊里當兵了。

     五峰海商以中曱國人為主,也有來自日本、朝鮮、暹羅、安南等國的,本來俞諮皋朱順水等軍官試圖避免麾下暹羅籍士兵和他們同鄉有過多的接觸,但狡詐的尹賓商專門授意暹羅籍士兵在同胞面前大吹大擂,炫耀自己在海上的傳奇經歷,讓他們贏得了無數羨慕的目光。
  
     這樣一來,連暹羅軍隊裡的中下級軍官,也紛紛動起了心思。
  
     納黎萱頓時生出“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的感慨,身為暹羅真正的掌權者、未來的國王,他根本不在乎金銀財寶,而是有著更為遠大的志向,但現在實現的可能已變得非常渺茫,或者說完全沒有了機會。
  
     “不,我不甘心!”納黎萱握緊了拳頭,這位泰拳宗師的拳頭是那麼的剛強有力,一股充沛的力量感讓他重新挺起了胸膛,“至少,我奪回了妹妹,使她不必再受莽應裡那惡賊的侮辱,為了妹妹,為了暹羅……”
  
     看了看身邊的妹妹蘇盼康拉雅,她還是像幾年曱前一樣溫柔而美麗,黑王子的心就變得柔軟。
  
     感覺到兄長的注視,蘇盼康拉雅羞澀的笑了笑,但是心中卻多了不少疑問:古城阿瑜陀耶一如過往千年不曾改變,但那艘巨大的戰艦上的妖嬈身影屬於誰?為什麼兄長的雙眸,多了些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更讓她擔心害怕的是,那些東西她曾經在莽應龍莽應裡父子的眼睛裡,無數次看到。

     ……
  
     一個時辰之後,納黎萱在林櫻號的前甲板上和金櫻姬、明智玉子會晤,考慮到對方女性的身份,他特意帶上了自己的妹妹。
  
     金櫻姬一襲黑色金繡長裙,顯得風姿綽約,未語先笑:“恭喜恭喜,恭喜兩位兄妹團聚,大仇得報!將來自守暹羅,與大明朝和我五峰海商精誠合作,從今往後坐享安樂。”
  
     “總賴秦督帥運籌機宜,金宣慰鼎立相助,”納黎萱的笑容顯得有點虛偽。因為他聽出了金櫻姬的言外之意。
  
     隨行的暹羅大臣們互相打著眼色,金宣慰這妖女,可不好對付呀。
  
     明智玉子穿著潔白的修女罩衫款款走來,沒有理會納黎萱,而是看著蘇盼康拉雅,目光裡充滿了憐憫:“這位就是蘇盼康拉雅公主殿下?好可憐的人兒,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妹妹,可捨不得把她送到莽應里手中呢……”
  
     蘇盼康拉雅眼圈一紅,想起了這幾年的傷心往事,她信仰小乘佛教,懂得寬容和仁慈,但被父兄當作禮物送到敵人宮中蒙受曱屈辱,柔軟的心已被刻得傷痕累累。
  
     暹羅眾位大臣面有愧色,納黎萱心頭也百味陳雜,正是為了換回他,父親才把妹妹送到緬甸。
  
     “哎呀姐姐說錯話了,”明智玉子拿出一方手帕,輕輕拭去蘇盼康拉雅眼角的淚珠,柔聲道:“好了好了,一切悲傷都已過去。你還年輕,又這麼漂亮,不知是多少年輕兒郎的夢中人呢,今後呀,路還長著哩……”
  
     蘇盼康拉雅淚光盈盈的抬起頭,明智玉子是如此的溫柔體貼,和心腸剛硬的父親、變得快要不認識的兄長截然不同,她終於難以自持,撲進這位大姐姐的懷抱。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盡情發曱洩著數年來所受的委屈。
  
     明智玉子拍著蘇盼康拉雅的脊背,走到船舷邊上,慢慢開解她。得知明智玉子同樣被父兄作為利益交換的工具,婚後又被夫婿拋棄的經歷,她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抽空,明智玉子給金櫻姬遞了個眼神。

     金宣慰和納黎萱等人的談判,就不像明智玉子和蘇盼康拉雅之間那麼和諧了,五峰海商希望在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帶設置軍港,以便攜手抵禦來勢洶洶的西洋人。於是勢必遭到暹羅方面的抵制,他們認為這樣做將會降低自身政權的獨立性——這簡直是毋庸置疑的。
  
     “八嘎!”金櫻姬身後的龜板武夫將明晃晃的倭刀抽曱出半截,凶狠的威嚇著暹羅人。
  
     納黎萱身後的暹羅武士也不甘示弱,紛紛吼叫著示威,可惜他們的凶狠程度遠遠趕不上五峰海商這群嗜血的海狼。
  
     “金宣慰,請給我們考慮的時間,”納黎萱頓了頓,誠懇的邀請道:“三天之後,在王宮為蘇盼康拉雅的歸來舉行慶祝酒會,希望金宣慰偕眾長官前來赴宴,到時候小王將給您滿意的答復。”
  
     金櫻姬輕輕抿了抿嘴唇,眸子裡閃過一抹妖異的精光,微笑著答應了邀請,然後送暹羅人離開林櫻號。

     ……
  
     不久之後,林櫻號的官艙之中,尹賓商指著地圖,笑容陰冷而殘酷:“納黎萱想擺鴻門宴,咱們將計就計,給他來個血洗阿瑜陀耶!暹羅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戰鬥力軟弱不堪,尹某有九成以上的把握!金宣慰,慈不掌兵,切不可坐失良機啊!從今往後,暹羅境內聞宣慰之名,嘿嘿,小兒不敢夜啼。”
  
     這個瘋子!無論是客卿俞諮皋沈有容,還是五峰海商裡頭的朱順水、龜板武夫、權正銀,都對尹賓商無話可說。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剛才提出的作戰計劃具備很強的可行性,在這個鬼才面前,納黎萱的軍隊不堪一擊。

     金櫻姬盈盈一笑:“慈不掌兵?尹先生,本官把叛徒和海盜丟到海裡餵鯊魚的時候,你大概還在湖北鍾祥的鄉下殺雞吧?本官只是在考慮有沒有必要這樣大開殺戒……鴻門之宴,三軍奪帥,直取納黎萱和諸大臣人頭,之後再平定暹羅局勢也要容易些吧……唉,想到沒有本土勢力,要安定暹羅人心是很麻煩的呀!”
  
     尹賓商臉色發紅,他前半生被張居正雪藏,金櫻姬縱橫東洋大海時,他確實蹲在鄉下讀書。咬了咬牙,他將手在空中虛虛一切:“金宣慰顧慮暹羅人心麼?哼哼,哪怕民心似鐵,自有王法如爐!”
  
     眾首領感覺到尹賓商話裡的殺伐之音,竟隱隱有不寒而栗的感覺。
  
     “喂喂,你們就這麼喜歡打打殺殺?難道就沒有了別的辦法?”明智玉子輕輕笑起來。
  
     難道她?眾首領有些不解,明智玉子主要負責在各方勢力之間長袖善舞,她是宴會的主角,她是溫柔體貼的鄰家姐妹,但好像離殺伐征戰的事情,似乎還有很遠吧。
  
     “信不信三天之內。納黎萱就要回心轉意?”明智玉子用折扇遮在口前,調皮的吃吃笑起來,精緻的臉上,帶著強大的自信。
  
     金櫻姬毫不猶豫的給予了支持。
  
     “好吧,”尹賓商遲疑良久,終於點點頭:“不過,也要做好戰鬥的準備。”

     ……
  
     三天裡,蘇盼康拉雅在王宮和林櫻號之間跑來跑去。她和明智玉子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本來離開莽應裡的魔窟,回到久違的家鄉,她應該開心才對,可這幾天裡她的神情越來越憔悴。
  
     因為她發現,兄長納黎萱正在緊鑼密鼓的做著某種準備,王宮裡武士們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變得非常緊張,衛士換上了最矯健的,刀劍被磨得非常鋒利。
  
     納黎萱的心弦同樣緊繃,時不時的焦躁發火,只有在妹妹的勸慰下,才能稍稍平靜。
  
     終於在他再次為侍女的小錯而發怒,準備施加懲罰的時候,一雙柔軟的手撫上了納黎萱的臉龐,軟糯的語聲帶著甜味兒:“哥哥,你在擔心什麼呢,中國人總要比緬人和西洋人好得多吧,而且,我們以前不都是向中華天子稱臣納貢嗎?”
  
     納黎萱回頭看看蘇盼康拉雅,煩躁的心情總算有所寧靜,因為他從莽應裡的王宮,奪回了心愛的妹妹。
  
     蘇盼康拉雅緊緊曱握住了兄長的手:“親愛的哥哥,命運把我們分開多年,你的眼神裡增添了很多我不熟悉的東西,我在莽應龍和莽應裡的眼睛裡曾經看到過……我害怕,害怕你變成他們那樣……答應我。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平息你那熾熱的慾望,讓內心得到安寧吧!”
  
     納黎萱咬了咬牙齒:“我、我都是為了你,為了暹羅,它、它太弱小了,只有變得強大……”
  
     “強大得東籲王朝一樣嗎?”蘇盼康拉雅看著哥哥的眼睛,堅決的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我寧願不要,我絕不希望親愛的哥哥,變成第二個莽應裡。”
  
     從妹妹的眼神裡,納黎萱看到了久違的真摯,和牽腸掛肚的擔心,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彷彿回到了幼年時,妹妹正搖著他的胳膊撒嬌……
  
     納黎萱遲疑著,最終緩緩的點了點頭,然後他如釋重負的長吁了一口氣,將那些沉重的東西卸下之後,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寧靜。

     ……
  
     在王宮舉辦的宴會上,納黎萱鄭重宣布將遣使赴京向大明稱臣納貢,全面加強和五峰海商的合作,開闢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帶為新港,供五峰海商駐泊,在大明旗號下,共同對付把手伸得越來越長的西洋殖民者。
  
     “白費我一番功夫!”尹賓商悻悻的下令取消作戰計劃。
  
     金櫻姬和明智玉子相顧而笑,沒有大砲是萬萬不行的,但光靠大砲來說話,卻又太笨了點。有更聰明的辦法,為什麼不用呢?
  
     五峰海商開始從阿瑜陀耶撤離,大局已定之後,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櫻姬又恢復了之前那種慵懶的狀態,整日里像一隻懶貓似的,無聊的在官艙前甲板,撐起陽傘睡覺。
  
     “我的小貓妖,又在想你的小冤家啦?”明智玉子挽起金櫻姬緞子般的長頭髮,用玉梳替她慢慢梳理:“放心吧,不久的將來你就能和他再見面,而且,要待相當長的時間呢!”
  
     “那個負心薄倖的冤家!”金櫻姬用力咬了咬嘴唇,在漂亮的唇瓣上留下兩道白印。
  
     精神卻好了很多,隱隱有所期待:西班牙人的異動越來越明顯,中國勢力佔據緬甸和暹羅,他們不可能不做出反應吧,戰爭的號角將在未來什麼時候吹響?到時候,估計大明也沒別的臣子願意到汪洋大海上漂泊,應該還是那小冤家來督師吧……

     ……
  
     呂宋島,馬尼拉。
  
     港口充斥著東方西方各式船舶,岸上一座椰子樹和鳳梨掩映的城市,有著與東方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滿異域風情的建築。教曱堂高高的尖頂上聳立著十字架,城堡頂端,西班牙殖民帝國那白色底子上打著大紅叉的國旗,正居高臨下的俯瞰著芸芸眾生。
  
     砰!西班牙總督費迪南德伯爵重重一拳捶在寬大的辦公桌上,將文件震落滿地,他生氣的咆哮:“加爾德諾,你這頭愚蠢的豬,竟然被那些黃皮猴子嚇得敗退回來!現在中國人已經從緬甸把手伸進了印度洋,又在暹羅建立了橋頭堡!”
  
     從緬甸狼狽逃走的加爾德諾,垂頭喪氣的站著挨訓,半晌才訥訥的道:“對不起,伯爵大人,如果您給我機會,相信在未來的戰爭中我不會再讓您失望。”
  
     “戰爭,當然有戰爭!”費迪南德狂妄的揮了揮手:“我已經向陛下做出了書面說明,同時向國會提交了戰爭撥款……到時候,希望你能挽回西班牙軍人的榮耀,讓上帝之光照耀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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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2 01:02:06
一零六一章 爭國本

     南疆的變化,對於京師的人們來說過於遙遠。

     以這個時代的交通狀況和信息傳播速度,感覺上四川、湖南就十分遙遠了,而云南簡直遠在天邊。至於緬甸,很多人甚至把它等同於山海經、西遊記中的怪獸和妖魔橫行的世界。

     當莽應裡被押赴菜市口凌遲處死時,還有不少百姓是為了看他現出妖怪的原形——結果當然令人很失望。

     雲南的戰事,秦林誇官的榮耀,以及獻捷午門和將俘虜押赴菜市口,在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也就熱鬧了這麼幾天而已,然後漸漸平息。大多數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不過將它當作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大約和說到「大唐貞觀年間,御弟唐三藏取西經」、「永樂爺爺命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差不多。

     朝廷官員和儒林士子對這件事的關注,則經歷了一個漸次變化的過程: 當接到施甸被屠的消息時,他們感覺天朝上國的尊嚴受到了挑釁,違背了孔孟一脈相承的華夷秩序,並且引申到宋朝軟弱以致華夏淪陷於蒙元的教訓,強烈要求朝廷懲罰以莽應裡為首的跳樑小丑。

     接下來確定督師人選時,剛剛像打了雞血的朝臣們又照例開始了推諉扯皮,誰也不想去接手雲南那爛攤子。愛國這件事嘛,用嘴說就行了,既安全又保險,真要做起來,那可就不容易了。

     虧得秦林挺身而出,才結束了督師人選上的爭論。

     再之後,雲南捷報頻傳,又有人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沒有接下督師重任,連秦林這個不通文墨的廠衛武臣都能把事情幹好,老謀深算的文官去了豈不馬到成功?白白把功勞讓給他,真可惜。

     等到饒仁侃、蘇酇所犯罪行被報送京師,朝野又是一驚。這兩位雖然早有貪墨之名,但沒想到這麼膽大妄為,竟敢欺上瞞下,事敗之後還殺人滅口。

     熟讀孔孟之書的兩榜進士,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呢?

     等到秦林凱旋回京,注意力又轉移到對他封賞和冊封思忘憂上,還沒吵出個眉目,突然爆出秦督主怒打鄭國舅的新聞。那些和秦林不大對付的官員,就喜滋滋的大有搬小馬扎、準備瓜子花生好好看戲的心情。

     沒想到驚天大逆轉,鄭貴妃突然來了出絕纓會,不但沒有唆使萬曆報復秦林,還「忍辱負重」,令鄭國泰負荊請罪,成就了賢妃之名。

     朝臣們驚愕之餘,漸漸回過味來,「姦妃」和「佞臣」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之前想的那麼簡單嘛,只怕這就是他們聯手做的一齣戲!

