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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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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4 18:52:00
第九十章 大戲開場

     到了四月末,江南的天氣己經是一日熱似一日。哪怕是壯漢子,在這一大早的太陽底下只消站上一小會就會滿頭大汗,更不用說身體稍弱的老弱婦孺。然而,眼看著年紀一大把的傅容站在太陽底下只瞇著眼睛出神,一個個下人卻誰都不敢上前勸阻攔著,畢竟,一連幾天,想要偷懶耍奸的已經被處置了一批,胡亂鑽營想要另尋門路的又給狠狠打罰了一批,眼下竟是人人噤若寒蟬。直到瞧見遠處那一抹大紅色的身影急急忙忙趕來,他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爹!”由於這一路趕得急,傅瑾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那輕薄的絲綢衣裳也緊緊貼在了身上。

     她一上前就不由分說地拽住了傅容的胳膊,撤嬌似的把人往一旁的蔭涼地方拽。見傅容雖是腳下沉重,可並沒有十分抗拒,她心裡總算是舒了一口大氣。

     一直到了廊下,她便吩咐人去打了溫水,自己親手擰了毛巾給傅容擦了臉,隨即撂下毛巾擺手把人遣開了去,這才輕聲說道:“爹,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可千萬不能洩氣了。娘才和我說過您從前在宮裡的事,什麼大風大雨驚濤駭浪沒見過,眼下這些算什麼?”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不到一刻鐘,傅容就已經覺得頭有些昏,這會兒聽見養女說這話,他忍不住笑道,“要是放在從前在宮中伺候成化爺的時候,別說是在烈日底下站這麼一小會,就是站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也能硬頂著。老了,比不上從前,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

     見傅容語出不祥,傅瑾頓時更生不安。只她是玲瓏剔透的性子,轉眼間就遮掩了下去,卻是輕笑道:“爹您哪裡算老?我聽說宮中掌印的司禮監蕭公公已經六十有六李公公也已經是年紀一大把,相比他們您還年輕呢。”

     “我哪裡比得上他們!”傅容哂然一笑,想起自己從前在那兩位司禮監頭面人物落魄時,還是一如平常一般相待雖不說很有情分,但總算有些香火緣,如今自己遭難,他們卻沒有隻言片語,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隨即才嘆道,“我在宮中向來穩紮穩打,最終還是看開了避到南京享清福,哪裡像他們起起落落的,甚至梅東公還一度到裕陵司香,最後卻一直能釘在司禮監裡頭不挪窩。要說這心志,我可比不上他們倆。”

     傅瑾敏銳地抓住了傅容露出的口風,立時攙著養父的胳膊往裡走,口中又順勢勸解道:“爹,您也說了蕭公公最落拓的時候到裕陵司香這最後還不是東山再起了?那個費愷上次說的什麼罪名我也聽說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就算真坐實了,也不過是小過失。憑您的能耐,這就像是小小溝壑一躍可過,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呀你呀這張嘴真是誰也比不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機靈我就放心了。”

     養女連番相勸,傅容終於被說得笑了起來,神情也輕鬆了一些。

     然而,當他往湘妃竹榻上那麼一坐時他只覺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繼而心裡就是咯噔一下。若只是針對他而來,憑藉他服侍成化皇帝那麼多年的情分,就那些小罪名,當今皇帝一定會網開一面。然而,若京城的那陣風刮得比他想像中更猛烈,那麼,也許他就只是一個小卒而已,背後還會牽連到更多人。一個人帶倒一大片,這原本就是那些言官清流的一貫作風。

     “瑾兒,若真是事有不妙,我給你的那銀章,你一定要保管好。”沉聲吩咐了一句,傅容瞥見傅瑾花容失色,隨即卻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挨著自己坐了下來,他就伸出手去慈愛地摩挲著養女的頭,輕聲說道,“放心,我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眼下事情還沒到那地步。對了,記著可不要像上次那樣,輕易就把那東西給了旁人。”

  “知道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個徐勳,見這樣的東西也不心動。”

     傅瑾不過是想開個玩笑活絡活絡氣氛,眼見傅容滿沉如水,她立時明白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強顏笑道:“爹,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別擔心大哥了……”

     “公公,大小姐,費大人來了!”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外頭傳來一個驚惶的聲音。父女倆對視一眼,傅容就衝著傅瑾點了點頭,眼見養女迅起身退到了屏風後頭,他索性拉過榻上的一床紗被蓋在身上,就這麼閉目養神。當聽到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問好聲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越惱怒。

     那些怠惰奸猾的傢伙,以為他這棵大樹就要倒了,竟連人進門也不早通報一聲!

     進了屋子的費愷見傅容躺在床上巋然不動,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理刑名多年,自然知道大多數人哪怕死到臨頭,也總要掙扎一二,更何況傅容這老奸巨猾的大擋。因而,他假裝完全不知道傅容乃是假寐,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手裡猶如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本書,竟是好整以暇地看起書來。不過是一小會,他就現榻上的傅容一動不動,但那屏風後頭卻微微有些動靜。

     到底小丫頭沉不住氣!

     費愷哂然一笑,隨手撂下書,不緊不慢地說道:“傅公公,今天我來是想問你,這南京內庫中本應有闊白三棱布一萬零四百五十五匹,如今所餘卻只有八千出頭,這內庫素來乃是傅公公和鄭公公共同管著,於此可有說法?”

     見傅容仍然不為所動,而屏風後頭也一時無聲無息,他又開口問道:“另外,官軍奉命整修南京宮城,皇上有旨實給糧米四成,為何最終成了折鈔七成?”

     還不等費愷再問,傅容終於霍然睜開眼睛,那目光中滿是譏誚。

     饒是費愷信心十足而來,這會兒也著實被這蔑視的眼神給看得惱了,冷笑一聲正要再開腔,突然只聽外間一陣喧然大嘩,不多時,竟是一個人影悍然直闖了進來。

     一身錦衣官袍的陳祿闖進屋子之後,就彷佛是正經客人似的,一絲不芶地按照禮節拜見了費鎧這欽差,又向傅容見了禮,隨即也不等兩人先開口,他就沉聲說道:“費大人,傅公公,事急從權,我不得不闖進來。好教二位得知,國子監又出事了。”

     傅容原是一肚子氣,但見陳祿似是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那即將脫口而出的三個字便吞了回去,反倒是費愷眉頭一挑問道:“什麼事? ”

     “有人趁著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大會學官監生於繩愆廳的當口,闖進了國子監,佔據了正對大門的一座藏書樓,揚言要求見魏國公成國公傅公公和鄭公公四位南京守備,狀告工科給事中趙欽侵占民田,放高利貸,逼死人命,私佔水利……林林總總一共七條罪名!若四位不出現,他就要在那兒自焚! ”

     此話一出,費愷固然是遽然而驚,就連傅容亦是大吃一驚,隨異心裡就陡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徐勳那個小子,真的是膽子比天大!不過很好,眼下他恨不得這南京鬧得天翻地覆!

     …………………………

     句容東青山下趙府大院。

     儘管只是區區七品官,但這座依山而建的大宅子卻是請名家繪圖建造,內中引泉為池壘石為山,甚至還伺養了幾隻仙鶴,赫然是南直隸地面上一座有名的江南園林。平日里這裡常常高朋滿座,這一日亦是張燈結彩好不喜氣。

     這天是趙家娶親的大好日子,喜棚中早已經擺好了幾十張桌子,門口的僕役有的忙著通傳那些賓客的名姓,有的忙著記錄禮單,有的忙著引座,也有的忙著引導客人的車馬轎子。作為主人翁的趙欽自然少不得親自接待一撥撥貴客,只這天來人太多,他只能陪著說一會兒話,即便如此仍是口乾舌燥腳不沾地。偏生最為倚重的幕僚羅先生臥病在床,其餘幾個幕友要單個應付這些大人物仍是不足,他也只能提起精神。

     於是,他好容易瞅了個空子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立時召來管家問道:“去迎親的二少爺可有送消息回來?”

     “老爺,說是已經進城了。”那管家笑吟吟躬了躬身,繼而又低聲說道,“小的剛剛去後頭瞧過身子不好的羅先生,羅先生還讓捎話給老爺。說是今天這日子雙喜臨門,絕對大吉大利!”

     趙欽聽了這吉言在前邊正捋鬚大笑的時候,後頭一處單獨的小院中,羅先生把收拾好的行囊交給那馬夫先拿出去,等了好一會兒,這才換上了一身青衫小帽,悄悄地離開了這熱鬧的趙府。等到上了車漸漸遠去,他忍不住打起窗簾回頭觀望了一陣,老半晌才放下了車簾。

     外頭的車夫聽到這動靜,少不得笑道:“怎麼,先生是不忍心麼?”

     “有什麼不忍心的?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他在一塊還不如和那些真小人廝混。”車廂中的羅先生冷笑一聲,隨即才懶洋洋地說道,“當然,要不是我羅某人,他大約還能再招搖幾年,算是我提早送了他上路。藏寶圖的消息露給了傅公公,傅公公想來早就送到京城,說不定沒兩日人就來了。

     “是,先生真不愧克敵制勝之名。”那車夫高高揮了揮馬鞭,隨即又問道,“那咱們接下來是去哪?”

  “先去南京城裡看看熱鬧吧。陳祿畢竟是陳祖生的嗣子,看看他有沒有陳祖生當年匿下當今萬歲爺的膽子!有這麼一樁由頭,接下來就該京城熱鬧了,咱們少不得換張臉去京城。嘖嘖,用一個偽君子捎帶上一群君子,京城裡那些老公公們想來是做夢也會笑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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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4 18:52:46
第九十章 金陵第一案(一)

     作為佔據一百餘畝的南京國子監,內中建築大多妻洪武永樂年間留下的,歷經多年整修,可以說是建築鱗次櫛比也不為過。除卻之前提過的正堂彝倫堂和六座支堂之外,尚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等,而所謂的藏書樓則是足足有四座,臨門的這一座是後起的,一直被人指摘說是不倫不類,章懋上任之後就一直想把這樓拆了在後頭重造。

     想歸這麼想,可即便這位祭酒大人再看這座藏書樓不順眼,也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座樓隨著上頭那渾身澆透了油,手拿火石火折子的漢子一道付之一炬。然而,因為之前國子監鬧事的緣故,這位老爺子當即對院內的雜役皂隸等等來了一次大洗牌,一下子掃地出門的人數以十計。

     於是,國子監原本有職司的教官就不到五十個,這學生卻有好幾千,雜役皂隸只剩下小貓兩三隻,關鍵時刻竟是人手嚴重不足。眼下面對這個光景,顧不得繩愆廳的事徑直趕過來的老爺子就是再氣急敗壞,也有些束手無策。

     “給老夫找幾個人,從後頭上去,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弄下來!”

     “大司成,我早就問過了,可那些雜役皂隸誰都不肯。”羅欽順無奈地搖了搖頭。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是換成平日,章懋絕對不會說出這樣唯利是圖的話來,但此時此刻,他卻是幾乎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見羅欽順面色難看,其他幾個人亦是相顧赧顏,他一下子想到了剛上任時聽說的事,面色一時就陰沉了下來。

     之前謝鋒固然是好心給教官全部解決了安居問題,可這名聲已經傳揚出去,如今他又一口氣開革了那許多人,輕飄飄一句重賞,誰能應和?

     “況且最要緊的是…………”羅欽順看看左右面色如土的那些學官們,又壓低了聲音說,“這藏書樓乃是磚木所造內中的書全都是容易點著的。若是他真的把心一橫引燃了自個那到時候整座藏書樓就會付之一炬,進去的人必無幸理。 ”

     章懋仰頭看著那個瘋狂得大叫大嚷的人一時面色鐵青。然而,他不像這些純粹當學官的名儒,不但有幾十年教書商人的經驗更有多年地方官的資歷在。

     儘管心頭壓著滿滿噹噹的怒火,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中氣十足地高喝了一聲。

     “國子監乃是文翰重地,非監生學官不得擅入,即便朝廷大員亦是如此。爾就算有冤情大可到應天府衙和上元江寧縣衙申訴,怎敢到這兒揚言自焚?你若幡然醒悟立時下樓,老夫國子監祭酒章懋,可在諸位大人面前替你求情,否則罪延三族,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罪延三族?哈哈哈哈!”

