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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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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8:08:28
第三百二十章 文武兼通屬楊公!

    東連上谷,南達並恒,西界黃河,北控沙漠,居邊隅之要歸京師之藩屏,地處內外長城之間的大同用這麼一句話來形容,那是一丁點都不過分的。自打洪武五年徐達開始率兵築城之後,太祖朱元璋又把兒子代王分封在了此地。儘管如今早已不是藩王守邊的時代了,可此地駐軍不減反增,原因很簡單,大同以北就是一馬平川,虜寇若來,則無險可以憑依,這偌大的城池便立刻成為了前線。

    而大同城內的衙門比宣府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同鎮、山西行都司、大同府,再加上下頭所屬縣,大同前後中衛,整個城中的百姓亦是軍戶遠遠多於民戶。然而和宣府一樣,上百年來,大同城還從未被攻破過,而這裡地處東去京城的要道,商旅自然聚集。哪怕現在乃是戰時,官府警告一眾商人說是擅自出城一切後果自負,仍然有人拋不下高額利潤的誘惑,在城門處花了錢繼續往東亦是往西去做買賣。

    此時此刻,大同的北門武定門外,人流就少許多了。往北就是蒙古腹地出關,而這種生意,尋常人家是根本不要想染指的。因大同直面察哈爾,當年築城的時候在四門之外全部加築甕城,北甕城之內就有眼光寺和關帝廟,如今正在戰時,少不得有商人路過時拜一拜關帝祈福。然而,就算是出了甕城,仍不算真正出了大同。

    景泰年間為了防範也先,大同鎮城北面還築起了一座小城,朝廷正經公文上都稱之為北小城,然而民間卻因為其中有一座大校場,久而久之就俗稱為操場城。

    如此一來,行人要往大同北邊的武定門出,就要前前後後經過武定門,甕城側門,操場城的大夏門一路上吊橋亦很不少。這天經過操場城的幾個商旅看見那寬闊校場上一隊隊正整裝待發的軍士,無不是都在暗地交頭接耳。甚至有常來常往人面熟的拉一個路過的軍官小心翼翼打聽消息。只平常好說話的這一天都變成了搖頭先生,一個個都是一問三不知。不但如此,大夏門竟也是完全封了,不許任何人進出,什麼通融都不行。

    張永馬不停蹄趕到這裡已經好幾天了。他見了如今的大同總兵莊鑒之後直言出兵之事。莊鑒亦是世襲軍官,為人驍勇有膽略,成化年間永謝布的亦思馬因風頭最盛的時候,把大同總兵許甯等等人打得灰頭土臉,還是大同西路參將的他率兵斷其歸路,在牛心山好一場大戰,最後竟是全師而歸,之後又從鎮守宣府總兵任上和張俊互相調換來了這大同,轉眼間又是八年了。然而他畢竟也是奔六的人,儘管弓馬未曾放下,可終究膽子還是小了很多,要不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突然蒞臨,只怕他還要猶豫一陣子。

    此時站在高臺上校閱兵馬他突然看著左手邊的人說:“楊都堂,真的不等保國公回文?”

    被他稱作楊都堂的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矮瘦老者。他一身寬大的衣袍,頭上戴著普普通通的唐巾,其貌不揚,額頭上幾條如同刀刻一般的深紋,眼神卻極亮,乍一眼看去很像是鄉間的老學究,可一把年紀卻一根鬍子都沒有。然而面對莊鑒的發問他卻眉頭一挑說道:“兵貴神速,莊總兵也是總兵又不受保國公節制,這區區發兵的事還要等宣府回文,未免貽誤了軍機!況且,沙城大捷的消息都已經傳遍整個宣府大同了,張公公又已經明說徐大人此去乃是誘敵出動,你若是不接應,他這苦心孤詣便算是白費了!”

    說到這裡,他就看著張永說道:“老夫從前還想著,先帝和皇上對於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這般厚待實在是過分了,現如今才覺得,先帝終究是獨具慧眼!相比之下,保國公大軍出了宣府後就只知道窩在萬全不動,一個勁催請援兵,實在是老了!”

    “楊公這番話若是徐大人能聽到,必然會引為知己。”

    張永也沒想到自己正愁說動不了莊鑒的當口,這總理陝西馬政的左副都御史楊一清居然會正好出現在大同。因徐勳出兵沙城的事朝中沸沸揚揚,那幾個先前被人舉薦有軍略的大臣全都在徵召入朝之列。在榆林公幹的楊一清這才風風火火趕了過來,經過大同總兵府想到告誡莊鑒提防小王子所部移師攻大同,這就遇著了他。若非如此,莊鑒哪裡肯輕易出兵。

    見楊一清摩挲著沒有一根鬍鬚的下頜,仿彿有些悵惘,張永心中一動,便笑著開口說道:“不知道朝廷徵召楊公還朝,可有時日限定?”

    “這倒不曾,張公公問這個為何?”

    一聽沒有,張永的臉上立時雷出了燦爛的笑容:“楊公曾經料理陝西馬政多年,又選卒練兵,整肅軍豔聽說對這虜中情形也多有用心研究。都說文武兼通數楊公莊總兵坐鎮大同脫身不得,楊公若是肯擔當,隨我一同帶兵援徐大人如何?”

    莊鑒不想張永竟然當著自己的面挑楊一清帶兵,一時間目瞪口呆。然而,再細細一想,讓張永這從未帶過兵的閹人統帥,他還確實是不放心,楊一清在陝西這些年名聲極大,又是有真材實料的,他的心思就有些活絡了,當即也咳嗽一聲說道:“楊都堂,張公公這建議雖說出人意料,但既是你正好路過大同,這便是機緣,就算到時候朝廷問責,我也一定會據實稟報。況且皇上剛剛登基,天大地大都比不得軍務最大,楊都堂不妨考慮考慮。”

    這還哪裡有時間考慮,不是今天出兵嗎?

    對於之前還因為出兵而很有些不愉快的這兩個人突然一搭一檔,硬是要趕鴨子上架,楊一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是怦然心動。此前讓他掛銜到陝西去督理馬政,兵部尚書劉大夏自然是一片好意,可離開京城時間長了,哪怕他在陝西深得民間百姓交口稱讚,可終究缺乏一個名義,既不能干涉陝西布政司的民政,也不能干涉陝西鎮地軍務,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彈劾的奏摺作為刀子,掀翻了總兵武安侯鄭宏,裁撤了鎮守太監那些亂七八糟的開銷。

    轉瞬間,他也想到了莊鑒緣何也會鼓動自己同去。

    儘管領兵的尚有兩位參將,可終究都不是獨當一面的人才,而張永雖之前和他們說及軍務時侃侃而談,可終究也沒真正見識過虜寇,若有萬一這軍馬陷於虜中,那就是他好心辦壞事了。因而,思來想去,他最終重重點了點頭:“好,既是張公公和莊總兵這麼說,那我當仁不讓!”

    楊一清慨然答應和大同鎮的五千軍馬一同往援的同時,京城的朝堂上也正亂成了一鍋粥。因為沙城大捷斬虜首二百餘級,俘獲百餘人,兼且搶回被擄軍民千餘人,這一大捷報在整個京城引來了一片軒然大波。一時間,有質疑保國公朱暉空有大軍卻無能的,有質疑徐勳擅自出兵有違軍令的,也有大肆指責徐勳在沙城殺俘的。總而言之,一連數日,一會兒東風壓倒了西風,一會兒西風壓倒了東風,大佬們個個沉默,御史們和各部司官卻是一個個上躥下跳極其起勁。

    這其中,原本在家中養病的文選司郎中張彩就上了言沙城大捷三事。一則是大軍徒勞無功,輕師卻建奇勳,請賞有功將士;二則是徐勳受命偵緝虜寇大軍下落,如今雖建大功卻蔭本職,雖應切責,但更應該下旨褒獎,不可冷了其報國之心;三則是催請征虜大將軍保國公朱暉加快進軍;四則是深入虜境,殺俘為不得已,與其追究這些,還不如設身處地想想歷年以來那些被擄劫去的軍民是如何受苦受難。

    既然被人說是深通軍略,再加上此次的捷報雖算不上什麼大捷,可千餘兵馬就能做到這一點,他在得知消息之後仍然忍不住喝了兩杯,這奏章便是微醺之下的結果。結果他怎麼也沒想到,就是這奏摺再加上之前朱厚照下詔推舉有將略者的詔書,把他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此時此刻,文華殿中一片寂靜。

    朱厚照登基才一個月,可文華殿的便朝已經漸漸深入人心了。可作為賦閑在家的張彩,這還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謁見這位正德天子。而除了他之外,今日與會的除了內閣和部院諸大佬,還有此前被推舉有將略的幾個人——致仕都御史雍泰、都御史文貴、都御史畢亨、致仕都御史洪漢、太僕寺卿陳璧、翰林院學士劉機,看來看去,他竟赫然是品級最低的那一個。於是,儘管平日裡張彩自視頗高,仍是生出了幾許不安來。

    當戶部尚書韓文聲色俱厲地指責徐勳在沙城大捷之後不曾全師而退,現如今那五百多人影蹤全無,他這才回過神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徐勳只派了幾百個人回來,那是因為他此行又不單單是為了沙城內那區區數百的虜寇和那近千軍民。”朱厚照仿彿沒看見前頭那幾個變色的老臣,自顧自地說道,“保國公之前要他去,是要他偵緝虜寇大軍下落,可草原這麼大,派什麼斥候探馬都是白搭,所以,他便只能親身犯險打下沙城,把虜寇大軍給釣出來,這樣,想來之前舉薦他的各位沒話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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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品厚道是張彩

    文華殿中一下子又是仿彿死去了一般。

    上至劉健李東陽謝遷和部院尚書侍郎都御史,下至這些剛剛致仕卻被緊急召還的老臣,全都陷入了難以名狀的震驚之中。尤其是身為內閣首輔的劉健,他能夠斷定,來自宣府的任何戰報和文書他全都一字一句讀過,包括徐勳前後寫過的兩份奏摺。初到宣府時奏請和總兵張俊一同前往萬全右衛的一份,到了張家口堡說是要前往沙城奪回被擄軍民的一份,此後便一直音信全無,小皇帝現在這空口說白話的算怎麼回事!

    於是,在別人盡皆沉默的時候,他終於打破沉寂開口問道:“皇上,此事口說無憑,徐勳並不曾奏報。”

    “那是當然,因為怕走漏風聲!先帝仙逝,朝廷探馬尚未明告天下各州府,竟然不出數日,這人在關外的小王子就知道了,這是何等無孔不入的諜探!”

    朱厚照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繼而就站了起來,隨手從袖子中取出一物遞給旁邊的劉瑾,示意他拿下去給劉健去看。等劉健接了過來,他方才環視群臣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只是他這奏摺送來的時候才剛剛從張家口堡出發,要不是沙城大捷,朕拿出來,劉先生和各位卿家又要勃然色變群起而攻,朕可受不了!”

    顧不上朱厚照這極其不客氣的話,劉健拿著東西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心中越發沉甸甸的。他只以為徐勳是貪功心切,於是攛掇了神英去打沙城,僥倖成功,卻不想這看似一路幸進的小子竟是這麼思慮謹慎,甚至連虜中諸部的情形都已經打探了分明,預備好鑽空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也不把奏摺給一旁的李東陽去看,徑直雙手呈給了劉瑾…等劉瑾返回了御座旁邊,他才深深躬身道:“茲事體大,今日人多,臣只請皇上召三五通軍略的人密議。”

    “密議就不用了,今天來的卿家都是朕信得過的,剩下的也是一幫人交口稱讚舉薦說有軍略的…料想不至於連守口如瓶都做不到,再說事情已定,沒什麼需要密議。況且,今天總共也沒多少人。要是那邊出什麼岔子,總脫不了今天在場的有人走漏消息,那時候休怪朕不客氣!”朱厚照得意地看著被自己這番話鎮住的大臣們,心裡暢快得很。要不是這御座四面都靠不著,他恨不得如同自己在承乾宮那樣直接舒舒服服斜倚在上頭。他環視眾人,突然出口叫道…“對了,誰是張彩?”