     偏偏這齣戲演得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就算有懷疑,也抓不到把柄,尤其是國舅爺鄭國泰後期表演非常到位,本來三天兩頭不上朝去喝茶逛窯子遛鳥的一貨,突然轉了性子,每天一大早頂著滿頭紗布跑到紫禁城來上朝,那紗布還血跡斑斑,似乎在提醒遇到的每個人:看我被打得好慘。

     自知上當的餘懋學、顧憲成們把秦林和鄭國泰恨得牙癢癢,混大明官場的哪個不是人精兒?你們這是侮辱了咱的人格,還要侮辱咱的智商啊!

     「欲破秦賊,必先倒姦妃!」顧憲成如是說。

     餘懋學也表示:「秦賊纖芥之疾,立太子實一國之本,先立國本,而後論其他。」

     清流們果然不是吃素的,就在午門獻捷的第二天,萬曆一朝持續最長、對朝政影響最大、貽害最為深遠的爭國本案,橫空出世!

     放響噹頭炮的並非近來聲譽鵲起的顧憲成,也不是老三大罵將餘懋學、趙用賢、吳中行,新三大罵將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而是此前名不見經傳的戶科給事中姜應麟。

     姜給諫在奏章中說,這次徵緬大捷,既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戮力建功,更是皇天后土庇佑、祖宗威靈顯赫,所以應當趁此大捷,早立國本——也就是確定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讓大明傳承有序、皇統後繼有人,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姜應麟是浙江慈溪人,而如今的清流中堅餘懋學是江西婺源人,顧憲成來自江蘇無錫,趙用賢江蘇常熟,吳中行江蘇武進,江東之安徽歙縣……這些地方在當時要麼屬於南直隸,要麼就是附近的江南地區,他們已在朝中隱隱結為一黨,就是十多年後亮出招牌,左右大明朝局的,東林黨!

     此時雖無東林黨之名,卻有東林黨之實,至於黨爭的種種手段,操弄朝局的諸般心術,餘懋學顧憲成們也絲毫不陌生。由一個無名之輩出來放當頭炮,不顯山不露水的牽動朝局變化,諸位大人先生再摩拳擦掌隨後跟進,這是大明朝官員們玩熟了的黨爭手段。

     鄭楨有了賢妃之名,萬曆自覺離廢長立幼、最終冊立鄭楨為後的目標又近了一步,正在高興頭上接到這麼份奏章,把他心頭那點小盤算給全戳破了,立刻勃然大怒,說太子無非立嫡立賢立長,何用外臣催促,朕一切自有分寸,姜應麟無事生非,貶為大同廣昌典史。

     給事中屬於六科,雖然從七品,職權卻幾可與部堂郎官相抗,典史卻是知縣下設的小吏,多大品級?不入流!

     萬曆自以為這樣做能唬住清流文官,可他忘了,文臣們連廷杖都不怕,又怎麼會怕貶謫呢?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方法,只能起到捅破馬蜂窩的效果。

     馬蜂窩確實破了,馬蜂們興高采烈的開始了歡唱。

     首先跟進的仍然不是顧憲成,而是吏部員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孫如法,他們和姜應麟差不多,屬於小貓小狗兩三隻。

     萬曆一點也沒和他們客氣,直截了當的施加貶謫,可惜效果與預期相反,姜應麟、沈璟和孫如法立刻聲譽鵲起,受到整個京師士林的禮遇,離京那天很多清流官員前往送行,吳中行、趙用賢更是以自己當年諫阻張居正奪情而遭受廷杖的事情相勉勵。

     立刻群情激奮,直諫遭貶,這是揚名天下的大好事,為冊立太子爭國本,等到將來太子繼位,更有擁立之功!若論功勞,還有比擁立之功更大的嗎?

     於是,各種各樣的奏章以鋪天蓋地之勢發往通政司,堵住了文淵閣,也堆滿了萬曆的案頭。

     萬曆不能對此置之不理了,但他可沒有張居正那麼強硬而多變的手段,何況扳倒江陵黨之後,清流言官氣焰越發舒張,比當年更難對付,辦事他們不行,罵戰他們最拿手。

     萬曆終於開始嚐到了苦果,他別無他法,只好選擇了最笨的辦法——偷姦耍滑,聲稱自己「頭昏眼黑,力乏不興」,裝病不上朝。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可有些人就是惹不得的,以為躲起來就能逃避,那也太小看大明文官的威力了,禮部主事盧洪春跳了出來。

     在奏摺中,他這樣說:「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洩」,意思是萬曆年紀輕輕就得病,無非是在後宮裡和姦妃鄭氏夜夜笙歌,出了腎虛的毛病。

     盧洪春籍貫浙江東陽,同樣是餘懋學、顧憲成的江南小同鄉兼好朋友,當年就不遺餘力的攻訐江陵新政,萬曆曾經因此很欣賞他,可這次他把砲口調轉了過來,對準萬曆猛轟,立馬叫這位皇帝傻了眼。

     腎虛,普天下男人最惱火的兩個字,竟被盧洪春當著萬千臣民的面說了出來,廣佈於大庭廣眾之下,萬曆簡直快要氣瘋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空虛公子,他恨不得直接去爆盧洪春的菊花——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但他至少還有一個辦法,廷杖。

     盧洪春如願以償的挨了六十大板,然後餘懋學、顧憲成組織了熱情洋溢的歡送大會,送他回了老家。接著,顧憲成這個最狡猾的傢伙使出了殺手鐧,在奏章中,他假模假樣的把鄭楨恭維了一番,稱她為賢妃,然後說如今太子不立,國本動搖,天下有疑在賢妃,我顧某人卻絕對相信賢妃會顧全大局,勸諫君王早立儲君,以釋天下之疑。

     你不是賢妃嗎?那就請你勸諫陛下,立王恭妃生的朱常洛為太子!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沒有比這更狡猾的奏章了。

     事實證明,鄭楨對付朱翊鈞很有一手,但和老奸巨猾的文臣們鬥,她還嫩得很。

     ……

     「豈有此理!」

     咣當——儲秀宮中傳出瓷器摔碎的聲音,鄭楨氣得滿臉通紅,坐在床沿生悶氣,她被顧憲成的奏章逼到了牆角。邀得賢妃之名,本來就是為了自己立後、朱常洵立太子做鋪墊,如果萬曆冊立了皇長子朱常洛,鄭楨一番辛苦又為了什麼?

     和現在的皇后,將來的太后比起來,賢妃算什麼?賢你個大頭鬼!

     順公公、龐保、劉成三位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喘一下。

     「秦林,秦林在搞什麼鬼?!」鄭楨氣不打一處來,簡直想親自跑到秦林府上去問問他,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動靜。

     宮門外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秦林呵呵笑道:「宮闈禁地,廠臣不敢擅入,鄭娘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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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2 01:02:31
一零六二章 奸妃佞臣

     鄭楨原本陰惻惻的臉,登時露出喜色,儘管她察覺之後極力掩飾,聲音仍顯得微微發顫:“秦、秦督主,請進。

     小順子知道更多內情,倒也罷了,垂手肅立一旁的龐保、劉成暗暗咂舌,把秦林在鄭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調高了一截兒。聽鑼聽響,聽話聽聲,大凡做到首領太監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絕對差不了。

     秦林面帶微笑,緩步踏入儲秀宮,一記長揖到地:“廠臣見過娘娘,不知娘娘方才為何口呼廠臣之名?”

     你就會裝!鄭楨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抿著薄薄的嘴唇,狠狠的把他剜了一眼,然後賭氣似的道:“秦督主耳朵倒是極好的,剛剛兒提到一下子,你就聽了個真。既然如此,想來別的什麼風聲也逃不過你的耳朵,只不知為何外面都暴風驟雨了,你才姍姍來遲,難不成看見本宮你就膩歪?”

     順公公想笑又不敢笑,鄭娘娘話裡這股子酸勁兒,直如打翻了山西老陳醋罈子。

     去去去,龐保、劉成轟走了宮女和小太監,只剩下他倆滿臉堆笑的站在順公公左右。能留在這裡,那就是鄭貴妃的心腹,倍儿有面子!

     萬曆裝病當然不好待在儲秀宮,就在乾清宮“養病”,朱常洵已經被打發過去玩了,鄭楨心眼多得很,變相讓兒子去盯住他爹,免得別的嬪妃乘虛而入。

     宮室之中,只剩下秦林、鄭楨和三個太監。

     秦林笑著將衣袖抖了抖,本來他就比矮胖子萬曆高一點兒,身材也勻稱得多,九龍玉帶不是搭在肚皮上,而是緊緊束在腰間,越發顯得瀟灑不群,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眼睛裡閃爍著銳利的光,整個人便像柄出鞘的利劍,令人窒息的銳氣撲面而來。

     滅國之雄,非同小可!

     不必說三個陰人太監,就是高居九重丹陛之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和這個男人一比,都顯得小肚雞腸。鄭楨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了,抓住床沿儿的手,因為太用力讓指關節微微發白。

     秦林乾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鄭楨對面。鄭楨被他那富有侵略性的氣勢一逼,本能的往後靠了靠,下一刻卻又挺直了身軀,不甘示弱的和他對視。

     莫說龐保、劉成,就連順公公都唬得不輕,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大膽了!

     鄭楨強忍心中的慌亂,沉聲道:“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秦督主到本宮這裡來,必是有了計較,這次切莫讓本宮失望。”

     秦林點點頭:“不錯。“

     “娘娘所思所想,無非以皇次子承繼儲君之位。”反正沒有外人,秦林乾脆把話挑明了,頓了頓又道:“然而江陵黨倒台,清流文臣氣焰大張,餘懋學、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皆沽名賣直之輩,如今盡數回到京師,又先後有顧憲成、丘橓、江東之、羊可立等步其後塵,娘娘欲行廢長立幼之事,必受千夫所指。”

     鄭楨不由自主的輕輕點頭,她確實算得上姦妃,最擅長的本事就是拿捏萬曆。但現在的局勢很清楚,萬曆再怎麼折騰,也弄不贏那群紅了眼的文官,只好使出裝病不上朝這種耍賴招數,鄭楨再吹枕頭風,只怕是作用不大了。

     怎麼對付萬曆,她有把握,怎麼對付外朝文官,那就只能問秦林了。

     鄭楨本性聰明,略想了想,順著秦林話頭:“那麼當年令岳張江陵奪情之議,為什麼能成功呢,咱們可不可以學他?那時候本宮年紀幼小,但也記得京師裡頭群情洶洶,鬧得不可開交呢,最後仍然是張江陵力排眾議,如願以償的奪情起復。”

     順公公和龐保、劉成也豎起了耳朵仔細聽,畢竟事關今後的榮華富貴,朱常洵若能立太子、承繼大統,他們可就是未來的馮保、張鯨啊!

     首輔不守父喪奪情,大違儒家孝道,皇帝立太子廢長立幼,同樣違背祖制,這兩件事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相提並論,不知秦林有什麼話說?

     “難、難、難!”秦林連聲道出三個難字,然後很耐心的給鄭楨解釋。

     當年張江陵之所以能成功奪情,遭遇父喪也沒有離開權位,有三條根本原因:其一,李太后和萬曆近乎無限的支持,其二,來自盟友馮保的鼎力相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張居正不是孤軍作戰,他一手建立了強大得難以想像的江陵黨!

     曾省吾衝鋒陷陣,申時行前後呼應,王國光坐鎮中軍,張學顏調度有方,李幼滋運籌機宜,戚繼光保駕護航,潘晟、王篆分領左右兩翼,徐學謨、潘季馴、王之垣等輩皆為方面大將。

     這樣強大的全明星陣容,集中了萬曆朝前期最有能力的官員,再加上他們成百上千的門生故吏,幾乎從上到下完全把持了朝政,一切反對的聲音都會被無情壓制,變得微不足道。

     所以,張居正想奪情就奪情,想搞新政就搞新政!

     鄭楨低下頭仔細思忖:她能得到萬曆的全力支持,雖然少了個李太后,但現在萬曆親政,比起當年的小皇帝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內廷方面,張鯨張誠雖然不算她的盟友,可也絕對不會壞她的事,再加上秦林執掌東廠,和馮保也差不太多;唯獨外朝,只剩下個大草包哥哥鄭國泰,未免心有餘而力不足。

     “秦林,你分明在哄賺本宮!”鄭楨突然將床沿拍了拍,看著秦林的眼神兒,溫度瞬間降低:“你想起復江陵黨,以之為羽翼,自己做權臣,卻來本宮面前耍花槍!”

     秦林嘴角一撇,滿臉壞壞的笑,湊過去壓低聲音:“娘娘莫要忘了當初,秦某別的槍都耍得,何必留到今天來耍什麼花槍?”

     鄭楨登時大窘,精巧的鼻翼劇烈翕動,紅霞飛上了腮邊。

     龐保、劉成沒聽真切,心下暗暗納罕,不約而同的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順公公,後者趕緊裝出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頭默念:小順子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鄭楨強迫自己鎮定,狠狠的剜了秦林一眼,然後也側過了頭,挑釁的道:“秦督主後悔了?要不要試一試?”

