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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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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3 19:17:45
第五十章 神機妙算(下)

    靈妃巷隔壁緊挨著武學的王家並不是金陵老世家,只是三輩之前的祖上出了一位做到南京通政使的三品高官,于是便在這六朝金粉地落了戶。靠著祖宗余蔭,王家也世襲了一份不用干活的四品武職虛餃,在金陵城中不過中上,可誰料想小廟中飛出了一只金鳳凰,這明顯已經落拓下來的寒門自打出了一位魏國夫人,也就成了門庭若市的地方。有求軍職世襲的,有關說人情的,有小吏謀求調衙門升職的……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這傍晚時分,王家看似寒酸的大門口還停著一長溜馬車,而大門口右側的門房里,狹窄的地方坐著七八個人,即便如此,這些還都是個個笑容滿面。畢竟能進得這道門,比之在外頭干等沒希望的總是好多了。只說話之間,明顯帶著外地口音的吳守正自然而然被排擠在了外頭,他也不在乎,只一個勁地探頭往外張望,那些嘲笑只置若罔聞。當門外傳來好一陣喧嘩的時候,他連忙站起身來,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挑簾子探進了腦袋。

    “老吳,怪不得我讓人去客棧找不見你,敢情你竟然在我家門上等。快出來,少磨蹭!”

    眼見吳守正連聲答應著一溜小跑奔出了門去,狹窄的屋子里等著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有認得王世坤的少不得低聲解說了兩句,一時間,剛剛出言諷刺過這外鄉暴發戶似的中年胖子的人幾乎把腸子都悔青了,眼見又有粗使小廝進來倒了一圈茶,少不得有人探問原委,可那小廝的回答差點沒把人一口噎著。

    “那是大少爺看上的人,誰知道什麼來歷!”

    王世坤自然不知道自家一個粗使小廝一句沒好氣的話,竟是在來客當中又給他抹了一把黑。他帶著吳守正上車之後,見此人東張張西望望滿臉的局促,他就沒好氣地袖手說道︰“待會到魏國公府可別擺出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否則害的我挨了我大姐的罵,我饒不了你!”

    吳守正一下子瞪大了眼楮,結結巴巴地說道︰“魏……魏國公府?”

    見王世坤動了動下巴算是確定了這一茬,吳守正立時露出了更加誠惶誠恐的表情,心里卻想起了今早去見徐勛的情景。想到那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言料準了此事,他自是平添敬畏,低下頭假作恭敬的同時,少不得又把那些肚子里預備過的言辭嚴嚴實實打點了一遍。如此一來,他這一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王世坤固然對他這態度不在意,可一旁伺候的小廝卻是王夫人派給王世坤的,少不得將他這幅情形都看在心里。

    此時雖說尚未夜禁,但大街上的行人已經漸少,馬車一駛進常府街西頭的那座木質牌坊,立時放慢了腳步,前頭隨車步行的隨從早有一個撒腿飛奔到了中山王府的西角門上,雙手遞進了帖子,不消一會兒,西角門上便讓開了通路,連查驗都不查驗,就放了一應人等進去。馬車過了甬道拐了兩個彎,卻是在一處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跟著王世坤跳下車的吳守正一落地,就迅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片刻,這才隨著人的指引下低頭進了居中那間屋子。等到坐定之後,他開口先道了謝,注意到王世坤並未跟進來,心中不免更加七上八下。然而,接下來卻是一陣更漫長的等待,他那一盞茶喝干了許久,肚子也漸漸咕咕叫了起來,又隔了許久,那正中的屏風後頭方才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他偷偷抬眼朝屏風下的縫隙一瞧,就只見好些繡著花卉鳥兒的精致繡鞋從下頭經過,一時竟是看呆了眼。

    “可是吳員外?”

    聽得這一句問話,吳守正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想要拱手卻覺得太不恭敬,磕頭又怕人嫌自個唐突,連忙幾乎九十度地做了個大揖,這才畢恭畢敬地說︰“正是小民,見過魏國夫人。”

    “吳員外不用多禮,但坐無妨。”屏風內傳來了一個溫言軟語的聲音,但在這聲音之下,整間屋子里卻是一絲其余的聲線都聽不見,仿佛其余人都為之屏氣息聲似的,“舍弟向來頑劣慣了,素日里也多有得罪人的地方,吳員外看在他還年輕,但請多多提點幾句。”

    “不敢不敢。”才剛剛斜簽著身子坐下的吳守正慌忙又跳將起來,深深又是一揖到地,“小民只是一介粗鄙之人,哪里談得上指點王公子。”

    “哦?吳員外倒是過謙了,若不是你此前特意知會,舍弟怎會知道那傅公公先前宴請的客人是何方神聖,又何來揭過這一茬過節?能順順利利彌補了此事,吳員外居功至偉,說起來妾身還要多謝吳員外才是。”

    盡管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席話,但吳守正聽得心中直打顫,想起徐勛此前提醒他最好說實話,他才慌忙賠著笑臉道︰“魏國夫人這番話,小民實在是不敢當。小民也沒想到竟有這般機緣巧合的勾當,白日里才見過一次的人竟是傅公公的座上嘉賓,如今想起來還覺得不可思議。事情是這樣的……”

    原原本本將那天早上去見徐勛,想花錢打通關節去見應天府尹吳雄的事情如實道來,他才又話頭一轉跳到了晚上和王世坤一塊去清平樓,以及向小廝打聽了傅公來歷的經過,最後才說起了在外苦等許久送了徐勛回去,偏生又遇到太平里那樁失火。起初他還說得有些磕磕絆絆,但漸漸就從容了,自是描述得繪聲繪色。

    屏風後頭的王夫人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石青色交領斜襟右衽衫子,看上去樸素,容色間卻帶著幾分貴人們常見的超然。她靠在太師椅上若有所思聽著吳守正說話,不時看向一旁的王世坤和旁邊那一直不敢抬頭的小廝,見兩人對于吳守正的話都沒有露出任何異色,小廝更是每到關鍵地方就輕輕點頭,她知道外頭那人並沒有敢打誑語,因而聽著聽著自然而然面色霽和。然而,臨到最後吳守正突然驚醒似的說出的一番話,卻讓她陡然之間收起了笑容。

    “好教夫人得知,小民曾經在徐六爺設宴魁元摟賀高升的時候,見過有人給了這徐七公子一張大紅名刺。小民打聽過,除了點過翰林的,就只有這內書堂出來的老公公們,方才能在平日用這等顏色的名刺。那徐七公子並不認識多少人,小民惶恐,正是為了那張大紅名刺,小民跟著王公子去清平樓那天的上午,才會想起去徐七公子那兒通路子,結果卻踫了個釘子。據小民後來猜測,多半是傅公公所贈。”

    王夫人臉上的驚訝來得快也去得快,須臾就恢復了平常。淡淡地又問了吳守正幾句,她便頷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婦出去傳一桌客飯留吳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著兩個心腹媽媽,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過來。

    “那徐勛可有對你說過,傅公公送了他一張大紅名刺?”

    “沒有。”王世坤郁悶地搖了搖頭,沒好氣地說,“他只一個勁對我說,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樓是初次相見……這小子,竟敢誑我!”

    “那不是誑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輕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頭上的金步搖也隨著她的輕笑聲微微顫動了兩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處招搖,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離遠些。如今看來,傅公公既然給了他這等好東西,興許對他承諾了些什麼……這樣,你今晚去他那兒瞧瞧,若是有什麼事,方便的就應下來,算是給傅公公結個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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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貴客盈門(上)

    盡管尚未到晚上戌時,但路上行人已經寥寥無幾,太平里的一眾住戶大多已經造好了飯,這會兒炊煙盡去,卻是仍有隱約的飯菜香味從各家各戶飄了出來。而對于徐家小院來說,忙活了一天之後姍姍來遲的這頓飯無疑更是要緊,不約而同的,飯桌上三個人全都是狼吞虎咽。

    很快,徐勛帶頭風卷殘雲地掃蕩完所有碗碗盤盤,金六嫂進來收拾著那些家什,屋子里除了碗盤踫撞的聲音,寂靜得一絲動靜也沒有,就連金六嫂也不由得抬頭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幾次張嘴卻什麼話都沒敢說,最後索性加快動作干完了,立時退了出去。

    把滿食盒的東西往廚房一撂,她也不急著收拾,快步到了門上尋著丈夫金六,當即沒好氣地說︰“這里頭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不說話,臉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青的,看著嚇人!瑞生也是的,平時看起來那麼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子,居然敢和少爺同桌吃飯,還有那和尚,一個出家人吃肉比誰都狠,這叫怎麼回事!”

    “你他娘的少說兩句行不行?”

    盡管那一晚回來之後次日一大清早就磕頭賠罪,徐勛也沒說什麼,但金六何等滑溜敏銳,只看徐勛進進出出多半都帶著慧通,今天甚至連瑞生都提溜出去了,卻留著自己看門,再加上下午那應老兒溜了過來對他很是威逼利誘了一番,他這心里甭提多煩悶了。

    這會兒厲聲呵斥了婆娘,見金六嫂摔下抹布黑著臉就走,他也懶得去理她,竟是蹲在門上看著外頭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看到遠處依稀有燈光,忙站起身來。

    隨著燈光漸近,他方才看清了是一輛什麼標記都沒有的尋常平頭桐油馬車。只他多年來的老本行就是伺候車馬,眯縫眼楮一瞧就看出那拉車的馬訓練有素,少不得多看了幾眼。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他張望的這功夫,那馬車竟是徑直朝自己這邊來,還沒停穩,車廂中就敏捷地鑽下來一個人。

    “是徐七公子家麼?”

    “是是,勞駕請問您是……”金六點頭哈腰地問了一句,手里就被人塞進了一份帖子,他在衙門多年,好歹也認得不少字,低頭借著那來人手中的燈籠一瞧,見是一個王字,他略一思忖便道了聲稍待,自己把衣角往腰帶里一揣,就立時撒腿朝里間跑了去。

    他這一走,車上的人卻等不及,竟是打起車簾徑直跳了下來。那燈籠的微光依稀照著他的頭臉,不是王世坤還有誰?下了車的他左顧右盼看了好一會兒,總覺得這黑漆漆的地方很不習慣,所幸沒等多久就聽得內中有動靜,一抬頭就看見徐勛出來了,連忙笑著迎了上去。

    “徐老弟!”