    張彩還是第一次見識朱厚照這位小皇帝和臣下相處的光景,再加上剛剛那消息對他震動太大,因而他一時還有些神情恍惚。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竟是先愣了一愣…隨即才站了出來躬身道:“皇上,臣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張彩。”

    “你之前上的奏摺,朕已經看過了。”

    朱厚照見張彩那大吃一驚的表情,一時間神氣地點了點頭道:“前頭三條都是中規中矩,可最後一條朕當時在承乾宮看時,卻忍不住大聲叫好!虧那些傢伙飽讀詩書,居然連事急從權都不知道,沒事挑這種刺…朕簡直想打發他到宣府最前頭的新開口堡去守上三年…看他還為不為虜寇抱屈!朕聽說那些從虜中回來的婦女,有人甚至被家裡人逼著上吊死節………………真是笑話…這要是闔家被擄去的,在虜中怎麼不曾有人回護自家女眷,回家之後倒拿起身段行家法族規了?這要不是闔家被擄去的,自家女眷都護不住,他自己倒是完好,他還有臉說這個!”

    對於朱厚照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的當場發作,眾大佬雖多少有些習慣,可終究免不了難堪,而張彩則是萬萬沒想到,他事後想起來覺得措詞最有問題的第四條,居然會讓小皇帝擊節讚賞。然而,此時此刻他怎麼也想不出該怎麼應答朱厚照,一時間憋得臉都有些紅了。

    大發雷霆之後,朱厚照長長舒了一口氣,算是暫且放過了這一茬,當即就看著張彩說道:“朕聽說你之前是自請在家養病?看你這樣子身輕體健的,年紀又輕,在家裡閑著算怎麼回事!雖說你這將略朕還沒怎麼見識過,可能秉公直言,人品就厚道,趕緊回你的文選司去,馬尚書這一大把年紀正需要幫手的時候,你撂什麼挑子!”

    張彩被朱厚照說得汗流浹背,可這會兒再推辭已經是決計不合適了,他不得不屈膝跪下叩頭應是。因為這麼一遭,接下來又是怎麼商議的怎麼處置的,渾渾噩噩的他一直都沒怎麼留意,一直到那一聲恭送皇上,他方才驚醒過來隨眾磕頭。

    今天從劉健以下多人灰頭土臉,獲召列席比張彩官階高的其他眾人亦都是毫不出彩,唯有他不但被皇帝點名讚賞,而且還催他出來複職,因而一出文華殿,張彩就感覺到那一道道的火熱目光,哪裡不知道自己成了眾矢之的。然而,剛剛在御前頗有些失態的他如今卻已經恢復了平日的脾氣,索性也不去理會別人,只昂首闊步往外走。直到發現前頭的戶部尚書馬文升竟是站住了在那兒等他,他方才緊趕兩步上了前。

    “部堂……”

    “之前我那樣挽留你,你卻不肯複出,一心在家養病,這次卻出這麼大風頭!”馬文升見張彩默不做聲,忍不住又責備道,“別人說你通軍略,可我卻知道,你不就是上書譯點過甘涼軍事嗎?你這麼多年都在吏部,你的長處在於選舉人博,而不在於那些軍務邊略,和人去爭什麼!小小一個徐勳,把朝堂鬧得天翻地覆,你還硬是要摻和進去,你就不怕惹人嫉恨!”

    “部堂,為人做事,但求問心無愧,這是您當初召見我的時候對我說的。”張彩知道馬文升耳背,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見馬文升一時啞然,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就不信部堂看不出來,朝中那軒然大波是有人推波助瀾…完全成了意氣之爭,實在是有失公允!”

    “夠了!”

    馬文升終於一口喝止了張彩,見焦芳從不遠處走過,仿彿聽見了這邊的聲音似的,竟瞥了一眼過來,他便歎了一口氣道:“你和我同籍河南…我又向來愛你的才,再加上你一直在吏部,再過幾年轉一任僉都御史,到時候再轉吏部侍郎就容易多了。你啊,之前因人銜恨質疑你顛倒選法,你就索性告病求去,我雖不值,可終究你得了人望,我想想也是好的。可你這次實在是……尤其是最後一條…你可知道這次僥倖回來的婦人裡頭,被族人逼著自盡的是哪一家?罷了,事情都這樣了,你儘快回文選司,有我在…還能震一震那些魑魅魍魎!”

    “部堂……”

    儘管張彩出文華殿的時候,就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可聽到馬文升這話仍是不免心裡發燙。他對著馬文升長身一揖後,那個謝字憋在嘴邊,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深深明白,年過八十的馬文升,早已不需要他的這麼一個字。

    因為尚未正式辦理複職,打宮裡出來…張彩便索性走上了棋盤街。這一條路上都是各式各樣的店鋪…他負手逛了不一會兒便意興闌珊,等路過一處車馬行的時候…他突然一時起意便去雇了一輛車,旋即吩咐了一聲去閑園。眼見那車夫一聲好嘞就爽快上了車轅坐下,他忍不住挑起簾子問道:“你知道閑園在哪?”

    “當然知道,閑園如今是一天賽一天的熱鬧,這京城上下還有幾個人不知道。再說了,今天是湛先生講學,一大早就有人來咱們這兒雇車出城去!”

    湛先生?是湛若水?

    張彩對於那些學派之爭並不感興趣,聞言點了點頭後就放下了簾子,心裡不知怎的又想到了此前偶得的那兩句詩。他也曾經動興向友人打聽過,可卻無人知道是誰所做,再加上李夢陽那幾個愛詩詞的到處宣揚,這數日間上上下下竟都知道了這兩句,倒是讓閑園主人的名氣更加大了。

    等到馬車一停,他看見沿著牆根還有一溜馬車,知道今天來的人很不少,猶豫片刻就結了帳下車,卻吩咐那車夫在這等他。一進園子,他就聽到了內中深處傳來的鼓噪,索性就徑直往了裡頭去,才在半圓形講壇的入口處站定,他就聽到了臺上湛若水正在那滔滔不絕地講著:“莊子曰: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以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此天理一。二則德性之理,即仁義禮智信。隨處體認天理,要旨有三,一內外,兼知行,貫動靜。何曰一內外……”

    張彩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心學言論,此時乍一聽,倒是忍不住駐足片刻。可他終究不是那些一心向學的士子,默立片刻就轉身離去。然而,這次他卻在此前的那一片竹林前吃了閉門羹。無論他怎麼說自己想求見閑園主人,甚至還搬出說前次來過,可終究是被拒之於門外。然而,等他悻悻然出了閑園打算回家的時候,卻在門口被人攔住送上了一份帖子。

    “可是張大人?”見張彩接過帖子有些意外,那小廝便行了一禮說道,“我家劉公公命小的拜上張大人。皇上心裡既有張大人之名,日後張大人大展宏圖可期。”

    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上,把簾子掀開一條縫的慧通看著這一幕,雖聽不清聲音,卻隱約還能從口型中看出幾分端倪來,一時在心裡罵起了娘。

    劉瑾什麼時候也看上張彩了?

    心裡裝著這麼一件事,慧通等到張彩走後吩咐人徑直趕車回西廠,一進門就險些和谷大用撞了個滿懷。谷大用一見他回來,二話不說拉著他的袖子到了簽押房,門一關就急急忙忙地說:“大同那邊剛剛送來消息,督理陝西馬政左副都御史楊一清在奉詔回京途徑大同的時候,竟在老張挑唆下跟著大同鎮五千兵馬北進!還有,保國公才剛到萬全,結果萬全的陳雄早就在老苗逵的催促下帶著五千兵馬移守了新開口,氣得保國公直罵娘!你快些命人打探北邊消息,這回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還有,錦衣衛北鎮撫司的李逸風不是和你喝過好幾回酒?讓錦衣衛也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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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接戰和援軍

    永謝布萬戶,阿速特。

    六月的草原同樣是火辣辣陽光統治的世界。站在日頭下,亦不剌和耶利亞斯兄弟並肩而立,一個氣定神閑,一個棕黑的臉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一模一樣的卻是他們那陰霾的眼神。他們的母親馬黑禿木哈尼木是亦力把裡的歪思汗的女兒,嫁給也先之子阿馬桑赤太師之後,不但保持著對真主的信仰,而且還把這份信仰傳給了他們兩兄弟。他們成年之後,因為不同的信仰和父親阿馬桑赤太師翻臉,之後更是帶著一萬多衛拉特人東進,經過一次次艱難的戰爭之後,終於成功佔據了永謝布的十個鄂托克和鄂爾多斯的七個鄂托克。

    對於那位曾經派人襲殺了同屬衛拉特裔的亦思馬因的達延汗巴圖蒙克,他們在表面上一直保持敬意,暗地裡卻始終保持警惕,而且亦不剌索性宣佈承襲父親太師的封號以示臣服。因而,當這一次大軍壓境的時候,他們亦是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自己的兵馬。而現在,對於烏魯斯博羅特的遲遲不至,兄弟倆自然更加不滿。

    “什麼明軍,已經多少年沒有明軍敢在我們的地盤上撒野了,這分明是汗庭的借。!”

    對於耶利亞斯的抱怨,亦不剌雖然沒有答話,但緊鎖的眉頭卻洩露了他心中的怒火。良久,他才淡淡地說道:“大汗要把包括永謝布在內的右翼三萬戶全都交給他統領,這才在這個時候封他為濟農,他就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看成了副汗。他也不想一想,除了我們,鄂爾多斯的勒古錫阿克拉同樣不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領地交給別人!又率大軍威淩永謝布,又要擺這種沒有用的架子,我倒要看看他這個濟農怎麼當下去!”

    “勒古錫阿克拉呢?據說圖魯勒圖就是他送去清水河邊那個小部落的,他難道還想置之度外?”

    “他部下的鄂托克也已經都動員起來了,我們兩邊加在一起到時候至少能湊出三萬大軍。如果那位大汗真的要打,那麼他就得做好讓整個草原陷入一片大亂的準備!”

    隨著亦不剌那斬釘截鐵的聲音,遙遠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匹風馳電掣的奔馬,馬上的人身子緊緊貼在馬背上,看不清是什麼裝束。見只有一個人,亦不剌便高高舉了舉右手示意眾人不用太防備自己卻眯起眼睛盯著那越來越近的一騎人。然而,當那一騎人逐漸接近了的時候,他卻發現那並不是想像中的察哈爾汗庭親兵,而是自己麾下的探馬。

    “太師!”滾鞍下馬的探馬右手撫胸單膝跪下行了一個軍禮,隨即氣急敗壞地說道“濟農和脫火赤少師的軍馬正在強行進入我們的領地,他們說濟農所部曾經在昨天夜晚遇襲!脫火赤少師一口咬定說是我們永謝布和明軍勾結對濟農不利,如果我們不交出人來,他們就要強行搜查每一個鄂托克!”

    耶利亞斯怒極反笑道:“笑話這樣哄騙三歲孩子的話他也敢拿出來!大哥,他們既然翻臉了,我們也不用在這裡恭順地迎接他們,讓他們看一看我們衛拉特人不是好欺負的!”

    儘管對於所謂的烏魯斯博羅特遇襲,亦不剌隱隱約約還有些懷疑但此時此刻大軍壓境,他沒工夫考慮這麼多,當即在部屬們期待的目光下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後,他一把抽出了鞘中的寶刀高高揮了揮,隨即大聲說道:“我的勇士們!大汗的兒子和大汗的部將就要帶兵佔據我們的牧場,我們的水源,我們要讓他們知道,這裡不是察哈爾這裡不會聽他們的聲音!”

    “這裡不會聽他們的聲音!”