     不愧為奸妃,心腸夠狠,臉皮也夠厚。

     秦林訕訕一笑。隨口打個哈哈扯了過去。

     “哼,換做永寧,你必定不是這般了!”鄭楨輕鬆之餘,又隱隱有些失落,和淡淡的酸味兒。

     她重新坐正了身子,淡淡的道:“秦督主休要瞞我,難道你就沒有外廷勢力了麼?本宮聽說過,你有個把兄叫做張公魚,和申閣老有些首尾,跟趙錦趙都堂的關係也不錯。另外新任的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那位文壇領袖,你也和他有些瓜葛。”

     看來鄭楨對秦林下了不少功夫,知道他的事情挺多的,秦林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臉上露出苦笑,心頭卻有點兒小得意,至少她不知道藏得更深的耿家兄弟。

     “娘娘差矣!”秦林非常堅決的搖了搖頭,“張公魚現在外任,做著山西巡撫,對朝政鞭長莫及;申閣老本來就對陛下有求必應,不會反對娘娘之事,但此人滑不溜手,要他真正出力卻也為難;趙錦心學嫡傳,是位正人君子,雖和我相善,卻不可能贊成廢長立幼;王世貞也要顧忌一世文名,況且年紀高邁,敲敲邊鼓還差不多,衝鋒陷陣就不行了。”

     鄭楨沉默,權衡著利弊得失。此事關係甚大,即使她心思機敏,也一時間難以取捨。

     順公公、龐保、劉成更是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心中同時浮現出一個念頭:今天這件事傳揚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顆人頭落地!誰但凡嘴邊漏出半句風聲,就自個兒抹脖子上吊吧。

     秦林笑盈盈的看著鄭楨,非常篤定的等待著答案。

     他和鄭楨想廢長立幼,這是陰謀,但要求鄭楨提供相應的幫助,則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因為鄭楨只有個草包哥哥鄭國泰,除了秦林就別無選擇。

     說實話,明朝的外戚看似享盡榮華富貴,實則權勢有限,像鄭國泰這個國舅爺吧,莫說他大草包一個,就算是飽讀詩書才高八斗禮賢下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照樣沒有幾個正兒八經的文官會鳥他。

     在這方面,秦林都比鄭國泰優勢大多了,大明朝廠衛系統出過紀綱、錢寧,另外還有王振、劉瑾、魏忠賢的閹黨,話說秦林執掌東廠,勉強也能算個特殊的閹黨吧~~

     良久,鄭楨咬了咬牙關:“即使是本宮,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就讓陛下回心轉意……督主所謀,咱們從長計議,倒是現在這一關怎麼過去,你須得幫我。”

     畢竟萬曆春秋正盛,不管真腎虛假腎虛,一時半會兒絕對死不了,同時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年紀都非常幼小,儲君的爭奪大可在未來的十年中慢慢進行。

     倒是顧憲成那道奏章太過誅心,居然要鄭楨催請萬曆早立太子,以全賢妃之名,以釋天下之疑。

     如果鄭楨不同意,那就擺明了以親兒子奪嫡的野心,相當於赤膊上陣了,再說什麼賢妃只叫做笑話;但要是真的這麼做,那真是比讓她死還難受,而且假裝勸一下萬曆,並不真的冊立皇長子朱常洵,別人又可以說她不是真心實意。

     總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秦林沒有急著回答,稍作沉吟。

     鄭楨以為他在猶豫,忙道:“督主放心,你我二人彼此心照,你先助我渡過難關,我不僅助督主達成心願,就是方才所提之事,將來也必有效驗!”

     她是真著急了。

     “我是在想怎麼做才最合適……”秦林摸了摸下巴,忽然咧嘴一笑:“有了!”

     秦林舉起拴在腰間的一塊玉佩,當年李太后所賜,允許他隨時可以到慈寧宮面聖。

     為今之計,別的辦法或多或少都有弊病,倒是可以打打老太后的主意。

     ……

     這天一大早,秦林搖搖晃晃的來到紫禁城。

     朱翊鈞裝病,取消了早朝,盡忠職守的官員還到午門這邊來轉一圈,是那些平時就恨不得逃班的,就正好藉此溜號。午門廣場兩邊的朝房裡頭沒幾個人,廣場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小貓小狗兩三隻。

     這些官員看到秦督主的時候,全都啼笑皆非:只見東廠督主、新鮮熱辣的武昌伯,胸前抱著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吭哧吭哧直喘氣,滿頭都在流汗。

     劉守有正巧在朝房裡頭,他是絕不會放過這樣機會的,快步走出來,促狹的道:“秦伯爺這是到哪裡去?許多錦盒,想必是裝的禮物吧。 ”

     “雲南帶的土儀,餌塊、乳扇、地參、松茸、火腿,”秦林憨厚的笑著。

     切~~劉守有撇撇嘴,什麼玩意兒,你這是把太后當鄉下老太婆呢?再說了,現在李太后青燈古佛,再不是當年幾可垂簾聽政的觀音李娘娘,去見她也沒得多大意思。

     眾官員嘻嘻哈哈一陣笑,還有人暗地裡鄙視,秦林這廝,經常出醜露乖,偏偏做到東廠督主,還封了世襲伯爵,真是莫名其妙!

     ……

     慈寧宮,早已不復當年的繁盛氣象,太監宮女們百無聊賴的站著,東一堆西一堆的閒聊解悶,雖然宮室依舊,那心氣兒卻大變了樣。服侍的主子是遙制朝政的觀音李娘娘,還是青燈古佛常相伴的老太后,那能一個樣嗎?

     宮中,佈置得像一座尼姑庵,一尊金佛前面,李太后跌坐蒲團,雙目半睜半閉,口中念念有詞。她現在不過四十多歲,鬢角就已生出許多白髮,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

     永寧公主朱堯媖隨侍在旁,見母親這個樣子,不禁有些心酸,暗暗抱怨皇兄萬曆太不近人情。

     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進來,神色有些古怪:“稟、稟太后娘娘,武昌伯秦林求見。”

     哦?李太后睜開眼睛,納罕道:“我這里許久沒人來,他這個炙手可熱的伯爵,還記著哀家?”

     永寧小臉上露出喜色,踮著腳尖往宮外看,就看到了一座移動的禮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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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2 01:02:49
一零六三章 秦林講故事

     不僅李太后和永寧母女倆,還有慈寧宮的所有太監宮女,同時看到了令他們很久之後想起來,仍然會啼笑皆非的一幕:高高堆疊起來的禮物盒子,遮住了來人的整個上半身,以至於他要稍稍側過身子才能看清腳下的路,顯得狼狽而滑稽——偏偏這位親自搬東西的爺不是別人,正是東廠督主,新晉的武昌伯秦林!

     “這、這是怎麼說?”李太后死灰般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站起來扶著永寧的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永寧,你、你看這個秦林……哈哈,快、快去幫幫他吧!”

     或許李太后說的幫幫他,是叫太監宮女們搭把手,可永寧聽到這句就應了一聲,自己小步跑到秦林身邊,替他拿下最上面的幾隻盒子,露出了他的臉。

     此時此刻的秦督主,一張臉通紅,滿頭汗水嘩啦啦直淌,偏還咧開嘴衝著永寧笑了笑。

     兩人眼神兒一碰,長公主芳心怦怦直跳,如受驚的小鹿一般,躲躲閃閃的垂下了目光。

     “咦~~秦姐夫抱這麼多禮物來,莫不是來提親的?我該怎麼辦呢?母后面前豈不羞死?他可什麼都做得出來呀……唉,永寧啊永寧,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永寧清秀的瓜子臉浮出,兩腮浮現出動人的紅暈。

     她多麼希望秦林是來提親的呀,只稍稍想一想,就激動得快要暈過去了。

     可惜,就算秦林膽子生毛,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他把禮物抱到慈寧宮裡頭,然後給李太后行禮請安。

     李太后非常高興,笑呵呵的道:“秦姑爺恁地實誠,就算有禮物給哀家,著人帶來就是了嘛。看看累成什麼樣子了?滿頭滿臉都是汗!”

     永寧忙不迭的從胸前取出一方手帕遞給秦林,秦林呵呵一笑,接過來擦了擦汗。看看手帕上沾滿自己的汗水,也不好再還給永寧這麼個小姑娘了,乾脆胡亂塞在懷裡。

     李太后詫異的看了看永寧,這個女兒生性害羞,見了陌生的小太監都緊張得說不出話,怎麼這會兒倒敢親手遞手帕給秦林?難道他們經常見面?哦,因徐辛夷的緣故,想必是見過面的。

     太后娘娘還不知道,適景園秦林痛打鄭國泰的時候,永寧也在場呢!又柔弱又害羞的乖乖女,貌似被徐辛夷和秦林帶壞了,嘿嘿嘿……

     永寧遞手帕時沒想許多,自然而然的就拿了出去。等到母后看過來,才發覺不妥,頭也不敢抬一下,一雙妙目緊緊盯著自己腳尖兒。

     李太后倒沒有想得太多,畢竟她出身小門小戶,家裡規矩沒那麼嚴,又為生計所迫,從小就在外面到處亂跑的。

     “秦姑爺,你這大包小包的,是給哀家送的什麼禮物啊?”李太后心情不錯,本來送禮不作興當面問是什麼的。但秦林被她視作親厚子侄輩,自然不拘小節。

     秦林解開縛盒子的綢帶:“餌塊、乳扇、松茸、火腿,都是雲南的土特產,不值什麼,也就是廠臣到雲南走了一趟,略帶些禮物回來分送親戚們,取個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的意思。”

     原來不是提親……永寧心中有些失望。

     李太后什麼禮物都收到過,但恐怕這樣一份禮物,真真是絕無僅有的。

     慈寧宮的太監和宮女們忍俊不禁,暗道秦伯爺好村,娘娘雖然不像以前拿大權,好歹也是當朝太后,當今天子的生母,你送些鄉下土儀,把她當鄉下老太太麼?

     殊不知李太后先是一愣,接著就哈哈大笑:“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秦姑爺你倒是臉皮厚,這句本是哀家想說的,被你搶先了……好、好,哀家就收了你這份情義吧。”

     人的心境,往往隨環境而變化,想當年權勢煊赫時,李太后在張居正馮保手上,收的是金佛、玉觀音,秦林拿一堆土特產過來,李太后只會莫名其妙。

     現在就不同了,李太后不再掌權,青燈古佛常相伴,張居正死、馮保發配,別的真正掌權的達官顯貴,又怕太后這邊走得太勤要遭萬曆疑忌——你們是不是想學馮保和張居正啊?除了自家親戚武清侯一家,偶爾還有個徐辛夷,李太后的客人就少得很了,慈寧宮幾乎門可羅雀。

     浮華過去,塵埃落定,李太后的心境也返璞歸真,太監宮女們其實沒想錯,這位太后娘娘的心態,確實越來越接近普通農家老太太了。

     她看著秦林的目光充滿慈祥,白皙的臉上不多的皺紋舒展開來:“秦姑爺能來看哀家,就很不錯了,禮物甚麼的無所謂,金子銀子是能吃還是能穿?唉,當初那麼多趨炎附勢之徒,如今看來只秦姑爺是好人,哀家在佛菩薩面前替你多念幾卷經,叫佛爺保佑你吧!”

     永寧的羞赧已消退不少,情知再露出馬腳就要被母后瞧破了,就故作正常,搖了搖她的手臂:“母后,你忘了,上次那法王說過,秦姐夫是護法韋陀降世呢,天生就有佛菩薩保佑,還稀罕你念經?”

     你這小妮子!李太后伸手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哂笑之餘又有些遺憾,這個女兒最漂亮最靦腆,卻年方二八就守瞭望門寡。雖然收回了婚書,算不得已嫁,但名聲已經傳揚出去,要覓得個稱心如意的夫婿,又談何容易?

     又看了看秦林,心下略微不滿:你咋就那麼早結親了呢?否則倒是一樁好親事。

     秦林察言觀色何等厲害,看到李太后那埋怨的表情,心頭就明白了三分,可此刻也只能裝傻充愣,抖了抖衣袖,笑道:“長公主差矣,就算微臣是護法韋陀,可娘娘是九蓮菩薩呀,念的經文自是與眾不同。看看,微臣做到伯爵,想來必是娘娘替微臣念過了經的。”

     李太后樂得合不攏嘴,“再沒有秦姑爺這般能說會道的了,好、好。哀家就再多替你念幾卷經文,保你將來做到侯爵。不,國公才好哩!”

     永寧垂著一雙妙目,偶爾才敢朝秦林一瞥,在陷入暗戀的乖乖女心目中。情郎是那麼的完美,看,母后大概一年到頭,都沒有今天笑得這麼多,這麼開心吧?

     李太后和秦林說說笑笑,永寧時不時插一兩句,慈寧宮頓時變得熱熱鬧鬧,連宮女和太監的情緒都跟著高了起來,前前後後的端茶遞水小心服侍。暗想李太后是不問世事了,但秦督主年紀輕輕就做到伯爵,又掌東廠,在他老人家面前露個臉,將來或許會有好處的。

     正在興頭上,兩個宮女慌慌張張的進來,神情頗為緊張,跪下稟道:“啟奏太后娘娘,儲秀宮鄭氏偕皇次子來恭請聖安。”

     “她來給哀家請安?”李太后滿臉疑惑,“黃鼠狼給雞拜年”幾乎衝口慾出。

     鄭楨千方百計想要把王恭妃生的皇長子朱常洛弄死,王恭妃是個沒用的,全靠李太后和王皇后保著朱常洛。鄭楨才沒有如願以償。

     由此一來,鄭楨自然記恨上李太后和王皇后了,王皇后相當於打入冷宮,如今也翻不起什麼大浪,唯獨李太后是萬曆的生身母親,鄭楨再怎麼受寵,也還拿她沒有辦法。

     但是,除了年節之外,要鄭楨主動到李太后這裡請安就難了,她不是推身體有病,就是說朱常洵出了毛病要照顧,推三阻四的不肯來。而李太后也乾脆眼不見心不煩,時不時派人去接朱常洵過來玩一下,鄭楨不來就算了。

     就這樣,鄭楨還逢冷天說朱常洵吹不得風,遇熱天又說曬不得太陽,扣著兒子不讓去奶奶,弄得李太后無可奈何——孫子畢竟在他親媽手上,奶奶始終隔著一層,要計較起來,倒顯得自己理虧了。

     今兒是什麼風,一大早把鄭楨娘兒倆吹了過來?

     非但李太后納罕,慈寧宮的太監宮女們也疑惑不定,不過都還趨奉鄭楨,個個臉上堆滿了笑,衝這對母子點頭哈腰,鄭娘娘可不像李太后吃齋念佛,惹到她,那是要倒大霉的!

     李太后端坐蒲團不動,把婆婆的架子端的很足,她也約略也聽到了一點兒風聲,鄭楨想搞廢長立幼,被外廷文官罵得很厲害——哼,罵得好!

     永寧則有點害怕,不由自主的往秦林身邊靠了靠,尋思那天秦姐夫在適景園痛打鄭國泰,自己也在場,鄭娘娘莫不是來母后這裡告狀的?

     誰知鄭楨並不進宮室,就在慈寧宮外的台階下,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然後把兒子朱常洵也扯得跪下。

     李太后眉頭一剔,永寧同樣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鄭楨這是唱的哪齣戲。

     “娘、娘,你這是做什麼?”朱常洵看到母親臉色陰沉,本能的感覺不妙,掙扎著想爬起來。

     鄭楨狠狠按著兒子,抬頭衝著慈寧宮中大聲道:“太后娘娘明鑑,近來為國本爭得內外紛紛擾擾,實為陛下因皇子年幼不知其賢愚,故未曾立儲君,外間卻有疑臣妾者,有罪臣妾者。臣妾與皇次子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然懇請陛下無果,只得跪請太后降旨,催陛下早立太子!”

     什麼? !李太后和永寧面面相覷,鄭楨想廢長立幼,把親生的皇次子朱常洵推上儲君之位,這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天這是吹了什麼風,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李太后本能的往窗外看了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秦姑爺見多識廣,你怎麼看?”

     “此事必有蹊蹺。”秦林思忖著道。

     李太后點點頭,永寧也滿懷疑惑,不但如此,就連宮女太監們也打心眼裡不相信,鄭楨從來爭強好勝不肯讓人,從小小宮女直到現在專寵六宮,又生了陛下最寵愛的皇次子朱常洵,她會主動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那可是未來幾十年的無上權勢,將來的皇帝寶座和太后位置呀!

