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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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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14 04:08:21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碰不得的妞妞

    楊帆回宮的時候,走的是玄武門,因為引仗司住在城西的夾城。

    當然,從西門回去的話距夾城最近,可那就要繞到城外去了,因為皇宮占了整個洛陽城的西北方大半個城池,宮城的西面是夾城,夾城之外就是洛陽城的城牆了。

    楊帆在玄武門向守宮門的衛士亮出魚符,檢驗之後步入宮中。

    在宏徽殿和流杯殿之間有一段空曠地帶,由此向西一拐,就可以沿那條寬敞的御道直接走向夾城。

    楊帆繞過宏徽殿剛剛走出不遠,就聽見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同時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謝姑娘,你不要走,咳咳,你不要走啊,咳咳咳……”

    楊帆抬頭一看,就見謝小蠻快步從貞觀殿後的甬道走出來,一個轉身就往夾城方向走去,根本沒往他這邊瞧上一眼,在謝小蠻身後還追著一個男子。楊帆下意識地往路旁一閃,避到了一根粗大的紅色殿柱後面。

    謝小蠻站住腳,秀氣的眉毛緊緊地擰著,惱火地問道:“武公子,我還有事情要忙呢,你追著我到底要幹什麼?”

    追她的那人正是武厚行,武厚行前天入宮見到了武則天,武則天本來想馬上給這個侄子安排一個官職,她取李唐而代之的事情已經進行得越來越快,朝裡多一個武家人做官,她的事情就更容易一分。

    可是武厚行一嗅到滿殿的龍涎香氣,就咳個不停,雖然百般想忍也忍不住,反而咳得更厲害了。武則天聽他那聲音,好像要把肺子都咳出來似的,不禁大失所望,這樣一個癆病鬼,如何能當大事?

    無奈之下,武則天只好安排他先在皇城外住下,吩咐御醫為他調治身子。等他身體好些再說。可這武厚行哪裡坐得住,他身子弱確實不假,不過他整天吃著各種大補之物,虛火可旺著呢。

    一想起那日雪中邂逅的那位俏麗少女,這個鄉下大宅院裡蹦出來的少爺秧子就心癢難搔。是頭一天面見姑母時沒辦法立即提出索要侍寢丫頭的要求,再加上當時咳得異常狼狽,這話題先壓下了,如今他是越想越難捱。於是又跑到宮裡來了。

    不巧的很。他來的時候,武后正在休息。昨兒武后與沈太醫一夜雲雨,雖說她保養得宜。可年紀畢竟大了,精力有所不濟,上午朝會。下午撐著批閲了一些奏章,實在有些睏乏,就在貞觀殿裡小睡歇息。

    武厚行自覺跟太后都姓武,宮裡上下都是他武家的奴才,所以大剌剌地就往裡闖,可宮裡的規矩哪能跟他武家大院兒一樣,上官婉兒聽人進來報信,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叫他候著!”武厚行就只好在外面候著了。

    武厚行這一等就等到了太陽西斜,武后甜睡正酣。猶自不醒。武厚行無聊之極,在各處偏殿東逛西逛的,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東西了,正想先行出宮回去歇著,明天再來尋他姑母討那個俊俏可人的大丫頭回去給他暖床,卻不想正好謝小蠻歇值交班,從宮裡走出來。

    武后行一見她便欣喜若狂。湊上去搭訕起來,又是問名字,又是問歲數,小蠻見他是武后的親侄兒,一開始還彬彬有禮地答覆。可是瞧他越問越渾,著實厭惡。便向他匆匆告辭了,武厚行哪肯甘心,一路追了出來。

    武厚行攆上謝小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隻手還叉著腰,大概兒有點岔氣。

    他急急地喘息了幾口,說道:“謝姑娘,你別走啊,我……咳!本公子,喜歡跟你說話。”

    謝小蠻輕輕地皺了皺眉,淡淡地道:“武公子,你請自重!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那我就告辭了。”

    “慢著慢著,咳咳咳……,我……我當然有要緊的事情!”

    武厚行急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剛說了半句話,又俯首急咳不止。

    謝小蠻不悅道:“公子還有什麼事?”

    武厚行看看面前那張瓜子臉蛋,眸如點漆,清麗絶俗。還有她那秀麗挺拔的身材,那雙悠長結實的大腿,光是一雙腿,已經高過他的肚臍眼,要是有這樣一雙修長渾圓的大腿抱在懷裡……

    武厚行心裡一熱,脫口道:“我……我想要你跟了我!”

    “跟你?”

    謝小蠻先是有些驚訝,隨即失笑道:“那怎麼可能,太后的親衛是不能隨意撥去護衛他人的。”

    “護衛?不不不……”

    武厚行把他那短的幾乎看不見的脖子連連搖動,嘿嘿地淫笑起來:“我是說,要你侍候我,侍寢陪宿,嘿嘿嘿嘿……”

    謝小蠻沒想到這個武厚行打得竟是這般主意,更沒想到他竟說出這般粗俗噁心的話來,她憎惡地瞥了武厚行一眼,連跟他多說一句話的興趣都沒有了,一扭身就繞過他向前走去。

    武厚行伸手便攔,謝小蠻低斥道:“滾開!”

    武厚行本是個大少爺性子,為了這位漂亮的小娘子,他自覺已是放下身段,百般委曲了,這小娘兒居然不識抬舉,敢如此對自己說話,武厚行惱了,頓時把臉一沉,怒道:“小賤人,不要給臉不要臉!我是誰?我是當今天后的侄子,老子喜歡你,那是你的榮幸!”

    謝小蠻懶得理他,五指一拂,如彈琵琶,“啪”地一下彈開武厚行的胳膊,拔步便走,武厚行勃然大怒,道:“小賤人!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不就是我武家養的一條狗麼?老子現在就要了你!”

    武厚行說著,奮力一撲,從後面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謝小蠻。謝小蠻“機靈”一下,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有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怪癖:不能讓男人碰。或許只有她那如父如兄的阿醜哥哥才是個例外,如果她不小心被男人碰一下,就會渾身不自在,像這樣被人雙臂摟住腰肢,簡直是不可想像。

    這大概是她小時候的意外遭遇給她的心理造成的嚴重陰影,結果就是,武厚行雙臂一抱,謝小蠻就像被一條毒蛇纏住了身子,一種莫名的驚懼和憤怒使她不由自主地發作起來,她雙臂一掙,震脫武厚行的髒手,隨即一返身,想也不想,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這武厚行是個病秧子,走兩步道都要咳嗽半天,這一使力抱她,已是用盡全身氣力,再被她當胸一腳,身子倒摔出去,氣血一逆,哇地一口,就噴了口鮮血出來。

    謝小蠻見他吐血,心中也是一驚,稍一猶豫,還是搶上前去,蹲下身子,有些無措地看著他道:“你怎麼了?”

    武厚行臉色臘黃,氣怒之下還想說話,一張嘴,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脖子一歪,竟爾氣絶。謝小蠻這下真的慌了起來,這武厚行再如何不堪,畢竟是武后的親侄兒,如果此事被武后知曉……

    她剛想到這兒,一隊侍衛就從流杯殿的殿角轉了出來,謝小蠻一見那隊持戟的武士,心中頓時一涼。流杯殿後面面植有一道不甚高的花牆,她蹲在地上扶著武厚行,那些武士暫時還沒看到,可是轉過花牆也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之後……

    想到這裡,謝小蠻不禁手腳冰涼。

    ※※※※※※※※※※※※※※※※※※※※※※※※※

    謝小蠻正手足無措的當口,只聽一聲極為誇張的驚叫聲,謝小蠻一抬頭,就見楊帆從宏徽殿正門方向的長廊裡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大呼小叫地道:“哎呀呀,這是怎麼了?這個人怎麼了?”

    那隊士兵這時業已轉過殿角,一見這兒躺著一個人,立即加快腳步趕過來,將他們三人團團圍住,這支隊伍與楊帆不是一個系統,他們隷屬於羽林衛。楊帆又是剛調過來,這些衛兵不認識他。不過他們認得楊帆這一身衣裳,也認得謝小蠻。

    帶隊的伙長一見是謝小蠻,忙問道:“謝都尉,這兒出了什麼事?這人是誰?”

    楊帆搶著說道:“方才,我看見這人拐過殿腳,想是路上有薄冰,腳下一晃,竟然摔倒了,謝都尉恰好經過,想要扶他都來不及。這人身子骨兒好弱,怎麼一摔就吐血了?”

    謝小蠻愕然看向楊帆,楊帆向她一眨眼,謝小蠻長長的眼睫毛一忽閃,便閉緊了嘴巴。

    “醒醒!你醒醒!喂!你醒醒呀!”楊帆在武厚行的胸口連拍帶揉,謝小蠻那一腳的淺淺痕跡在他的“努力救助”下,被拍得乾乾淨淨。

    不一會兒,事情報上去,來了一個管事太監,那管事太監是見過武厚行的,一瞧是他,不禁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去報與武后,武則天聽了忙叫人去傳御醫,御醫來時,這個病秧子早就一命嗚呼了。

    這位御醫倒也不是旁人,正是武則天的第二個面首沈南蓼。沈太醫膚色白皙,容顏清臞,氣質斯文,舉止儒雅,雖已年近四旬,但是保養極其得宜,看起來不過三旬出頭,與薛懷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

    沈太醫仔細檢查了一下死者,自然也不可能查出什麼來,這人先天不足,身體極弱,又有武后貼身內衛和金吾衛的一個侍衛異口同聲說他是摔倒吐血以致身亡。不要說沈御醫的醫術還沒高到這樣也能查出什麼端倪來,就算他查出有些異狀,也是不敢多嘴的,天知道這裡面的水有多深?

    沈御醫檢查已畢,向武則天拱手道:“天后,此人虛損癆瘵,乃真元之疾也,先天不足,全賴後天滋補,方能撐到今日。這一跤若是常人或無大礙,但於此人,足以致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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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武則天前日接見武厚行時就知道他身子極其虛弱,卻沒想到竟然虛到這個份兒上,滑一跤也能一命嗚呼,心中好不懊喪,只得吩咐道:“來人,把屍體抬出宮城裝斂,儘早發回太原老家安葬吧!”

    小太監抬著武厚行的屍體急急離開了,這時辰眼看著宮門就要上鎖,屍體停在宮裡不吉利,得趕緊運出去。小太監把屍體抬到玄武門,由守宮門的禁軍抬出去發落了。

    在武則天瞭解事情經過,進行善後處理期間,謝小蠻強作鎮定,心中一直有如小鹿亂撞,偷眼去瞧楊帆,卻見他神情自若,小蠻不由暗自佩服:“這個傢伙,倒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在太后面前也能如此從容。”

    楊帆九歲就見過殺人,十三歲就跟著師兄殺人,那時他是隨師兄帶兵入山平叛,死在他手中的叛兵,就有數十人之多。在洛陽更曾親手宰過幾個仇人,他的心理素質自然沒有話說。

    雖說武則天氣場很強大,可楊帆自幼與虯髯客相處,那一代豪傑的氣場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楊帆與之相處多年,早已習慣。在這方面,小蠻確不如他,小蠻自幼被謝大娘收留,是當成護衛來培養的,而不是刺客。

    小蠻雖也殺過人,卻都是出自武則天的旨意,令出於上,此人又是整個帝國的統治者,她的心理上天然就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而此刻卻恰恰相反,她殺的人就是這個一言可決天下人生死的婦人的侄子,她當然害怕。

    等到武則天下令把屍體抬出宮盛斂時,謝小蠻緊繃的心情才放鬆下來。

    楊帆和謝小蠻退出大殿,互相望了一眼,一言未發。

    宮城西側的夾城面積不小,裏邊住的多是侍衛武士,謝小蠻的住處也在夾城裡面,二人一路同行,半晌無語。走了好久。謝小蠻才站住腳步,微微低著頭,對楊帆輕輕地道:“謝謝你。”

    楊帆微笑道:“不用謝。”

    謝小蠻抿了抿嘴唇,微微揚起眸子,好奇地問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為何肯擔著莫大的干係如此幫我?”

    楊帆道:“幫人,一定要有理由嗎?”

