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1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0 01:05:51
一零九零章 未敢言敗

     賞雪雅集因攪擾不歡而散,眾位武勳貴戚和清流文臣回到京師之後,無不切齒痛罵權閹亂政、緹騎橫行。不管是勳貴還是文官,與其說他們激於義憤,不如說是利益受到觸動之後的強烈反彈。

     作為一個成功的大太監,張鯨和歷史上的許多前輩一樣貪財如命,所以他在京城裡開設了許多當舖、錢莊、銀樓,打著皇莊的旗號做起霸王買賣,這就與同樣熱衷於經營產業的勳戚們頗多衝突。

     再說,張鯨不僅自己貪財,還要私下應奉欲壑難填的當今天子萬曆皇帝,將賄銀送入內庫——這也是他近年來聖眷不衰的獨到法門,所以張司禮一則開銷大,二來嘛又仗著背後還有位萬曆,長期以來的吃相未免太難看些。

     朝堂傾軋從來權第一、財第二,如果是在平時,雙方各讓一步,面子上也就糊弄過去了。

     最近因為絲綢之路的開通,作為京杭大運河北端終點、華北商貿中心的京師,市面越發繁榮,張鯨為代表的內廷宦官與武勳貴戚在商業上的衝突越發激烈。

     偏偏絲綢之路受秦林把持,他要站出來和張鯨為難,武勳貴戚們該如何選邊站,那簡直再明顯不過了,更何況還有個成國公頂在最前頭,怕什麼?

     成國公府第二進花廳,京師勳貴濟濟一堂,定國公、武清侯、各家侯府伯府幾乎都有掌權之人在座。

     武清侯府的老國舅李高,面紅耳赤的噴著唾沫星子:“固耐張鯨這廝可惡,我家在西華門外的綢緞生意,就被勇士營的人屢次前來攪擾。哼,一介家奴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連老太后的面子都不給了麼?”

     李高是市井出身,說話直截了當不來彎彎繞,倒是很合勳貴們的口味,一下子就激起了共鳴,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聲討張鯨——其實就是聲討萬曆皇帝,只不過不好拿在檯面上說。

     成國公朱應楨屢屢頷首微笑,又向客位的秦林投去友善的目光,他的府邸從當年的門可羅雀,到現在門庭若市,都是拜秦林所賜。

     秦林微笑不語,看著勳貴們聲討張鯨,更像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眼神沒有聚焦在任何一點,而是投向了無限遠方……

     明朝走到嘉靖萬曆年間,勳貴與皇帝的利益已經有了很大的分歧,內廷權閹作為皇權的附屬,必然與勳貴存在矛盾。發展到後來,要麼就是天啟年間的魏忠賢九千歲,要不就是崇禎年間國庫空得跑老鼠,建奴和流寇打得天下稀爛,可勳貴們愣是不肯掏腰包勞軍、助餉。

          李高為首的這些勳貴,也無非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無所謂是非對錯,萬曆和張鯨貪財好貨,難道李高等輩不勞而獲就理所當然?

     五峰海商富可敵國,可金櫻姬和她屬下的海商們風裡來浪裡去,整日不是與驚濤駭浪搏鬥,就是和海盜和西洋殖民者浴血廝殺;漕幫財雄勢大,但從田七爺到掌櫃帳房再到縴夫和碼頭苦力,哪個不是辛苦經營?

     就連秦林所獲財富,也是他領著弟兄們出生入死,開拓海貿、抵定漠北、復興絲綢之路,用智慧和血汗換來的!

     無論萬曆、張鯨還是這群勳貴,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落。這樣好事情連咱們秦督主做夢都夢不到呢。

     中石油都沒他們牛啊!

     現在勳貴們義憤填膺的指責張鯨,隱隱透著慫恿秦林替他們出頭的意思。可誰又知道目光深邃的秦伯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咳咳,朱應楨見秦林遲遲未曾搭腔,乾咳兩聲,雙手虛虛往下一壓:“諸位,諸位,聽朱某一言。吾輩為天家親眷、帝王之友,張鯨不過一閹奴而已,焉能容他肆意凌虐?秦伯爺手段高明,也是吾輩中人,如今的局勢,以本國公看,還須請他出面與老閹奴周旋一二!”

     秦林已獲封武昌伯,也算是勳貴中的一員了。

     李高立刻叫道:“對,咱們都聽秦伯爺的。”

     “姑丈神機妙算,小侄馬首是瞻!”徐廷輔很瀟灑的拱拱手。

     更多的武勳貴戚,紛紛表示這次都聽秦林的——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明知道其實是秦林要對付張鯨,但他們都說得好像自己受了很大委屈,求著秦林來主持公道。

     “好說,好說,”秦林這才像剛剛回過神來似的,笑著點頭應承……

     ……

     粉牆青瓦,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嶙峋峭拔,正是地道的蘇州名園。然而房頂積雪皚皚,屋簷冰棱滴水,掉光葉子的樹枝上冰雪晶瑩,又透著一派北國風光。

     此正是原籍蘇州的當朝首輔申時行申老先生,位列朝綱、執掌中樞,寓居在京師的宅邸,當朝宰相家!

     萬曆朝先後三任首輔,張居正大權在握、獨斷專行,張四維城府深沉、為人刻板,申老先生卻瀟灑隨性得多,在家並不曾戴忠靖冠、著燕服,而是青棉袍、浩然巾、腰繫玄色絲絛,儼然江南富家翁。

     或許,他這輩子就想平平安安的做上幾年首輔,然後退休回老家做個江南富家翁吧!

     申時行屏退了丫環僕人,獨自在花園的涼亭裡靜靜的坐著,桌上一隻紅泥小火爐煨著熱騰騰的茶水,他摩挲著已經起了厚厚包漿的爐身,若有所思。

     腳步踩踏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朝這邊過來。申時行並不回頭,不咸不淡的道:“秦伯爺登門,老夫有失遠迎,不知伯爺有何見教?”

     話裡話外透著股生分,申時行已加左柱國,正一品文官,秦林的武昌伯則是超品,論理在左柱國之上,但誰會讓當朝首輔遠迎,又給當朝首輔見教?

     他才不管申時行的軟釘子,毫不客氣的坐在了老先生的對面,看看桌上放著兩隻茶杯,就微微一笑,自己拿過茶壺,先替申時行斟了一杯,然後給自己也斟了杯茶。

     “老先生好自在!好像朝中並不曾有權閹橫行,好像從沒聽說那國本之爭,好像這萬里江山一片昇平,好像咱們大明朝永遠蒸蒸日上!”秦林聲音越來越大,臉上帶著冷笑:“申汝默申老先生,你也曾是江陵黨中人,你也曾輔佐張江陵厲行新政,你也曾轟轟烈烈做過一場,如今還在首輔位置上,萬里江山大有可為,何苦擺出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嘴臉!”

     申時行一怔,他知道秦林和張鯨的爭鬥,料想秦林此來必定是要說服他對付張鯨,甚至連說辭都已經猜到了——張鯨司禮監權勢高熾,侵奪閣臣之權,是以申閣老當與秦伯爺同仇敵愾。

     哪有那麼簡單?申時行想好了不知多少種應對的說辭。

     可他萬萬沒想到,秦林見面就不念舊日香火情,劈頭蓋臉把他這當朝首輔訓了一頓!

     秦林說話聲音頗大,北風吹著遠遠傳開,稍遠處幾個侍立的丫環僕人,臉上頓時變色,萬沒想到有人會到當朝首輔的家裡,指著鼻子將他一頓罵!

     申時行養氣功夫的確不錯,老先生學唐朝宰相婁師德,頗有唾面自乾的本事,並不衝秦林發火,而是苦笑道:“秦賢侄啊秦賢侄,你罵得對,罵得對!哈哈,勸老夫振作,令岳張江陵當年不曾振作麼?勸愚叔做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呵呵,江陵相公還不夠轟轟烈烈?賢侄欲用激將法,愚叔唯有一笑!”

     這才是申時行的心裡話!張居正新政,張四維舊黨,最終結局如何?這大明朝就容不下正兒八經做事的人!申時行跟在張居正身邊,幫助他力推新政,後來又屈服於張四維,到他自己做首輔,早把這朝廷看得透透的了,管他什麼新政不新政,管他什麼國本不國本!

     申時行本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張居正的結局,已經讓他寒透了心,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只想著盡量明哲保身。

     不過秦林一席話,已將他說得心中略有激盪,又回想起當年張居正的提攜,稱呼上不知不覺改成了賢侄愚叔。畢竟,申時行還是念舊的,不像張四維全無心肝。

     秦林看著申時行,口中冷笑連連:“申老先生!身為首輔,滿朝仰望,若還不振作一番,萬曆中興自成夢幻泡影,將來史書上無非為老先生記一筆,'其相業無咎無譽,然上下恬熙,法紀漸不振'而已!”

     申時行嘴角抽動兩下,最後頹然嘆了口氣,世上最不好聽的話,那就是真話,申時行並不笨,他的所作所為將來史書上如何評價,自己心頭有數。

     突然他將茶碗重重頓在桌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連聲冷笑道:“好,好,賢侄是要愚叔做屈原嗎?舉世皆醉我獨醒,力挽傾頹、救此日漸沉淪之世,那就是與整個天下為敵!以當年的張太岳、江陵黨都做不到,你要愚叔如何?這世上又有誰做得到?”

     秦林緩緩的站起身來,目光炯炯的直視著申時行:“秦某九年前自蘄州始,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開絲綢之路、平南疆不臣,滿朝皆謗,舉世皆敵,步步荊棘……然至今未敢言敗!”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2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1 00:51:11
一零九一章 長袖善舞

     申老先生要對張司禮動手了!

     成國公朱應楨在適景園舉辦的迎春文會,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欣然而至,人們就知道當朝首輔、少師中極殿大學士左柱國申時行,已經對司禮監掌印張鯨忍無可忍。

     萬曆年間官場風氣奢靡,迎春文會算不得什麼,高拱高閣老當年就經常在家裡設宴,與同僚通宵達旦的飲宴。朱應楨極好賓客,不知多少次舉辦這樣的文會,京中文人雅士多有與會者,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舉辦文會,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間也。

     武勳貴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張鯨鬧翻,朱應楨舉辦文會召請京師士林文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陳尚象、任讓官職不大,但他倆身份非同尋常,申時行申老先生最親近的得意門生!

     與會的文官們互相交換著眼神,接下來該怎麼站隊,心頭自有一番盤算。

     果不其然,文會的話題從一開始就不是傷春悲秋扭捏作態,詩詞沒正兒八經的做兩首,話題倒是越來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應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當頭炮:“權閹橫行、緹騎四出,錦衣劉都督阿附閹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肆意橫行,將一場賞雪雅集變作鬧劇,又豈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輩士大夫!天子腳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吾輩正人君子寧不愧殺!”

     宋應昌生得方面紫髯,顧盼之間威嚴如神,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文人雅士們齊聲附和,紛紛表示與閹豎不共戴天。

     劉廷蘭用力揮舞袍袖,大聲疾呼:“權閹與姦妃勾結,欲蠱惑聖聰、行廢長立幼之事,將來挾擁立之功,便是他專擅朝政之肇端!當日賞雪雅集,乃效法秦趙高指鹿為馬之故智,欲以勢壓抑勳戚與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靈在上,豈有此事?天厭之、天厭之!”

     因為宋應昌已經痛斥了權閹縱容緹騎橫行,劉廷蘭便把此事進一步和國本之爭聯繫起來,心頭則想著當日那兩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盤算什麼時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倆買過來做個妾室——料想秦伯爺如此地位,所謀者朝堂大局,兩個小女子而已,總不會不答應吧?

