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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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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46:13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八章 被自殺

    狄仁傑剛要答話,又有一人笑道:“哈哈!武尚書,好巧好巧,怎地在這裡撞見了?哎喲,狄公,您老已經還京了呀?”

    說話這人四十出頭,眉目清朗,一身淺緋色官服,腰掛銀魚袋,衣冠楚楚,氣質不凡,此人乃是吏部員外郎蘇味道。

    這蘇味道九歲能詩文,自幼便才華出眾,二十歲中進士,早年為咸陽尉,後因卓有政績,受到吏部侍郎裴行儉的賞識,調到了吏部,還曾兩次隨裴行儉討伐突厥,為書記官。

    蘇味道與杜審言、崔融、李嶠並稱為“文章四友”,與李嶠並稱蘇李,乃唐代律詩大家。當然,在筆者看來,這蘇味道最大的貢獻,一是留了個兒子在眉山,生出個後代叫蘇東坡,二是給後世文壇留下了“模棱兩可”這句成語。

    蘇味道看見武三思,便上前打聲招呼,不意發現狄仁傑也在,忙向他又施了一禮,打個哈哈道:“兩位站在這裡說什麼呢?”

    狄仁傑笑眯眯地道:“狄某剛剛回京,武尚書拳拳盛意,想設宴為狄某接風洗塵呢。”

    蘇味道一聽,連聲道:“當得,當得,狄老德高望重,此番奉調回京,必有大用。兩位同朝重臣,正該一團和氣。”

    楊帆一旁看著,就見狄仁傑這為老不尊的胖老頭兒眸中閃過一抹促狹之色,又道:“可惜狄某壞了腸胃,現如今見不得一點油腥,實在不能赴宴。”

    蘇味道一聽。忙道:“啊!狄公剛剛回京,想必是路途勞累,傷了脾胃。狄公年事已高,雖是小恙,也不可小覷,既如此的話,還是先戒幾日葷腥之物。清清腸胃為宜。”

    武三思橫了蘇味道一眼,對狄仁傑怒道:“狄公昨日還能赴宴,怎地今日見了武某。便肚腸不舒服了?”

    狄仁傑嘿嘿地笑道:“想必是吃了不甚潔淨的東西了,狄某又不是那能掐會算的活神仙,哪能知道這病啊災啊的什麼時候會來呢!”

    蘇味道一瞧二人這番對答。知道有些不對勁兒,暗悔不該冒冒失失地插進來,趕緊咳嗽一聲,道:“啊,兩位先聊著,蘇某到中書有些事情要辦,這就告辭了!”

    一個羅圈揖還沒施下去,武三思已然冷笑道:“嘿!狄公說的好!你又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哪知道這病啊災啊什麼時候會登門呢?狄公,你要多保重啊!”說完拂袖而去。

    蘇味道一個揖施下去。再直起腰來時,武三思已揚長而去。

    狄仁傑哈哈一笑,拉住蘇味道的手臂,喚著他的綽號笑道:“蘇模棱啊蘇模棱,你這模棱兩可的性子可真是一點沒變吶。哈哈。武尚書已經走啦,你就跟老夫一塊兒進宮吧!”

    蘇味道苦笑道:“狄公,蘇某不明情況,就冒冒失失地一頭紮進來,本就後悔不迭,還要被你取笑!”

    狄仁傑瞧他受窘的樣子。忍不住捧腹大樂。

    狄仁傑性格倜儻,玩世不恭,一直就是喜歡捉弄人的性子。當年他做司農員外郎的時候,因為處斷公事時上司從不聽他意見,他就當著上司的面大發牢騷,說:“員外郎如同側室,正員官位居正房,這主婦要是難侍候,怎麼幹也得不到一點笑臉。”弄得那位正員官很是尷尬,後來官兒越做越大,連宰相們也成了他戲弄的對象。

    武后當朝,各方勢力錯綜複雜,蘇味道明哲保身,凡事喜歡模棱兩可,不過他才學出眾,為人品性也極好,明哲保身之舉在狄仁傑看來,也是無奈之舉,他是很欣賞蘇味道的,兩人關係一向不錯,所以才開了他一個玩笑。

    “走走走,啊,小友,你也一起來,對了,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

    狄仁傑棄車與蘇味道步行入宮,並不因為楊帆只是一個小小侍衛而冷落了他,也笑吟吟地把他拉上,三人一同前行。

    楊帆道:“伯父,小侄楊帆,現任職於‘百騎’。”

    狄仁傑詫異地道:“伯父?小友是……”

    狄仁傑聽他稱呼自己伯父,還以為是哪位世交之子,急急思索一下,一時卻想不出是哪位楊姓好友,有個這麼大的兒子,而且是自己不曾見過的。

    楊帆道:“是!小侄入禁軍後,與光遠兄因擊鞠而相識,性情相投,結為好友。”

    狄仁傑輕“哦”一聲,道:“原來如此,呵呵,你我果真有緣。既是賢侄,你那相救之恩,老夫倒不好一謝再謝了。你若有暇時,不妨到老夫府上與光遠聚聚,老夫是很喜歡你這樣的少年才俊的。”

    蘇味道見狄仁傑對楊帆說話親熱的很,忍不住認真地打量了他幾眼,有心想問楊帆對狄仁傑有什麼相救之恩,又恐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方才路遇打聲招呼,都能弄得尷尬無比,與己無關的事還是不要打聽為妙,便又閉上了嘴巴。

    三人一路說著,就到了武成殿前,楊帆今日告假並不當值,不過他現在是“百騎”,自可隨意走動,到了武成殿前,狄仁傑要去面見武后,蘇味道要轉去中書省,楊帆向兩人告辭一聲,正想趕回玄武門,卻見本司的上官隊正黃旭昶正站在武成殿門口。

    楊帆走過去,抱拳道:“黃隊正!”

    黃旭昶正斜著眼瞅他,這小子說他沒有什麼家世背景,可好!武攸宜大將軍親自趕來叮囑許旅帥,李多祚大將軍的女婿野呼利和魏旅帥與他稱兄道弟,緊跟著天后跟前的上官待詔還不放心,又特地跑來也不知囑咐他些什麼,這小子到底什麼來頭兒?

    黃旭昶雖然性情粗獷,而且尤其的瞧不起這種靠門路往上爬的人物,可他並不是一個白痴,心中再看不過楊帆,這時也不敢故意刁難他了。今日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天后傳見“百騎”旅帥,許良把他也帶了過來。

    他站在武成殿門口,老遠就看見楊帆陪著狄仁傑和蘇味道這兩位朝廷大員走來,三人居然並肩而行,有說有笑。狄仁傑那是三品大員,蘇味道官職雖低些,如今卻是在吏部供職,那是什麼衙門,管理天下官員遷降的所在。

    一時間,黃旭昶更加摸不清這楊帆底細了,見他對自己執禮甚恭,便也勉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天后召見旅帥,某陪旅帥同來,在此等候。”

    楊帆喔了一聲,倒不便獨自回去玄武門了,便道:“既如此,卑職也在此相候,一會兒與隊正同返戍地。”

    黃旭昶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狄仁傑到了武成殿第三進院落裡,門口內侍通報進去,武則天聽說狄仁傑到了,欣然道:“快喚他進來!”說完又向前邊侍立的許良揮揮手,道:“你且退下一旁!”

    “百騎”旅帥許良忙退到一邊,狄仁傑從門口進來,緊走兩步,上前長長一揖,恭聲道:“臣狄仁傑,見過天后!”

    武則天道:“免禮,平身!”

    狄仁傑直起身來,武則天仔細地端詳了他一番,慨然道:“狄公比起離京時,頭髮又白了許多啊!”

    狄仁傑欠身道:“臣已老邁了,今見天后英朗如昔,老臣甚感安慰!”

    武則天搖頭道:“老啦,老啦,你老啦,朕也老啦……”

    她嘆息一聲,向左右吩咐道:“給國老看座!”

    狄仁傑聽到這裡,神色微微一震,忙又欠欠身,微微露出一抹感動。

    國老,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稱呼。國老這個稱呼一直以來只用來敬稱五品以上因年老而致仕的官員,如此稱呼在職官員,而且是天后呼之,前所未用,武后的禮遇,不能不讓狄仁傑由衷地感動。

    狄仁傑落座,武則天笑望他一眼,道:“國老巡撫江南,甚有善政,朕在京早有耳聞。可是,也有一些人對你在江南所為諸多非議,你可知道他們是誰麼?”

    狄仁傑欠身道:“天后若認為臣有錯,臣請改之,天后認為臣沒有錯,那是臣的榮幸。對臣所為,有所非議者,也是為了國朝、為了天后,老臣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

    武則天笑道:“呵呵,國老有宰相胸襟!”

    狄仁傑忙道:“不敢!”

    武則天笑微微地看了他一眼,道:“國老在江南多有勞累,此番回京交卸了差使,便暫且歇歇,休養一下身心,你可不能服老啊,朕還要用你的。”

    狄仁傑急忙稱是,武則天目光一轉,看見躬身立在一旁的許良,不由“哦”了一聲,道“你看,朕真是老了,放著你這樣一位斷案高手,居然還在一籌莫展。呵呵,你剛回京,大事朕不煩你,便幫朕去辦一樁案子吧!”

    狄仁傑目光一凝,道:“案子?不知天后說的是……”

    武則天淡淡地道:“苗神客死了!”

    狄仁傑目芒微微一縮,沒有應聲。

    武則天瞟了他一眼,道:“哼!你這頭成了精的老狐狸,不用在心裡頭瞎嘀咕啦,苗神客,不是朕殺的!”

    狄仁傑與武則天年歲相當,在他面前,武則天就像兩個年歲相當的老人在敘家常,心情放鬆下來,說話也隨便自然了許多。

    狄仁傑道:“是!然則,他是怎麼死的?”

    武則天說人不是她殺的,狄仁傑馬上就信了。如今的武后,用不著作態,她說不是她,那就一定不是她。

    武則天道:“自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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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46:37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九章 黑齒常之

    聽了武則天這句自相矛盾的話,狄仁傑臉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甚至沒有半點遲疑,馬上問道:“天后認為,他不可能自縊?”

    武則天道:“他不敢!”

    狄仁傑又沉默了,令人死,不敢生;令人生,不敢死。這要怎樣的威壓和手段!

    武則天似乎也覺得這個話題過於沉重,話風一轉,又道:“朕相信苗神客是不會自盡的,除非有人相迫,這其中必有蹊蹺,你去幫朕弄個明白!”

    狄仁傑站起身,拱手道:“臣領旨!”

    武則天道:“此非朝堂,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她瞟了一眼許良,道:“你去從‘百騎’裡面抽調幾個精明能幹的人,聽從狄國老調遣!朕倒想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背著朕行事!”

    許良趕緊道:“臣遵旨!”

    這邊武則天又向狄仁傑問起江南道的一些事情,許良見已經沒有他的事了,便退出武成殿,到了外面對黃旭昶道:“走吧,咱們……”

    一抬頭,冷不丁看見楊帆在不遠處逡巡,便壓低嗓音道:“他怎麼在這兒?”

    黃旭昶道:“誰知道他來幹什麼,本來說今日告假去探望白馬寺懷義和尚的,結果方才看見他跟地官衙門的狄侍郎還有天官府的蘇員外郎一塊兒走過來,聽說旅帥您在裡面,就說要陪咱們一塊兒回去,嘿!這人雖然來頭不小,倒是懂些規矩的,不似那般狂妄的世家子。”

    許勇暗暗苦笑。心道:“他算什麼世家子了,可是恐怕弘農楊氏長房嫡子也沒他這般威風吧。上官待詔、武大將軍、懷義大師、狄侍郎,蘇員外郎、野呼利……”

    一想起他那些關係和後頭,許勇就頭大如鬥,他嘆了口氣。道:“你喚他過來吧,咱們回玄武門!”說罷,愁苦的神色一掃而空,腰桿一挺,嘴角一抿。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很慈祥地看著遠處的楊帆。

    ……

    “哈哈哈哈,有趣,著實有趣,可惜老夫當時不在洛陽,不曾親眼瞧見如此盛況!老夫雖不擅擊鞠,卻也甚為喜歡的……”

    狄仁傑一邊走。一邊對楊帆笑著說道,兩人正說到上元節擊鞠的事。楊帆傍在狄仁傑身邊,周圍還跟著六七個“百騎”侍衛,個個身著便服,腰間暗藏利刃。行止之間,隱隱然把狄仁傑護在了中間。

    楊帆正跟狄仁傑談笑風生,說著上元節時與吐蕃人大戰的事情,突然前方有人叱喝著:“閃開,閃開,閒人迴避!”