    謝小蠻道:“像上元夜救那個小女孩一樣的話,你當然不需要理由,可是這一次……。我卻瞧不出。你是一個負氣重義的江湖遊俠?”

    楊帆道:“好吧!其實是因為……,我覺得你若替這樣一個人償命,太不值得!”

    謝小蠻靜靜地凝視他許久。唇邊漸漸綻起一絲笑意:“你這人,其實還不壞!”

    楊帆眨眨眼道:“不說我是招蜂引蝶的登徒子了?”

    謝小蠻臉蛋兒一紅,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沒有那麼不堪。”

    她咬了咬嘴唇,又道:“你對我有恩是一回事,這件事我還是要說,宮娥都是些苦命人,這宮城就像一個大籠子,困在這裡面,不到恩釋之期就見不到天日,她們若不動情還好,否則日子會更苦。而且,一旦真的鬧出什麼醜事,你和她們,都會被殺頭的。”

    楊帆見她說的挺認真,不禁啼笑皆非,聽她說完了,忍不住問道:“難道你以為……我在勾引那些宮娥秀女?”

    謝小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睇著他。用一副很奇怪地語氣道:“難道你以為,你那樣的舉動,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不成?”

    楊帆無奈地道:“大姐!你……”

    “我比你大?”

    “妹子,你……”

    “你還是叫我謝都尉吧!”

    “謝都尉,我跟你實話說。其實是那些姑娘閒極無聊,主動膩著我。”

    謝小蠻輕輕嘆了口氣。道:“忠言逆耳,你不聽我勸就算了。反正我已經把你調到武成殿,以後有我看著,諒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我可提前告訴你,武成殿是天后署公之所在,規矩很大的。”

    楊帆見她根本不信自己的話,心中好不鬱悶。

    那些宮娥一個比一個機靈,在謝小蠻面前,她們個個像個乖巧的小白兔,謝小蠻哪會相信楊帆所說,楊帆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小蠻姑娘,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吶!”

    謝小蠻認真地答道:“你的恩情,小蠻記在心裡,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對我有恩,就坐視你胡作非為!再說,我這麼做,對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楊帆攤了攤手道:“你知不知道道你如此一廂情願,壓根不相信我的解釋,我很鬱悶!”

    謝小蠻輕笑道:“行啦,你就別裝啦!反正,你不許做太出格的事。”

    這時,一盞燈籠冉冉地從殿角處轉了過來,提著燈籠的正是武成殿的小宮娥樹小苗,樹小苗提著燈籠,一身宮裙,腳步輕快,像一隻快樂的花蝴蝶。

    “哎呀,誰杵在這兒,嚇人家一跳!”

    樹小苗急急站住,拍著胸口,看清是楊帆和謝小蠻對面而立後,不禁訝然道:“謝都尉!楊二哥!唔,你們……”

    樹小苗瞟了二人一眼,眸光便曖昧起來。

    謝小蠻解釋道:“我正要回住處去歇息。他恰好與我同道。”

    “哦!是是是,小苗明白,呵呵呵,同道而已,同道而已……”

    樹小苗笑眯眯地忙不迭點頭,謝小蠻一副生怕她不相信自己的樣子,她也是一副生怕謝小蠻不相信她的樣子,楊帆站在一旁看著,有些忍俊不禁。

    “啊,謝都尉,楊二哥,人家還要回武成殿當值呢,先告辭了啊!”

    樹小苗提著裙裾,向他們俏巧地一蹲身,便從他們旁邊走過去了,謝小蠻清楚地看到,她從二人身邊翩然閃過的剎那,輕輕吐了吐舌頭。

    謝小蠻很鬱悶,可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氣悶悶地正想離開,忽聽到一縷細若蚊蠅的自語聲遠遠地飄過來:“難怪謝都尉對我那麼凶呢,還非把二哥調到武成殿看著不可,原來是這樣呀……”

    樹小苗的自語聲並不大,可是謝小蠻和楊帆的耳力都非常好,所以兩人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是這樣呀!

    原來是哪樣呀?

    謝小蠻倏地轉過身,似乎想追上去向樹小苗解釋,又想想這種事根本就是越描越黑,只能恨恨地一跺腳,氣悶地往前走,她的兩條長腿甩開,走得還真挺快。楊帆立即快步追上去,走在她旁邊。

    兩個人就這樣不言不語地走了半天,謝小蠻突然橫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楊帆道:“我哪有笑?”

    謝小蠻氣鼓鼓地道:“你的眉毛眼睛嘴巴鼻子明明都在笑,難道非得笑出聲來才叫笑?”

    楊帆悠然道:“某人終於體會到了我方才那種鬱悶的感覺,我想不笑都不行呀,哈!哈哈!”

    楊帆一挺胸,從謝小蠻面前昂昂然地走了過去。

    “你!”

    謝小蠻氣極,可一抬眼,只見前方已近夾城,正有幾個士卒晃著肩膀走過來,生怕追上去又惹來什麼閒話,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楊帆踱進門去。

    ※※※※※※※※※※※※※※※※※※※※※※

    楊帆當值的武成殿是武則天退朝之後,處理政務、接見親信大臣的一處重要所在。

    這座宮殿位於明堂西側,大殿為三進的正門,一進為光范門,二進為乾化門,再進為武成門。在殿東還有一門,叫東明門,殿西有一門,叫廣運門,出廣運門,經長樂門,進入明福門,就是中書省(宰相衙門)。

    中書省西面是史館,史館南面有內醫局,北面有尚食廚。中書省北面是命婦院,院北又有修書院。這一帶可以說是朝廷辦理日常政務的核心地域。

    楊帆在武成殿第三進院落武成門內當值。一大早,楊帆到了輪值時間,便早早趕去武成門,此時武后正在明堂召見文武百官開大朝會。

    紅日初升,暈紅的色彩灑滿大地,太監宮娥們忙碌地進行著灑掃清潔的工作,這時一個頭戴軟腳襆頭,身穿圓領袍衫,革帶束腰的清秀公子緩緩走來。

    “見過上官待詔!”

    “見過上官待詔!”

    一路所見的宮娥內侍見到她紛紛施禮問好。

    上官婉兒是待詔,待詔一職起於漢代,唐代的待詔與漢代的待詔職能上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漢朝時,待詔也要隨侍上朝,隨時聽候皇帝詔命。唐代的待詔一般是置於翰林院待詔值日。

    上官婉兒身為待詔,如非特許,也不用上朝,一般她會先於武后趕到武成殿,把頭一天未處理完的案牘卷宗分門別類進行整理,需要留下由武后親自審閲的整理出來,還有一些該發付各有司衙門的案牘派付一下。

    上官婉兒悠然走到武成殿前,正要邁步進殿,目光從一旁侍衛臉上掠過,本已邁進門檻的腿又抽了回來,她扭過身子,上下仔細打量了楊帆一番,微微露出訝異的神色,道:“你是……”

    楊帆也正在看著她,她剛剛一到,楊帆就注意到她了。苗神客的下落就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上,楊帆在宮裡的唯一目標就是這個女人,怎麼可能不注意她?可是千方百計想接近她,如今她就在自己眼前,如何才能詢問呢?

    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此時情景,比之這位追求窈窕淑女的君子來,是一般的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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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章 美麗的誤會

    楊帆苦苦思索著,不免有些走神,上官婉兒與他說話時,他的眼神還是直勾勾的,上官婉兒這句話說到一半,他才醒過神來,急忙施禮道:“屬下楊帆,見過上官待詔!”

    他這一施禮,慌忙間又忘了懷裡的大戟,大戟一晃,向外倒去,楊帆急忙一把抓住。上官婉兒有些想笑,嘴角微微一抽,欣然道:“是了,果然是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楊帆道:“在下本來是入了金吾衛,做了伙長,可是才三天功夫,就被調到引駕仗來了。”

    上官婉兒莞爾道:“好得很吶!如此一來,來日有暇時,我便可以再領教領教你的蹴鞠功夫了。”

    楊帆笑道:“上官待詔蹴鞠之術甚是高明,在下也有心領教呢!”

    上官婉兒點點頭,一腳邁進殿裡,心頭隱隱有種古怪的感覺,回頭望了楊帆一眼,見他神態如常,並無異樣,可是自己心頭那種奇怪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偏又說不清楚。楊帆沉思之中,目光有些危險,上官婉兒已經感覺到了,卻猜度不出那樣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

    ……

    武后臨朝聽政,要至午間方歇,然後用餐,隨後到武成殿,午睡後接見幾位需要私下會唔,商議軍機要事的大臣,再處理各種奏章。所以整個上午,上官婉兒就是武成殿的主人。

    接下來的時間裡,楊帆一直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殿內,可惜,上官婉兒卻一直沒有再出來,即便她出來。除非對方主動跟他說話。他也不能搭訕,眼看唯一的知情人就在眼前,楊帆卻無計可施。那種感覺著實難受。

    楊帆站在那兒胡思亂想起來:她總有離開武成殿的時候吧?比如替武后傳旨,等她離開的時候,我找個機會跟上去。嘿嘿嘿嘿……

    不成!這裡是武成殿,我的活動範圍只有這個第三進院落,如果她離開,我只要跟上去,馬上就會被發現。

    嗯……,她總有要方便的吧?茅房在偏殿西側,左右是值房和太監宮女們的住處,白天他們各有職司,全都不在。那邊一向冷清,我可以跟上去制住她,諒她一個女兒家。稍作恫嚇。就得乖乖招供。

    不成,我跟過去是來不及換裝的。只蒙了面孔的話,殿前一共就這幾個侍衛,誰離開誰沒離開一查就知道,難道,問出口供之後還要宰了她不成?”

    楊帆杵在那兒,正在神遊物外,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喂!你幹什麼呢?”

    “啊?”

    楊帆回過神來,就見被他在心裏邊已經算計了千百遍的上官婉兒正站在面前,一臉好奇地看著他,楊帆嚇了一跳,吱吱唔唔地道:“我……,我正在想……,待詔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抽了抽嘴角,忍笑道:“你跟我去史館一趟,把這些卷宗送過去!”

    上官婉兒身後站著一個小太監,手裡捧著厚厚一摞卷宗,一直高過下巴,搖搖晃晃的十分吃力。楊帆連忙答應一聲,從那小太監手裡接過大部分的卷宗。

    上官婉兒走在前面,楊帆和那小太監跟在後面,雖然楊帆接過了大部分卷宗,這點份量與他而言依舊很輕鬆,他邁開兩條腿,走得很是悠然,而那個小太監一開始還覺得輕鬆,可是十來斤的份量一直捧在手上,到後來也是越來越覺吃力,就落在了後面。

    楊帆盯著上官婉兒婉約的背影,忍不住又思索起來:“真是棘手,她是唯一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可是要想從她口中問出消息,除了用強怕是別無他法。然則用強之後該怎麼辦?殺了她?莫說我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以她這等身份一旦出事,我還能走得出宮門?”

    楊帆正想著,上官婉兒忽然一轉身,笑吟吟地道:“你到宮……”

    上官婉兒這一回頭,卻發現楊帆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著她,而他視線的角度……

    只略一看,上官婉兒就看出,如果她不轉身,楊帆這樣的視角,看的就是她腰部以下----臀部的位置。上官婉兒嫩頰一燙,頓時有些慍怒的感覺。

    楊帆捧著卷宗正在沉思,上官婉兒突然止步,楊帆發覺要撞上她,急忙站住腳步,懷裡高高的一摞卷宗卻因為慣性向前一栽,“嘩啦”一下撒了一地。

    楊帆連忙蹲下拾取卷宗,上官婉兒心中的難堪稍稍減弱了一些,她朝著楊帆的後腦勺狠狠地瞪了一眼,見那小太監剛剛追上來,便也蹲下幫他拾撿卷宗。

    “走吧!”