    隨著此起彼伏的附和聲和萬歲聲亦不剌將手中寶刀倏然向西直指,隨即帶頭第一個策馬奔了出去在他身後,一隊隊的騎兵先後跟上,響徹雲天的馬蹄聲倏忽間彙聚成了一股攝人心魄的震動,似乎連天上那少有的一兩朵白雲都給震散了。

    這邊廂從談判突然轉為大戰前夕的當口,神英和徐勳等人卻正在夾著尾巴逃竄。昨夜那養精蓄銳的突襲之後,他們便按照事先的計畫一樣一擊則退,可事情想想容易,真正撤退的時候,卻有一股察哈爾騎兵不顧黑夜一路攆著屁股追殺了上來。

    儘管規劃好了逃亡的路線,儘管早早派人去大同請援,儘管連沿途補給都已經預先讓人準備好了,可邊戰邊退的結果就是人疲馬乏,根本沒有時間去補給,更沒有時間去休息,追趕的那一千餘騎兵卻可以分撥輪休。等到太陽升起,一行人亡命到了下水海的時候,之前襲營之後還剩近五百人的隊伍就只餘下了三百掛零,上上下下更是個個帶傷。

    神英才吩咐上上下下飲馬稍作休息片刻,一隻耳朵貼在地上的老柴火突然面色大變。

    “有大軍過來。”一聽這話,別說神英勃然色變,就連徐勳也不由得苦笑。人算不如天算,此前一直順風順水,卻不想烏魯斯博羅特在倉促之間從察哈爾汗庭趕來的時候,所帶的卻仍是精銳中的精銳。如果不是今天這數百人都是三戰和奔逃之下殘留下來的,此番興許早就支撐不住了,即便如此,他們仍興許要和他一起全都丟在了這裡。見昨夜帶隊殺了進去的強尼這會兒亦是臉色陰沉,徐勳便拍了拍坐騎的頸子,隨即一踩馬鐙上了馬去。見下頭的軍士愕然抬頭看著他,他便提高了聲音。

    “都給我上馬,已經到了這最後一步,說什麼也不能泄了氣!事到如今,我也不說其他話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夠一雙,而要是能夠殺出重圍去,回頭少不了你們的重賞!從張家口堡出兵的時候,我就把隨軍所有人的名單留了一份送往京城,哪怕只逃出去一個,亦是能夠到兵部去領賞!想想你們家裡父母女人孩子,是讓他們和你們一塊請功領賞,還是讓他們去吃你們的撫恤領你們的世職,就看你們能不能豁出去拼了!”

    “拼了!”

    隨著強尼這一聲如同暴雷一般的怒喝,一眾軍士全都提起了精神來,有些衣衫襤褸的索性剝去了身上的甲胄和戰袍,就這麼光著膀子提刀上了馬。見士氣總算是回復了一二,神英忍不住罵了一聲娘,旋即奮力爬上了馬背。

    他沖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抓緊了那把伴隨自己多年的寶刀,這才看著徐勳說道:“徐大人,我這把老骨頭要是丟在了這下水海,只希望皇上能看在我這回奮力一搏的份上,給我們神家留一個爵位!”

    “說這喪氣話幹嘛,老將軍老當益壯,以後還有的是仗可打呢!”

    徐勳抓緊了手中的刀,突然覺得背上的弓累贅,索性解了下來就遞給了神英:“之前老將軍的弓被人砍斷了弓弦,這是先帝御賜我的寶弓,你且拿去用!”

    “這怎麼行,御賜的東西怎麼好轉贈!”

    “這種時候,你留著它總比我留著它有用得多!”徐勳不由分說把寶弓塞在了神英手裡,隨即看著那黑壓壓千餘人壓過來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若是能逃過這一關,回頭我就奏請皇上將此弓轉贈了給你。要是不能逃過此關,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乍然一頓,隨即咬緊牙關暴喝道:“兄弟們,接戰!”

    “接戰!”

    狹路相逢勇者勝,老神英拿著徐勳剛剛轉贈他的弓箭,也不知道是心懷感慨還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他一下子爆發了。

    引箭開弓的他在蒙人距離百余步的時候射出了第一箭,旋即又是第二箭,兩箭倏忽間射倒兩人,一時間將徐勳提振起來的士氣推到了頂點。他卻顧不上查看戰果,倏忽間拔刀一馬當先沖上前去。緊隨其後的徐勳亦是死死夾住馬腹,在他的身邊,安大牛和吳大海帶著幾個人緊緊護持,兩三百人跟隨其後,竟是憑藉一股心頭不墮的氣勢,硬生生衝殺出來。

    然而,當發現兩翼更多人馬蜂擁而至時,縱使是這輩子一直都在和那該死的小王子為戰的神英,也不禁生出了一絲心灰意冷。就在這時候,因為熟悉地形而被徐勳吩咐強尼好好保護的老柴火,卻突然扯開嗓門大聲嚷嚷道:“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他用漢語叫過之後,卻又用蒙語高聲嚷嚷了起來。這突兀的聲音在蒙人當中也引起了一小陣騷動。儘管有蒙人軍官模樣的人在大聲嚷嚷,但這樣好的機會,徐勳縱使察覺不到,神英又怎會猶豫,當即高高一揮腰刀暴喝道:“殺,從南邊殺出去!”

    剛剛向北突破,是因為疲憊的馬兒斷然跑不過已經跑熱了身子的蒙古騎兵,但此時此刻掉頭再往南殺回去,所有人的希望全都在於那老柴火高聲嚷嚷的援兵。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都用出了最後一分力氣,哪怕同伴在身邊中箭亦或是重傷落馬,他們也只能竭盡全力不去注意,只想著前方那一線生機。當再次衝殺出來的時候,一馬當先的神英終於看清楚了那隨著大軍切入,飄揚在空中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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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大勝可期

    此番連夜追擊,帶兵的千夫長查乾巴拉乃是烏魯斯博羅特一位小哈屯的兄長,最擅長的便是硬仗,再加上人多勢眾,麾下都是汗庭精銳,他有足夠的自信讓這一股來犯的明軍全軍覆沒。首發然而,眼看功成之際卻突然明人援軍突至,他心裡的憋屈就別提了。朝著那邊廂洩憤似的射出一箭,他便環顧左右大聲喝道:“明狗不經打,先衝垮了他們!”

    然而,當他一馬當先率兵策馬前沖的時候,仿佛是回應他這提振士氣的吶喊,兩廂突然傳來了沉悶的聲音。有那些曾經深入明地打過仗的立時色變叫道:“是火炮,是明軍的火炮!”

    這火炮的聲音不但讓這千餘蒙古騎兵為之色變,就連徐勳和神英也不禁面面相覷。徐勳身在府軍前衛,此前還特意演習過諸多火器,可結果不過是才剛讓上下幼軍學會使用和相應配合等等,至於這年頭的火炮,更是大異於後世那種聲勢,多半用於城防所用,要用於野戰簡直是難如登天。因而,當這爆炸聲由遠及近陣陣傳來,緊跟著又見那邊軍馬兩翼突然散開包圍,而中軍亦迅速前進,更遠處則是旌旗飄揚,竟數不清有多少援軍,他不由得心頭大震,一旁的神英更是神采飛揚,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馬首上。

    “這莊鑒,什麼時候這樣膽大了,竟然這樣大手筆,莫非大同守軍傾巢出動了不成?”

    “不管怎麼說,總是解了我們困厄。莫要擋住大軍,我們先退!”

    神英和徐勳率兵回轉的時候,援軍的兩翼騎兵已經扇形展開,而迎接近千騎兵的並不是兩翼騎兵的鋒芒,而是中軍的火銃和弓箭。儘管查乾巴拉自視極高,可見前排刀牌手已經預備停當,面對這樣的正統戰陣,他也知道沒法輕易撼動,不得已之下只能收束兵馬打算突圍。然而,此前為了追擊徐勳這一行人,儘管千餘人分成兩撥輪流休息,可馬匹終究是耗損太大,再加上火炮聲音和明軍大部在旁窺伺的震懾,明軍左右包抄前後阻截,他十成的本事竟是難以發揮出一成來,心頭更是生出了一個可怕的設想。

    莫非明人引他一路到此,原本就是想設伏兵吃掉他們?

    有了這想法,查乾巴拉越發不敢停留,拼命收束兵馬往北突圍。然而,當他終於突出了重圍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竟赫然又是無數旌旗,自己此前率兵追殺的那一行人正在最前面。見那四周人困馬乏,他更知道烏魯斯博羅特和脫火赤鐵定已經借此向永謝布的亦不剌興師問罪,自己這一行人休想有援兵,不由得生出了絕望的感覺。咬牙切齒了瞬間,他就不管不顧地再次舉起了腰刀。然而這一次,他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麾下的兵馬已經難以為繼。

    眼見得那些追兵被人一點點分割吃掉,徐勳在終於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整個人也幾乎脫力。畢竟,劇戰之後,他那口提起多時不曾放下的勁頭就完全鬆了。因而,當看到張永和一個老者拍馬疾馳了過來,他只能無力地拱了拱手,這才說道:“老張,虧你來得及時,否則我和神將軍還有這數百人就得把命送在這裡。”

    “那是,我和劉清趕到這兒,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這才討來了這幾千兵馬!”

    “幾千?又是火炮又是旌旗,我看著怎麼也像是上萬!”徐勳驚訝地挑了挑眉,旋即就看向了那個下頜無須的老者。乍一看,他幾乎以為對方是大同的鎮守太監,可再一看卻覺得和他印象中那些太監有些區別,一時便試探道,“可是莊總兵?”

    “就知道你會看走眼!”張永嘿然一笑,見神英已經向對方拱了拱手,他這才解說道,“這是督理陝西馬政的楊一清楊都堂,正好朝廷徵調有軍略的回京諮議,他剛巧路過大同去見莊鑒,於是就幫我說了兩句話,否則莊鑒哪裡那麼容易出兵!這一次要不是楊都堂特意讓大同北邊的各堡發火炮回應,又用旌旗作為疑兵墮虜寇士氣,這一仗哪裡這麼容易!”

    “原來是楊都堂!”徐勳聽到張永解說這番安排,欽佩不已,連忙在馬上欠身道謝,可話一出口,他突然又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見神英身上帶創,徐勳亦是渾身浴血,再看看他們麾下那些將士的樣子,一時也咂舌於他們經歷的艱險,對於這一老一少的搭檔也生出了幾分敬服來。然而,徐勳道謝之後突然瞠目結舌沖著自己上看下看,他不禁有些狐疑:“徐大人此前見過老夫?”

    “沒見過沒見過!”徐勳乾笑一聲,旋即就打哈哈道,“只是楊都堂在陝西的名聲都傳到京師去了,我一直恨不能一見,今次見著真人,更覺得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人都愛聽好話,楊一清本就因今日之事對徐勳觀感極佳,徐勳贊他名聲赫赫,又這般好評,他免不了覺得心中熨帖十分。等又和神英相見之後,他一面讓人打掃戰場,一面又向神徐兩人詢問此前在口外這七八天中的情形,得知沙城大捷後,兩人又屠滅了清水河邊一部,借由挑起了察哈爾汗庭和永謝布的爭端,他不禁眼睛大亮。

    “真真妙策!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們昨夜這麼一打,卻只有這樣小股兵馬攆上來,足可證明那小王子的兒子因此而問罪那個亦不剌。趁著這機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徐勳怕的就是楊一清亦是老成持重不肯輕率出擊,此時聽到他這般說,他不禁和神英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全都露出了驚喜。而這時候,一旁的張永又輕咳一聲道:“徐老弟,神將軍,好教你們得知,這一回出兵的並不單單是大同,趁著保國公大軍總算從宣府開了過來,老苗逵也催著陳雄從萬全右衛城出兵了!嘿,要是他真正趕上了這一遭,我從今往後,再不說他是冒功的縮頭烏龜!”

    張永把楊一清拖下了水,又很欣賞這位不喜歡把規矩成例掛在嘴邊的老大人,所以哪怕這種只該和親近人說的話也沒想著回避。至於神英和徐勳這一回同舟共濟並肩作戰這許久,他早就不把這位老將當成了外人。此話一出,見楊一清和神英盡皆大笑,徐勳則是對他打了個手勢,他又笑眯眯地伸出了一個巴掌。

    “五千人,再多就是老苗逵敢要,陳雄也不敢帶出來,畢竟萬全右衛城頂在最前頭,乃是重中之重,萬一保國公拖拖拉拉給韃子鑽了空子,他也交代不過去。咱們兩邊會合在一塊,也很夠鬧一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徐勳斬釘截鐵地吐出這一句話,目光往剛剛的戰場上一掃,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否則,也對不起這許多一路衝殺過來,卻折在最後關頭的勇士英雄,這筆賬,總得從虜寇身上討回來!”

    說到這裡,他就沖著神英和楊一清鄭重其事地拱手道:“行軍打仗是神將軍的本行,經略謀劃是楊都堂的長處。今次有二位在,文武同心,大勝可期!至於我和張公公,就不妨在旁邊拾遺補缺了!”