    楊帆和狄仁傑抬頭看去。就見一隊差人開道,中間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端坐一人。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一部烏黑的濃須,極具威儀。

    楊帆認得此人,正是洛陽尉唐縱。

    狄仁傑擺擺手道:“我們退到一旁!”

    楊帆依言與他退到路旁,就見唐縱率人頭前開路。後邊竟是一群士兵,看他們風塵僕僕。滿面風霜,一身戎服也遠不及京城駐軍的鮮艷,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趕來的。

    他們荷弓佩刀,手執長矛,護擁著一排囚車。那囚車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精神萎頓,蜷縮在車中,也不向外張望。只有最前面一輛囚車中立著一條大漢,這大漢身穿白色囚衣,身長七尺,魁梧之極。

    看他臉上的皺紋和飽經風霜磨礪的膚色,怕不有五六十歲了,可是頭髮依舊濃黑如墨,烏黑的頭髮披散下來垂在他寬厚的肩頭,因為久不梳洗,已然膩結成一綹一綹的,顯得比較骯髒,可是配著他那雄壯的身軀和粗獷的五官,反而更增此人氣勢,使他看來猶如一頭雄獅,雖在籠中,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眼看清此人,狄仁傑的臉色登時凝重下來,捋著鬍鬚的手也停在那兒,眼神定定地凝視著囚車上的大漢。

    衙差們耀武揚武地驅趕著街上的行人,大聲叱喝道:“閃開閃開,車上押解的是朝廷重犯,謀逆大罪,誰敢擋了道路!”

    囚車壓在青石板路上,軲轆轆地向前行進,那條大漢雙足牢牢地扣著,身體站得筆直,就像一尊石敢當。隨著囚車的搖晃,他的脖子不時磕在牢籠上,可他的臉卻像石鑄的一般,沒有一絲變化。

    此人怕是並非不想坐下,而是他所乘的囚車頂部做得如同一具平放的枷鎖,正好卡在他的脖子上,他根本無法坐倒。

    楊帆看了狄仁傑一眼,又看看那囚車上的大漢,低聲問道:“伯父認得此人?”

    狄仁傑捋在鬍鬚上的手輕輕地放下來,沉重地點了點頭,低喟道:“此人……是當朝燕國公,河源道經略大使、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

    楊帆道:“聽這名字,似乎不是漢人?”

    狄仁傑點點頭道:“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已降我大唐數十年了,數十年來黑齒常之為我大唐鎮守西陲,屢建戰功,縱橫青藏,所向披靡,數破突厥威名震天下!”

    目送著遠去的囚車,狄仁傑沉聲道:“老夫還記得當年吐蕃攻陷西域十八覊縻州,又聯合于闐攻陷龜茲的撥換城,我朝出兵十萬,先勝後敗,戰士傷亡殆盡。之後,我朝再度集結十八萬大軍,卻因主將無能,中了吐蕃誘敵深入之計,全軍被困,危在旦夕。

    當時,就是黑齒常之率五百死士夜襲吐蕃帥帳,我大軍才得以返回鄯州,饒是如此,亦已損兵過半了。之後,黑齒常之因功升為邊軍主帥,他在河源開屯田五千餘頃,年收軍糧五百餘萬石,自給自足,避免了朝廷長途輸運靡費之巨。

    我大唐這些年來政局振盪,內部不穩,對外不得不以防禦為主,如此艱難的狀況下。黑齒常之鎮守邊陲十餘年,還能多次大敗吐蕃、突厥,使得吐蕃和突厥兵眾聞其名而喪膽,實是我大唐柱國之才。如今怎麼連他也抓起來了,這不是自毀長城麼!”

    狄仁傑說著。臉上不禁露出憂憤之色,楊帆站在一旁,肅然不語。

    他想起了他在擊鞠場上以五敵十,大敗吐蕃的那一仗,那種自豪、那種榮耀。那種大唐人的驕傲,那種激動人心、熱血沸騰的感覺。然而,這與黑齒常之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立下的赫赫戰功,根本沒有一絲可比性,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可是……

    楊帆默默地看著那遠去的囚車,竟也升起一種感同身受般的悲涼和憤懣!

    “走吧,我們先去苗學士府上瞧瞧!”

    狄仁傑知道武則天乾綱獨斷。她下定決心的事情很少會改變,但是他也相信,黑齒常之不可能對武后有什麼危害。黑齒常之忠於大唐,正如他狄仁傑之忠於大唐,但是他們忠的是大唐所代表的這個國度。而不是狹義的一家一姓之王朝,所以,黑之常之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不可能成為天后登基的障礙。

    一個新朝的建立,不是一個人的事。這個人只是一個代表,真正更疊的是一個新的統治集團。這個新的統治集團中,有人需要別人為他騰出位子;有人希望為新朝的統治者立下更大的“功勛”。爬上更高的位置;也有人一旦得志,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而這一切。都籍為新帝登基掃清障礙之名而進行著。

    所以,狄仁傑相信,黑齒常之被抓,必定是有人為達一己私慾,籍武后登基,最忌兵權在握的封疆大吏心懷異志而趁機削除異己。他想保下黑齒常之。儘管希望涉茫,而要保下黑齒常之。就得說服武則天,讓她相信黑齒常之不會反她。

    狄仁傑心事重重,一邊走,一邊想:“待老夫去苗神客府上查探一下情形,再去問明黑齒常之下落,想辦法施救……”

    狄仁傑和楊帆一行人剛剛走開,遠處忽又有兩騎快馬飛馳而來,到了近前停住,馬上一個女子縱目四望,焦灼地道:“只在城門處耽擱了一下,怎就不見了他的去向?哎喲……”話猶未了,這女子便掩著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馬上這個女子,約摸二十出頭,鼻尖如錐,眸孔微藍,皮膚像汲飽了陽光已然成熟的麥谷一般顏色,體態結實豐滿,濃眉大眼的樣子雖然不似洛京女子的秀美苗條,卻有一種生長在野山野谷的青草野花的旺盛活力。

    她穿著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大腹便便,看起來已是身懷六甲的樣子,這時她以手按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縱馬急馳而動了胎氣。

    後邊一匹馬上是個比她還小著幾歲的姑娘,唇兒小巧,下頜渾圓,同樣是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同樣是小麥色的健康肌膚,相貌卻似漢人,俊眉大眼,容顏俏麗,頭髮編成一條烏亮的三股大辮,卻依舊是邊地胡人的髮式了。

    一見前面那女人以手按腹,她馬上緊張地策馬靠近,急問道:“夫人你怎麼了?你這一路急馳,可莫要是動了胎氣。阿郎既然進了京,就不怕打聽不到他的下落,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

    馬上的婦人按著小腹,忍著極度不適的感覺道:“不行,我一定要先找到郎君!”

    那位姑娘急道:“阿郎解進京來,必然押入大牢,知道了下落,夫人一時也不可能見到。還是先找著地方住下吧,要不然若是有個什麼差遲,咱們不但無法解救阿郎,便是這腹中的胎兒也保不住了……”

    那婦人略一猶豫,方道:“也好,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了,朵朵,你先陪我找個地方住下,然後你馬上去探聽郎君下落,得了準信兒便去狄仁傑府上求助,婁副使對我說過,唯有狄公出手,方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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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46:54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章 老狐狸

    苗神客家裡正在操辦後事。

    苗神客有一兒兩女,兩個女婿也與他住在一起,應門的是苗神客的大女婿王齊,見到狄仁傑,獲悉這些人是天后派來祭拜慰問的時候,王齊連忙把他們請了進去。

    武則天雖然懷疑苗神客是他殺,但是苗家的人並不知道,他們都以為苗神客是承受不了武后的壓力而自盡,因此所謂的天后遣使慰問,自然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作戲,但這種心態,他們並不敢表露出來。

    狄仁傑一雙老眼何等敏鋭,他不但察覺到苗神客的兩個女婿王齊和李先廣悲慟之色是裝出來的,甚至還察覺到他們有一種解脫的輕鬆,如果不是靈棚高搭,又有旁邊天宮寺方丈派來的和尚在那兒嗡嗡地唸著往生咒,苗神客的一兒兩女哭聲不絶,現場氣氛太過沉重,他們甚至會不自覺地露出喜色。

    這也情有可願,他們畢竟不是苗神客的親生子女,苗神客潛居於此,避門不出,原因是什麼他們一清二楚,而武則天到底會怎麼處置苗神客,他們心裡並沒有譜。恐怕他們平素沒少擔心自己會受到牽連,被武后一道旨意,來個滿門抄斬,如今苗神客死了,繫在他們脖子上的這道絞索才算是解了去。

    熟諳世事人情的狄仁傑看在眼裡,只是暗暗一嘆,並不點破。他並沒有告訴苗家人自己是奉旨來查辦案子,只是上香、祭拜之後。與苗神客的兒子攀談了一陣,問了問苗神客“自盡”前後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當日苗府可曾有客人登門造訪等等事宜。

    杜閒作為苗神客的弟子,也穿了孝衣,里奇外外的跟著忙活,忽然,他看見隨那姓狄的胖老頭兒同來的一群人中有個比較熟悉的面孔。仔細看了兩眼,不由叫道:“啊!是你!”

    楊帆彎腰摸摸他的腦袋,道:“小兄弟。你也在這裡呀。”

    狄仁傑聽到二人對答,扭頭道:“哦,你們認識?”

    楊帆道:“是。前些時日,奉上官待詔所命,曾登門向苗學士求過一副字,當時就是這位小兄弟為我開的門。”

    楊帆嘆息一聲道:“想不到今日再來,已與苗學士陰陽兩隔。”

    狄仁傑神色微微一動,問道:“可是賢侄救我那天?”

    楊帆道:“正是!”

    苗神客住在這裡,實際上等同於軟禁,狄仁傑也知道看管他的人就是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好詩文,專與詞臣交道。來索一副字,那是很尋常的事情,便點一點頭,站起身來,對苗神客的兒子和兩個女婿道:“老夫這就回去了。幾位還請節哀順變!”

    苗家人連忙回禮,狄仁傑領著楊帆、張溪桐等人便往外走,苗家人把他們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狄仁傑站在大門外並不立即離開,他看看那條狹長幽仄的巷子,又瞧瞧左右的高牆。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一會兒,舒阿盛快步走了過來,舒阿盛是狄仁傑的貼身伴從,一直也隨在他身邊,只是到了苗家不久,他就消失了蹤影,也不知幹什麼去了。

    舒阿盛來到狄仁傑身邊,作揖道:“阿郎!”

    狄仁傑問道:“怎麼樣?”

    舒阿盛道:“小人問過了,巷口那賣棗兒、核桃和香燭的幾個小販,在苗學士自縊的那天,並不曾見過有人進入這條巷弄。”

    狄仁傑笑眯眯地道:“他們就能記得這般清楚?他們這些生意人,一直盯著這巷弄不成,怎敢確定一天下來,無一人入巷而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舒阿盛道:“小人問過了,他們說,因為這條巷弄裏邊就只姓苗的一戶人家,苗家少有人到外面走動,除了一早苗家下人會出來買點菜,整天整天的都不見苗家人出來,也從不見有人進去,所以他們不需要記得苗學士自縊那天有沒有人進過巷子,實際上這些天就一直沒人進這條巷子。”

    狄仁傑點點頭道:“嗯,這樣說來,他們的證言就可信了!”