    上官婉兒拾起最後一本卷宗,往楊帆面前高高的卷宗堆上重重地一拍,下巴一揚,扭過身去,彷彿一隻高傲的孔雀。

    這只孔雀在前面走著,走著走著,卻漸漸地不自在起來,她不知道楊帆是不是還在盯著她看,又不敢回頭去看。意識裡面,卻總有一雙眼睛正盯在她的屁股上,讓她有些癢,有些麻,還有一些……不自在。

    小太監追上來的時候,忽然發現上官待詔走路有點順拐。

    ……

    上官婉兒自幼生長於深宮,幼時見過的男人只有太監,待她得武后賞識,成為武后身邊的待詔之後,替武后掌管弘文館,秤量天下才學之士,接觸的大多是博學鴻儒,其中很少有年輕的士子,大部分都是年屆花甲的老人。

    即便有年輕的官員、士子,誰又敢對這位上官待詔無禮?所以,她實在不曾有過哪怕一丁半點類似的遭遇。這位上官待詔從小接觸的是詩詞歌賦、典籍文章,隨侍武則天后,又精通案牘文書、政務管理,唯獨於這感情一事,她是一張白紙。

    從民間招來的女子,對男女情愛之事更瞭解一些,可是誰又敢跟她交流這些事情?所以這位上官待詔在這方面的經歷,比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還要遜。

    於是,深宮生活就把她養成了一個在政務官場上是運籌帷幄、精明幹練的內相,在情場上卻懵懂無知的一個雛兒,智商和情商畸形發展的女人。

    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這種場面,她知道武后有男寵,做為天后的身邊人,有時候甚至為天后安排侍寢幽會的事就是由她來一手包辦的,可這不代表她自己對男女之情瞭解多少。

    一個從未經雲雨的小姑娘,即便再清楚兩夫妻睡在一張床上要做些什麼事,也不代表她自己躺在一個男人懷裡時依舊能從容自若。

    如果宮裡有奴僕下人做了錯事,她知道該怎麼處理;宮裡的嬪妃出些問題,她也能處置的非常妥當;朝中大臣背景各有不同、勢力錯綜複雜,即便貴為天后,要處置起來也要考慮方方面面的關係,做為天后的助手,處理這些問題她一樣遊刃有餘。如果有人對她不敬,她當然更清楚該怎麼處置。

    可是……

    楊帆這算是對她不敬麼?

    應該算是不敬吧?或許只是失禮?他沒做什麼,也沒說什麼,只能算是……痴迷吧?

    上官婉兒腦子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是想給楊帆找一個有罪的理由,還是想替他做無罪的辯護。她忽然想到了上午剛見到楊帆時對楊帆眼神的異樣感覺:“難怪覺得他當時有些不對勁兒……”

    忽爾,她又想起蹴鞠場上楊帆那結實有力的一抱,她的心更亂了,細嫩的掌心緊張得沁出汗來,斥責他?貌似不妥。懲罰他?太不講道理了。但就這麼輕易放過他……,又有些不甘心……

    婉兒的心越來越亂,一向優雅的宮廷步調也是越走越亂,最後走成了順拐。

    坊間有個話本兒,書名叫《天注定》,講的是一個遊俠的故事,有位遊俠跟蹤一個神偷,闖進一所莊院,恰好撞見富家千金正在入浴。結果,遊俠成了那位千金小姐的情郎,而那個神偷則被追殺至死。神偷臨死百思不得其解,同樣的遭遇,憑什麼待遇天淵之別?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誰叫你生得獐頭鼠目?”

    上官婉兒現在就是這副樣子了,楊帆在球場上的英姿和他俊朗的外型,早就在婉兒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而當日楊帆在球場上的那一抱,更是讓婉兒在冬夜寒衾時有綺思,所以發覺楊帆偷窺她,直接的反應就是又羞又窘,心慌意亂。若換一個人你試試,敢盯著上官大小姐的屁股看,早挖出你的眼珠子!

    終於,史館到了,上官婉兒長長地鬆了口氣。再這麼走下去,她擔心自己會因為腳步錯亂而把自己絆倒。

    史館在中書省西面,兩個衙門口兒離得不遠,可是熱鬧勁兒卻截然不同。中書省衙門進進出出,人流不斷,史館門口卻是門可羅雀,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上官婉兒站住腳步,一顆心仍在狂跳不已,越是想保持平靜,越是覺得窒息,她心慌慌地避讓著楊帆的目光,吩咐道:“你們……把卷宗放到那間偏殿去。”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無心的舉動在這個感情比一張白紙還白的女子心中激起了多麼大的波瀾,雖然看她臉色潮紅,還以為她走得太急,氣息不勻。楊帆渾未在意,與那小太監徑向儲放案牘的偏殿走去。

    待得二人走遠,上官婉兒才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那種窒息的感覺稍稍得緩。她按著心口,感覺一顆芳心漸漸平穩下來,臉色似乎恢復了正常,這才向正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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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罵倒關夫子

    正殿裡靜悄悄的,坐了七八位學士。這些學士年紀最老的已近七旬,最年輕的一位也有四十六七的樣子,殿上擺放了十幾張卷耳案几,每張案几前面放著一個蒲團。案几上有文房四寶和各式的書籍,旁邊還各放一個陶制的大甕,裏邊豎放著許多捲軸,一進殿去,一股墨香便撲面而來。

    那七八位學士是負責修史、制誥,歸納各類文案的官員,他們的活兒比較輕鬆,幾年的歷史大事,形諸於筆下也不過百十來字,所以平時無所事事,除了寫字兒、畫畫兒,偶爾接些私活賺些潤筆費,便是聚在一起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此時,他們正圍攏在一張几案前,搖頭晃腦地吟哦著,上官婉兒一進來,在殿中侍候的幾個小內侍先看到了她,急忙上前施禮道:“見過上官待詔!”

    “啊!上官待詔來了。”

    那幾位文士看見上官婉兒進來,紛紛迎了上來。上官婉兒吁了口氣,展顏笑道:“幾位學士可是又有佳作了麼?”

    一位五旬學士捻著鬍鬚呵呵笑道:“上官待詔來得正好,關老剛剛寫了一首好詩,正要請上官待詔品鑒一番。”

    關老指的是這些學士中年紀最老的那一位,此人名叫關逸,今年已六十有七,因為資歷最老,所以見到上官婉兒,也只有他可以託大坐在座位上不用起身相迎,聽那學士吹捧,關逸呵呵一笑,怡然自得地剛要去拿寫好的那篇詩文,旁邊一位學士湊趣地捧了起來。

    這位學士捧詩在手,對上官婉兒道:“張某代關老吟哦一番,請上官代詔品鑒!”

    這位學士叫張亮,也是史館的一位學士。當即捧詩在手,搖頭晃腦地道:“早朝開紫殿,佳氣逐清晨。北闕華旌在,東方曙景新。影連香霧合,光媚慶雲頻。鳥羽飄初定,龍文照轉真。直疑冠佩入,長愛冕旒親。搖動祥雲裡,朝朝映侍臣。”

    張亮唸完了詩,關逸微笑道:“老夫今日起了個大早,一早到史館來。遙見明堂方向天后正召開大朝會,百官上殿,氣象莊嚴。一時有感,歸來醞釀良久,才寫就這首詩,上官待詔以為此詩如何?”

    上官婉兒道:“關老這首詩立意高遠,韻味十足。把皇家早朝氣象描述得淋……”

    她剛說到這兒,楊帆在門口探進頭來,揚聲問道:“上官待詔,東西已經擱好了,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在下就先回去啦。”

    關逸老夫子捻著鬍鬚。微闔雙眼,面帶微笑,輕輕頷首。正如聞仙樂綸音地聽著上官婉兒的讚譽,突然被人打斷,頓時眉頭一皺,張開眼來,不悅地瞟了他一眼。

    “哎呀!你是……楊帆!”

    史館中侍候的一個小內侍聽見楊帆說話。定睛一看,突然驚喜地叫起來。一句話出口,他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急忙掩住了口。

    這個小太監平時也喜歡蹴鞠,當日楊帆在宮中比賽時,他也曾在場觀看,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記憶頗深,這一眼認出,忍不住就叫出聲來。

    不想他這一叫,學士中最年輕的那位林熙明林學士也忍不住欣然叫了起來:“你說什麼,他就是楊帆?當日蹴鞠連進五球,又與太平公主一起,以五敵十,在擊鞠場上大敗吐蕃的楊帆?”

    擊鞠當真是大唐最廣泛、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擁躉無數。這位林學士也是個擊鞠、蹴鞠迷,平時閒來沒事,也會與三五知交約戰,一塊蹴鞠或擊鞠取樂,得知眼前這位禁軍衛士就是他常常談及的楊帆,不禁又驚又喜。

    關夫子見林學士也對一個宮中侍衛的出現如此大驚小怪,心中更是不悅,便拖著長音兒,淡淡地問道:“這個侍衛,是什麼人吶?”

    一旁張亮答道:“就是宮中一個侍衛,聽起來,好像是擅於擊鞠。”

    關夫子“喔”了一手,眼皮一耷拉下去,左手一牽右手衣袖,提起筆來飽了飽墨,在紙上隨著揮灑著,不屑地道:“擊鞠,小道也,與國無益,與民無益,不過是娛人娛己的一個小玩意兒,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麼!”

    林學士聽他語含譏誚,不覺脹紅了臉龐,只是關夫子資歷太高,他不敢反駁。

    上官婉兒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毛,這位關夫子一向目高於頂,不過以他的身份,跟一個宮中侍衛如此計較,未免沒有氣度……

    上官婉兒正想隨便插上幾句,把這種不愉快的氣氛揭過去,楊帆笑眯眯地開口了。

    禁軍侍衛跟這些閒散的史官屬於八輩子打不著的關係,他不用擔心得罪這些史官,更何況他連這個禁軍都沒想過要長做。

    其實關夫子這番話他本沒有放在心上。倒不是說楊帆的修養已經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禁軍侍衛,沒把自己融入到朝廷、融入到這個環境中去。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目的只在於找到苗神客、接近丘神績,當他的目的達到以後,他就會抽身遠去,此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他又豈會在乎被關學士看低了他引以為傲的蹴鞠之技。

    但是,他可以不在意關夫子對自己的貶低,卻在意林學士和那個小內侍受辱的感受。

    “他們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藝而受辱,我豈能坐視?”

    楊帆邁步進殿,聲音朗朗地道:“這位老先生所言,某不敢苟同。擊鞠雖非大道,卻也不是於國無益於民無益的,真要說起它的用處,在下以為,比起老先生塗塗抹抹的那些甚麼詩呀賦呀,還要強上幾分!”

    關夫子手腕一沉,一幅字就寫壞了,他怒沖沖地抬起頭,衝著楊帆吹鬍子瞪眼地道:“無知小兒,你說甚麼?你說這詩詞歌賦是小道?還……還不如擊蹴鞠那等雜耍取樂的玩意兒?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關夫子年紀大了,當年李世民在大唐大力推行擊鞠運動,以提高國民騎射水平的時候,他早就過了學習擊鞠的年齡,因此對這項運動一向不以為然,甚至帶些牴觸。他是這史館耆老,其他學士、編修都讓他三分,如今反被一個大頭兵如此教訓,如何忍得。

    楊帆道:“河北道冀州地區去年大旱,冬又嚴寒,如今正是青黃不接時節,許多流民乞討進京,夫子可否賦詩一首,讓他們有衣有食麼?”

    關夫子一怔,勃然道:“豈有此理!這怎麼可能,這……”

    楊帆又道:“安西四鎮陷落,朝中意見不一,有人認為安西乃雞肋之地,徒然耗費民脂民膏,不如棄而不顧,專心經略中國,以致安西陷落,久久不得收復,夫子何不作一篇賦,讓吐蕃人乖乖讓出四鎮,如何?”

    關夫子臉色更紅,氣得發抖,連聲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詩詞歌賦乃風雅之事,你之所言是兵仗戰略,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真是……咳咳咳……”

    楊帆不等他說完,緊跟著又道:“太行山上盜賊縱橫,地方緝捕之,則逃往山中,地方不究,則復出為禍,地方百姓飽受其害,苦不堪言。不如夫子作一首詩,把他們繩之以法?”

    關夫子手指發顫,麵皮脹得發紫,點著楊帆道:“你……你……你……”

    楊帆臉色一沉,厲聲道:“文武之道,治國安邦之本。詩文不過是文道衍生的一種遊戲,既不能興修水利、發展農耕,讓百姓豐衣足食,又不能富國強兵,報效國家、兼濟天下,不過是娛人娛己、頤養身心之物,何以叫你自傲若斯?