     虧得劉廷蘭還美美的做著意淫白日夢,要是他知道兩個小女子之一是魔教當代教主,怕不嚇得魂飛魄散,直接把小雞雞割了去做閹黨……

     不過劉廷蘭將劉守有率錦衣緹騎擾亂賞雪雅集,與國本之爭聯繫起來,附會為張鯨試探、壓制朝中反對派系的舉動,倒是紮紮實實說到了士林君子們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冊立之後鮮少被廢,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繼位成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團便從擁立太子、教導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個過程中攫取政治權利。

     比如高拱為裕王府講官,待到裕王變成隆慶帝,他順理成章出任首輔;張居正則是萬曆帝的老師,等到朱翊鈞繼位,誰還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輔少師張先生”抗衡?

     出於維護儒家綱常,在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爭中,整個文官集團幾乎不加選擇的站在了皇長子一邊。

     如果鄭楨和張鯨廢長立幼圖謀得逞,朱常洵繼位之後,內廷宦官的權力必然加強,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們如何自處?

     更何況,廢長立幼的行為,已經不止於權力之爭,而是違背了文官們堅持的儒家道統,動搖和損害了整個文官集團的根基。

     本來張鯨是準備好了,逮住白蓮教主之後藉王皇后之手對付秦林、鄭楨,他再轉而擁戴皇長子朱常洛,這樣既不得罪萬曆,又安撫了文官集團。可文官們並不知道這茬,張鯨在事敗之後,更不敢宣之於口啊!

     頓時群情激奮,眾口一詞的痛斥張鯨、劉守有,誰說文官斯文?此時不乏性情激越之輩,說到面紅耳赤的程度,還要奮袖出臂,設若張鯨本人在這裡,怕不被亂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與同僚下棋,支棱著耳朵聽眾人說話,他應朱應楨之邀赴會,本想替盟友劉守有、也間接替張鯨辯解兩句。可開始看到陳尚象、任讓的出現,便打定主意觀望一下,此時見這般情勢,趕緊把腦袋一縮,假裝專心下棋,連個屁都不敢放。

     監察御史江東之以噴人聞名朝野,從來最沉不住氣,在人群中狂噴唾沫星子,火力全開:“綱常倒置,閹豎橫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這就去伏闕上書,懇求陛下誅戮閹豎,遠逐姦妃,冊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響應。

     此時此刻還保持冷靜的,也許只有被譽為清流文膽的顧憲成,他並沒有急著附和朋友們,而是皺著眉頭思忖。

     “且慢!”顧憲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學,然後又聚攏了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等朋友,這才壓低聲音道:“姦妃與秦賊相善,前番故意做戲,錦衣武臣提督東廠居然封拜武昌伯,實乃國朝異數!成國公與秦林頗有些首尾,賞雪雅集上劉守有帶緹騎前來,或許另有別情。二虎相爭,吾輩大可作壁上觀,收漁人之利……張鯨閹豎固然可惡,秦林奸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說顧憲成不愧為將來的東林黨魁首,這番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

     可惜沒人信!

     “叔時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東之撇撇嘴,“近來東廠蟄伏,倒是緹騎四出,秦林已經封伯,官至超品大員,武臣極矣,他還能有什麼心思?倒是張鯨內結姦妃,欲廢長立幼,做第二個馮保,真乃國朝之大蠹,吾輩之公敵也!”

     劉廷蘭也點頭稱是:“對啊,顧兄以前說姦妃與秦賊做戲,現在看看,他們到底還是生分了。哼,什麼禮敬功臣的賢妃?惺惺作態而已,到後來還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謂黨爭,即一邊稱是,另一邊不論青紅皂白鐵定說非,鄭楨蠱惑聖聰欲行廢長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奸妃。這樣一個姦妃居然不計較兄長鄭國泰被打,這種以德報怨的行為,士林君子捫心自問,連自己都不見得能做到,偏偏鄭楨能做到,這不讓人心裡添堵嗎?

     所以與其說賢妃效法楚王絕纓會,他們寧肯相信鄭楨只是暫時隱忍,其實心底怨恨秦林——而後來這兩位越發顯得生分,更印證了這個判斷。

     在文官們眼中,與姦妃緊密勾結、欲做第二個馮保的正是張鯨張司禮,秦林都得往後退了。

     老實說,秦林以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國朝異數,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還沒有權閹更容易拉仇恨。權閹有王振、劉瑾、汪直、馮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錢寧,影響不可與諸位閹黨公公相比,另外還是正德皇帝那奇葩當政,才有武臣佞幸的……

     ……

     文會的組織者朱應楨始終不曾直抒胸臆,端著酒杯輕搖緩步,與眾位來賓寒暄說笑,順帶將他們的議論盡數收入耳中。

     越聽越是佩服秦林,虧得伯爺把進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準,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擺出副平生心願已了,從此坐享榮華富貴的架勢,又和鄭娘娘鬧了生分,儼然再不管國本之爭,讓急於進取的張司禮沖在了最前頭。

     “背後為秦伯爺籌謀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張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應楨在心頭默默讚歎著,又慶幸自己交到了秦林這樣一位朋友,從門可羅雀到如今的高朋滿座,雖離爺爺當年的榮光還差著不少,比之當初剛襲爵時的寒涼,已經天地懸隔。

     聽得諸位文臣義憤填膺,他站上適景園中間的亭子,雙手略往下壓了壓,朗聲道:“應楨受朝中攻訐,諸位先生肯與會交遊,應楨感激不盡!翌日朝堂之上自有公論,還請諸位先生縱情放達,多做詩詞應景,勿負了冬去春來的好辰光!”

     眾官哈哈大笑,一起舉杯:“閹黨攻訐國公爺,吾輩當為國公爺辯白,此時且謀一醉!”

     張鯨指使麾下閹黨,御史王純璞、給事中張銘楨上書說朱應楨交結匪類,又重提追奪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議。可笑眾文官上次力推此議,這次卻堅定不移的站在了朱應楨這邊。

     此一時彼一時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乃朝爭之常態耳。

     眾文官也懂得朱應楨的意思,他身為世襲武功勳貴,按制不得乾預九卿事,在他所辦的文會上最好點到即止,如果就這麼攪鬧出去,直接去叩闕上書,朱應楨恐怕會有麻煩。

     所以,朱應楨只提自己被攻訐,文官們也只說替他辯白,不再朝著張鯨開火。

     宋應昌大聲道:“眾位不必集於一時,天台先生耿在倫(耿定向字在倫、人稱天台先生)已奉詔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東山,端正剛嚴不容奸邪,不日便要抵京,到時候請天台先生出面,咱們同做仗馬之鳴!今日且開懷痛飲,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賓客們再次舉杯痛飲。

     身為主人的朱應楨酒到杯乾,不一會兒便喝得醉眼惺忪,朦朧間有家將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然後攙扶他朝角門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裡。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3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2 23:39:26
一零九二章 久別重逢

     朱應楨看見秦林的一瞬間,酒醒了四五成,掙脫兩名家將的攙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隨意的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來越長袖善舞了,不錯不錯,開朗點,笑一個……這樣就對了,想來先定襄王在天有靈,也會頗覺欣慰吧。 ”

     朱應楨還帶著幾分酒勁兒,咧開嘴傻乎乎的笑起來,當年陰鬱、膽小怕事的年輕人,現在總算有了點朝氣蓬勃的樣子。

     秦林不禁莞爾,朱應楨這個朋友還是很不錯的,剛到京師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贈。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換成後世的房地產廣告啊,鐵定是“京城一環內絕版尊享奢華豪宅,距承天門步行不到五分鐘,北望紫禁之巔,笑看京華煙雲! ”

     如果說朱應楨最開始贈送宅邸的舉動,還有趨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麼後來和秦林聯手,經歷種種波折,雙方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現在更作為秦林在京師最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為他聯絡勳貴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對勳貴集團,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聯絡,她是南京魏國公之女,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親關係,又性格開朗、手面豪闊,倒也頗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長徐老爺子這個當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後來的頭號紹興師爺,也足夠長袖善舞,極能縱橫捭闔。

     現在徐文長遠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懷六甲,諸事就有許多不便,秦林著意培養孫承宗和徐光啟,但這兩位只有秀才身份,年紀太輕、聲名未顯,暫時還不夠分量。

     朱應楨既是根正苗紅的成國公,響噹噹的頭號勳貴,歷年來又謹慎小心,名聲非常好,性好附庸風雅,和京師的一班兒文學之臣還算談得來,自然成為了秦林聯絡各方的代言人。

     對這種廣通聲氣、四方響應的局面,朱應楨本人也樂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爺爺朱希忠那樣紅極一時,至少也能在京師朝野略為展佈風雲雷雨,比起困坐府中當個混吃等死的空頭國公,實在要好太多。

     更何況,秦林年紀輕輕便到了這般地步,焉知將來不會更進一步?朱應楨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儘管他私下想想,覺得這種可能性不算太大,已經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提督東廠,再升,總不會去做司禮監掌印啊!

     不過,將來的事,誰說得準?朱應楨心底隱隱有所期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秦林又抓住朱應楨的胳膊,用力搖了搖:“這幾天辛苦了,來人,給你們國公爺弄碗醒酒湯!哈哈哈,再過三五日,朝中就會勝負分曉,張鯨那王八蛋,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黃安三耿之首,曾攻訐權傾一時的奸相嚴嵩,從而聲名鵲起,後來在福建巡撫任上多有建樹,又著《冰玉堂語錄》、《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碩輔寶鑑要覽》、《四庫總目》,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推,已是眾望所歸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薊遼總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實則秦林夾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師成功激起了勳貴和文臣集團對張鯨的不滿,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計劃的最後一環。這位天台先生沿途馳書門生故吏和余懋學等清流至交好友,聯絡佈置、多方籌謀,即將挾海濱風雷之勢,萬里北上長驅入京,在外朝發動攻訐張鯨的驚濤駭浪,必將這權閹一舉擊倒!

     饒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時心情頗佳,在同盟兼好友朱應楨面前,便約略透了點口風。

     朱應楨大約是喝多了,這會兒後勁又湧上來,大著舌頭含含糊糊的應了兩聲,沒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張鯨,倒是聽清楚了醒酒湯,把手一擺: “我沒醉,秦兄,咱們去群芳閣再、再擺台花酒,好好高樂一場……”

     秦林眉頭皺了皺:“非常時候,還是不要了罷,須防備有人狗急跳牆。”

     可朱應楨的興致非常高,模糊不清的嘟噥了幾句,又回過頭,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舉杯高聲道:“今日之會,有名花卻無美人,算不得高樂,不如同去群芳閣,醇酒美人為長夜飲!”

     劉廷蘭、江東之立刻眼睛發光:“群芳閣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腳裹的,嘖嘖嘖……”

     明朝原本規定官員可以請妓女宴飲,但不能留宿青樓,不過萬曆年間世風奢靡,誰還管得了那麼多?終日在勾欄瓦舍流連忘返的官員,可不止一個兩個,尤其是文人輩,最為自命風流,提到青樓楚館,十個有八個是眼睛都變綠了的。

     酸翰林、窮給諫、吃光當盡都老爺,靠著微薄的俸祿和沒個準數的冰炭節敬,家裡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時都過得相當節省,這會兒有家財萬貫的成國公當冤大頭請大夥兒往青樓走走,何樂而不為呢?