    他仰起頭來,瞧瞧左右那兩堵高牆,說道:“若是苗學士當真不是自縊,則必是有人逼迫,而這人又不是循正常路徑而入。你們看,這巷子左邊是天津橋,長街鬧市,人來人往,不可能有人從這一面逾牆而入。宅子後面就是毗鄰天津橋的洛河,那個地方一樣不宜潛入,剩下來麼……”

    楊帆接口道:“那就只有這右邊,只有可能是從天宮寺裡翻進去的了!”

    狄仁傑點點頭,道:“走!咱們去天宮寺瞧瞧!”

    狄仁傑一行人走出巷弄,繞到旁邊的天宮寺,只見天宮寺人流湧動,只進不出,還沒進門,一股聲浪便嗡然傳來,狄仁傑不禁奇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寺裡在舉行大法會麼?”

    舒阿盛道:“小的去問問。”

    舒阿盛擠進寺去,不一會兒就跑出來,向他稟報導:“阿郎,天宮寺方丈正在為信徒講授《大雲經》。”

    狄仁傑有些意外地道:“哦?竟有如許之多的人趕來聽經?”

    舒阿盛道:“聽說,今日來聽經的,每人都賞賜一升米!”

    狄仁傑恍然,對楊帆道:“走,咱們進去看看!”

    一行人隨著人群進了天宮寺,張溪桐等侍衛依舊拱衛在狄仁傑外圍,只見大雄寶殿前的高階上,搭起一個法台,一位老僧身披大紅袈裟,寶相莊嚴地坐在法台上,台前鼎式的四足大香爐,高插著手臂粗的無數檀香,把個法台香煙繚繞、若隱若現的如同天宮一般。

    天宮寺方丈元書大師高坐法台,正在誦唱梵文,只聽他嘰哩咕嚕的也不知說的是些什麼。說了好半晌,才停下聲音,端起碗來喝了口水,一旁一個小沙彌大聲道:“都靜一靜,靜一靜,聽方丈大師講解。”

    元書方丈放下碗,清咳一聲道:“世尊有言:吾涅槃已。汝於彼佛暫得一聞大涅槃經。以是因緣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復聞深義。舍是天形即以女身當王國土。爾時諸臣即奉汝以繼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閻浮提中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拒違者……”

    “世尊這番話是說。佛祖涅槃之後,這位親傳弟子當降臨人間,以女子之身替佛祖統治人間。群臣百僚、天下萬民、四方蠻夷,都應該臣服於她的足下。我們都知道,佛祖涅槃之後,統治佛國者是哪一尊佛呀?”

    台下聽經的信徒們七嘴八舌,稀稀落落地便有人應道:“是未來佛!”

    “是彌勒佛祖!”

    “彌勒佛祖就是未來佛!”

    元書方丈微微一笑,道:“不錯,是彌勒佛祖。而這位女身下凡,統治人間的女帝,就是彌勒佛祖在人世間的化身。說到這裡,一些有慧根的施主想必已經想到了。不錯!當今天后,就是彌勒佛祖在人世間的化身,是奉世尊之命統治人間的,若天后為帝,則世間太平。可除一切苦厄……”

    狄仁傑站在人群中,暗暗搖著頭,輕輕地吁嘆了一聲。

    對於武則天稱帝的念頭,狄仁傑自然也早看了出來。對於武則天,狄仁傑心中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狄仁傑忠於大唐,但他的這種忠。不是忠於李唐一家一姓,而是忠於整個大唐國度,所以他對武則天稱帝並不排斥。

    在狄仁傑看來,誰當皇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國家依舊平穩、強大,這個國家的萬千黎民百姓能夠太太平平地過日子,而目前來說,確實沒有人比武后更具備統治這個龐大帝國的能力。

    然而,他又清楚地認識到,幾千年來都是男子當國,武后稱帝將比男人改朝換代阻力更大,所以她若以太后身份統攝大權實是最好的選擇,一旦她想稱帝,就不可避免的要實施殺戮,從而必然對這個國家造成莫大的損失。

    從他個人來說,他忠於這個國家,也折服於武后的魄力,因此忠於武后這個人,他擁戴由武后來統治這個國家,但國家已在武后的統治之下,他對武后非要爭得皇帝這種尊號和採取的一系列手段並不認同。

    同時,他更清楚,武后年事已高,一旦武后過世,這個帝國終究還是該回到李唐宗室的手中,如果由武氏繼承這個帝國,必將為這個帝國釀成更大的動盪,原因是武氏子孫中沒有一個堪為一國之主的人傑。

    另一方面,李唐已歷經三代帝王,對大唐的統治根深蒂固,這種影響絶不是武后這個李家的媳婦稱帝區區數年就可以抹殺的,哪怕她殺戮的再狠也不可能,除非給她三五十年的時間來統治這個帝國,用至少十年的時間培養一位繼承人,可她還能活那麼久麼?

    狄仁傑輕輕吁了口氣,忽然想起前幾日太平公主設宴相邀的事來,心中不由一動:“李唐宗室不興,想要振作宗室的,都被天后殺光了,但是……太平公主作為天后最寵愛的女兒,卻沒有被天后看作一個威脅,這就是‘燈下黑’了。”

    “太子與廬陵王怯懦平庸,皆非大才,數遍李唐宗室,如今只有這位太平公主頗具才幹。太平邀老夫赴宴,諸相作陪,看來她是有心涉足朝政了,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武后謀取帝位,不得不倚仗武氏一族,太平爭權,所恃者也只能是李唐宗室,如此一來,她就得盡最大可能保護李唐宗室,那麼……李室復興便有了一線希望……”

    狄仁傑想到這裡,暗暗地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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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這時候,元書方丈已經依照《大雲經疏》把武后當稱帝的意思講解明白了,側廂一座香案之後,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道:“天后稱帝,是大勢所趨,上順天心,下合民意!各位信眾若是贊同天后稱帝的,請來此處簽名,簽完名字,就可以領一升米回去啦!”

    這人說完,身後就有兩個赤膊大漢抬來一隻大米鬥,往香案旁邊一放,雙手叉腰看著階下眾百姓,又有幾個大漢肩扛了一袋袋大米,到了米鬥前嘩嘩地倒進去,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冒了尖兒。

    眾百姓一見,紛紛搶上前去,有人急得高聲叫喊道:“我不認識字啊怎麼辦?我也要簽名,我也要贊同天后稱帝啊!”

    那人喜形於色,一手抓著空白的名簿冊子,一手抓起硯台,大叫道:“不會簽字按手印兒就行啦,快來快來,按完手印你就能領米啦!”

    狄仁傑的眉頭又是一皺,訝然道:“侍御史傅遊藝?”

    楊帆就在狄仁傑身邊,一聽他點明此人身份,不禁也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人。

    如果他當初選擇以“勸進”謀求上位,那麼此時站在那兒蠱惑百姓的人就該是他了吧?

    這傅遊藝年紀不大,才三十出頭,穿一件圓領大袖袍,頭戴軟腳襆頭,做文人士子打扮,五官端正,倒是生了一副好面相,他大聲疾呼著,激動得臉龐漲紅。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老百姓畢竟還是少的。管他誰當皇帝呢,按個手印就有一升米拿,這種事傻子才不幹。百姓們都踴躍上前,有些事先沒有聽到消息,今日確是到廟裡進香的信眾也慶幸自己碰上了這等好事,紛紛衝上去按個手印,然後用衣襟兜了一升米。歡天喜地的離開。

    狄仁傑鄙夷地瞟了傅遊藝一眼,對楊帆道:“咱們走吧!”

    一行人離開法台,從大雄寶殿側面繞到了第二進大殿前。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狄仁傑一路行去,一路觀望著四下的環境,楊帆陪在他的身邊。坦然自若。

    他也聽說過狄仁傑執掌大理寺時,一年處理數千樁懸而未決積壓多年的疑案,無一人上訴鳴冤的事情,知道狄仁傑乃是個刑獄高手,但是只要他不是能通陰陽的神靈,能抓來苗神客的魂魄問個清楚,楊帆自信不會查到自己身上。

    即便是狄仁傑疑心了自己,而且有本事排除來自薛懷義的阻礙,查清自己在洛陽一直以來的經歷,確信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他也沒有一絲憑據,除非他再繼續查下去,派人到交趾去查清自己的來歷,證實那裡並沒有楊帆這麼一個人。

    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狄仁傑是朝廷三品大員。在天后即將登基的關鍵時刻,他會把精力放在查索這件刑事案子上面麼?別的不說,光是營救那個黑齒常之,就得牽涉狄仁傑絶大部分精力,這老頭兒哪有那個閒心。

    狄仁傑一路向後行去,走到藏經閣附近時。四下看了一番,指著左側那高高的廟牆道:“這天宮寺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如此高牆,想要翻越過去而不被人發覺,那麼這裡就是他最可能的路徑了。”

    楊帆環顧左右,點頭附和道:“不錯,如果真是有人逼迫苗神客自盡,而且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他指了指藏經閣與廟牆之間的那道縫隙,道:“此處雖遊人漸少,卻也不至於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我是兇手,我會裝作解手,選擇從那縫隙間爬上去。”

    狄仁傑點點頭,捋著鬍鬚沉思了片刻,乜了楊帆一眼道:“你說如果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那就是說還有夜晚現身的可能了?”

    楊帆道:“雖然洛京實行宵禁,夜晚不得上街,可這條禁令是難不住那些能飛簷走壁的神偷飛賊的,身手好的人,自然可以夜間登門。”

    狄仁傑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徐徐說道:“如果那人是趁夜潛入苗家,那就更加的無跡可尋了。不過……”

    他扭過頭,望著那近三丈高的廟牆微微一笑,篤定地道:“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他一定是白日潛入的!”

    楊帆心中一驚,忙故作疑惑地道:“伯父何以有此判斷?”

    狄仁傑雙眼微微一眯,捋著鬍鬚道:“因為,苗神客是午後自縊,如果是有人半夜潛入,時間當在頭一天晚上,苗神客若是因此動了自盡的念頭,早上起來家人不可能毫無異狀,他也不會不給家人留下隻字片語的遺囑。”

    狄仁傑沉思道:“老夫曾詢問過他那弟子杜閒,當日苗神客全無異常,像往常一樣教他習練書法,還曾想要品一品茶飲,這就更不像一個想要赴死的人了。因此,那人應該是午後潛入,就在杜閒離開去給苗神客烹茶的時候,見到了苗神客。”

    楊帆淡定地踱過去,伸手拍了拍那結實的高牆,仰頭看看三丈多高的牆頭,頷首道:“狄公所言大有道理!”

    狄仁傑道:“苗神客死後消息報到宮裡,天后曾派忤作仔細驗過他的屍體,他的身上連一片擦痕或淤青都沒有,全無扭斗的痕跡過程,亦不曾中過什麼藥物,致使他死亡或昏迷,所以這‘自縊’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走上絞索的。來人只憑一番話,就能讓他主動赴死……”

    狄仁傑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雙手往身後一背,在高牆下慢慢地踱起步來。

    經過在苗家的一番查訪,狄仁傑也相信苗神客絶對不是主動自縊,照理說,是天后下了秘詔,迫他自盡,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天后已然坦承。人絶不是她殺的!武后沒有任何理由掩飾這一點。

    那麼,這件案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現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只能從現場情形判斷,兇手對苗家宅第比較瞭解,身手敏捷。經驗老到的忤作已經檢查過苗神客的屍體,從縊痕上看。並不是被勒死後偽造了自縊現場,他確實是活活吊死的。

    能讓苗神客心甘情願地自己赴死,兇手要麼是知道苗神客目前的情形。詐奉天后詔令迫其自盡,要麼就是有足夠的理由讓苗神客相信,他既然來了。那麼苗神客不想自盡也必死無疑。

    可這一來,範圍就無窮大了。

    揣摩聖意,迎合殺人的,這個可能有;與苗神客有私仇的,這個可能也有。

    如果是私仇,那就更不好查了,苗神客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武后的心腹,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經由他去策劃、執行。不知道這些秘密,就無法鎖定嫌疑人。想知道這些秘密,就得去問武后本人。

    他,能去詢問武后這麼多年來秘密處治了多少人麼?武后可能對他講述這些事情麼?恐怕,武后殺過多少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苗神客死了。最在意他因何而死的,大概就是當今天后,可要查清此案,最大的障礙也是來自天后……

    狄仁傑暗暗苦笑,對楊帆道:“賢侄,你留兩個人在此。等天宮寺方丈講經完畢,向他詢問一下最近可有什麼異常的人物出入天宮寺,尤其是在苗神客自縊當日,是否有人看到過什麼不太尋常的人物出現在藏經閣附近,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問問為妥。”

    楊帆連忙答應一聲,轉身對張溪桐道:“張兄,你……”

    張溪桐沒等他說完,便道:“我明白,我明白。張奇,田彥,你們兩個留下,等天宮寺方丈講完經文,你們好生盤問一番!”