    詩文衍生於文道,擊鞠則衍生於武道。擊鞠可以強身健體、訓練騎射,平時娛人自娛,戰時自有大用,比起你那詩文怎就不能一比?真要算起來,你那詩文,只好三五士子,搖頭晃腦,自得其樂一番,我這擊鞠,王公貴族、士子文人,黎民百姓、販夫走卒,人人可享其樂,比得麼?

    你那詩文,絞盡腦汁、咬文嚼字,一個個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這蹴鞠可以強健體魄,可以訓練騎射,保家衛國,比得麼?這史館旁邊不遠,就是中書省,中書省裡的諸位相公,日理萬機,操勞天下大事,哪個憑的是你這無用的詩文?”

    “你……你……”

    關夫子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楊帆沒再理他,笑嘻嘻地向上官婉兒行了一禮,道:“上官待詔,在下還有職司在身,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在下這就回武成殿當值去了。”

    “你,去吧!”

    上官婉兒目中隱射奇光,她實未想到楊帆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竟有這樣一番見識,在她心中,本以為楊帆胸無點墨呢。楊帆含笑一揖,轉身便走,上官婉兒望著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後面,關夫子一見楊帆要走,氣得呼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卻不料因為坐得太久,雙腿血流不暢,這一陡然站起,雙腿發木,腦袋缺血,眼前一黑,就向後倒去,張亮趕緊把他扶住,大呼道:“老學士,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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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湖起漣漪

    尋常人被氣一下沒甚麼大不了的,可這關夫子年老體衰,體質本來就極差,被這一氣,直接就昏厥過去了,上官婉兒急忙讓小內侍去請御醫。那小內侍惱恨這老傢伙裝腔作勢,目中無人,路上還特意磨蹭了一下。

    御醫用針把關夫子救醒,望聞問切一番後,捻著鬍鬚,搖頭晃腦地道:“學士此番暈倒,實是一樁幸事。”

    眾學士詫異,連忙詢問其中道理。

    御醫道:“學士年事已高,又久坐少動,是以腎氣虛亢,血脈不行,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必成心腹大患,介時稍有喜怒,便有性命之憂。而學士對這些情況惘然不知,豈不危險?今日雖因驟然氣厥,但是經這一番診治,倒是讓老夫瞧出了學士身上潛疾日漸深重,若能因此早早予以調養,那便因禍得福了。”

    上官婉兒問道:“如此,關學士該當如何?”

    御醫道:“學士此後當修身養性,不可有大喜大悲大怒之情緒。眼下麼,亦不可再操勞於公事,老夫給學士開幾服藥,回家服藥調養,過段時日重新診治,看看恢復情形如何。”說著,便滔滔不絶說出一道醫理來。

    這位御醫說的其實就是腦溢血,只不過是用中醫理論說出來的,旁邊那位張亮學士聽說關學士病情如此嚴重,不禁心中暗喜:這老傢伙仗著資歷高,在這史館中幾乎什麼事都不做,整日裡就是吟詩作賦,大家還得拍他馬屁。偏偏他的職位最高,俸祿也最多,這回總算讓他滾蛋了。

    張學士暗暗歡喜,臉上卻是非常驚駭:“學士病情竟然這般嚴重麼?哎呀哎。林學士。麻煩你去找輛車子,在明德門外等著,我跟其他幾位同僚先照應著關學士。一會兒便攙學士出去。”

    那林熙明年紀最輕,這跑腿的事兒自然由他去,當下也無二話。急急出宮去張羅車子,上官婉兒這邊照應著,直到幾個學士七手八腳扶了那關夫子出宮,這才轉回武成殿。

    上官婉兒回到武成殿前,瞧見楊帆挺胸靦肚地站在那裡,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板著俏臉道:“隨我進來!”

    “喏!”

    楊帆跟在上官婉兒後面便往裡走,上官婉兒走了幾步,總覺得背後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後背發癢,腰眼發硬,渾身的不自在。忽然站住腳步。回過身來,白了楊帆一眼。嗔道:“你走前面!”

    上官婉兒一向是端莊優雅的模樣,少有這般含嗔表情,這一飛白,有種說不出的俏媚,看得楊帆心頭一跳。楊帆莫名其妙,不知道上官婉兒為什麼要讓他走在前面,只好依言走在頭裡,上官婉兒跟在他後面,果然感覺舒服多了。

    二個人進了偏殿,楊帆左右瞧瞧,納罕地回過頭,上官婉兒也不理他,只管走過去,在一張羅漢床上裊裊婷婷地坐下,瞪著他道:“關夫子是史館修撰、弘文館學士,你一個小小侍衛,多大的膽子敢頂撞他!”

    楊帆道:“就算他是當朝宰相,也得卑職犯了過失在他手上,才能懲治吧。難道他官兒比我大,就可以為所欲為?就算他是卑職的本司上官,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吧?卑職為何就分辯不得?”

    上官婉兒嗔道:“你還說!你一個小小侍衛,有理沒理,得罪了他總不是好事。關夫子年事已高,氣血兩衰,受你這一氣,方才被人抬回家去調養了,若他萬一有個好歹,與你不是一個大麻煩麼?”

    楊帆失笑道:“這可奇了,待詔口口聲聲說是卑職頂撞了他,可是待詔當時也在場,你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辱我在先,卑職與他理論幾句,怎麼就成了頂撞了?卑職可有什麼污言穢語強加於那位老夫子?

    那位老夫子仗著自己多了幾歲年紀,就可以恣意貶低他人,旁人分辯就叫頂撞麼?若是如此,從此分辨世間的道理是非就容易多了,你有多大歲數,我只管請來一位比你歲數還大的,說出什麼混帳話來,你也不得分辯,這不就成了?”

    上官婉兒聽得想笑,忙又板住臉,輕輕一嘆道:“不管怎樣,你都嫌莽撞了,若是關夫子真的氣出毛病,以你身份,誰會替你說話?”

    楊帆聽她語氣有些關切,便順口道:“那也顧不得了!他在上官待詔面前把在下說的如此不堪,在下又如何能忍?”

    這也是楊帆乖巧之處,明明他是因為那個賞識他的林學士和小內侍受辱才出頭,這時轉手向上官婉兒賣了個好:“你看,我多在乎我在您這位頂頭上司心中的形象啊?”

    不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先前他一連串的舉動,已然讓上官婉兒會錯了意,這句話再一出口,上官婉兒的芳心“怦”地便是一跳,沒來由地一陣心慌:“他……他是因為不想被我看輕了,這才不計後果,憤而反駁的?”

    上官婉兒長這麼大,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做出這種幾近於愛慕表白的話來,一時心慌意亂,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了。

    她生怕楊帆看到她面上表情,趕緊低了頭,輕輕咳嗽一聲道:“我……只是提點你為人做事的道理罷了。這一回的事情……你也不用過於擔心,如果關逸真氣出了毛病,這擊鞠是太宗皇帝親自下旨推行的,被他貶得一文不值,你駁辯於他,乃是維護太宗皇帝,有這番忠心……諒也無事。”

    上官婉兒說完這句話,只覺氣兒又不夠用了,趕緊拿起一份奏摺,做專注審視狀,對楊帆擺擺手道:“好啦,你去做事吧!”

    楊帆揖了一禮,轉身走出門去。

    楊帆的身影剛從門口消失,一直用眼角捎著他的上官婉兒便把一隻手按到了心口,呼地喘出一口大氣。上官婉兒定了定神,暗啐一口:“好沒出息,什麼大事你不曾見過。一個小小侍衛對你透露愛慕之意。至於把你慌成這樣!”

    說是這樣說,可是,初次被人吐露愛意的那種新奇感覺。就像一石入水產生的漣漪,怎能輕易平息。

    上官婉兒坐在那兒,神思恍惚的。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是因為父親有罪,充作官奴入宮的,如今雖得太后賞識,成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天后近臣,可是她雖幾乎擁有了這世間的一切,唯獨不能擁有嫁人生子、組建家庭的自由,不由黯然神傷,一顆心也冷下來。

    怔忡半晌,上官婉兒輕輕嘆息一聲。黯然自思:“就算你擁有自由,難道還真能嫁一個禁軍中的小侍衛麼?胡思亂想什麼,安心做事罷了!”

    上官婉兒強行收斂了心神。把目光投注到奏章上。這一看。不由“啊”了一聲,登時又是滿面羞紅。原來她手裡拿著的這份奏章,一直就是倒著的。

    ※※※※※※※※※※※※※※※※※※※※※※※※※

    上官婉兒獨自一人在殿中,時喜時惱,時羞時臊,好半晌這顆心才平靜下來,處理了幾份奏章,看看時辰,天后也該下朝了,便放下奏章,向門口走去,人還沒到門口,就聽門口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聽那聲音正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兒便加快了腳步。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在感情上完全是兩種風格。上官婉兒的性格是內斂、含蓄,一點小小的舉動,就能在她心中激起漣漪,久久不散,她越是放在心裡,竭力不表現出來,心中的痕跡越深。

    而太平公主則爽朗大方,頗具男兒氣概,是愛是恨、是喜是惱,她都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絶無忸怩之態。

    當日上元燈會,她與楊帆在數十丈高的燈樹上賞定鼎長街風景,一時情動,吻了楊帆。換作別的女子,再看見他時,不免難為情。可太平公主卻像是渾然忘了此事,當日之事,不過是因那旖旎情境,一時觸動心懷,了則了矣,恰似春夢無痕。

    今天,太平公主入宮來了。

    她估摸這個時間母后快下朝了,便趕到了武成殿。到了第一進院落時,向守門的兵丁詢問了一下,知道母后還沒過來,腳下也就不急了,慢悠悠地踱到第三進院落,還沒進殿門,就看到楊帆站在那裡。

    太平公主立即走了過去。

    “見過公主殿下!”

    左右兩側的衛士一齊躬身向太平公主施禮,太平公主背著手、歪著頭,笑眯眯地打量楊帆,把楊帆莫名其妙,這才笑問道:“你怎麼調到武成殿當值了?我記得你原來的差使挺輕鬆的嘛!”

    楊帆詫異地道:“殿下怎麼知道我原來在哪兒當值?在下不曾對殿下說過吧?”

    “哦!我……偶然聽人說起過!”

    太平公主知道說漏了嘴,忙擺擺手,岔開話題道:“在武成殿當值,可辛苦麼?”

    楊帆道:“還好!其實除了這裡規矩大些,一切都還不錯!”

    太平公主點頭道:“嗯,你是如何輪值的?說與我聽聽,改天趁你不當值的時候,本宮來跟與你較量較量,上一次明明是我們勝了,卻讓你搶盡風頭,本宮一直不甚服氣。”

    楊帆笑道:“公主既有所命,楊帆自當遵從。說起來,公主與上官待詔的蹴鞠之術,楊帆也佩服的很呢。”

    “哦?”

    太平公主一聽來了興緻,微笑道:“這大內,以前素來以本宮和婉兒的蹴鞠之術號稱最高,不過,我們兩個誰高誰低,卻一直沒有定論,依你這位大高手看來,本宮和婉兒,誰的蹴鞠之術更高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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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一樣的女人

    這時,上官婉兒剛剛轉過門口,就見太平公主與楊帆面對面站著,巧笑嫣然。因為楊帆背對大殿,看不到他現在是什麼表情,不過可以想像得出,誰面前站著這麼一位絶色妖嬈,也一定笑得燦爛無比。

    不知怎地,上官婉兒心中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楊帆背對著上官婉兒,說道:“在下當日與大內隊蹴鞠時,就深感公主殿下蹴鞠之術精妙已極,在下蹴鞠時日雖短,卻已見識過許多第一流的蹴鞠高手,在我領教過的這些蹴鞠高手當中,公主殿下您可稱……”

    太平公主面朝大殿,已然看見上官婉兒出來,她的眸波一閃,微微漾起一抹俏皮的意味。她和上官婉兒都擅長蹴鞠,不過她們兩個還真沒較量過高下,一直以來都是齊名,眼下楊帆才是公認的蹴鞠第一高手,如果楊帆說一句她比婉兒踢得好,她就穩壓婉兒一頭了。

    她自信蹴鞠本就不比上官婉兒差,而且她這樣一問,當著她的面,楊帆哪怕是虛應其事,也得承認她的球技比上官婉兒高明。而這時,上官婉兒恰在楊帆身後,等他發覺上官婉兒也在時的那種窘態,想必有趣的很。

    誰知楊帆也是機靈之極,上官婉兒出來並沒有刻意掩飾她的腳步,何況她不懂武功,腳步聲也不易瞞過楊帆,楊帆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再看見太平公主眼波中那抹調皮的意味,如何還不清楚上官婉兒出來了。

    楊帆神色不變,話風陡轉,接著道:“在我領教過的這些蹴鞠高手當中。公主殿下您可稱……第二!”