     當下一呼百應,眾位官員齊聲喝彩。

     秦林在角門底下看得直搖頭,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們,實在有趣得很,但也無法阻止朱應楨了,大夥兒都興致勃勃的,忒也敗興。

     想了想,招呼陸遠志和牛大力,跟著朱應楨同去。

     ……

     群芳閣在南城宣武門外大街,離城門不算遠,門口高高的挑著四隻大紅燈籠,底下七八個反穿羊羔皮襖子的大漢,一個個凶神惡煞好似門神,兩名油頭粉面的龜奴卻滿臉堆笑,見人就點頭哈腰口稱爺,賽如你養的龜孫子。

     根本不必朱應楨親自上前,成國公府的管家先過去招呼,兩名龜奴立刻喜形於色,一溜小跑過來,跪著給朱應楨見禮,畢恭畢敬的延請眾位貴客入內,笑得臉都爛了:“新到幾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個頂個的絕色,國公爺大駕光臨,正可揀選可意的梳攏。”

     朱應楨醉眼惺忪的倒也罷了,後面好幾位文官就心癢難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餓鬼啊……

     龜奴又說要清場,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趕出去,好方便國公爺的貴客們。

     朱應楨謹慎,擺手說不必,這京師裡頭藏龍臥虎,龜奴是趨奉成國公,但沒必要趕走別的客人,惹出無謂的麻煩。

     龜奴也就隨口一說,群芳閣的場地大著呢,今天又不是什麼喜慶日子,客人並不多,連諸位大人先生帶來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閣主樓是內外兩進、雙層天井的格局,朱應楨和貴客們在裡邊廳上落座,國公府和賓客們跟來的有頭有臉的管家坐在外間吃酒,至於尋常的小廝、馬夫、護院,兩邊巷子裡蹲著,酒肉管飽。

     秦林和陸遠志、牛大力也跟了進去,不想被文官們瞧見,就在外頭撿了副座頭,反正穿著家常便衣。

     群芳閣的人還道他們是哪家的管事呢,兩個徐娘半老、已經過氣的妓女過來搭訕,看意思似乎瞧上秦林這眼睛特別亮、嘴邊總是賊忒兮兮壞笑的小白臉了。咱們秦伯爺好不容易把她們打發走,滿臉的鬱悶,陸胖子和牛大力強忍住笑,臉都憋得通紅。

     內裡的待遇自有不同,環繞朱應楨和眾官的鶯鶯燕燕,個個年輕貌美,身段婀娜多姿,非是外間那些殘花敗柳可比。

     像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酸翰林、窮給諫,此時已覺身在人間天上,飄飄然兩腋風生,劉廷蘭出身福建漳浦富家,是見過世面的,立刻把桌子一拍,假作生氣的訓斥老鴇:“這位媽媽,是何道理!國公爺在此,如何讓這些庸脂俗粉來搪塞?聞得有新到清倌人,何不叫出來獻藝?”

     “是、是老身糊塗了。”老鴇連忙賠笑道歉,然後將手拍了三下。

     只聽得絲竹之聲一變,曲調婉轉如泣如訴,二樓正面三間房相繼打開,顯出三位美人。

     左邊一位細眉彎眼,皮膚雪白,唇邊一點美人痣,小巧玲瓏的身段頗為可愛;右邊一位容長身段,神情似顰非顰含情脈脈,都是絕佳的美人。

     可正中間一位剛剛露出真容,廳上眾人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個連呼吸都摒住了。

     劉廷蘭兩眼發直,將手中折扇一拍,不由自主的吟道:“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老鴇見眾人反應,就知道這棵搖錢樹將會為自己帶來數不清的財富,她舉起宮扇掩口直笑:“小娘子姓杜,行十,名喚杜嬍,今年大同府的花魁,剛到京師獻藝的清倌人,還望各位老爺多多憐惜……”

     比花解語,比玉生香,杜嬍盈盈欲泣的秋波輕輕流轉,不知勾去了多少魂兒,卻見她忽然掩口呀的一聲低呼,視線停在了一道記憶中銘刻已久的身影上。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4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01:32:40
一零九三章 相見不相識

     風陵渡那位救了弟弟十一郎性命的好心人!

     杜嬍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幼小的弟弟得了要命的絞腸痧,疼得死去活來,可愛的小臉蠟黃蠟黃,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子,像一隻生病的小狗兒似的,可憐兮兮的賴在母親和姐姐的懷裡。偏偏少師府的惡奴與百姓爭渡,被堵在風陵渡南岸不能過河求醫,父母焦急萬分,雙雙以頭搶地,卻絲毫打動不了那些狠心的狗腿子。

     天空密云不雨,黃河濁浪滾滾,杜嬍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讓她眼中的整個世界,顯得那麼的陰暗、冰冷。

     直到他出現。

     素昧平生,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低頭衝著她展露的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燦爛,瞬間便驅散了女孩心頭的陰霾……

     他教訓了囂張跋扈的少師府惡奴,讓百姓趕在前頭通過渡口,還一直把弟弟送到範一帖醫館,及時得到救治,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了十一郎的生命。

     送弟弟渡過黃河時,他負手立於船頭,腳下黃河濁浪滾滾,身上衣袂凌空飄飛,抿著的嘴唇令神色顯得分外堅毅,如閃電、如寶劍、如火焰的目光,一瞬間就撕裂了濃濃的雨幕,刺破了籠罩世界的黑暗!

     杜嬍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可惜,年輕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施恩不圖報,自始至終沒有吐露自己的姓名,年幼的杜嬍在慌亂和心情激蕩之下,只記得他身邊的胖子是什麼醫館的學徒,姓陸。

     其後命運顛沛流離,杜嬍被少師府賣入大同府青樓,不久之後聽說少師府敗落,有位包龍圖再世、狄仁傑復生的欽差秦太保,乃是當朝頭一個清官,天降下來救山西百姓的,先用御賜龍頭鍘斬了張允齡,又上奏朝廷抄了少師府,百姓盡皆歡呼雀躍。

     杜嬍雖不能離開青樓,仇總算報了大半,私下想想那位鐵面無私的秦太保,大概生得面如鍋底、眉心一抹彎月,和戲台子上的包龍圖差不多吧!可惜,身在樊籠之中,不能親口向他道一聲謝。

     更讓她牽腸掛肚的,還是風陵渡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輕人,但她被賣到山西最北面的大同府,風陵渡卻在晉西南。兩地相隔千里,托商旅輾轉打聽到的消息也各種各樣,查不到有哪家姓李的醫館有這麼個年輕人。

     何況,作為未曾梳攏的清倌人,她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實在不多……

     前幾天,杜嬍從山西大同府被送到京城群芳閣,大同府的北地胭脂和揚州的南國佳麗,向來艷名高熾,她將像一件商品那樣由出價最高的顯貴梳攏,從此成為京師達官顯貴的恩物,歡場中的紅牌。

     她似乎已經接受了命運的擺佈,作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還能怎樣呢?只是無數次午夜夢迴,想到那雙清澈發亮的眼睛,便一次次淚濕枕巾。

     萬沒想到,抵京三日,竟在群芳閣中再次見到了他!

     難道這是天意?

     杜嬍的激動得不停顫抖,口中發出了壓抑著驚呼,兩道如煙波的目光凝在了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

     ……

     好!劉廷蘭只道是花魁娘子賣弄風情,回過神來立刻鼓掌叫好,頓時叫好聲響成一片,幾乎把群芳閣的屋頂掀起來。

     秦林見群芳閣內人群混雜,朱應楨又醉得厲害,就特意進來查看安全,剛才杜嬍低呼,他似有所覺,扭頭看了看,恰遇到劉廷蘭領頭叫好,眼神便從那位花魁娘子臉上一掠而過,然後笑著摸了摸鼻子,回頭朝外走。

     “秦哥,不錯啊!”陸遠志捅了捅秦林腰眼,胖臉笑呵呵的衝著牛大力:“不止是剛才那兩位大姐,看起來連花魁娘子也對咱們秦哥有意思呢。”

     老牛咧著嘴憨笑。

     三個人都沒能認出杜嬍。

     ……

     秦林、陸遠志、牛大力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數年間形貌變化不大,杜嬍自然認得出他們;可杜嬍就不同了,女大十八變,從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身子沒長開,荊釵布裙,小臉被淚水糊得像花貓,到現在十五六歲的少女,身形窈窕,妝容嬌豔奪目的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恐怕她嫡親爹媽在這裡都不敢相認呢!

     倒是老鴇極會察言觀色,見杜嬍像丟了魂似的盯著一個青衣方巾的年輕人,這種事情她是見多了的,心頭登時有數:十有八九是這小娘皮青梅竹馬的情郎!

     看那人跟僕役管家一起坐在外間,不知是在哪家達官顯貴府上做小廝,或者是辛苦攢了個把月束脩錢,到這裡來開開眼界的窮酸夫子,腰里的銀錢不知道夠不夠買杜嬍頭上一支金釵?

     “看他細皮嫩肉的,說不定是哪位老爺府上養的兔子相公!”老鴇感覺到自己的搖錢樹受到某種不知名的威脅,心頭禁不住惡毒的詛咒著。

     她用團扇遮住擦了厚厚一層粉的臉,朝著杜嬍惡狠狠的盯了一眼。

     杜嬍並沒有屈服,她記得自己是逼良為娼的,告訴他,讓他去順天府出首!

     正待張口呼叫,老鴇已朝樓下貴客們陪著笑,一步步走到了二樓,用扇子把臉略略遮住,厲聲威脅:“十娘,別胡思亂想,今天在座的有各位大老爺,正中間那位就是成國公!你敢執拗,你那情郎就打死了拖出去餵狗,宣武門外大街南盡頭,亂葬崗子多具無名屍!”

     杜嬍頓時心尖尖一顫,她知道老鴇說的不是假話,那些敞胸露懷的打手可不是擺設呀!恩公只是個醫館學生,怎麼鬥得過這些強凶霸道的狠人?更何況還有成國公,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在座,就算告到順天府,有用嗎?

     可不能害了恩公……杜嬍貝齒用力的咬了咬嘴唇,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朝底下的貴客們擠出極為勉強的笑容。

     “好個花魁娘子,我見猶憐啊!”劉廷蘭將扇子折攏在手心一拍,又得意忘形的點了點朱應楨肩頭:“恭喜國公爺,今天艷福不淺。”

     花魁娘子自然要讓給做東的主人,劉廷蘭湊趣撿到左右分立的兩位美人之一,就足夠心滿意足了,他還沒傻到要和成國公搶花魁——話說至少千兩紋銀的梳妝錢,也不是他出得起的。

     朱應楨本來在適景園就喝了不少酒,剛才又灌進去幾大杯,早已爛醉如泥,睜開惺忪的醉眼,含糊應了兩聲。

     老鴇頓時喜笑顏開,成國公何等身份,何等豪富,看來從杜嬍這棵搖錢樹上,能弄到比預想更多的錢財。

     卻見杜嬍牙關緊咬,不住的踮著腳尖朝外間看,神情焦急無比,老鴇頓時臉色一沉,伸手朝身邊的龜奴招了招,回頭囑咐兩句。

     龜奴陰笑著連連點頭應承。

     “姑娘們來呀,送國公爺和十娘入洞房!”老鴇滿臉堆笑,提著手巾搖了搖。

     一大群鶯鶯燕燕將爛軟如泥的朱應楨扶起來,七手八腳的往後院推去,另外一群姐妹簇擁著杜嬍,足不點地的走下二樓,穿過迴廊走向後院。

     杜嬍淚光盈盈,一步三回頭的往前廳看,秀麗嬌豔的臉龐已是煞白,直到被姐妹們擁著離開,再沒看見那位風陵渡上的年輕人……

     ……

     秦林已從正門走出了群芳閣,他時刻追求頭腦的高速運轉和思維的清明,很不喜歡裡面那種喧鬧嘈雜的氣氛。

     “調派人手,把這裡盯牢了。”秦林長出了一口氣。

     陸遠志朝黑暗中招了招手,很快有穿深色便服的東廠番役從夜色中走出,低聲吩咐了來人,很快屋頂、胡同和街角,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和衣袂帶風聲。

     秦林多番佈置,宮內鄭楨、張誠,宮外勳戚、文臣,更有天台先生耿定向不日抵京,即將發動驚濤駭浪般的攻勢,張鯨、劉守有絕非易於之輩,掌握著大內高手和錦衣衛的力量,絕不會束手待斃,須嚴防節外生枝。

     佈置妥當,秦林正要離開,不料老鴇和兩個龜奴從裡面走出,老鴇冷哼著朝秦林努了努嘴,門口站著的八個打手就圍了過來。

     一瞬間,黑暗中一陣悉悉索索類似貓跳鼠竄的細微響動,不知多少掣電槍、精鋼強弩和喂毒暗器瞄準了這群人,只要稍有異動,怕不被射成篩子——還是細目的那種!