    兩個精壯的軍士答應一聲,退到一邊。

    狄仁傑又往四下看了一眼,舉步向外走去。

    楊帆陪著狄仁傑向外走,出了吵鬧不休的天宮寺後,瞟了眼他的背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道:“伯父,這樁案子怎麼辦?”

    狄仁傑負起手來,眺望著宮城,眯起眼道:“賢侄,你怎麼看?”

    楊帆道:“此案疑竇重重,必有蹊蹺。”

    狄仁傑道:“是啊,可是,此案千頭萬緒,千頭萬緒就是沒有頭緒啊。想要剝絲抽繭,就得溯本求源,而這源……,難!難!難啊”

    狄仁傑大搖其頭,一行人默默地過了天津橋,回到宮城前面,狄仁傑才道:“黑齒常之被押解回京,此刻不是在洛陽府就是在刑部,賢侄派個腳快的兄弟去洛陽府打探一下,咱們直接去刑部,看看他如今到底安置在哪裡,老夫想見見他。”

    楊帆剛一轉身,張溪桐就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我明白,越子傾,你往洛陽府跑一趟,我們陪狄侍郎去刑部,若是黑齒常之關押在洛陽府,早早回來稟報!”

    越子傾答應一聲便向洛陽府方向趕去,其餘人等則隨著狄仁傑走向刑部。

    楊帆低聲道:“伯父,刑部尚書如今是周興,此人……,您插手他的案子,這合適麼?”

    狄仁傑道:“老夫何嘗不知該先請示過天后更為妥當,只是,若不知道黑齒常之究系什麼罪名被抓、有些什麼罪證,老夫縱然請見天后,天后也是根本不會允許老夫插手的。先去見見黑齒常之,固然不甚妥當,不過,諒來天后也不致於因此就對老夫起了猜忌。”

    楊帆猶豫道:“伯父,小侄是說,周尚書那裡……”

    “喔……”

    狄仁傑拋須一笑,道:“你說周興啊,周興性情和善,很好說話的。更何況,老夫當年執掌大理寺的時候,他還在老夫手下做過文案小吏,這點面子,他一定會給的。”

    名列大唐四大酷吏,兇殘之名可令小兒止啼的周興居然性情和善,很好說話?楊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狄仁傑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笑道:“你沒跟周興打過交道吧?你若不相信老夫的話,一會兒不妨親眼看看。嘿嘿,只要你還沒有犯到他手裡,他對你就一定會客客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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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笑面虎

    刑部衙門同其他衙門一樣,門口只有四個衙差站崗,可是一到這兒,你自然而然地便能感覺到一種與其它衙門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是一種肅殺的氛圍,聽起來很玄妙,但是這種氣氛確實存在。

    然而這種氣氛可以讓小民望而膽怯,卻不可能對狄仁傑這樣的人產生什麼影響,他到了刑部衙門,不等他說,楊帆便走上去,對守門的衙差說明了狄仁傑的身份,一個衙差立即報了進去。

    不一會兒功夫,就聽衙門裡一聲長笑,一個親切至極的聲音道:“哈哈哈,一早就聽喜鵲叫,原來是狄公大駕光臨!”

    狄仁傑向楊帆擠擠眼睛,輕輕一抖衣衫,舉步迎了上去。

    隨著聲音,斯文倜儻的周興滿面春風地邁出了門檻,狄仁傑剛剛走上台階,作勢欲揖,周興就一把將他扶住,笑容滿面地道:“哎呀呀,狄公,這是幹什麼,你可行不得禮呀,這不是要折殺周興麼。”

    狄仁傑笑吟吟地道:“狄某是侍郎,足下是尚書,咱們二人差著一品呢,你我見面,下官理應施禮。”

    周興謙遜地道:“噯,狄公這是說哪裡話來,周興是晚輩,當初在狄公身邊做事,沒少受到狄公的提點和教誨,在狄公面前,周興永遠是個晚輩,豈敢託大呀。狄公,快快請進,不知狄公今日登門,可有什麼吩咐麼?”

    周興一面說,一面很自然地扶住了狄仁傑的手臂。攙著他往衙門裡走,上下台階、邁跨門檻都格外的小心,那種體貼入微的樣子,根本就是一位極為禮敬尊重長輩的人,他的神情和舉動絶對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若非他凶名在外,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就是周興。

    狄仁傑任由周興扶著,一邊往衙門裡走。一邊道:“周尚書,狄某今天來,還真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煩你……”

    周興連忙道:“狄公真是太客氣了。您有什麼事情,隨便打發個人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怎麼還能勞動您老呢。不知狄公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下來,但凡周興能辦得到的,斷無不允之理。”

    狄仁傑道:“呵呵,此事於你周尚書而言,實是舉手之勞。不知燕國公現在是關押在刑部大牢還是洛陽府,不管在哪兒,都是歸你周尚書管著,狄某……想見一見他,周尚書可肯幫這個忙啊?”

    周興聽了不由“啊”了一聲。頓住腳步道:“狄公要見黑齒常之?”

    “正是!”

    狄仁傑也站住腳步,依舊滿臉笑容,目光卻十分鋭利,盯著他問道:“如何?”

    周興微微錯愕的表情迅速一收,黯然嘆息一聲道:“雖然私見重犯於法不合。可是既然狄公開口,周興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只不過……”

    狄仁傑神色一緊,追問道:“只不過怎樣?”

    周興又嘆了口氣,說道:“只不過,這黑齒常之。怕是狄公您見到了也沒什麼用了。”

    狄仁傑心中登時一緊,沉聲道:“尚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興忱惜地道:“有人告發黑齒常之有反跡,天后下詔把他抓回洛京受審,周某本來還想著,黑齒常之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或者是有人誣告也說不定?原還打算好好審審此案,若他真是冤枉,或能為他洗脫冤屈,誰知道他剛剛被押進刑部大牢,竟然就自縊了,這人還真是想不開……”

    聽到這句話,楊帆也不禁震動了一下,黑齒常之這樣一位統率數萬大軍的邊關大將,堂堂的一位國公,一路押解進京都不曾尋死,剛剛進了刑部大牢,他……竟然自盡了?這等重犯,在刑部天牢諸多獄卒的嚴密看管之下,竟然自盡了?

    周興搖著頭,口中嗟嘆連連,狄仁傑站住腳步,仰起頭來,望著薄暮的天空,發出一聲長嘆……

    ※※※※※※※※※※※※※※※※※※※※※※※※※※

    “謝謝差大哥!”

    朵朵向洛陽府的一位差人感激地道了聲謝,又問:“請教,那這刑部衙門是在哪兒呢?”

    瞧她俊眉大眼,生得俏麗可愛,那差官的脾氣也特別地溫和起來,又向她熱心指點一番,朵朵這才告辭離去。

    朵朵的夫人是突厥人,有個番名叫阿依古麗,因為東西突厥的內戰,她失去了家人和族人,歷盡艱辛轉殿逃到白水河,還曾被人姦污流產過孩子,後來她被黑齒常之收為侍妾,漸漸得寵之後被扶為側室,黑齒常之還給她起了個漢人暱稱,春妞兒。

    朵朵是一位戰死沙場的老軍的女兒,也有突厥血統,只是邊地百姓血緣混雜,已經不那麼明顯。黑齒常之憐她孤苦,從小就收養了她,雖是侍女,卻視同義女,春妞兒嫁過來以後,朵朵就一直侍候她,兩個人情同姐妹。

    黑齒常之被抓時,朵朵正陪著春妞兒去巫師那裡給腹中的孩子祈福,僥倖逃過了一劫。而黑齒常之和其他家眷則全部被抓,黑齒常之以反叛罪名被抓走後,河源軍經略副使婁師德對春夫人暗授機宜,叫她攜了一應證據到洛陽找狄仁傑申冤。

    婁師德也是一個大唐名將,曾與吐蕃大戰,八戰八捷,戰功卓著。黑齒常之任河源軍經略大使,他是副使,主營屯田事。河源軍開闢屯田五千頃,做到了糧食上的自給自足,從而使邊軍不受朝廷政局的動盪,依舊可以保持強大的戰力震懾群獠,婁師德可謂居功甚偉。

    婁師德對黑齒常之非常瞭解,知道這位袍澤對大唐忠心耿耿,絶無反意,所以才冒險提點春夫人。

    狄仁傑一生識才無數,不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雖然他與婁師德同為大唐忠臣、干臣,但是大概是由於個人性情脾氣的緣故,狄仁傑一直不喜歡婁師德,而兩人雖是同年同歲,性情寬厚的婁師德卻如一位寬容的長兄,從不以為忤,反而特別欣賞狄仁傑的才幹。

    狄仁傑因為戰利品分配的問題得罪了宰相張光輔被貶到江南的時候,婁師德曾多次上書武后,替狄仁傑鳴冤。這一次黑齒常之出事,婁師德認為若想救他,唯有求助於足智多謀的狄仁傑,因此暗授機宜,叫春夫人赴京尋找狄仁傑。

    春妞兒大腹便便,由自己的好姐妹朵朵陪著,長途跋涉,暗中追隨丈夫一路到了京城,此時她已臨盆在即。朵朵陪她找到一處租住的宅院,喂她喝些熱粥,見她陣痛漸漸消失,這才鬆了口氣。

    春妞兒牽掛丈夫,自己身子剛剛見好,就催著朵朵去打聽丈夫下落,再尋找狄仁傑的府邸以便鳴冤。朵朵一路打聽著找到了洛陽府尹的衙門,得知將軍被押到了刑部,便住刑部趕去。

    朵朵來到刑部的時候,周興剛剛把狄仁傑送出門去,望著狄仁傑遠去的背影,周興“嘿嘿地”冷笑一聲,拂袖回衙。這時朵朵正好走過來,向守門的衙差探問黑齒常之的消息。

    周興剛剛回到籤押房,還沒等他坐下,一個親信的小吏便快步走進來,神色詭秘地道:“尚書,卑職方才在衙門口,看到一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

    這人是周興的一個親信,名叫袁朝年,官兒並不大,只是刑部衙門的一個掌固,因此一得著機會他就對周興極盡巴結。常在上官面前露露臉兒,一旦有什麼陞遷的機會,上官也就容易想到自己。

    周興一聽是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頓時便起了疑竇,黑齒常之剛剛押解進京,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就算有些故舊想要探望,或者打聽他的消息,也該是男人才對,怎麼會是一個女人?

    此女與黑齒常之只怕非親即故,很有可能是尾隨黑齒常之一路赴京的。如果她只是黑齒常之的親眷或者就是他的女人,掛念他的安危從而隨他赴京,那也沒有什麼,就怕是……,

    周興警覺起來,馬上問道:“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袁朝年道:“年紀不大,生得很是俏麗,只是看她一身胡服,風塵僕僕,膚色也顯黑些,口音更加的不像洛陽本地人。”

    周興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就像看見了老鼠的貓似的,逼問道:“她現在哪裡?”

    袁朝年獻寶似地道:“卑職看到她在衙門口兒向差人打探黑齒常之下落。”

    周興怒不可遏,劈面一記響亮的耳光,叱罵道:“混帳東西,天下第一等的蠢才!老子問你她現在哪裡?”