    “呃?”

    太平公主的笑容凝在臉上,她看看楊帆,聽錯了似的眨眨眼睛,問道:“第二?”

    “不錯!”

    太平公主板起臉道:“那第一是誰?”

    楊帆道:“依在下看來,大內諸人。若論蹴鞠,以公主殿下、上官待詔和謝都尉三人最高。謝都尉拼搶兇猛,衝殺在前,幾乎無人可擋,可稱勇將。公主坐鎮中場。指揮全局,可攻可守,乃是智帥。而上官待詔進可為將,退可為帥,兼具你二人所長。所以,在下以為,諸人之中。以上官待詔蹴鞠之術最高。”

    上官婉兒把楊帆的話聽的清清楚楚,心中那些不舒服的感覺一掃而空,臉上便露出淺淺的笑意。

    楊帆面不改色地說完這番話,暗暗吁了口氣:“好險!險些被你這位公主給戲弄了!我要找那苗神客下落,還須從上官婉兒處著手。若是得罪了她,以後更沒機會。我不抱她大腿,難道還抱你的不成?”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不服氣地道:“聽你說來頭頭是道,貌似有些道理,不過……一家之言。終究作不得準。”

    楊帆笑道:“這本就是在下一家之言麼。若說公主殿下您,最強處還在於,您不止蹴鞠出色。擊鞠也了得。不要說女子中擊鞠第一,就算同禁軍中許多擊鞠高手相比,公主您也是只高不低,這可難得的很了。所以要是論起擊鞠之術的話,竊以為,普天下女子中。當以公主殿下您稱第一!”

    太平公主聽了這句話,“噗哧”一笑。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算你會說話,倒是誰也不得罪!”

    這時,上官婉兒迎上來,優雅地笑道:“公主殿下到了!”

    上官婉兒雖是犯官之後,可她如今是太后身邊的紅人,權柄比太平公主還要大得多。正如武三思和武承嗣見著薛懷義還要竭盡所能地拍馬屁一樣,雖說太平公主無求於上官婉兒,可是兩人私下裡也是互稱閨名、平起平坐的。不過在公開場合,上官婉兒卻很注意彼此身份,一直堅持以公主之禮相見。

    太平公主笑道:“嗯,本宮來看看阿娘。”

    上官婉兒道:“天后此時想必已然下朝,只是還不曾到武成殿來,公主先請殿內小坐……”

    剛說到這兒,遠處就有小太監高喊:“天后駕到~~~”

    上官婉兒“啊”了一聲,道:“天后到了,你我快快接駕!”說著一提袍裾迎了出去。

    太平公主白了楊帆一眼,有些不悅地道:“小滑頭,歸她管著,就不敢得罪她是吧?哼!也不想想是誰把你弄進宮來的,上官惹不得,太平就惹得麼?”

    ※※※※※※※※※※※※※※※※※※※※※※※※※

    陶光園內,觀象台旁,一群人正在蹴鞠。

    踢球的人有男有女,男的多是此刻不當值的侍衛和太監,而女的多是宮娥和秀女。

    眾人之中,最耀眼的三顆明星當然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和楊帆。

    他們既然在這裡,理所當然的就是紅花,其他人自然變成了綠葉。

    風正徐徐吹著,隱隱帶著春意……

    此刻他們在“白打”。“白打”主要展示的是對球的控制,有點像踢毪子,大夥兒圍成一圈,接了球就用各種各樣的技術動作顛球,盡展你的球技,等你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把球及時傳給下一個人。

    這一來,楊帆、上官婉兒和李令月三人就異常醒目了。球在他們腳下時花樣最多,三個人各展身手,把一枚皮球踢得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場上場下,不時傳出一陣陣叫好聲。

    “厲害!同樣是那枚皮球,怎麼到了二郎腳下,就怎麼踢都好看呢!小蠻你看,啊!這一腳倒勾好漂亮!”

    高瑩攥著粉拳,站在場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楊帆,那激動的樣子,活脫脫一個小花痴,謝小蠻聽著她大呼小叫,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兒。

    小蠻剛從場上退下來,臉上微帶潮紅,額頭有些汗漬。她已經踢了很長時間了,跟楊帆較量了半天,可惜總是占不著什麼便宜,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聯袂趕到,她就順勢退了下來。

    蹴鞠時的楊帆比平時一身戎裝的模樣少了幾分嚴肅和英武,多了幾分頑皮和瀟灑,小蠻也不得不承認,他那種神采飛揚的模樣很耐看,尤其是配著他那帥氣的踢球動作,就更具魅力。

    小蠻睨了高瑩一眼,見她緊盯著楊帆,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不禁擔心地問道:“小瑩,你是不是喜歡他呀?”

    “是啊是啊!我都希罕死他啦!太俊了,太可愛了!啊!這個球太棒了!”

    小蠻頓時憂心忡忡起來,不安地道:“小瑩啊,終身大事一定要慎重!我總覺得這個人性情風流,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你沒看他一天到晚沒個正經,總跟那些小宮娥打情罵俏的……”

    高瑩一怔,回過頭來看她,失笑道:“你扯到哪兒去啦?我說喜歡他,喜歡……就是喜歡呀,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嫁他麼?再說……他哪有拈花惹草啊,明明是那些小丫頭纏著他好不好?”

    她看著謝小蠻,慢慢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氣,道:“哦……,我聽小苗說,好像你很喜歡他,對不對?”

    小蠻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氣極敗壞地道:“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看上他!”

    高瑩狐疑地道:“真的沒有?”

    小蠻斬釘截鐵地道:“絶對沒有!這洛陽城裡,還沒有哪個男子能入得了本姑娘的法眼!”

    高瑩喜孜孜地道:“沒有就好!哈!聽你這一說……”

    高瑩捏著下巴,眯起眼睛看著遠處的楊帆,色眯眯地道:“我還真想把他變成我的男人啦!”

    小蠻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別的都沒關係,唯有人品不好可不行,一旦終身所托非人,那這一輩子都毀啦。”

    高瑩笑道:“小蠻啊,你怎麼對他這麼大的成見啊,我可沒見過他勾三描四,尤其是最近,他整天在武成殿當值,有機會搭訕女人麼?”

    小蠻沉吟道:“唔……,這個……倒是沒有發現……”

    高瑩笑道:“就是嘛,他……呃……”

    高瑩笑說著扭頭,又往場上看去,這一看,聲音頓時打了結。

    楊帆剛剛走下球場,大概是想歇一會兒,與他一同走下場的還有上官待詔,兩個人走到場邊石凳前,楊帆先拿過一個蒲團,用袖子拂了拂,重新放好,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上官待詔嫣然頷首,款款就坐,楊帆也在一旁拾了個蒲團坐下,兩個人有說有笑,除了太平公主,上官待詔什麼時候跟人這樣平起平坐笑臉迎人過?更遑論對方還是一個男子,這個男子還是一個地位與她差著十萬八千里的小兵,高瑩不禁看呆了。

    謝沐雯喃喃自語道:“我說他不再招蜂引蝶了,原來是有了更高的目標呀!真是色膽包天,他居然連上官待詔的主意都敢打!”

    高瑩垂頭喪氣地道:“原來他喜歡上官待詔,這下慘啦,他若喜歡別人,我還有點機會,若是上官待詔,人家怎麼敢爭。”

    謝沐雯愕然道:“不是吧!你剛剛還說沒想嫁他。”

    高瑩理直氣壯地道:“那是因為他沒有喜歡我的意思嘛。”

    謝沐雯道:“這是你的幸運!哼,我總覺得他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心太花了。”

    高瑩不以為然地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嘛!現在花好過以後花,現在花是花在你的身上,以後開了竅,就要花在旁的女人身上,擱著你做‘閒妻’了。這樣的情郎才識情知趣,最懂得哄你開心,難道你喜歡那種呆板無趣的窮措大(讀書人)麼?”

    謝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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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惱人的春風

    自從察覺“楊帆對自己頗有傾慕之意”,上官婉兒心慌意亂了好久,連著幾天只要一見到楊帆就渾身不自在,好在楊帆並無這個自覺,對她壓根兒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追求行動,上官婉兒的情緒才漸漸調整過來。

    這一來,婉兒果然自在多了,見了楊帆也不用心慌躲閃,只是偶爾瞥他一眼,眸中總有那麼幾分幽怨,似乎在埋怨他偃旗息鼓,不再表白。難怪孔夫子說……,想必夫子也曾被異性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困擾過。

    問題是楊帆對此全無所知,之後幾次蹴鞠下來,在他的有意接近下,同上官待詔的關係越來越好,而對上官婉兒來說,這分明是楊帆以一種更加含蓄內斂的方式表示對自己的親近,她很享受這種感覺,而且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上官婉兒微嗔道:“真氣人,‘白打’也比不過你,你不是說以前不曾練過蹴鞠麼,怎麼比我這從小就練蹴鞠的人還高明?”

    這話已然有些撒嬌的味道了,只是發諸於心,形諸於外,自然而然,上官婉兒全未察覺,楊帆也不知道上官婉兒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還是生平第一遭,便笑道:“不過是閒暇散心,鍛鍊體魄罷了,待詔何必在意?待詔的本領可不在這裡,其實楊帆也不希望,人人見了我都說,這少年,踢得一腳好球!楊某如今是軍人,還是想征戰沙場,立一份赫赫戰功,那才是男兒風彩!”

    上官婉兒莞爾道:“嗯!這才是男兒志向,我還以為你被那些宮娥內侍們恭維著,已經有些忘乎所以了呢。”

    楊帆道:“怎麼會!楊某心中,最欽佩的就是我朝名將薛仁貴薛大將軍。薛大將軍雖是拓拔魏氏的大將薛安都六世孫。但是到了他這一輩家族已然沒落。也沒借上家族的什麼勢力,完全是赤手空拳,憑自己的本事立下的赫赫戰功。”

    楊帆偷偷瞟了上官婉兒一眼。嘆息道:“可惜薛大將軍辭世太早,否則在下得以有機會從軍時,一定會要求調撥到薛大將軍麾下。‘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何等威風!還有他良策息干戈、神勇收遼東、仁政高麗國、愛民像州城、脫帽退萬敵……”

    楊帆曆數著薛仁貴一生的功績,惋惜地道:“記得以前,曾見人傳頌過一篇記敘薛大將軍一生功績的碑文,這些功績在碑文中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言辭華麗,聽來熱血沸騰,可惜當時未帶紙筆,不曾錄下。”

    楊帆一臉深以為憾的模樣,上官婉兒不禁微笑道:“你說的可是薛將軍碑文麼。那是宏文館大學士苗神客為薛將軍撰寫的,薛將軍一生功績盡載於上,讀來的確文采飛揚、壯懷激烈。你若喜歡。我送你一幅。”

    上官婉兒說到這裡。神秘地一笑,道:“可是苗大學士親筆所書喔!”

    “當真?”

    楊帆“驚喜”地道:“太好啦!這篇記敘薛將軍一勝功績的碑文。寫得極妙。在下雖不好文,也是愛不釋手,原來這是一位姓苗的大學士所寫,果然出手不凡。待詔能向這位苗大學士求一份墨寶?”