    “徐大人說得不錯,二位儘管放手施為就是,只要能夠大勝,回朝之後的事情二位什麼都不用擔心!”

    神英這一路上幾乎是把十八般本事都使了出來,徐勳不曾對他有半點掣肘;而楊一清這一路從大同出兵至此亦然。此時此刻,見徐勳和張永都是這麼一副態度,兩人欣然之餘,亦是不免生出了一股豪情來。為官多年,做什麼事總少不得和人打交道,現如今難能有人肯掃除一切障礙,他們只要專心軍務,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好事?

    “好,老夫既然來了,就沒曾想空著手回去!”

    “楊都堂這一介文官都有這樣的豪情壯志,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可說的?沒說的,今天既然能夠死裡逃生,合該我這一回打出個名堂來!”

    這四人彼此大笑之後,少不得各自去整頓軍馬。等到中午時分,戰場的清理工作也已經進入了尾聲。儘管千餘虜寇追兵最後奮然突圍的仍然有兩三百人,可其中查乾巴拉便永遠地倒在了這下水海邊,此外斬首三百餘,輕傷重傷還有三百多人。然而,徐勳和神英此前殺俘之舉,楊一清卻是不好再用了,因此地距離大同不過一日的路程,他徑直吩咐記下軍功之後,就挑出了五百步卒吩咐把人押回關內,又把己方的傷者盡皆遣回,如此一整頓,最後剩下的便只有不到四千,這其中,還包括徐勳那兩百掛零的兵馬。

    再次出發前夕,看著下水海邊多出的那一個個簡易土包,徐勳忍不住勒馬駐足,隨即摘下了頭盔,低頭默哀片刻,這才抬起頭來環視身後那兩百餘人,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朝廷有戰死者就地掩埋落葬的規矩。但今天諸位勇士都是快到家門口卻丟了性命,都是我的過失!他們的戰利品回去之後必當發還家人,而且,等大軍回還,我一定親自為各位弟兄遷葬回關內!如有違誓,如同此發!”

    見徐勳竟是突然抽刀斷發,此前隨著他一路從沙城殺出來的二百余人齊齊都沉默了下來,臉上不無感動。一旁的楊一清看著這一幕,心裡不免有些感慨。

    能說出這種話,也怪不得能使將士一心,帶著這麼一丁點人鬧出這麼大的場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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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亦不刺,我帶來了我麾下的六千勇士!”

    和亦不刺耶利亞斯兄弟來了一個擁抱之後,勒古錫阿克拉忽指著那無數的奔馬無數的騎手,大笑著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的草場是我們率領勇士用血肉換來的,大汗如果想就這麼取了去,那麼就只有從我們的屍體上踩過去!烏魯斯博羅特有什麼本事,他也配統帥我們右翼三萬戶!”

    亦不刺和耶利亞斯才剛剛率眾和烏魯斯博羅特脫火赤的聯軍打了一仗,雙方折損了數百人,心裡正憋著一團火,原本對於遲遲不來的勒古錫阿克拉忽很惱火,可此時人既是來了,又帶來了六千人馬,城府不深的耶利亞斯少不得輕哼了一聲。

    “要不是你把圖魯勒圖陷入險境,怎麼會給烏魯斯博羅特留下借。!”

    “我怎麼知道明軍會從那個地方冒出來!”勒古錫阿克拉忽立刻大聲抱屈道“圖魯勒圖到鄂爾多斯來散心,我的夫人親自陪她騎馬,親自帶著她去各個海子遊玩,臨行我又親自護送她,是她自己說不要那麼多兵馬,這怎麼能怪我!也只有大汗才能容得下這麼任性的公主,我們衛拉特的女人一直都如同海子一樣柔和,如同山崗一樣堅強,哪裡有她這樣拋下丈夫獨自回汗庭的!現在烏魯斯博羅特拿著她這個藉口征討永謝布,誰都知道那是借。!”話雖這樣說,他的眼神卻有些閃爍。沒有人知道他送了圖魯勒圖在那邊之後,就佈置了一支馬賊在附近。這些年達延汗巴圖蒙克越來越強勢,對於左右翼六大萬戶的控制也越來越強,長此以往,那屠刀遲早要落在鄂爾多斯的頭上。之前,有一個漢人商隊經過他這裡時,那個首領曾經對他講解過漢人的三十六計,其中就有借刀殺人,他立時記下了。

    他知道永謝布的亦不刺耶利亞斯兄弟都是最暴躁的這才想出了這個借刀殺人的主意屆時就能把他們拉下水一同對抗巴圖蒙克。誰能想到,馬賊還沒出動這明軍偏偏就找上了那裡,可屠殺了男人之後,竟是有眼不識珠地放過了圖魯勒圖!所幸明軍他們逃到了永謝布的地盤而烏魯斯博羅特竟親自大軍開了過來,面那支明軍又襲擊了烏魯斯博羅特的軍馬,這一仗不但打起來了,而且如果能殺了烏魯斯博羅特,那麼如今震懾于巴圖蒙克實力的各部一定會舉起反叛的旗幟!

    對於勒古錫阿克拉忽的說法,亦不刺臉上的僵硬之色終於稍稍得以緩解,旋即重重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屠刀本來就是要落下來的,只是早晚問題。趁著我們兩路大軍會合的機會,立刻對烏魯斯博羅特和脫火赤動手!衛拉特人敗北的次數已經太多了,也先汗的榮光已經不再,這次我們要憑藉我們的力量,把這一切扳回來,讓汗庭知道衛拉特人不是任憑他們拿捏的!當年滿都海徹辰給衛拉特人定下的那些屈辱規矩是該打破的時候了!

    當年滿都海徹辰帶著年幼的巴圖蒙克征服衛拉特諸部之後,便以大汗的名義發佈了一條命令。自此之後,衛拉特人的房捨不得稱殿宇,冠纓長不得過四指,居常許跪不許坐,食肉許齧不許割改“烏蘇克”

    (優酪乳)之名為“紮格”。除了吃肉這一條最終鬆動,允了用刀子,但其他的規矩幾十年來沿襲至今,成了衛拉特人心中永恆的屈辱。

    因而亦不刺提到這一條,耶利亞斯和勒古錫阿克拉忽齊齊附和道:“說的沒錯是該打破的時候了!”

    當三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起之後,亦不刺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出兵!”

    給汗庭的急報已經送了回去,坐在臨時的大帳之中,烏魯斯博羅特和脫火赤想起此前那一次試探性的交鋒,臉色都不是那麼好看。烏魯斯博羅特更是眉頭緊皺地說道:“父汗說得沒錯,亦不刺是早就有心反叛,否則倉促之間怎麼會齊集那麼多兵馬!要不是我及時帶來了援兵,光憑你這數千人,只怕會被他打得措不及防。

    “不錯,但是,我們不能在這裡乾等汗庭的增兵!明人為什麼會這麼大膽,而且在永謝布的地盤上出沒卻沒有引起他們的任何異動?也許,亦不刺也想單獨得到明人的冊封,想要單獨和明國開馬市!”說到這裡,脫火赤便加重了語氣說道:“大王子如今正在養傷,而二王子卻成了主持右翼三萬戶的濟農,如果這一仗打好了,大汗的心意也許會有改變。要知道,當年成吉思汗立嗣的時候,既沒有遵從立長,也沒有按照習俗立幼!”

    這種赤裸裸的明示對於烏魯斯博羅特來說,自然是力道強勁,他立刻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來人!”

    隨著一牟親兵應聲而入,他就大聲說道:“讓勇士們磨利他們的刀,擦亮他們的弓箭,喂飽他們的馬,當太陽升上中天的時候,就是出擊的時刻!”

    日上中天時分,彙聚了鄂爾多斯援軍的永謝布大軍和烏魯斯博羅特脫火赤的聯軍狠狠對撞在了一起儘管烏魯斯博羅特想要親自上陣,但脫火赤卻竭力勸阻了他,讓他帶著後隊策應,自己帶著郭爾羅斯部的人沖在了最前面。激烈的廝殺中,脫火赤幾次陷入重圍,又幾次被部將拼死救出,等到衝殺出來彙聚兵馬預備再戰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永謝布的人馬竟是比之前多了不少。

    “鄂爾多斯是鄂爾多斯的援軍!”他一把抓住了身旁一個親兵,厲聲說道“快,快去回報濟農,就說鄂爾多斯有援軍到了,讓他嚴陣以待!”

    眼見那親兵急急忙忙策馬疾馳而去,脫火赤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對自己鼓動烏魯斯博羅特出擊有了一絲後悔。之前勒古錫阿克拉忽一直都不曾有動靜,他誤以為這個狡猾的傢伙想要坐山觀虎鬥,於是打算一擊制勝讓永謝布服軟,誰能想到,這個該死的傢伙居然不聲不響出兵往援永謝布!如果這一仗有什麼閃失,他郭爾羅斯本部的軍馬會大傷元氣不說,而且要是傷了烏魯斯博羅特,不管他為大汗立下過多少功勞,那時候就全都泡湯了!

    烏魯斯博羅特卻不知道脫火赤這激烈的掙扎,他只知道戰況看上去有些不利,為了儘快打開局面,他便不斷地把身邊的本隊五百人五百人地派了出去,身邊不知不覺就只剩下了一千餘人。儘管如此,他看到的仍然是戰況膠著停滯不前,一時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就在他招來親兵,準備親自帶兵投入戰陣的時候,後軍卻突然起了騷動。愕然回頭的他只聽得後隊傳來了一陣陣爆響,一愣神就有親兵團團圍了上來,其中一個更是一把伸手去拉他的韁繩:“濟農,應該是明軍的火統,是明軍上來了!”

    明軍?化不是已經派了查乾巴拉率兵去追擊了嗎?而且查乾巴拉已經派人回報,說那一股膽大妄為的明軍不過數百人,他們怎麼敢在這種時候再殺一個回馬槍?

    “慌什麼,明軍上來了就掉頭迎擊上去!”

    “濟農,至少有三四千人!”

    三四千人!

    烏魯斯博羅特已經顧不得震驚了,當即厲聲下令向東撤退。然而,已經咬了上來的明軍哪裡肯放掉這好不容易追上的肥肉,從上至下無不是奮力追殺,竟緊緊纏住了後隊。即便如此,在一眾親衛的護持之下,烏魯斯博羅特仍然漸漸拉開了和明軍的距離。

    他自從懂事以來,父汗的霸業已經逐漸穩固,他也跟著征討過兀良哈人,幾乎沒嘗過敗北是什麼滋味,所以還嘲笑過兄長圖魯博羅特那麼一場小仗也打不好。

    可列在輪到了他時,那種憋屈就別提了。

    “卑鄙的明人,下一次我一定要親自帶兵,把你們的城池踩得稀爛!”

    他賭咒發誓似的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一旁的親衛卻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他慌忙抬頭一看,卻發現遠處的地平線上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黑壓壓的軍馬。他最初還以為是汗庭接到他急報後的援軍,可當看清楚那飄揚的旗幟,他的臉色頓時變成了一片死灰。

    明軍,又是明軍!

    “終於趕上了!”

    當苗逢看清楚了遠方那一撥兵馬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咧嘴大笑了起來,旋即看著一旁的陳雄說道:“陳雄,怎麼樣,咱家沒有誆騙你吧?”

    不冒險中險,哪得功上功!

    “苗公公,我之前也不是怕大軍出動徒勞無功嗎?”陳雄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隨即就換上了一臉正色,看著左右高聲說道:“隨我出擊,拿下這一股虜寇!殺!”

    “殺!”

    攆在烏魯斯博羅特身後的神英亦是看到了遠方那些明軍熟悉的衣衫,心中欣喜前頭虜寇再逃不出去的同時,突然又生出了一股明悟,一時扯開嗓門大聲叫道:“兒郎們,全都提起精神來,莫要被別人搶走到了嘴邊的肥肉,加快速度殺上去!”