    袁朝年不明白周興為何大光其火,捂著臉,吱吱唔唔地道:“大概……大概還在衙門口兒。”

    周興飛起一腳,袁朝年不敢躲,被他踹了一個趔趄,周興大怒道:“滾出去!把那女人給我抓進府來!”

    袁朝年嚇壞了,實在不明白自己拍馬屁怎麼就拍到了馬腿上,趕緊往外跑去,等他到了衙門口,已然不見了那少女去向,袁朝年急忙向守門的衙差詢問。

    這袁朝年平素拍馬奉迎,媚上欺下,人緣差得很,那衙差雖不敢瞞他,也懶得仔細說明,順手向前一指,袁朝年就像見著主人扔出一塊骨頭的狗,撒著歡兒地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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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47:56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奸細

    朵朵從刑部衙門的人口中得知阿郎已然自盡,不禁大驚失色,她絶不相信阿郎會自盡。統攝十萬大軍,威震吐蕃、突厥,那麼威風的一位大將軍,一路受盡磨難都不肯死,剛剛入獄居然“畏罪自盡”了?

    朵朵噙著眼淚往回趕,想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夫人,所以腳下走得極快,那袁朝年追到鬧市大街,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還往哪兒去找一個穿胡服的女子。這大唐盛行穿胡服外出,滿大街都是胡服女子呀。

    袁朝年無可奈何,怏怏地回到刑部衙門,逡巡著不敢去見周興,唯恐再受他的責罵,他轉悠了半天,瞧那侍衛還站在衙門口兒,心中一動,又向他問道:“那女人向你們都打聽了些什麼?”

    等他聽清朵朵姑娘所問的內容,頓時心中大喜,只覺又有了可以向周興表功的材料,這才敢去求見周興。袁朝年見了周興,怯怯地說那女人已然消失了蹤影,未等周興發火,馬上又諂媚地說他打聽到那女子還向衙差仔細詢問過狄仁傑的府邸。

    周興不聽則已,一聽更是火冒三丈,劈面又是一記大耳光,力道之大,連袁朝年的牙齒都打落了幾顆。

    周興懶得再理這個蠢物,一腳把他踹開,便急急思量起來:“她為什麼要找狄仁傑?僅僅是想請託救人麼?栽髒黑齒常之謀反一事可是漏洞百出,如果她手中掌握著什麼證據……。不成,一定得找到她,此事關乎十萬邊軍的歸屬,這支力量要掌握在武相手中,將來爭儲才大有底氣。”

    “你去……”

    “小人在!”

    周興還沒說完,袁朝年就趕緊湊上來,含著一口鮮血。硬擠出一副諂媚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兒滲人。

    周興想了想,擺手道:“滾出去!”

    袁朝年笑容僵在臉上。屁也不敢放一個,趕緊夾著腚溝溜溜兒地走了出去。

    周興輕輕搖了搖頭,暗道:“不成。黑齒常之剛死,難保不會有人正盯著刑部,況我刑部乃審案所在,公人有限,無法查緝此女,這事還是得報與武相知道,由他安排人手去查才行!”

    ※※※※※※※※※※※※※※※※※※※※※※

    宮城前面,狄仁傑止住腳步,對楊帆道: “等哪天光遠回家的時候,賢侄不妨也來老夫府上聚聚。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晚輩從命!”

    楊帆長長一揖,狄仁傑捋了捋大鬍子,又道:“苗神客的事,等你那兩個同伴探問清楚,再結合洛陽府給老夫送來的案牘。逐一分析之後再繼續查探吧,此案撲朔迷離,不是一時半晌就能查清楚的。”

    楊帆又應了一聲,狄仁傑向刑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黯然嘆息一聲。

    夕照,把他的身影拖曳的好長好長……

    狄家的車伕趕著牛車從遠處軲轆轆地過來。狄仁傑舉步登上車子,心事重重地向楊帆擺了擺手,車子便吱吱嘎嘎地駛離了宮城。

    相對於苗神客之死,狄仁傑更關心的是黑齒常之死後的隴右局勢。苗神客之死不過是一家一姓之事,而清源道經略大使這個職位在黑齒常之死後由誰來擔任,則關係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吐蕃曾多次聯繫東突厥入侵河西,而河西乃關中屏障,關中乃大唐根基之所在,驟然失去一位英明的主帥,已然大折三軍鋭氣,如果再換上一個平庸之輩,恐怕西域形勢將不可收拾。

    因之,這個重要職位絶不能落到庸人之手,淪落為內爭的工具。可他回京後,暫時在家休養,即便依舊在朝,以他地官侍郎的身份也不宜插手兵部之事,這該如何是好?

    牛車一路緩緩行去,經過尚善坊時,狄仁傑透過車窗,眺望著遠處太平公主府巍峨高大的建築,心中驟然一動:“太平既然有意涉足朝政,就從抓隴右軍權這一步開始吧,隴右兵權一定要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絶不可因為帝位之爭,導致西域門戶大開!沈沐那兒,也得讓他為老夫出把力了,這些世家在朝在野,潛勢力都雄厚無比,不能讓那只小狐狸置身事外!”

    牛車從北到南,橫貫洛陽城,狄仁傑坐在車中,一路走去,已然對黑齒常之死後,隴右軍事的安排作出了一番詳細的推演和安排,而隴右軍事的安排,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朝中政局的角逐,對朝中錯綜複雜的幾大勢力,他也有了一番計較。

    楊帆自然不會想到狄國公走了這麼一路,已經想得那麼深遠,不過他也知道狄仁傑對黑齒常之死,遠比苗神客之死更加看更,看他的樣子,似不想對此善罷甘休,楊帆不禁暗自慶幸。

    狄老頭兒著實不簡單,今天只是到苗神走了走、看了看,便把他潛入苗神,迫令苗神客自盡的全部經過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此人實在太過可怕。若讓他全力以赴地查下去,還真說不好他會不會把線索查到自己頭上。

    幸好有黑齒常之這件案子吸引了狄仁傑的注意,這老頭兒對黑齒常之可比對苗神客有興趣多了。

    楊帆一路盤算著,與張溪桐等人回到宮中,向旅帥許良稟報一聲,便回夾城休息。

    到了傍晚的時候,楊帆用過晚膳,正與張溪桐等人在營房外閒聊,忽見遠處走來幾人,俱都是一身短打,體態婀娜,走起路來如楊柳隨風,十分的動人。定睛一看,卻是謝小蠻、高瑩、蘭益清等幾名內衛。

    楊帆起身迎上前去,蘭益清老遠一見他來,圓圓的蘋果臉上便露出笑容,雀躍道:“楊大哥!”

    楊帆笑著向她打個手勢,對謝小蠻道:“謝都尉,這麼晚了,你們這是去哪兒?”

    謝小蠻道:“有一件要案,武攸宜大將軍命我等出宮協助查辦。”

    楊帆一聽,倒不便多問了,便道:“原來如此,自己多加小心。”

    “嗯!”

    謝小蠻睨了他一眼,感受到他關懷的真切,不禁甜甜一笑。

    高瑩見楊帆目中無人一般,只管看著謝小蠻一人說話,心裡登時有些酸溜溜的,離開楊帆身邊,走不多遠,高瑩便咳嗽一聲,對謝小蠻道:“小蠻啊……”

    “嗯?”

    “你也知道,楊帆現在……跟那人是相好兒的。”

    “是啊,怎麼啦?”

    “要是你想橫刀奪愛,說不定會害了自己,有些人,不能碰的。”

    謝小蠻又氣又羞,道:“你還真是……,哪有此事啊!我跟他是哥們兒好不好?”

    高瑩幽幽地道:“男人和女人也能做哥們兒麼?你要是跟他是哥們兒,那我跟你就是夫妻了……”

    謝小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扮起男人腔調道:“娘子勿須多言,為夫自有主張!”

    高瑩:“……”

    楊帆目送謝小蠻一班英姿颯爽的娘子軍遠去,正要返身走回去,黃旭昶忽然遠遠走來,大聲道:“通知今日不當值的百騎兄弟,所有人都有,立即到玄武門城樓,大將軍有要事差遣!”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楊帆和張溪桐等人就整齊地出現在玄武門城樓上。

    武攸宜神色凝重地對他們道:“現在有一樁大案子,有幾個突厥探子潛入洛京,竊取到了我朝在河西的兵力部署、武器配備的詳細情報,正準備逃回突厥去。如果這些情報被突厥人得到,我隴右大軍將遭受重大損失。”

    眾百騎將士聽了都是一驚,武攸宜又道:“此案干係重大,本將軍已經派了內衛前去追查這些探子,鑒於人手不足,把你們也調去。你們記著,一旦查到那突厥探子,就地斬殺,但是務必要把她們攜帶的重要情報拿回來!”

    許良補充道:“你們出宮之後,自然有人接應,那是兩個年輕的突厥女人,身上暗藏著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情報,鑒於大唐正與突厥議和,這種私下裡的交鋒不宜公開,所以你們一俟抓到那兩個探子立即處死,搶回包袱即算完成任務,立下大功。”

    武攸宜的目光從百騎一眾侍衛面上掃過,最後落在楊帆臉上,沉聲道:“宮裡先前已派出內衛追查這兩個女探子的下落,本已找到了她們的住處,卻不知為何洩露了消息,遲了一步,被她們走脫。”

    “現如今內衛正在到處搜索,因為人手不足,才把你們集合起來。人是在道光坊走脫的,天色已經將晚,用不了多久就要實行宵禁,所以這兩個女人不可能走得太遠,因此你們的搜索地點就在道光坊附近,誰能找到她們,把她們殺掉,搶回那個包裹,本將軍就提拔他為旅帥!”

    眾侍衛聽了這個獎賞頓時精神大振,城門樓中瞬時殺氣盈宵。

    武攸宜滿意地點點頭,揮手道:“軍令如山,立即執行!”

    一陣“嚓嚓嚓”的腳步聲帶著一陣殺氣,迅速地離開了玄武門城樓,五十多個百騎士兵從那幽長雄厚的城門洞裡走出去,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他們是最後一批離開皇宮的人。宮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掐斷了最後一抹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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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生亦何難

    抓到突厥探子,立即晉陞為旅帥,這個獎賞讓每一個侍衛都熱切起來。

    他們趕到道光坊附近後,立即分頭行動,認真搜索起來。大概是因為武攸宜許下的綵頭實在是太大了些,而旅帥的職位只有一個,如果兩人同時抓到刺客,這份功勞該算誰的呢?哪怕是攤薄了一人撈一個隊正噹噹也不划算吶。

    於是,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侍衛們悄悄地與同伴拉開了距離,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搜索開來,每個人都相信運氣會屬於他。

    “站住!什麼人?”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兩個巡街的公人提著燈籠老遠走過來,忽然瞧見楊帆手提一口鋼刀,不禁緊張地去摸腰刀,等他們看清楊帆一身禁軍侍衛的裝束,不禁又怔了怔。楊帆向他們揚了揚腰牌,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辯認清楚楊帆的腰牌之後,忙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奇怪!今天出了什麼事情,一路上碰到三個禁軍侍衛了。”

    “碰到禁軍有啥希罕的,方才劉四兒他們兩個還碰到了內衛的人呢,怕是又出大事了,巡邏時提著點小心。”

    兩個巡街的公人悄悄耳語著離去,楊帆鎖著眉在長街上站定,掃視著夜色下靜悄悄的長街,暗暗思索著那兩個突厥探子可能的去向。

    軍力部署、武器配備,這等重要的情報一旦被敵人掌握,其後果當真不堪設想。而且這些東西如果被敵人掌握了,也不可能輕易變更。

    部署的軍隊能全部調動改變麼?哪裡駐紮多少人馬,是與它的戰略意圖密切相關的,與地形地理也是密切相關的,不是想變就能變的。

    軍隊的武器配備,與他們平時的訓練也是密切相關的,能想換就換麼,換了之後還能發揮多大戰力?