     樓上原本正一條一條顛來倒去唸著趙欽那些罪名的余浩突然大笑了起來。良久,他才一手扶著欄杆看著下頭的章懋,一字一句地說道:,“章大人就不用擔心我的三族了,小民三代單傳,就我一根獨苗,我婆娘家裡也是父母死絕了,她和我家閨女被放高利貸的趙家追利錢,活活逼著跳了江,我家裡是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到府衙縣衙告狀?我遞過三張狀紙之後,從句容到南京連個敢替我寫狀紙的人都沒有,我還告什麼狀!老天爺既然瞎了,那我就一把火讓他開眼!”

     此時此刻,章懋已經在心裡把應天府衙以及上元江寧縣衙的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自負清正廉潔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等欺壓良民百姓的事,當即竟是脫口而出道:“你下來我章懋給你做主!”

  “哈?哈哈哈哈哈!”

     余浩聞言再次大笑了起來,那手舞足蹈的光景竟似乎是隨時可能從樓上一頭栽倒下來。眼見這般光景,下頭有的人捏著一把冷汗,有的人卻暗自祈禱這傢伙摔死了算數,更有的人竊竊私語了起來。所有監生和學官都在念叨著那個始作俑者的名字,但凡是有些心眼的都明白,無論事情如何,這趙欽哪怕不革職,也萬萬不可能在南京再呆下去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聽說趙欽還是章大人的座上嘉賓,你憑什麼敢說給我做主!”余浩一句話大吼出來,見底下一下子嗡嗡一陣議論,而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官員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不禁覺得心裡湧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竟是又大聲說道,“如今我余浩要在這兒燒了我這臭皮囊,你說為我做主,你之前幹什麼去了?趙家丟了財物硬是指斥我家窩藏了他家的傳家寶,一下子訛詐去了我家傳了三代人的幾十畝地,你在哪?我去告狀被人亂棒打出來的時候,你在哪?我婆娘女兒被人逼著跳了江的時候,那時候人你在哪?”

    章懋聽得渾身發抖,一旁的國子監習業羅欽順卻不免品出了幾分滋味來。那余浩一身亂七八糟的衣裳,人看上去落魄至極,而且若是連狀紙都不會要讓人代寫,怎能說出這樣一番煽動性極強的話來。正當他攢眉苦思的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要是就這麼自焚死了,就算到了九泉底下也要背著罪名,就連你死去的妻女也未必能有昭雪,你就不為她們想一想!”看到那個忿然衝上前的年輕人,隱在人群中的徐勳不禁暗自點頭。見瑞生左顧右盼說不出的緊張,他就輕輕用胳膊肘一撞小傢伙的肩胛,見其恍然回神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就輕聲說道:“且好好聽聽傅公子怎麼說。”

     瑞生愣愣點了點頭,隨即見沒人注意自個主僕二人,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少爺,您既然教了余浩那一套一套許多話,怎麼不去見見傅公子,也教教他?”

     “余浩是余浩,傅公子是傅公子。我不教余浩,他一個鄉民頂多就是一口一個冤枉一口一個尋死,能說出什麼打動人的話?至於傅公子,我本來就是為的讓他知道,他並不是一無是處,那還去見他教他說話幹什麼?他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傅公公的嗣子,光是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他的一句話頂十句一百句!他那死心眼,要知道今天這事是我設計的,翻臉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演這場戲?我之前見過他兩回了,教了他自信自信再自信,這會兒讓他自由發揮就好,萬事有傅公公,橫豎我教那余浩的話全都是為了引他的。”

  “可傅公公現在……”

     “像傅公公這樣的人,又怎會沒有後手?”

     徐勳輕輕拍了拍瑞生的肩膀,終於讓這幾天問題多得賽過十萬個為什麼的小傢伙暫時消停了,隨即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被兩個監牛架住的人影。儘管說得輕易,但他知道,倘若傅恆安就此被人架下去,那之後的設計即便成功,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傅恆安等人被鎖在繩愆廳左廳,原本還有個人看著,可後來不知道怎的,那人就不見了,就連鎖也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開來。惦記著之前徐勳那番話的傅恆安原本不想離開,奈何一個同樣遭罰的監生死活說是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他一時心動就被拖看來了,結果才剛到就聽見藏書樓上頭傳來了這一番話。他被那同來的監生擠兌了兩句,這才有了剛剛那一遭。畢竟,他自己是曾經想要尋死卻被徐勳拉回來的人,見著這一幕觸動心弦,哪裡還忍得住。

     此時此刻,儘管吃人架住了胳膊,可他還是衝著那藏書樓上的余浩大聲叫道:“人的命就一條,你要是死了,怎麼知道你的仇人就一定能被法辦!”在藏書樓上這麼大鬧一場,已經漸漸入戲的余浩幾乎忘光了之前和徐勳的那些約定,只盡情享受著戲耍撩撥這些平日高高在上官員的樂趣。眼見這會兒衝出來的赫然是一個身著號服的年輕監生,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雙手死死攀住了欄杆。

     “兀那小子,難不成你也要學那章大人,說什麼你給我做主?”

     傅恆安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沒錯,你下來,我給你做主!”

     此時此刻,竊竊sī語的人群一時寂靜了下來,就連章懋羅欽順等人亦是為之側目。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誰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傅恆安,你一個要在繩愆廳裡頭挨板子的犯錯監生,大言不慚說什麼做主!”

     眾目睽睽之下,余浩聞等一愣,可看著下頭那滿臉漲得通紅的年輕監生,他突然嘿然笑道:“兀那小子,你聽到了?你給我做主?你自身難保,憑什麼給我做主?”人群之中,剛剛變了聲線的瑞生嚷嚷完之後,還裝模作樣和左右的監生說笑了兩句,見人顧不得自個都在那看熱鬧,他站著彷彿有些訕訕的,不多時就退出了人群。

     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徐勳會合了之後,他這才按著胸口籲了一口氣。

     “少爺,我沒說錯吧?”

  “很好,大有長進!”見瑞生高興的什麼似的,徐勳也沒工夫再搭理他,徑直把視線也投向了傅恆安身上。片刻的死寂之後,他就遠遠看見傅恆安一把甩開了架著他的兩個監生。

     “就憑我爹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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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4 18:56:27
第九十一章 金陵第一案(二)

     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在南京國子監呆了這麼久,無論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也好,那些鄙薄指摘的人也罷,傅恆安總有些恥於向人提起自己的養父。然而,此時此刻這麼一嗓子吼出來,卻是這樣的自然,就連他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但想起徐勳最後一次到國子監來對他說的那句話,隨即一下子握緊了拳頭。

     那些人瞧不起他又怎樣,他就是傅容的兒子,不需要這些人瞧得起!

     樓上的余浩呆了一呆後,忍不住踉蹌退後幾步,狠狠抬起胳膊咬了自個一口。左小臂上那股鑽心的劇痛和清晰的血痕牙印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亦是想起了之前那人囑咐自己的話。儘管那人信誓旦旦說,只要他這麼一鬧,南京守備這樣的貴人一定會出現,但他著實沒想到,竟是此時就有這樣一個身份的監生出來。相比北邊保定等地,南直隸附近自宮求進不算多,可他也聽過見過,對於傅容這等權閹,在他看來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來的管用。

     然而,當他再次沖到欄杆邊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陡然之間想起之前的嚷嚷聲,立時又懷疑了起來。

     於是,他衝著下頭鴉雀無聲的人群大叫道:“你別想胡言亂語誑我下去,若你爹真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這國子監的官兒怎敢罰你?”

     傅恆安甩開人的時候,章懋原本要發火,可聽得他表述身份,上頭揚言要自焚的那漢子竟有些心動的模樣,他立時心中一跳。雖是對那漢子信閹豎更勝過信他的事實深為不忿,可事急從權,他仍然立刻抬手阻止了那兩個從地上爬起來的監生。等聽到樓上這漢子竟是脫口而出嚷嚷了這麼一句話,原以為這場鬧劇有收場希望的他登時大為懊惱。

     怎麼偏生就是他打算在這一天打罰傅恆安的時候,突然鬧出了這一樁?

     章懋氣急敗壞,傅恆安亦是有些手足無措。他素來是直性子,當即抬起頭喊道:“那你怎麼才相信?”

     “除非你能把傅公公和其他幾位守備都請來!”這說來說去,竟是又繞回去了!

     角落中的徐勳眼見那邊幾個學官一陣騷動,想了想就示意瑞生過來,衝著他低聲說道:“你悄悄到人群裡頭去,換個聲音嚷嚷一句,就說傅公子若是真的想管這冤案,為什麼不進藏書樓去勸那漢子下來,光在底下信口開河充什麼英雄。記著,還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儘管對徐勳這最後一句話有些迷糊,但大概意思瑞生還是明白,一時如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身材瘦小的他不一會兒就鑽到了那黑壓壓一片監生中的一角,旋即就張口嚷嚷了這麼一大聲。他這一開口,立時招來了一片附和聲。

     “沒錯,傅恆安你一個月考作弊的傢伙,說什麼大話!”

     “蛇鼠一窩,你爹就是這金陵城最大的蠹蟲,還談什麼為民做主!”

     “你一個太監的兒子,神氣什麼!”在那一片亂糟糟井氣氛中,瑞生竟是如同游魚一般又溜了出來。

     這時候,徐勳笑吟吟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目光望向了人群。

     這幾天他除了在外頭奔走,之前進國子監時打過交道的那個門房和引路的雜役也下了重注,每人與了一百兩銀子,讓他們去遊說曾經想要巴結傅恆安卻被置之不理的那些監生。重賞之下,那兩個人簡直猶如無孔不入的蛀蟲,此前就回報說已經糾集了十幾個人幫傅恆安說話。

     他只讓那兩人對那些監生說是在繩愆廳鬧一鬧,可眼下換了一番光景,可對他們而言,這場合發揮一下無疑更沒有風險。

     果然,在人聲鼎沸到了極點的時候,一角又傳來了一個扯開嗓門的聲音。

     “只揪著傅恆安做什麼,只敢在背地裡喧鬧嚷嚷,有本事你們也拍胸脯給人家做主! ”

     “就是!傅恆安作弊本來就是人污衊造謠,你們自個不敢上樓去勸身負冤情的漢子下來,還只知道出言擠兌,誰才是真正的斯文敗類! ”

     “有本事你們把那個喪盡天良的工科給事中趙欽揪下馬!”鬧哄哄的聲卒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傅恆安少有地聽到監生中竟是有向著自己的聲音,一時心神大振,竟是轉身大步走到章懋面前深深一揖,旋即直起腰來昂挺胸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司成,我上樓去,一定把這人勸下來!”

     儘管一出事章懋就讓人去北城兵馬司報信,但這麼好一會還沒人來,上頭人卻是越狂亂,他自然心火旺盛。此時一眾監生喧然大嘩,樓上那漢子又是口口聲聲喊冤,這傅恆安言行舉止更大大出乎意料,他要說不急躁自然不可能。可這個節骨眼上沒別的辦法,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他把心一橫,一手攔住要勸說的其他學官,擲地有聲地說道:“好,依你!”

  得了章懋允准,傅恆安立時仰頭著樓上的余浩,大聲叫道:“余浩,我這就一個人上樓!要是你逆想給你妻女報仇,就在上頭等著我上去! ”

     眼看傅恆安昂挺胸進了那座小小的藏書樓,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拉了一把看得目不轉睛的瑞生,沉聲說道:“好了,不用看了,該走了。 ”

     “啊?”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徐勳道,“少爺,這事情還沒完呢。萬一那余浩喪心病狂想要對傅公子不利怎麼辦,或者他不相信傅公子怎麼辦,或者這下頭再出些別的亂子怎麼辦……”

     “哪有這麼多怎麼辦!”徐勳沒好氣地給了小傢伙一個栗棗,見其抱頭苦著臉不做聲了,他這才淡淡地說,“那藏上有陳大人派人藏著以防萬一,就是余浩突然了瘋也不愁沒辦法。再說,陳大人想必已經闖進鎮守太監府了,那位大理寺右丞費大人但使還有些腦子,就不會阻了傅公公出面。接下來那一場戲得換另外一個地方去唱,別愣嗦了,快走!”