    這嚷嚷須臾傳遍了全軍,不論是最初隨著神英等人一路殺出來的二百餘人也好,楊一清帶來的大同援軍也好,一時間都激奮了起來,喊殺聲竟是響徹雲天。

    後陣中,徐勳看著被前後夾擊的那一股虜寇,終於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時候,一旁突然傳來了楊一清的聲音:“徐大人,吃掉這些韃子之後,那邊的大戰你可打算去摻和一把?”

    “還是見好就收吧。如果這一股兵馬真的有小王子派來督戰的那個兒子,那我們此次出戰的最大目的就已經達成了。就算沒有,剛剛還打過一仗的兩隊軍馬,也不會有哪一家能夠吃得下我們。保國公大軍未至,我們只要趁此機會宣揚皇上不會任由虜寇在九邊耀武揚威的決心,這就夠了,打完之後溜之大吉讓他們繼續拼命才是上策,楊都堂覺得可是?”

    “確實是這個道理。”楊一清看著徐勳微微領首,心裡好感更甚。畢竟,見好就收的道理人人都懂,可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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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凱旋

    每日行軍二十裡,前派哨探偵查,後派探子時刻留心後路,沿塗留下軍馬保證歸路,甚至乾脆都順著長城邊上前進,從萬全右衛城四萬大軍進發之後,保國公朱暉採取的就是這種謹慎的攻勢。

    不止是因為內閣首輔劉健捎來的那句話,而且也是因為他打心眼裡就壓根不想這樣和韃子對上,畢竟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

    可是,誰能料到徐勳竟是用那樣的法子逼迫他出兵,而且一貫和他配合良好的苗逵竟是不但聽了徐勳盅惑,還讓陳雄把所屬兵馬都拉了出去!

    儘管內閣轉來了徐勳之前的奏摺,而且注明了極密,但他根本不信徐勳所言放著好好的天子寵臣不做,非得冒這麼大風險去做什麼誘餌?在他看來,之前的沙城大捷只是巧合,接下來徐勳不知道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卻給他設了個天大的圈套和難題。正因為如此,憋著一團火的他恨不能這該死的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死在草原上!

    這一天一大清早拔營出發不多久,他就只見前方一騎探馬飛一般地沖了回來。那探馬來不及到朱暉面前勒馬就匆匆滾鞍而下,單膝跪下大聲說道:“保國公,前方有軍馬!”

    儘管只是前方有軍馬,而不是前方有韃子,但朱暉理所當然地認為不會是己方軍馬,立時二話不說就下令各部將約束全軍背對長城嚴陣以待,乾脆停在原地不動了。面對這架勢,跟了他不止一次的幾個部將自也不陌生,厲聲吆喝自己的部隊整軍。這約摸過了一刻鐘功夫,

    就只見遠方煙塵滾滾,竟是至少數千軍呼嘯而來,一時大多數人勃然色變。

    這從前都是數百的韃子也常常能夠在亂軍之中殺幾個來回,這數千軍馬讓他如何對付?

    “豎子誤我!”

    朱暉在心裡也不知道罵了多少聲,但面上卻鎮定自若,不一會兒就是連聲命令傳了下去。縱使數千騎虜寇,可只要己方軍陣不亂,對方不能衝破,頂多就是損傷一些人,可虜寇也不可能全然無損傷,那時候斬首的功勞就算是有了,回去也能有個交代。而且遇到這麼一股虜寇,他就能名正言順龜縮回了關內,縱使皇帝也好內閣也好,總不能過分逼迫於他!

    “預備接戰,預備接戰!”

    軍令官的聲音此起彼伏,反而在軍中更引起了一陣陣不小的騷動。

    此番四萬人馬幾乎全都是京營和十二團營中調過來的,平時說是衛戍京師,還不如說擔當各種雜務的雜役軍。從修宮殿到修城牆,從上番值守皇城,到運糧屯田只既然朝廷月月發糧米,這屯田的正經事大多數人也不是很樂意去做,多半是租給了其他人,自己則是打打零工,在軍營中混混差事,橫豎管操練的那些將領也很少有神英那樣真當回事的人。

    從將領到軍卒的驚懼不安終於在看清楚那漸行漸近的一行人後完全消失了。儘管朱暉還有些懷疑那高揚的旌旗和那顏色不一的軍袍會不會是虜寇在沖散明軍之後的戰利品,可其他人終究是鬆了一口大氣。

    待到幾騎人策馬疾馳了過來,有眼力好的認出了他們,軍中上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紛紛議論了出來。

    “保國公!”

    “苗公公!”

    朱暉和苗逵是老搭檔了,此時此刻,覷著苗逵雖風塵僕僕,可總不像是接戰過的樣子,而且內中並不見徐勳等人,朱暉心頭大定,策馬徐徐上前之後,就沉聲說道:“苗公公,你知會了我一聲就讓陳雄出兵,這也未免太倉促了!須知韃子來去如風,戰況又是瞬息萬變,你要是為了一個徐勳讓自己置身險地,這豈不是大大的輕賤了自己?”

    這話說得光明正大,意義卻極其刁鑽。倘若苗逵真是興師動眾地出兵,結果卻什麼都沒撈到,亦或是鎩羽而歸,必定因此對徐勳生出怨恨。然而,朱暉滿懷期待地端詳著苗逵,卻發現這老太監竟是笑呵呵的一絲慍怒也沒有,心裡不覺咯噔一下。

    “多謝保國公關切,只不過,咱家這麼一把老骨頭,如果真能鬆動一下也是好事,至於置身險地,他一個不到二十的年輕後生尚且敢賭一賭,咱家算得了什麼?”說到這裡,苗逵頓了一頓,旋即滿臉笑容地說:“好教保國公得知,這一回出兵順順當當,不算徐勳神英他們這一撥,還有大同軍的這些軍馬,咱家和陳雄統帶的這些兵馬總共斬首四百級,算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大勝了!徐勳和神英在大同軍的護持下去下水海起出之前戰歿勇士的骸骨了,咱家想著先給保國公報個信,所以就和陳雄先趕了回來。”

    嶄首四百級!

    朱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他之前曾經在苗逵的幫助下把斬首三級報成了斬首三百級,現如今焉知苗逵不是同樣在玩這種勾當?他見陳雄落後苗逵一個半馬身引馬而立,他就問道:“陳將軍,照苗公公所言,戰況應當頗為激烈,可是如此?”

    “回稟大帥,戰況確實激烈。徐大人所部之前數戰戰歿了近三百人,虧得楊都堂和張公公率大同軍接應,而苗公公和卑職又到得及時,於是成功吃掉了韃子一部千多人,光是這一戰便總計斬首五六百。不過,苗公公所言,還少算了大同軍之前和徐大人所部的收穫,三方加在一塊,理應至少也有一千多,只是如今尚未正式清點。”

    陳雄從前差點因罪下獄,多虧苗逵仗義執言方才得免,因而欠的人情可以算是大發了。然而,這一次本以為是冒險出擊,結果卻取得了這樣豐碩的戰果,他與其說是心滿意足,還不如說是喜出望外。

    朱暉本待警告陳雄一二,誰知道陳雄說出來的竟是比苗逵更加離譜,他的臉色 不覺更加陰沉了。然而,等到陳雄所部軍馬都漸漸近了,他就看見不少人馬側都掛著一個或兩個血肉模糊的腦袋,一時滿心都是難以置信,之後就生出了深深的失落。

    這怎麼可能!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可能真的炮製出如此一番勝仗來?難道是他們屠了一部牧民?定是如此,韃子大軍來去如風,豈是他們能夠輕易斬首千餘的!

    苗逵陳雄率兵和保國公朱暉會合的時候,徐勳神英和楊一清也已經率軍來到了先頭激戰過的下水海,先期趕回大同的張永也帶著大車和緊急定制的棺材趕了回來。此前來不及清理的虜寇屍體已經清點確認完畢,而草草掩埋過的明軍屍骨已經被一具具起了出來。儘管時值盛夏,這些氣味甚為難聞,可從上至下的人全都默默而立,無人出聲抱怨。

    “徐老弟,你已經做得很周全了,他們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會有什麼遺憾。朝廷的撫恤咱們會儘量幫他們去爭取。而那份戰功也足夠他們的妻兒老小將來過得舒舒坦坦。”張永見楊一清和神英在那兒說話,就又拍了拍徐勳的臂膀:“倒是你把那個小王子的兒子生擒活捉了,卻又不告訴老苗逵和陳雄,反而派老柴火和強尼在草原上大肆宣揚是永謝布的人殺了小王子那個兒子。老苗逵陳雄將來要真曉得了,心裡也許會怨你信不過他們,你可得留心一點。”這倒不是張永事成之後給苗逵陳雄上眼藥,儘管和老苗逵還是競爭關係,可經此一役,他總算是對這老傢伙觀感好了幾分。而他實在是鬧不明白,這種事就應該大肆宣揚,徐勳幹什麼要這麼低調?

    “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的援軍加在一塊有一萬多人,按照通常的情形來算,脫火赤和小王子那個兒子的軍馬人數雖不夠,可終究是汗庭精銳,至少也是兩敗俱傷。咱們雖兩方合圍,可那時也難保沒漏掉幾個人,到時候消息傳揚出去,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的聯軍想要小王子那個兒子的人頭來聯絡各部,察哈爾汗庭多半要搶回人來,我們哪裡那麼容易脫出。

    而如今低調些,自然神不知鬼不覺,就算逃出去的人也沒親眼看見咱們搶了人回來,天知道那位小王子會不會一怒之下來不及求證就把人直接砍了?那麼多功勞,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這人留著還有用,且讓他們去疑神疑鬼地自相殘殺。

    “徐老弟,龍還真是就你彎彎繞繞多!”張永想了想,索性也就不去追問徐勳究竟要留著人什麼用場,見那邊廂神英和楊一清一塊走子過來,他就沖徐勳努了努嘴,兩人一塊迎了上去。簡短地交談了兩句,楊一清就直截了當地說:“徐大人,此間事務已畢,老夫得要儘快回京去了,但這些屍骨的事,老夫不得不說上一句。你是一片好意,但這畢竟是有悖朝廷的成例,到時候禦史彈劾是少不了的。況且從大同把這些運回宣府乃至於京城又不是小開銷。不如等進了長城之內,就在大同周邊找上一塊地方立刻入土為安。一來這畢竟是在咱們大明疆域之內,家屬拜祭方便:二來這天氣酷熱,也不至於在路上引起什麼麻煩。當然,這只是老夫的一己之見。”

    徐勳想要把所有死難者的遺體運回去,只是想著不讓這些人死在異域他鄉,將來屍體卻飽了鼠狼之口,如今楊一清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連忙沖著楊一清笑著拱了拱手。

    “多謝楊都堂提醒,否則我險些好心辦了壞事。就照楊都堂所說辦理,不過,楊都堂若要入京,還請稍等一兩日。如今軍情暫時不如之前那般緊急,況且楊都堂這次統帶大同軍馬,畢竟是事急從權,還是到時候與我和張公公一道回京的好,免得萬一被人群起而攻之,連個解說都沒有。”

    “這……”

    楊一清微微有些猶豫,但見神英沖著他連連點頭,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也好,那老夫就再叨擾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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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少君稚子心

    “皇上,大喜,大喜!”

    劉瑾一溜小跑沖進承乾宮正殿之後,嘴裡便是連串的大喜。見朱厚照笑著抬起頭沖他看過來,他慌忙前跪下磕了一個頭,這才滿臉堆笑地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徐大人率軍大捷,報捷的文已經送到司禮監了!”

    話一說完,劉瑾就發現一身吉服的朱厚照絲毫沒有什麼意外的表情,更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興奮,而是嘿然笑道:“你這消息晚啦,谷大用一大早就來稟報過了!聽說是錦衣衛北鎮撫司才剛從大同緊急送回來的急報,朕正要去奉先殿拜祭父皇呢。你來得正好,一塊去!”

    得知谷大用竟搶先來報了喜,而自己卻偏生半點不知,劉瑾的臉閃過一絲陰霾,但旋即就無影無蹤。見朱厚照從涼榻下來,趿拉著鞋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趕緊前半跪著服侍穿好了鞋子,這才絮絮叨叨地說道:“都是先帝爺保佑,皇上洪福齊天,這才能有這樣難得的勝仗,若是先帝爺在天之靈知道了,不知道要有多高興奴婢想著就覺得眼睛發酸,要是先帝爺能親眼看見,那就......”