    “我看到那帖子還不敢相信,沒想到真是王大哥您來了!”

    徐勛滿面春風地和王世坤見禮打了招呼,立時就把人往里頭請,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對金六吩咐道︰“王公子的隨從人等你和你婆娘照應照應,盡心一些,別怠慢了。”

    “是是是。”

    金六點頭哈腰陪著笑臉,眼見得徐勛陪著王世坤進去,他立時轉過身來招呼跟車的人。然而,那車夫卻絲毫沒有下車入內的意思,就連隨車的那小廝也是倨傲地揚著下巴說自己就在車里等,他好說歹說,總算是把小廝請到了門房里好茶好水款待,可兜兜轉轉好容易問出對方來歷,他就不由得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就剛剛那個衣著不怎麼起眼的公子,竟然是魏國公的小舅子?

    昨日白天金六雖駕車送徐勛和慧通去了一趟應天府衙,可回來只載了慧通一個,慧通也不是饒舌的,因而他並不知道內中的這一遭隱情。想起自己在清平樓向伙計打聽的時候,那伙計也說設宴邀了徐勛的是一位貴人,再印證此時情形,他更是覺得腦袋都有些發昏了。直到想起下午三房的應老兒悄悄來套自己話時的威脅和許諾,他方才突然笑了一聲。

    “還真是古話說得好,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話一出口,發現那小廝滿臉狐疑鄙薄地看著他,金六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就出了門房。這次他雖是站在大門口,卻一手撐著門框,起頭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站在那里好一陣子,他才開始琢磨內中王公子的來意。想到腦袋也痛了,他突然又聽到黑暗中依稀有細微的馬蹄聲和車 轆聲,可抬眼一瞧卻只見一片黑洞洞。

    他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才一回頭就突然震驚地再次扭頭,這一次卻看見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從黑暗中滑出,看上去仿佛無聲無息,他這一驚卻比之前更甚。

    起頭王世坤的那輛馬車仍停在外頭,駕車的車夫蓋著厚厚的披風正在座上打盹,甚至連旁邊有馬車經過也沒留意。這後一輛馬車就穩穩當當地繞過了前者,貼著牆根在徐家左手邊停了。還不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的金六上前問話,車廂中就傳來了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

    “進去通報你們七公子,傅公來了。”

    雖說這一次沒有帖子,但金六正心驚肉跳,哪敢遲疑,慌忙轉身就快步往里頭沖去,步子比起頭那一次更急更快。而馬車里的人卻輕輕挑起車簾瞧了瞧,目光從對面的馬車落到這座小院,繼而方才放下了手。下一刻,內中又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公公,大約是王家的車。”

    “唔。”

    不過片刻功夫,徐勛跟著金六再次匆匆趕了出來,只這一回旁邊還多了一個王世坤。後者見到徐勛到馬車邊上深深一揖到地,繼而兩個人先後低頭下了車來,等到金六把燈籠提高一些照亮,他看清了來人的頭臉,慌忙快步趕上前行禮不迭。

    “小子拜見傅公公。”

    傅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王世坤和徐勛,隨口說道︰“這麼巧,賢佷也到了這兒來?”

    徐勛只是微微一笑,王世坤卻覺得心里一突,緊張之下竟是脫口而出道︰“傅公公明鑒,是家姊讓我來的……啊,不是,是我惦記著上午的事,想要和徐老弟合計合計。”

    “一點小事,看你緊張的!”傅容很自然地擺了擺手,這才扶著陳祿緩緩入內,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打量,仿佛毫不經意似的說道,“咱家也只是一時起意過來瞧瞧,沒打擾你們兩個年輕人的正事吧?”

    “哪里哪里。傅公公大駕光臨,小子高興還來不及。”

    徐勛緊隨其後笑吟吟地說了一句,卻是自來熟地去攙扶了傅容的另一邊胳膊。眼見這一幕,跟在後頭的王世坤驚愕更甚,直到旁邊袖子被人拉了兩下,耳邊傳來了一聲少爺,他側頭認出是自己那小廝,方才甩開人低低喝了一聲︰“你到外頭吩咐老馬警醒些……不,索性把馬車停在旁邊不拘哪條巷子里,別在這礙眼!”

    而一旁早就被人遺忘了的金六見王世坤的小廝答應一聲一溜煙往外跑了,而王世坤則是追著前頭幾人進了二門,他站在那里愣了許久,突然忍不住使勁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那啪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清脆無比,剛從廚房里邊擦手邊出來的金六嫂看著這一幕,頓時唬了一跳。

    正房中,徐勛扶著傅容居中坐定,見這位大笑吟吟地看了過來,他知道是自己的精心設計起了效用,當下坦然回看了過去。而王世坤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其中的關聯,面上別扭心里別扭,卻又不敢開口。下一刻,傅容就突然笑了起來。

    “好你個徐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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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貴客盈門(下)

    盡管傅容是笑著說這話的,又是沖著別人,但王世坤還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緊張。直到傅容側頭看向了他,他才趕緊把這擔心別人的心思丟到了一邊去,慌忙垂下了頭。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迎面傳來了傅容淡淡的聲音。

    “賢佷從前紈褲的名聲在外,咱家聽說得耳朵都起老繭了。今晚上你能來這一遭,就算是魏國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見你不但本心不錯,這人也還聰明。好了,這麼晚了,若是你回去踫到夜禁,報上魏國公的名字也是麻煩,先回去歇著吧。魏國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趕明兒一定登門拜訪。”

    “不敢不敢,論理家姊是該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禮,打疊精神回答了這麼一句,待直起腰時卻是側頭去瞅了一眼徐勛,見對方含笑沖自己點了點頭,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公公,那個關在南城兵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個招呼?”

    “瞧不出來王公子還是個熱心人?”傅容見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噤若寒蟬,也就打消了再開玩笑的打算,輕輕擺了擺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計較,再說有你前頭那話兒,諒朱老三不敢為難了人。回去記得和魏國夫人打個招呼,免得她替你擔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轉向了徐勛,見人雖是垂手低頭不和自己對視,可剛剛徐勛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還有初見自己時的熱絡主動,再加上此前的點點滴滴,他哪里不知道這少年郎的心性,當即沒好氣地喝道︰“不要裝了,這時候倒知道規規矩矩了,之前你詭計百出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敬畏?”

    見徐勛一下子抬起頭滿臉驚愕地看著自己,傅容這才板起臉道︰“咱家是說,你傍晚時分對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麼知道……”

    聽到這脫口而出的幾個字,眼見徐勛仿佛是見了鬼似的,繼而就露出了極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啞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陳祿道︰“聽聽,這小家伙以為你的錦衣衛都是吃干飯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瞞過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麼?你小子還真是賊大膽,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們徐家長房也不是沒有倚靠的,人家一出來你六叔就能頂得住?再說了,你讓那小僮僕在後頭裝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會上,你預備讓他怎麼出現,怎麼應付你們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膽,那是愚蠢!”

    “公公教訓的是。”徐勛再次低下了頭,卻是一字一句地說,“只小子無依無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樓上六叔高升宴時一樣兵行險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親留下的這點家產,小子也不會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皺緊了眉頭,不悅地說道︰“莫非你小小年紀,也要學那些標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憑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敵得過,自然要把敵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敵不過,那便制造機會;實在不行,不是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是你要搶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塊玉,來日再崩碎他滿口牙!”

    一席話說得斬釘截鐵,別說傅容身邊侍立的陳祿聽得面露驚色,就連傅容亦是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你就沒有想過,拿出咱家的名刺度過這一關?”

    “想過,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為官,尚且不認識此物,族中親長就更加不識了。隨隨便便拿出來,別人一來不信,二來……也墮了公公的名聲。”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這個!單單一個容字,一張大紅燙金名刺,別人興許是未必認得出來。”傅容一時間竟又笑了起來,笑罷突然站起身,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徐勛道,“不過也別小看了這玩意,該拿出來的時候就拿出來,自有用得著的時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養子,咱家的面子在這南京,不說保你們一個富貴,保你們平安卻還是能夠的!”

    “多謝公公。”

    見徐勛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點頭,就這麼徑直出了門去。直到陳祿跟上來攙扶著,徐勛又一路送將出來,他都一句話都沒說,直到馬車徐徐起行駛出去老遠,他才對旁邊的陳祿吩咐道︰“明日你來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這小子到時候準備耍什麼花招。”

    陳祿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麼花樣?須知他又不知道長房背後有工科給事中趙欽……話說回來,公公怎的不告訴他那小僮僕的身份,還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暫時不用告訴他。至于那小僮僕的事,與其這節骨眼上讓他驚慌失措,還不如明日看看有沒有人會拿著這事做文章,若是沒有就罷了,若是有,也順帶瞧瞧他到時候會如何決斷。”傅容說著就伸了個懶腰,隨即似笑非笑地說,“自打離開京城,這好些年實在是無聊透頂,難得看一場民間雜耍卻也不錯。咱家話都說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話什麼意思,別讓咱家失望了!”

    這邊廂傅容和陳祿坐馬車離去,那邊廂徐勛一回正房,慧通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勁拍了幾下桌子。只見那可憐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終于堅挺地沒有散架子。

    “我說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著了登門,你這不會說話是不是?非得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人家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聽見了,傅公公說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們富貴。但是,有這平安兩個字,咱們眼下還怕什麼?”

    見慧通一下子卡了殼,徐勛這才抱著雙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人家保我們平安就足夠還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們之後呢?我記得你上次對我說,傅公公在京城已經沒多少人脈了,年紀一大把,再加上養子尚未能夠撐得起門面,想來最擔心的是今後。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實則出自名門,他這時候幫上徐大叔一把,日後徐大叔又怎會不知恩圖報?”

    慧通被徐勛說得漸漸瞪大了眼楮,一屁股在徐勛對面坐了下來,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就是你讓我泄消息給陳祿的緣由?可這是徐八的事,和你什麼相干?”

    “徐大叔什麼性子你不知道?要是沒我們相幫,傅公公人在南京,對京城的事鞭長莫及,事情成得了?”