  果然,就在徐勳和瑞生換下監生的行頭,從進香河畔的國子監側門悄悄溜了出來後不久,那邊廂魏國公徐俌和成國公朱輔就一塊到了。

     兩人乃是郎舅,但徐俌的原配已故魏國夫人朱氏是長姊,年長朱輔十餘歲,因而四十出頭的朱輔自然比兩鬢蒼蒼的徐儲更注重儀表衣飾。此時,他一身鮮亮的麒麟服,頭上戴著嵌玉束金冠,腰間亦是繫著一條羊脂美玉的玉帶,無論近看遠看,竟都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文官。

     自從朱氏去世之後,郎舅倆的關係自然不比從前的親近,再加上徐俌元配嫡出的長子身體不好,長年在北京,這下頭的庶子一堆不說,繼配王夫人更是生了一個幼子徐天賜,因而朱輔更加看這個姐夫有些不順眼。此時此刻兩人揖禮相見,說起國子監中的這樁案子,朱輔立時眉頭一挑。

     “這等無知狂徒,就應該調一隊精銳的弓手,亦或是精選銳卒,從樓後頭上去,無論死活,總能把這事情解決了,讓他這麼胡攪蠻纏,這算什麼事! ”

     “國子監這種地方,要是任憑武人出入,那豈不是更加荒謬?”儘管聽說欽差蒞臨的消息之後,徐俌就立時告病不出,又讓人拘著王世坤,可並不代表他就會輕易表態。此時此刻一言噎住了朱輔,他就漫不經心地說道,“況且,若事情屬實,那就是老大一樁案子,總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就算事情屬實,開了這樣的先例,接下來若是每個有冤情的都這麼鬧,這世道還了得?”朱輔冷哼一聲,很是不以為然,“況且,傅容還被那位大理寺卿費大人拘著,鄭強那老滑頭也未必來,就咱們兩個湊什麼熱鬧,這種事該當應天府亦或是上元江寧縣出面……不對,應該是句容縣出面,回頭我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兩人正鬥嘴,就只聽遠處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同時回頭望去。只見四牌樓街東頭煙塵滾滾,緊跟著十幾騎人簇擁著一輛馬車堪堪抵達。眼看一騎人跳下馬來,到了那輛車旁拉開車門捲起車簾,雙手攙扶了一個人下來,徐俑和朱輔不禁同時一愣。

     是傅容!

     徐俌倒也罷了,不過是眉頭一蹙就笑著走上前去,但朱輔卻不免陷入了深深的詫異。他雖是世襲成國公,守備南京兼領中軍都督府,可這年頭勳貴也就是個尊榮,上次費愷一來三下五除二一說,他終究抵擋不住幫忙派了兵。要是傅容這一回不倒,他得罪人就得罪狠了!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見那輛馬車上又下來了滿面陰沉的費愷,他心中一動,這才迎了上去。

     且不說四個人如何兩兩商議,等到了國子監裡頭見過國子監祭酒章懋,得知自己的養子傅恆安竟走到了樓裡去,傅容立時勃然色變。他被軟禁府中多日,剛剛費愷又是硬和他同乘一車,根本不給他和陳祿私底下說話的機會,這外頭的情形他是一丁點都不知道。此時此刻,什麼陰刻算計狠戾全都被他拋在了腦後,他惡狠狠地盯著章懋,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了。

     偏巧這時候,費愷竟皺起了眉頭冷笑道:“傅公子也未免太衝動了些,似這等刁民,就該用雷霆萬鈞的手段擒服,和他耍什麼嘴皮子!北城兵馬司還有上元縣衙的人都是幹什麼的,三位守備都來了,他們兩個竟是還不露面!”

  彷彿是一語成讖,就只聽外頭一陣嚷嚷,緊跟著費愷的一個隨從就快步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跪下磕頭道:“大人,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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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金陵第一案(三)

     儘管兵馬指揮帶著兵馬兩個字,但實則下頭沒有一兵一馬,當差的和府衙縣衙一樣,都是些差役皂隸,即便如此,掌管治安緝盜的兵馬指揮依舊是肥差,畢竟金陵富庶,地面上那些商舖等等刮一遍地皮就是不小的進項。至於上元縣令則是難為多了,人家附廓省城就已經被自嘲說是惡貫滿盈,更何況他是附廓南京,上頭比他的官兒不計其數,此刻見著上頭這一位位的大佬,他誠惶誠恐之餘只有低頭行禮的份。

     “你們做的好事!”

     費愷畢竟是欽差,這一聲厲喝之後,見王進和邱芝才都不敢吭聲,他才轉頭看向面沉如水的國子監祭酒章懋。見其眉頭緊皺只顧抬頭看著那藏書樓,他就上前去,和顏悅色地說:“章翁,如此僵持下去不是辦法,這許多監生雲集一塊,也不合太祖爺當年定下的現矩。不如速速讓他們回號舍去,接下來也好維持。”

     章懋沉吟片刻就點了點頭,這時候,羅欽順少不得召集了一眾學官吩咐下去。然而,平日裡被圈得大多數沒脾氣的監生們這一回卻是拖拖拉拉的,雖不至於人聲鼎沸,但各種各樣的議論聲仍然是不斷傳來,讓在場的幾位大佬無不眉頭緊皺。

     魏國公徐俌老奸巨猾,成國公朱輔人云亦云,遲來一步的鄭強倒是站在傅容一邊,奈何費愷拿著聖旨當令箭,到最後竟是力排眾議厲聲喝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王進,你給我挑幾個妥當人立刻給我衝上樓去去,給我把那個刁民立時拿下,死活不論!”

     傅容登時大怒:“你說得容易,若是傷了咱家的兒子誰負得起責任?”

     “傅公公,是令郎硬是不自量力要上樓去當說客,可不是誰逼著他上去的!即便是磕著碰著那也是他自個負責,須知他不是小孩子了!”費愷情知自己這些天和趙欽走得太近,已不得那個胡言亂語的傢伙死了算數竟是寸步不讓,“事情再鬧下去,這南京上下不得太平,難道傅公公你就負得起這責任!”

     “你……”

     見傅容一時氣急,鄭強卻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一時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傅公公不答應,咱家也同樣不答應,若是燒了這棟樓敢情你就付得起責任?費大人你是欽差不假,可須知你只是奉旨查案,並沒有擔著巡撫南直隸的名頭,這南京地面上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魏國公,成國公,事到如今,二位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眼看這把火終於燒到自個頭上了,徐俌心中暗嘆正想和稀泥似的打打圓場,卻不料朱輔輕咳了一聲道:“事出緊急,總不能讓這麼個瘋子一直鬧下去!”

     瘋子二字一時讓在場好幾個人為之色變。

     傅容身後的陳祿眉頭緊皺,不動聲色地往外掃了一眼。就只見傅容鄭強同時沉下了臉,費榿卻面露微笑,反倒是剛剛和幾個學官說完話的章懋滿臉惱怒走上前來就錘特有力地說道:“什麼瘋子,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是否有冤情,自然當有司審理再定成國公豈可輕易下斷言!”

     徐俌態度曖昧,可朱輔和費愷明顯一丘之貉,傅容鄭強正覺得難以支撐,誰也沒料到素來剛正的國子監祭酒章懋竟然站在自個這一邊。此時此刻,兩人與其說是驚喜,還不如說是驚愕莫名。他們這發楞不要緊,費愷卻著實氣壞了。他早知道這位大司成最是固執,可沒想到事到臨頭還幫著兩個閹豎,若非這位名望太高輩分太大,他差點想端出欽差的架子訓斥了。

     “章翁明鑑,這可是國子監的地頭,再鬧下去,恐對章翁名聲有舢……”

     “老夫的名聲難道能比得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還有兩個冤死的婦孺!”

     此時此刻,章懋簡直可說得上是聲色俱厲。之前那余浩大肆宣揚趙欽罪名的時候,他也打算派人上樓把人弄出來,可當人聲嘶力竭地說妻女被人逼死,他那惻隱之心就動了,此時費愷的死活不論和朱輔的瘋子之說著實惹惱了他。一番話說得其他人都作聲不得,他才轉頭看著樓上道:“不論事情如何,且待傅恆安下來再說!”

     儘管國子監祭酒只是四品官,但章懋連成化皇帝都敢頂,挨了廷杖之後更是聲名大噪,即便費愷氣得七竅生煙,可面上愣是不敢顯露出來,只能頻頻對朱輔打眼色。然而,哪怕朱輔位居國公,愣是不敢開口駁章懋的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監生漸漸快要散盡,可上頭愣是沒有一點動靜,這時候,費愷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正想端出自己的欽差身份來,外間突然一陣喧鬧,不一會兒,竟是一個身穿大紅官袍的老者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趕了過來。

     “彭都憲!”費愷甫一到南京沒多久,就在趙欽的陪同下去見了這位巡撫南直隸總督糧儲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彭禮,深知兩人之間的關係。此刻見了這位來,他那高興勁就甭提了,快步迎了過去。他才解釋了一番緣由,彭禮就沉下了臉。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竟然鬧出這樣荒謬離譜的事,成何體統!我得了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沒想到居然現在還是這般不可收拾。費右丞,越是這種時候,你這個欽差怎就拿不出一個決斷來!王進,挑十個精壯漢子,立馬給我衝進去,把那個狂徒給我架出來!”

     彭禮京官多年,說話自然不比剛剛一時情急的朱輔和費榿。況且他品級又高,資歷年紀都比章懋更勝一籌,因而硬生生壓住了對方的氣勢。不等這位國子監祭酒再開腔,他又上前握著老先生的手好一通勸說撫慰,竟是聲情並茂。一旁的傅容冷眼旁觀,見那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滿頭大汗不知所措,他便不緊不慢地冷笑了一聲。

     “王指揮,要是咱家的兒子有半點損傷,你該知道是什麼結果!”

     這話聲音不大,但在場眾人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其中的怨毒和陰刻自然更不會錯過。

     彭禮扭過頭來和費愷對視了一眼,便轉身過來對傅容客氣地拱了拱手道:“傅公公,南監重地鬧出了這樣的事來,傳揚出去只怕整個士林都要震動不小。上頭不過一個人,只要北城兵馬司應對得當,傅公子必定無事。可要知道,上頭已經許久沒動靜了,萬一此人狗急跳牆已經對傅公子不利,公公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見傅容面色大變,一旁的陳祿想上前提醒,偏生費愷硬是擠在了他和傅容當中,讓他根本沒辦法使眼色打手勢。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傅容揚起頭道:“咱家就這麼一條命根子,彭都憲能保證萬無一失?”

     “傅公公放心,我當然敢擔保!”

     有了彭禮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費愷一時鬆了一口大氣,少不得擺手叫了王進上前吩咐了起來。他這才說了沒幾句話,尚不及向這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再一次暗示死活不論,不遠處突然又一陣喧嘩,他才一回頭,竟只見一人一馬從四牌樓那國子監牌樓下頭守著的幾個人頭上一躍而過,幾個起落之間,就已經到了他們身後不遠。

     那人頭戴貂皮弁,一襲招牌式的黑披風隨風飄拂,內中赫然是一襲鮮亮的錦衣,卻是四十出頭光景,嘴角含笑溫和可親,一副好說話的樣子。然而,隨著那人勒馬跳下了地,提著馬鞭走上前來,多年京官的彭禮和費愷同時為之色變,而傅容則是眉頭倏然展開。

     “錦衣衛協理北鎮撫司千戶李逸風,見過各位當面!”

     來人笑吟吟地團團一揖,彷彿是沒看見費愷和彭禮的表情,繼而才慢條斯理地說,“哎,這一路緊趕慢趕,恨不得學驛傳八百里加急,可差點趕死我了!本來我還想進了南京城帶著小的們好好逛逛玩玩,歇一晚再見諸位的,誰知道竟聽說國子監出事了,這乍哪怕是腿跑斷了腰跑折了,也不得不來。”

     這李逸風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竟是自說自話,一時間費愷彭禮也好,徐俌朱輔也罷,就連微末如王進和邱芝才,幾乎都是被說得不知道如何答話是好。只有傅容輕輕捏了捏鄭強的手,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步。

     “李千戶此行,不知道是奉旨,亦或是公差?”

     “是公差……但也是奉旨。”眼見除卻傅容之外,一個個人都變了臉色,李逸風方才嘿然笑道,“不過我位卑職小,不過是給咱家大人打個前站而已。”

     咱家大人!打前站!