     就算白痴,也不可能認為鄭楨是真心的。

     “太后若不答應,臣妾就和皇次子跪在這裡不起來了!”鄭楨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順手把朱常洵掐了一把,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立馬哇哇大哭。

     媳婦雖然不待見,孫子卻是嫡親的,李太后立馬被攪得心煩意亂,忙問秦林:“秦姑爺,哀家方寸已亂,此事究竟如何?”

     唔~~秦林稍作沉吟,“太子乃國本,微臣不經深思熟慮不敢置喙。不過微臣有個故事,可以說給太后聽聽。”

     永寧情不自禁的把秦林白了一眼,平時姐夫講故事,她是最喜歡聽的,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李太后卻曉得秦林絕不會無的放矢,就讓他說來聽聽。

     “微臣在瓊州認得了海瑞海筆架,海筆架給微臣講過他當年審斷的一個案子。”秦林裝出一邊回憶,一邊講述的樣子,“從前有個富翁,到四十多歲還沒兒子,只有個獨養女兒,就招了贅婿在家,哪曉得五十歲上又生了小兒子,五年後富翁病重,就立下遺囑,你們猜怎麼著?”

     秦林賣了個關子,太監宮女們沒反應過來,倒是永寧從桌上端了碗茶遞給他,不僅李太后聽得仔細,可能她自己也沒注意到,這碗茶是她喝過的。

     秦林喝茶潤了潤喉嚨,又道:“富翁的遺囑,說贅婿功勞很大,把八成財產分給他,只留二成遺產給親生兒子,找來親朋故舊作證,又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不近人情!”李太后撇撇嘴,這個時代通行的道德標準,是把大部分財產留給嫡派子孫,而不是什麼贅婿。

     秦林笑了:“所以十多年後,海筆架按臨當地,當年的幼子就告上了衙門,你們猜海筆架怎麼判?”

     李太后想了想:“雖然不近人情,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沒有別的證據,只能按原來定的分吧?”

     永寧也點點頭,看來只能如此了。

     “非也非也!”秦林搖搖頭:“雖然沒有別的證據,但海筆架查到這個贅婿為人陰狠狡詐,於是把八成財產判給了富翁的親生兒子,說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正是富翁聰明之處。但凡他做什麼佈局,想把大部分財產留給兒子,恐怕這小兒子早被贅婿想辦法弄死了,哪兒還能長大來海筆架面前告狀?”

     “你是說……”李太后突然倒抽一口涼氣,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瞅了瞅外面跪著的鄭楨,心有餘悸的拍了拍心口:“虧得秦姑爺提醒,哀家差點上了她的當!”

     李太后年紀漸大,如同那位富翁,皇長子朱常洛離長大成人還有十多年,恰似富翁的幼子,鄭楨陰險毒辣,不就是故事中的贅婿嗎?如果現在就立儲,恐怕她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什麼都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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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7 16:16:46
一零六四章 跟紅頂白

     多虧秦林的提醒,李太后識破了鄭貴妃以退為進、包藏禍心的陰謀,她對秦林千恩萬謝,說多虧他才沒有鑄成彌天大錯,否則自己年紀漸老,皇長子卻遠未成年,要是鄭楨破釜沉舟做出什麼來,那就悔之晚矣。

     到目前為止,萬曆只有朱常洛朱常洵兩個親兒子,就算鄭楨真的使出毒計殺害了朱常洛,哪怕將她千刀萬剮呢,勢必也只能立朱常洵為太子了——何況有萬曆在,要動鄭楨是千難萬難。

     “所以,這是鄭楨用計試探,如果哀家真的支持立洛兒為太子,她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對付洛兒!”李太后自己嚇自己,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和普天下任何一個聽到孫子有危險的奶奶完全相同。

     永寧也又驚又怕的咬住了手指甲,兩眼睜得大大的:“這個惡毒的女人,實在是太壞啦!兄妹倆都壞透了。”

     秦林嘿嘿壞笑,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我可什麼都沒說,只是講了個故事,你們要怎麼想,那我可管不著了。

     好在李太后思路已經到了這裡,就再不需要秦林說什麼了,她自己就想出了“妥善”的辦法:“哀家絕不能打草驚蛇,提前露出口風,只能學那聰明的富翁,先虛與委蛇,把鄭楨這惡毒女人先穩住。等到洛兒長大成人,能保護自己了,再正式冊立太子。”

     好計,不愧為母后啊!永寧崇拜的看著母親。

     好計,和我想的完全相同,秦林趕緊掐了自己一把,否則就要笑出來了。

     李太后朝永寧努了努嘴巴:“你和秦姑爺,替哀家去告訴她,太子要立嫡立長立賢,如今正宮王皇后沒有生育,並無嫡子,萬一將來她誕下嫡子呢?而且幾位皇子都還幼小,看不出誰更聰明賢能。所以,這件事就過幾年再說吧,唔,哀家知道她是一片好心。”

     到底是太后娘娘,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好一招太極推手,即使不算爐火純青,也有七八段的功力。只可惜,姦妃鄭楨就等太后這句話呢!

     ……

     秦林和永寧並肩走出,鄭楨一看秦林臉上那副壞壞的笑,就知道這廝奸計得逞,不禁鬆了口氣,肚子裡暗笑不迭:姓秦的傢伙,專會哄賺丈母娘!

     鄭楨做戲做全套,仍扯住朱常洵跪在地上,頑皮的皇次子已經不哭了,扭來扭去的掙扎想站起來。

     大庭廣眾之下要注意分寸,秦林當然不可能去拉扯鄭楨,就把朱常洵從他母親的“魔掌”下解救出來。朱常洵被嬌縱慣了,趁秦林不注意,就去摘他腰間的穿宮腰牌,誰知打錯了主意。

     秦林可不是他那草包舅舅鄭國泰,把臉一虎,有若實質的殺氣撲面而來,可憐朱常洵再調皮也只是個養在深宮的皇子,哪裡見過這等威勢,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竟愣怔著連哭都忘記了。

     另一邊,永寧伸手去扶鄭楨,鄭楨恰是個會撒潑的,兀自跪在地上,衝著慈寧宮聲淚俱下的道:“求慈聖太后降旨,促陛下早立國本。以釋天下之疑,以明臣妾心跡!”

     喂喂,你表演貌似表情誇張略微做作啊?秦林很想提醒鄭楨一下,用力過猛了。

     永寧更是膈應得不行,她沒有秦林那麼厚的臉皮、那麼深的心計,心頭不舒服,去扯鄭楨的動作便略顯僵硬,笑容也變得勉強。

     “娘娘請起來吧,母后說了,王皇嫂正當青春妙齡,還有可能誕下嫡子,娘娘的一番苦心咱們都知道了,”永寧字斟句酌的說著,生怕鄭楨察覺到什麼。

     可惜,永寧這號笨丫頭想在鄭娘娘面前掉花槍,那難度不是一般的大,鄭楨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也就不再繼續跪下去了,藉著永寧一扶順勢站起來,朝慈寧宮山呼謝恩。

     看了看永寧,鄭楨壞笑著咬了咬牙齒,你是怕我呢,還是恨我呢?哼哼,只怕你將來還得謝我呢!

     秦林皺了皺眉,從鄭楨的目光中看出她不懷好意,永寧這麼個小姑子,又礙著你什麼了?

     哼!鄭楨撇撇嘴。

     她帶著兒子朱常洵進慈寧宮謝恩,裝出一副患得患失,隱隱間又有所期待的表情,似乎有什麼重大的決定遲疑未決,滿腹疑惑似的。

     這個女人果然動了歹心!李太后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暗暗對秦林感激不盡,要不是他那個故事,說不定就被鄭楨試探出來了。

     ……

     當天,慈聖李太后頒下懿旨,極力讚歎鄭楨鄭貴妃賢良淑德,有謙讓恭敬之心,實為內廷嬪妃之表率,但立國本之事,須得講究立嫡立長立賢,現在並無嫡子,兩位皇子尚且年幼無知,無從分辨賢能,所以暫時不冊立太子,儲君之位大可從長計議。

     李太后雖然沒有多大權柄了,這道懿旨卻是兒子萬曆皇帝朱翊鈞求之不得的,而且,歷朝歷代的太后娘娘在立儲的問題上都有比較特殊的發言權,李太后站出來為孫兒說話,說的內容又入情入理,別人再難找到反駁的理由。

     秦林配合鄭楨來一招以退為進,果然非常厲害,顧憲成等清流文官看到太后懿旨時,全都傻了眼。

     顧憲成擠兌“賢妃”鄭楨去催請萬曆早立太子,以釋天下之疑,使鄭楨左右為難,處於最為尷尬的境地。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後竟是慈聖李太后降旨,幾乎是將冊立太子一事無限期的推遲,鄭楨賢妃之名越發牢靠,甚至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主動權。

     看,我可是和兒子一塊兒,在慈寧宮前長跪不起,求冊立朱常洛為太子的,太后娘娘要推遲此事,我有什麼辦法?

     而且,因為李太后的懿旨,文官們的調門都不得不降低三分——太后和陛下都覺得可以晚些再冊立太子,誰要繼續提這件事,必然顯得態度過於操切,那麼就有理由懷疑他急著將擁立之功攬入懷中,其實居心不良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顧憲成一封奏章把鄭楨幾乎逼到了牆角,秦林將計就計,文官們從速冊立朱常洛為太子的圖謀,同樣遭到失敗。現在該輪到餘懋學、顧憲成一干人等鬱悶了。

     這件事的幕後黑手秦林,卻得到了除文官清流之外的各方的感激,李太后多謝他那個故事,鄭楨感激他設法讓自己擺脫了窘境,就連萬曆聽到消息,“病”也好了不少,從徹底不上朝,恢復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狀態。

     爭國本的雙方,希望按祖制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的李太后、王皇后和清流文臣,試圖廢長立幼的萬曆和鄭楨,都在積蓄力量準備在下一輪較量中取得勝利。但無論是維護儒家綱常制度的文臣,還是想按照自己心意行事的萬曆和鄭楨,在此時此刻都不會預料到此事會曠日持久到什麼程度。

     時間,既不屬於萬曆和鄭楨,也不屬於自以為道義在握的清流文臣,而是站在秦林一邊。

     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道義挾制又貪圖擁立之功的文官會越陷越深,一門心思要立心愛兒子的萬曆和鄭楨同樣會越陷越深。只有秦林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管他最後立哪個,反正不是立我兒子,水攪得越混越好!”秦林得意洋洋的告訴張紫萱。

     冊立儲君被稱為國本,乃關係今後數十年政局的至關緊要之事,自以為熟諳帝王心術,其實淨扯後腿的萬曆,和那些紅口白牙所向無敵,真抓實幹一毫不會的文官們,最好把狗腦子都通通打出來。鬧個不可開交,到時候誰還來理會秦督主這位“佞臣”?

     ……

     書房之中,剛滿兩歲的秦澤安靜的把玩著秦林的金書鐵券,小手摳啊摳,試圖把“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的金字摳下來。

     要是別人見了這一幕,只怕會吃驚得合不攏嘴,這塊金書鐵券,象徵著世襲伯爵的榮華富貴。當朝天子的浩蕩皇恩,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的無上榮耀,竟然被懵懂孩童當作玩具!

     可秦林不在乎,端坐在書案後面,左手托著香腮,右手執筆替秦林批閱文牘的張紫萱也不在乎。

     開國功臣當中,有這號金書鐵券的不在少數,可有幾個能保住榮華富貴?都被朱元璋殺了個七七八八,憑這樣一塊死物就以為能與國同休戚,那隻怕夢還沒醒呢!

     刻薄寡恩的萬曆,和他祖宗一個德行,張居正死後張家的悲慘遭遇,以無可爭辯的事實說明了一切。

     在秦林和張紫萱心目中,這片瓦形狀的金書鐵券還不如一塊真正的瓦片,至少還能蓋在屋頂遮雨!

     直到聽見秦林那句帶著戲謔的“反正不是立我兒子”,張紫萱美眸中華彩一閃,將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抬頭笑道:“咦,秦兄難道不是準備扶保皇次子,將來做個擁立的頭號功臣麼?”

     “就和你爹爹江陵相公一樣?”秦林反問道。

     當年萬曆初繼位,高拱為首輔,聲稱“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隱有另立天子之意,把李太后和萬曆母子倆嚇得夠嗆,是張居正一力扶保,才讓朱翊鈞坐穩了皇位。

     最初的幾年裡,萬曆簡直將張居正視為父親一般,可後來結局如何,那也就不消說了。

     擁立朱常洵?最好的結局,也無非是做第二個張居正。何況秦林清楚的知道,無論朱常洛還是朱常洵都不是什麼好貨。

     朱常洛登基之後很快就死了,留下兩個兒子,一個喜歡做木匠,把朝政全盤交給九千歲魏忠賢,另一個性子操切,登基十七年換了五十位內閣輔臣,最後只好在煤山上吊自盡。

     朱常洵呢,就更可悲,這位福王在河南橫徵暴斂,最後被李自成抓住,加上他花園裡的梅花鹿,燴了一鍋福祿湯。

     秦林根本不屬於這個年代,他並不認為擁有皇家血脈就天然擁有統治國家的權利。要讓他擁立這兩位前途黯淡的太子候選人,好吧,這明顯不是什麼好買賣。

     當然,也許可以從小對兩位皇子施加最優秀的教育,但那有怎麼樣呢,難道萬曆不曾擁有過這個世上最好的帝師嗎?

     再想想張居正的結局,足以打消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張紫萱黯然,眼底一絲黑色的火苗閃過,正巧秦澤捧著金書鐵券在旁邊玩耍,她摸了摸兒子圓乎乎的腦袋:“秦澤,你說,兩位哥哥立哪一位? ”

     “立、立我!”秦澤奶聲奶氣的叫道。

     張紫萱的心弦悄悄繃緊了,期待著秦林的反應。

     秦林哈哈大笑,把兒子抱起來,在他嫩生生肉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好兒子,你人小心不小!”

     張紫萱笑了,笑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意味深長,良久,突然又道:“那位鄭娘娘,只怕未必會答應你的要求呢!”

     說什麼啊,好像我對鄭楨有什麼企圖似的,秦林郁悶的撓了撓頭。

     ……

     儲秀宮,鄭楨的心情也同樣愉快,顧憲成這群文官將了她一軍,結果秦林巧施妙計,反將了對方一軍,現在顧憲成只好鬱悶的閉上了嘴巴,文官們集體降低了調門。

     鄭楨堅信時間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只要太子沒有明確冊立,她就可以施展狐媚手段,對萬曆狂吹枕邊風,同時加強在內廷的控制力。

     李太后正在垂垂老去,王皇后日漸冷落,唯有她鄭貴妃,如日當中!

     “秦林這傢伙,我答應他的自然要辦到,但他提出重新任用江陵黨徒,事關重大,到底可行不可行?”