    徐勛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見慧通一時啞口無言,他才扭頭轉身回了東屋。要說他沒爹沒娘無依無靠,傅容並不是沒可能打起慧通開玩笑時說的那一茬。得天之幸,徐良竟然還有那樣的身世來歷,如果傅容真的好好考慮過這件事的好處,那麼他的機會就來了!

    攤上徐家那麼些極品親長,再加上一個圖謀叵測的趙欽,他又除了寫字沒有八股文的功底,要走什麼科舉簡直是天方夜譚,他也等不起那許多年,只有劍走偏鋒求進。幸虧老天爺都在幫他,王世坤今天來得早,事情已經商議停當,否則傅容一攆人,他上哪兒再找人去?

    狹路相逢,有備者勝!他可不想就這麼籍籍無名地在這大明朝如同一片落葉一樣默默無聞腐朽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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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踫撞(一)

    一大清早,太平里附近的幾條巷子就熱鬧了起來。宗族盛會向來是聚居于此的徐氏族人的一樁盛事,一來每次舉行的時候,總會對貧弱族人給予救濟,二來則是族中出色的子弟,多半會得到族長的相應獎勵,至于三來,則是為了那有的是熱鬧可瞧。

    尤其是這一次,宗族大會還沒開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經漫天流傳,誰都知道二房那位向來胡鬧的七少爺多半是要倒霉了,于是這一大早往那軒敞的宗祠大院里搬桌椅開始,眾多徐姓人氏就開始議論紛紛了起來。

    “要我說小七是活該。沒了爹娘就該好好振作,看看他從小到大都干了些什麼好事。”說話的中年人一面嗤笑,一面仔仔細細擺設著那張主桌上頭的銅香爐。

    “活該?那些鬼話你也相信?長房三房四房那幾個老不死的,早就看中了二房那幾百畝地,這才挑唆了人把小七帶壞了,這你還看不出來,瞎了眼了!”一個干瘦漢子抖開桌布,隨手糊拉上去就算完了,“長房還生怕讓人翻身,把救了小七的徐良那房子都燒了!”

    “這還不止,聽說長房有意讓小三過繼給二房,獨吞那大筆家產。”

    “那都是以訛傳訛,這些鬼話你們也信!”

    隨著這個沉著的聲音,三間屋子里頭忙碌的眾人紛紛回頭,看清是一位族老,紛紛點頭哈腰地自顧自去忙活不迭,誰也沒再嚼舌頭。只是在暗地里說話的時候,這各式各樣的流言仍是以光速傳播了開來。哪怕是已經做好了一切預備的徐大老爺,當聽到長子徐動稟報這些話語的時候,仍然氣得肝疼胃疼全身都疼。

    “這些養不熟的狗東西……平日里領東西領錢糧的時候全都是一個個殷勤討好的嘴臉,眼下竟然敢在背後嚼這種舌頭!你給我記下,一個個都記下,到時候等年底了,讓他們好看!”見徐動連聲答應,徐大老爺按著右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才低聲問道,“趙大人已經過來了?”

    “是,趙大人過來了,正在偏屋羅先生陪著喝茶。”徐動確定地點了點頭,可想想南城兵馬司送來的消息,他仍是不免擔憂,當即繞到椅子後頭輕輕揉捏著父親的肩膀,“爹,六叔既然前天能挑唆了王公子去給徐勛撐腰,今天會不會再出什麼蛾子?萬一他請動了魏國公……”

    “笑話,魏國公何等身份,會出來給一個區區敗家子撐腰?”徐大老爺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隨即就拍掉了徐動的手站起身來,“你六叔能夠謀得主管經歷司的位子,說是和魏國公攀上親認了叔佷,其實是走的王家的路子,讓魏國夫人吹得枕頭風。可魏國夫人就算是再得寵,世子早定,她的兒子決計承襲不了爵位,挑唆魏國公管這種閑事,她不敢!”

    父子倆正商議著,大門突然被人一推,緊跟著竟是徐勁大大咧咧闖了進來。這位三公子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綢面緞里直裰,頭上卻戴著一頂不倫不類的逍遙巾,手中還搖著一把泥金折扇。徐大老爺一見他這幅裝扮就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呵斥幾句,外間就傳來了一個管事的聲音︰“老爺,各處的族人都差不多到齊了,三老爺四老爺請您出去呢。”

    “知道了。”

    徐大老爺也懶得再看幼子,扶著徐動的手就徑直往外走去。被撇下的徐勁眼見得父兄竟是這般無視自己,頓時惱火至極,啪的一聲合上了扇子,隨即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慣會裝模作樣,有什麼了不起!要真是小爺我把你們做的那點子事情都抖出來,看你們能道貌岸然!”

    外間宗祠大院內,一張張椅子上早已端坐了一眾尊長。除了主位之外,左邊一溜三張椅子上,最上手徐邊的那張椅子空著,下頭坐著兩個人,而右邊的第一位則是留給徐迢,只眼下位子還空著,顯見人還沒來。至于剩下雖還有幾把交椅,坐的不過是旁支輩分高些的老人,也就是為了顯示尊老之意,誰也不會在意這些又沒錢又沒勢的人。至于眾多小一輩們,有的隨著長輩站著,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唯有徐勛被一個人撂在角落里無人搭理。

    已經來了好一陣子的他並沒有在意這些忽視和輕視。盡管為了今天的事,他已經幾乎兩個晚上不眠不休,但這會兒的精神卻異常亢奮。哪怕是一道道或憐憫或嘆息或鄙薄或厭惡的目光從身上掃過,他始終就這麼靠在牆上紋絲不動,直到院子里傳來了一個高喝的聲音。

    “族長到!”

    隨著這聲音,徐大老爺甩開了徐動的手,就這麼步履穩健地走了上來。當了幾十年的族長宗子,他在那兒一站一開口,在外人看來自有一種淵岳峙的風範,尤其是開篇幾句漂亮話,就連徐勛也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後世某些離開秘書就開不了口的人還真得和這位學學。當徐大老爺終于說完了這一大通話,到了祭宗祠的關鍵時刻時,站在極其靠後位置的他終于聽到上頭傳來了意想之中的話。

    “這祭宗祠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二弟離家多年杳無音信,我們這些做兄弟的也曾多方托人尋找,但至今尚未有回音。遙想二弟當年仗義豪闊,族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我每每想起就扼腕嘆息。只不過……”說到這里,徐大老爺一掃四周,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厲聲說道,“二弟不幸,家中竟是出了一個逆子!”

    盡管在場的徐氏族人幾乎都料到徐大老爺必然要發作,可這前揚後抑的話一出口,依舊是引得下首嗡嗡嗡好一陣議論聲,更多的人都扭了頭去看徐勛。眼見這一貫在族中惡名如潮的敗家子依舊鎮定自若地站著,幾個還記得徐二老爺當年仗義的老一輩人忍不住暗自嘆氣,可終究是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結交匪類,斗毆以致自己重傷,甚至鬧得南城兵馬司上我的門詢問根由!”徐大老爺再次提高了聲音,語調中帶出了深深的痛心疾首,“這等胡作非為,我太平里徐氏的名聲都丟盡了!我忝為族長,不曾約束這等敗壞名聲的子弟,亦是有錯在先,我在這兒向諸位賠罪!”

    當徐大老爺舉手深深一揖的時候,四周圍眾人紛紛起身不迭,有的謙讓有的勸說有的幫腔,一時間無數唇槍舌劍朝徐勛飛了過去,仿佛能在他身上扎出幾個透明的小洞來。侍立在一旁的徐動冷眼旁觀,見徐勛始終不為所動,不知怎的,心中總有些不安。就在這時候,只聽主位上的徐大老爺突然再次喝了一聲。

    “徐勛,你還不認罪?”

    聽到徐大老爺終于點了自己的名,徐勛這才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膀,不緊不慢地站了出來,朝上頭隨隨便便拱了拱手道︰“請教大伯父,我犯了何罪?”

    “你……”徐大老爺被徐勛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噎得心中一陣憋氣,正要怒喝說話,卻不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笑聲。

    “不是說辰正三刻才開始的麼?怎生竟是早了一會?”

    隨著這聲音,眾人紛紛往後瞧去,這才見到一身天青色常服的徐迢邁進了院門,隨即微微一笑就拱了拱手。面對這一位族中如今絕無僅有正當著官的六老爺,一眾徐氏族人自是紛紛還禮不迭。而主位上的徐大老爺看到眾人紛紛巴結徐迢的情景,瞳孔不覺猛地收縮了一下。

    “對不住,實在是來晚了些。原本是衙門有事,昨晚上熬了個通宵,本以為未必能做完的,結果正巧在時辰前料理完了,所以我就趕了過來。”徐迢笑容可掬地團團一揖,見那邊幾個遠房兄弟輩的殷勤指認了自己的位子,他就信步走了過去從容坐下,隨即才抬頭看著徐大老爺道,“我剛剛進來之前,似乎聽著大哥在問罪?”

    隨著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偌大的院子里一時靜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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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踫撞(二)

    剛剛被徐勛頂撞得一陣憋氣,這會兒又被徐迢的突然到來攪和了一遭,徐大老爺不知不覺抓緊桌子的邊緣,仿佛要硬生生在上頭按出兩三個指印來。好一陣子,他才終于是緩和了這連番打岔下的邪火,威嚴地再次環視了眾人一回,這才冷冷盯著面前的徐勛。

    “你還敢狡辯!起頭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結交匪類,斗毆以致自己重傷,還驚動南城兵馬司來我面前問話。哼,我們徐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不等徐大老爺再編排什麼罪名,一臉從容的徐勛卻突然插話道︰“族長大伯父剛剛說為了我那一丁點小事,居然驚動了南城兵馬司,不知道可有什麼憑據?今天徐氏一族上上下下的族人盡皆在此,何妨去南城兵馬司邀上那位朱指揮來給大家做個見證,也好看看我徐勛是賢還是不肖?”

    “你……”

    盡管已經做好了今天會遭遇不順的準備,可徐大老爺萬萬沒想到徐迢尚未發難,竟是自己最瞧不起的敗家子一再挑釁,心念一轉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反了你了!長輩面前,你只有聽教訓的份,哪里有你開口的余地!如今你爹不在,我不但是族長,也是你的尊長,當然有權教訓你!來人,給我請出家法來!”