     儘管弘治一朝的錦衣衛兇名早已不如從前,但此話無疑如同巨石一般重重砸在費愷心頭。見傅容再沒了剛剛的患得患失,赫然一副笑面佛光景,他不由用指甲狠狠扎著手心,這才開口問道“李千戶奉旨前來,所為何事?”

     “這個嘛……”

     李逸風打了個哈哈,眼珠子骨碌碌直轉,隨即竟是說出了一番絕不相干的話來,“話說今天這南京城還真是不得太平,我路過府東街的時候,竟是瞅見應天府衙正門那兒擠著百多個人,似乎是在告狀的光景。嘖嘖,我急著趕路,也沒理會這許多,依稀聽見那些都是句容趕來的百姓,大老遠的上南京城告狀,而且還這麼多人,真是一樁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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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金陵第一案(四)

     西錦繡坊應天府衙正門。

     徐動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按照趙欽的吩咐這一曰來到應天府衙門前,才剛剛敲響了那告狀的鼓,緊跟著手中的鼓槌就被人搶了過去,他還在懵著,這條不長的西錦繡坊兩頭就湧進了一大堆衣著形形色色的百姓,他尚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排擠到了一邊。繼而,他就只聽那鼓被人敲得震天響,沒離著多遠的他幾乎連耳朵都快給震聾了。

     這還不算,由於驟然生變,應天府衙如臨大敵,倏忽間就是十幾個差役手持水火棍衝將出來,那棒頭威嚇似的往眾人頭上亂揮,那些幹慣了農活的鄉民躲閃極快,可他卻是猝不及防,這肩頭竟是重重著了一下,那股鑽心的疼痛險些沒讓他一下子癱倒下來。

     身為徐家長房長子,讀書又有天分,他從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哪曾吃過這等苦頭?

     “退後,退後,全都跪好,否則別怪爺們不客氣!”那領頭的差役頭子卻是手持鞭子,就這麼凌空抽了上去,偏是鞭子能在距離那些人腦袋上方寸許處堪堪收住,竟然絲毫不傷人,赫然神乎其技,“要告狀就推一個代表過來,不許一窩蜂!還有你,給我退回去跪好!”

     徐動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見一條毒蛇一般的鞭子直衝面門,這一驚簡直是連魂都丟了。好在他見機得快,一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我和他們不是一道的,我是經歷司經歷徐六爺的侄兒!”

  那差役頭子的鞭子來得快收得更快,挽了一個鞭花之後,這才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徐動一眼,隨即就不耐煩地喝道:“既然是徐六爺的親戚,徑直到府東街東門那邊求見就得了,在這兒湊什麼熱鬧!沒看到這兒正亂,磕著碰著沒人賠你!”

     眼見那差役頭子說完竟絲毫不理會他,快步走到那剛剛擊鼓告狀卻被人架下來的漢子身前,厲聲質詢了起來,徐動低頭看了看身上被人擠得亂七八糟的寶藍色儒衫,又按了按懷中的狀紙,提起精神正要上前說明兩句”卻不料剛剛那呵斥他的差役頭子陡然驚呼了一聲。

     “告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你們瘋了,竟敢以民告官!”

  趙欽……這麼多泥腿子竟然告的是趙欽!

     徐動簡直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聽,可當那幾個差役也都為之嘩然,繼而議論紛紛了起來,他立時明白看到的聽到的竟是事實。此時此刻,他哪裡顧得上什麼告狀,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按著剛剛挨了一下的肩膀趕緊往外擠。然而,突如其來發生這種事,府東街東門那邊候見的人竟是不少都湧了到這裡看熱鬧,他別說找尋送自己來的馬車和親隨,竟是找一條路都難。待好容易從東邊出了西錦繡坊,他環目四顧不見家裡人,突然把心一橫快步前往東門。

     應天府衙東門的幾個門房也聽說了正門的奇事,聽了徐動的說明也都沒放在心上,只其中那個領頭的端詳了徐動片刻就笑道:“徐六爺的侄兒?徐家長房老大?好吧,想來你自個認得路,自個進去,那邊正門鬧起來了,咱們這邊也不敢怠慢,沒工夫給你領路! ”

     徐動沒想到這一道門如此好進,長吁了一口氣道謝一聲便匆匆而入。只想著尋徐迢去打探打探消息的他完全沒注意到,他才快步進門沒多久,後頭幾個門房就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天這是什麼日子,剛剛小半個時辰前,那位徐七公子才剛來,老朱親自接了進去。 ”

     “要說傅公公眼看就要失勢了,李頭兒你怎麼還對那位七公子這麼客氣?”

     “這叫左右逢源,如今還沒最終消息呢,我們是哪個牌名上的人,何必做惡人?”

  然而,徐動從東門進去,不想卻在經歷司撲了個空,到徐迢的官廨裡也沒能找到人。之前他相熟的那位褚先生如今已經被辭了幕,剩下的人都和長房不怎麼對付,他無論找誰問都是沒個准信,一時只得強捺心頭不安在那等著。他也不知道在官廨的那小花廳裡來來回回踱了幾百上千步,終於聽到外間有了動靜,慌忙快步趕了出去。然而,才一出門,他就愣住了。

     徐迢竟是和徐勳並肩而行,兩人赫然有說有笑!

     “六叔……”

     徐迢剛剛只顧著和徐勳商量事情,此時才看到徐動,立時皺起了眉頭,不悅地衝旁邊一個小廝喝道:“有人來訪也不事先稟報一聲!”

     見那小廝垂手不敢言語,不等徐動說話,他就沉聲說道:“今天衙門還有要緊事,我待會就得陪著吳大尹去問案子,賢侄若是有事,不妨晚些再過來,這會兒先請回吧!”

     徐動蠕動嘴唇,正絞盡腦汁想再說幾句什麼,偏巧就在這時候,他那寶藍色斜襟右衽儒衫上的兩顆釦子剛剛經過了好些推搡拉扯,這會兒終於壽終正寢,就這麼先後掉下了地,於是胸前那半幅衣襟就這麼掉了下來,隨之飄落的還有里頭的一張紙。大驚失色的他慌忙彎腰要撿拾,卻不防旁邊伸出一隻手來,竟搶在他前頭撿起了那張紙。

     眼疾手快的徐勳撿起那張紙隨眼一瞟,立時眉頭一揚,就這麼似笑非笑地遞給了旁邊的徐迢。徐迢接過一看,不禁怒形於色,劈手就把狀紙揉成一團,就這麼砸在了徐動臉上。

     “無恥!”

     徐動剛剛在應天府衙正門才受了一肚子氣,這會兒聽得徐迢這一罵,他頓時有些維持不住了:“六叔,為了這麼一個已經逐出徐氏的敗家子,你想和整個宗族唱對台戲?”

  “整個宗族?什麼時候徐家長房已經能代表整個宗族了?”徐迢冷冷一拂袖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回去告訴你爹,他這個族長當到頭了!他既然這麼不要天理,不要臉面,我大不了大會了徐氏一族剩下的這些長輩們,請上各方官長評一評理!”

     見徐動那臉色一下子僵了,徐迢更是滿臉嫌惡地斥道:“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連個仁義禮智信的皮毛都沒讀到,教你的先生都該羞死了!還不快滾!”

     一旁的徐勳看著徐迢又是擲狀紙,又是厲聲斥責,只站在那兒不做聲。直到徐動怨毒地看了自個一眼,就這麼轉身大步離去,他這才轉身正對著餘怒未消的徐迢。

     “六叔,今天的事,多謝您仗義援手了。”

  儘管徐勳並沒有明說,但徐迢哪裡不明白這根本不是指徐動這不速之客,而是指剛剛他親自去見應天府尹吳雄的事。要說他得知傅容被軟禁的時候,不是沒有猶豫過,可今天徐勳一來先說了國子監那一茬,緊跟著便是應天府衙門前突然湧上來百多號人告狀,他就是再傻也知道傅容的反擊已經開始了,當下便把心一橫,剛剛去見吳雄,竟是鄭重其事勸其接下此案,結果,那位個性最剛正的應天府尹果真為之大悅。

     這時候若是退縮,趕明兒趙欽佔盡上風,他一樣會受牽連,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於我是舉手之勞,於這些百姓卻是久旱甘霜。你放心,吳大尹向來最剛正,一定會還這許多受害的百姓一個公道。至於那些物證,我自然會徐徐設法交給吳大尹。 ”說著這大義凜然的話,徐迢卻知吳雄性子最剛,接下來哪怕有那位欽差費愷在,也必定會不顧一切大刀闊斧地查下去,於是少不得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只不過,怕就怕那位費右丞冥頑不靈啊。”

  “六叔,傅公公都不怕,咱們怕什麼?”

     然而,當走出應天府衙東門和徐良會合的時候,徐勳臉上就沒了剛剛在徐迢面前的揮灑自如。傅容真正有什麼後手,別說他不知道,就連陳祿也未必知道,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經和趙欽不共戴天,就只能勉力去賭一賭那並不算小的可能性。

     只不過,他實在是沒想到,他剛剛還打算和徐迢好好磨一磨,這應天府衙竟突然蜂擁而來整整一百多號人狀告趙欽,自己這事情竟是須臾就辦成了。要知道,他不過請託有在句容收生絲的吳守正設法說動了三五個人,今天卻是百多個!這世界上,知道他那所有籌劃和發動時間的,除了陳祿和一直跟著他的瑞生,就只有……

     此時此刻,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小丫頭那張亦笑亦嗔的臉。

     “難道是她?”

  ………………………………

     四牌樓,南京國子監。

     李逸風的突然到來幾乎打亂了每一個人的陣腳,然而,當事者本人卻一臉的漫不經心,彷彿剛剛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情形絲毫沒有過。

     眼見四周一片詭異的寂靜,他卻仍有閒背著手東張西望,突然開口驚呼了一聲。

     “哎呀,裡頭有人出來了!”此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傅容眼見得那架著一個人艱難走出來的人赫然是養子傅恆安,一時立刻把李逸風此來的意義拋在了腦後,竟是噔噔噔快步迎上前去,就這麼一把按住了養子的肩膀。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見傅恆安對著他咧嘴一笑。

     “爹……我把人,我把人勸下來了!”傅恆安臉上滿是興奮的潮紅,見後頭章懋也面色複雜地向自己走了過來,他鬆開余浩任其癱坐在地,又扶著養父傅容站好,隨即才對著章懋深深一揖道,“大司成,學生幸不辱命!”

     “啊…………嗯,做得好。”章懋的臉上變幻了好一陣,終究是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今日全虧了你,方才保全了咱們南監這座百年藏書樓。”

     “這是學生該做的。”

     傅恆安從未得過師長這般誇獎,此時那股高興勁就別提了,很快,另一股勇氣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竟是再次對著章懋一揖,就這麼低著頭說:“請大司成明鑑,學生知道,此人為了這樁案子先闖國子監,又以身犯險相逼,其情可憫,其罪卻不可恕。但大司成剛剛也說過願意為他做主,學生懇請大司成實踐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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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金陵第一案(五)

     別說是章懋,就連傅容鄭強以及後頭上來的徐俌朱輔彭禮費愷,亦是齊齊愣住了。誰都沒想到傅恆安鄭重其事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番話。縱使傅容亦彷彿頭一次認識自己這養子似的,目不轉睛打量著他。

     「你……」

     不等章懋說話,傅恆安便再次深深一躬到地說:「他鬧這麼大雖是要請南京守備做主,可四位南京守備中,除了我爹和鄭公公,便是魏國公成國公,並無一個文官。哪怕我請爹接下此案,傳揚開去也會讓人不服。大司成德高望重,深得士林上下敬重,剛剛又親口答應替他做主,一同查問此案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是眾望所歸。」

     曾經是成化會元的章懋鐵骨錚錚敢諫言能辦事,但剛則易折,他當年廷杖落下隱疾,再加上對時政心灰意冷,於是歸鄉教書調理二十多年,平生最恨的就是奸佞和閹豎。有道是愛屋及烏,他討厭那些權閹,順帶自然看傅恆安不順眼。然而,今天傅恆安這般作為,他已經對其刮目相看,而眼下這番話更是深深打動了他。於是,他忍不住瞥了傅容一眼。

     這老奸巨猾的大擋,竟是養出了這麼個實誠君子!