     秦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笑嘻嘻問道:“老媽媽找在下有事?”

     “喲,好個英挺俊俏的後生!”老鴇也笑容滿面,忽然把臉一垮,冷冰冰的道:“識相的就離杜十娘遠點,別到我們這裡瞎轉悠,群芳閣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十娘如今是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看看你那德性,哼,滾遠點!”

     山西,杜十娘……秦林腦中電光閃過,一下子驚醒,兩道目光如刀鋒般釘死老鴇:“你說她叫杜十娘,是從山西過來的?”

     “喲呵,你還裝什麼傻,哪兒來的王八犢子?”老鴇不屑的撇撇嘴。眾龜奴和打手全都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秦林一言不發,從腰間摘下一件白玉雕成的腰牌。

     “奉、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武昌伯提督東廠……”老鴇念到後面已然渾身發軟,抖得像篩糠似的,她發現自己犯了個極為可怕的錯誤。

     正當此時,從後院方向,傳來了一聲極為淒厲可怕的尖叫,在夜空中遠遠傳開,令人毛骨悚然。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5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01:10:25
1094章 暗殺

群芳閣後院花木扶疏、月影朦朧,庭院中小橋流水,兩側迴廊花窗樣式奇巧,頗具蘇式園林的秀麗風情,亭台樓閣雜處其間,乃是各位頭牌紅倌入所居。

正北面三尺寬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帶環繞,溪上一座小巧玲瓏的石橋,過橋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前行幾步,便是當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嫿小築,佔地不廣卻異常玲瓏別緻。

室內佈置更是俊雅,堂屋正中間懸著唐伯虎的仕女圖,兩邊擺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擺著一副棋秤,四周散落數枚棋子。

堂屋西頭是丫環的房間,東頭就是杜嬍的閨閣,門口珠簾低垂,裊裊獸香襲入,室內紅綃帳、倭牙床,退光漆矮几底下,橫摔著一支裴興奴彈過的琵琶,西牆粉壁,掛一柄公孫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寶劍,梳妝台上琉璃瓶,供著一支蘇小小品鑒的梅花,旁邊獨腳小圓桌擺著哥窯百圾碎的酒壺、兩隻酒杯,銀盤中盛著李師師素手剝過的數枚新橙。

牙床上美入粉面桃花,星眸半睜半閉,正是海棠初睡粗醒來的絕佳容儀,照說是芙蓉帳暖度夜宵,為何又夜半驚魂碎甜夢?

發出驚呼的是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門口,裝著熱水和濕毛巾的銅盆翻在腳邊,一隻手摀住嘴巴,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圓睜的雙眼充滿了恐懼,整個身子瑟瑟發抖。

房屋正中間的樑上,直挺挺的掛著一個入,脖子底下被繩索深深的勒了進去,面容扭曲變形,舌頭從嘴裡伸出來少許,顯得異常的猙獰可怕。

死的不是別入,正是今夜的洞房嬌客,成國公朱應楨!

聽到丫環發出的驚叫,幾個服侍丫環都跑了過來,見此情形個個面無入色。

成國公府的家將在四周值守保護自家主入的安全,聞聲趕來只看了一眼,就賅得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趕緊推開丫環搶進房中,七手八腳的奪過桌椅踩著,去解朱應楨下來,還有內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貼在朱應楨各大要穴替他推宮過血,幾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不要錢似的猛灌進去。

哪裡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縊溝都已發紫,渾身都已經開始發涼,魂靈兒早過了奈何橋,此刻莫說什麼內功推宮過血,就算華佗再世、扁鵲復生,照樣救不得也!

家將們氣急敗壞,就有入揪住丫環惡狠狠的逼問,待問得剛才房中只有朱應楨和杜嬍,立刻凶神惡煞的圍向紅帳牙床,鷹拿燕雀般抓那海棠初睡剛醒來的美入兒。

國公身死,何等大事,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算得什麼?但凡沾上點千系,就是活活打殺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樣子還沒徹底清醒,忽然看見朱應楨被從房樑上解下來,臉色發青早已死去多時,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將要抓自己,嚇得渾身直哆嗦,宛如風中殘葉,緊緊縮在被窩裡,又像只受驚的小兔。

家將們急了眼,哪還有憐香惜玉之心?莫說杜嬍,就算被窩裡的是蘇妲己,他們也下得手!

當下就有名家將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雲的青絲。

杜嬍今晚已經受夠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剛睜開眼,又被當成殺害成國公的疑凶,滿腔冤屈找誰說去?不堪受家將之辱,她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手悄悄伸向枕頭底下,那兒藏著一支磨得飛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個丫環都不忍卒睹,可她們又有什麼辦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進去,只怕到時候還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將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門外傳來低沉的斷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來,看到死去的朱應楨,雙眼直欲噴火,而掃視房內一圈,與杜嬍的目光相觸時,又約略帶著點愧疚。

杜嬍驚訝得無以復加,恩公不是醫館學生嗎,怎麼現在看起來……哪知剛才還凶神惡煞的國公府家將,已推金山倒玉柱齊刷刷拜伏於地,泣不成聲的道:「秦督主,秦伯爺,求您念在和我家國公的情分上,為國公爺在夭之靈求個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爺!杜嬍,阿的一聲低呼,小嘴張成了O型,兩隻美麗的眼睛睜得溜圓,腦中轟的一下想起來了,那位大破少師府的再世包龍圖、鐵面無私的秦欽差,難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輕輕把頭略點,此時可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破案要緊。

朱應楨作為秦林在京師的代言人,替他奔走於武勳貴戚和文學詞臣之間,在即將發動的對付張鯨的朝爭中將能發揮極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對秦林的巨大打擊。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應楨的所作所為絕對當得起這兩個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朋友,轉眼就變成了冰涼的屍體,秦林的臉色已微微發白。

不是震驚,而是憤怒!

血勇之入怒而面赤,氣勇之入怒而面青,骨勇之入怒而面白,神勇之入怒而色不變,秦林或許不是神勇,但決不負智勇雙全四字之贊。

牛大力回去取裝法醫工具的生牛皮包,陸遠志跟在秦林身後,低低的叫了一聲秦哥,就待上前檢驗屍首。

秦林攔住胖子:「這次,我自己來。」

大批東廠番役已蜂擁而來,秦林請家將把朱應楨的屍首抬出去,無關入等先退出房間,然後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驗現場。」

杜嬍渾身發軟,秦林攙著她緩緩下床,但見她兩腮暈紅,美艷不可方物,臻首低垂不敢與秦林對視,露出後頸窩一抹雪白,倒是衣著還齊齊整整,只不過在被窩裡滾得有些發皺。

「原來恩公就是秦欽差!」杜嬍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亂的低下了頭,萬沒想到他競然就是傳說中大破少師府的鐵面欽差,更想不到久別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秦林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就把杜嬍攙到了外面,和丫環們一起,由東廠番役監控起來。

難道他?杜嬍的小臉有些發白,眼圈紅紅的直欲大哭一場,雙手緊緊的揪著衣角,心也緊緊的揪著。

秦林快速審視房間內部的情形,作為他這樣的刑偵專家,委實當得起神目如電四個字,快速的瀏覽便把大體情形映入腦海。

杜嬍的臥室裡面,靠北牆是雕花牙床紅綃帳,東頭擺著屏風,後設梳妝台,妝台上擺著幾瓶薔薇硝、玫瑰露,旁邊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酒壺酒杯和銀盤盛著橙子,桌邊本應該有兩把椅子,現在這兩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間,看來是國公府家將踩著去把朱應楨解下來。

靠南頭花窗底下,是一張條形矮几,旁邊有一支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經斷掉了。

正中間房樑上面,拴著一截絲繩,下半截應該是繩圈的位置,被入用利器切開,想必是國公府家將解救朱應楨時,用刀劍切斷的。

至於絲繩原本應該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紅綃帳有一邊稍有低落,原來那裡拴帳頂的繩子已被割斷。本是與佳入相伴的恩物,卻做了殺入的凶器。

朱應楨也真夠倒霉的!

可惜朱應楨突然身死,最先發現的是不懂得保護現場的群芳閣丫環,然後四周守護的國公府家將們救主心切,一窩蜂的衝進來,這房間又是水磨磚的地面,腳印既淺淡又雜亂無章,想從足跡找到什麼,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剛才的神情和動作,秦林略為思忖就掀起了枕頭,果然在底下發現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當鋒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雞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齊卻渾身酸軟無力的樣子,走到小圓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開壺蓋聞了聞,頓時露出瞭然的表情。

這番現場勘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秦林走了出去,命令東廠番役對整個姽嫿小築,尤其是第一案發現場的東屋,進行最詳盡徹底的搜查。

該檢查朱應楨的屍體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變成冰冷的屍體,秦林心頭無名火熊熊燃燒,面上卻神色不變,大步流星的走過去。

家將們不知從群芳閣哪位紅牌的床上,扯了幾條錦繡燦爛的鋪蓋墊在底下,朱應楨就在上面靜靜的平躺著,脖子深深的一道縊溝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而臨死前的巨大痛苦,讓他的面容扭曲,不復生前的風流瀟灑,變得猙獰可怕。

同時,他的臉色發青,嘴唇也發紫,正是臨死前身體極度缺氧而呈現出的屍體體表特徵。

看起來,很像自縊。

不,絕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緊了拳頭,兩眼寒芒四射,他知道這是一起針對朱應楨,也針對自己的陰謀。

這是暗殺!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6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5 01:25:57
一零九五章 暗殺

     群芳閣後院花木扶疏、月影朦朧,庭院中小橋流水,兩側迴廊花窗樣式奇巧,頗具蘇式園林的秀麗風情,亭台樓閣雜處其間,乃是各位頭牌紅倌入所居。

     正北面三尺寬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帶環繞,溪上一座小巧玲瓏的石橋,過橋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前行幾步,便是當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嫿小築,佔地不廣卻異常玲瓏別緻。

     室內佈置更是精雅,堂屋正中間懸著唐伯虎的仕女圖,兩邊擺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擺著一副棋秤,四周散落數枚棋子。

     堂屋西頭是丫環的房間,東頭就是杜嬍的閨閣,門口珠簾低垂,裊裊獸香襲人,室內紅綃帳、倭牙床,退光漆矮几底下,橫摔著一支裴興奴彈過的琵琶,西牆粉壁,掛一柄公孫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寶劍,梳妝台上琉璃瓶,供著一支蘇小小品鑑的梅花,旁邊獨腳小圓桌擺著哥窯百圾碎的酒壺、兩隻酒杯,銀盤中盛著李師師素手剝過的數枚新橙。

     牙床上美人粉面桃花,星眸半睜半閉,正是海棠春睡初醒來的絕佳容儀,照說是芙蓉帳暖度春宵,為何又夜半驚魂碎甜夢?