    楊帆說到這裡,便一拍額頭,作恍然大悟狀道:“是了,待詔您主持風雅,為朝廷品評天下詩文,天下文士詞臣多集於待詔門下,這位苗大學士定然也不例外。待詔若是開口,苗學士自無不允之理。”

    上官婉兒聽他一口一個待詔的稱呼,竟然漸漸生起刺耳的感覺,可是該讓楊帆如何稱呼自己才對?她也說不出來,心情沒來由的便有些失落。便淡淡地道:“也沒甚麼,只不過是因為我替天后料理一些文案之事,當初苗神客為薛大將軍題寫碑文的原稿,就在我手中。”

    楊帆“哦”了一聲,道:“苗大學士原稿,想來珍貴的很了。在下怎好奪待詔所愛,可否……請這位苗學士為在下重新書寫一幅呢?呵呵,相信待詔您肯出面的話,苗學士一定賣您這個面子。”

    楊帆言語越是謹慎客氣,聽在別有一番心思的上官婉兒心中便愈加的失落:“虧他還是個男子漢,畏畏怯怯的的一點也不爽利,前兩天還像餓極了的狼似的盯著人家,這陣兒就像沒事人一般。”

    上官婉兒只顧在心裡埋怨楊帆,呈現於外的便是她微微抿著唇兒,盯著球場上蹴鞠的人發呆,楊帆只道她不想說出苗神客下落,不禁暗暗著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個機會,巧妙地把話題繞到苗神客身上,上官婉兒避而不談,這該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正踢的高興,忽然瞧見楊帆和上官婉兒有說有笑,興緻頓時大減,便說一聲乏了,要回府歇息。上官婉兒見她要走,忙上前相送,太平公主淡淡地應付兩句,便即離開,瞧也不瞧楊帆一眼。

    婉兒察言觀色,自然知道太平心中不喜,卻不知緣由何在。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一時瑜亮,各有千秋。婉兒勝在膚白如雪,氣質出眾,若論體態妖嬈、風情嫵媚,上官婉兒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處子,自然比不得太平公主這等早經雲雨的成熟婦人。

    再以身份而論,雖然婉兒權重,如今猶在太平公主之上,但她畢竟是犯官之女,太平是皇室貴冑,自覺乃是折節下交,什麼條件都比婉兒勝出百倍,她對楊帆頗有好感,楊帆偏對婉兒時常露出親近之意,太平心中自然不悅,也不服氣的很,只是這種微妙心思,旁人哪裡能夠瞭解。

    ※※※※※※※※※※※※※※※※※※※※※※※※※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著春暖花開,那皚皚白雪在不知不覺中變淺、變薄,直到完全消失,你不會注意到它是在哪個清晨完全消失於你的視線當中的,當你注意去看時,它已完全不在。

    青磚縫裡,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悄悄探出它嫩綠的芽,直到這嫩芽兒張開它脆生生的葉子,變成一株鮮嫩的小草,你才驚訝地發現那小生命竟已舒展開來。

    枝頭也是一樣,嫩黃的葉苞,緋紅的花蕾,當你發現它時,它已和著春風,在枝頭搖曳出一片如霧的春意,就像美人身上罩著的一層薄紗。

    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就像一個天天出現在你面前的黃毛丫頭,在你不經意間,她已出落成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而你全無察覺,直到某一天,她紅了臉龐,掠起髮絲含羞一笑,你才會驚覺:她長大了!

    春天是個很糾結的季節,就像從洛陽城中飄來的柳絮,裊裊地沾人一身,惹得剛換了一身新袍子的高公公總是很惱火地去拍打

    楊帆糾結著,他天天看著上官婉兒那道美麗的身影在他身邊翩然而來,翩然而去,明知道苗神客的下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她只要一句話就能讓自己豁然開朗,偏偏就是無法問出來。

    上官婉兒糾結著,有時看見楊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神,她就會莫名的歡喜老半天,有時候看到他沒有任何表情的模樣,她就會失落很久。失落,歡喜,歡喜,失落,她的一顆芳心,隨著楊帆的表情變化忽上忽下,喜怒無常起來。

    於是,弘文館裡的學士們開始糾結了。做文案總會有失誤的,今天他們在文案中錯漏一個字,上官待詔只是溫柔地一笑,吩咐重寫。明天他們在字裡行間不小心染了一點墨跡,上官待詔一言不發,直接扣你半個月俸祿。

    學士們站在洛水河畔,任那惱人的春風把他們的長鬚吹如一蓬亂草,悠悠地發出夫子“逝者如斯夫”般的感慨:“女人的心思,好難猜……”

    謝沐雯也在糾結著,楊帆是她的恩人,高瑩是她的閨蜜,她不希望自己的閨蜜喜歡上一個比較浮滑的男人。可她同樣擔心自己的恩人搭訕上官待詔,會給他惹來殺身之禍。然而站在她的立場,她能做什麼呢?

    春天,真是一個惱人的季節。

    早春二月,春闈結束了。

    今年的春闈科考,天后在洛城殿親自召見了當科中舉的貢士,策問他們的學識,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大事,以前從不曾有過金殿召見當科貢士,當庭考問學識的舉動。當科進士,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屆接受殿試,受天后和皇帝策問的學子,被士林恭維為“天子門生”。

    殿試一連舉行了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天,天后對本屆才子的學識非常滿意,散了朝會,走進武成殿的時候,她的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上官婉兒在殿門前迎候武則天,小蠻和高瑩打著扇隨在武則天身後,三個女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站立在殿門右側的楊帆身上。

    上官婉兒的目光很平靜,好像只是無意地在楊帆身上一掃,楊帆的目光也很平靜,既沒有躲閃避讓,也沒有灼熱的凝視,上官婉兒的心裡又添了幾分幽怨。

    小蠻又黑又亮英氣勃勃的眉毛下面,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凶巴巴地瞪了楊帆一眼,習慣性地對他提出無聲的警告,但是她很無奈地得到了楊帆的一個白眼,然後又很洩氣地發現,自己的好姐妹高瑩瞧著人家楊帆,兩隻眼睛都快彎成了月牙兒。

    “真是沒出息……”

    小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奈何高瑩正滿眼紅心地瞧著楊帆,哪裡還看得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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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龍門風雲起

    武則天進了武成殿,在卷耳高腳案几後面的錦墩上坐下,大袖一拂,笑問道:“婉兒,有什麼要緊的奏章需要處理麼?朕今日處理朝政之後,又一連策問了五名貢士,身子有些乏了,若無要事,想早些歇歇。”

    上官婉兒這一上午心神恍惚,處理奏章的速度有些慢了,平時這時候早就整理好昨天的奏章,這時還差著兩三份呢,武則天一問,上官婉兒臉上微微一熱,便道:“需要天后決斷的奏章並不多,婉兒已經整理得差不多,只剩下三份還沒來得看。”

    武則天道:“既如此,朕先把它看完再歇息吧。”

    桌上的奏摺分成三摞,左邊一摞是上官婉兒可以代為處理的,右邊一摞是需要天后親自批示的,中間還放著三份,上官婉兒替武則天處理奏章已非一日,武則天自然知道她的擺放習慣,她把中間的三份奏摺拿到面前,順手拿起了第一份。

    武則天將近七旬的老人,眼睛已經有些花了,她打開一份上官婉兒還沒來得及審閲的奏章,微微側過身眯著眼看去。字斟句酌地看到一半,武則天突然“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上官婉兒剛捧了一碗醪糟過來,見武后如此情狀,不禁訝然道:“天后因何發笑?”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你自拿去看,哈哈哈,這個王守禮呀,好一個書呆子,真是憨得可愛,哈哈哈哈……”

    上官婉兒拿起那份奏章打開一看,卻是御使王守禮所進的一份彈劾奏章,這位王御使在奏章裡彈劾白馬寺主懷義大師,說他雖是出家人。畢竟是個精壯男子。皇宮大內乃嬪妃住所,一向只許女人和閹人進入,就是侍衛武士夜晚也要退出大內在外面戍衛。

    現如今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卻時而入宮。夜宿於宮內,在朝野間引起了不少閒言碎語。他王守禮身為御使,不敢不言。特奏請天后,或禁止懷義和尚夜宿宮中,或者把他“去勢”,以保宮女貞節。

    上官婉兒看到這裡,也不禁想笑,這位王御使還真是個書呆子,這樣的建議也提得出來。想必懷義和尚與天后的私情,他也有所耳聞,卻又不便直言。才想出一個這麼委婉的法子,然而這樣的進諫能對武后有一絲影響麼?

    上官婉兒揚了揚那份奏章,向武后問道:“天后。這份奏章該如何回覆?”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理他作甚。留中就是了!”

    武則天說著,又拿起第二份奏章。剛剛翻開,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對上官婉兒道:“哦,對了!如今春光正好,朕要到龍門去散心,小住些時日。出遊期間,小朝會取消,一應奏章都呈送龍門香山寺,大朝會時,百官到香山寺石樓見駕,你去安排一下!”

    “遵旨!”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趨身退下。

    ※※※※※※※※※※※※※※※※※※※※※※

    洛陽西郊山水之勝,以龍門居首。

    龍門山色自古即為洛陽八景之一。這裡亭台樓閣,巍峨壯觀。山腳泉水汩汩,伊水碧波蕩漾,行船往來穿梭,形成了旖旎鍾靈的龍門山色。武則天一直很喜歡這裡的風景,每年都要到龍門小住,放鬆身心。

    兩天之後,一切行仗準備停當,隨行的皇親國戚、文武官員、內宦宮娥、宮廷侍衛,一併隨同武則天的車駕啟程趕往龍門,又調金吾衛丘神績的人馬往龍門護駕,擔任外圍警衛,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龍門進發了。

    天津橋旁,一艘可乘五六十人的中型商船靜靜地停泊在那兒。

    船頭站著一個頭戴襆頭巾子,身穿青色圓領直裰的男人。

    這個男子二十五六歲年紀,算不得如何的英俊,只能說是比較耐看而已。微黑的膚色,頜下一部微鬚,一張比較平凡的面孔,但是那雙熠熠有神的眼睛,透著一股子精明幹練,讓他平凡的面孔也因此變得不平凡起來。

    他笑微微地看著橋上絡繹不絶的車馬儀仗,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船兒輕輕一晃,簾兒一掀,從船中彎腰走出一個女子,往青衣人身旁一站,微微以手遮眉,看著橋頭氣派莊嚴的儀仗兵馬,輕“呵”一聲,笑道:“咱們真是好福氣,剛到洛陽,就看到天后出巡,這等氣派,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青衣人微微一笑,並沒有搭話。

    從船艙裡走出來的這個女人,荊釵布裙,打扮非常平凡,可是一眼望去,卻有一種磁石般的魔力,能夠馬上吸引住男人的目光。

    因為她很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所有的女子都叫女人,但是有時候女人這個詞還會被拿出來專門形容一種女人,那就是禍水,好聽一點的話,叫作尤物。

    她有頎長白皙的秀項,五官不算特別精緻,白淨寬廣的額頭稍嫌高了一些,烏亮清澈的眼睛稍嫌大了一些,菱角般鮮明的嘴唇豐厚了一些,這樣的五官絶不是最完美的搭配,算不得美到無瑕。

    然而,就是這樣的搭配,被男人看到,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叫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性。並非最完美的五官,巧妙地搭配在她的臉上,偏有一種魅惑的魔力,造物之奇,當真難以言喻。

    她的身材也是一樣,這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稍顯豐腴,絶沒有纖秀苗條的韻致,可是往那兒一站,從骨子裡就透出一股媚意,叫人一見就有一種把她摁倒、佔有的衝動。

    這個很禍水的美女叫楊雪嬈,她是沈沐的女人,沈沐就是這個身穿青布直裰的這個男人。

    他們看到的是儀仗的尾部,聲勢浩大的儀仗隊伍很快就走過去了,沈沐負手站在船頭,眯著眼看著遠去的儀仗,忽然問道:“狄仁傑走到哪兒了?”

    “禍水”很嫵媚地理了理鬢邊的頭髮,懶洋洋地道:“那個老傢伙啊,還在遊山玩水呢,一時半晌,怕是到不了洛陽。”

    沈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個老傢伙,這趟混水,他不想趟也得趟,他以為能躲多久?”

    楊雪嬈道:“能躲幾天是幾天唄,這洛陽城啊,現在到處都是坑,一不小心掉進去,可能就再也爬不上來了。那個無良老賊比鬼都機靈,官場上的綽號就叫‘老狐狸’,碰上你這種專門挖坑盜洞的人,他能不謹慎著些?”