     章懋心中期許,費愷就是鬱悶欲死了。好端端的事情出了這樣的變故,不但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盤,還讓他背上了一個最大的麻煩。

     於是,眼見章懋意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繼而才緩緩開口說道:「即便這刁民所告都是實情,案子也該交由所轄州縣辦理,句容縣不職,那就交應天府,然後再按律治罪!若這點小事也要驚動這許多人,甚至勞動章翁,日後人人仿效又當如何?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輕易壞了!」

     鄭強卻看不慣費愷自居欽差指手畫腳的德行,出言譏刺道:「費右丞別忘了,事情鬧得這麼大,不出一兩日就能傳遍金陵城!」

     地上呆呆坐著的余浩聽見這些貴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悄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他怎麼就這麼傻,以為這世上真的能有人替他做主。老天爺都瞎了,官官相護,沒活路了!

     「傅公子的提議倒是不無道理。」

     剛剛落在最後頭的李逸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鑽了出來。見眾人齊齊扭頭望著他,彷彿才想起他這麼個來自北鎮撫司的凶神,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當然,我很想這麼說,只可惜這與朝廷法度不和。」

     見費愷喜出望外,彭禮面上含笑,徐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朱輔滿頭霧水,傅容和鄭強卻顯然大為意外,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因為,我今次奉旨和我家大人到南京出公差,就是為了查辦這工科給事中趙欽的事。侵占民田,私佔水利,毀宋葉學士碑,誣人盜財,放高利貸………對了,似乎還為了造妻子的墳塋擅發民夫,罪名多得我都數不清了。」

     乍然從先頭的沒個正經變成了鄭重其事,他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的驚駭欲絕,便徑直扭頭對面如白紙的費愷輕輕領首道:「費大人,你這大理寺右丞既然在南京,正好和錦衣衛合辦此事。當然,這是皇上口諭,正式的內閣文書和大理寺的公文得晚幾天。」

  說完這話,他又笑容可掬地衝著大為震驚的章懋一拱手道:「章大人,按理這南監重地,我自然不該攪擾,但事關重大,可否給我騰一個地方,讓我給費大人轉述一下口諭,然後讓他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著?說起來,虧得我及時抵達,否則將來這趙欽的罪名上頭,又得多出一樁他逼死人命於南京國子監,毀百年藏書樓一座。所以,今天真是多虧了傅公子,回頭上奏的時候,我一定好好提一筆。」

     儘管對錦衣衛同樣沒有任何好感,但章懋瞥了一眼那邊巡撫南直隸的彭禮,見其臉色很不好,誤以為其作為都察院的大佬之一,竟是被撇在了一邊,忍不住開口說道:「既然要查問案子,科道無人監察勘驗,豈不是於理不合?」

     「京城那邊的科道言官都抽不出空來,只要錦衣衛辛苦一點。」

     李逸風答得滴水不漏,隨即斜睨了一眼彭禮,又笑嘻嘻地說,「至於彭都憲,沒有旨意,我當然不敢勞動!」

     儘管李逸風說得輕巧隨意,但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會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一時間都成了啞巴。因李逸風硬是要選在剛剛出了事的藏書樓對費愷說話,章懋也只得板著臉先答應了。緊跟著,就是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才帶人收拾殘局,傅容自是拉著傅恆安連珠炮似的問了好一番話,一旁的鄭強看了一會,不禁笑瞇瞇上了前去。

     「傅老哥,孩子才受了一番驚嚇,哪有你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鄭強一面說一面使勁拍了拍傅恆安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有膽氣,要是咱家鄭節有你一半,咱家就心滿意足了!尤其是你那一句就憑我是南京守備傅容的兒子,大大給傅老哥長臉了!」

     有人誇自己的養子。傅容竟是比人本自己還高興,表面還不得不板著臉數落了傅恆安兩句。沒過多久,遠遠就只見李逸風和費愷雙雙從藏書樓裡頭出來,

     前者滿面春風,後者雖是勉強笑著,卻看不出絲毫的高興來,當下鄭強就輕輕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容。

     「對了,趙欽那一條條罪名那麼清楚,你怎麼能查得那麼仔細!」

     「不是咱家查的。」傅容面色一滯,見傅恆安滿臉震驚,他想了想便沒有避著養子,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說道,「彈劾趙欽的折子是咱家通過司禮監遞上去的,但這些細節想來是李逸風到了南京之後才開始查的。他絕不是今天剛到,至少也到了三五日甚至更久,說不定……費愷前腳到,他後腳就來了! 」

     兩個在宮中多年的大擋對視了一眼,傅容突然看了一眼猶如門神一般守在那余浩身邊,和這邊眾人隔著好一段距離的陳祿,他心裡不禁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今天陳祿有膽子直闖鎮守太監府,這樣的人才,要是在京城,可不也有希望成為李逸風這等掌權人物,何至於在南京錦衣衛管著那三五號人磋砣度日?說起來,今天這余浩大鬧國子監來得實在是突然,莫非……

     「報!」

     隨著這一個提高嗓門的聲音,一個差役一溜小跑近了前來,連頭也不敢抬就直接跪下磕頭道:「應天府衙那邊傳來訊息,百多號人雲集正門擊鼓狀告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應天府尹吳大人已經接下了狀紙。 」

     這回真是鬧大了!

     這是在場每一個人心裡一瞬間閃過的念頭。傅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先頭徐勳對他說過會鬧得更大,請他擔待的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地上那癱坐的余浩突然以手捶地大哭大笑了起來,那嘴裡嚷嚷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聽在耳中讓人分外心悸。

     然而這時候,李逸風卻徑直走到陳祿面前,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陳指揮,我這次帶的人手少得可憐,要查的案子又大,你既然正好來了,接下來就勞煩到南京錦衣衛調派上足夠的人手,和我一塊奔走奔走如何?比如說,趙家那個莊子,先過去看起來! 」這樣的好事,陳祿哪裡會拒絕,見李逸風甩手就丟了一塊金牌過來,他知道南京錦衣衛那剩下幾個頭頭腦腦必然不會違逆,當下連番答應。

     至於其他人,哪怕再對這一茬有意見,也不得不保持了沉默。來不及料理完這邊的殘局,因為金陵已經好些年沒出現過百餘人聯名告狀這樣的事,再加上國子監才鬧過一場,眾人都不敢怠慢,自然是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就這麼分頭趕了過去。傅容拉著傅恆安往外走了幾步,突然記起什麼,就這麼轉身看著章懋。

     「章翁,咱家敬你是文章君子,剛剛恆安也對你大是推崇,別的話咱家就不想多說了。恆安這孩子咱家今天就帶走了,他讀書天賦確實尋常,可人是赤誠性子,可在國子監卻是誰都不容,甚至連所謂作弊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咱家一句話撂在這兒,咱家不在乎他是不是讀書有成,而他自己既然能忍住在正義堂三年,就絕不會做出作弊的事情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要是這事情不查個水落石出,咱家寧可他監生不要,這名聲也得摘摘清楚! 」

     話一說完,他就一把拽起想要說話的傅恆安,就這麼大步從正門出了國子監。待到自己的馬車前,眼見陳祿尚未走,他先板著臉打發了仍不死心的養子上車,隨後就招手把人叫了過來,兩人就這麼站在四牌樓南邊的高牆底下,一應親隨散開在四周遠遠警戒著。

     「今天國子監的事……」

  不等傅容說完,陳祿就低頭說道:「是徐勳設計的。」

     果然如此!這膽大妄為的小子!

     傅容扼腕沉吟了片刻,又問道:「那應天府衙的事呢?」

     這一回,陳祿卻輕輕搖了搖頭:「他提起過會找三五個人,但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

  「哦?」思量片刻,眼見其他車轎都已經走了,傅容也就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說道:「也罷,先不想這些。李逸風既然點了你跟他,足可見要向咱家賣個好,你不要去應天府衙了,直接去南京錦衣衛,記著把能抹平的痕跡全部抹平,至於其他的,隨李逸風怎麼定!」

  「那若是涉及到……」

     「這徐小子雖是膽大妄為,但今天看恆安的樣子,連精氣神都和平常不一樣了。」說到這裡,傅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竭盡全力,一定要保著他,料想李逸風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拿下趙欽其次,拿下彭禮才是真的,絕不會在這種事上和咱家過不去!唉,就是不知道,他是跟著哪位大人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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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錚錚紅顏(上)

     作為太平里有名的富戶,沈氏嫁女,男方又是句容名門趙氏,這門親事自然人人殷羨,甚至於選擇性遺忘了早先沈家大小姐曾經另外訂過親。打從迎親的這一天一大早開始,紛至沓來的賀客就險些踏破了沈家的大門檻,連後門小巷裡做小本生意的那些小販們,也都擠到了前門去爭搶了一回那大簸箕灑出來的喜錢,直到這會兒不少人還興奮著。

     因而,當徐勳在後門口跳下車的時候,還能聽到人們在議論沈家的大手筆,趙家的清貴名頭,甚至還有人大聲說道著剛剛前門迎親的光景。儘管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沈大小姐並沒有太多的惦記,但聽到喜轎已發,他仍然大吃一驚。

     他分明打聽到趙家那邊是黃昏成婚,因而沈家是午時二刻發喜轎,這會兒中午還沒到就突然發了,這實在是讓他措手不及。眼下國子監和應天府衙都已經鬧開了,沈家若是真的嫁了女兒出去,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那如意豈不是得為她家大小姐哭死?想到這裡,他顧不上其他,隨便抓了一個正在跳繩的小孩兒,一把銅錢就塞了過去。

     「能不能幫忙叫一聲沈大小姐身邊的如意姑娘,我有要緊事尋她!」

     「如意姐姐?」

     見那跳繩的小孩兒揚起頭瞅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徐勳不禁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難道她也隨著沈大小姐陪嫁過去了?」

     「沒有沒有,大小姐出嫁,如意姐姐哭得淚人似的,這會兒大約還沒好呢!」那小孩瞅了瞅捏著好幾個銅錢的右拳,下一刻就衝著徐勳點點頭道,「我去找找看,一定請她出來見你,你在這等著! 」

  眼見那小孩蹦蹦跳跳進去了,徐勳站在後門口來來回回走著,心裡竟是越來越焦躁。足足等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來了來了的嚷嚷聲一回頭,他就看見一個頭扎雙鬟眼睛微微腫著的少女隨著那小孩兒走了出來。儘管那少女生得俏麗可人但他只看了一眼,神色就為之大變,不等人過來竟是就這麼衝進了後門去。

     「你……你是如意?」

     如意沒料到門外那人竟是突然衝了進來的,不覺嚇了一跳。然而,那一回徐勳上沈家投書,她在門房裡頭正好瞧見,此時很快認出人來。她一把抓住了徐勳的手帶著哭腔求懇道:「七少爺,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已經上了喜轎走了……」

     徐勳第一反應是小丫頭救主心切,於是做出代主出嫁之類的傻事,待到深思如意這稱呼,他方才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那些從前沒留心的關節一下子都豁然貫通。他顧不得再追問下去,轉身疾步就往自個的馬車衝了過去,正要上車,他就覺得衣擺被人緊緊揪住了。

     「帶我一塊去,我知道喜轎走的是哪條路!」

     聞聽此言已經上了車的徐勳毫不遲疑地伸手撩如意一把,隨即對滿臉茫然的徐良說道:「大叔,快走,聽她的!她說怎麼走就怎麼走! 」

     「出了這條巷子,沿著太平里一直走,然後轉要院街東牌樓一路沿著秦淮河往西南面,這是小姐對老爺死爭之後喜轎走的路!」

     「好!」

     徐良絲毫不拖泥帶水,答應一聲便立時揮動了一記馬鞭,馬車立時動了起來。這時候徐勳方才醒悟過來去關了車門,而一直在車上等的瑞生見如意眼睛腫的如同桃子似的這會兒又噙滿了淚水,忍不住便從懷裡拿出一塊手絹遞了過去。

     「這位姐姐,先擦擦眼淚吧。」

     見如意接過手帕便伏在膝蓋上泣不成聲,徐勳只覺得心裡更加焦躁懊惱。他只恨自己兩眼只顧著那些大事,只想當然地覺著她性子咋咋呼呼卻爽利自在,絕不像這年頭大家閨秀應該有的光景,只想當然地覺著她對沈大小姐的婚事如此著緊是出自主僕之義,再加上她那雙天足和常常往外跑的習慣,竟一點都沒去思量小丫頭的話裡話外是不是隱瞞著什麼,竟根本沒想過讓人打探一下她在沈家的情形!

