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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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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0 01:32:38
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只為一人

    推事院裡,來俊臣陰沉著臉色坐在那裡,衛遂忠肅立一側,不時窺視他一眼,怯怯的不敢言語。過了許久,來俊臣才長長出了口大氣,說道:“你做事去吧!”

    衛遂忠如釋重負,連忙應道:“卑職遵命!”剛剛走出兩步,他又站住,猶豫道:“中丞,那這件事……”

    來俊臣道:“薛懷義那個粗人,一向跋扈慣了,對誰都是這副德性,連當今宰相李昭德都挨過他的打,他欺上門來卻鎩羽而歸,咱們不算丟人。梁王出面,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真不知這楊帆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能讓這兩個人為他出頭!”

    衛遂忠訥訥地不言語。來俊臣咬著牙根一笑,又道:“出乎本官預料啊,這根骨頭確實難啃!不過……這樣啃起來才更有味道!”

    衛遂忠神色一動,連忙問道:“中丞有主意了?”

    來俊臣瞪了他一眼,道:“有個屁的主意!難道我能真的不顧一切去打薛懷義和武三思的臉?”

    “呃……”

    來俊臣嘆了口氣,道:“讓他多活一時吧,等坐實了他的罪名,皇帝下旨處斬,我看誰來救他!”

    來俊臣說罷,又橫了衛遂忠一眼,道:“李游道那老混蛋還未招供麼?你加把勁,迫出他的口供來,和裴宣禮的口供一定要配合的天衣無縫,叫咱們散佈於各地的耳目按照這份口供。再提供些相應的證據,這證據要鋪天蓋地、環環相扣。”

    衛遂忠連忙應道:“是!”

    來俊臣又道:“你再審一審楊帆。問問他那些店舖到底是誰送給他的,要弄清對方的身份。”

    來俊臣冷笑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相信那送厚禮給楊帆的人必定有求於他,所託付的事情也必然是見不得光的,要送厚禮給一個郎將,相信那人沒什麼了不起的背景,一旦問出來,就把他們也圈進同黨。楊帆謀反就更是罪證確鑿了!”

    “是!卑職這就去辦!”衛遂忠答應一聲,匆匆退了出去。

    兩座公署之間只有一人寬的夾牆通道處,一瘸一拐地的張立雷正碰到迎面走來的衛遂忠,一向沒有表情的棺材臉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衛御史!”

    衛遂忠站住腳步。道:“哦,是張雜端啊,這幾天衙門裡有點亂,獄裏邊可得看緊些,不能出了什麼紕漏。我會重新安排一下巡哨和防務,你過半個時辰到我的籤押房來一趟。”

    “好,一會兒卑職就過去!”

    張立雷答應著,袖底一伸,衛遂忠抬手一接,好像兩人的袖子只是輕輕碰了一下。一卷東西就到了衛遂忠的手中。

    張立雷的聲音陡然壓低了一些:“那主顧很滿意,額外多送你一百畝上等好田作為謝意。”

    衛遂忠聽了,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嗯,這人是個會辦事兒的,出手也大方。他到底是誰啊?我倒有些好奇心了。”

    張立雷道:“衛御使,咱只是負責中間傳話遞信兒的人,不知道這些,知道了也不能說。這可是咱們的規矩。”

    衛遂忠“嘿”了一聲道:“我也是隨便問問罷了。”

    張立雷笑了一下,又道:“薛師來鬧過一場,梁王又來敲山震虎,中丞可有什麼打算啊?”

    衛遂忠臉色陡然一沉,肅然道:“張雜端,某隻答應過那一件事,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如果有人想打聽消息,還請另尋門路。”

    張立雷道:“好好好,這份錢你不想賺那就算了,我另想辦法。那個人,還得請你繼續看顧著,那邊說了,只要你用心,事後另有重謝!”

    衛遂忠點點頭,與張立雷擦肩而過。

    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推事院這座人見人畏的閻王殿,上上下下、里奇外外,早就結成一張密不可分的關係網了。

    ※※※※※※※※※※※※※※※※※※※※※※※※※

    小蠻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時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

    身體的疲乏,心靈的憔悴,快把她壓垮了。

    三姐兒和桃梅看到夫人穿著一身濕透的衣衫,面色蒼白,如染重病,可把她們嚇壞了,兩人趕緊幫小蠻更換衣衫,燒水沐浴。小蠻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不言不語,任由她們擺佈。