    此話一出,下首頓時又是好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眼見身旁早有人去宗祠中取家法,而徐勛卻依舊挺立不動,徐大老爺只覺得嘴角眼角眉角全都是一陣陣哆嗦,突然劈頭蓋臉地怒喝道︰“你這孽障,還不給我跪下!”

    “南城兵馬司朱指揮到!”

    這通報聲幾乎和這厲聲呵斥同時響起,兩股聲音沖在一起,不少剛剛還看著徐大老爺的人幾乎全都紛紛回頭往門外瞧去,場中頓時一片混亂。盡管先頭進來的徐迢亦是朝廷官員,但終究是徐氏一族的自己人,因而這會兒朱指揮這一到,徐大老爺哪怕心中再驚疑,也只能暫且丟下依舊挺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徐勛,帶著三老爺四老爺和幾個族老之類的尊長慌忙迎將出去,就連徐迢亦是跟著一同起身。

    不一會兒,眾人就簇擁了一個中年人進來。只見這人五彩妝花玄色圓領衫,烏紗皂靴,腰束一條亮銀帶,雖是容貌不起眼的瘦高個子,硬是被這身行頭撐起了幾分官威來。待到徐大老爺殷勤地請他入座時,他卻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四下環顧了一眼,待看見了居中而立的徐勛,嘴角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才笑了起來。

    “不用了,今天是你們徐氏宗族的家事,本司這趟來就說幾句話。前些天你們家七公子被襲受傷,那伙賊人事後一哄而散,一時也沒地兒找去。只南城範圍之內,不少人都受過這些狗東西的害,幾天之內不少人告了上來。”

    朱指揮說著又頓了一頓,隨即才仿佛咬文嚼字似的說︰“即日起,這事情本司會著人嚴密追查,總給你們徐家一個交待,不會讓徐七公子被人白欺侮了。就這麼一樁事,衙門還有要務,本司就不多留了!”

    說完這話,朱指揮就這麼淡淡地一點頭,竟是二話不說扭頭就走。這時候,他背後起頭沒人注意的蔣吏目方才閃了出來,卻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了打算留著朱指揮再追問什麼的徐大老爺,因笑道︰“朱指揮說的極是,這家中的小輩受了外人欺負,原是家里長輩給做主才是,尤其是當初徐二老爺這般仗義疏財,受過他好處的人這麼多,如今人不在,諸位怎麼也該照應照應他留下的孤兒吧?否則,豈不是被人笑話徐氏一族連個天理道義都不講!”

    說完這話,見朱指揮已經揚長而去,蔣吏目沖著徐勛丟了個眼色,收回手就笑眯眯地一招手,跟來的幾個差役立時跟上,一行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就退得干干淨淨。

    然而,剛剛朱指揮蔣吏目兩個人的話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一個不拉地聽到了。且不說徐大老爺是如何紫漲了面皮,三老爺四老爺是如何尷尬不安,就是上上下下的其他族人,也一個個都渾身不自在。

    通族上下,有幾個人當初沒受過徐二老爺徐邊的好處?

    眼看朱指揮的到來和說話就猶如重重一巴掌甩在無數人的臉上,徐勛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嘲諷微笑。因而,當徐大老爺幾乎得靠扶著徐動的手,這才勉強挪回了主位的時候,他不等人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說︰“請教族長大伯父,佷兒這交接匪類,以至于南城兵馬司找上門來的罪名,如今還做不做數?”

    徐大老爺根本就沒想到一直和長房合股做生意,最是親近的朱指揮,這一次竟毫無預兆地在背後捅了自個一刀子,要說這心里七竅生煙也不為過。此時此刻,當徐勛一開口說出這麼一句話的時候,他只氣得眼前一黑,喉頭竟是涌著一股又是咸又是甜的滋味,于是這坐下來的時候不免急了些,那沉悶的聲響聽在別人耳中不算什麼,但對他自己來說,卻又是屁股下頭一震,一痛之下連臉都有些抽筋了。

    “孽障,你別高興得太早了!”

    終于憋出了這麼一句話,徐大老爺靠著那堅實的靠背,再加上一旁徐動攙扶著他的手微微用上了幾分力氣,他終于從那種極度的懊惱失望中回過神來。他甚至沒注意到四周圍的族人中,除卻不少長房這一系的堅定擁躉,其他人都在悄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只顧著把那幾乎能噴火的目光從徐勛的臉上移到了徐迢的臉上。

    一個無依無靠的敗家子怎麼可能折騰出這些,這後頭定然是徐迢搗鬼!

    徐大老爺自然不會一味怒視著徐迢,須臾,他就轉向了那邊坐立不安的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又悄悄向旁邊的徐動做了個隱秘的手勢,徐動見狀立刻會意地悄然而退。這時候,一直穩坐釣魚台的徐三老爺輕咳一聲站了起來,輕輕地捋了捋下頜保養得極好的那一叢黑須。

    “小七交接匪類驚動官府既是沒有,卻有另一樁事情至今存疑。要知道,二哥的原配發妻逝世多年,二哥當初把小七抱回來的時候,只說是自己的兒子,甚至都沒在族譜上留下小七母親的名姓,這于理原本就不合。”相比剛剛徐大老爺一上來就呵斥怒罵,徐三老爺這回卻是不緊不慢,口齒極其清楚,“從前二哥在也就罷了,但眼下二哥多年音訊全無,這子嗣上頭便是最最要緊的,總不能讓人混淆了血脈,各位說是也不是?”

    若是起頭一開始就丟出這話來,照之前安排好的,自是有的是人應和。但徐氏一族中會看風色的人太多了,剛剛先是徐迢姍姍來遲打了個岔,繼而又是朱指揮親自給徐勛把那罪名消了,此時此刻一眾人等不得不掂量今日的風頭究竟往哪兒轉。于是,徐二老爺哪怕說得有理有據,下頭的應是者卻稀稀拉拉,看得徐大老爺越發咬牙切齒。

    好在這時候,已經有一個小廝領著一個馬臉婦人上來。那馬臉婦人五十出頭,卻身著一身窄袖花布衫子,看上去體態很有些風騷,一上前就自來熟似的含笑團團道了個萬福,顯見是個精明饒舌的。見著這個人上來,徐大老爺方才覺得心定了,斜睨著一旁穩若泰山的徐迢,又掃了一眼站在那兒滿臉平靜的徐勛,他便不疾不徐地問道︰“那婆子,你是什麼人?”

    那馬臉婦人笑吟吟又屈了屈膝︰“小婦人是個穩婆,也就是大伙兒俗稱的接生婆子。”

    “那你這輩子接生了多少人,都能一一記得?”

    “爺說笑了,過手的孩子少說也有百八十,小婦人哪里能記得這般清楚?只有十幾年前的一樁事情,小婦人怎麼也忘不了。一來接了小婦人過去的男人是有名樂善好施的徐二爺,二來那孕婦產後大出血,苦苦哀求請徐二爺照應她的孩子,她來世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好好報答。徐二爺也真是漢子,竟是一口答應,說是會將她的孩子當成自己兒子一般撫育。”

    倘若真是十幾歲的少年,聽到這話不說晴天霹靂,至少也是驚駭欲絕。然而,徐勛兩世為人,事先又早防備了徐家使這種陰毒伎倆,這會兒站在旁邊看著這場好戲,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瞥見下首的徐迢一時眉頭緊皺,他甚至還有余暇輕輕沖著這位六叔點了點頭。

    徐大老爺卻沒留意徐勛,一面心中暗自得意,一面不冷不熱地問道︰“當初我那二弟讓你去接生的孩子,身上可有什麼記認?”

    “呃……小婦人記得,他手肘上有一塊小小的青記,這腦袋上的旋兒稍稍偏右一些。”馬臉婦人只一歪頭就笑著說了這麼一句,旋即突然又一拍巴掌道,“對了對了,徐二爺還曾經說過,這族中這一輩的孩子是力字輩,所以當著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給襁褓中的孩子起了個名字,記得……記得起了個單名勛字,這不應該叫徐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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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踫撞(三)

    這徐勛兩個字一出,偌大的宗祠院子里這才是真正一片嘩然。不管是心中存疑的,幸災樂禍的,心懷叵測的,嗤之以鼻的……不論什麼心情表情,幾乎每個人都是拉著旁邊的人議論紛紛,只有那有座位的幾個尊長,還有孤零零站在那兒的徐勛一聲不吭。

    “你剛剛說你是穩婆,你是哪里人?一直在哪兒住?”

    自打剛剛來了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的徐迢終于站起身發了話,這淡淡的兩個問題一出,眼見四周皆靜,他也不等那馬臉婦人回答,突然冷笑了一聲︰“這金陵城的穩婆少說也有百八十,今天是誰找了你來這兒說這番話的?二哥當年雖說是有些名氣,可還不到滿城皆知的地步,況且誰都知道小七是二哥回金陵時抱回來的,怎的到你這就變成了二哥找了你去給人接生?至于那些表記,全都是有心人隨隨便便能看見的,天知道你是不是道聽途說!”

    徐迢從吏到官,成天就是和文牘案卷打交道,各種各樣的詭辯之詞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這幾句話一問,頓時全場鴉雀無聲。哪怕是已經有所防備的徐大老爺,眼見得人前多數不哼不哈的老六一下子這般言辭凌厲,他不禁心中一突,按著桌子想要站起來出聲時,卻不防徐迢竟是就這麼緩緩坐下了。然而,與那坐下的姿態截然不同的是,那比之前更鋒利的話刀。

    “若是你胡言亂語,也不用勞煩別人,我直接帶了你回應天府衙,看看三木之下,你這供詞究竟有幾句是真的!”