     發出驚呼的是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門口,裝著熱水和濕毛巾的銅盆翻在腳邊,一隻手摀住嘴巴,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圓睜的雙眼充滿了恐懼,整個身子瑟瑟發抖。

     房屋正中間的樑上,直挺挺的掛著一個人,脖子底下被繩索深深的勒了進去,面容扭曲變形,舌頭從嘴裡伸出來少許,顯得異常的猙獰可怕。

     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夜的洞房嬌客,成國公朱應楨!

     聽到丫環發出的驚叫,幾個服侍丫環都跑了過來,見此情形個個面無人色。

     成國公府的家將在四周值守保護自家主人的安全,聞聲趕來只看了一眼,就賅得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趕緊推開丫環搶進房中,七手八腳的奪過桌椅踩著,去解朱應楨下來。還有內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貼在朱應楨各大要穴替他推宮過血,幾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不要錢似的猛灌進去。

     哪裡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縊溝都已發紫,渾身都已經開始發涼,魂靈兒早過了奈何橋,此刻莫說什麼內功推宮過血,就算華佗再世、扁鵲復生,照樣救不得也!

     家將們氣急敗壞,就有人揪住丫環惡狠狠的逼問,待問得剛才房中只有朱應楨和杜嬍,立刻凶神惡煞的圍向紅帳牙床,鷹拿燕雀般抓那海棠春睡剛醒來的美入兒。

     國公身死,何等大事,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算得什麼?但凡沾上點干係,就是活活打殺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樣子還沒徹底清醒,忽然看見朱應楨被從房樑上解下來,臉色發青早已死去多時,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將要抓自己,嚇得渾身直哆嗦,宛如風中殘葉,緊緊縮在被窩裡,又像只受驚的小兔。

     家將們急了眼,哪還有憐香惜玉之心?莫說杜嬍,就算被窩裡的是蘇妲己,他們也下得手!

     當下就有名家將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雲的青絲。

     杜嬍今晚已經受夠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剛睜開眼,又被當成殺害成國公的疑凶,滿腔冤屈找誰說去?不堪受家將之辱,她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手悄悄伸向枕頭底下,那兒藏著一支磨得飛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個丫環都不忍卒睹,可她們又有什麼辦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進去,只怕到時候還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將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門外傳來低沉的斷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來,看到死去的朱應楨,雙眼直欲噴火,而掃視房內一圈,與杜嬍的目光相觸時,又約略帶著點愧疚。

     杜嬍驚訝得無以復加,恩公不是醫館學生嗎,怎麼現在看起來……

     哪知剛才還凶神惡煞的國公府家將,已推金山倒玉柱齊刷刷拜伏於地,泣不成聲的道:“秦督主,秦伯爺,求您念在和我家國公的情分上,為國公爺在夭之靈求個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爺!杜嬍啊的一聲低呼,小嘴張成了O型,兩隻美麗的眼睛睜得溜圓,腦中轟的一下想起來了,那位大破少師府的再世包龍圖、鐵面無私的秦欽差,難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輕輕把頭略點,此時可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破案要緊。

     朱應楨作為秦林在京師的代言人,替他奔走於武勳貴戚和文學詞臣之間,在即將發動的對付張鯨的朝爭中將能發揮極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對秦林的巨大打擊。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應楨的所作所為絕對當得起這兩個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朋友,轉眼就變成了冰涼的屍體,秦林的臉色已微微發白。

     不是震驚,而是憤怒!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氣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秦林或許不是神勇,但決不負智勇雙全四字之贊。

     牛大力回去取裝法醫工具的生牛皮包,陸遠志跟在秦林身後,低低的叫了一聲秦哥,就待上前檢驗屍首。

     秦林攔住胖子:“這次,我自己來。”

     大批東廠番役已蜂擁而來,秦林請家將把朱應楨的屍首抬出去,無關人等先退出房間,然後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驗現場。”

     杜嬍渾身發軟,秦林攙著她緩緩下床,但見她兩腮暈紅,美艷不可方物,臻首低垂不敢與秦林對視,露出後頸窩一抹雪白,倒是衣著還齊齊整整,只不過在被窩裡滾得有些發皺。

     “原來恩公就是秦欽差!”杜嬍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亂的低下了頭,萬沒想到他競然就是傳說中大破少師府的鐵面欽差,更想不到久別重逢競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秦林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就把杜嬍攙到了外面,和丫環們一起,由東廠番役監控起來。

     難道他?杜嬍的小臉有些發白,眼圈紅紅的直欲大哭一場,雙手緊緊的揪著衣角,心也緊緊的揪著。

     ……

     秦林快速審視房間內部的情形,作為他這樣的刑偵專家,委實當得起神目如電四個字,快速的瀏覽便把大體情形映入腦海。

     杜嬍的臥室裡面,靠北牆是雕花牙床紅綃帳,東頭擺著屏風,後設梳妝台,妝台上擺著幾瓶薔薇硝、玫瑰露。旁邊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酒壺酒杯和銀盤盛著橙子,桌邊本應該有兩把椅子,現在這兩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間,看來是國公府家將踩著去把朱應楨解下來。

     靠南頭花窗底下,是一張條形矮几,旁邊有一支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經斷掉了。

     正中間房樑上面,拴著一截絲繩,下半截應該是繩圈的位置,被入用利器切開,想必是國公府家將解救朱應楨時,用刀劍切斷的。

     至於絲繩原本應該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紅綃帳有一邊稍有低落,原來那裡拴帳頂的繩子已被割斷。本是與佳入相伴的恩物,卻做了殺入的凶器。

     朱應楨也真夠倒霉的!

     可惜朱應楨突然身死,最先發現的是不懂得保護現場的群芳閣丫環,然後四周守護的國公府家將們救主心切,一窩蜂的衝進來。這房間又是水磨磚的地面,腳印既淺淡又雜亂無章,想從足跡找到什麼,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剛才的神情和動作,秦林略為思忖就掀起了枕頭,果然在底下發現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當鋒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雞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齊卻渾身酸軟無力的樣子,走到小圓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開壺蓋聞了聞,頓時露出了然的表情。

     這番現場勘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秦林走了出去,命令東廠番役對整個姽嫿小築,尤其是第一案發現場的東屋,進行最詳盡徹底的搜查。

     該檢查朱應楨的屍體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變成冰冷的屍體,秦林心頭無名火熊熊燃燒,面上卻神色不變,大步流星的走過去。

     家將們不知從群芳閣哪位紅牌的床上,扯了幾條錦繡燦爛的鋪蓋墊在底下,朱應楨就在上面靜靜的平躺著,脖子深深的一道縊溝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而臨死前的巨大痛苦,讓他的面容扭曲,不復生前的風流瀟灑,變得猙獰可怕。

     同時,他的臉色發青,嘴唇也發紫,正是臨死前身體極度缺氧而呈現出的屍體體表特徵。

     看起來,很像自縊。

     不,絕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緊了拳頭,兩眼寒芒四射,他知道這是一起針對朱應楨,也針對自己的陰謀。

     這是暗殺!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7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6 01:31:52
一零九六章 縊溝與抓痕

     “唉~~成國公正是雄姿英發的年紀,怎麼突然撒手人寰?真令本督扼腕嘆息之餘,又百思不得其解啊!”

     劉守有令人萬般厭煩的聲音,再一次不失時機的出現在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的表情還三分錯愕七分惋惜,輕輕搖著腦袋,好像一時間難以接受朱應楨的死亡。

     劉守有左邊張尊堯,右邊駱思恭,其中駱都督的距離似乎刻意的拉得稍遠了點,張昭、龐清、馮盺等大群錦衣堂上官緊隨其後,急匆匆的走了過來。

     東廠和錦衣衛都有探子遍布京城內外,成國公遇刺,劉守有率屬下前來本是分內之事,東廠番役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情況下並不會刻意阻攔。

     秦林瞥了劉守有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朱應楨的屍身,冷冷的道:“難為劉都督來這麼快,還官袍烏紗齊齊整整,果真是公忠體國。”

     可不是嗎,劉守有身穿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腰繫羊脂玉帶、足蹬粉底皂靴,看起來不像在家聽到消息匆匆率眾趕來,倒像是在衙門裡坐等噩耗似的。

     陸遠志、牛大力和東廠番役們紛紛冷笑不迭。

     劉守有面皮微紅,被秦林搶白也找不到反駁的說辭,只好重重的冷哼一聲,“實在沒想到,秦督主虎駕在此,還會發生這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本督職責所在,不得不動問一句,成國公究竟為何而死?”

     話音剛落,張尊堯、龐清等錦衣堂上官全都不懷好意的瞧著秦林,而陸遠志、牛大力和剛剛趕來的霍重樓、雨化田等東廠番役,則人人心頭咯噔一下。

     不愧為執掌錦衣衛十多年的老狐狸,劉都督有備而來,這話問得刁毒。今天成國公朱應楨在群芳閣和賓客聲色犬馬,東廠督主秦林也在座,四周密布東廠番役,朱應楨現在出了事情,自然該東廠負全部責任,甚至本身就是朱應楨之死的最大嫌疑人!

     別看朱應楨和秦林是至交好友,現在他人死了沒法開口,劉守有一夥盡量穿鑿附會,試問世間哪有潑不上身的污水? “盟友反目,東廠督主謀害成國公”這種論調一旦形成,秦林就天然的被置於了極端不利的態勢。清流的攻訐、朝堂上的窘境、盟友的疑慮,會讓疲於應付,與張鯨之間的傾軋,也將攻守易勢!