    “別說了!”朱厚照使勁抽了抽鼻子,眼睛已經有些紅了眨了幾下眼睛才惱火地沖著劉瑾喝道,“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好的喜事,就你要惹朕傷心!別磨蹭了,趕緊走!”

    “不過皇上去奉先殿,就穿這麼一身?”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朕正在服孝,可這樣大好的消息,穿得那淒淒婉婉去見父皇豈不是顯不出來?這傷心悲慟和衣服有什麼關係,那些老頭要嗦隨他們去!你走不走,再不走朕可獨自走了!”

    “走走,奴婢當然跟著去,奴婢也有話想對先帝爺吐露!”

    真要去奉先殿當然不止是這君臣二人,後頭的內侍和小火者加在一塊,林林總總的竟有十幾二十。這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到了奉先殿前頭,朱厚照卻把除了劉瑾之外的其他人全都留在了外頭,自己帶著劉瑾一。

    儘管照規矩應該是一位位祖宗拜祭過來,可朱厚照素來是最不耐煩那些禮法的他是弘治年間才出生的,連祖父都沒見過,更何況那些更久遠的祖先?於是,他徑直奔了供奉弘治皇帝的那一間,一進去就疾步到神主前的蒲團跪了下來,一口氣砰砰砰磕了八個頭。

    “父皇,兒臣來看你了!”

    這句話一出口,朱厚照的眼睛就一下子紅了,眼淚竟是在眼眶中直打轉:“父皇上徐勳打了個大勝仗,聽說韃子的腦袋就砍了千,他真是好樣的,您和兒臣都沒看錯人!那些大臣還老說什麼他年輕,這次要不是他大膽帶兵出擊保國公還不知道要把戰事拖到什麼時候,韓文老頭兒天天抱怨,兒臣都快吃不消了!”

    一口氣說到這兒,朱厚照終於頓了一頓,就這麼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又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強笑道:“父皇,兒臣現在才知道這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成天那麼多人在耳邊叨咕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樣樣都有規矩,事事都有法度,真是全天下最沒趣的勾當!

    可兒臣不想都聽他們的指使,不管能不能扭過來,兒臣都想去試一試。兒臣沒父皇您那樣的好脾氣,容不下那些囉嗦的,這次等徐勳回京,兒臣就非得打發走幾個最會躥下跳的言官,順便提拔幾個人……對了對了,這次老苗逵很不錯,竟是和陳雄一塊去援徐勳了,還有楊一清張永這人挑得好,兒臣還是第一次知道,文官當中還有他這樣能帶兵的!”

    劉瑾跪在朱厚照後頭的五六步遠處,雖然知道朱厚照必然看不見,可他還是脊背挺得筆直跪得端端正正,但耳朵卻豎起來聽著朱厚照的每一句話,聽到苗逵和楊一清張永的名字,他的眼神不禁微微閃動了一下。

    而這時候,朱厚照的後頭一句話又飄到了他的耳中。

    “不過,父皇您說兒臣給徐勳封個什麼官好呢?他已經是興安伯世子,可興安伯還沒到五十呢,又是筋骨那麼好,兒臣還打算用用他這老爹……不如,兒臣乾脆直接封他個爵位?可似乎沒有兒子越過老子的道理,要不就封個伯爵?可什麼伯……沙城伯聽去不怎麼威風,要不平虜伯…”

    見朱厚照竟是絞盡腦汁地在那想著這些,好似在和弘治皇帝商量,劉瑾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心中卻不無苦澀。早知道這一趟真的這般容易,他就該和張永一樣當機立斷,跟著塊去,那時候功勞自然而然到手,群臣那邊就沒由頭說什麼話了。現如今張永這一趟回來,必然是水漲船高,即便對方只是志在御馬監和軍功,可日久天長,以後會怎樣就說不好了。

    朱厚照一面說一面端詳著神主的字跡,不知不覺已經是癡了。想起父皇從前手把手教自己寫字,又惱怒又耐心地給自己講解那些大道理,拉著他的手游瓊華島登萬歲山,與母后和他一塊吃飯時,笑吟吟地給他挾著他最愛吃的菜…他絲毫沒覺察到自己已經是淚流滿面喉頭哽咽,聲音越發乾澀。

    “父皇,你再看兒臣一眼好不好?兒臣真的不想當什麼勞什子的皇帝,只想你能夠活回來兒臣那次看到母后在御花園偷偷地抹眼淚,她一定也是很想您的…兒臣沒搬進乾清宮,兒臣覺得那只該是您的,不該別人搬進去,就好比坤甯宮是母后的,朕不想她搬到慈甯宮去住……”

    此前朱厚照也有按照禮制為弘治皇帝做過各種祭祀,可那都是有無數外人在場,他縱使悲慟,也不能說出什麼心裡話來,此時只有一個劉瑾,他自然大可無拘無束。

    說不下去的他索性伏在地,眼淚一滴滴落在了地的地磚,不知不覺就把周圍濕了一大片。迷糊之間,他隱約覺得有人攙扶起了自個,一面安慰,一面用手絹給他擦著臉,看清了是劉瑾,他索性就挨著人又落起了眼淚來。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可這又有什麼用,又救不回父皇來!朕真沒用……朕很後悔,當年怎麼就那麼不懂事,早知道如此,朕就不該和父皇嘔氣……”

    “皇上,皇上可別說這種話!”對於朱厚照在自己面前的真情流露,劉瑾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皇帝終究還是拿自己當做最心腹的人,憂的是朱厚照如此情緒化,日後若是別人摸清楚了這脾氣,也極有可能利用這一點。於是,他定了定神,就娓娓說道,“皇上才登基一個多月,就做了好幾樁大事情,這文華殿便朝大臣們人人稱好,而此次的大勝仗,更是多年來少有的了,這要是您沒用,得羞煞多少人?至於先帝爺仙逝,那是那些庸醫的罪過,皇上何必往自己身攬?”

    “你說的也”朱厚照用手絹在臉胡亂擦了擦,突然使勁將其攥緊了,“對了,朕倒是幾乎忘了,那幾個人殺了還是沒殺?冉閔之前就是拖拖拖,這回他要是敢再拖,這個刑部尚也別想再當了!”

    “皇上說不讓他當,就不讓他當。”

    劉瑾猶如哄小孩似的哄著朱厚照,好容易才讓人提起了一些精神。把朱厚照扶著盤膝坐好,他就對著弘治皇帝的神主砰砰砰地磕了幾個響頭,旋即以手支地恭謹地說道:“先帝爺,您雖說不在了,可奴婢一定會好好照料皇上,好好為皇上盯著外頭的人,好好幫皇上守著大明的江山,決不讓人糊弄了皇上。您在天有靈,懇請保佑皇上無病無災,要是有躲不過去的,那就都降在奴婢身代受了”

    見劉瑾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朱厚照最初還有些好笑,可聽著聽著不禁心中感動,最後見年紀一大把的劉瑾扶著膝蓋要起身卻有些起不來,他竟前攙扶了一把。見劉瑾滿面惶恐地謝罪,他便笑吟吟地拍了拍劉瑾的肩膀。

    “你跟朕這麼多年,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朕還指望你長命百歲跟朕一輩子呢!好了,閒話少說,咱們拜別了父皇,就該去預備接下來的事了!唔,你剛剛來報信說是報捷文送到司禮監了?快讓他們拿來給朕看,還有,到時候朕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朕用的人是最厲害的,讓他們知道跟著朕的好處!”

    當劉瑾扶著朱厚照出了奉先殿,又和眾內侍小火者簇擁其了步輦後回承乾宮後,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皇城東北隅的內閣。劉健李東陽謝遷也已經有錦衣衛通報了消息,原本是詫異加歡喜,可這會兒得知皇帝一身吉服去了奉先殿,面色都有些不那麼好看。

    “大功當賞,但隱患也不得不防,否則皇上這隨心所欲的性子再被這些奸佞一帶,更加不知道會歪到什麼地方去!不經禮官,吉服祭奉先殿,聽說那幾個太監還常常帶著皇上在西苑遊玩,又讓小火者們相撲遊戲,把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班子也都帶了進來,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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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內閣生戒心,大璫起波瀾

    朱厚照在東宮時,下頭的太監就經常捏羅各色小玩意兒,外加在外的鎮守太監等等看著各地有什麼知名的京城看不到的好玩物好人才,往往都想方設法往宮裡送。想當初貴如南京守備太監傅容亦是不能免俗,更不要說別人。如今朱厚照登基成了九五之尊,這東宮的太監一個個跟著水漲船高,少不得變本加厲。

    打著寬慰小皇帝喪父喪君之痛的名義,這西苑裡頭充斥著林林種種各樣不能送進宮城去的人物玩意。

    而有一個性子剛正看不得這些的東廠提督太監王岳在,內閣的三個閣臣俱是耳聰目明之輩,怎會不知道?

    而儘管這是屬於內閣的一畝三分地,可對於這個話題,劉健無意再繼續,李東陽謝遷也無意接腔。於是,劉健頓了一頓,看著兩個共事多年的同僚,又加重了語氣。

    “總而言之,皇上若是要給徐勳封爵,哪怕國公都可以,都督府他想要哪個就哪個就是掌印都督也無關緊要,但只有一條,決計不能讓他染指京營或是十二團營!只有這京營落在信得過的人手裡,那才是百官之福,天下之福!朱暉雖無能,但終究野心不大,可這一回實在是太過瞻前顧後,我帶的話他竟是完全會錯了意,這怕是要賦閑一陣子了。而英國公定國公又和那小子走得過……”。

    “和武定侯如何?武定侯管十二團營中的驍勇營也已經有一陣子了。”

    聽劉健和謝遷這般商量,李東陽坐在那裡默不做聲,心裡卻不由得想到了楊一清。

    劉大夏和他交情甚篤曾經對他讚賞過楊一清的軍略。同屬年少成名的神童,他是一直在中樞打轉,又因曾經在東宮侍奉過時任太子的弘治皇帝,五十出頭就已經和謝遷先後順順當當入閣。然而,楊一清卻是鄉試解元,殿試卻不過三甲,金榜題名沒多久就遇著丁憂當了中書舍人又去了山西按察司,接著督學陝西,好容易回朝任了太常寺少卿,可又立刻轉了南京太常寺卿,劉大夏舉薦了之後更是乾脆被打發了去陝西養馬。

    說是因其軍略出眾可何嘗不是劉健不喜其人大大咧咧的性子?此次楊一清看似行事莽撞,可撞著朱厚照這樣一個皇帝,只怕決對會論功不論罪。如此一來這被壓制多時的人,便算是真正出頭了。

    “西涯西涯?”

    沉思中的李東陽聽到這聲音,立時回過了神,卻見劉健謝遷都盯著自己瞧,忙歉然說道:“昨晚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宿沒怎麼合眼,剛剛竟是走了神。元輔和木齋可是商議了什麼大事?”

    見李東陽自陳走神,劉健也不為己甚,皺了皺眉就歎氣說道:“西涯,你和木齋還年輕,得好好養身才是。剛剛外頭來報事,說是徐勳竟然有違多年成例,把陣亡將士的骸骨全數收殮,運回大同安葬。若是都如他這等胡來,朝廷今後得多開支多少銀兩?”

    “銀兩其次,要緊的在於他這般舉動,焉知不是收買人心?”謝遷見自己的一針見血讓劉健和李東陽悚然動容,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事不能等閒視之,需得密切留心。而且,楊一清身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這種事上也不勸說制止,再加上之前悍然從張永出兵,這實在是有些荒唐!此次論功之外,也得議一下他的失職以及不報而出關,賞其功,罰其過,如此才是賞罰分明,用人之道。”

    “就如元輔和木齋所言吧。”李東陽敷衍似的說了一句,旋即右手握拳,輕輕用手背敲打了幾記額頭,又疲憊地輕歎道,“今天如果還有什麼公事,勞煩二位多擔待一些,我得回直房合一會眼,否則這腦子亂糟糟的什麼頭緒都理不分明。”

    見劉健謝遷無話,李東陽方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值房,可真的在那張床上和衣面牆躺下,他卻炯炯半點睡意也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突然傳來了有人敲門的聲音,記起自己曾經吩咐過不許人打攪,他不禁眉頭大皺,老半晌才沉聲吩咐了一聲進來。然而,那內閣中書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他一下子掀開那層薄薄的紗被,一下子坐起身來。

    “李閣老,司禮監那邊送來消息,道是蕭公公……蕭公公突然中暑暈了過去,情形瞅著不太好……”

    出身內書堂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儘管曾經被不少科道言官彈劾過,有喊打喊殺的,有叫囂驅逐的,可他曆事數朝卻始終屹立不倒,這司禮監掌印的位子更是自從懷恩故去之後一直穩穩當當佔據著,自然有其不敗的道理。其中最要緊的一條就是他的文采不遜于尋常進士,平日做派低調,對文宮又始終敬禮,所以歷任閣臣都和他處得來。如今他這一中暑,倏忽間就成了京城從文到武,從內官到外官議論紛紛的話題。

    要緊的不是蕭敬這一中暑後會不會有什麼了不得,要緊的是,這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要真是出了缺,那麼接任者會是誰!