    徐迢剛剛坐著不吭聲,瞅著不過是族中尋尋常常的一個長輩,但這會兒一開口,不但那馬臉婦人噤若寒蟬,更多的人都記起了這一位是如今徐氏一族中唯一一個出仕的,都記起了前些天還去賀過這一位的高升。于是,就連想要站起來幫幾句腔的徐三老爺斟酌再三,離開椅子的屁股也又坐了回去,更不要說別人。而徐大老爺只覺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越發坐立不安,眼角余光不知不覺就往一角掃了過去。終于,他等到了一個猶如仙樂一般的聲音。

    “生母未明,原就是身份不明,就是徐迢兄搬出大明律來,那上面也是這麼寫的。”

    隨著這聲音出來的是一個身著青衫四五十許的文士。盡管和徐迢是差不多的打扮,身材亦是相仿,但此時這人這麼施施然走出來,形容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範,剛剛安然而坐言語如刀的徐迢竟是就被這麼比了下去。即便是徐迢自個,看著這個走出來的人,暗地里早預備了許久的下半截話,一時間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甚至生出了一種難言的驚疑。

    “趙給事!”

    徐大老爺心頭大石終于落下,此時慌忙離座上前深深長揖︰“您難得來指點動兒一二,沒想到正遇到徐氏宗族事,委屈您在偏屋等了這麼久。區區小事,何勞您這工科給事中……”

    “都是老交情了,徐兄不介意我插嘴你們族中的內務就好。”

    趙欽含笑打斷了徐大老爺的話,見滿座眾人包括徐迢在內都起身不迭,他便矜持地點了點頭,隨即不緊不慢地說︰“大明律上都有明文,一者良賤不婚,一者不得犯奸。雖說徐邊昔日亦是有美名在外,但既是不知道此子生母是誰,便不能保準此事。既如此,容留此子為徐邊嗣子,哪怕不是混淆血脈,至少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換言之,當年將這徐勛的名字上了戶籍黃冊,就已經是徐邊藐視律法!”

    此話一出,哪怕是有心回護的徐迢,這會兒也是被噎得倒吸一口涼氣,更不用說四周圍其他的徐氏族人。盡管都是朝廷官員,工科給事中也只是七品,和徐迢的應天府經歷司經歷亦不過平齊,但只要年歲大一點的都知道這其中的區別。

    南京工科給事中是南京官,俗稱南科,雖說並不是最得意,但只要有大佬賞識,提拔上京在六部轉一圈,再熬上一段時日,極可能就是貴不可言,哪像徐迢還只是才開始掙扎?

    徐勛前幾天才剛剛得知句容趙家的存在,雖通過慧通這個前西廠的人物打聽了一些情形,但真正見面,那卻和道聽途說完全不同。眼見趙欽就這麼背手一站,四周圍的徐家人就全都懾于那種氣勢,連徐迢亦是被其人輕飄飄一通話噎得啞口無言,他定了定神,便不動聲色地邁上前了一步。

    “趙給事的意思是說,小子不該上徐家族譜麼?”

    趙欽這才回轉身來,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徐勛片刻,隨即淡淡地說︰“長幼嫡庶,禮法大倫。你是令尊的兒子也好,不是他親生也罷,生母未明這四個字已經是鐵板釘釘了。就算依照徐二爺當年抱你回來的意思,將你歸在他名下,承嗣卻是于理無據,于法無依。況且,我聽說你從前不思進取舉止無狀,你敢說沒有?”

    這居高臨下的責問,聽在徐勛耳中固然刺耳,但四周圍的旁人聽來,卻是有的如釋重負,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敬佩稱贊,有的欲言又止。見那邊廂的六叔徐迢蠕動嘴唇,仿佛要說些什麼卻又始終有所顧忌,徐勛哂然一笑,就這麼坦坦蕩蕩抬起頭來。

    “沒錯,我當初糊涂是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小子也不想為過去的錯事辯解。只是,大人固然是朝廷官員,站在為人子的面前指斥我爹不是,我卻聽不得!藐視律法這四個字,我爹還當不起!”

    徐勛也不管四周圍的人是如何一副驚駭的表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著趙欽。眼見這位眉頭微皺,下一刻仿佛就要拿出官員的威勢來,他立時提高聲音大喝一聲︰“世伯,您看見了沒有,他們可是連我爹的名聲都不放過!”

    這一聲世伯不但讓徐大老爺一下子面色突變,就連趙欽亦是想起了此前羅先生的話來。至于徐迢則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側頭往外那麼一看,卻只見兩個人晃晃悠悠抬了一乘青布小轎進門,就這麼大喇喇地停在了門口。

    “趙兄要說于理無據,于法無依,又口口聲聲說什麼大明律,那我不妨和你辯白辯白。大明律上是有一條立嫡子違法,其中確實寫得清清楚楚,其乞養異姓義子,以亂宗族者,杖六十。若以子與異姓人為嗣者,罪同,其子歸宗。但後面還有一句話,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仍聽收養,即從其姓。我問你,徐勛為徐邊帶回來時,年幾歲?當時徐氏一族可有人二話,可有人質疑?他被抱回來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哪怕不是徐二兄的親生子,便是作為養子,亦是鐵板釘釘。當時無人言語,如今卻眾說紛紜,這簡直是笑話!”

    趙欽雖是口口聲聲大明律,但他是工科給事中又不是刑科給事中,而且就算是刑科給事中,也哪里有功夫去精研刑名,因而,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砸,他頓時猶如剛剛徐迢踫到他措不及防似的,一下子卡了殼。而那青布小轎里頭的人並未就此罷休,而是話語越發凌厲。

    “徐二兄當年仗義疏財,街坊四鄰多受其惠,如今他多年沒音信,徐勛一個孤兒竟是被人擠兌得連存身之地都沒了,這徐氏一族,不呆也罷!徐勛,你過來,把徐二兄當年的信拿去,給諸位尊長和這位趙大人好好看看!”

    快步上前到青布轎子旁接了那封信,徐勛便轉身走到徐大老爺面前,就這麼雙手呈遞到了其人面前。徐大老爺雖是面色難看,卻仍是接了過去,只是也不知道太緊張還是太懊惱,幾次都沒能拆開封口,到最後還是徐動幫了忙,他才終于從里頭抽出了那薄薄一張信箋。偌大的信箋上頭只有墨跡陳舊的數個大字,一眼看去頗為刺眼,竟真的是徐邊筆跡。

    而這時候,轎子中的人仿佛生怕別人看不見信中內容,一字一句地說道︰“徐二兄當日在信中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勛年幼,乞多照拂。若族中親長不仁,當復其母姓,出宗可也。只怪我此前疏忽大意,沒想到故人之子竟是被人逼到了這田地!”

    “世伯言重,原本就是小子糊涂,這才落人口實。”

    聽著這話,看著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徐大老爺,又斜睨了一眼一旁雖沒湊上去看信,面色卻很不好的趙欽,徐勛站了片刻就轉過身來,看著四面八方的人說︰“自從我爹多年沒音訊,我寫了不知道多少信,只可惜卻一封都捎帶不出去,也常常托付族中長輩兄弟尋找,可全都是冷言冷語。如今各位叔伯竟指斥我不是我爹的兒子,我也沒什麼好說。我爹信上既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各位想來也不想再日日見著我礙眼。只不過,哪怕我從今以後不是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我爹終究是我爹,我還有一件能為我爹做的事!”

    他一下子從懷里掏出了好幾張紙,一字一句地說︰“應天鳳陽滁州和州多地大旱,朝廷正在招募民夫興修水利,令各地富戶樂輸錢糧,其中多捐者通報朝廷,朝廷自有嘉獎。另外,應天府貢院多年年久失修,官府也在收納富戶捐贈。為著這兩件事,我已經把我爹名下的所有田產一並捐了出去,想來朝廷既要嘉獎,我爹若是還在,興許就能回來;我爹若是真的遭了不幸,他也大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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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踫撞(四)

    嘩——

    盡管這一天的宗族大會一波三折,但直到徐勛撂出這樣的話來,那才是真正的石破天驚。機關算盡如徐大老爺等人,一個個又驚又怒,哪怕城府深沉的趙欽亦是臉色鐵青。事不關己如那些旁支抑或不得勢的族人,那議論喧嘩的聲音仿佛能把這院子四周的屋子瓦片都給掀翻了。就連事先已經得知過徐邊當年留書所言的徐迢,亦是只猜到經過沒猜到結尾,此時亦僵在了那兒。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徐大老爺只覺得怒火直沖腦際,甚至忘了徐勛這話的利害,那巴掌仿佛是不知道疼痛似的重重拍在了桌子上,“誰給你的權力處置你爹留下的財產,誰給你的……”

    “誰給我的權力?我爹把這些地契都留給了我,自然是任憑我做主!既然你們誰都把當年那個樂善好施的徐二老爺忘得干干淨淨,那我來找!”徐勛不給暴跳如雷的徐大老爺再次喝罵發火的機會,就這麼笑呵呵地信手一拋,將手中的一把紙片撒向了天空,“這是官府的回執,各位叔伯兄弟不妨好好看看,想來不少人都很想知道,我爹究竟有多少產業!”

    長房等等的如意算盤雖說是自己打得響,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再加上這幾天慧通和尚狠狠散布了一回消息,幾乎就沒人不知道二房那點家產招人惦記。此時此刻,眼看那幾張紙片在空中飛舞,那幾位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尊長們呆若木雞,底下那些旁系子弟們甭提多幸災樂禍了,甚至有好事饒舌的躲在後頭起了哄。

    “徐七少好樣的!”

    “這才是大忠大孝!”

    只不過,這零零碎碎的聲音卻很快就被一聲怒喝打斷了。就只見徐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徐大老爺身後沖了出來,沖著徐勛厲聲喝道︰“別他娘的裝了!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昧下二叔多年的積蓄,拿這些亂七八糟的紙片糊弄族中親長!”

    好!

    哪怕是向來看不上幼子的徐大老爺,這會兒也忍不住在心里為徐勁的突然攪局喝一聲彩。瞅見趙欽亦是面色轉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主意,他當即也厲聲喝道︰“徐勛,就憑你身份未明之際擅做主張,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我這個族長就萬萬容不得你!來人哪……”

    仍舊是在這近乎節骨眼的時刻,外間一個小廝慌慌張張沖了進來,幾乎是踉蹌跪倒在地,聲線竟是又急又快︰“族……族長大老爺,外頭……外頭魏國公府派人來了!”

    魏國公!