     東廠督主的名聲嘛,可從來不咋的呀……看看手下這夥番役,曹少欽、徐爵面目猙獰,霍重樓兇暴桀驁,就連劉三刀也像條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狸,說是秦林和朱應楨反目之後痛下殺手,恐怕會有不少“不明真相的群眾”選擇相信。

     就在屬下們為秦林捏把汗的時候,他仍舊觀察著屍身,平平淡淡的說:“小朱是我的朋友,他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總要替他討個公道。 ”

     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起伏,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描述一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平淡中充滿的自信,令在場的所有人心中凜然。

     因為說這話的人,是神目如電、審陰斷陽,屢破奇案,做到提督東廠武昌伯的秦林!即使是錦衣都督劉守有,也有那麼一瞬間,被這種冷靜的態度所震懾。

     於是他惱羞成怒的再次冷哼一聲,吩咐龐清去配合秦督主檢驗屍身。

     錦衣衛專司偵破欽命要案、緝拿大奸惡逆之職,東廠除此之外還有監督錦衣衛的職權,現在是成國公朱應楨出事,東廠有權辦案。自來廠衛一體,錦衣衛當然也有權參與。

     但龐清還是知道自己分量的,奉劉守有之命硬著頭皮走上前,並不敢僭越,先朝秦林長揖為禮。

     如果權閹出任東廠督公,連錦衣都督見面也要朝他行跪禮的,劉守有資格老還曾是秦林上司,自然不必如此,龐清等輩則必須要守上下尊卑的本分,哪怕他是劉守有的心腹,也不能當眾對秦林桀驁無禮。

     秦林也不廢話,陸遠誌等人已經把燈球火把打得通明,他就蹲下身子,先扒開朱應楨的眼皮子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眼結膜發現了許多針尖大小的出血點。

     眼結膜是連接眼球和眼瞼的薄膜,覆蓋在眼白上面,這個位置有豐富的毛細血管,如果人熬夜用眼過度,這些毛細血管就會疲勞充血,使眼睛變得通紅。當人頸部受到外力壓迫時,頭面部的血壓會急劇增高,毛細血管發生破裂;當人體在極度缺氧狀態下,血管壁也會因為缺氧而變得容易滲透,導致出血。

     眼結膜上的毛細血管最敏感最脆弱,又有眼白作為底色,一旦破裂出血就很容易被驗屍官觀察到,所以結膜出血是機械性窒息的重要表徵。

     秦林吩咐陸遠志記錄這個屍體現象的時候,龐清明顯楞了一下,身為劉守有麾下的得力幹將,他明顯不知道這茬。

     劉守有、張尊堯本來還疑心秦林故弄玄虛,看到龐清的反應,知道秦林並非裝腔作勢,頓時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接著秦林輕輕把朱應楨翻過來,檢查屍體頸部的縊溝。

     這下龐清有用武之地了,迫不及待的道:“縊痕頸後八字不交,乃懸樑而死,非由他人勒頸——宋提刑《洗冤集錄》有載。”

     凡是行凶勒頸,繩索會在死者脖子上交叉,因為無論從受害者的正面還是背面下手,讓繩索在死者脖子上繞一圈,然後抓住兩端勒緊比較順手。這樣兇手的雙手是朝外擴張,類似於擴胸運動的動作,除此之外的動作既不順手,又很容易招來反抗,而且會在短時間內無法致命。

     而上吊自盡則不同,是利用人體自身重量往下墜,那麼套在脖子上的繩圈,頸後的位置就不會勒緊產生縊痕,整個縊痕在後頸呈八字形開口,也就是所謂的八字不交。

     秦林點頭同意了龐清的判斷:“不錯,縊痕八字不交,而且前面較深,後面較淺,正是被吊死的典型特徵。”

     人體被掛在繩圈上,脖子前面受力最大縊溝最深,兩側受力較小縊溝就相對較淺,這種形態在實踐中很難被偽造。

     龐清心頭暗嘆一聲,秦林身為東廠督主,驗屍的知識如此齊備,還在自己之上,又凡事親力親為,自家劉都督卻站在兩丈外袖手旁觀,未免顯得有點那啥。

     “難道是自殺?”陸遠志小聲的嘀咕著,以前淨抱怨秦哥照顧他生意,每次都讓他去拾掇屍體,這次秦林親力親為,胖子站在旁邊白愣著眼睛看,反而有些沒抓沒落的,渾身不自在。

     牛大力大嘴一咧,白了朋友一眼,朱應楨活得好好的,幹嘛自殺?國公爺當膩歪了?

     秦林又把屍體剝光,赤條條的檢驗身體各處,沒有找到任何外傷。

     結合各種屍體情況,查明了直接死因,結論就是上吊而死的,既不存在之前就因各種原因死於非命,也排除了被人勒死之後偽造成上吊。

     不過,同樣是上吊,也存在自殺和他殺兩種可能。

     至於死亡時間,倒是很好判斷的,朱應楨從進屋到被發現死亡,前後剛剛一個時辰,屍殭屍斑還沒有發生,眼球也還沒開始變得渾濁,但經驗豐富如秦林,僅憑觸摸屍體腋下的溫度,加上今天的氣溫,就約略推算出死亡時間,再和其他的屍體特徵相印證,確認其死亡時間在進房之後半個時辰,又過了半個時辰被丫環發現。

     在屍體的那話兒上沒有體液痕跡,聯想到朱應楨生前爛醉的情形,也就不難理解了。

     “咦,這裡是?”秦林抬著屍體的下巴,此時屍僵還沒發生,腦袋被他不費甚麼力氣就往上抬起來,仔細觀察被下巴遮住的縊溝,在陰影裡發現了幾處指甲抓撓的痕跡。

     這些痕跡相當淺淡,在紫黑色的縊溝附近,如果不非常仔細的觀察,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龐清也是經驗豐富的行家里手,立刻抓起朱應楨的手,觀察他的指甲縫,又往縊溝處的抓傷作對比,很快就非常確定的說:“指甲縫有少許血肉,這是些抓傷他自己弄出來的,上弔之後被繩索勒得難受,用力摳抓已經勒緊的繩索,就在脖子正面抓出了這樣的傷痕。”

     人被兇手勒死時出於抵抗,會用力抓脖子上勒緊的繩索,即使是下定決心上吊自殺,也有人會在臨死前的痛苦中,本能的去抓繩索,指甲抓破皮肉,造成這樣的抓撓傷。

     它本身並不能證明什麼,只能證明在繩索勒緊的那一瞬間,死者還活著,具備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識。

     龐清作為老手,並沒有把這種傷痕當成什麼,對秦林發現時露出的奇怪表情深感不解,秦督主號稱神目如電,應該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啊?難道還另有別情?

     秦林並不准備解釋什麼,他從屍體身邊站了起來,嘆口氣,輕輕拍了拍手,眼神投向伏在丫環肩上低聲抽泣的杜嬍,目光分外清冽。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8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6 01:32:21
一零九七章 案情模擬

     陸胖子屁顛屁顛的跑進房中,雙手戴著繭綢手套,把盛著迷春酒的酒壺和酒杯拿了出來。

     之前經詢問,姐妹們去賀喜,都是自己持壺、杯去的,杜嬍房中的酒只有她自己喝——這也是青樓的規矩,清倌人房裡這壺酒,只有她自己和新姑爺喝,不作興給外人喝,喚作合歡酒。

     倒是方便了秦林的調查工作,不過,就算沒有這個規矩,姐妹們知道杜嬍房裡這壺是迷春酒,也不會傻乎乎的去喝吧。

     秦林瞇著眼睛詢問老鴇:“這壺酒是誰準備的?當時壺中酒液盛了多少?”

     準備迷春酒的是個姓崔的龜奴,他交待是用新開的一瓶“透瓶香”灌進壺中,再添了迷藥進去。

     透瓶香是京師有名的曹家酒坊出品,每瓶正好一斤,秦林吩咐取瓶新的來。

     然後將壺中原有酒液的高度做了標記,再把迷春酒倒進碗裡,將新酒灌進壺中,斟了兩杯出來。

     酒液的液面還沒有下降到原來的位置,又倒了一杯,才降到那兒。

     秦林笑了:“姐妹們去道賀,只斟了兩杯酒給杜嬍喝,可後來壺中卻少了三杯酒的量,很明顯,是後來又有人倒了迷春酒給杜嬍灌下,令她始終處於昏睡之中,方便他行凶殺入!”

     劉守有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他並沒有料到這一出。

     幾位群芳閣的姐妹則緊緊握住了杜嬍的手,受老鴇指使用迷春酒灌她,乃是青樓女子們覺得清倌人總要走這一步,並不代表她們願意看著杜嬍蒙冤受屈,捲入成國公朱應楨死亡的驚天大案。

     杜嬍貝齒緊緊咬住嘴唇,投向秦林的目光含著無盡的感激與崇拜。

     見秦林斷案勢如破竹,張尊堯的臉上就閃過一絲慌亂,強辯道:“秦督主何以認定成國公是被害呢?也許是他為了從容自盡,給這小娘子又灌下一杯迷唇酒。”

     劉守有狠狠瞪了張尊堯一眼,哪怕對方是張鯨的侄兒,也說不得了。

     張尊堯自知失言,訕笑道:“錯,錯了,成國公年紀輕輕春風得意,又是洞房花燭夜,怎麼會上吊自盡?一定是被人謀害!”

     還不放棄栽贓陷害的打算嗎?秦林冷笑不迭,不過,也暗自感嘆對方佈局委實毒辣。

     如果定性為自殺,恐怕會貽笑世人,堂堂成國公年輕有為,為何要自殺?秦林要是做出這樣的結論,立刻就要引來無端的猜疑。

     定性為他殺呢,秦林同樣是第一嫌疑人,因為東廠督主在這裡,東廠番役也在這裡,秦林有神目如電之名,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殺害朱應楨?恐怕很多人會認為是他殺了朱應楨,然後賊喊捉賊——至少顧憲成、江東之一夥,鐵定會朝這個方向大肆污衊。

     那麼,萬曆會猜疑,勳貴會嘩然,盟友會離心,秦林針對張鯨佈設的天羅地網,當然成為無用之功。

     “哼哼哼,任你奸猾兇毒,老子一樣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秦林在心頭暗暗發誓。

     他從陸遠志手中接過指紋刷和銀粉,開始在酒壺和酒杯上細緻的塗刷,這些哥窯百圾碎的瓷器,表面釉質非常細密光滑,甚至斜對著燈光就能隱約看到上面留著的指紋,要取到指紋並不難。

     劉守有和張尊堯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入眼底都有一絲難以明言的得意之色。

     隨著秦林的刷動,指紋一枚枚呈現出來,陸遠志胖臉笑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在一起,胳膊肘拐了拐牛大力:“怎麼樣?秦哥出手,不費吹灰之力,那兇手拿迷春酒灌杜小娘子,倒給秦哥留下了更多的線索。”

     牛大力點點頭,取到指紋,對比身在現場附近的所有可疑人員,真兇自然無所遁形。

     豈料秦林的神色並沒有大案即將破獲的那種興奮,反倒眉頭擰成了疙瘩,臉色陰沉沉的,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些指紋。

     “秦哥,讓兄弟來幫你!”陸遠志熱情高漲,要替秦林對比指紋。

     “呃……好啊。”秦林答應著,競自顧走到一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哈哈,看胖爺大顯神威!陸遠誌有意賣弄,將酒杯和酒壺上的指紋與有可能接觸它的人一一對照,很快找到了曾經摸過它們的人:負責調製迷唇酒的崔姓龜奴;一名持壺倒酒的妓女;還有另外兩個端著酒杯向杜嬍勸酒的妓女。

     在酒壺和酒杯上留下指紋的,一共就是這四個人,並沒有那個預想中的兇手,陸遠誌有點傻眼。

     “對了!”胖子猛的一拍大腿,大聲道:“兇手根本就是這四人之一!”

     崔姓龜奴和三名妓女嚇得渾身直哆嗦,一個勁兒的磕頭求饒。

     劉守有像看一場鬧劇似的冷眼旁觀,至此終於冷笑起來:“案發時,你們正在做什麼,有沒有別人看見?”

     一句話提醒了快被嚇傻的四個倒霉蛋,爭先恐後的說在杜嬍和朱應楨進房之後的這一個時辰裡,自己都有事情做,有人看見。

     其中兩名妓女在和另外的姐妹打馬吊,還有一個妓女被嫖客摟在懷裡,至於那崔姓龜奴,則始終在外面端茶倒水,很多人都看見過他。

     這是怎麼回事?陸遠志抓著頭皮無計可施。

     “你應該看看壺蓋位置的幾枚指紋,是不是有些模糊,像是被擦過一樣?”秦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起了頭。

     果然如此,陸遠誌發現那裡的幾枚指紋確實比較模糊,他驚奇的道:“記得拿出來的時候,我沒碰那個位置啊,後來倒酒來量,也是小心的抓著壺蓋兒邊緣,沒有碰到過呢——呀,那兇手戴著手套!”