     在這件事上,鄭楨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知道萬曆有多討厭江陵黨,好吧,就算能勸陛下回心轉意——這對她來說有困難,但也並非絕無可能。問題是,秦林的謀劃只是為了擁立朱常洵登上太子之位,獲取未來的擁立之功,還是另有圖謀?

     她在朝堂政爭上或許不如申時行顧憲成等輩,但也絕對不是全然無知的。

     順公公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低聲道:“娘娘,張司禮求見。”

     張鯨?鄭楨非常吃驚,這位權閹只認得萬曆,對她一直不冷不熱,這會子來,到底是?

     片刻之後,張鯨躬身站在了儲秀宮中,他略略低著頭,顯得面孔有些陰沉,笑容卻非常諂媚,聲音也格外中聽:“老奴忠於皇上,皇上所愛,便是老奴所奉,娘娘有所圖謀,又何必假手外人?老奴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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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8 18:19:29
一零六五章 張鯨的詭計

     一乘轎子直接抬進秦府後院,下來的不是女眷,而是管領騰驤四衛的張小陽張公公,扶轎杠的竟是昔年戚家軍大將戚金。

     秦林在院子裡看花,抬起頭來沖他笑笑,戚金也點點頭就去找陸遠志和牛大力玩耍,兩人心照不宣。

     張小陽一領黑色偏衫,正是高品武職太監打扮,和以前每次看到秦林的時候,就滿臉笑呵呵的不同,這次張小陽眉宇間帶著憂愁之色,嘴唇也顯得焦乾,看來是有些著急上火。

     他下轎之後很著急的四下看看,找到秦林之後,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他袖子就叫苦:“秦督主,秦伯爺,我的親大爺,事情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有空在這裡看花!”

     “什麼事,進屋慢慢說。”秦林溫言安慰老朋友,這可是從蘄州開始的老交情了。

     張小陽隨秦林進到一處水榭,只喝了兩口水,就把茶杯重重的頓在桌子上,氣急敗壞的道:“鄭貴妃出爾反爾,本來我家叔父當初那麼照應她,也沒圖什麼回報,可她也不能恩將仇報啊!現而今張鯨那老王八賣身靠過去,鄭娘娘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竟被老王八說動,有人看見他們在儲秀宮密謀良久,出來時老王八滿面春風!”

     哦?秦林眉頭一揚,這個消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是沒想到張鯨動作這麼快,鄭楨接受得這麼乾淨利落。

     情理之中,張鯨是頭老狐狸,做到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權閹第一人,李太后下旨之事更加鞏固了鄭楨在宮中的地位,他瞧出如今的便宜,豈不上緊著貼過去?

     鄭楨受寵於萬曆,但手下沒有真正的實力,順公公和龐保劉成都有點不夠看,鄭國泰更是草包一個,他此時的投靠,便能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說白了,張鯨絕不肯坐視秦林盡收與鄭楨合作之利,他也要從中插一腳。

     而在鄭楨那邊,她的終極目標是兒子朱常洵冊立太子,自己成為皇后,將來兒子繼位便是太后。此三件事三位一體互為表裡,為了達成目標她什麼都肯做,毫無疑問,張鯨這位司禮監掌印內廷總管的投靠,對實現她的目標具有很大的好處。

     並且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總是不安全的,只依靠秦林似乎太冒險。如果能有替補的選擇,為什麼不撿起來呢?

     在現實的利益面前,鄭楨和秦林當年的交情,自然算不得什麼。

     何況,鄭楨覺得,她還能給秦林最希望得到的東西,以此作為交換,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秦林隨口將鄭楨與張鯨的心態,分析了八九不離十,“所以,鄭楨和張鯨一拍即合。朝堂之上朝秦暮楚的事情多的是,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秦林雲淡風輕,張小陽可忍不住了:“秦伯爺,您說的輕巧——拿根燈草,現在您坐穩了東廠督主,家叔在司禮監卻被張鯨壓得死死的,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家叔將東廠督主之位讓給伯爺,圖的就是守望相助啊!”

     張小陽說著說著委屈得不行,幾乎要哭出來。

     秦林大笑,將他肩膀拍了拍:“著急什麼?我秦某說的話做的事,有對不住朋友的嗎?”

     張小陽遲疑著點點頭。

     “那就行了!”秦林篤定的豎起一根手指頭:“張鯨所為,在我看只不過是自取滅亡。”

     自取滅亡?張小陽睜大眼睛,現而今的局勢,張鯨在內廷咄咄逼人,借助鄭楨的支持,他將取得更大的優勢,怎麼可能自取滅亡呢?

     張小陽心目中,快要滅亡的是自己叔侄。

     “那麼,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呢?”張小陽長揖到地:“還望秦伯爺看在老朋友份上,拉我叔侄一把。”

     秦林神秘的笑笑:“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信得過我,你現在就把騰驤四衛的職司扔掉,隨便御用監御膳房謀個閒雜差使。令叔暫且保留司禮監的位置,但要對張鯨退避三舍,暫時做個鋸了嘴的木頭人。”

     張小陽越聽越糊塗,這麼一來,豈不是全面敗退了麼?

     卻聽得秦林又道:“找我說的做,不久之後,保你叔叔做司禮監掌印。”

     “伯爺沒有開玩笑?”張小陽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又道:“不是不相信,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伯爺能告訴我原因嗎?”

     “天機不可洩露,”秦林故作高深。

     半晌之後,張小陽才狠狠一咬牙:“罷了,伯爺從來不曾虧負過朋友,小的叔侄倆就信你這回!”

     ……

     送走張小陽,秦林坐在椅子上沉思,隱隱覺得腦仁兒有點疼。鄭楨就不消說了,張鯨這老王八蛋,舊賬還沒和他算,又跳出來拉仇恨,看來是得找個機會,把他和劉守有丘橓這夥人通通幹掉。

     一雙柔萸輕輕按上了他的太陽穴,青黛今天休沐,沒有去女醫館,不知什麼時候,她站在了秦林身後,替他輕輕的揉著頭部各處穴道。

     女醫仙的小手柔軟又溫暖,找到每一處穴道,揉、點、按、掐,有輕有重,舒解著秦林的疲憊,讓他舒服得呻吟起來。

     秦林突然捉住了她的手,“剛才,你都聽到了?”

     青黛點點頭,片刻之後柔聲道:“秦哥哥,青黛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些什麼事情,也不想知道,但我曉得你是個好人,天底下少有的大好人。你做的事情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老百姓,那就行了。”

     秦林心中一股暖流湧過,青黛毫無保留的信任,無異於世間最難得的珍寶。

     不過秦林並不知道,身後女醫仙總帶三分嬰兒肥,顯得有些稚氣的面龐,忽然走吧了一下,然後露出在青黛臉蛋上很難看到的猶豫之色,彷彿絢麗的瑰寶蒙上了一層陰翳,正在按摩的小手,速度越來越慢。

     嗯?秦林不明所以的哼了一聲。

     身後的青黛忽然展顏一笑,低下頭,溫軟的唇瓣印上秦林的臉。然後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永寧這些年過得很苦,我和徐姐姐、紫萱姐姐看著都心疼呢!”

     女醫仙飄逸的長髮,一絲絲拂在秦林臉上,口中呵氣叫秦林的耳朵癢酥酥的。可剛聽完她這句話,秦林就像被電到似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你、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青黛抿著小嘴吃吃的笑。

     秦林尷尬的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你們,你們可不要誤會,要不是你徐姐姐老把永寧叫來玩,我能和她常見面嗎?嗯嗯,我看她可憐,逗逗她是有的,不過……”

     說到這裡,秦林就開始結結巴巴了。哪怕在外面滿口胡柴不打草稿,可在青黛那顆水晶般的心面前,說謊卻變得極為困難。

     “秦哥哥真笨!”青黛的唇瓣又在秦林臉上啄了啄,然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咯咯嬌笑著逃開,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秦林看著青黛窈窕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最後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我、我他娘的還真是笨!”

     哎喲餵,打太重了,秦林捂著臉呲牙咧嘴……說時遲那時快,但見白衣女俠一個箭步衝上去,纖掌輕揮。剎那間就是一股勁風撲面而來,淫賊大叫一聲不好,硬生生使出鐵板橋往後便倒……

     ……

     儲秀宮。

     順公公正在講故事,鄭楨抱著朱常洵,母子倆聽得津津有味,太監宮女們也支起了耳朵,不放過任何精彩內容,如果他們手頭有月票和推薦,肯定都投給順公公了。

     宮中生活枯燥無聊,偌大的紫禁城對於嬪妃和宮女來說,無異於超大號的監獄,所以人人都愛看戲、聽書、聽故事,以打發無聊的時間。

     順公公講的是最近京師茶樓酒店最流行的段子《白衣女俠》,說是近來京師裡頭多了位來無影去無蹤、武功高強的白衣女俠,專門懲惡揚善、鋤強扶弱。不論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還是下九門的江湖敗類,犯在她手裡一準沒個好,所以百姓感念,編成故事廣為傳揚。

     “娘、娘,我要白衣女俠嘛!”朱常洵踢騰著腳,做出拳打腳踢的動作。

     鄭楨蹙眉,哄著孩子:“那都是故事,並不是真的,娘在哪兒去給你找個白衣女俠?”

     順公公有心說並不是胡編亂造,順天府接到的案子都有不少了,捕快們沒頭蒼蠅似的滿城找,就是找不到這神出鬼沒的白衣女俠,可到底不敢反駁自家主子。

     “張司禮到!”宮外值守太監大聲通報。

     哦,鄭楨答應了一聲,自有宮女太監將朱常洵牽出去玩耍,閒雜人等一律退出,只留下順公公。

     張鯨滿面春風,近來因爭國本,萬曆對清流文臣心生厭惡,一改當初扳倒江陵黨時,極力提拔舊黨清流的態度,張鯨趁機上下其手,閹黨門徒紛紛出動,取得了不小的優勢。

     內廷這邊,因為鄭楨的支持,他同樣咄咄逼人,迫使張小陽讓出了騰驤四衛的位置,滾回了御用監。就連老對手張誠,也只好夾著尾巴做人,在司禮監做個鋸了嘴的葫蘆,不敢隨便吭聲。

     “秦林啊秦林,你一番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都做了嫁衣裳!”張鯨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紫禁城裡面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這位張司禮的耳目,秦林在李太后面前一番做作,瞞得過別人也瞞不過張鯨。是秦林讓鄭楨脫離了窘境,地位更為穩固,是秦林出主意壓制了文官,使顧憲成餘懋學降低了調門,最後卻是張鯨半空裡跳出來,伸手摘了桃子!

     如此準確的判斷形勢,如此果斷的做出決定,最終獲得了最大的收益,張鯨實在把自己佩服得不行。想到可惡的秦林這次終於吃癟,被自己狠狠踩了一頭,張司禮連做夢都想笑醒,陰惻惻的一張死人臉,看起來都活泛了許多。

     “老奴給鄭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張鯨跪下,紮紮實實的給鄭楨請安,一點水分都不帶。

     鄭楨拿捏著分寸,未語先笑:“張司禮太客氣了,快,快起來,本宮這裡你講這個做什麼?”

     “娘娘千歲,遲早母儀天下,為這六宮之主,老奴自該大禮伺候。”張鯨一本正經的說罷,才從地上爬起來。

     別看這話肉麻當有趣,倒是很對鄭楨的脾胃,她咯咯笑了幾聲:“瞧張司禮說的,好像人家處心積慮要奪正宮之位似的,這話傳揚出去,本宮可擔待不起。”

     張鯨正顏厲色的道:“誰說娘娘擔待不起?娘娘賢良淑德,又生下聰明睿智的皇次子,照老奴說,如今坤寧宮那位就該識趣,趁早自己讓了出來,免得陛下親自動手,到時候更難看!”

     “好啦好啦,張司禮這張嘴真是能說會道,烏鴉都能被你說成鳳凰!”鄭楨一笑了之,倒是有她更為關心的事情:“張司禮得償所願,本宮的心願未了,你在外朝佈置得怎樣了?”

     張鯨拱拱手:“托娘娘的福,一切順利,陛下漸漸疏遠清流文臣,餘懋學、顧憲成這夥酸丁前番受挫,氣焰大為降低,老奴已將不少忠於娘娘的人安插到合適的位置。”

     “是忠於你張司禮的人吧?”鄭楨似笑非笑的看著張鯨。

     張鯨不慌不忙的道:“老奴對陛下和娘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鄭楨點點頭:“罷了,本宮不和你磨嘴皮子,本宮為了你……很對不起秦伯爺啊!將來你可不許和他爭什麼,就是現在本宮還……”

     說到這裡,鄭楨欲言又止,畢竟在情竇初開時對秦林有過那麼一點兒朦朧的情愫,沒來及生根發芽就被斬斷,爾後又被她自己用現實的理由燒的連點渣都不剩,但在張鯨和秦林之間,自然是更傾向秦林的。

     鄭楨既招攬張鯨,又不願意因此而疏遠秦林,更不願和秦林反目成仇,問題是答應秦林的事情,也遲遲未能辦到,她擔心秦林認為自己變卦,以至徹底決裂。

     張鯨淚目,知道自己在鄭娘娘心目中的地位永遠比不過秦林,羨慕嫉妒恨之餘,禁不住心頭吶喊:不就是咱家木有小雞雞嗎?

     太監無人權啊……

     察言觀色把鄭楨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張鯨狠狠的把牙關一咬,湊過去壓低了聲音:“老奴有一策,既可讓娘娘兌現給秦伯爺的承諾,又能讓他死心塌地為娘娘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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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29 00:50:37
一零六六章 意外失蹤

     這天上午,秦林收到了一封信,土黃色的普通封套,裡面裝的卻是一張疊成方勝的金花玉版簽,娟秀的小字明顯出自女子手筆:“恭請秦將軍午後於西山善應寺一敘,圓將軍之心願,了將軍未了之塵緣”,落款是“知名不具”。

     鄭楨搗什麼鬼?秦林看到這封信,就知道出自鄭楨的手筆,如今別人都叫他伯爺、督主,只有鄭楨偶爾會叫當初相識時的稱呼,以將軍相稱。況且這手簪花小字漂亮則已,形體架構卻遠不如張紫萱的字端嚴大氣,頗有點小聰明小狡猾的味道,真是字如其人。

     拿信進來的陸遠志滿臉淫蕩的壞笑,那副猥瑣勁兒就別提了,顯然他已經拆開信看過了內容——隨便撿到什麼信都拿給秦林看,當咱們東廠督主是通政司收本章的書吏啊?自然要先檢查過。

     秦林是東廠督主,有穿宮腰牌,鄭楨在宮裡隨時都能見他,為何要約到午後去西山善應寺碰面?還說什麼圓一個心願、了一段塵緣,曖昧得無以復加啊!