    沈沐嘿嘿一笑,道:“說得也是,他想拖就拖吧。反正天后已經下旨召他還京,他再拖也拖不了多久。走,咱們進城,一邊坑人,一邊等他!”

    楊雪嬈慵懶地抻了下腰,隨著他走回船篷,嬌聲央求道:“這就要去見那位一年四季、白衣如雪的‘姜公子’?咱們先歇兩天好不好,陪人家游一遊洛陽風光嘛,人家可是頭一回來東都。”

    沈沐的聲音從船艙裡傳來:“從長安到洛陽,你都賞了一路的風光了,還沒賞夠啊?”

    楊雪嬈大發嬌嗔道:“你個死人!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一路上都被你欺負著,人家還賞個屁的風光啊,哪有空閒!”

    “嘿嘿,賞屁,當真是一語中的!”

    “啊……,我咬死你!”

    船艙中傳出一陣笑鬧,船頭夥計各忙各的,似乎早就見慣不怪了。

    ※※※※※※※※※※※※※※※※※※※※※※※※※※

    丘神績率金吾衛已先行趕到龍門,刑部尚書周興與刑部和洛陽府的大批公人也是先行趕到龍門的一批人。此刻,大批公人正在對龍門附近做最後的肅清,連一些根底不是特別清楚的僧人都驅離了龍門,金吾衛的官兵則在龍門、香山、伊河兩岸以及驛口安排佈防。

    丘神績和周興並肩站在香山寺的山門前。

    這兩個人都跟殺神一般,只要有一個站在這兒,旁人也不大敢靠近的,兩人並肩一站,八方鬼神迴避,方圓十丈之內,連一個人都沒有。

    朝中四大酷吏,丘周來索。丘神績和周興是走正經宦途爬上來的官員,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派。來俊臣本是一個囚犯,靠投機鑽營、攀咬告密而發達,索元禮是個落魄的波斯胡人,走得也不是正途,所以他們兩人是一派。

    武則天改朝換代在即,人人都看得出武后稱帝已勢不可擋,但是武則天畢竟年事已高,一個年近七旬的人,誰也不知道她哪一天就會駕鶴西歸,她既然要稱帝,皇儲就成為所有官員最關注的一個問題。

    武后要稱帝的話,皇儲人選是最叫人撲朔迷離的,其他的王朝左右不過那幾位皇子,真正有資格競爭太子之位的,最多兩到三個,即便如此,官員們也常常站錯隊。

    而當今武后是以李氏王朝皇太后的身份取其江山,自立為帝,把李家江山變成武氏江山,這皇儲的變數就更大了。

    武后有四個親生兒子,兩個已經死在她的手上,另外兩個一個現在是傀儡皇帝,還有一個被軟禁在房州,嚴加看管著。如果武后稱帝,還會不會讓她的兒子繼承皇儲之位,實在不好說。

    那麼剩下來的可供選擇的皇儲人選是誰?

    周興和丘神績商議之後,把目標定在了太平公主身上,結果丘神績稍一試探,便碰了一鼻子灰,現在他們兩個必須再選一位“明主”,以保富貴長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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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誰能躍龍門

    周興立在山門石階之上,一動不動,就連他眉心微微皺成的川字都好半晌沒有半點改變,如果不是春風輕輕拂動著他的袍袂,也拂動著他頜下的鬍鬚,他簡直就像一具雕塑杵在那兒。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某反覆思量,還是覺得,天后傳位于李氏子孫的可能最小!雖然那是天后的親生子,可是如果傳位于他們,他們必定會恢復李唐國號,那麼天后稱帝還有什麼意義?她繼續做天后就好了嘛!”

    丘神績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咱們才選了太平,說起來,太平肯爭的話,我覺得,她成為皇太子的可能是最大的。”

    周興道:“嗯!如果說天后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她真正疼愛關心的話,那就只有太平了。雖然她也姓李,可是如果她想繼承天下,只有新朝才有可能。一旦恢復李唐國號,她這個女皇帝就不可能存在了,勢必得還位於李唐宗室,所以,太平實是最佳人選。”

    丘神績眼神一動,忽然感興趣地道:“天后對自己的兒子想殺就殺,唯獨偏愛太平,坊間傳言,是因為當年天后為爭皇后之位,掐死襁褓中的親生女兒,嫁禍給王皇后。天后終究是個女人,那是她親手所殺的女兒,天后獨寵太平,就是因為把對那位小公主的歉疚,彌補到了太平身上?”

    周興淡淡一笑,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一位才幾個月大就夭折了的小公主,本不需隆重禮遇,可是天后掌權之後,卻給這位死去多年的小公主大加封號。隆重遷葬。其規格超過了大唐所有公主,或許這傳言真是事實也說不定。不過,其中真假。實無探究的必要,重要的是,天后偏愛太平乃是事實。否則坊間也不致有這許多傳聞,可惜,人各有志……

    丘神績道:“太平無意於皇位,那麼這皇嗣,應該以武氏家族的子侄最有可能了吧?”

    周興緩緩搖頭道:“我之所以拿不定主意,原因就在於此。天后與武氏家族的關係其實並不好,準確地說,是極其惡劣。天后掌權之後,第一個下手整治的就是武家。你想想看。天后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武元爽、武元慶,還有三位堂兄,武懷亮、武惟良、武懷運。都是什麼下場?”

    丘神績想了想。道:“武元爽、武元慶死於流放之地,據說是因為憂懼過甚。鬱鬱而終。天后的三位堂兄,武懷亮是早就死了,武惟良和武懷運被天后處死,其子嗣統統改為蝮姓,流放邊荒!”

    周興“嘿”了一聲道:“不錯!連姓都給他們改了,改成蝮姓,蝮蛇的蝮!就算天后那位早死的堂兄武懷亮,死了也不饒他,天后把他的妻子善氏押解進京,每天親自用荊棘刺施以鞭刑,把善氏的背抽得稀爛,露出根根骨頭,哀嚎死去。這何止是與家門不和,這要怎樣的仇恨,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丘神績眸光閃動,道:“天后宣佈的罪名是,他們對天后生母楊氏不敬。呵呵,這個理由,我是不大信的。楊氏嫁與天后之父時已經四十歲,當時天后之父受封應國公,是我大唐開國十六元勛之一,高祖朝的八大宰相之一,掌管著禁軍,位高權重,什麼樣的女人娶不到?

    楊氏年過四旬,還能嫁予應國公續絃為正妻,只因為她是弘農楊氏,高門巨閥。試問這等出身,又是堂堂的應國公正妻,她的兩個繼子敢對她怎樣不敬?更不要武懷亮三人乃是武氏旁支,更加不可能對國公夫人無禮了。”

    周興道:“不錯,因為這個‘無禮’,就讓天后耿耿於懷,十四歲入宮,四十年後大權在握,便迫不及待地處死幾位兄長,流放整個武氏家族?這個仇,恐怕不只這麼簡單,也未必就應在楊氏身上。”

    丘神績道:“天后是十四歲入宮,聽說入宮之前,尚是一介稚齡少女,艷美之名就流傳於地方了?”

    二人對視一眼,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卻都不願說不出口來,二人目光一碰,倏地各自閃開,周興岔開話題道:“天后重用武氏族人,是從萌生稱帝之念以後,這才把他們從蝮姓改回武姓,調回京城,安插要職。所以我才拿不準,天后稱帝之後,還需不需要他們。”

    丘神績想了想道:“依我看,天后沒有別的選擇。若選李氏子孫,天后何必煞費苦心地謀求稱帝。天后一旦稱帝,所要考慮的,就是她的江山如何傳承,既然天后能為了稱帝而放棄仇恨、啟用武氏族人,那麼……為了她的江山傳承下去,也就只能從武氏子孫中選擇一位皇嗣!”

    周興負著手在階上來來回回地踱了一陣,抬頭問道:“那麼,依你看,如果天后只能從武氏子侄中選擇一個皇嗣,誰最有可能?”

    丘神績斷然道:“武承嗣!”

    周興道:“理由呢?”

    丘神績道:“武氏子侄中,最有出息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從宗法來說,武承嗣承襲的是祖爵周國公,繼承的是武后親生父親的衣鉢,所以,他是大宗,武三思是小宗。再從血緣上來說,武承嗣是武元爽一脈,武三思是武元慶一脈,元爽是兄,是長房,元慶是弟,是二房,按照這個順序,武承嗣也該是最有希望成為皇嗣的人,周兄以為如何?”

    周興又踱起了步子,踱了半晌,方才止步,迴首對丘神績道:“天后將駐蹕於香山寺,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則分別住在其它寺院和臨時徵用的官宦人家的精舍、別苑裡。武承嗣的住處在奉選寺!”

    丘神績微笑道:“好!等他到了,我便去拜訪,希望這一次,不會再碰一鼻子灰回來!”

    周興呵呵一笑,篤定地道:“不會的!武承嗣不是太平!”

    ※※※※※※※※※※※※※※※※※※※※※※※※※

    武則天的儀仗趕到龍門,先行趕到龍門準備的文武大臣一起迎到山前,接了天后上山,這才各自散開,分頭安置。丘神績把佈防巡邏一應事宜重新安排、檢查了一番,回到香山寺向武后彙報了一下,一見天后露出倦意,忙起身告辭。

    丘神績離開香山寺,便直奔奉先寺。武承嗣府上的人見是金吾衛大將軍來訪,倒也不敢怠慢,忙把他請進一間安靜清潔的禪房,奉上一杯羊奶製成的乳酪。

    丘神績坐定身子,喝了口乳酪,問道:“丘某冒昧來訪,事先不曾有約,不知武相可在?”

    武承嗣此時是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宰相之一,是以丘神績如此相稱。武府家人答道:“不巧的很,天后巡幸龍門,武氏族人伴隨者眾多,因為平素眾族人也都難得一見,我家阿郎與夏官尚書三思大人一同會唔武氏族親去了。”

    丘神績“哦”了一聲,微微有些失望,轉念又問:“不知武相離開多久了?”

    武府家人道:“約摸有一個半時辰。”

    丘神績略一思索,道:“既如此,想必武相也該回來了,那某就小坐片刻,等一等相爺。”

    武府家人道:“是,大將軍請坐,我家阿郎回來,小的會立即稟報。”

    此時,奉先寺後山的山谷中,松柏聳立,涼風習習。林間鋪擺著數十張竹蓆,席上放著几案,几案上面擺著酪漿、米酒、水果、點心等各色吃食。在京的武氏族人俱都聚集於此,一個個錦袍玉帶,貴氣逼人。

    如許之多的人聚集在這裡,彷彿踏春出遊的模樣,但現場卻是異常的安靜,並不見有絲毫的喧嘩聲響。坐在中間席位上的,當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兩個人儼然是整個武氏家族的核心人物。

    武承嗣道:“諸位,方才我跟三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武氏一族,富貴榮華全繫於天后一身。如今,天后取李唐而代之的事情已是迫在眉睫。這個時候,我們武氏族人必須上下一心,全力以赴,幫助天后早日登基。”

    武三思大聲道:“天后一旦登基稱帝,我武氏就是皇族!尊貴無比,萬世無憂!所以,但凡我武氏族人,必須全力以赴,誰若三心二意,就是我全族之共敵,當群起而殲之!天后遲遲不肯登基,全因朝野尚有忠於李唐宗室者,或有兵、或有權,令天后不得不有所顧忌。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李唐宗室殺光,把忠於李唐的大臣殺光,替天后掃除一切障礙!”

    武承嗣頷首道:“三思所言甚是!如今,澤王李上金、郇王李素節、南安王李穎等李唐宗室子弟還在,我們得儘快把這些人除掉,再把朝廷中不肯附從於我武氏的大臣也逐一幹掉!”