    “橫豎怎麼也不可能是我!”

    靈濟胡同的西廠中,谷大用便是聳聳肩對慧通道了這麼一句話。對於這幾天宮裡上上下下的異動,他哪裡會瞧不出來,誰來試探他都是打哈哈裝傻充愣,就連面對劉瑾也不例外。這會兒回到自己的地盤上,他就懶得再裝了,此時一屁股坐下,他又對慧通說道:“我今天在皇上面前找了個差事,我和你一塊去大同一趟,風風光光把徐大人給接回來。這既是抬他,也是抬一抬咱們西廠,外加避開這一趟渾水,順帶在大同再呆幾天,避一避風頭。”

    “公公英明!”慧通這番話說得真心實意,沒多少恭維的成分。

    谷大用當然聽得出來慧通這是真心話,嘿嘿一笑後,等到慧通一走,他立時枕著雙手在那兒看著屋頂出神。大大咧咧憨厚粗疏那是給別人看的,他嘛,這輩子最感興趣的就是掙錢,掙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給子孫、留一份厚厚的家業—一他是生不出來,可姓谷的子侄可不少,到時候還不得對著他的牌位磕頭?劉瑾的心思他當然知道,說是推高鳳,可還不是試探試探大夥的口氣,看看能不能自己上,可司禮監還沒能進去呢,這就指著掌印太監,胃口也太大了,他還是趁機先躲開,找徐勳去拿拿主意來得正經!

    大同鎮總兵府。

    大同總兵莊鑒怎麼也沒想到,這一趟礙于張永的面子和楊一清的名聲不得不冒險出兵,可結果竟給他帶來了這樣豐碩的回報。分到頭上的戰馬足足有四五百匹,就算徐勳已經放了明話,這些戰利品都讓給大同軍的將士,他也不好意思和部屬爭利,可那些斬首的功勳可是實打實都要算在他這個首肯出兵的總兵身上。於是,當徐勳提出想在大同周邊要塊安全地方安葬這一回死難的將士,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壓根沒去考慮任何被御史彈劾的可能性。

    最大的風險他都承擔了,與那些求之不得的功勳相比,這御史的彈劾只當是撓癢癢了!

    這一日親自去陪著徐勳將數百人——落葬,他便親自在總兵府設宴款待徐勳張永,至於的這此前留在大同的宣府鎮守太監劉清,他則是讓和自己搭檔多年的大同鎮守太監鄒明去作陪了、—畢竟,寧得罪小人不得罪閹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太監是不是會復起,甚至是不是會和自己共事——又請了副總兵去招待楊一清和神英。

    酒過三巡,他便輕輕拍了拍巴掌,倏忽間,左右就有各四位綺年玉貌的少女款款走了出來。八人都穿著銷金的紅羅衣裳,塗金束帶,雲頭皂靴。唇上點朱,額上一點朱砂,看上去嫵媚而又俏麗。

    四人唱四人舞,四位歌姬的嗓音聽著仿佛是一人似的,時而清亮如鳥鳴,時而低沉如嗚咽,徐勳雖難以辨明唱詞,卻也覺得頗為悅耳。至於那四位舞姬則全都是腰肢不堪盈盈一握,足尖清點騰挪自如,那絲帶猶如靈蛇一般靈活,仿佛有意勾引似的在他眼前幾寸遠處打轉。

    平心而論,徐勳今生今世還從未有閒情雅致欣賞這些,乍一看與其說是驚豔,還不如說是新奇。畢竟,這等前排就坐的風光,他這還是第一次。只是,他那絲毫不沉迷的漫不經心態度卻讓莊鑒有些心裡打鼓,一曲結束後把人都摒退了,他就連忙解釋道:“徐大人,張公公,雖說國喪已過,可這樂舞也太招搖了,我自然不會讓二位難做。這是代王府送來的在樂籍的八個歌舞姬。”

    張永也曾帶過朱厚照往宮外去看那些豔舞輕歌,也曾和劉瑾幾個一塊處心積慮誇大外頭的班子的好處,把人帶到西苑給朱厚照觀賞,然而對於剛剛這些歌舞伎的水準,他卻仍是得出了一個不錯的評價,可得知是代王府的人,他的眉頭不免微微一皺。

    “代王?”

    “皇上新登基,代王在府中世襲樂戶精挑細選了八個人,想要敬獻給皇上。代王知道徐大人張公公深得皇上信賴,所以得知我今日設宴款待,就請我把這八個人給徐大人張公公過目一二,若是覺得好,過一陣子他就送去京城。”

    莊鑒在大同多年,今次因為徐勳和張永在這兒逗留,很給了他一些好處,所以他才來了這一出借花獻佛。只不過,他也生怕這兩人因此而有什麼誤會,忙誠懇地說道:“此番因為邊疆告警,代王曾經捐了一千石軍糧,我卻不過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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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籠文絡武

    大明的藩王也就是在洪武永樂初年風光過一陣子,現如今已經多少年不召藩王入京朝請了,相反三司還都有監察藩王的職責,別說是無事不得出封地,就連人要微服在王府之外走一走,那都是要驚動當地官府的大事。別看代王名義上是公侯伯都要伏地拜謁的角色,可和莊鑒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同總兵真沒法比。

    所以,莊鑒說了那軍糧的事,徐勳這才心下釋然。之前宣府戰事吃緊,源源不斷的軍餉和糧草補給都往宣府送去了,大同這邊未免有些顧不上,代王那一千石糧食也算是雪中送炭。承了這麼個人情,莊鑒牽線搭橋也就不奇怪了。

    “莊總兵雖說是卻不過情面,可這種事今後還是謹慎些。”張永似笑非笑地乾咳了一聲,舉起面前的酒盞呷了一口,這才說道,“皇上的性子確實是凡事都愛個新奇,可這種歌舞伎就是調教得再好,和宮裡的教坊司相比,也就多個野趣,但京城這麼大,皇上哪裡去不得?更何況,畢竟是藩王府裡出來的人,萬一要是給那些老大人們察覺了翻騰起來,皇上面上不好看,代王也要吃掛落,但真正倒楣的,卻還是你莊總兵。”

    張永既然已經唱了黑臉,徐勳見莊鑒面上不自在,自然順勢唱了白臉:“之前一戰大同兵戰功不小,朝廷敘功的時候,也少不了莊總兵。但這場戰事怎麼會打成如今這光景,想來莊總兵應該是舳道其中關節的。皇上高興,可想必也有人不高興,就怕到時候抓`不到把柄拿你開刀。莊總兵正當大用,所以張公公才說了謹慎二字。”

    莊鑒那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終於恢復了自然。平心而論,他收下了代王送來的那幾個歌舞伎,還不是想著徐勳必然年少風流,想要借花獻佛討好討好?雖是熱臉貼冷屁股討了個沒趣,可如今徐勳已經說出了大用二字他一顆心不免又熱了起來。

    “張公公教訓的是,徐大人提醒的也是。”他就這麼離席起身深深一揖,見徐勳站起身攙了,又笑著請他坐下,他這才再次落座,嘴裡卻少不得數落了自己的糊塗。等到半真半假又套了徐勳和張永的話他終於明白代王這一趟的馬屁算是甭想拍著了,於是話鋒一轉說到了另外一樁要緊大事。

    “雖說宣府總兵張俊此番撥給了徐大人不少人馬,而且這些昔日敗軍多番建功,可此前的敗戰之罪實在是土木堡之後少有的……不知道朝廷對於宣府,會是怎麼個安排?”

    徐勳之前就和張永商議過宣府之事,這會兒聽莊鑒果然問出來了,他和張永交換了一個眼色,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那莊總兵覺得如何安排更加妥當?”

    儘管莊鑒很想說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看著徐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再看張永那明顯考較的模樣,他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還是收了回去,斟酌片刻,他才歎了一口氣說:“當年我之所以移鎮大同,就是因為當時還是大同總兵的張俊抵禦不力讓賊寇得以在大同大掠。

    同為九邊重鎮,大同北面是一馬平川,宣府卻有萬全頂在前面,只因背後就是居庸關,這才得了第一鎮之名。我要是不說,此番朝廷極有可能命我鎮守宣府,可這大同就難辦了。”

    說到這裡,莊鑒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以我之見,此前張俊失利百戰可以讓他戴罪立功,但宣府換人還是該謹慎,更何況這次跟著徐大人建功的人裡頭不少都是他的部將,朝廷也該想想這一點。再說了,我也不怕自己揭短,連我在內,這九邊總兵之中,就沒有一個如張俊這般清廉的。徐大人和張公公不妨去打聽打聽,他的宦囊所得全都去助了麾下貧寒的將士,再加上種種撫恤,家鄉的妻兒常年穿著舊衣,身旁的女人也就是一個服侍多年的老妾。”

    莊鑒這番話雖也有些小算盤,但更多的是同為總兵,同為頗有盛名的邊將,總不免惺惺相惜。這會兒酒意上來,話也說開了,見徐勳和張永都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他就勢又斟了一杯滿飲了,這才重重放下酒盞道:“這些年小王子諸部年年入寇歲歲擾邊,九邊之中幾乎就沒有不受害的,而鎮守這些地方的咱們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一個人懈怠自是不無可能,可難道是人人懈怠?不,只是因為虜寇盡知我方虛實,而對於虜寇的動向,我們一無所知而已。不怕徐大人你笑話違禁貿易的事我也做過,可除了撈錢,也不無打探一下各部虛實的意思。”

    “莊總兵這話要是讓京城那些老大人們聽見,必然要斥之為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勳雖是半打趣地說了這句話,可莊鑒仍不免大為不忿,當即冷笑道:“朝中老大人當中,要說知兵的,不是當今兵部劉尚書,而是戶部的馬尚書,他在陝西巡撫多年,又曾經當過延綏寧夏甘肅三邊總制,是有真材實料的,可就算是他知道的虜寇情形,那也是老黃曆了!至於劉尚書,更是只曾總督兩廣軍務,對於九邊軍務壓根談不上真正精通。小王子率眾一一折服各部,手甚至伸到了朵顏三衛,可是咱們大明呢?

    一味收縮再收縮,一味的堅守,可如今的蒙古人已經不是吳下阿蒙,他們已經逐漸習慣了火器,逐漸善於攻城掠地,否則咱們大明朝花了那麼多錢營建長城,從大邊二邊一直到次邊,這次宣府之戰怎麼樣,新開口長城就硬生生多了個大窟窿!原因很簡單,新開口的長城是次邊,遠遠不像居庸關的大邊那樣全都用石頭堆砌,而且朝廷也難以為繼。這次被毀了,也就是重新用土修補一下,要不用張俊,這一筆開銷至少有一半落下各層的腰包。而與其花費這個錢,何至於在草原上多多下功夫?張俊要不是被情報所誤,之前也不至於敗那麼慘!”