    多年營建出來的堡壘是根據它需要駐紮的兵力、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軍事上的地理位置而設置的,一旦軍隊和武器配備改變。它們就將失去大部分作用,而重新修建新的堡壘,且不提財力物力的巨大消耗,即便想建,也非一時一日之功。

    突厥和吐蕃在邊陲的兵力與戰鬥力並不比大唐弱,因為大唐政局的動盪,目前來說甚至還高於大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這份情報真的落在突厥人手中。讓他們對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瞭如指掌,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楊帆也是竭盡所能。想要找出這兩個突厥探子。尤其是一旦抓到兩個探子,立升旅帥,這個誘惑對楊帆來說同樣意義重大。

    他站在街頭。苦苦地思索著:“這兩個探子,究竟能逃到哪兒去呢?”

    ※※※※※※※※※※※※※※※※※※※※※※※※※

    倉城的一座糧窖裡,朵朵提著燈籠在春妞兒面前團團亂轉,惶急得滿面汗水,帶著哭音兒道:“夫人,你怎麼樣了?這可怎麼辦吶!”

    春妞兒躺在地上,額頭臉頰上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她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痛苦地道:“我不行了。怕是要生了。”

    這倉城位於皇城東北角,是洛陽的大型糧倉,倉城內分為糧窖區和管理區兩部分。她們此刻就在糧窖區的一座地下糧窖裡。這裡糧窖縱橫,排列有序,每一座糧窖都呈倒梯形,口大底小,牆壁光滑。經烘烤後質地堅硬,底部鋪著木板,距地面有一定距離以防潮。

    她們所在的這座糧倉是空的,因為西域戰事頻繁,再加上有幾處地方發生旱澇災害需要賑濟。調撥了大批糧食運去,所以有幾座糧倉已空。如今正是春末,新糧未收,這幾座空倉就閒置了,連看守的人都沒有。

    她們能逃脫內衛的追查實屬偶然,內衛分頭查探她們下落的時候,朵朵與聽到丈夫死訊悲痛欲絶的春妞兒抱頭痛哭,好不容易收了哭聲,安撫住春妞兒的情緒,朵朵擦乾眼淚到外面來買些吃食。

    這時內衛的蘭益清正好向一位街坊出示腰牌,探問與朵朵一般特徵的女子消息,朵朵在隔壁小食攤裡面聽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這個女人身穿官服,腰佩利刃,就覺得情形有些不對。

    虧得她沒追上去繼續察探,否則必被蘭益清察覺,而蘭益清問話的時候,也實未想到她要找的人居然就在身後另一家店舖裡面,陰差陽錯的,讓朵朵逃過一劫。

    朵朵趕回去與春妞兒一說,春妞兒馬上感到了危險。她本就是一個突厥大族家的女兒,又跟了黑齒常之幾年,見識閲歷遠非朵朵可比,她馬上要朵朵收拾行裝,攙著她逃離了住所,等蘭益清打聽到她們住處,趕來查看時,兩人已然逃走。

    主僕二人倉皇走避,因為時逢傍晚,各處坊門紛紛開始關閉,二人見了人就覺得危險,慌不擇路地走避到了倉城邊上,這裡本就偏僻,又因宵禁時間快到了,街上沒有行人,這時再想逃到哪個坊裡就太扎眼了,可是若留在大街上,必然會被巡夜的人發現。

    二人沿著倉城一路逃去,發現一處危牆,外面斜斜砌了一道三角形的豎牆抵著,萬般無奈之下,這位即將臨盆的婦人竟然順著那牆爬上去,躲到了倉城裏邊。這一來二人暫時安全了,可本就快要生產的春妞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動了胎氣,竟然早產,此時她的胯下已經淌出許多羊水。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毫無接生經驗的朵朵急得團團亂轉。

    她從倉庫上面的守倉老軍的房間裡找到了燈籠,還找著一套破舊的軍衣,想著倉中有些陰冷,拿來給夫人禦寒,可她一個閨女家,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眼看著夫人痛苦不堪,她只能在旁邊團團亂轉,束手無策。

    不料到了下面發現夫人快要生產了,這可急壞了她。

    春妞兒到底是草原部落里長大的姑娘,不但給牛馬接過生,長大後還因為好奇,給部落裡的穩婆充當過幾次助手,她自己也曾有過孩子。雖然小產了,這方面的經驗卻遠比朵朵更多,她知道自己長途跋涉之下,又經情緒大起大落,方才翻牆又復震動了身子,此時已然臨盆,不過卻不如朵朵著慌。

    “朵朵,你……去弄些水。要燒些熱水。孩子生下來要用的,快去,不用管我。你在這兒也幫不上我什麼忙,快去,自己小心一些。”

    “哦!”

    朵朵擦擦眼淚。失措地看看春妞兒,握緊腰間短刀,急急衝了出去。

    春妞兒倚在牆壁上,看了看自己胯間,羊水已經潤滑了地面,腹中痛疼難忍,但是孩子還沒有要出生的跡象,只怕是要難產。她咬著牙,撕下一塊衣襟咬在嘴裡。以族中穩婆曾經告訴其他產婦的方法短而急促地呼吸著,忍住巨痛,腰腹用力,想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的族上本是粟特族人,從隋朝時候起,全族融入突厥,納入西突厥的統治。東西突厥內戰期間。他們的部落遭受了很大的創傷,戰亂中她也與族人失散,一路流落到了唐人統治的白水澗城。

    是黑齒常之收留了她,給了她新生,並對她寵愛有加。他讓她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他給了她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雖然黑齒常之已是近六旬的老人,比她歲數要大得多。但他是草原上的雄鷹,是真正的大英雄,馳騁沙場,威震西域。

    草原兒女最崇拜的就是英雄,她愛自己的丈夫,更無比地崇敬他,視他為天。如果可能,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只要能護得他的周全。而今,她的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已經含恨死去,她現在只想為丈夫洗清冤屈並報仇,她還要為丈夫生下屬於他們兩人的骨血,她絶不能讓這個孩子出事。

    可是,生不出……

    春妞兒痛苦地捶打著地面,忍受著那撕裂般的痛苦。朵朵還沒有回來,寂靜的倉窖裡空空蕩蕩的,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發出的一聲呻吟。燈光只照亮了她身前三尺處,遠處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有一種感覺,彷彿她已被整個世界遺棄,只留下她一個人在這裡。

    不,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可是她明明感覺到孩子墜的厲害,應該快要生出來了,可是始終無法迎來那突然輕鬆的感覺,聽到孩子那哇哇的哭叫聲。

    羊水和著血水已經淌了一地,她就坐在血泊裡,滿頭汗水,滿眼淚水,苦苦地掙扎著……

    春妞兒掙扎著坐起來,把手伸向裙底。沒有人接生,她要自己把孩子生出來,讓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丈夫的死已經令她絶望,孩子現在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出一點事。

    但是,她顫抖的手摸索著探到自己的下體時,不禁發出一聲絶望的哀鳴,她摸到了孩子的一隻腳,一隻小小的腳丫,已經探出了宮口,孩子不是順生的,偏偏在這樣的環境下,她的孩子不是順生的。

    她記得很清楚,族中的穩婆說過,如果孩子逆生,最大的可能,就是母子雙亡。最有經驗的穩婆,讓母親承受莫大的痛苦,用盡所有的辦法,才有可能以很小的機率保住其中一個,而她現在正是孤立無援的時候。

    羊水已經快淌光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胎死腹中,孩子會窒息的。

    “朵朵!”

    春妞兒絶望地叫了一聲,她再也不怕了,再不擔心聲音會被任何人聽到,她只要看到她的孩子,哪怕是把他抱在懷裡,聽著他的心跳,看看他的樣子,然後讓她立刻就死,她也心甘情願。

    “朵朵~~~,朵朵~~~,朵朵~~~”

    回音在空曠的糧倉中迴蕩,朵朵還沒有回來。

    春妞兒淚眼模糊,她哭泣著,絶望地哭泣著,手指忽然觸到了腰間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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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母親!

    楊帆謹慎地搜過幾條街,最後用禁軍腰牌叫開了道政坊的坊門,由坊正陪著,搜了些家中有房捨出租的人家,當他走出道政坊的時候,滿天星辰閃爍,已是四更時分。

    楊帆提著燈籠,想要放棄夜間的搜索。兩個異族女人,這個目標的確很明顯,但洛陽城也實在太大,幸好那兩個突厥女人逃離的時候城門已關,連接南北兩城的幾座橋也加強了監管,她們不大可能逃到南城去。

    這樣的話,只要人還在北城,搜索範圍就小得多,夜間不可能一戶戶的擾民盤查,莫不如明天天亮後再搜索。但是當他走到大街上時,他忽然發現對面高高的宮牆上有一道豎牆。那是一道危牆,因為地面坍陷的緣故,這片牆頭有些外傾,整片城牆進行修葺太費錢,所以砌了一道豎牆抵住了牆面。

    楊帆知道這道牆後面就是倉城,不禁心中一動。

    他來到洛陽之後,身負血海深仇,尋找的仇人皆來自官場,他也預料過復仇的過程必定十分艱難,也曾想過一旦暴露身份該匿往何處,這倉城就曾在他的考慮之中。那兩個突厥女人會想到這裡麼?

    楊帆想著,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他走到牆邊,抬頭看了看那堵豎牆,牆基只到他腰部,之上就是一道傾斜的一人寬的牆面,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楊帆把燈籠丟在地上,一腳踩滅,把障刀挪到最容易拔出的位置,便縱身躍上牆面,一步步向上走去。

    他調入百騎後,配備的武器就是障刀。唐軍中有四種刀。儀刀主要用在各種儀式上。雖然華麗,但實戰效果遜於其他三種刀。陌刀是重兵器,其形制有些像斬馬劍。用於戰場廝殺極為犀利,但是在宮中使用就嫌笨重了。

    剩下兩種刀就是橫刀和障刀,障刀比橫刀更短。也是四種刀中唯一帶有彎曲弧度的,輕便靈活,便於近身肉搏,同時一旦刺入人體,拔刀時可以給敵人造成二次傷害,所以百騎的日常佩刀都是障刀。

    春妞兒和朵朵逃進倉城後並沒有逃向太遠的地方,她們對這兒不熟,而且朵朵滑下牆頭,再接春妞兒下來時。春妞兒頓了一下,動了胎氣,也無法逃得更遠。她們就近逃進了一處倉窖。

    而朵朵衝出去尋找水源時。已經被夫人下體流血,痛苦不堪的樣子嚇壞了。匆忙之中又沒有掩門,所以楊帆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間倉窖。

    通向倉窖的是一條幽仄狹長的台階通道,楊帆持刀側立在門口,向裏邊探望了一眼,便躡手躡腳地潛了下去。在黑暗中憑著腳下的感覺一步步沿著石階走下去,走到盡頭處站住,便隱隱聽到了……

    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啼哭聲!

    在這樣的夜裡,在深深的地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突然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饒是楊帆一向膽大,也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小心地探出頭,向倉窖裡面看了一眼,巨大而空曠的倉窖裡面,他看到了一盞燈。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當中,那盞燈發出橘黃色的光,暖暖的、靜靜的,在黑暗之中形成了一個方圓不過數尺的朦朧的光團,在那光團的中央躺著一個女人,因為距離太遠,以楊帆的目力也無法看的更清楚。

    他摒住呼吸,握緊了刀,一步步地走過去,離那朦朧的光團越來越近,這時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倚牆半坐著,頭髮散亂,身上、手上乃至臉上,到處都染滿了血跡。

    她懷抱著什麼,嬰兒的哭泣聲忽爾又響起,這個女人動了動,似乎舒展了一下懷抱,然後孩子的啼哭聲再度中止,楊帆站在黑暗中,再不向前一步,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原來,那婦人身後無盡的黑暗就是一堵牆壁,難怪他方才站在入口處看不清楚。他看到那婦人自腰腹以下,月白色的襦裙已經全部被血染紅,在微弱的燈光下本不是那麼刺眼的血跡,卻因為她蒼白的臉色和滿身滿臉的血跡而顯得怵目驚心。

    她的腸腹……

    楊帆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看下去,忙把目光再移到她的臉上,她的懷裡,他發現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一個赤裸的、身上還有斑斑血漬的嬰兒,嬰兒被她抱在懷裡,正在起勁地吸吮著,而那婦人則垂頭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她的胸懷袒露著,飽滿的乳房沾了痕痕血跡之後更顯出異樣的白嫩,在橘黃的燈光下閃耀出迷人的光彩,但是任誰看到眼前這聖潔的一幕,還會有一絲低俗的念頭?