    今天這宗族大會前前後後來的人實在是太多,因而這會兒聽到魏國公三個字,除了昨晚上在傅容來之前和王世坤商議停當,一大早拿到了王世坤送來這幾張紙片的徐勛,其余人等全都只覺得說不出的意外。就連徐迢這種和魏國公徐輾轉攀上了叔佷關系的也覺得不可思議。須知他認了魏國公徐為叔父以來,魏國公府都少有派過人見他,這會兒怎會如此?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頭戴小帽身著皂色圓領衫的漢子進了門,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廝。他旁若無人地大步進來,左右一看便高聲問道︰“誰是徐七公子?”

    “小子正是!”

    見徐勛整整衣衫上了前來,那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陣,面上突然滿是笑容,從懷中取出一物便雙手送了上去︰“在下是國公府總管萬全。我家國公爺說,若是天底下為人子女者都有徐七公子這份心意,何愁孝道不弘?貢院重修有徐七公子為表率,滿城那些家境殷實卻出一丁點錢還不樂意的實在是該羞死了,應天士子也都會感念徐七公子的仗義疏財!至于興修水利,原本就是利民惠民的事,這等善舉更應該表彰。所以,國公爺一定替徐七公子上書表彰令尊,另外就是這張帖子。”

    說到這里,那萬全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四周眾人,這才笑吟吟地說︰“我家國公爺說想見見徐七公子這難得的孝子,所以特意下帖子,請七公子明日赴國公府。”

    最初的寂靜過後,四周圍又是好一陣嘩然驚嘆。然而,相對于那些看熱鬧的族人們那種上上下下的激蕩心情,徐大老爺簡直連一頭撞死的心情都有了。一旁扶著他的徐動最能體會到父親這種憤恨懊惱不甘,因為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這才勉強讓父親站在那兒,而不是在人前丟丑一屁股癱坐下來。

    看著笑吟吟行禮答應的徐勛,趙欽的臉上再也維持不住起初的儒雅溫和。起頭在里頭屋子注意外頭情形時,他還覺得徐家上下太沒用,竟是連一場原本十拿九穩的戲也演不好。誰知道他自己出來才剛剛佔得上風,那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世伯就突然語出驚人把他駁得灰頭土臉,隨即徐勛更來了這完全出人意料的一招,還居然有魏國公府出面為其撐腰!

    只是,句容那幾塊地並不僅僅是他對人所提的風水,還有另一重緣由,就這麼白白丟了,他又怎麼吞得下這口氣,舍得下背後的大利!只恨他嫌羅先生之前那點子過于小家子氣,不屑一顧地否了,否則這會兒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田地,可這會兒要是再提出來……

    仿佛是老天爺為了彌補他心頭的驚怒,剛剛跳出來質疑了徐勛,緊跟著卻因為魏國公府來人而被人遺忘的長房三少爺徐勁,此時突然冷笑了起來,隨即大聲嚷嚷道︰“什麼孝子,什麼善舉,竟然敢僭越在身邊使用閹人,光是這一條你就罪該萬死!”

    閹人!

    這短短一會兒,場中便幾次風雲突變,興奮多了也就變成了麻木,然而,這突如其來的言語卻能讓已經麻木的人也陡然之間清醒了過來。剛剛還對徐勛滿臉堆笑說話的那魏國公府總管萬全,此時此刻也一下子斂去了笑容。只他雖是家奴,可在豪門內早已歷練得處變不驚,一見徐勛面色紋絲不動,他就立時反應了過來,當即仿佛沒聽見似的再次滿臉笑容。

    “閹人?”趙欽舉目四顧,眼角余光終于瞥見了隱在人群中沖著自己微微點頭的羅先生,心頭一松的同時,他不禁對這個知心識意的清客更生賞識,當即看著徐勁道,“什麼閹人?”

    眼見得剛剛都忽視了自己的一眾人等又把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徐勁得意地掃了老子徐大老爺一眼,這才清了清嗓子說︰“趙大人只問徐勛,他身邊那瑞生是不是閹人?朝廷向來有禁令,那小子的老子居然敢把人送去悄悄閹割了,事有不成把兒子往徐勛那兒一送,自己則畏罪潛逃,這事情有是沒有?誰要是不信,立馬把那瑞生拿來一查驗,是真是假立見分明!”

    “三哥想說的就是這些?”

    一直等到徐勁一口氣嚷嚷完這些,徐勛才搶在所有人前面,開口問了這麼一句。見徐勁也不答話,滿臉輕蔑地看著他,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老子既然已經畏罪潛逃,那我想問一句,是誰告訴三哥你,瑞生是閹人?”

    徐勁一下子面色一變,低頭看了看左手捏著的紙條,旋即方才突然醒悟了過來,立時色厲內荏地瞪著徐勛道︰“你管我從哪兒聽說的,只說有還是沒有!”

    徐大老爺這會兒也終于回過神來,立時端出了族長的氣派,厲聲喝道︰“徐勛,你不要打岔,只說此事有還是沒有!”

    眼見此情此景,趙欽心里只慶幸羅先生找對了人,竟完全沒有注意到起初那乘青布小轎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當即沉下臉道︰“朝廷律例森嚴,要是你真敢膽大包天收留自宮閹人,就連魏國公也庇護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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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豪賭(上)

    徐氏宗祠中這一日的熱鬧可以說是真大發了,就連門前看著的小廝們都忍不住往里頭張望,因而那一乘青布小轎晃晃悠悠從門內出來,雖引來了門口幾個人的張望,可更多人都是伸長了脖子往里頭張望,沒人顧得上這一頭。因此,當這轎子拐進旁邊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巷,繼而又從小巷轉到大街,大街轉到小巷這好一陣轉悠之後,哪怕是宗祠里有人匆匆追了出來東張西望,一時之間也早沒了轎子的蹤影。

    只不過,路口茶棚里安然坐著喝大碗茶的幾個人,卻把最初那小轎從宗祠里出來的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吩咐,就早有人悄悄從座位上起身,悄然跟了上去。而安坐不動的傅容看著不久後門內追出來卻失望而歸的兩個身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小子倒是知道見好就收……話說回來,沒想到他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演出了這麼一場好戲,王世坤那小子果然不是真正的紈褲,竟也配合得天衣無縫!”

    陳祿見傅容笑得臉上皺紋都仿佛舒展了開來,不覺也抬頭往那邊宗祠看了一眼,隨即苦笑道︰“公公,都是我事先沒預備周全,這麼大的消息居然還是今天到了這兒才剛剛得知。那小子也實在是太敗家了,好歹是幾百畝地,若是尋個好賣家,一畝地興許能賣到七八十貫,他居然就這麼大大方方拱手捐了出去。”

    “要不是這樣,能打動魏國公?這燙手山芋想當初是咱們幾個守備推來推去,最後落到他頭上的,魏國公正焦頭爛額呢,有人一出手就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于他又是半點壞處沒有的,再加上魏國夫人吹點枕頭風,又能送咱家一個面子,他出面一趟何樂而不為?那徐家子最聰明的就是扣著大義兩個字,縱使趙欽再咬牙切齒,這一回是一丁點便宜都休想佔得!”

    “可那小子之前說什麼讓人崩碎滿口牙,只怕是難了。”

    傅容聽陳祿這麼說,頓時笑了笑︰“一個小孩子,說話里頭帶些氣性卻也正常。剛剛的那個校尉不是說,趙欽被氣得臉都青了?這些清流一個個都是嘴皮子最利索的,能把這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這心計預備就已經夠可觀了。要說起來……”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眼看一個身著青衫的矮瘦漢子從那宗祠里一溜煙奔了出來,三步並兩步就到了他跟前,就這麼徑直單膝跪了下去︰“老祖宗,有人指斥徐勛的小廝瑞生是閹人,那宗祠里鬧開了……”

    這話還沒說完,傅容就一下子捏緊了茶杯,臉上的笑容凍結了片刻,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又笑了起來︰“這種陰私的事,咱家還以為除了錦衣衛沒人打聽得到,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真有人能揭出來!這些清流,竟是比錦衣衛鼻子更靈!陳祿,來,咱們去那邊看看熱鬧!”

    宗祠大院中,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徐大老爺和趙欽先後一喝,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眼見局勢仿佛有變化,終于有了些底氣,一一站出來也附和了兩句。他們這一吭聲,有依附長房過活的徐氏族人自然少不得幫腔,而剛剛躲在後頭給徐勛喝彩的人畢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這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以訛傳訛之下,這閹割火者的罪名不免被放大了無數倍。眼見徐勛始終沉默不語,四周圍漸漸陷入了一片沉寂。

    別人不曾留心那青布小轎,徐迢卻是自始至終看著那邊,察覺到人悄悄走了,他的眉頭從舒展到緊皺,突然冷不丁想到,徐勛背後並不止剛剛那青布小轎中的這一個人。見那魏國公府總管萬全面色亦是變幻不定,他終于開口喝道︰“徐勛,此事究竟有是沒有?”

    “有。”

    徐勛吐出了這麼一個字,見趙欽徐大老爺等人大多露出了釋然的微笑,尤其是徐勁更是一瞬間洋洋得意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過,瑞生不是私自淨身。”

    趙欽此時心中大定,向那萬全投去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才刷的打開了扇子,似笑非笑地說︰“不是私自淨身?笑話,若是朝廷令州縣列名進上的,怎會在你這兒!他私自淨身固然是一個死字,你容留此等人,同樣難逃大罪!所幸今天敗露了出來,否則魏國公上書褒獎錯了人……”

    “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

    “那南京官場上下豈不是全都丟了臉面……”趙欽正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隨即突然意識到徐勛開口說了什麼,一時間臉色陡然巨變,竟是脫口而出質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提高了聲音,見滿院子的人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在那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他環視了他們一眼,最後才再次看著趙欽說道,“趙大人可還要我再說一遍?”

    “胡言亂語!”這一次卻是徐大老爺怒斥了一聲,緊跟著也不知道第幾次狠狠一拍那堅實的桌子,“你竟然敢攀誣傅公公!”