     不消說,鄭娘娘春心蕩漾了。

     就連不明就裡的秦林,也在腹中思忖:莫不是鄭楨因為張鯨之事和我生分了,要用美人計來拉攏我?哼,這個女人真是的……

     難怪秦林會這麼想,鄭楨有前科嘛!

     秦督主老臉一紅,抖了抖信紙:“胖子,這封信是什麼人拿來的?”

     胖子一本正經的答道:“一個丐閹,說是有個戴斗笠的人給他十枚銅錢,讓他送到咱們大門口上的,問不出什麼有用的,那戴斗笠的傢伙也早溜了。”

     秦林想了想,吩咐道:“唔~此事再不許告訴別人!”

     胖子的小眼睛裡閃爍著八卦之光,胖臉上擠滿了猥瑣的笑容,拍著胸脯發誓:“秦哥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去會老情人。我和弟兄們嘴巴嚴實得很,絕對不洩露半個字!”

     滾粗!秦林毫不客氣的朝陸胖子屁股踢了一腳,死胖子都想到哪兒去了。

     鄭楨既然有約,無論如何還是要去一趟,秦林希望能把最近發生的事情說清楚。至少要讓鄭楨明白,她招攬張鯨的行為已經觸到了自己的底線,然後再做出某種妥協。

     朝堂政爭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長袖善舞、縱橫捭闔才是常勝不敗的真諦,在沒有拿到絕對優勢之前,秦林絕不會過早暴露自己的底牌。絲毫不肯妥協退讓,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幼稚或者色厲內荏。

     兩人一起往外走,秦林讓胖子選幾個得力的心腹弟兄跟著,不要帶太多人,雖然親衛番役都是心腹,但這種事情總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剛走到第二進花廳,就遇到徐辛夷一身猩猩紅戰袍,頭戴攢珠束髮冠,邁著兩條大長腿風風火火的走出來。

     “咦,你已經準備好了?那走吧,東華門人多眼雜的,別讓堯媖表妹等太久。”徐辛夷說著就攬住秦林的胳膊,親親熱熱的。

     呃~~秦林這才想起來,答應過徐辛夷,今天要陪她去接永寧出來玩。剛才看鄭楨那封信,只顧著想怎麼對付張鯨那老王八蛋,就把這茬儿給忘了。

     秦林略微遲疑,徐辛夷扭過頭,杏核眼眨巴眨巴。

     無論秦林帶的番役弟兄,還是徐辛夷跟的女兵,都不明就裡,唯獨陸胖子笑得直打跌:一邊是老情人,一邊是小姨妹,秦哥你選哪邊?

     秦林想了想,永寧那邊糾纏過多似乎並不是什麼好事,也許冷落她一下,她便自己揮慧劍斬情絲了呢?再說了,徐辛夷和永寧是表姐表妹,咱這姐夫老是插進去,和小姨妹算個什麼事兒?

     到底是鄭楨那邊事關大局,不得不走一趟。

     “哎呀,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秦林以手加額,做出才想起來的樣子,然後滿臉歉意:“對不起,另外有急事兒要辦,只好你自己去了。”

     切——徐辛夷撇撇嘴,有些不樂意。

     陸遠志立刻搶上,略帶三分焦急:“徐夫人,秦哥真是有要緊公務,片刻也耽誤不得,要不第二天就得血流成河、哀鴻遍野、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徐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死胖子,回頭讓阿花修理你!算了算了,秦伯爺的事情多,我耽誤你一下,就得遺禍蒼生,這可擔待不起。”徐辛夷翻了翻白眼,最終還是悻悻的放棄了讓秦林一起去的打算,帶著女兵們揚長而去。

     “秦哥,行了!”陸胖子搓搓手,動作表情活脫脫就一極力掩護兄弟去偷情的損友。

     秦林淚目,這才叫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被死胖子這麼一攪和,好像老子真是要去和鄭楨偷情似的。

     秦林一行人出府,打馬朝西山善應寺而去。

     ……

     另一邊,徐辛夷帶著女兵們直奔東華門,豐潤的嘴唇嘟得可以掛油瓶了:“哼,姓秦的好稀罕麼,還推三阻四的,明明說好了的嘛,倒好像本小姐求他似的。”

     侍劍忍不住低笑:“別人稀不稀罕姐妹們不大清楚,反正大小姐是非常稀罕的。”

     “說的也是啊?”徐辛夷呵呵笑著撓了撓頭,模樣非常嬌憨。

     眾女兵忍俊不禁,大小姐和秦督主,真是對歡喜冤家,但願她早日實現心願,和秦督主誕下麟兒吧。

     東華門外,永寧長公主朱堯媖和以前一樣裝扮成小太監等在那裡。看到徐辛夷率眾女兵前來,清秀的瓜子臉頓時笑容綻開,然後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身影,很快就發現秦林並不在其中。

     永寧把失望藏在心底,笑著迎上去,低低的叫了一聲徐表姐。

     “你姐夫那傢伙,說好了一起來又有別的事情,唉,沒辦法,說來都是替你皇兄辦事,得了個世襲罔替的伯爵,就賣命成這樣子!”不必永寧開口問,徐辛夷自己就先解釋了。她心思粗疏,永寧對秦林情根深種,張紫萱和青黛都先後看出點苗頭,唯獨她始終蒙在鼓裡。

     侍劍和眾女兵都暗笑不迭,徐大小姐這番話,看似責怪秦林,其實頗多回護,到底是向著秦督主啊!

     永寧當然不會告訴徐辛夷她多麼想見到秦林,盡量掩飾著失望之色,和表姐說說笑笑。宮中生活寂寞淒清,能和徐辛夷見見面,出來游玩一下,已經難能可貴,再加上徐大小姐天生永遠陽光燦爛,永寧的心情也漸漸陰轉晴。

     一群女人在街上閒逛,引來林林總總的目光,反正徐辛夷從來不在乎,讓永寧挎著她的胳膊,沿街的胭脂水粉店、綢緞鋪、金樓銀樓一一看過去,就算不買,看看也是好的。

     不知怎的,話題就說到了近來京中大名鼎鼎的白衣女俠,尤其永寧提到的時候,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憧憬:“聽說她相貌極美,來無影去無蹤,常穿白色衣裙,能飛天遁地,等閒江湖高手被她輕輕一掌——就這樣輕輕的,就打得那些壞人爬不起來。表姐,你在外頭走的多,知不知道這位女俠?”

     紫禁城內的生活寂寞無聊,市井故事深受從太后嬪妃到宮女的廣泛熱愛,而近來傳說最火的,就是那位懲惡揚善的白衣女俠。甚至有人說,因為她的出現,下九流的江湖人物紛紛逃離京師,連六扇門捕快都清閒了不少,成天躺在刑部衙門曬太陽捉跳蚤。

     “什麼白衣女俠啊,我看虛多實少!”徐辛夷撇撇嘴,她其實也聽說過白衣女俠的傳說,可咱們徐大小姐就自命女俠,出來個搶風頭的自然不樂。

     在大小姐心目中,這關係到江湖地位,可不能隨意相讓的。

     她這樣和永寧解釋:“江湖上俠女那是有的,但怎麼能和咱世家嫡傳的功夫比?我的武藝那是老祖宗中山王傳下來的,打遍南京十萬軍中無敵手。永寧你放心,就算有淫賊來搶你,表姐我隨便出手就打發了,用不著那勞什子的白衣女俠。”

     說著徐辛夷就嘿了一聲,拉開旗鼓擺個架勢,卻也像模像樣,逗得永寧咯咯直笑。

     徐大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愛吹牛皮,中山王徐達的功夫,傳到她身上不知道有沒有百分之一。當然,比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那自然強了許多,可充其量也就是江湖上三流好手的境界。

     打遍南京十萬大軍無敵手倒是真的,有個做魏國公、南京守備的爹爹,就算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來和她打,也鐵定甘拜下風啊。

     永寧也不知道深淺,見徐辛夷架勢拉得像模像樣,嬌呼著直拍手:“哦,表姐比白衣女俠還厲害!”

     殊不知人群中一雙眼底有冰與火交織的眸子,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隨後朱唇吐出幾聲輕笑:“大言炎炎,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哂笑變成了驚訝:“咦,有人綴著她們,還是高手……哼,秦林倒是著緊得很哪,把精兵強將都派來了。”

     這話裡頭,怎麼就帶著一股子酸味兒呢?

     徐辛夷和永寧這一對兒,對發生在身遭的一切通通懵懂無知,只顧著看京師繁華市面上的店鋪和貨物。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這個貨好那個不好,逛得個熱火朝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京師城裡最繁華熱鬧的燈市口。

     站在十字街心往四面看,北邊紗帽胡同賣的官員朝服,烏紗、圓領衫、皂靴從頭到腳應有盡有;南邊店鋪林立,多是表物和廣貨舖子,西洋東洋來的各色番貨,更有珍奇羅列;東面西面正大街,茶樓酒肆開得極多,酒招子茶幌子就在人頭頂上被風吹得只管飄。

     徐辛夷和永寧看得目不暇給,街道兩邊什麼吹糖人的捏面人兒的,精湛的技藝更叫人眼花繚亂,儘管來這裡逛過很多次,她們仍有不知從何處著眼之感。

     卻不知道,人群中若干不懷好意的目光,已經盯了她們倆好一陣子。

     “抓賊,抓賊呀!”

     突然響起來的喊叫聲,吸引了徐辛夷的注意,只見南面大街上一陣騷動,兩個獐頭鼠目的傢伙正拔腳狂奔。其中之一的手裡拎著只花布包袱,後面落下十幾二十步,衣著打扮像從鄉下來的女人邊跑邊哭:“還俺的包袱,裡面是俺婆婆的買藥救命錢! ”

     此時民風遠比後世淳樸,就算京師三教九流雜處,偷雞摸狗的多,但至少不缺見義勇為的京城爺們儿,當下就有好幾人挺身而出,想把兩個賊子攔下來。

     不料那兩個賊看似笨拙的左邊一躲、右邊一讓,就從攔截者的身側溜了過去。倒是幾個好漢子不曉得是踩到了西瓜皮還是怎麼的,驚呼著摔了個屁股墩。

     徐辛夷不驚反喜,將永寧往旁邊一推,大馬金刀的站在路當中,大聲喝道:“哪裡來的毛賊,本小姐在此,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侍劍卻隱隱覺得不對味兒,她武功見識比徐辛夷還要稍微高一點兒,已看出那兩人的身法腳步極為利落,讓開見義勇為的攔截者,並使他們摔跤的手段,似乎是上乘武功沾衣十八跌。

     還沒等她道破,那兩個賊已經衝了過來,徐辛夷拔出佩劍晃了晃,招式剛剛展開,兩個賊就一左一右從劍鋒底下滑了過去,比泥鰍還滑不溜手。

     “攔住、攔住他們!”徐辛夷舞著劍大呼小叫,讓女兵們動手,就不信兩個小毛賊還能逃得了。

     女兵們紛紛利劍出鞘,那兩個賊在劍底如魚在水中,哪怕劍光交織,就是沾不到他們衣角。

     “嗨,你們……可惜甲乙丙丁不在這裡!”徐辛夷急得直跺腳,尤其是好幾次看到劍鋒堪堪觸及,卻又被躲了開去,便想如果甲乙丙丁在這裡,以分進合擊之術,留下兩個賊應該不難。

     徐辛夷到這時候也看出門道來了:“堯媖表妹你看啊,這兩個賊其實武功不錯……咦,表妹,表妹?”

     徐大小姐目不轉睛的盯著女兵們與兩個賊打鬥,伸手往永寧剛才站的地方撈了一下,沒撈著,還以為永寧躲一邊了,又撈了兩下才回頭看。

     天哪,永寧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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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 17:43:05
一零六七章 一騎絕塵

     刷的一下,徐辛夷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兒?別嚇我,快出來!”

     可人群摩肩接踵,任她望眼欲穿,就是找不到永寧的身影。

     侍劍和女兵們錯愕之間,兩名賊人哈哈一笑,趁亂逃進了胡同里面,消失得無影無蹤。再看剛才大呼小叫抓賊的鄉下女人,同樣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徐辛夷急得直跳腳,難不成遇到拍花子了?可京師大街上,光天化日的,居然把長公主給劫走了,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情!

     “快去告訴秦林,再把曹少欽和雨化田叫來,洪揚善、馬彬,對了,徐廷輔正領兵,讓他調兵搜城……天哪!”徐辛夷急得語無倫次,恨不得立刻把京師翻過來,也要立刻找到永寧。

     人群之中,響起了一個清冷的女聲:“不愧是國公之女,累世貴冑啊,調動廠衛鷹犬如使喚家奴,嘖嘖,這氣魄就是不一樣。”

     順著這譏誚的語聲看過去,人群中站在一位白衣女子,生得相貌極美,就是身上有股子叫人不敢接近的寒氣,彷彿來自冰山之巔,挨挨擠擠的人都被這種氣質所懾,站得離開她一點距離,唯恐稍有褻瀆。

     徐辛夷的一雙杏核眼忽然睜得老大,蜜色的臉龐寫滿驚訝,指著她道:“你、你是……”

     “白衣女俠!”白霜華冷冷的道。

     她隨秦林入京,住在京師德勝門的鎮水觀音庵,秦林事務繁雜,回到家又有嬌妻幼子,自然爾不可能常來看她。白霜華閒極無聊,就在京師小試身手,撞到什麼獨行大盜、採花淫賊,通通出手打發掉,竟然聲譽鵲起,成了市裡坊間傳說的白衣女俠。

     剛才偶遇徐辛夷和永寧,聽得徐大小姐胡吹大氣,尤其是知道對方是秦林的夫人,她就暗暗冷笑,也不道破。就這麼跟在後面,看看秦林的夫人又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發現人群中藏著不少頂尖高手,白霜華也沒起疑,只當是秦林派來保護夫人和小姨妹的廠衛高手,那一刻,心下還有點兒泛酸——哼,你就那麼不著緊我嗎?

     秦林知道之後恐怕只能大哭:姐姐,你武功天下第一,還要人保護?好吧,我來“保護”你,嘿嘿嘿。

     可女子吃起醋來,那是絕對沒有道理可講的,哪怕是曾經的白蓮教主,所以她剛才去買了碗冰鎮酸梅湯喝,讓自己更酸一點。

     離開一小會兒,永寧就被劫走,白霜華本來準備和徐辛夷打個招呼,告訴她自己追過去了,但話到嘴邊就變了味兒。

     沒辦法,此刻的白姐姐,從裡到外酸得跟老陳醋似的,能有這個態度已經不錯了。

     “白衣女俠!”人群中轟的一聲炸開,好多百姓都在紛傳的白衣女俠,確實美麗得不食人間煙火,但是為什麼這位俠女的表情和動作,像是在和徐大小姐爭風吃醋?