    楊帆只覺自己一顆心堵在嗓子眼上,他想說話,卻沒有勇氣吐出一個字,他想靠前,可是雙腿發軟,根本邁不動一步。他從十三歲就開始殺人,山賊叛黨殺過,朝廷大員也殺過,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看到血會手軟得要拿不住刀。

    隨著目光對黑暗的適應,他已經看清楚,那個婦人的肚腹被剖開了,這個初生的嬰兒,是被她剖開了肚子,把孩子取出來的。而她……無視腰腹間的慘狀,懷抱著初生的嬰兒在喂奶。

    喂奶本是一件很溫馨的事,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是讓人怵目驚心。

    “嗵!”

    楊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會那麼沉重,障刀本不算沉,可他的手軟得竟然拿不住,刀尖觸及地板,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這聲響雖輕,在這寂靜的連嬰兒吸吮的聲音都能聽清的倉窖裡卻顯得異常清楚。

    那婦人倏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張大眼睛看著,看著面前的一團漆黑,輕聲問道:“是誰?朵朵?”

    她的聲音不大,似乎怕嚇著懷抱裡的孩子,楊帆吸了口氣,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提起手中的刀。緩緩地走上前去。

    燈光下。漸漸出現了楊帆的身影,頭戴折上巾,外包紅布帕。短胯袍,寬牛皮帶,半月抱肚。束腿戎褲,一雙短勒烏皮靴,手中有一口閃閃發亮的刀,在燈光下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春妞兒目中閃過一抹絶望的光,她低下頭,哀婉地看著正在努力地吸吮著她的奶頭、渾然不知道他的母親正在遭遇著什麼的孩子,兩顆淚珠滴落在他還沾著血跡的臉上。

    春妞兒慢慢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楊帆,輕輕地道:“求你。讓我和我的孩子多待一會兒,讓他多吃幾口……”

    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落,春妞兒哽咽地道:“他是我的兒子。我們是一世的母子。這一世對我來說就只有這一晚,這一刻而已。好短、好短……,我知道,我絶無生路,我剛剛出世的兒子也一樣,我決定進京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這樣的後果。我不怕死,我只求你,讓我多陪兒子一會兒,他才剛剛出生……”

    楊帆喉頭髮緊,吞嚥了一口唾沫,才艱澀地道:“你在流血……”

    春妞兒淒然道:“我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楊帆盯著她,突然問道:“你不是突厥奸細?”

    春妞兒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問道:“突厥奸細?派你來的人這樣告訴你的麼?”未等楊帆回答,春妞兒便提高了聲音,帶著驕傲、帶著自豪,大聲道:“我不是什麼突厥奸細,我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女人!”

    “黑齒常之的夫人?”

    楊帆的瞳孔驀然縮小,他相信春妞兒的話。她沒有必要撒謊,這個時候,她已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加上黑齒常之今天莫名其妙的“自縊”,和她此刻所表現出的對兒子深深的愛,突厥派個女人來當秘探已經是不太容易叫人相信的事,更何況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楊帆沉聲道:“我身上沒有傷藥,不過可以簡單地幫你包紮一下傷口。或者……我可以去找個郎中回來……”

    春妞兒訝然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兵,她在丈夫軍中,見到的只有軍令如山,從來沒有見過敢違抗上命的戰士,而眼前這個士兵……

    春妞兒詫然道:“你想救我?”

    楊帆道:“如果你的話是真的,我絶不會把你交出去!我……會救你!”

    春妞兒的眼睛亮了,她的臉色更加慘白,聲音更加虛弱,可是那本已絶望的眼神突然迸發出的光彩,比那盞燈的光亮更加照人,竟然灼得楊帆有些不敢直視。

    “謝謝你,我不行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如果可能,請救我的兒子!求你!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好……”

    春妞兒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自己還有一個侍女在這裡,或許她心裡對這個士兵的話還有一絲疑慮,但是這個士兵已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是生是死,眼前這個士兵都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和孩子留在這兒,她只能寄望於楊帆所說的話是發出真心,也唯有如此,她才能走得安心。

    她滿眼感激地看著楊帆,想把孩子送過去,但她只是抱著自己的孩子,雙臂一曲,便寂然不動了,眼中灼人的光彩漸漸消失,她死了……

    楊帆慢慢走到她身邊,單膝跪下,在他眼中,女人一向都是柔弱的,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勇氣,可以讓他敬畏如斯,如同見到一尊神祇!

    他小心翼翼地從春妞兒懷裡抱過孩子。那個渾身赤裸,臍帶打了個結,一身血污還未洗去的嬰兒根本不知道疼他愛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他正吃的香甜,突然被人抱開,不禁哇哇大哭起來。

    楊帆把孩子抱在胸前,看著這個已然長逝,雙目不閉的偉大的女人,聲音很輕很輕,好像生怕吵醒了她似的,他用有些沙啞但是異常莊重的聲音道:“你的兒子,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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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共同秘密

    “夫人,我弄到水了,夫人,我……”

    楊帆剛剛解開懷抱,要把那嬰兒揣進懷裡,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兒急切的呼喊中。

    楊帆轉過身,就見一個梳著三股大辮兒的姑娘從黑茫茫的夜色中閃出來。

    “夫人……”

    朵朵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呆住,她的手一鬆,手裡端著的陶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摔的粉碎,熱氣蒸騰,氤氳而起,光線照著熱氣升騰而起,把她的人籠罩其中,彷彿是隱身於一團迷霧當中。

    “禽獸!我殺了你!”

    朵朵呆滯的眼神從春妞兒血肉模糊的身上緩緩移開,一對上楊帆的眼睛,她的目中突然閃過一抹慄人的寒芒,她拔出腰間短刀,就咬牙切齒地向楊帆撲去。

    “砰!”

    朵朵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她的後頸突然挨了一記掌刀,把她砍暈過去。

    謝小蠻的身影幽靈般閃現出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不覺一怔。

    謝小蠻搜索了半夜,本來一直沒有想到官府的倉城可能成為藏人的所在,還是偶然想起當初去楊明笙府上,請他協助查找刺殺武后刺客的下落時,他曾對洛陽尉唐縱吩咐過,倉城和一些衙門的閒置場所也極可能成為人犯潛藏的地方,這才翻入了倉城。

    說來也巧,謝小蠻翻入倉城的時候,恰好朵朵端著弄來的熱水,急急奔回倉窖,謝小蠻就尾隨在她身後潛了進來。

    看到眼前這一幕,謝小蠻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把孩子小心地揣到懷裡,說道:“我在這裡發現了她們,這個女人剛剛生產。或許是難產了。又沒有穩婆相助,她用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把她的孩子取了出來……”

    倉窖裡很空曠。所以楊帆的聲音也有些空洞洞的,透著絲絲的寒意。

    楊帆一邊把孩子揣進懷裡,努力地擺好一個位置。讓他躺得舒服一些,一面繼續說著:“我問過她,她在臨死前,說她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女人,這個孩子,則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兒子。”

    楊帆把腰帶束了束,提著刀緩緩站起,凝視著謝小蠻道:“武攸宜大將軍對你說的理由大概與我一樣吧?說她們是突厥探子,我相信她的話!”

    謝小蠻有些緩過神來。對楊帆道:“你想做什麼?”

    楊帆凝視著她,許久,唇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小蠻。你還記得龍門的那天晚上麼?”

    “那天……”

    “那天。因為章懷太子的兩個兒子之死,你在樹上喝悶酒。你問我,如果是我親身經歷這種事情,能不能做到無動於衷。我說,我能,因為這只是我的職責,即便我不去做,也自有別人去做!”

    楊帆的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炯炯地盯著謝小蠻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騙你!真的,當時我真是這麼想的。可是當我真的親身經歷的時候我才知道,人有時候是不會跟著理智走的,永遠跟著理智走的人,不叫人。”

    懷裡的孩子忽然又哇哇地哭起來,哭聲在空曠的倉窖裡迴蕩著,楊帆輕輕拍著他,轉身看著地上鮮血淋漓的那具屍體,她的眼睛還沒閉著。

    楊帆把刀橫在胸前,刀如一泓秋水。

    指肚輕輕從刀鋒上一寸寸地抹過,他的眼睛也耀起刀鋒一般凌厲的光來:“我以為,我可以為了自己不擇手段的,可我終究做不到昧了良心!我,要救他!”

    ※※※※※※※※※※※※※※※※※※※※※※※※※

    小蠻有些傷心,當楊帆橫刀相向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把他當了自己的親人。

    小蠻從未對異性投入過一絲一毫的情感,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楊帆的身影漸漸走進了她心裡,雖然還遠未能撼動阿兄在她心裡面的位置,卻是阿兄之後,唯一一個讓她覺得想親近的人。

    而他,此刻正橫刀相向。

    小蠻很想問他,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會不會真的殺了我?

    但她沒有問出口,她看到楊帆懷裡的孩子,微微搖動著他的頭,似乎還在尋找著奶頭兒,她的淚忽然就想流下來,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臨終時,唯一不捨的就是她,那是母親臨終唯一的牽掛。

    母親臨終,把她託付給了阿兄,和眼下的情形是何等相像,儘管她很想知道,楊帆會不會為了這個孩子而與她反目,但她問不出口,因為旁邊還有一位偉大的母親!

    小蠻緩緩地退了一步,收起了手中的刀,強抑著心中的波瀾,用儘量平靜的語調道:“用不用我幫忙?”

    楊帆看著她,小蠻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輕輕地道:“武厚行可以一跤跌死,謝小蠻當然也可以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兒!”

    夜色深沉,天邊隱隱地露出了一抹白,但是還沒有釋放出晨曦。

    楊帆、謝小蠻、朵朵,帶著孩子走出了糧窖。

    朵朵被救醒後,楊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現場的一切足以為楊帆佐證,朵朵除了哭泣還是哭泣,阿郎死了,娘子死了,她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最後,她只能聽從楊帆的安排,跟著他們一塊兒走出來。

    “她……就埋在這兒,合適麼?”

    謝小蠻輕輕問楊帆。

    楊帆道:“眼下,實在不能帶著一具……,先埋在這兒,回頭我再想辦法遷走。這個倉窖的位置先記下來就行了。”

    他的目光定在倉窖的門框上方,那兒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柒”字,這是七號倉窖。

    楊帆對朵朵道:“這是柒號倉窖,記住了!”

    朵朵抹著眼淚點點頭。

    孩子在楊帆懷裡拱動了一下,楊帆輕輕拍拍他的屁股,道:“小傢伙就叫小柒吧,朵朵,你跟小柒,我先安排個地方叫你們住著,關於向狄公申冤的事,回頭我再想辦法,咱們走!”