    剛剛問話的徐迢這時候卻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張大紅名刺他親眼見過,朱四海又到清平樓打聽過,此時徐勛再這麼說,他自是確信這脫胎換骨的族佷必然和傅容有關系無疑。然而,有關系是一檔子事,把瑞生的事情扯到傅公公身上又是另一檔子事。于是,他當即重重咳嗽一聲,下一刻就站起身來。

    “小七,就算傅公公對你青眼相加,這等大事卻不可信口開河!”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勛,為了讓徐勛明白棄卒保車的道理,他甚至又加重了語調道,“閹割火者雖是大罪,但不知者不罪,傅公公向來是明察秋毫的人,不會冤了你。”

    徐迢口口聲聲傅公公,徐大老爺起頭只當是徐勛情急之下胡言亂語,這會兒聽著頓時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徐動也不覺捏緊了攙扶著父親胳膊的手。趙欽則是死死盯著徐迢,仿佛想從這位新晉應天府經歷司經歷的臉上瞧出什麼花來。至于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兩人面面相覷之余,彼此的臉色都異常難看。唯有徐勁完全不相信這一茬,立時又嚷嚷了起來。

    “你說傅公公就是傅公公,拿出憑證來!”

    “要憑證?那敢情好!”

    徐迢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就只見徐勛從懷中一下子掏出了一張燙金大紅名刺掣在了手中。眼見這事情已成定局,他權衡再三,終究是心中吃不準,于是便默默坐了回去。

    而這時候,趙欽盯著這名刺的大紅顏色,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甚至連徐勁叫囂質疑這東西的真假,徐勛冷言冷語嘲諷,徐大老爺再次怒喝,四周吵成一鍋粥他都沒留意。直到耳邊陡然之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他才回神抬頭,卻發現面前不遠處站著一個極其面熟的人。那人雖不曾穿錦衣挎繡春刀,背後也沒有跟著那些錦衣校尉,可那秀氣的臉淡淡的眉,還有那招牌式的陰騖眼神,他卻是怎麼也不會認錯的。

    “陳祿!”

    陳祿卻仿佛是根本沒看見趙欽盯著自己,也沒聽見這咬牙切齒似的迸出來的兩個字,淡淡地沖著徐勛點點頭道︰“徐勛,傅公公要見你,跟我走吧。”

    盡管陳祿身著便服,但徐大老爺聽到趙欽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再加上此人一來便旁若無人地道出了這麼一句話,他終于有些站不住了。偏生這時候一旁的徐勁仍然不明就里,竟是又大聲喝道︰“別口口聲聲拿傅公公來糊弄人,你是什麼人!”

    陳祿微微咧開了嘴,那保養得極好的雪白牙齒在日光下仿佛反射出了一道鋒銳的精光︰“我是誰?只要一日趙給事的奏折尚未得準,我陳祿就一日還是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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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豪賭(中)

    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

    盡管弘治朝的錦衣衛早已不復他們前輩們的威名赫赫,但在民間傳言中,這三個字仍然擁有非同一般的凶名。于是,仿佛是一股寒潮陡然之間席卷了這個小院似的,那些叫囂也好質疑也罷,都結結實實凍在了每個人嘴里。尤其是徐大老爺,這會兒更是跌坐在椅子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就連嘴唇也微微哆嗦了起來。而剛剛開口質疑的徐勁,被這麼一句硬梆梆的話一砸,雖年輕力壯不至于頭昏眼花,可在陳祿的逼視下亦是忍不住連退了好幾步。

    父親和弟弟都不中用,徐動看到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亦俱是噤若寒蟬,又見趙欽面色鐵青只不做聲,哪怕再不情願,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陳指揮,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陳祿玩味地挑了挑眉,又斜睨了趙欽一眼,“剛剛不是已經有人拿出了當年徐邊的親筆信嗎?若族中親長不仁,復其母姓,出宗可也。既然從族長到下頭那麼多尊長,都覺得這徐勛行事忤逆,那就得了,從今往後他就不再是你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不過,一碼事歸一碼事,魏國公要上書表彰,那還是應該照舊才是。”

    剛剛憑借著多年在魏國公府歷練出來的那份處變不驚,萬全自那閹人之說突然爆發開始就一聲不吭,一直捱到眼下陳祿出現。這會兒聽得這話,他頓時笑了起來,連連點頭道︰“陳大人說得極是,一碼事歸一碼事,國公爺的承諾和邀約自然一切照舊。”

    “那就好了。”陳祿這才轉向了徐勛,微微頷首道,“徐勛,你爹在那信上讓你復母姓,你可知道你娘姓什麼?”

    “陳大人,雖然我爹留下了那封信,但小子可以出宗,從今往後再不是太平里徐氏的人,卻絕不會改姓。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我爹的兒子,自然還姓徐!”

    見徐勛低了低頭,但那恭敬的言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倔強桀驁,陳祿那冷臉上不覺露出了一絲贊賞的笑容,當即說道︰“好,就依你。只那些田產你捐了就捐了,你爹無論是在或不在,得知此事想來都必然不會怪罪于你。至于那房子,自然還是你的。”

    “陳指揮這麼武斷,未免不妥吧?”

    趙欽才開口說了一句,就見陳祿那目光陡然之間看向了自己,眼神中既有嘲弄,也有諷刺,但更多的卻是猶如夜梟一般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他那些有理有據的說辭竟是被憋了回去。這時候,陳祿方才環視了周遭那些或瞠目結舌或不敢直視的徐氏族人,淡淡地說︰“一個破院子而已,若是你們族里還有人不平的,盡管派人到我家帳房去支領房錢!”

    此話一出,哪怕還有人惦記徐勛那院子的,一時間也再不敢多話,于是徐氏一族那許多人,竟是只得眼睜睜看著徐勛那半大小子就這麼揚長而去。直到過去良久,呆若木雞的人們方才聽到了一聲咳嗽。

    “大哥今天還要祭祖麼?”徐迢看著面如死灰的徐大老爺,語帶譏誚地說道,“我看若是大哥身體不好支撐不住,今日祭祖不若延後幾天再說!鬧出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太平里徐氏的臉這才叫真正丟盡了!我衙門里還有事,不多留了!”

    眼看徐迢就這麼拂袖揚長而去,不等徐大老爺蠕動嘴唇說出話來,徐三老爺徐四老爺也都干笑著托詞身上不爽快,一時間,其余幾個同輩的旁支兄弟等等都品出了滋味來,全都說自己另有要事,更有下頭年少的晚輩好事起哄道︰“今兒個宗族大會不就是為了趕小七出去嗎,人都走了還在這耗什麼!”

    “就是就是,耽誤這一天的活計少多少錢,誰補給咱們!”

    “連二房的地都沒了,長房還能拿什麼錢來填補!”

    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中,根本不用徐大老爺這族長開口說什麼,院子里原本擠得滿滿當當的人一哄而散,不一會兒就零零落落只剩小貓小狗三兩只。面對這一幕,本就氣怒攻心的徐大老爺死死按著胸口,但終究這口氣憋得太狠,竟是腦袋一歪就這麼昏厥了過去。于是,接下來少不得又是大呼小叫雞飛狗跳,甚至沒人注意到趙欽和羅先生什麼時候離開的院子。

    “混賬,可惡!”

    一上馬車,趙欽再也維持不住人前的風度,惡狠狠地罵了好幾聲,這才頹然嘆了一口氣,又是懊惱又是憤恨地說道︰“蛇鼠一窩,真是蛇鼠一窩!那老閹奴多少年不哼不哈,這一次居然也跳出來和我作對!”

    羅先生還是第一次看見趙欽這般失態的模樣,最初自是緘默不語,直到趙欽憤憤地罵了老閹奴,他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東翁,傅公公當年在宮中的時候,也是一號人物。這等人多年不出手,如今一出手就是對著東翁而來,需得提防醉翁之意不在酒。”

    趙欽原待伸手去拿自己心愛的那把紫砂壺,可聽到這話,手不覺僵在了半空中。好一會兒,他才縮回了手來,直勾勾地看著羅先生問道︰“羅兄,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情是那老閹奴處心積慮,原本就是沖著我來的?”

    “我怎敢斷言,只是有這可能罷了。”

    眼見趙欽一下子面色大變,隨即閉上眼楮面露躊躇,羅先生不禁微微一笑,沒事人似的打開了自己那把山水折扇輕扇了兩下,心中斷定趙欽必然會朝這條路子深入思量。

    一個微不足道的徐氏敗家子,居然能引來這樣激烈的踫撞,還真是意外之喜!不過,那小子還真是夠狠,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

    跟著陳祿出了徐家宗祠,先辭別了魏國公府總管萬全,徐勛忍不住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說是神清氣爽也不為過。今天他看似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才成功甩脫了徐家那些貪得無厭的族人親長,但相對于自己賭贏了這一趟,那代價實在是不足為道。為了能出現今天這樣戲劇性的效果,他死了多少腦細胞耗了多少精神,身上的包袱終于全都甩出去了!

    “喂!”

    沒法把這種輕松表露在臉上,他腳下的步子倒是越走越輕快,就在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喚聲。見前頭的陳祿也突然停下步子,那鷹隼似的眼楮四下里一看,他卻搶先一步注意到了那聲音的來源,對陳祿告了一聲罪,立時就走到對面牆根底下停著的那輛車前。

    “你又來了?”

    “什麼叫做又!”

    一只縴縴素手沒好氣地掀開了窗簾,隨即露出的就是一張熟悉的俏臉。只是此時她那臉上滿是氣鼓鼓的表情,瞪著徐勛的眼楮里更滿是氣惱的怒火。

    “要不是大小姐讓我到這兒來看看你今天怎樣,我才不會跑這一趟!好心沒好報!”

    “你還是這一點就爆的急脾氣,我才說了一句話,你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不等小丫頭再次暴走,徐勛便莞爾一笑道,“放心,我今天這一關已經安然過了,從今往後,我和徐氏一族就再沒有什麼關聯。”

    “什麼放心,誰擔心你了……”小丫頭沒好氣地輕哼一聲,臉上的那種如釋重負卻難以掩飾。見徐勛瞅著自己直笑,她立時放手摔下了窗簾,沒好氣地背轉身子靠在車廂壁上,“過關了就好……等等,什麼叫做和徐氏一族再沒有關聯?”