    沐浴已畢,換上一身乾淨柔軟的衫子,三姐兒扶著她在几案旁坐下,桃梅給她端來清淡可口的小菜、熬得糯滑可口、香氣撲鼻的粳米粥,小蠻端起來吃了一口,只覺喉頭又腫又痛,嚥口唾沫都難,哪裡吃得下,只好放下了碗。

    楚狂歌和馬橋一早去推事院給楊帆送飯,卻沒辦法見到他的人。楚狂歌依稀記得當初有個袍澤是在這推事院裡做事的,可惜打聽了一下,那人早已不在這裡當差了。

    雖然如此,推事院的衙役們知道了他的這層身份,對他還算客氣,楚狂歌便側面打聽了一下,只知道楊帆還活著,至於詳情卻無法瞭解了。

    楚狂歌和馬橋回來的時候,小蠻還在外面奔波。如今局勢緊張,軍中最為嚴格,根本不容任何人離開,更不許在外過夜,楚狂歌和馬橋能告假出來已不知費了多大功夫,兩人等了一陣不見小蠻回來,急著趕回軍營,只好把想到的一些主意交待給陳壽,又說一定儘量想辦法再過來,與她共同商議辦法,叫她不要憂急過甚,自己再倒下了。

    馬橋不及楚狂歌的見識,這些方面他插不上嘴,倒是一直惦記著別讓楊帆餓著,所以再三囑咐楊帆家裡的下人。叫他們一日三餐,別忘了準時送去。

    在這風聲鶴唳的時刻。旁人對身負謀逆罪名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楚狂歌和馬橋能不避嫌疑趕來探望、為她出謀劃策。已經足見高義,小蠻對他們是感激不盡的。可是以他二人的能量,在這樣一樁大案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幾乎為零,這方面小蠻對他們就不抱希望了。

    太平公主的那番話,真是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來的。聽了太平公主的那番話。再聯想到梁王的反應、薛懷義的神色,小蠻已經徹底失望了。在她想來,太平公主沒有理由騙她,如果連堂堂的公主殿下都已做此斷言。郎君豈不是死定了?

    小蠻想著,傷心的眼淚又無聲地滑落下來。

    如今還能怎麼辦呢?

    這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救郎君逃脫大難?

    “喵嗚~~~”

    “千文錢”輕柔地叫了一聲,跳上小蠻的膝蓋,鑽到她的懷裡。“長面羅漢”慢吞吞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只把尾巴搖了搖,在她膝前伏下。

    小蠻抱住“千文錢”,輕輕撫著它的毛髮,想著這是郎君送給她的禮物。想著她與楊帆結識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著兩人從路人、到對手、到朋友、再到夫妻的種種經歷,想著她安心地伏在楊帆懷裡,踏實地睡熟的那個夜晚,心都要碎了。

    夜深了,小蠻房間的燈還亮著。

    陳壽逡巡過來,看了看窗上的燈光,輕輕嘆了口氣,又折返回去。

    楊帆出事之後。他已第一時間通知了趙逾,趙逾馬上把隱宗在京中的勢力進行了調動,一切有可能涉及其中的人員全都隱蔽了。

    隨後,趙逾也動用他的力量開始瞭解楊帆的情形,當他聽說贈送給楊帆的十六家店舖,也成了楊帆謀反的罪證之一,不禁有些吃驚。

    這件事倒不是他行事不夠周密,贈送楊帆十六家店舖,並不是在楊帆婚禮上炫耀似的呈上去的,而是婚禮之後由陳壽代呈,十分秘密。

    楊帆是一員武將,不涉朝政,就算這事在坊間流傳開來,也不大可能被那些大官們知道,他們就算知道了也無所謂。無緣無故的,誰去查他做什麼?

    再說,這位郎將可是如今最為風光的武氏一系的人,是皇帝跟前受寵的紅人,有那麼多的背景和關係,官場中人是不會貿然去盤這種複雜人物的根底的。

    要不是發生了這種謀反大案,而且恰恰涉及了楊帆,趙逾的這份厚禮本不該引起任何是非。誰知道……,唉!要說忽略,也是有的,怎麼就忘了這位女皇的朝廷,三不五時的就會發生一起謀反案呢?

    趙逾此時就算是出面證明,店舖是他所贈,也無法證明楊帆不是叛逆。司禮卿裴宣禮已經招供,承認楊帆是他的同謀,而且他只招供說李游道以重金收買了楊帆,可沒指明就是這十六座店舖,趙逾就算跳出去,也只能把他自己陷進去。何況,就算此法可行,他也不可能挺身而出,捨己為人這種事,他們兩個之間還沒有那個交情。

    趙逾倒是也想營救楊帆出獄,可是隱宗在洛陽的勢力本來就比較弱,在朝堂上的力量尤其薄弱,如今薛懷義和武三思已經先後出手,如果這兩個人都不行,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又能如何?