    徐勳這一次出京雖是被趕鴨子上架,但從宣府到張家口堡,再到出兵沙城轉戰清水河,最後到會同兩邊援軍打了個勝仗,要說他最看重的,並不單單是足以讓自己在朝中真正站得穩的軍功,而是軍中的各層人脈關係。他既然籠絡了張俊這個敗軍之將,就沒打算把這樣一個人回朝閒置,而同時,大同總兵莊鑒也是他那張名單上靠前的角色。

    “剛剛能說出這話來,足可見莊鑒已經有幾分服氣了。”

    儘管是六月末的天氣,但把醉意深沉的莊鑒安頓好,張永就習慣性地袖著手一路和徐勳並肩往外走。說出這句話後,他突然停住步子,瞅了左右一眼就對徐勳說道:“對了,這次咱們撤回來的時候若不是楊一清故布疑兵,也不至於會如此順利全師而退,再加上之前我挑莊鑒出兵的時候,沒有楊一清也斷然不能成功,更不用說跟著一塊去了。這人在陝西的名聲極大,是個真材實料的人才,機不可失………”

    “時不再來。”徐勳接上了張永的話,因笑道,“老張,朝中有些老大人們,已經老眼昏花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張永會意一笑,施施然隨著徐勳又前行幾步,這才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著?”

    “楊一清七歲能文,曾經名動天聽,憲廟專門說了請名師對其教導,接著他十四歲中解元,十八歲中進士,聽著是一帆風順,可你知道他中進士的時候是什麼名次?三甲第九十五名,算是倒數了。就因為這個,他沒選上翰林庶起士,再加上丁憂,仕途波折重重,這麼一個有真才實學的,卻一直被人壓著,這次再沾染上咱們兩個,回去之後必定是風口浪尖。

    不說別的,御史和給事中們肯定得前赴後繼來上第一波。”

    說到這裡,見張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徐勳便沒有再明說,心裡卻盤算著已經七老八十幾次提出致仕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當年弘治皇帝是對老臣優容到從不肯放,朱厚照卻是討厭以老賣老,要是真運作得當,事情鬧大了,朱厚照必然因此遷怒都察院——楊一清這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職銜儘管只是掛著好看,可畢竟也算一種資歷,足夠把都堂換成都憲了。

    而借助都察院左都禦史這個跳板,楊一清入主六部,進而入閣,也就不是什麼難題。要緊的是,楊一清其貌不揚,可那豪爽脾性比起一表人才的王守仁老爹王華,那可是對他脾胃的多,也不用擔心被人背後捅一刀子!

    這一日的宴請過後,徐勳卻仍舊沒有貿貿然從大同啟程,而且也說服了楊一清和自己一同等朝廷的消息。足足過了四天,他終於等來了來自京城的谷大用和慧通,除了朱厚照那一份通篇大白話,又催促他回去的親筆手諭之外,還有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中暑告病臥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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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8:11:26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大璫苦心,天子情重

    一連數日,什剎海邊的蕭敬私宅一度門庭若市,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既有宮中的中官,也不乏和蕭敬交好的士大夫,可隨著皇帝派了太醫院的太醫前來診治,幾個人都道是蕭敬年紀大了,一時半會只怕難能康復,這蕭宅立時三刻冷落了下來。倒是從前不住在這兒的蕭家幾個子侄輪流在病榻前服侍,孫彬等幾個乾兒乾孫不時來探望一二,此外就是瑞生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

    這天蕭敬的精神終於恢復了一些,儘管這地處什剎海邊上的宅子比外頭稍稍涼快,但他還是吩咐瑞生去支起了那支摘窗。借著幾絲涼風從外頭吹了進來,他就輕輕出了一口氣,又開口喚了瑞生近前。端詳了小傢伙片刻,他就淡淡地說道:“咱家要是上了辭呈,你可有什麼打算?”

   “啊?”瑞生顯然沒料到蕭敬會說出這話,手足無措茫然了一陣子,他就咬咬牙說道:“那我就請皇上開恩,賜了我繼續伺候公公!”此時此刻,蕭敬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感慨。怪不得徐勳如此袒護這小傢伙,這憨實的性子著實讓人喜愛。哪怕換成是孫彬那幾個對他還算殷勤的幹兒孫,只怕十有八九也會哭著喊著挽留,讓他不要說這種話,然後違心安慰他平日身康體健,這點小毛病定然不在話下等等。

    也就是這麼個做事認真性子實在的小傢伙,居然會說出要伺候他的話來。

    “傻小子,你跟著咱家,怎麼幫你家少爺?”

    瑞生剛剛根本沒想到這一茬,此時立時愣住了。呆站片刻,他就低頭說道:“少爺是幹大事的人,和劉公公張公公谷公公他們都好,而且少爺又立下了大功,皇上又寵信他,再也用不著我了。蕭公公若不在司禮監了,身邊總得有人,就是少爺知道,也不會怪我的。”

“你呀,咱家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話是責怪的意思,但蕭敬看著瑞生的眼神裡卻滿是長輩的和藹和親切。在宮裡收些人放在名下,是大太監們經常幹的事,自然是為了將來給自己多個臂膀,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可以照拂本家子侄,但五個人裡頭能有一個出息便已經是難得,而兩個出息的裡頭能有一個不忘恩負義,這就更難得了。沒有誰會樂意養個狼崽子,所以不到咽氣的時候,大太監們等閒不會把自己多年的班底交給別人,尤其是某些旁人根本連察覺都察覺不到的班底。

    “你過來,咱家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瑞生不知道蕭敬什麼意思,當下便懵懵懂懂附耳過去,可聽著聽著他就面色大變,慌忙站直了身子使勁搖頭說:“公公,您別說了!都還不到那時候,這些話不該我聽。三公子在外頭熬藥呢,我先去看看怎樣了,您快歇著!”

    見瑞生逃也似地頭也不回快步沖出了屋子,蕭敬不禁啞然失笑,但臉上須央就露出了更深的贊許之色。隨手從枕頭下拿出了那幾張太醫院太醫先後開出來的藥方,他一張張先後檢視了過去,旋即便冷哼了一聲。

    “也不看看咱家在宮裡呆了多少年,會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不就是盼著咱家讓出這個位子麼,何必用這種下作的手段?咱家又不是第一次過大熱天,何至於就這麼容易中暑罷了,你們要爭,那咱家就讓給你們去爭!”

    喃喃自語了幾句,他便將這幾張藥方胡亂揉成了一團,信手往地上一丟。就在他才丟出紙團的時候,湘妃竹簾卻又被人掀了開來,探進頭的恰是瑞生。他有些詫異地看著地上的紙團,旋即就歡歡喜喜地說道:“蕭公公,孫公公派人報信來,說是我家少爺和張公公他們一塊回來了,皇上竟親自帶人微服去卓成門外迎接了!”

    蕭敬卻是絲毫沒有意外,只是笑呵呵地說道:“之前去的時候皇上親自去送,如今回來的時候又是皇上親自去迎,從古至今,還沒有哪個臣子能有這樣的殊榮福分,你家少爺實在是得天獨厚。看你這高興的,如果心裡想就去吧,只說是我這病得沒剩幾口氣的人想見徐勳一面,讓你去送個信,這樣別人那裡就交代得過去了。”

    “我不能丟下公公您一個人在家裡。”儘管心裡癢癢的,但瑞生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剛剛就對孫公公的人說了,請他設法給少爺報個信,請少爺來看看您。少爺對蕭公公向來敬服有加,而且他最有辦法了!”知道瑞生心裡最信奉的就是徐勳,因而蕭敬雖是聞言莞爾,可也沒去反駁他。他更感興趣的是,瑞生讓孫彬去帶的那個口信,徐勳到底會如何對待。東宮那些太監儘管已經被朱厚照提拔到了高位,可在司禮監的也就是高鳳一個,所以,那幫人想要這個位子,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高鳳推出來。徐勳和那些太監交好,可還看得上他這個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傢伙?  

    京城九門之外…全都設有供往來行人歇腳的亭子,但因官員上任往往是在這些亭子相送告別,士子們也常常選擇這些地方聚會作詩,久而久之,這些亭子就成了上層人士的專利,平常百姓大多寧可在路邊席地而坐歇歇腳,也不願意去亭子裡頭挨人的鞭子被驅趕。

    這一天,卓成門外那個被不知道哪位文人雅士題了長亭之名的亭子就更誇張了。亭子外頭散著整整二三十個少年家丁,不遠處還有一些身著便裝的壯健漢子在遊蕩,而亭子中,一個下頜有幾根很不自然鬍子的乾瘦老頭正侍立在一個少年身側。

    “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來!”見朱厚照不耐煩,劉瑾忙滿臉堆笑地說:“公子別急,剛剛不是來報說,還有一刻鐘麼?估計一會兒就能到了,您且放寬心再等等。”

   “等等等,朕我說乾脆去雞鳴驛,你們一個個都不答應,偏要在這兒乾等!”朱厚照表情不善地瞪了外頭一眼,見馬永成丘聚等人誰也不出聲,他就輕哼一聲道:“當個皇帝還得整天被人從頭到腳管著沒勁透了!”

    他正在那埋怨著,眼尖的劉瑾一下子看到了官道遠處揚起的一陣煙塵。定睛一看認出了那一馬當先的人他立馬也顧不得那麼多,慌忙輕輕拉扯了一下朱厚照的性子說道:“公子,來了人來了!看到前頭那個褐色衣衫的人沒有,那是徐勳,准沒錯!”

   “啊?”朱厚照慌忙快步搶出了亭子,手搭了個涼棚一張望,他立時露出了深深的喜色竟是不管不顧撇下了其他人快步上去。劉瑾等人哪裡敢讓他一個人這麼迎上前,有的快走幾步往前驅趕人群,有的則是簇擁了上去,一應人等須臾就佔據了半邊官道,想不扎眼都難。果然,等那一行幾十騎人過來,一馬當先的徐勳就立時一躍跳了下馬疾步上了前來。

    “公子安好?”

    這官道上實在不是行禮說話的地方,因此徐勳便笑眯眯地只拱了拱手,又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而朱厚照偏生最吃這不拘禮的一套,竟上去雙手一抓徐勳的雙臂還使勁捏了幾下,隨即嘖嘖說道:“當然好,你打了勝仗,我就再好也沒有了!徐勳,看你人瘦了一圈,可結果卻更結實了果然是歷練出來了,朕瞧著真高興!”朱厚照如今終於習慣了這皇帝的身份,這朕倒是用得比我更順溜了,不知不覺就把這個字眼給蹦了出來。好在旁邊裡三層外三層都簇擁著內侍和府軍前衛幼軍外加錦衣校尉這話總算是沒人聽了去,可即便如此徐勳仍是被小皇帝這親近的舉動和毫不避忌的話語給嚇了一跳,隨即趕緊乾咳了兩聲。

    “公子,咱們再堵著官道,就該有城門守軍過來查看了。”

   “對對,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朱厚照這才醒悟過來,忙鬆開手徑直轉過身往那長亭走,徐勳自然緊隨其後。而此行和他一塊回來的人裡頭,張永見楊一清滿臉的呆滯,不得不委婉解釋道:“楊都堂,想來是皇上聽說咱們回來一時高興,所以就出了宮來。既是見著了,總不能裝成不知道,咱們一塊過去拜見拜見如何?”

    “這……好……”別看楊一清早已是三品大員,可就是當年的弘治天子,他除卻早朝之外就再沒有單獨面見過。如今跟著張永走向長亭,哪怕他已經五十開外,仍是又激動又惶恐,可到了長亭外頭,見朱厚照正拉著徐勳笑問個不停,那樣兒完全不像個威嚴的天子,他好容易整理好的表情和心情一時又崩潰了。

    這真是……真是大明天子正德皇帝?

    徐勳被朱厚照緊趕著逼問當時數戰的種種細節,正有些招架不住的時候就見楊一清在那兒神情恍惚,他趕緊拿起人當擋箭牌道:“皇上,這便是督理陝西馬政的左副都御史楊一清。這一次要不是他主動請纓帶大同兵往援,臣早就死在下水海了。”

   “啊,這就是楊一清?”朱厚照立時把目光投了過去,見楊一清在張永的輕推下進了亭子,有些笨拙地要行禮,他就擺擺手止了,老氣橫秋地道:“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宮裡,你站著吧!楊一清,聽說你能文能武,這次建功甚大,朕很寬慰,一定會好好嘉賞你的功勞!對了,朕聽說你還沒有兒子?那這樣,朕賜給你兩個宮女!”

    徐勳原本還覺得朱厚照表現得頗有帝王威嚴,可一聽到最後一句話,見楊一清那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精彩,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這位小皇帝,還是想到一齣是一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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