     如意之前在沈家不敢放聲,只能偷偷哭,這會兒好容易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突然卻聽到一陣咚咚聲。抬起紅腫的眼睛一看,她發現是徐勳拿著拳頭一記一記擂著結實的車廂,不禁使勁用手絹揉了揉眼睛,這才黯然說道:「本來喜轎不是這時辰發的,可偏生那趙二公子來迎親的時候竟是喝醉了酒,在正堂上撒起了酒瘋硬說要這時候迎。老爺被氣得倒仰,可他把話說得很難聽,還說小姐配不上她,老爺終究是拗不過他,又怕在賓客面前丟臉,所以只能由了他,就連辭別尊長也都是草草了事……」

     「談死,真該死!」

     徐勳這才知道好端端的安排竟然是這樣出了岔子,一時更是氣怒難平,再次重重一搥身下座位,他才抬頭問道:「喜轎走了多久,咱們追上去可來得及? 」

     「走了大約兩刻鐘,一路吹吹打打走得慢,那條路又人多,這會幾走不了多遠,再過一陣子就一定能追上。」說到這裡,如意一下子又神情淒惶了起來,「小姐什麼都沒吃就上了轎子,也不知道這會兒怎麼樣了……」

     「她怎麼不早對我說!」

  見徐勳臉上怒氣滿盈,如意會錯了意,頓時氣惱了起來,張口就頂了回去:「七少爺你說得輕巧,小姐怎麼對你說?沈家雖不是什麼一等一的名門,可也是有規矩的。要不是為了徐二老爺當年對太太小姐有救命之恩,小姐又從小最敬重徐二老爺,她怎會三番兩次溜出去見你提醒你?要讓你知道她是沈家小姐,焉知不會輕賤了她,覺得她行事隨便?老爺一心要退婚,她卻一而再再而三來提醒你,她不也是怕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心裡不高興嗎!」

     看著面前牙尖嘴利的如意,徐勳終於明白了有其主必有其僕這話一丁點不假。他扭過頭去伸手挑著窗簾往外看,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不管她是丫頭也好,是沈大小姐也罷,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如果早知道她是沈大小姐總會再多留一條後路也不至於……」

     聽到這兒,如意不禁抹了一把眼淚說:「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晚了!追上了又怎麼辦?這六禮幾乎全都行了小姐差不多就已經是趙家的人……」

     「什麼趙家的人,只要我爹當年和沈家的婚書還在,我就還是她的未婚夫!」

     徐勳幾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這時候,旁邊立時傳來了瑞生脆生生的聲音:「少爺說得對,凡事有個先來後到!」

     這幾日瑞生跟在左右,說話做事再不似從前那樣羞澀膽小,此時此刻這話就說得前所未有大膽露骨。然而徐勳看著說完這話又縮回腦袋去有些膽怯的小傢伙,突然衝著他豎起大拇指晃了晃,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探出頭去對外頭的徐良說道:「大叔,今天我只怕得荒唐一回了,您能不能幫我一把?」

     「什麼荒唐一回,不就是搶親麼?」徐良一面趕車,一面卻沒有遺漏車廂內的只言片語,此時頓時哈哈大笑,「老漢我半輩子荒唐可還從來沒這麼大的膽子,今天就豁出去陪你鬧他娘的!橫豎趙家已經灰頭土臉了,這次就好好整治那堆龜孫子一回,哈哈……」

     然而,笑著笑著,徐良的聲音猛地戛然而止隨之突然停下的還有馬車。徐勳還沒開口問怎麼回事,就一下子看到了那高高的文德橋上站著一抹鮮紅的身影。那一瞬間,即便隔著那段長長的距離,但他仍是直覺地認出了人來。

     ……………………

     沈家喜轎走的這條路緊挨著秦淮河正是南京城最集華喧鬧的一條路之一。因而,這一路上吹吹打打又要喝著行人攤販讓路,也不知道耽擱了多少時間。天氣熱,騎著高頭大馬迎親的趙二公子熱出了一身油汗,再加上酒意,竟是在馬上就已經罵罵咧咧了起來,幾乎就鬧著要下馬坐轎,好容易才被人勸住了。於是,這鬧哄哄的一行自然越走越慢。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一行人剛剛從貢院街上了東牌樓,眼看文德橋就在眼前時,那喜轎裡頭蓋大紅喜帕的新娘竟是就這麼突然衝了出來。猝不及防再加上她身手敏捷,轎夫連帶好幾個壯漢都被她一把撥拉到了一邊,這數十個人眼睜睜看著她提著下頭那條大紅撒花百褶裙,就這麼跑上了那文德橋那高高的橋頭。

     每逢有哪家辦喜事發喜轎,這沿路總少不了無數看熱鬧的人,更何況此次走的又是沿秦淮河這條最最熱鬧的道。因而,看見一個新娘子突然跑出轎子,蹬蹬蹬上了文德橋,隨即三下五除二把兩三個反應過來衝上去的大漢從橋頭打入水中,一時間圍觀的人群頓時轟動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嚷嚷一嗓子,一群人竟是里三層外三層堵住了文德橋的兩邊,硬生生把正主兒們全都排擠在了外頭,一個個全都仰頭看那新娘。

     橋頭上的沈悅輕輕撥開喜帕一看,見四周少說也有上百人,而且各處湧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運足了中氣便大聲嚷嚷了起來。

     「民女沈氏,自小早已定下婚約,怎奈句容趙氏自恃權勢橫加逼凌,逼我嫁入趙家門!家父迫於無奈不得不允,可憐我祖母年過六十,為此事纏綿病榻,一時竟是病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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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錚錚紅顏(下)

     無論何時,一位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站在這秦淮河上最高的一座石橋上,總會引來無數人的注目,而當她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一時更是jī起了軒然大波。此時此刻,無論是趙家迎親的人也好,沈家送親的人也罷,面對她這番言行舉止,大多數人都如同傻了一般。

     「快,快架她下來!」

     趙家陪著趙二公子一塊來迎親的那管家終究是反應得快些,不顧一切就身先士卒地擠進了人群。奈何這會兒群情激奮,誰也不肯讓出路來,他在裡頭差點被那許多光膀漢子的汗臭腳臭熏了個半死,可人卻僅僅往前挪動了數步。而偏偏在這時候,他又目眥俱裂地看到,那位沈家大小姐竟是攀著石頭欄杆,突然整個人站在了上頭。那大紅的衣袂在夏日的風中輕輕飄浮,再加上那一襲蓋在她頭上不曾除去的大紅蓋頭,竟是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意。

     「趙家乃是宦門,我沈氏雖富,卻也高攀不上,各位鄉親父老可知道趙家為何不嫌我一個已有婚約之女,硬要結成這門親事?」沈悅說著一頓,聽四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她一下子指著那邊的趙二公子,驟然提高了聲音,「因為他們指名了要沈家將祖上傳來的三個田莊作為陪嫁!那趙欽身為堂堂科道言官,身為南京有名的清流,做逼婚這種不齒的事不算,想的竟然是謀奪我沈家的家產!」

     此話一出,不但人群中奮力前行的那個管家腦際轟然巨震,趙家的其他人也一下子都醒悟了過來,就連那位醉意醺然的趙二公子也在小廝的拼命搖晃提醒下,一身的酒意醒了一大半。一時間,他們紛紛大聲喝罵了起來,有的指斥沈悅胡說八道,有的在那恐嚇圍觀百姓,趙二公子更是一把抓住了沈家送親的大管家路權,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這是怎麼回事?事情鬧大了了,你們沈家也別想討著好! 」

     路權原本想要解釋,可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眼花,頓時一下子摔倒在地。這時候,他猛然聽見上頭又傳來了自家小姐那清亮的聲音,不覺驚惶地再次抬起了頭。

     「各位父老鄉親去打聽打聽,趙家在句容是什麼名聲!趙欽身為朝廷命官,仗勢橫行鄉里,為了幾塊山地迫山民遷祖墳十二處;把東青山下百姓賴以生存的山泉挖渠引到自家宅院,獨占水利;擅發民夫為亡妻造墓,又毀了宋朝一位葉學士的碑石;大肆放高利貸,還不出錢的強取其田宅子女;官府因飢荒放賑,趙家這樣的豪富,竟是以家人冒名領稻穀四十餘石!」

     一口氣說到這兒,沈悅稍微一頓,就一下子高聲說道:「今家父迫於趙氏威權不敢違逆,我卻忍不得!各位父老鄉親想來很快就會聽說,今天有句容百姓一百餘人前到應天府衙擊鼓狀告趙欽,他們是哪來的……他們是我身邊一個被攆出去的媽媽生怕我受苦,費盡千辛萬苦方才找來的,趙家逼婚,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沈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是清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不屑嫁到趙家這等喪盡天良斯文掃地的名門大戶!」

  這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讓四周圍觀人群一陣又一陣的騷動,當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好容易擠到了河邊的徐勳終於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那一抹大紅的身影劈手掀開喜帕和頭上那頂鳳冠,重重地將這些砸下水中,旋即決絕地從那高高的欄杆上一躍而下,那落水的瞬間,他只覺得她依稀往這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瞧見還是沒瞧見他,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漫天的水花中,無數晶瑩的水珠四下飄落,其中一兩滴竟是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本能地伸手抹了一下,怔了片刻,隨即不假思索地跟著躍入了水中。

     「少爺!」

     「大小姐!」

     瑞生和如意兩個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驚呆了,幾乎本能地跟著要跳。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兩人肩膀上各自搭上了一隻手,緊跟著就被撥拉著往後頭跌去。瑞生屁股才一著地,就看見徐良搶到了身前,二話不說蹬掉了鞋子,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

     「少添亂,給我在岸上等著接人!」

     沈悅的一躍而下讓趙沈兩家的人全都是呆若木雞。趙二公子拽著路權的衣領一下子鬆開了,那吹吹打打的迎親漢子一個個面面相覷,路權癱軟在地作聲不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大喝道:「還呆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救大小姐!」

     此話一出,沈家人在呆滯了片刻之後,發瘋似的往河邊衝去,倏忽間一片跳下水的聲音。除了他們之外,兩岸看熱鬧的人很快也有不少跳了下水救人。

     秦淮河上每年投水而死的人少說也有百八十,但今天這事情實在是太過勁爆,眼看那個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竟是毅然決然跳進了水中,四周圍更是完全騷動了起來。這時候,趁亂扎到了人群中的瑞生突然變了聲線開口嚷嚷了一聲。

     「打死趙家這幫狗日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打死他們!」

     「為民除害!」

     趙二公子還沒反應過來,面門上就中了重重的一拳,緊跟著左邊又是一記,頓時被打落在地,連牙都掉了兩顆。被打懵了的他根本連爬起身的功夫都沒有,又是一隻隻腳踹了上來踢了上來,至於趙家的其他人也一個個都被圍觀的民眾打得抱頭鼠竄。還是那幾個身穿大紅衣裳被雇來吹打的漢子見機得快。丟下嗩吶鑼鼓等等東西,剝下自己身上的紅背心,就這麼吆喝著也加入了揍人的行列,一時間,整條東牌樓街亂成一團。

     鑽出人群的瑞生見水面上沒動靜,原本心裡還擔心,可想起當初徐良就是從水里救的自家少爺和那位傅公子,頓時篤定了些。看見那邊眾人正在暴打趙家人,他就上去扶起了呆呆愣愣的如意,拍打了一下她身上的塵土就開口安慰道:「沒事,良爺爺水性最好,一定能把人救上來的!」

  如意使勁擦了擦更加紅腫的眼睛,見那邊廂混亂的光景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厲聲說道:「都是趙家做的好事,走咱們上去好好教訓教訓那趙二公子! 」

     「啊?」

     「怎麼,你不敢?」瑞生見如意面露譏刺,再一看那一鍋粥似的秦淮河河面,最終挺起胸膛道:「有什麼不敢……這打人也是我挑唆的……好好,咱們一塊上去打!」

     當兩人加入戰團的時候趙二公子已經被四周的人群蹂躪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直哼哼。