    眼見剛剛倏然落下的窗簾一下子又被人一把掀起,面前赫然是一張驚詫的臉,徐勛忍不住莞爾。奈何他已經瞥見那邊等著的陳祿皺起了眉頭,因而只得長話短說道︰“詳細情形等我以後有空再對你說。既然你是偷跑出來的,就別耽誤太久,早點回去!免得到時候被人發現了圓不回謊,那時候喊打喊罰,你叫苦都來不及。”

    扒著窗口的沈悅看著徐勛一笑轉身,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就知道信口開河,我是正正經經和干娘一塊出來的……”

    “哪家會有這樣的規矩,丫頭每次出來都要女扮男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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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豪賭(下)

    聽得徐勛頭也不回撂下的這句話,沈悅不禁一愣,竟是忘記摔下窗簾,只顧著低頭端詳著身上這交領右衽的男式青布衫子,那黑布面子的千層底布鞋。每次出來都這麼換一身,她早就已經習慣了,倒忘了倘若她不是沈家小姐,出來原是不用這麼鬼鬼祟祟的。

    等到回過神來,她再一抬頭時,卻看到徐勛已經跟上了前頭那個陌生男子,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對面那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然而,那馬車剛剛徐徐起行,四周圍就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五六個人來,嚇了一跳的她剛探出身去,就只見這些出來的人竟是如同隨從似的牢牢將那車拱衛在了當中。不但如此,隨著那馬車漸行漸遠,加入扈從的人竟越來越多,到最後那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前後,竟是簇擁了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人。

    “難道那車里是什麼大人物?可魏國公府來的人剛剛不是先走了啊……到底剛剛徐家宗祠里頭到底怎麼回事,干娘怎的還不出來?”

    在車里又等了好一會兒,沈悅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就發現李慶娘竟已是敏捷地鑽上了車。坐穩的李慶娘也來不及解釋什麼,先是揚聲吩咐車夫快走,等到馬車漸漸起行,她才平復了一下剛剛飽受折騰的心情,用最簡略的語言把剛剛的經過對沈悅說了一遍,見小丫頭的臉色時而憤怒,時而驚訝,時而瞠目,時而贊嘆,最後的眼神中赫然是不加掩飾的高興喜悅,她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柔軟的肩膀上。

    “大小姐,他解決了自己的麻煩,甩開了徐家,和沈家的婚約想必真的如同他對老爺說的那樣並不放在心上。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機,把徐家那些親長,連同那個趙給事中都一塊耍的團團轉,這種男人野心太大,你日後最好不要再見他了!”

    “干娘也覺得這他是早有預備,有意唱的這一場大戲?”

    沈悅臉上仍留著一絲喜色,問得卻是絲毫不相干的問題。沒等李慶娘回答,她就笑了起來,臉頰上卻只有右邊露出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我就知道,昨天他還說什麼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果然是早就預備好了。他這家伙最會在人前扮老實,人後使蛾子,早知道就不用到這兒看一回,白擔心了。”

    眼見自家小姐根本就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李慶娘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思來想去只得有意引開話題道︰“對了,大小姐,今天魏國公府那個萬總管給他送了帖子,說是要表彰他的善舉,咱們若是也能走走這條路子,老爺豈不是就不用受那趙家的挾制?”

    “嗯?”回過神來的沈悅卻再次蹙起了眉頭,好一陣子方才搖了搖頭,“這法子不行。他是傾其所有,而沈家則是太多則樹大招風,更招人惦記,太少則根本不起眼,再說干娘你也說了,顯見他是有傅公公撐腰,否則魏國公怎會給這樣的面子?唉,他過了這一關,咱們沈家的事情還沒個結果呢。干娘,趁著趙欽吃了虧無暇他顧,你去句容一趟,查一查咱們家和他家里的那些地究竟有什麼干連,順便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趙欽的劣跡。回頭我再試探試探祖母,看看能不能再打聽到什麼,總而言之,我絕不會讓趙家的逼婚得逞……”

    連珠炮似的吩咐了這一連串,這會兒的沈悅,眼楮里閃動著懾人的光芒,就仿佛徐勛的大功告成激起了她那好勝心似的,只心里卻盤算著另外一遭,嘴角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既這麼狡猾,下次找他合計合計取取經總是可以的吧?她通風報信這麼多回,這就算小小要一次回報了。

    ***************************

    別過小丫頭的徐勛心情很不錯,然而,跟著陳祿踩著車鐙子上了那輛馬車,他才一低頭鑽進車廂,就看見那正中而坐似笑非笑的傅容,連忙垂下頭想要行禮,可偏生無巧不巧,這腦袋卻突然磕在了車頂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好了好了,坐下吧,見了咱家倒是手忙腳亂的。搬出南城兵馬司那朱老三,還有魏國公府給你撐腰,又故技重施讓你那小廝去宗祠里演戲的狡猾上哪兒去了?在那宗祠里頭逼問長輩的氣勢都上哪去了?散盡家財的豪氣哪里去了?”見徐勛聞言訥訥低頭,傅容又嗤笑道,“再有,對著那麼多人把咱家的名頭搬出來給你頂缸的膽子又上哪兒去了?”

    見徐勛不自在地依言坐下了,他這才輕哼一聲道︰“咱家今天要是不認,看你今天怎麼收場!那個叫瑞生的小家伙才跟了你幾天,你就這麼不分輕重!咬準了你只不知情,有咱家保著你,你穩穩當當就能達成目的過了這一關,為何一定要保著他?”

    面對傅容那銳利的目光,徐勛沉默了好半晌,這才開口說道︰“回稟公公,小子……小子只是不忍心。他雖是有爹,卻是等于沒有,和小子的境遇一樣。小子自幼便沒有父親照拂,和他相處日子雖不多,可也把他當成了家人一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喪命。小子知道辜負了公公的教導,知道今次信口開河罪該萬死,但憑公公處置。”

    徐勛沒有抬頭,仿佛覺察不到面前那位久經滄海難為水的大是怎樣的表情。但是,坐在他對面的陳祿,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傅容那怔忡的神色。即便是他自個,年幼時在族中受盡;冷眼欺凌那段經歷亦是刻骨銘心,此刻雖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但心情卻激蕩難平。

    “他才跟了你幾天,又是身子殘了的,你居然沒有瞧不起他,還把他當成家人?”

    “那是他爹造的孽,又不是他心甘情願的!再說,就算是情願的,不過是為生計所迫走這條路,世人既然笑貧不笑娼,又憑什麼取笑他們!還有,這種陰私的事情連我都不知道,他們又不是錦衣衛,從哪里打聽出來的?欺人太甚!”

    傅容不比陳祖生,發達之後沒有去找什麼家人——因為他是被層層轉賣,最後能進宮可以說還是運氣,于是養在膝下的嗣子和他並無血緣。因而,盡管他早就過了那種因人及己容易被打動的年紀,可眼看徐勛先頭見招拆招把別人的謀劃壞得干干淨淨,可偏偏卻在輪到瑞生的時候露出了破綻,甚至不惜第一次動用了那張大紅名刺,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發陳祿出了面。此時此刻,見徐勛竟是抬起頭就這麼坦然地看著自個,他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小子,真敢說……不過說得好!”

    得了這一句評語,徐勛知道這一關算是真正過了。閹割火者固然是大罪名,但傅容是什麼人,這點小事對于其來說,正是可以輕輕巧巧完全抹平的。他有幾種方式可以解決瑞生的事,但他偏是選取了最危險的一條路,就是為了搏傅容出面表態,為了搏傅容這等中官和趙欽那等清流原本就是格格不入!更何況,傅容一定會警惕那些人如何打聽到這等陰私!

    于是,當傅容在那問他瑞生的種種情形,他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是沒有添油加醋多說小家伙的好處,只把瑞生的執拗忠心認死理描述得活靈活現,竟是把傅容逗得哈哈大笑。

    “有其主必有其僕,這還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只不過……”傅容頓了一頓,面色微微一凝,這才看著徐勛道,“只不過可惜了。忠心也好,執拗也好,都不是在宮里出頭第一要緊的,第一要緊的是隨機應變。以他的性子,到了那地兒,興許連骨頭都不剩了……”

    傅容一面說一面留心徐勛的表情,見他一下子露出了憂心焦慮,那手又仿佛無意識地抓緊了那木質凳座,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若是他能有你這應變的本事,那就不愁了。徐勛,你想去京城去看一看麼?”

    “想。”

    盡管知道傅容這話不止一個意思,但徐勛仍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答了這麼一個字。答得利索的他知道接下來的言語關系重大,因此緊跟著就笑說道︰“徐大叔對我說過京城,只他說自個很小就離開了京城,那些胡同巷子都幾乎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什剎海邊的柳樹和園子。他醉酒的時候還說從前富貴過,說那時候三四進的大宅院,百八十間的屋子……說得活靈活現和真的似的……”

    與其說那是徐良的自述,還不如說這是慧通對他的轉述,只徐勛說得極其自然,再加上傅容已經詳細打探過了徐良的底細,因而聽徐勛這熟絡的口氣,他心中更是遲疑了起來。

    中官要出頭靠本事不如靠機緣,放著眼前徐良很有希望到手的世襲伯爵,而把眼前這小子送到宮里,這幾率實在是相差甚遠。眼前這小子渾身消息一點就動,要是能靠這一層關系進身,憑他護著那瑞生的重情義,決計不會把自己的提攜就此丟開。而若是走那條路,指不定這小子明著不說,暗地里恨自己一輩子。況且,他身在南京離不開,徐良性子魯直粗疏,上京謀求襲爵著實不易。

    因而,他絲毫不疑有他,突然反問︰“你今天破門而出,還拿著你爹做幌子,就不怕你爹突然回來,拆穿你這鬼把戲?”

    “我爹即便回來,知道了族中人等如此凌迫,一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徐勛早在破釜沉舟做出先頭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一茬考慮了進去,此時自是斬釘截鐵地說,“再說,傅公公說了長房背後另有他人,今日趙大人就突然出來,縱使我爹回來,也未必一定能應付過去。我不能把麻煩留給我爹!”

    “好,果然有志氣!”

    同樣一件事換一個方式所出來,聽的人感覺自然不一樣,更何況傅容對徐勛原本就大有好感。一時間,他撫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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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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