     徐辛夷也認出了白霜華,只道她劫走了永寧,當下火冒三丈,把寶劍一橫,叱道:“妖女,快把永寧交出來!”

     白霜華一怔,面沉如水,冷笑道:“好心當做驢肝肺,秦林怎麼娶了你這個笨女人!算了,不和你一般見識,我去追永寧。”

     啊啊啊啊啊啊啊,徐辛夷蜜色的臉蛋漲得通紅,整個人幾乎爆炸,見白霜華飛身而走,便要追過去,忽然哎呀一聲叫,停住了腳步。

     女兵們不知該不該攔白霜華,正在不知所措,見狀一群人都圍上來,七手八腳的攙扶徐辛夷:“大小姐,大小姐怎麼了?”

     侍劍見徐辛夷臉色有些不好看,忙將她扶到街邊一條板凳上坐下:“大小姐,哪裡不舒服?”

     “我、我腰酸。”徐辛夷很有點不好意思,經常練武功的人,居然動動就腰酸,實在太難啟口了。

     腰酸?侍劍忽然眉頭一挑:“大小姐,你有多久沒來好事了?”

     “呃嗎,我想想,上個月就沒來吧,難道?”徐辛夷突然變得非常歡喜,就算性子再粗疏,這時候也該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恭喜大小姐!女兵們道喜之餘,一致認為剛才那位白姐姐說的沒錯,大小姐是夠笨的。

     可永寧怎麼辦呢?

     “哼,待會兒只管問秦林要人,我瞧那妖女就和他有些不清不楚的,所以劫走永寧來嚇唬我!”徐辛夷撇撇嘴,她始終認為是白霜華劫走了永寧,料想以她和秦林的關係,自然不會真的對永寧怎麼樣,所以放下了大半個心。

     ……

     同一時間,永寧長公主朱堯媖已經被點了穴道,塞進了一輛沒有任何標誌、外觀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馬車。這輛馬車先往北,再往西,在京師縱橫如棋盤的大街上拐了幾道彎兒,最後從西直門出了城,直奔西山而去。

     白霜華已經發現了馬車的蹤跡,但對手非常狡猾,也異乎尋常的強大,她遇到了很多次強有力的阻擊,以及種種令人惱火的糾纏。比如在西直門外,她甚至遇到了“恰好”訓練歸來的騰驤四衛,要不是提前改變方向,就和大軍撞了個當面。

     即使以白蓮教主的絕世神功,處理起來也非常麻煩,以至始終不能追上馬車,甚至距離越拉越遠,最後脫離了視線。她只能使用白蓮教秘傳的幾種法門,才沒有把馬車跟掉。

     馬車車廂裡,絕色少女清秀的瓜子臉掛著淚水,小鹿般清純的雙眼充滿了驚悸,對長在深宮從來沒有經歷過世道險惡的她來說,這簡直就是世上最可怕最恐怖的噩夢。平時連見個生人都會羞得滿臉通紅,竟被一夥陌生人擄到馬車上,駛向未知的目的地。可想而知,她的心中有多麼的恐懼。

     永寧委屈得想大哭一場,不,是哭都哭不出來了,她柔弱善良,連螞蟻都不敢踩死一隻,什麼人要為難這樣一位與世無爭的少女呢?

     “救命,秦姐夫救我……”昏昏沉沉之中,永寧喊著秦林的名字,這個男人曾經在白象發狂時,在馮保逞兇時,在適景園鄭國泰面前一次次的保護過她,柔弱無依的少女,早已把他視做了生命中的保護神。

     此時此刻,秦林在做什麼呢?

     ……

     永寧的保護神並不知道小姑娘已被綁架,他受鄭楨的邀約,來到西山善應寺,已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時辰。

     西山八大處是有名的遊覽勝地,另外不止香山有紅葉,這裡也有紅葉,時值秋季,漫山遍野樹葉紅如雲霞,煞是好看。可惜咱們秦林秦督主卻沒有多少欣賞美景的心思,對呱噪的老和尚也不理不睬。

     善應寺的主持老和尚聽說新晉的武昌伯秦督主前來,慌得屁顛屁顛跟著亂跑,又是介紹各個佛殿和佛像菩薩的由來,又是說某某大人曾經到此隨喜,留下詩文如何如何。

     結果就六個字,熱臉貼冷屁股,秦林根本不想聽他唧唧歪歪,直接讓陸遠志給他一百兩銀子,然後告訴他,要麼拿銀子滾蛋,要麼就請他去東廠天牢裡走一遭。

     和尚的選擇很明智。

     呼~~秦林長出一口氣,世界清淨了。

     不是他不理解老和尚的心情,是老和尚不理解他的心情,鄭楨那女人太狡猾善變,把他叫到這裡來,說什麼了結情緣,擺明了要施展美人計嘛。哼,太小看咱們秦督主了,難道秦督主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呃,雖然某些時候確實有點兒像……

     “怎麼這麼久,難道還在化妝?”秦林嘟噥著,鄭楨這也太慢了吧。當然,多等等也無所謂,後世的女孩子約會遲到一個小時都可以算準時的,人家又要描眉又要搽粉還要塗口紅刷睫毛,慢點很正常嘛。

     考慮到鄭楨身為貴妃,更慢一點也在情理之中。

     “不錯,肯定是在化妝。”陸遠志表示完全贊同秦林的說法,並且補充:“女為悅己者容,秦哥你等得越久越說明……哈哈,艷福不淺!”

     秦林斜了他一眼,什麼艷福不淺?鄭楨這女人我可不敢胡亂招惹。

     但是,張鯨這塊絆腳石必須搬掉,只是等待時機的問題,那麼就必須說服鄭楨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至少不能扯後腿。

     為了達到目的,適當妥協退讓,實現利益交換是免不了的,就像以前幫助鄭楨,也獲得了她的鼎力相助,比如那三百廷杖,就多虧了她。

     這一次,有什麼利益可以打動狡猾的鄭娘娘?

     秦林在佛寺裡面一邊走,一邊沉吟:“單純是立儲君的事情,恐怕不能說服鄭楨,畢竟張鯨掌握司禮監,外廷也有攀附他的一夥閹黨,我能給她的,他也差不太多。唔,有什麼是我有,張鯨沒有,鄭楨又能用得上的?”

     陸遠志一副同情的樣子看著秦林,目光衝著臍下三寸:“我的秦哥也,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不明擺著的嘛!”

     “死胖子,你可以圓潤的離開嗎?”秦林很“溫柔”的問道。

     我、我走,我走,胖子感覺到秦林眼神裡的殺氣,頓時矮了半截,訕笑著圓潤的離開。

     秦林趕走了陸遠志,鬱悶卻沒有消減:難道真的要咱犧牲色相?

     惡寒!

     倒不是鄭楨不夠漂亮,鄭貴妃以美色寵冠六宮,絕對不會醜了,而是這樣做違背秦林做人的原則,畢竟他是有底線的。

     “到底還是做不到徹底的無恥啊!”秦林苦笑著摸了摸鼻子。

     陸遠志又屁顛屁顛的跑了回來,不等秦林再讓他圓潤的離開,就搶先稟報,說有輛馬車,在大批便衣護衛簇擁下朝這邊過來,很有可能是鄭楨的車馬。

     哼,這麼囂張啊!秦林不以為然的笑笑。

     非經特別准許,從嬪妃到宮女都不能私自出宮,但鄭楨顯然不在此列。

     “走,咱們出去迎接貴妃娘娘吧!”秦林招招手,大步流星的朝廟門外走。

     陸遠志一邊跟上去,一邊腹誹:哼,還說沒那個意思,看現在,還不是急吼吼的呀!

     ……

     秦林剛走出廟門沒多久,那輛馬車就在眾多便衣騎士簇擁下跑了過來,秦林正準備走過去,哪知馬車並不停頓,忽的一下就從大路上開走。

     “姐夫救我!”馬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永寧因為驚嚇而有些發白的小臉,害怕得厲害,聲音打著顫兒。

     也許是綁匪的點穴手段稀鬆平常,也許是馬車顛簸讓血脈流通,在此之前永寧就發現身體漸漸能動了。

     永寧只是不諳世事,卻並不笨,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身在敵群之中,就算恢復了行動能力又濟得什麼事?所以她並沒有盲目呼救,而是把車簾子掀開一道縫兒,觀察外面的情況。

     好一群凶神惡煞的劫匪!永寧暗暗吐了吐舌頭,外面騎著馬押送她的壯漢,看起來個個都很兇惡。小姑娘只能在心中不停的祈禱,希望滿天神佛保佑,能夠遇到那個可以拯救她的人。

     虔誠的禱告真的起了作用?在經過善應寺前面大路的時候,永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秦林秦姐夫就等在廟門外,距離她還不到五丈遠!

     揉了揉眼睛,發覺自己並沒有看錯,永寧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她猛的掀開車簾,用最大的力氣呼喊著秦林的名字!

     “快追!”秦林第一時間翻身上馬,朝著馬車追過去,儘管他不明白為什麼馬車裡不是鄭楨而是永寧,甚至懷疑鄭楨也呆在馬車裡,但都不妨礙他緊緊追上。

     因為永寧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這個善良柔弱的姑娘,正處於危險之中!

     陸遠志和番役親衛們紛紛上馬,動作比秦林稍微慢了一拍,而且他們所騎的馬也沒有秦林的好,就落在了後面。

     秦林騎著踏雪烏騅馬,一騎絕塵,衝著馬車疾馳。

     匆忙間永寧並沒有被重新點上穴道,她從車窗看見秦林滿臉憂急之色,一條鞭子上下翻飛,將踏雪烏騅抽得連連嘶鳴,風馳電掣般朝自己急追而來,如飛將軍自云霄降!

     永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眼中只剩下秦林一騎絕塵的身影,瓜子臉已笑靨如花,渾然忘記了身在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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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 01:09:36
一零六八章 圈套

     時值深秋,西山地處京師西北,乃太行餘脈,山區比京城裡頭寒冷得多,空永寧的熱淚沿著清秀的面龐滾落,到頸窩已是一片冰涼。

     跨踏雪烏騅風馳電掣的秦林,更覺冰冷的勁風撲面而來,刮得臉上生疼,眼睛也被風吹得又乾又痛。可他始終睜圓了眼睛,銳利如刀鋒的目光死死釘在前面那輛馬車上!

     永寧已是癡了,苦苦暗戀的秦姐夫正朝她打馬急追,青布袍襯得郎君越發英挺,黑底紅襯裡的大氅如火雲翻飛,他緊緊咬住牙關,清朗的面容顯得越發堅毅,兩道不可動搖的目光,彷彿在說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放棄你!

     這一幕永遠銘刻在了少女的心間,她甚至忘記了身在險境,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期盼,滿懷幸福的看著秦林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突然劫持她的眾人裡頭,一名首領模樣的打聲呼哨,回頭怪聲怪氣的笑道:“秦伯爺心疼美人兒,來得好快!”

     原來他們認得秦姐夫!永寧吃了一驚,還沒等她想清楚,那首領已探頭到馬車中,咧開嘴朝她嘿嘿的笑。

     這人滿臉疙疙瘩瘩,眼睛凶光四射,笑容格外猙獰恐怖,永寧自小生在深宮,哪裡見過這等兇漢,當下驚得小臉發白,幾欲暈去。

     首領伸手就把永寧從馬車里拉了出來,打橫抱在馬背上,永寧只覺天旋地轉,一顆芳心畢剝亂跳。

     ……

     天空彤云四合,光線漸漸昏暗,正在策馬狂奔的秦林不禁心下一驚,待會兒有雨雪降下就更麻煩了,便把牙關緊咬,死死咬住那首領追上去。看看只有五六丈了,馬背上的永寧似乎只有咫尺之遙,卻見劫匪紛紛摘下鞍袋,將什麼東西嘩啦啦的往路上傾倒。

     糟糕,是鐵蒺藜!

     秦林忙把韁繩一帶,那踏雪烏騅果然神駿,一聲嘶鳴朝斜刺裡踏出幾步,在路邊的草叢中奔行,避開鐵蒺藜。

     “小心地上!”秦林只來得及回頭提醒一句,就再也無暇他顧。在路邊草地里高速奔行,一支斜著生長的茅草桿迎面而來,避讓不及狠狠抽在他肩膀上,身子一晃差點摔下馬背。

     眾親衛番役打馬跟來,陸遠志肥胖、牛大力高壯,落在了最後面,前頭是幾個身體輕捷的親衛,但他們的馬遠不如踏雪烏騅,被秦林落下了好幾十丈。沒看到敵人傾倒鐵蒺藜,秦林剛才回頭喊的那句,眾人都不明所以。

     一名親衛所乘的馬匹,忽然前腿往旁邊一拐,身子橫著斜倒了下去。那親衛猝不及防幾乎被馬壓住,虧得他反應非常快,在馬兒倒下的瞬間雙手猛的按向鞍韉,身子朝斜刺裡飛起,又雙足在馬背上用力一踏,空中翻了個筋斗落在旁邊。

     馬兒咚的一下重重摔倒,頃刻間筋斷骨折,一時片刻不得就死,掙扎著發出艾艾的嘶鳴。親衛喘息未定,方才真是使出了平生的藝業才沒被馬壓住,否則不死也得重傷。

     餘下的親衛小心翼翼的躲避著鐵蒺藜,或者乾脆像秦林那樣,打馬下到路旁的草叢裡。

     這些親衛所乘的馬匹雖然不錯,但趕踏雪烏騅這種千里駒就頗有不如了,無論是在大路上小心躲避鐵蒺藜,還是乾脆走進草叢,速度都慢了許多,漸漸離前面的秦林越來越遠。

     前方,秦林也知道弟兄們被落在了後面,可他只往後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曾回頭。

     誠然,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丈夫能審時度勢,有很多古人云告訴人們應該怎麼取捨。但秦林只知道一點,如果就此放棄,怎麼面對永寧期盼的雙眼?

     前面那伙騎士還在七嘴八舌的怪笑:“了不得,秦伯爺追來啦!”

     “秦督主赤手格像天下無敵,咱們如何是好?”

     “風緊,扯呼!”