     瑞生眼看如意上去使勁衝著人踹了兩腳,不禁直咂舌,可當人轉頭怒瞪自己的時候,他也顧不得其他,衝著趙二公子來了一記狠的,甚至沒注意到自己這一腳踢在了人家的大腿根上。直到低頭發現趙二公子一下子弓起了身子呻吟了起來,他不禁心裡發毛,一把拉起如意擠了出去,就這麼徑直到了水邊。他本還怕如意罵自己可見她低著頭又開始抹眼淚,頓時傻了眼,結結巴巴勸了兩句,水面上突然有人鑽出了腦袋,手裡還捧著一樣光燦燦的東西。

     「是沈小姐的鳳冠!」此話一出,圍觀人群驟然轟動了起來如意立時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滿是驚喜。彷彿是老天爺開眼了一般,不一會兒,就有好些人浮上了水面手中或是拿著玉鐲,或是舉著金簪林林總總的東西少說也有七八件,一時間四周更是嘩然。然而,滿心盼望的如意和瑞生在水邊上站了許久,等到的卻是水面上浮起的那件大紅嫁衣。

     眼看那一件彩繡大紅嫁衣漸漸浮起,猶如一朵大紅鮮花似的綻放在水面上,人卻絲毫沒有蹤跡,看到的人無不沉默了下來。漸漸的,這種靜默蔓延到了那邊喝罵暴打的人群身上,越來越多的人圍到了秦淮河邊,呆呆地看著水中一個個腦袋鑽出水面。

     「就只有這麼一件嫁衣,沒見沈小姐!」

     聽到這嚷嚷聲,瑞生死死拽著幾乎失控的如意,一遍一遍木然安慰著她,自己的眼睛卻在那兒來來回回搜索自家少爺的身影,可卻什麼都沒找到。正當他自己也越來越驚惶越來越無助,手上幾乎沒了一絲一毫的力氣時,他終於看見河岸邊鑽出了一個腦袋來。

     「少爺!」

     喜出望外的瑞生放開如意就衝上前去,雙手並用將徐勳拉上了水來。見他渾身濕淋淋地癱坐在地上只不做聲,他不得不搜腸刮肚地找安慰話,可那吉人自有天相幾個字到了嘴邊,卻愣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直到最後才憋出了一句話。

     「沒事的,徐大叔還沒上來,沈小姐一定會沒事的……」

     徐勳前世裡游泳頗為拿手,這一世之初在大中橋下若不是帶傷救人,也不會還要勞動徐良救命。然而,今天這一撥撥人跳進水中,把那秦淮河攪得如同混湯一般,他第一個抓住那件大紅嫁衣,卻空空蕩蕩不見人,隨即旁邊就有別個下水救人的搶了那空空的大紅嫁衣過去。

     他也顧不得那許多,扎了不知道多少個猛子潛入水中探看,卻始終沒有收穫,人卻漸漸精疲力竭,這才不得不頑然上岸。此時此刻聽到瑞生這句話,他陡然生出了最後的一絲希望。

     就在這時候,如意突然如同瘋了似的朝河邊衝了過去,徐勳和瑞生齊齊大吃一驚,想要攔阻卻來不及了。千鈞一髮之際,河岸邊突然再次伸出了一個頭髮亂糟糟的腦袋來,見如意徑直衝過來,那人毫不遲疑地一躍上岸,伸手一攔一帶,就這麼把如意帶倒在地。

     「還沒個水落石出呢,尋死覓活做什麼!」徐良衝著坐倒在地的如意喝了一聲,旋即就不顧身上濕透了,大步走到徐勳面前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說: 「勳小哥,事情有古怪。前次跑到你家裡的那位沈大小姐我也見過,她這麼大膽潑辣聰明的人,決不至於不管不顧投河。我和你下去的那麼快,後頭又是這麼多人,找到這麼多小東西卻偏生沒找到穿得如此顯眼的她,只有這麼件衣裳,這沒道理!」

     「而且,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下頭淤泥上頭散落的東西太多了!」見徐勳若有所思答了一句,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徐良這才點了點頭,輕聲說道:「這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燈船都泊在岸邊,我剛剛在水下沒收穫,突然一時起意,就游到那幾條船邊上一條條接近逐個查看了過來。其中的一條船的船頭上,赫然還留著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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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4 18:58:15
第九十七章 傻丫頭!呆頭鵝!

     文德橋上這驚天動地的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場迎親演變成如此事件,趙二公子被打得昏厥過去人事不知,趙家派來迎親的人基本上是人人帶傷,再加上剛剛沈悅跳河之前的高呼,唯一還算完好的管家不敢造次,集合了剩下的人,甚至連對沈家撂下狠話都忘了,一應人等竟是倉皇退去。

     而沈家剩下送親的這一應人中,由於沈家大少爺仍然被禁閉家中,其餘沈家長輩又因為趙二公子在沈家的大放狂言而一個都沒到,那些下水之後一無所獲的家丁隨從只能並從管家路權的話。一撥回沈家報信,一撥去應天府衙查看究竟,還有一撥則是僱船沿河打撈。

     至於圍觀的百姓卻依舊不肯散去,剛剛跳下水救人的大多都被親自過來道謝的路權三言兩語打動了,拍著胸脯加入了再一次搜索救人的行列,更多的人則是三三兩兩站在岸邊,有的指指戳戳,有的浮想聯翩,有的搖頭晃腦讚歎好一個烈女,有的低頭惋惜好一個癡兒。

     而此時此刻,已經換上了一身乾衣裳的徐勳則是帶著瑞生和如意來到了河邊一艘兩層樓的燈船前。河上正熱鬧,這些燈船上卻都是靜悄悄的,那些打撈的人知道這些夜晚璀璨奪目的燈船白天沒人,自然都不會過來打攪。和左右的其他燈船比起來,這條兩層樓畫舫並不出奇,不但格局狹小,而且船身甚至有些修補過漆色的痕跡,裡頭亦是一片安靜。站了一會的徐勳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馬車上的徐良,見其點了點頭,突然出其不意地縱身跳上了船去。

     「有人嗎!」

     分明是大白天,但他這麼開口一嚷嚷,底樓船艙的斑竹門簾立時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個尖腦袋,卻是個。那漢子警惕地盯著徐勳看了好一陣子,這才賠笑道:「大白天的,姑娘們都還在樓裡頭歇息呢,公子還請晚上再來……」

     「我是南京守備鄭公公的侄兒,找你們這管事的說話!」話音剛落,徐勳就依稀聽到了什麼,一下子抬頭往上頭看去。

     燈船二樓,才換上一身乾衣裳,剛剛擦過頭髮的沈悅聽到下頭那熟悉的聲音,忍不住鼻子癢癢打了個噴嚏。見李慶娘神色古怪,她不禁沒好氣地嘟囔道:「這死傢伙,又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什麼時候又變成鄭公公的侄兒了!」

     李慶娘走到窗邊,透過那棱窗的縫隙看見了岸邊失魂落魄的如意,頓時想起之前那會兒的混亂場面,一時心有餘悸,旋即就轉頭說道:「小姐,雖說不知道他們怎麼找來的,可人都來了,如意也在下頭,我下去看看吧。」

     沈悅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嗯,讓如意上來,千萬別讓他上來!」

     船頭的徐勳和那漢子扯皮了片刻,終於不耐煩了。正當他幾乎想強闖時,那斑竹簾再次被人高高挑了起來。那張臉一映入眼簾,他立時又驚又喜,竟是顧不得其他,直截了當地衝了進去。李慶娘本能伸手想攔,可看到徐勳頭髮亂糟糟的,彷彿才洗過一般,她頓時愣住了。剛剛在水下時亂哄哄的,她只顧著接應沈悅,根本沒注意到其他,更沒料到徐勳也在下水救人的人當中。這麼一失神,她的手就攔了個空,竟眼睜睜地看著徐勳從身邊一掠而過,撂下一句話就蹭蹭蹭上了樓。

     「居然會在船頭留下水漬,你們倆也太不小心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樓上,坐在那兒的沈悅一個個噴嚏打得止都止不住,正一張張抽著細紙抹鼻子的時候,突然就只聽樓板一陣咚咚直響,緊跟著就看到一個人衝了上樓,除了徐勳還有誰?見徐勳突然站住了,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她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好半晌才脫口而出道:「你……你怎麼上來了!」

     見從來都是女扮男裝的小丫頭就這麼披散著一頭半乾不濕的秀髮,臉上的妝容都洗得乾乾淨淨,別有一種不施粉黛的勻淨,徐勳不禁看住了,待聽到她開口質問,他才想起了自己此來的目的,不禁大步走上前去,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小丫頭被徐勳看得發毛,不禁色厲內荏地嗔道:「我問你話呢?」

     「你怎麼跳的河,我就是怎麼上來的!」徐勳見小丫頭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知道她在那入水一瞬間並沒有真的看到自己,突然惱怒地衝著她吼道,「你知不知道剛剛那下有多危險,盡逞能,就不知道善泳者溺於水?要是你早些告訴我出嫁的是你,我就是拼著事情難為,也不會聽你的話選在趙家迎親的日子……不論是迎親還是跳河,萬一你弄假成真怎麼辦?」

     想到那種可能性,徐勳一時打了個寒噤,見小丫頭委委屈屈地看著自己,他不禁為之氣結,竟是忍不住一個栗棗敲在她頭上。

     「你這個傻丫頭!怎麼不早對我說!」

     「我才不傻!」沈悅抱著頭站起身來,雖比徐勳矮小半個頭,卻仍是倔強地仰頭直視著他,「我知道你都安排好了,可那個余浩萬一出點岔子怎麼辦,那點書證就能打動應天府尹吳大人?所以我讓乾娘把那些受過趙家害的人全都召集了起來,拿著我所有的體己,去給他們安置了家人,買了足夠半年的口糧,這才讓他們出來告狀。事情鬧得這麼大,今天我調和前不攬下這事,難道還讓我爹和沈家背黑鍋?」

     「那你之前盡可以讓我去做這事……」

     「要做就要把事情鬧大,你一直不都是這麼幹的!」沈悅寸步不讓地瞪著徐勳,隨即才咬牙說道,「我跳了河,只要他們找不到我,以為我死了,趙家就背上了這條人命,再加上那麼多人齊齊告狀,還有你造的勢,傅公公不會放過這機會的。沈家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若是趙欽死咬不放,就是他倒了,我爹也討不得好,我祖母我娘我大哥也要受牽連。我這一跳,別人總不好意思去追究了,以後也不會有人指著沈家人說那是犯官趙欽的姻親……」

     「你口口聲聲沈家,還有你爹,你知不知道,你這些謀劃要成功,你今天這一跳之後,你就回不去沈家了!」徐勳一下子重重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一旦再露面,無數的髒水也許就可能朝你潑過來,趙家更可能破罐子破摔壞了你的名聲,沈家的那些罪名也會被人舊事重提!」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沈悅漸漸低下了頭,肩膀輕輕抽動了起來,「我既然在文德橋上說出那些話來,就沒想著回去。」

     「爹養了我這麼多年,我不想嫁到那種人家去,可也不能連累沈氏破家。只要我跳河明志,再攬下此事,那些清流總得掂量掂量烈女二字,想來也不會追著沈家那點小過失窮追猛打,以至於污了他們的名聲,傅公公應當也會周全一二,我家就能保全了。至於我,只要我離開南京,只要我隱姓埋名……」

     「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一個沒家族倚靠的女人在這世上有多難立足?」

     見徐勳又叫自己傻丫頭,沈悅不禁嗔怒地抬起了頭:「你別瞧不起人,沒了家族倚靠,我也能做出事龘情來!我告訴你,我很早就讓媽媽典當了我的首飾去開了一家米行,如今首飾都贖回來了不說,一家米行也變成了三家,現在還囤了不少米,拋出去就是老大一筆!」

     徐勳沒判到小丫頭居然不是存私房錢,而是做私房生意,不禁挑了挑眉:「好,算你能幹,但你想過沒有,你這筆生意做成了,錢財更多了,保不准有掌櫃帳房伙計等等生出不好的心思?以後會不會有那些對手覬覦你的生意,從中打主意?而且,以前你丟了這些也就是損失一點錢,還有沈家可倚靠,可現在你要是丟了這些,那還拿什麼立足?」

     見小丫頭從不服氣到臉上漸漸黯然,徐勳也不忍心再打擊她,突然話鋒一轉道:「話說回來,你真的打算瞞著你祖母爹娘大哥,讓他們傷心欲絕?」

     「我……」

     「要是你不想瞞著他們,那我就上門去見他們。接下來說動了他們,我就以你未婚夫的名義,到應天府衙去告趙欽!居然害的我的未婚妻還沒過門就跳了一趟秦淮河,我不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就不姓徐!」