     陸遠志做了個斟酒的動作,一般人都會習慣右手持壺,左手扶著壺蓋,避免酒壺傾斜時壺蓋掉下來。而壺蓋上最後碰過它的四個人的指紋,有輕微被擦過的痕跡,這就代表著在他們之後,還有個戴手套的人碰過這只酒壺,並且做過倒酒的動作。

    不消說,那個人就是給杜嬍灌下第三杯迷春酒,並且殺害了朱應楨的真兇!

     “不必非得手套,用一方手帕包住手就行了。”秦林說罷,又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意味深長的道:“兇手居然知道不要留下指紋,呵呵,似乎早就預料到本官會親自查辦此案呢。”

     限於這個時代的信息傳播技術,速度既慢,失真又大,就像秦林破案的種種法醫技術,在街談巷議中就變成了日斷陽、夜審陰、開天眼、他心通等等神通,知道指紋鑑定的入,反而少得可憐。

     兇手有意識的不留下指紋,在現代算不得什麼,在明朝萬曆年間,那可真正當得上“反偵察能力強”這六個字。

     兇手是從何得知?

     劉守有和張尊堯假作不知,其實早已品出秦林話裡揶揄的味道。整件案情,已經被秦林剝繭抽絲,隱隱約約有了那麼個輪廓。

     朱應楨身死,他邀來的文官們自然不會走,江東之、劉廷蘭、魏允中等入竊竊私語,時不時夾雜著權閹、鷹犬等不好聽的詞兒,看著劉守有的目光也帶著濃濃的敵意。

     本來他們對張鯨一系和秦林一係都不待見,但現在,競隱然透著點和秦林同仇敵愾的味道。當然,只是面對劉守有時,才有那麼少得可憐的一點點。

     “也許,也許是自盡呢?”張尊堯再次拋出了自盡說,即使確定朱應楨是自殺,也對秦林相當不利。這次,劉守有沒有再阻止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林搖搖頭,直接帶著第一個發現朱應楨死亡的冬梅,走到了案發現場那間屋門口。

     “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成國公是怎樣吊在樑上,椅子的位置又在哪裡。”秦林盡量把語聲放溫柔些。

     冬梅此前就嚇得夠嗆,哆嗦著答道:“國公爺他、他直挺挺的掛在空中,脖子套在繩圈上,一把椅子歪倒在地上……另一把椅子,當時還放在小圓桌旁邊。”

     國公府家將很爽快的承認,是他們急著解救主入,將第二把椅子也搬了過來。

     劉守有和張尊堯不明所以,秦林所問的,根本就是上吊自盡之後最尋常的場面吧,根本沒有什麼破綻啊。

     秦林將一把椅子扶起來,自嘲的道:“我敢肯定,這上面還有小朱踩踏留下的腳印。罷了,曹少欽,你來裝裝死者。”

     被點到名的曹少欽,身高正好和朱應楨相同,他按照秦林的命令站到椅子上,又把被割斷的繩圈按原本的長度接續起來,最後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絲繩有些松垂。

     “現在讓我們看看,如果小朱把椅子踢開會怎麼樣?”秦林啪的一腳,把曹少欽踩著的椅子踢翻了。

     眾人呀的一聲驚呼,繩索的長度並非剛好令曹少欽懸空,而是稍長了一尺,失去支撐之後他的身子迅速下墜,脖子上絞索猛的收緊。

     卻見曹少欽下墜一尺之後,絞索繃得筆直,腦袋也偏到一邊像是被下墜之力扭斷了頸椎。

     “下來吧。”秦林拍了曹少欽一下。

     這傢伙嘿嘿訕笑著,輕輕鬆鬆就下來了,原來他用兩隻手撐在繩圈裡頭,並不曾勒住脖子。

     眾人還沒有從驚訝中徹底回過神來,秦林又拋出了重磅炸彈:“如果朱應楨確實是自殺,他的脖子上怎麼會留下那樣的抓撓痕跡?”
匿名
狀態︰ 離線
1099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39:06
一零九八章 方向相反

     機械性窒息會給受害者帶來極大的痛苦,於是抓撓形的抵抗傷就極為常見。

     在他殺案件中,如果行凶者用手掐受害者的脖子,那雙罪惡的手,往往會留下被害者用指甲造成的傷痕,成為被捕後無可抵賴的罪證。

     所以也有更精明的兇手,選擇從背後用繩子來結束對方的生命,這時候受害者就會努力去抓脖子上越收越緊的繩索,從而在自己的皮肉上留下垂直於縊溝方向的抓傷。

     上吊自殺同樣會有類似的現象,即使選擇死亡的意志非常堅定,自殺者在生命最後歷程所承受的劇烈痛苦,仍然會讓他不由自主的去抓撓那條奪命的繩索,把自己脖子抓出傷痕。並且死相非常難看,面容扭曲猙獰,嘴微微張開,脖子被拽得不正常的歪斜,整個入就像掛起來的死魚……

     (所以,生命誠可貴,且勿走絕路,哪種死法都痛苦且難看——貓注)

     但是,上吊自殺者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撓傷痕的情況,在實踐中並不多見,遠遠低於他殺。

     原因在於,站在椅子上懸樑自盡,繩圈的長度如果正好與下頜齊平,自殺者要把脖子套進去就比較費力,甚至需要踮起腳尖,而站在椅子上這樣做的時候又難以保持平衡,加上臨死前的心情激盪,失敗的概率很高——秦林記得從前看過一個案例,有位倒霉蛋從凳子上摔下來四五次,才終於把脖子套上繩圈,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而他身上的摔傷擦傷被家屬作為他殺的疑點提出來,並且不依不饒,使辦案方面焦頭爛額。

     所以大多數情況下,絞索和人站在墊腳物上的位置高度相比,都會長那麼一尺半尺,這樣死者在把它往脖子上套的時候,絞索是鬆垂著的,動手相當方便——並不需要刻意,自殺者踩著椅子凳子把絞索往房樑上搭的時候,下意識的就會這麼做。

     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況,將被割斷的絲繩復原之後,再選擇和朱應楨身高相等的曹少欽站在同樣一把椅子麵,發現作為絞索的絲繩套上脖子,還有一尺左右多餘的長度。

     那麼問題就來了,因為絞索長了一尺,套在朱應楨的脖子上呈鬆垂狀態,當他踢翻墊腳的椅子時,身體也就往下墜落一尺,然後鬆垂的絞索才猛的繃緊,勒緊他的脖子,結束他的生命。和想像中那種白衣飄飄,青絲披散,踮著腳尖把腦袋伸進繩圈,最後平靜的掛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死法絕對不同。

     其實人的生理學特徵決定了脖子並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一尺的下墜高度形成的力量,瞬間就能阻斷受刑者的頸部大動脈和椎骨動脈,導致大腦缺血死亡,甚至連受刑者的頸椎骨,都有可能在突然下墜的過程中被扯斷。

     (所以哆啦A夢的竹蜻蜓直接安在頭頂,會把脖子拉斷的哦)

     這樣的情況下,朱應楨怎麼還可能去抓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絞索,在屍身烏青的縊溝附近,留下那些指甲抓撓的皮外傷呢?

     在場諸人,陸遠志、牛大力、霍重樓、劉三刀等東廠番役,劉廷蘭、宋應昌等受邀文官,要麼從門口要麼從窗戶看到了曹少欽重演的案情。雖然他們不像秦林對人體結構了解得那麼透徹,但也知道以這樣下墜的情形,恐怕朱應楨在絞索繃緊的同時,就被下墜之力勒得昏迷瀕死,根本不可能還有餘力去抓撓脖子上的絞索。

     “原來如此……”宋應昌思忖著自言自語:“難道脖子上的抓痕,其實是兇手留下來的?”

     周希旦踮著腳尖往窗口裡看,只道朋友是和自己說話,就搖搖頭:“應該不會吧,秦督主剛才說過,成國公的指甲縫裡也有皮肉碎屑,那麼就是他自己抓傷的。”

     得,秦林摸了摸鼻子,怎麼有種現場推理秀的感覺啊?

     也難怪,這個時代從來都是仵作勘驗,官員在公堂上看著供詞和屍格進行審斷,從來沒有現場重演這號戲碼,在場眾人既驚奇於這種形式,又急於知道成國公的死因,便齊刷刷的開動了腦筋,隱隱有成為秦督主粉絲的趨勢。

     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眼睛裡,驚訝之色越發濃重,劉都督還好一點,張尊堯已忍不住舉起袖子,擦了擦額角微微浸出的一層細汗。

     秦林接過了周希旦的話茬:“不錯,週侍御記得很清楚,確實成國公指甲縫裡有皮肉碎屑,並且他的指甲與抓傷痕跡也是吻合的,也就是說,那些傷痕確實是他自己抓的。”

     周希旦頓時笑容滿面,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深受秦林的鼓舞。同為文官的朋友們也發出一陣哦、啊的聲音。

     陳與郊不甘示弱,也拱手道:“既然秦督主斷言確實是成國公自己抓傷,但他在踢開椅子之後,身體下墜、絞索收緊,瞬間就會不省人事,也就不可能摳抓脖子了……難道、難道是他在上弔之前就把自己弄傷了?”

     說到這裡,陳與郊的聲音低了下去,頗有些不自信了,因為他也明白,朱應楨在把自己掛起來之前,根本沒有理由去摳抓脖子啊。

     秦林沒興趣去討論那種根本不存在的情況,他直截了當的回答:“屍體檢查已經完全排除了這種可能性,因為抓痕在縊溝位置有中斷,這是死者抓破自己皮膚時,縊溝所在部分的皮膚被絞索擋住的緣故……對,這條充當絞索的絲繩,有些被抓毛糙的地方,隱約還有淡淡的血跡。”

     陳與郊有些失望的嘆口氣,不曾像周希旦一樣得到秦林的認同,此時此刻他的心底競隱約有那麼點失落。

     不過周希旦也沒高興到哪兒去,而是低著頭冥思苦想。

     在場的人都差不多,神情凝重的思考著擺在面前的問題:繩圈和椅子的相對高度,決定朱應楨不能在自縊時有餘力抓撓自己;偏偏他脖子上有傷痕,指甲有皮肉碎屑,是曾經抓撓過的鐵證。

     到底哪裡有問題呢?

     秦林豎起兩根手指頭:“如果兩個結論互相矛盾,那麼其中之一必然不成立,現在看來,死者抓傷自己頸部皮肉是沒有問題的,他要是採取我們後來勘驗到的這種自殺方式,則不可能產生這樣的抓傷——於是真相只有一個:他的死亡方式並非如此!”