    朵朵身上穿了那老軍的衣服,打扮得如同一個瘦削的軍漢,在楊帆和謝小蠻的幫助下,朵朵很容易就隨他們翻過了那堵高牆,走在黎明前黑暗的長街上。

    一路遇到了三撥巡夜的武侯,都被楊帆轟開了,後來還遇到了兩個禁軍,被謝小蠻出面把他們引走,楊帆領著朵朵,來到了他位於南市附近延福坊的宅子,用禁軍的腰牌叫開了坊門。

    楊帆帶著朵朵和孩子到了宅子裡面,找到一處床褥齊備的房舍,又打了井水燒開,給孩子沐浴淨身,小孩子洗浴乾淨,白白嫩嫩的甚是可愛。

    兩個人都不大會包裹孩子,楊帆翻出些柔軟的布匹撕開,兩人七手八腳胡亂地把孩子包裹起來,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終究精力不濟,被他們一番折騰已經睡著了。

    朵朵抱著孩子,睜著一雙驚恐無措的眼睛問楊帆:“楊大哥,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孩子要吃東西的……”

    楊帆蹙著眉想了許久,才嘆了口氣,道:“不能給他個僱個奶媽子回來的。你先住下,這所宅院夠大,就算孩子哭起來,也不用擔心左鄰右舍的會聽到。不過一會兒我離開時,會把院門鎖上,你千萬不要出去。”

    他想了想,又道:“回頭,我去南市買些米面菜蔬回來,你自己……,哦,對了,我會儘量買些熟食給你,隔兩天送一回。不過,孩子總要吃些熱粥的,你要注意,燒飯時一定要在夜裡,不要叫人看見炊煙。”

    朵朵六神無主,現在只能完全依靠他了,只得連連點頭,把他的話都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裡。

    楊帆又道:“孩子總喝米粥怕是不行,這樣吧,我看看,從南市再買只奶羊回來。”

    當時,大唐最流行的飲品就是奶製品,各種奶製品中,牛奶和馬奶都不算多,以羊奶為主流,所以在市場上很容易就買到奶羊,薛懷義送他這幢宅子,花花草草栽得到處都是,如今只好當牧場用了。

    楊帆說一句,朵朵就聽一句,使勁地點點頭,這位姑娘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眼下已把楊帆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的主心骨,自然無不相從。

    楊帆把自己能夠想到的東西都囑咐了一遍,最後又道:“就是這個包袱?”

    包袱就放在榻邊上,上面已經染了些血跡,朵朵點點頭,想起死去的夫人,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楊帆把包袱取在手中,道:“好!東西我帶走。派我們出來的既然是武攸宜,那麼對付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就必然是武氏一族。狄公與武氏一族很不對付,也曾想過要救援黑齒將軍,可惜遲了一步。這些證據,我會想辦法送到狄公手上!”

    “恩公!楊大哥!”

    朵朵滿懷感激實在難以言表,突然雙膝一彎,“卟嗵”一聲跪倒在地,懷抱著孩子,重重地給他磕起頭來。

    楊帆趕緊把她攙起來,道:“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你放心,這坊間的人都知道這是薛師的宅子,並不知道已轉手於我,沒有人敢闖進來的,你就安心住在這裡,時辰已經不早,我得先離開,午後再來探你!”

    楊帆急急離開,當他鎖好大門,走上十字大街的時候,則天門上的鐘聲悠悠地響了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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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4:49:23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吾道不孤

    則天門上的鐘聲一響,滿城處處鐘鼓齊鳴,匯奏成一曲雄壯的交響樂,迴蕩在洛陽城的天空中。

    楊帆沒有返回宮城,而是向南城狄仁傑的家走去,迎著朝陽,伴著鼓聲,心情激盪。

    很多事,不曾親眼見到、不曾親自經歷,你就無法體會那種椎心之痛,昨夜那一幕,深深地觸痛了楊帆的心靈,他想為別人做點事。無關於他自己,無關於他的親人,無關於他的朋友,只為那一份正義與良知。

    他本以為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已讓他的血完全地冷下來,與他無關的一切,都不會影響他的感情,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不是,他做不到冷血無情,更做不到四大皆空,哪怕那個人的不幸與他全無干係,但是他們有一樣東西是共通的,那就是人性。

    苗神客說,人性是什麼?人性是比獸性更醜陋的東西。

    或許,人的慾望和感情比野獸更複雜,便會有一些為了利益比禽獸更殘忍的人,但是人之所以為人,絶不是因為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牲,如果他們是區分人與獸的標準,那人只等說是一種最殘忍的野獸!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的人性和愛。

    楊帆相信狄仁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不僅僅是因為狄仁傑一貫的風評,也是因為這短短時日的接觸,他知道狄仁傑與武氏一族格格不入,知道狄仁傑同情黑齒常之的遭遇,想要拯救這位大將軍。

    迫害黑齒常之的人無疑是武氏一黨,這股強大的力量不是他能對付的,他願意去面對,卻不代表他必須去做一件螳臂擋車的無望之爭,他需要狄仁傑這樣的朝廷重臣。

    狄府。一早洛陽府就送來了有關苗神客一案的調查副本。

    狄仁傑早已坐在書房中。聽了舒阿盛稟報,擺擺手道:“擱那兒吧!”

    黑齒常之死後,他空出來的這個大將軍職位。必定會引起一番爭奪,最可能得手的人,就是陷害黑齒常之的人。他們準備最充份,而且沒有一定的攫取這一權力的把握,他們也沒必要下手對付黑齒常之。

    如此一來,狄仁傑想要力挽狂瀾,把這支軍權搶回來,就更加的困難,他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勢力,不僅僅是反武的、中立的,隱蔽在朝野間的世家力量。甚至武氏一族中不同派系的矛盾,也要充份加以利用才有可能成功。

    這樣的話,他需要先確定。覬覦黑齒常之的大將軍權位的。到底是誰?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至於苗神客之死。與此事比較起來根本不堪一提,縱然此事是武后親自吩咐,他也沒有那份閒心去理會。

    “等一等!”

    舒阿盛輕手輕腳地放好洛陽府送來的案牘,剛要退下去,狄仁傑忽然又喚住他,把手中剛剛寫好的幾份東西遞過去,吩咐道:“這幾份請柬,儘快送出去,老夫要回請太平公主和幾位宰相。還有,如果沈沐來了,把他引來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接過狄仁傑親手寫好的請柬退了下去。

    狄仁傑緩緩站起,在房中慢慢地踱著步子,右手握拳,一記一記地敲在左掌心裡,正在反覆推敲著黑齒常之一死,對誰更為有利。儘管他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兇手很可能就會為了爭奪軍權,自己浮出水面,但是等到那時再行動可就有些遲了。

    “阿郎……”

    狄仁傑正一根一根地揪著鬍鬚苦苦思索著,舒阿盛忽然一腳踏進門來,狄仁傑眼睛一亮,問道:“可是沈沐到了?”

    舒阿盛道:“阿郎,不是沈沐,而是昨日陪同阿郎辦案的楊帆,他說有機密要事要與阿郎商量。”

    狄仁傑一怔,奇道:“楊帆?一大早的他怎麼來了,快帶來他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轉身往外就走,一邊走一邊道:“是,這人也真是奇怪,有門不走,居然翻牆而入,害得我還以為青天白日的有賊闖進來了呢……”

    “等等!”

    狄仁傑的眼神鋭利起來:“你說他是逾牆而入?”

    舒阿盛道:“是啊!”

    狄仁傑想了想道:“他在哪裡?”

    舒阿盛道:“就在西跨院兒裡,他從院外那片樹林子裡翻過來的,若非小人去西院找那燙金的請柬貼兒,還發現不了呢,我叫他先候在那兒,來問問阿郎見是不見。”

    狄仁傑目光微微一閃,道:“原來如此……,不要帶他來了,老夫去見他。可還有人知道他闖進府來?”

    舒阿盛道:“沒有,小人想著,以他身份也沒有作賊的道理,所以就沒使人看著。”

    狄仁傑道:“做的好,這件事不要張揚與其他人知道。走,立即帶老夫去見他!”

    狄仁傑的腿腳還沒好利索,不過已經好了七八成了,不用力快走也沒太大問題,就讓舒阿盛領著,向西跨院趕去。

    嬋娟捧了一碗熱乳酪剛剛走到書房邊上,瞧見狄仁傑跟著舒阿盛鬼鬼祟祟地樣子,忍不住喚道:“阿郎,乳酪端來了。”

    狄仁傑擺擺手,豎指於唇,做了個禁聲的動作,便與舒阿盛溜開了去。

    嬋娟納罕地自語道:“這老頭兒,又忙什麼去了?”

    這時,府上管事走來,一見嬋娟端著碗站在那兒,便道:“嬋娟姑娘,沈沐過府拜望阿郎,阿郎可在書房麼?”

    “他來了?”

    嬋娟雙眼一亮,忙道:“把他請到書房來吧,阿郎一會兒就見他。”

    管事笑應一聲,轉身離去。

    嬋娟看看手中的熱乳酪,皺了皺鼻子,道:“怪老頭兒,不喝拉倒,你不喝給我三哥喝!”

    ※※※※※※※※※※※※※※※※※※※※※※※※※

    西跨院裡,楊帆見到狄仁傑,便鄭重地道:“伯父,小侄冒昧拜訪,是有一件大事想要告知伯父。”

    狄仁傑道:“可是苗神客一案有了什麼重大線索?”

    楊帆道:“不是,小侄這裡有關於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冤情,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唯有求助於伯父了!”

    楊帆二話不說,直接捧過那個包袱,狄仁傑目光一凝,道:“這是……”

    楊帆道:“伯父請先看看。”

    狄仁傑接過包袱,打開來,只見裏邊包裹著許多信柬、公函和軍中的案牘,甚至還有一些厚厚的名冊。

    狄仁傑只翻閲了幾樣東西,臉色就變了:“賢侄,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楊帆道:“伯父以為,這些東西可以作為證據麼?”

    狄仁傑道:“什麼證據?”

    楊帆道:“為黑齒常之大將軍洗刷罪名,揪出陷殺大將軍的幕後真兇的證據!”

    狄仁傑眯起一雙老眼,細細打量楊帆良久,輕輕擺了擺手,對舒阿盛道:“阿盛,你去門外看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喏!”

    舒阿盛閃到門外,狄仁傑盯著楊帆,沉聲道:“你跟黑齒常之,是什麼關係?”

    楊帆道:“素不相識!”

    狄仁傑道:“你可知道,黑齒常之是當朝國公,威鎮邊陲的一方大將,尚且死得不明不白,這包東西,足以要了你的性命,哪怕你死了,都掀不起一絲風浪,你只是一名士兵,實無必要為他人強出頭!”

    楊帆道:“總要有人出頭的,你說是麼,狄伯父!”

    狄仁傑盯了他良久,眸中漸漸露出欣慰之色,輕輕點頭道:“吾道不孤……”

    楊帆自然聽得懂這句話,不禁喜道:“伯父答應插手了?”

    狄仁傑道:“此事老夫既然知道了,自然就要管!不過,現在不行!”

    楊帆一怔,微怒道:“這是為何?”

    狄仁傑搖搖頭道:“你這孩子,空有一腔熱血是不行的,凡事要講究策略。從這些證據來看,黑齒常之是被武承嗣、丘神績、周興一夥人坑害的。如果黑齒常之將軍還沒有死,老夫會馬上帶著這包東西進宮面見天后,天后一定會赦免他的罪名,用很體面的方式,‘洗脫’他的罪名,還他公道,同時也證明了朝廷的清明。可是……”

    狄仁傑凝視著楊帆,道:“黑齒常之死了!一位國公、一位戍邊多年、功勛卓著的大將軍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赦免他無罪,就必須得有人來負責!誰來負責?一個死掉的黑齒常之是沒有用的,而那些陷害黑齒常之的人,卻對天后還有大用。你說結果會怎麼樣?”

    楊帆忍不住問道:“結果會怎樣?”

    狄仁傑道:“結果就是石沉大海,這件案子錯也要一直錯下去,而陷害黑齒常之將軍的人,或許會被天后召去痛罵一頓,卻依舊還要用他!”

    楊帆只覺額頭的青筋“崩崩”地跳了幾下,咬著牙根道:“那麼,這樁冤案就這麼了啦不成?”

    狄仁傑輕輕搖了搖頭,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眼睛習慣性地眯了起來:“毒藥有時候能殺人,有時候也能救人,全看你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同樣一件證據,有時候拿出來會致人於死地,有時候卻可讓他得到豁免。”

    他站定身子,徐徐轉身,看向楊帆,沉聲道:“要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你若相信老夫,就把它留在這裡。老夫向你保證,這些證據,一定會在可以把奸人繩之以法的時候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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