     看看前頭到了個三岔路口,首領又是一聲呼哨,馬車和七八名騎士繼續向前,自己則抱著永寧,和另外的手下拐上了小路。

     秦林眉頭大皺:鄭楨在搞什麼鬼?或者說,另有深意……

     那首領所乘的也是寶馬名駒,雖然多馱了一人,畢竟永寧嬌軀輕盈,加上他們不斷的朝路上撒鐵蒺藜,逼得秦林時不時控馬躲避,便遲遲未能追上,始終保持二三十丈的距離。

     每到一處路口,對方必分道而行,秦林知道這是為了迷惑後面追來的親衛番役,想方設法讓自己落單,但形格勢禁之下也別無他法,只能一路追下去。

     雙方你追我趕,半個時辰朝北面跑了好幾十里,深入京師西北面的山區,沿途越來越人煙稀少——今天房價每平米好幾萬的海澱區,明代只是京郊埋葬太監的墳地,再往西北走個幾十里,有多荒涼便可想而知。

     這時候敵人也從各條岔路陸續跑散,只剩下劫持永寧的首領,秦林只盯住永寧,在後面緊追不捨。

     ……

     此刻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半空飄落,一前一後兩騎,頭頂、肩頭和胸前都落上了晶瑩的雪花,也落到秦林焦乾的嘴唇,冰冰涼涼,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沒有手下幫忙撒鐵蒺藜,首領所乘的馬畢竟多馱了一人,漸漸被秦林追及,咱們秦督主也不多話,從腰間拔出掣電槍,朝首領背心瞄準,臨扣動扳機卻又猶豫起來:他神槍百發百中,一槍擊出便能叫敵人翻身落馬,可馬兒還在疾馳,永寧豈不更加危險?

     “好個有情有義的秦伯爺!”首領似乎早料到了,回頭桀桀怪笑,轉過身來悄悄從懷裡取出一枚淡黃色的藥丸,捏開永寧的嘴巴讓她服下,又將取出一隻小瓷瓶,將瓶中粉末灑在她的衣襟上。

     永寧昏昏沉沉,全然不知對方的舉動,秦林被對方的身體遮住視野,同樣不明所以。

     前面有座樺樹林,葉片落掉顯得光禿禿的,道路在樹林邊拐了個彎兒。

     首領突然縱馬朝樹林奔去,速度漸漸降低,覷得一處窪地積了許多枯枝敗葉,便將永寧從馬背上拋落!

     秦林大驚,卻見永寧如一片花瓣般又輕又穩的落在地面,原來那首領手法獨到,用得一手好陰勁兒,又選了片枯枝敗葉多的地方,像軟墊似的托住永寧,半點不曾受傷。

     “秦伯爺,哈哈哈,我可沒傷你的小美人。”那首領在數十步外朝著秦林拱拱手:“替鄭娘娘帶個話兒,督主所思所想,正可趁此了結一段心願!”

     “念你不曾傷她,饒你一命!”秦林抬手一槍,電光火石間,首領身子一晃,口中發出悶哼,肩膀處鮮血浸出。

     不曾想秦林槍法如此了得,這人倒也硬氣,白著臉兒道聲謝,打馬飛也似的去了。

     秦林下馬,心頭哭笑不得,原來不是鄭楨親自出馬使美人計,而是把永寧送到自己懷裡——真是豈有此理,我如果要永寧,機會多的是,還要你鄭娘娘沒事獻殷勤!

     呃……什麼叫機會多的是?秦林把自己臉輕輕拍了一下,警告自己不准胡思亂想。

     女人怕身體出軌,男人怕思想出軌。

     永寧本已嚇得昏昏沉沉,最後從馬背拋落更是受驚過度,此刻躺在枯葉之間,晶瑩的雪花片片飄落,在她清秀白皙的瓜子臉上慢慢融化,睫毛微微顫抖,胸前輕輕起伏,恍如睡美人般,美得動人心魄。

     “要吻醒她嗎?”秦林訕笑著摸了摸鼻子。

     秦林將永寧輕輕扶抱起來,替她掐人中,揉太陽穴,按摩身體恢復血脈暢通,一番舞弄之後,永寧漸漸恢復知覺,慢慢睜開了眼睛。如小鹿般濕漉漉的雙眸,倒映出秦林微笑的臉。

     “秦、秦姐夫,我已經死了嗎?”永寧唇瓣微張,聲音輕柔得如同春風拂過水面。

     秦林笑笑:“你死沒死,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死,不信你摸摸看。”

     永寧抬起手輕輕摸了摸秦林的臉,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溫度,少女不好意思的笑了。

     “走吧,下雪了,那邊有座小土房子,過去躲躲風。”秦林將永寧攙扶起來,這個小姨妹身體嬌弱,這麼冷的天,又驚又嚇的跑了好幾十里地,吹了一路的風,再受涼那可不是玩的。

     永寧嫩臉微紅,因為秦林攙扶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觸到嬌軀,少女的身體是如此的敏感,羞得不可抑止,可在馬背上顛簸已久,身子都軟麻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就在樺樹林的邊緣有座土房子,看起來廢棄已久了,秦林攙扶著永寧一步步走過去,感覺少女溫軟的身軀緊緊依偎,溫軟如鴿的胸脯在胳膊上挨挨擠擠,頓時有些心猿意馬,情不自禁的舔了舔被風吹得焦乾的嘴唇。

     永寧芳心如同鹿撞,秦林的呼吸也越來越粗重,緊緊依偎著的身體,能感覺到對方越來越快的心跳。

     等走進那間土房時,永寧嚶嚀一聲,軟軟的斜倚在牆上,清純的眸子變得媚眼如絲。

     秦林同樣心如擂鼓,好在靈臺尚有一絲清明,突然把舌尖一咬,刺痛中清醒過來:“不好,快離開,這是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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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 01:09:55
一零六九章 金蟬脫殼

     劫持永寧的疙瘩臉首領,騎著馬朝北面疾行了好幾里路,此時天色昏暗,漫天雪花飄飄,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馬蹄印跡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遮蓋。

     走到這裡,早已看不見那處樺樹林,他突然奸笑一聲:“天助我也!”

     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這麼早,來得這麼大,正好方便行事,豈不是老天爺相助麼?

     疙瘩臉轉而打馬折返東南,馬兒將落雪踏得如瓊漿碎玉般四散紛飛,不多時就來到了樺樹林東南邊兩三里外一座小土崗。

     這裡向陽的南坡草叢茂盛,雖已枯黃,草叢尚有齊腰深,疙瘩臉縱馬走近,那草叢裡就有人站起來招呼:“褚指揮,標下們在這裡。”

     那褚指揮名叫褚泰來,乃是勇士營的一員坐營官,在騰驤四衛掛了正三品指揮使銜。

     騰驤四衛直屬御馬監,是內廷宦官掌握的一支精銳,又優中選優,遴選出四衛營和勇士營,號為“選鋒”,以備隨駕宿衛扈從、防奸禦侮。其中勇士營的地位又高於四衛營,傳說中那些替權閹效犬馬之勞、助紂為虐的大內高手,便盡在勇士營中。

     褚泰來身為坐營官,便是大內高手的首領,也是內廷頭號權閹、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在勇士營和騰驤四衛的親信!

     他笑著跳下馬,用馬鞭指著幾名手下:“猴崽子們,倒會藏得很,連褚爺我都看走了眼。”

     幾名手下頭頂和肩膀都是積了一層雪,聞言訕笑道:“張司禮交待下來的事情,弟兄們總要小心幾分,褚大哥,點子進套了麼?”

     身為宿衛扈從、防奸禦侮的大內高手,竟在司禮監掌印太監指使下劫持了長公主,實在駭人聽聞,也難怪這幾人心頭惴惴,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

     褚泰來呵呵大笑:“猴崽子們,怕個什麼來?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點子還帶著個嬌滴滴的美人兒,這才叫做插翅難逃呢!”

     幾名手下頓時諛詞如潮:“張司禮運籌帷幄,褚大哥神勇無敵,自然手到擒來!”

     褚泰來神色傲然,此次張鯨張司禮出手,自然不同凡響,怎麼可能只有草叢中埋伏的小貓小狗三兩隻?除了跟他一起引走秦林,並從岔路走掉,將陸遠誌等親衛引入歧途的那些人之外,像這處草叢中的佈置,遠近足有二十三處,方圓幾十里內,已是天羅地網!

     想那秦林,多半已經在土屋內和永寧公主寬衣解帶了吧,哼哼,且叫他落得快活一場,待會兒好乖乖入彀,看他將來還不死心塌地聽命於張司禮?淫辱長公主的罪名,那可是多少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褚泰來朝土屋的方向看了看,漫天大雪紛飛遮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但想想方圓數十里四面八方都伏設暗哨,秦林又帶著個嬌滴滴的永寧公主,兩人還中了玉女縱情丹和烈陽和合散,難道此刻還能飛到天上去?

     等他們生米煮成熟飯吧,且叫那秦伯爺落得一場快活!

     褚泰來陰笑兩聲,臉色又轉冷下來:“今天的事情,各位都曉得其中厲害,但凡走漏半個字出去,張司禮是何等手段也不消本官再說!”

     眾勇士營高手唯唯連聲,他們都是張鯨的心腹,替他幹了不少不可告人的勾當,但聽褚泰來如此鄭重其事,便都心中一凜。

     劫持公主,陷害秦林,成事固然是大功一件,張司禮重重有賞,但要是出了問題,可不只人頭不保呢!

     幾人額角微微見汗,重新貓腰蹲在了草叢中,如此大雪天也不敢點火取暖,饒是武功不俗,也個個凍得夠嗆,心頭不禁埋怨:說是栽贓陷害秦督主,可他在土屋里和嬌滴滴的公主顛鸞倒鳳,咱們卻在雪地裡喝風,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

     ……

     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如此羨慕嫉妒恨,搞得自己空虛寂寞冷,因為秦林並沒有禽獸,而是禽獸不如了。

     永寧媚眼如絲,嬌軀漸漸變得火熱,看著暗戀情郎的眼神越來越熾烈之時,秦林突然伸手從窗外撈了一把雪,塞進了這位長公主的領口!

     火熱的嬌軀被冰冷的雪球這麼一激,頓時永寧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迷春藥點燃的熱力消散若干,猝不及防的驚嚇,更讓她清醒大半。

     接著就是羞慚無地,她根本不知道剛才是中了春藥,只知道頭一次向暗戀的秦姐夫敞開心扉,甚至投懷送抱,卻遭到了這樣不加掩飾的拒絕和羞辱,真比殺了她還要難受百倍。

     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精緻的臉龐滑落,永寧瓜子臉發白,雙眸不敢看秦林,簡直羞憤欲死。

     情況緊急,秦林也沒得別的法子,也不知道敵人潛伏的距離遠近,是不是就在左近監視,只得一把將永寧攬入懷中。

     難道……永寧的芳心又開始撲通亂跳,伏在秦林寬闊的胸前,腦中一片混沌。

     “笨蛋,姐夫不是不喜歡你,剛才這是敵人使的奸計,咱們不能上當!”秦林附在永寧耳邊,低聲給她解釋。

     秦林雖然修煉周易參同契,容易引動慾念,可也不至於在剛剛那種情況下。永寧的情況就更可疑了,這位公主深閨幼稚,臉皮又嫩又薄,怎麼可能主動向秦林投懷送抱?各種表現,明明是中了春藥!

     鄭楨將永寧送來並不稀奇,不過想想那伙騎士故意把他引得落單,又使出這等手段,結論已經呼之欲出:他們設了個美人局,等秦林自己跳進去。

     試想淫辱長公主是何等重罪,如果秦林在這里和永寧有了一夜之歡,便被對方抓住把柄,今後就只能俯首帖耳就其範圍!

     這件事鄭楨是知情者,但應該不是主謀,真正的幕後主使多半是張鯨!

     方才想明白這一點,秦林剎那間遍體冷汗浸出,如火如沸的慾念消散無蹤,當機立斷朝永寧領口塞進去一隻雪球,使兩人都清醒過來。

     永寧被心上人擁在懷中,聽說自己竟然成了誘秦林入彀的香餌,頓時小臉兒通紅,羞得趴在秦林肩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咱們走,不能留在這裡了!”秦林下定決心,在永寧耳邊低聲道:“牽著我的手。”

     永寧迷迷糊糊的伸出手,被秦林一把握在掌心,頓覺她的手心有些冰涼。

     仔細觀察,發現至少附近並沒有敵人監視——大概是怕被秦林發現吧,暗哨都離得比較遠。

     秦林牽著永寧的小手,貓著腰跨出房門,正好看見踏雪烏騅還在房側,頓時大喜。剛才扶永寧過來,這匹聰明的馬兒也跟來了。

     秦林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片刻之後,雪中傳來踏踏的馬蹄聲,但見天地間如幕布飄飛的大雪之中,神駒躍然而出,朦朦朧朧可見馬背上伏著兩道身影。

     ……

     “不好,點子逃了!”

     離土屋子最近的暗哨,最先發現了異狀,他們一邊用呼哨向同伴們傳訊告警,一邊施展輕功,朝著秦林逃走的方向急追下去。踏雪烏騅是千里駒,奔行飛快,眾人被大雪遮住視線,只能順著馬蹄聲追,卻看不到馬兒在哪裡了。

     很快小土崗子上的褚泰來等人接到了消息,全都叫一聲苦:秦督主啊秦督主,您不在房里和永寧公主春宵一刻,卻到處亂跑個什麼?害咱們陪你喝風!這大雪天的,帶個嬌滴滴、風都能吹倒的公主,還怕你能跑到天上去?

     褚泰來立刻翻身上馬,朝呼哨聲傳來的方向急追,眾高手紛紛牽出藏在土崗後面的馬匹,緊緊跟在他後面。

     “跟上去,秦林馬馱著兩個人,跑不快!”褚泰來很有把握的給手下鼓氣。

     就算秦林騎的踏雪烏騅是千里駒,從西山跑到這裡體力也消耗不少了,又是兩人共乘,無論如何也跑不過這邊的生力軍吧。

     “我的娘誒,褚指揮你說的輕巧拿根燈草!”追在最前面的幾個大內高手暗暗叫苦,因為前面那踏雪烏騅快得像飛,看不見它的身影,但能聽到鼓點般的馬蹄聲又急又密!

     褚泰來大聲下令:“包抄,讓前面的包抄過來!”

     方圓幾十里佈設了許多暗哨,互相呼哨傳訊,前面就有兩撥人聞聲而動,迅速朝著這邊圍攏。

     哪曉得那踏雪烏騅極為靈性,竟從兩撥人之間插了過去,兩邊的大內高手都只能看到風雪中一騎閃過,蹄聲漸行漸遠。

     這麼快!褚泰來快要聽不到馬蹄聲了,沒想到這馬跑得如許快,急得他心焦冒火:“前面的弟兄仔細了,放走一人,滿門抄斬!”

     又有兩道暗哨包抄過來,這次他們小心翼翼的朝著馬蹄聲的方向前進,並且相互間只拉開幾個馬身的距離。

     幾番圍追堵截,即使以踏雪烏騅之神駿,也漸漸落了下風,被眾高手從四面八方圍攏,已能較為清晰的看見它的身影了。

     突然褚泰來神色大變:“糟糕,上當了!”

     馬背上哪裡有人?只是用乾草紮成人形,外面罩著秦林那件大氅,風雪中看不分明,就像兩個人騎在馬背上。

     怪不得它跑這麼快,原來一個人都沒有馱!

     褚泰來一干人立刻丟下馬兒不管,打馬返身,那踏雪烏騅在他們身後噅兒噅兒的叫,咧開馬嘴露出兩排牙齒,像極了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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