     嘩的一陣議論紛紛,人們大眼瞪小眼,縊溝八字不交、有抓撓痕跡,還有之前秦林查到眼睛裡的小出血點,嘴唇呈現縊死的烏黑,種種表現都證明朱應楨在死因上不存在問題,現在秦林突然推翻之前的結論,未免叫入難以接受。

     “異想天開!”劉守有重重的冷哼了一聲,眼神很有些複雜。

     張尊堯假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斜著眼睛道:“秦督主前後所言,豈不是自相矛盾?哼,恐怕有些虧負神目如電之名。”

     唯獨始終不怎麼說話的駱思恭,靜靜的站在一邊,從劉守有的表情裡,捕捉到一點值得玩味的東西。

     秦林冷著臉,搖了搖手指:“我並沒說死者是被毒殺或者砍死的,縊死也有很多種方式,劉都督掌錦衣衛事,駱都督提點詔獄,想必都很清楚這點吧。”

     詔獄裡面講個殺人不見血,縊死是常用的手段,廠衛鷹犬們駕輕就熟,有時候是繩子套在人犯脖子上,兩名壯漢用力收緊;有時候是把人犯從地面慢慢吊起來;還有的時候是讓人犯踩在凳子上,套上絞索之後踢掉凳子,人犯下墜,脖子被絞索拉得耷拉到一邊;甚至還有類似的,用沾濕的桑皮紙一層層封住人犯口鼻,這就更加出奇了……

     駱思恭被點到名字,嘿嘿訕笑著,就是不吐半個字。

     劉守有神色稍有尷尬,朗聲道:“本都督奉欽命執掌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行事以光明正大為要,這些魑魅魍魎的伎倆,恐不如秦督主了解得深徹。”

     好個劉守有,不愧為執掌錦衣衛多年的名臣世家子,雖然秦林步步深入,他兀自口風端嚴不露絲毫敗相,連消帶打之餘,還隱然含著譏刺之意,連陸遠志、牛大力都覺得這傢伙比平時更難對付。

     平日里,劉守有仗著名臣世家的深厚根基,以及多年執掌錦衣衛的深固不搖之勢,做事經常只拿出七八分勁頭,帶著點世家子的雍容氣度;但這次可不一樣,秦林宮裡宮外多方措置,張鯨一系已經被逼到了牆角,劉守有不得不平生頭一次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與秦林作殊死之爭!

     所謂困獸猶鬥,此刻劉都督揮灑如意的外表底下,又是如何一番心境?眼看著當年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已是武昌伯提督東廠,逼得他大失名臣氣度,必須打點起全副精神。就連高高在上的張司禮,權位也已搖搖欲墜,不得不做此放手一搏,真叫人情何以堪? !

     可惜,劉守有口舌雖不落下風,案情卻在秦林眼底,直如掌上觀紋而已。

     “縊死的方式也有好幾種,踢翻凳子從上往下墜,自然脖子被瞬間勒緊,無法抓撓頸部,不過……”秦林故意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然後才道出了石破天驚的答案:“假如是從地上吊起來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1100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9 23:35:52
一零九九章 蛋疼

     一語道破天機!

     案發時人們所看到的,無非是朱應楨懸在樑上早已氣絕,地面橫倒著一隻椅子,椅面帶有淡淡的足印,便想當然的認為朱應楨是踩著椅子上吊——即使有凶手偽造現場,也不改變縊死的方式。

     現在秦林稍加點撥,腦筋轉得快的人一下子就轉出了誤區:兇手是把繩子套在朱應楨脖子上,再拉上房梁,把他吊死的!

     之前的所有疑點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釋,為了讓死因沒有破綻,兇手並沒有殺死朱應楨,而是用絞索像真正的上吊一樣,活活把他吊死。也正因為不是踢開椅子墜落,而是被人從地面吊起來,朱應楨才在巨大的痛苦中,用力抓撓收緊的絞索,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撓傷痕,在指甲裡殘留了皮肉碎屑。

     可惜,那個時候他脖子被緊緊勒住,已經無法發出求救的呼喊,只能眼睜睜的走向死亡……

     想到朱應楨臨死的慘狀,秦林的拳頭緊緊捏著,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憤怒和自責,這兩種偵破人員務必避免的情緒,終究還是讓他產生了把兇手及其背後的人,活活撕碎的衝動。

     “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殺人的方式?”人群中不知道誰問了一句。

     “大概是省力吧。”陸遠志搶著回答,但很快有些不自信的抓了抓頭髮,覺得這個答案過於簡單。

     確實,把絞索搭上房梁,然後套到死者的脖子上,扯住一端往下拉,就可以把朱應楨吊起來,比較省力,並且可以同樣留下八字不交的縊痕,符合上吊自殺的情況。而採取那種最接近原來的方式,抱著還沒死的朱應楨站上椅子,把他的腦袋套上繩圈,然後再取掉椅子,自然費力得多。

     但兇手只為了省力嗎,這個回答是不是太簡單太想當然了點?

     幾個番役弟兄嘆口氣,互相使個眼色,陸胖子這次恐怕又是信口開河吧。

     反倒是張尊堯面色突然改變,劉守有的眼睛裡,也越發透出一絲慌亂。

     秦林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矮几旁邊,掉落地面的那支琵琶上,“杜姑娘,這支琵琶是你平時放在矮几上的?它的弦,以前就是斷了的?”

     杜嬍茫然的搖搖頭,遲疑著道:“回督主,奴家這琵琶原本是好好的擺在矮几上面,不知為什麼掉下來,弦也斷了。”

     唔,秦林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

     外間宋應昌嘀咕:“莫不是成國公掙扎時,碰了掉下來,連弦也弄斷了?”

     大部分人都微微點頭,贊成這個結論。

     秦林突然抬起投來,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當機立斷下達命令:“死者雖然喝醉,但還沒到被人套上絞索都不反抗的程度,更不是喝了迷春酒不省人事的杜嬍……陸遠志,細細檢查屍身隱微之處,我懷疑凶手另有控制他的手段如果兇手把絞索搭在房樑上,然後站在地面抓住繩索往下扯,把死者吊起來,這根充當絞索的絲繩長度就不夠了,牛大力,你搜查整座姽嫿小築的每個房間,尋找能充當絞索的堅韌繩索。霍重樓,立刻檢查房梁,尤其是掛絞索的地方,也許會在那裡留下有用的線索!”

     至於秦林本人,則開始訊問當時在現場附近的眾人,得知國公府的家將非常盡職盡責的守在四面,並沒有發現異常的情況,他立刻把調查方向,轉到了姽嫿小築裡面服侍杜嬍的四名丫環身上。

     成國公一系傳承近兩百年,家將都是祖孫好幾代,甚至祖祖輩輩蒙受國公恩典的,忠心程度絕非尋常入可比。他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站在外面,防線相當周密,絕難有外人突破防線進到屋中。

     這也是朱應楨有恃無恐,秦林也難得的大意一次的原因,沒想到還真就出了事……

     春蘭、夏荷、秋菊、冬梅,都是服侍花魁娘子杜嬍的小丫頭,年紀十一二歲,杜嬍的閨房在東頭,她們的房間在西頭,如有召喚就過去服侍。

     首先被調查的是東梅,她穿粉白衣服,生得清清秀秀,眸子裡帶著驚恐,心有餘悸的道:“婢子估摸著姐夫,哦不,是國公爺,和小姐差不多已經、已經合歡過了,就端著熱水和手巾過去服侍,沒想到、沒想到……”

     說到這裡,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秦林丟下她,詢問春蘭:“你們一直都待在西廂房嗎,中途有沒有誰出去過?”

     春蘭穿綠色衣服,圓臉上生著淡淡的雀斑,看起來有點可愛,剛才是她扶著杜嬍,大概是杜嬍和她說過什麼,這會兒競不是很怕秦林:“回秦大老爺的話,婢子們都待在西廂房嗑瓜子,成國公與小姐洞房花燭,不得召喚,咱們怎好過去?不過、不過婢子中途倒是出去過一次,是把瓜子殼拿到外面去倒。”

     詢問國公府家將,證實春蘭確實倒過瓜子殼等垃圾,但西廂房里三個小姐妹談興正濃,都在熱烈討論小姐跟了成國公會有多少好處,自己將來又有個怎樣的結果,競忘了春蘭離開多久才回來。

     夏荷穿水紅色衣服,尖臉兒看起來有點男孩子氣,說話聲音倒是糯糯的:“上復督主,婢子也出去過,就在春蘭姐姐回來之後,婢子到外頭茶水間去拎了壺熱水進來,備著等會兒國公爺和小姐用。”

     西廂房確實有個黃銅水壺,看起來挺沉的,秦林隨便踢了一下:“這麼重?”

     夏荷臉皮微紅,低著頭不說話。

     老鴇古媽媽賠笑:“這婢子有把子力氣,向來是當粗笨丫環使喚的。”

     秦林點點頭,又問著秋菊。

     這丫頭穿鵝黃色衣服,嬌嬌怯怯的模樣兒依稀有三分像永寧,兩隻眼睛看著自己腳尖,細聲細氣的回答:“不知道什麼時候,夏荷把熱水拎了回來,我想著小姐梳攏,咱做丫環的等她明早起身,就該賀她和新姐夫,就在堂屋擺時新果子按酒,收拾齊整才回到西廂房。”

     堂屋在東西廂房之間。

     最後秦林好言安慰,冬梅也停止了抽泣,同樣她也離開過西廂房,“秋菊回來,婢子問他東廂房的動靜,她說沒聽到什麼,婢子尋思國公爺和小姐進去有大半個時辰了,就待在堂屋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才又回來……足足等到將近一個時辰,估計小姐和國公爺是睡著了,婢子才又端著熱水過去,準備服侍小姐。”

     這樣啊……秦林摸了摸下巴。

     四名待在西廂房的丫環都曾經離開房間,脫離了同伴的視線,有機會進入東廂房,而時間上也是前後腳,無法用死亡時間來判定真兇。

     “不可能吧?”外面豎著耳朵聽的宋應昌,這時候就皺了皺眉頭,“此四名稚齡女子,豈能做下驚天大案?”

     “秦督主恐怕也黔驢技窮了。”劉廷蘭輕蔑的說道。

     四個小丫頭都只有十一二歲,身形都還沒長開,要說是其中之一做下了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的驚夭大案,任誰都不敢置信。

     “秦督主,有發現!”

     霍重樓的喊聲從案發現場東廂房傳來,秦林走過去,霍重樓滿臉興奮,抖著一部虯髯報告,在房樑上發現了繩索拖曳的痕跡。看樣子是在較大負重的情況下拖曳的,絲繩在那個部分,有很大一段沾到灰塵。

     如果是把絲繩拋上房梁做成繩圈,然後把脖子套進去,並不會有那樣的拖曳痕跡,這充分證實了秦林的判斷,兇手是拖曳繩索,把死者從地面上吊起來的。

     陸遠志也有了新的發現,他在外面院子裡叫起來:“秦哥,秦哥快來,看我找到什麼了!”

     胖子蹲在死者旁邊,指著他的下半身,整具屍首的衣服都被剝掉了,那裡是赤條條的,胖子大聲道:“這裡,秦哥請看,有很小的一點淤血和挫裂傷呢!你太厲害了,早就猜到了嗎?”

     可不是嘛,朱應楨的陰囊部位存在小的挫裂傷和片狀皮下出血,時值夜晚,必須在強烈的光照之下仔細觀察才能發現。

     “剛才驗屍的時候我沒注意,但後來想想,大概就猜到了。”秦林淡淡的說著,眼睛裡帶著怒火:“死者只是喝醉,並沒有失去知覺,被繩索套脖子不會不反抗和呼救吧,對方制服他,要麼點穴,要麼就用這種辦法——既然案發在青樓之中,後一種的可能性當然更高,因為他們更熟悉。”

     男性的整個生殖器富含神經末梢,既是帶來快感的源泉,在遭到攻擊的時候也會產生劇痛,甚至產生神經發射型休克,徹底失去知覺,任憑擺佈。

     嘶~~在場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兒,胯下不由自主的夾緊,是誰這麼陰險毒辣?真的好“蛋疼”啊!

     國公府的家將們連眼睛都紅了:“還請秦督主替我家國公爺主持公道,將那兇手捉出來,千刀萬剮!”

     秦林鄭重的點點頭,自當如此。

     陸遠志和霍重樓都取得了成績,唯獨牛大力兩手空空,愧疚的道:“啟稟督主,屬下沒有在姽嫿小築找到可疑的繩索,四個丫環身上也命女兵細細搜過,全無線索。”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2 21:4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