     「誰是你未婚妻!」小丫頭被徐勳說得臉色通紅,這麼一句話脫口而出,旋即才想到徐勳手裡還捏著婚書,不禁輕哼了一聲,良久卻搖了搖頭說,「到時候讓如意給我祖母送個信就行了。她臥病在床,興許會受不住,至於爹娘大哥,他們若信以為真,也能讓外人看不出破綻來。至於親事……我這個沈大小姐以後是不可能活回來了,你認下此事對你一丁點好處都沒有。徐二爺對爹爹有恩,爹爹終究虧欠了你,我這次就算是還清了。」

     「好處不好處的,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至於什麼還清了帳,你還好意思說,今天你還害得我跳了一趟秦淮河呢!」

     小丫頭一下子抬起了頭,這才想起自己這一跳才剛一會,徐勳就找到了這條船,又發現他的頭髮竟然是濕濕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鬢角,隨即才一下子縮回了手去,眼圈漸漸紅了,嘴裡輕輕呢喃了一聲。

     「呆頭鵝!」

     儘管她事先和李慶娘商量籌劃好了,儘管她小時候住在句容時,曾經在夏日裡每天半夜跟著李慶娘偷偷溜出去在附近的小河裡頭游泳,水性很不錯,儘管她那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儘管她已經做好了斷絕親人的準備,但真正縱身一躍的時候,她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一想到自己入水的剎那,徐勳竟然近在咫尺,還跟著跳了下來救她,她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他。

     這突然溫香軟玉在懷,徐勳怔了片刻便任由她靠在身上輕輕抽泣,等過了許久,他才將小丫頭推開少許,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擦了擦她那滾落下來的淚珠。

     「所以,別再說什麼欠賬不欠賬的。咱們倆的賬糾纏不清,我還不清你的,你也別想著還清我的。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至於你,沈家和趙家指不定會立時搜索河道,這燈船上不可久留,先和李媽媽去找個妥當的地方住下,免得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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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4 18:58:37
第九十八章 丈人心灰,鼓聲如雷

     李慶娘拉著滿臉焦急的如意在外頭等了也不知道多久,這才終於看到徐勳下了樓來。脫手放瞭如意上去,她聽上頭須臾就傳來了一陣哇哇哭聲,免不了想上前對徐勳說些什麼,卻只見他沖自己擺了擺手。

     「悅兒都對我說了。」

     聽到這個極其自然的稱呼,李慶娘愣了一愣,心裡再次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打起精神說道:「大小姐偏是要用這法子,我勸不住,也只能依了她。如今到了這地步,我能做的事已經都差不多了,只請七公子看在大小姐這烈性的份上,好好善後,別辜負了她這一片心意。除惡務盡,決不能讓大小姐白白冒了這風險! 」

     「你放心!」

     兩人交談了一陣,徐勳得知剛剛那漢子毛二是李慶娘在外頭收的徒弟,為人機靈可靠,待會也會跟著她們一塊離開,他就多留了一個心眼,把人召了過來,若有若無地敲打了兩句,又把傅容徐儲等人拿出來威懾,見此人噤若寒蟬,等瞭如意從樓上下來,他索性囑咐瑞生留下幫襯,這才帶著如意出了門。

     上了車後,駕車的徐良聽徐勳解說今日這事情的種種內情,即便是他閱盡世事,亦不禁嘖嘖稱奇,當得知沈悅回不了沈家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來,隔了許久才低聲說道:「勳小哥,這沈姑娘實在是不容易,你可千萬別辜負了人家!」

     「大叔,我是那種人嗎?」

     徐勳脫口而出答了一句,隨即心裡才想起沈悅那小小年紀,免不了有一種老牛吃嫩草的不自然。可想想她看似爆炭脾氣,可卻能只靠李慶娘幫忙就做下這等奇事,將今天這場本就鬧得極大的風波往上助推了一把,他更是生出了一種知心知意之外的欽佩和敬意。

     一路上如意始終沉默不語,直到了沈家大門口,她也沒有第一時間下車”而是呆坐了片刻,這才抬起頭毅然決然地弄著徐勳說道:「七公子,待會見到我家老爺,你能否為我贖身?」

     徐勳正在不甚熟練地束著自己那亂糟糟的頭髮,聞聽此言不禁愣住了:「你說什麼?」

  「我家里人雖在句容,但從小就把我賣給了沈家做事,簽的是死契,偶爾雖也有人來看我,可論情分根本及不上小姐!」如意輕輕一咬嘴唇,低著頭說,「小姐今後不能回沈家,只有李媽媽一個人跟著,我實在是不放心,請七公子向老爺贖了我,送我去服侍小姐吧! 」

     「好!」

     想著瑞生亦是這樣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徐勳看著滿臉決然的如意,須臾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和如意下了車,他就發現沈家已經是亂成一團,大門裡頭進進出出都是人,到處都是大呼小叫的嚷嚷聲,門口卻連個正經看門的門房都沒有。知道這會兒即使通報也是徒然,他就由得如意在前頭帶路,一路順順噹噹地闖了進去。

     消息傳回沈家的時候,沈太太吳氏就立時昏厥了過去,面若死灰的沈光癱坐在椅子上足足一刻鐘方才回過神來。他原本就因趙二公子迎親時的大放厥詞而滿肚子鬱氣,當即厲聲吩咐人去拆了外頭的喜棚等等,隨即又囑咐不得驚動了母親沈方氏,這才把剩下的家丁幾乎都撥了出去沿秦淮河找人。哪怕賓客親朋大多退場,他也全沒放在心上,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那個傻丫頭,怎麼就會做出了那樣不要命的事!

     「沈老爺。」

     也不知道呆坐了許久,乍聽得這麼一個稱呼,太師椅上的沈光茫然抬頭,好半晌才認出了面前的人來,瞳孔頓時猛地一縮,隨即就慘笑了起來:「原來是徐七公子。怎麼,你也是來嘲笑我沈光鼠目寸光,以至於賠了女兒又折兵?」

     這還是徐勳第一次見到沈光。見其臉色灰敗,身上分明是一襲簇新的青袍,可卻顯得黯淡了無生氣,眼睛裡頭更是一絲光彩都沒有,他原本對其的那些不滿不覺漸漸煙消雲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沈小姐縱身跳河的時候,我正好在場。」

     「你……」沈光倏然抬頭,眸子裡一下子流露出了幾許神采,見徐勳輕輕搖了搖頭,他立時又神情黯淡了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的生硬態度仍然緩和了幾許,瞥了一眼一旁的如意,他心中了然,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是如意帶你去追的喜轎吧?我早該知道,徐二爺的兒子又怎會是那樣一無是處的敗家子……早知道你有這份心,我當初就該早早讓你們成婚,也就不會有這等人間慘事!都是我沈光自以為聰明一世,結果卻糊塗一時,分明全都是我從前造下的罪過,卻葬送了女兒!」

  眼見沈光已經是淚流滿面,徐勳幾乎忍不住要說實話,可見如意死咬嘴唇只不做聲,又想起沈悅千叮嚀萬囑咐,他想想事情尚未了結,不能給人抓著把柄,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打斷了沈光的話:「沈老爺,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倘若你不想讓沈小姐的苦心白費,那你就不該在這兒枯坐著!你知不知道,今天除了那百多號人在應天府衙狀告趙欽之外,還有人在國子監以自焚相逼幾位南京守備出面,若是再加上沈小姐的跳河,結果會如何?」

     方寸大亂到沈光一下子捏緊了扶手,老半晌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趙家和沈家已經不共戴天。我打算以沈小姐未婚夫的身份去應天府衙擊鼓鳴冤告狀,沈老爺可敢認承趙家先前乃是恃強逼婚麼?」

     「你……」

     沈光不可置信地看著徐勳,好半晌才苦澀地嘆了一口氣。當初聽說魁元樓上徐迢高升宴上徐勳露了臉,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得知徐勳在宗祠大會上力壓徐大老爺等幾位貪婪的親長,最後雖是淨身出宗,可卻沒讓人占得一絲一毫的便宜,反而得了傅公公青眼,他只是微微意動;得知徐勳在鎮守太監府一住就是一個月,他也不過是置之腦後,相反在趙欽讓他遠遠看見了那位欽差大理寺右丞費愷後,他就下定了最後決心。這一步一步到現在這結局,還不是因為他覺得趙欽是清流言官,所以能穩若泰山,甚至忽略了此人在句容的惡名?

     「你去吧。」

     沈光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後,整個人卻覺得輕鬆了幾分,繼而就抬頭說道,「我會咬準沈家是為了趙家逼婚才毀了當年婚約,哪怕是因為悔婚挨板子我也認了!只不過,不管事成或是不成,都是沈家有錯在先,我沈家絕不會誤了你將來的婚姻! 」

     「多謝沈老爺,至於婚姻之事,我自有分寸!」

     儘管已經對小丫頭許了諾,儘管對沈光已經沒了多少心結,但這會兒徐勳並不打算改口稱一聲岳父,於是長身一揖後就看著如意說道:「另有一事,我想為如意姑娘贖身。」

     「求老爺成全!」

     見如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沈光臉上表情變幻了一陣,最終頹然坐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也罷,是我當初先攆了悅兒身邊的李氏,這才逼得她不得不走這條絕路,你要恨便恨罷。你去見老太太身邊的月容,就說是我讓你去取身契的。」

     如意立時重重磕下頭去:「奴婢多謝老爺!」

     兩刻鐘後,徐勳和如意便一同出了沈家。見如意那眼睛腫的和桃子似的,比先前更甚,徐勳也就沒去問她是如何對沈方氏吐露的實情,那位老太太又情形如何”只讓徐良先駕車回家,把如意暫時安置了在家,他回房取了婚書,就再次出門驅車前往應天府衙。

     在西錦繡坊的應天府衙正門前停了下來,見這邊除了差役之外,赫然已經有大批錦衣校尉站班,下了馬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步朝那高高的立鼓走了過去。

     這大批錦衣校尉原本就是因為今天百多人蜂擁告狀的事情而調過來的,一見徐勳又是衝著那告狀的立鼓而去,兩個為首的錦衣校尉交換了一個表情,卻誰都沒攔著。幾個差役倒是本想去擋一擋,可見那些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誰都沒動作,他們面面相覷了一陣,當即也都停住了。於是,不過倏忽間功夫,那震天如雷的狀鼓聲再次響徹了應天府衙和整條西錦繡坊。

     應天府衙大堂上,除了抱病出來的府尹吳雄之外,赫然是高朋滿座。應天府衙的一應屬官此時除了劉府丞和方治中,其餘的都只能暫時站著,而剩下的座位上除了四位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傅容和鄭強之外,尚有巡撫南直隸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禮和大理寺右丞費愷。而那個看著吊兒郎當的錦衣衛千戶李逸風,此時則是完全不見蹤影。

     當這陣陣鼓聲傳了進來的時候,被今天這一樁樁事情攪得心煩意亂的費鎧不禁眉頭一挑,想要開口時卻硬生生止住了。至於其他人亦是交換眼色居多,可愣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到最後還是吳雄吩咐了沈推官出去。不消一會兒,沈推官就去而復返,神色很有些古怪,說話前竟是先斜睨了一眼徐迢。

     「門外有人狀告趙欽倚仗權勢逼婚沈家,以至於他的未婚妻沈氏在今日迎親路上在秦淮河文德橋上投水明志,至今下落不明!」

     沈氏女在文德橋上跳了秦淮河的事剛剛已經傳進了應天府衙,這會兒苦主就告上了門來,一時間滿座一片寂靜。突然,傅容彷彿想起了什麼,立時抬眼看了看右手邊,隨即才想起陳祿隨李逸風帶隊直奔東青山下的趙家本宅去了。沒了陳祿,他只能竭力自己回想,可還沒等他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就聽見沈推官說話了。

     「徐經歷,告狀的就是之前在魁元樓上用那幅,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賀你高升的那個族侄!」

     真是徐勳!

     徐迢初聽沈推官陳述時就有些懷疑,此時自是確信無疑。他本能地抬頭去看那邊座上的傅容,見傅容正巧也瞧了過來,繼而微微頜首,他立時心頭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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