    武三思見他託大,總是在族人和自己面前擺出一副武氏宗長的派頭來,心中大為不悅,冷哼一聲,接口道:“你不要忘了!還有李賢的兩個兒子!他們也絶對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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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33:51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奪儲之議

    李賢就是章懷太子,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則天親生的第二個兒子。

    李賢在胞兄李弘死後被立為皇太子,後來被安了一個謀逆的罪名廢為庶人,流放巴州。之後,因為李賢素有賢名,在朝野間極孚人望,成為武則天稱帝的一大障礙,於是她又派丘神績趕赴巴州,勒令李賢自盡。

    李賢死後,武則天以丘神績錯會聖意,枉殺李賢的名義貶他到地方上做刺史,同時恢復了李賢的太子封號,李賢的兩個兒子也就得以回到洛陽,重新成了王子,這兩個人,當然也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

    武承嗣道:“不錯!這兩個小子也不能放過!時不我待啊諸位!天后年事已高,難道要再等個十年八年才去稱帝?我們務必要儘快替天后剷除一切障礙,扶保天后順利登基。武倏暨!”

    武承嗣說著,忽見自己的堂弟武倏暨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不禁眉頭一蹙,憎惡地喚了一聲。

    武倏暨是武惟良的第三子,武則天掌權後,把武惟良這位堂兄處死,又把他一家人改為蝮姓貶斥邊荒,所以曾有一段時間,武倏暨叫做蝮倏暨。

    後來,武則天權勢越來越重,有了改朝換代自立稱帝的念頭,急需一支絶對忠於自己的力量,於是又把武氏族人一一召回京城,予以重用。蝮倏暨也就蒙恩恢復了武姓,回朝做了官。

    那段被流放的苦難,對不同性格的人,會產生不同的影響,武承嗣、武三思這些人一俟大權在握,就更加的熱衷於權力,往昔夾著尾巴做人,而今飛揚跋扈,恨不得把當年的失意十倍百倍地賺回來。

    武倏暨同武承嗣、武三思這兩位堂兄卻截然不同,他從小就比較沉默、性格懦弱。不喜爭強好勝,對名利的慾望也不強烈。

    他的父親是被他的姑母武則天下令處死的,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向自己的姑母復仇,甚至連拒絶武則天的封賞的勇氣都沒有,可他心底裡又不願意接受殺父仇人的賞賜,那種羞辱、仇恨和無能的感覺交織在一起,讓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對於武氏族人的野心勃勃,他一向不以為然。他總覺得,憑一個婦人而得天下,這天下絶對坐不安穩。天后不稱帝還罷了,如果試圖稱帝,早晚會給武氏族人惹來塌天大禍,就如當年漢劉邦的皇后呂雉一樣。

    所以這些武氏族人在這裡興緻勃勃地陶醉於即將成為皇族的幻想中時,武倏暨感到的不是那種興奮和激動,而是一種不安和乏味,但是因為他一向的懦弱,他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只能消極對待。

    武承嗣一喚,武倏暨登時回過神來。連忙直起腰,畢恭畢敬地道:“堂兄!”

    武承嗣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叩著桌子道:“剷除阻礙天后登基的敵對勢力,這件事由我和三思來負責,之後,還要大造聲勢,組織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集眾請願。向天后勸進。這件事,你來負責。”

    武倏暨一聽,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說道:“堂兄,小弟才疏學淺,恐力有不逮,誤了家族的大事……”

    武三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真要你全盤負責,我還放心不下呢!你只須負責從御史中物色幾個機靈大膽、能言善辯的人出來,以備搖旗吶喊,壯我聲勢,接下來如何安排,自有我來接手!”

    武倏暨鬆了口氣,道:“既如此,那小弟勉為其難,試上一試。”

    武承嗣和武三思對武氏家族的人又耳提面命一番,這才紛紛散去。人前,武承嗣和武三思還算和睦,人後卻是誰也不服誰的,眾人一俟散去,二人也就各自離開,彼此連一句面子上的寒暄話都沒有。

    武承嗣剛剛回到奉先寺,候在門口的家人就上前稟報:“阿郎,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登門求見,已在客堂候您多時了。”

    “哦!丘神績?”

    武承嗣目光一閃,說道:“去,告訴丘將軍,就說某已回來,換過衣裳便去見他!”

    武承嗣走進臥室,沒有急著更衣,先是坐在那兒仔細地思索了一陣兒。他跟丘神績關係還不錯,但那是因他們一個是天后的親戚、一個是天后的心腹,卻談不上私交如何親密,丘神績突然登門到訪,意欲何為?

    思索一陣,不得頭緒,武承嗣只好起身道:“來人,更衣!”

    兩個侍婢聞聲進來,幫他摘了冠,淨了面,挽個道髻,又取出一套熏香的輕袍給他換上,武承嗣收拾停當,施施然地趕到客堂,丘神績一見他出現,急忙起身抱拳道:“丘神績見過武相。”

    “哈哈哈,丘將軍,勞你久等了,武某今日與族人聚會,剛剛回來,請坐,請坐,坐下談。”

    武承嗣請丘神績歸座,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下來,笑容滿面地道:“聽聞將軍此番率兵入駐龍門為天后值守,大軍剛到,想必軍務繁忙的很,不知將軍登門,可是有什麼要事與某商議麼?”

    丘神績微笑道:“丘某今日來,正是有一樁極重要的大事想與武相商量。”

    “哦?”

    武承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輕輕一擺手,侍立於堂下的幾個家人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武承嗣道:“將軍請講!”

    丘神績雙手扶膝,正容說道:“丘某是個武人,說話喜歡直來直去,就不跟武相繞彎子了。”

    武承嗣呵呵一笑,道:“如此最好,大家繞來繞去,猜來猜去的,忒沒意思。武某就喜歡性情直爽的人,丘將軍有話但請直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斷不會叫他人知道。”

    丘神績道:“如此,丘某就直言了。武相,如今這天下,雖然還打著李唐的旗號,可是任誰都看得出,天后革李唐之命,改朝換代。已是必然之舉!”

    武承嗣一驚,剛要開口說話,丘神績舉手壓了壓,繼續道:“丘某對天后一向忠心耿耿,想必武相也很清楚丘某的為人,若有掩飾之語,實無必要。”

    武承嗣捋了捋鬍子,呵呵一笑道:“嗯。那麼,丘將軍到底想說什麼?”

    丘神績道:“自古以來,新君登基,有一件事都是必然要做的,那就是立儲。不知武相對此,有何看法?”

    武承嗣目中精芒倏地一閃,微微傾身向前,專注地道:“不知丘將軍對此有什麼看法?”

    丘神績沉聲道:“皇儲關乎江山社稷,萬世太平,不可不予重視。天后一旦登基。武相便不僅僅是朝中宰相,更是皇族中第一人。不管是從宰相之責來講,還是從皇室宗親的身份來說,對於皇儲人選,武相都該有所考慮才是,莫非武相心中就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麼?”

    武承嗣擺手道:“噯!這個,當然是由天后她老人家乾綱獨斷。如果你要問我,呵呵。以我看來,天后有兩個兒子,如今的皇帝陛下和房州的廬陵王。想必將來新朝皇儲,也必是這二人之一。”

    丘神績曬然道:“天后若取李唐而代之,會把李唐的皇帝和宗室王爺立為太子?須知,他們雖是天后之子,也是高宗皇帝之子。他們姓李而不姓武,自古以來,豈有帝王把江山社稷傳予外姓人之手的先例?”

    武承嗣狡黠地道:“那麼,丘將軍以為該如何?”

    丘神績知道武承嗣還不大清楚自己的來意,是不敢表白態度的,因此直截了當地道:“丘某以為,天后登基,皇儲必選於武氏。而武氏各房中,不管是從才幹、宗法還是血緣上,武相您說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所以,這皇儲理當選擇武相,才上順天心,下合民意!”

    武承嗣“大吃一驚”,慌忙擺手道:“丘將軍此言差矣,武某何德何能,敢為皇儲?這種話可千萬不要再說了。”

    丘神績見他裝腔作勢,便故作失望地嘆了口氣,緩緩起身道:“唉!若是武相有心,這皇儲必定跑不出武相的手心。既然武相無意於皇儲之位,那就當丘某不曾說過,也不曾來過!丘某不打擾武相了,這就告辭!”

    “丘將軍且慢!”

    武承嗣見狀,趕緊搶上前去把他摁住,打個哈哈道:“丘將軍,且坐,且坐。這個……皇儲麼,呵呵呵,不是武某妄自菲薄,確實是心中忐忑,心中忐忑啊。社稷神器,安敢覬覦?不過,武氏一旦成為宗室,諸子侄中,武某為長,為了天后的江山,為了我武氏江山,如果天后願意把這份重任壓在承嗣身上,承嗣自然也是責無旁貸的。”

    武承嗣說到這裡,深深地望了丘神績一眼,道:“承嗣雖無定國安邦之大才,相信若是重用賢明,虛心納諫,必然也能為天后分憂的。丘將軍,可願助承嗣一臂之力麼?”

    丘神績欣然笑道:“若非如此,丘某今日何必登門拜訪?武相若有此心,丘某自當竭盡所能,輔佐武相!”

    “哈哈哈哈,丘將軍果然快人快語,來人吶,擺酒,設宴,某要與丘將軍痛飲一番!”

    酒席宴上,兩人暢開心扉,越嘮越是親近,本來關係就不錯,這一下利益攸關,彼此的關係更是親密無間了。

    藉著酒意,丘神績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新朝甫立,恐怕天后還是會立李旦或者李顯為太子的,天后做事,一向謀而後動,以女子之身登基,本就是開前所未有之先河,先立李氏為太子,也是安定天下人心,順利接掌權力的需要!”

    武承嗣給他滿了一杯,頷首道:“神績所言甚是有理,承嗣也是這麼想的,天后一旦登基,必定還會立李旦或李顯為太子,不過,這是為了國朝順利過渡,天下莫起波瀾,作不得數的,等天后把這天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嘿嘿……”

    丘神績道:“如此,武相想問鼎皇儲之位,就要明暗相錯、陰陽相輔,早早謀劃,才能確保萬無一失。須知,來日易儲,恐怕阻力不只來自於依舊對李唐不肯死心的臣僚,還來自……”

    武承嗣心領神會,道:“這個,某也明白!嘿嘿!我武家想當太子的大有人在呢。神績,你說明暗相輔,卻是怎樣一個道理?”

    丘神績道:“這明,就是要盡心做事,輔佐朝綱。天后畢竟年事已高,許多事情,還要武相去幫著分憂,天后喜歡有才幹的人,武相只要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能力,成為武氏子孫中的佼佼者,還怕入不了天后的法眼?”

    武承嗣連連點頭,道:“這是自然,那暗的呢?”

    丘神績道:“這暗的麼……,呵呵,一個籬笆三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武相還要多多結納朝堂重臣,扶植親信力量,僅有天后的賞識是不夠的,總要握有足以令人側目的力量,才有資格問鼎這個寶座!”

    武承嗣會心地一笑,道:“不錯,神績言之有理。那麼,這陰陽相間,又是指的什麼?”

    丘神績道:“這陰,自然是徹底剷除李唐勢力。如今宗室諸王還有一些人不曾被剷除,尤其是李旦、李顯這兩個皇子,天后不管選擇他們之中的哪一個為太子,未來能夠把他們扯下太子之位的人,都是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人,這一點,不用我說,想必武相也該明白。”

    武承嗣又是一點頭,咬牙道:“自然明白!能夠把這位太子扳倒的人,就足以證明他在天后心目中的地位,就足以證明他有左右朝綱的力量,那些牆頭草自然趨之若鶩,原本就算只有七分的力量,只要辦成這件事,勢力和名望也足以達到十成!嗯……這陽指的又是什麼?”

    丘神績微微一笑,沉聲道:“這陽,就是聯姻!”

    武承嗣詫異地道:“吾妻病故後,正室之位倒是一直空著,不過……聯姻?你說與誰聯姻?”

    丘神績道:“自然是與李唐公主聯姻。武相,除掉李唐宗室,是為了消除隱藏的障礙,可是李唐統治天下數十年,民心民意、各地文武,要說對李唐全無一點忠心,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娶一位在朝野間甚有影響的大唐公主,就可以儘可能地獲得這些人的支持和認同,也能得到天后更多的寵信和支持!”

    武承嗣目光微微一閃,緩緩道:“這樣一位公主,是誰?”

    丘神績一字一句地道:“自然是……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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