    趙逾只能一面繼續瞭解楊帆一案的進展,一面把這件事情詳細寫下來,著人送去長安報與沈沐。

    小蠻痴痴地坐了半宿,桃梅和三姐兒一直陪在旁邊,兩個丫頭畢竟年紀還小,到後來已經困得坐不住了,被小蠻趕去睡覺。小蠻悲傷良久,收拾心情,又復思量如何營救夫君,思來想去,最後的希望她只能放在上官婉兒身上了。

    她相信上官婉兒正在想辦法,可是上官婉兒到底有沒有辦法?小蠻一無所知,她一定得見到上官婉兒才行,可她如今已經沒有出入宮闈的權力,如何才能見到身居九重宮闕之內的上官婉兒呢?

    良久,小蠻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她並不知道這個辦法是否可行,但是,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試上一試的。烏沉沉的夜色中,她開始期盼著黎明……

    夜色深沉,天愛奴終於盼來了夜晚。

    她在自度為尼之前,已經把赴京時隨身帶著的一些“小玩意兒”都扔掉了,可是到了她這種地步,雖然不能摘葉飛花皆可傷人,卻已到了“無物不可為殺人利器”的地步。

    緇衣本就是灰色,綁束停當,便於行動就成了。頭面上則用僧衣的內襯做了個簡單的頭罩,至於武器,只有一截繩索、一根燭台,足矣!

    雖然楊帆傷透了她的心,但是一聽說楊帆有難,阿奴唯一想到的就是馬上救他脫難!

    這一晚,她不再是削盡了三千煩惱絲,木魚清燈伴古佛的淨蓮小尼。

    這一晚,她依舊她,她依舊是天愛奴!

    只為一人,終其一生,天涯海角,唯願君安的天愛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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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九章 與子同仇

    這一夜,天依舊是陰的,零星有些雨點。

    酷暑即將過去,很快將迎來秋天,雨卻忽然密集起來,近日伊河、洛河的水都有些上漲,洛陽府已經派人日夜巡邏在河岸兩側,以防大水漫延上來,以前就曾有過河水漫進皇宮的事情。

    以這個時代的通訊能力,在上游派駐人員,是根本起不到及時提醒的作用的,一旦洪水下來,速度比他們傳訊快百倍。洛陽府只好防患於未然,在皇宮一側沿河堆壘了大量的沙袋,以防不測。

    今夜雨雖不大,不過連日的大雨使得地面存有大量積水來不及泄去,洛陽除了定鼎大街這條標誌性的主幹道,其它街道都是黃土夯實,被雨水這樣一澆,泥濘不堪,尤其是一些巷弄,裏邊泥濘濕滑的,白天也難通行,所以巡夜的武侯們大多偷了懶,沒有在這樣的夜晚出來。

    以天愛奴的身手,縱然武侯們認真巡邏,她照樣能攀檐走壁、行走如飛,此刻巡弋武候不多,阿奴更是如魚得水。

    天愛奴知道推事院的所在。當初她為了行刺皇帝,曾經認真研究過整個宮城的建築佈局,甚至一度想過以推事院為跳板,由此處宮牆進入皇宮,後來公子在宮中給她安排了內應,使她有了更方便的進入方案,這才放棄這一選擇。

    以前,天愛奴視姜公子為主人,是她唯一的掌控者,她只要服從、執行。從不會質疑公子的決定,所以從未對公子安排的任何行動有過疑問。如今卻不然,一些以前被她忽略掉的問題,便在她心中產生了疑竇。

    當日她刺殺武后,失敗的關鍵是:她不知道武后最後一層保障竟是來自於她身邊的兩個女侍衛,竟是為武后打扇的兩個小宮娥。然而,梅花內衛的存在。並不是一個絶對的秘密,外界固然很少瞭解她們,但是從阿奴後來所掌握的情況看。宮中的重要人物都是清楚的。

    公子安排她秘密潛入宮廷,有禁軍將領暗中接應,這禁軍將領統領一方。負責相當廣闊的一片區域的安全,他的職位一定不低,他會不知道皇帝身邊的打扇宮女是她的女侍衛?

    公子欲行刺武后,這是何等大事?事先一切情況都已瞭如指掌,甚至連武后身邊安排有多少名暗侍衛都一清二楚,卻唯獨漏掉了這兩個最關鍵、卻又非絶對秘密的人物,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公子到底是真的想刺殺武后還是別有目的?、

    這些疑問雖已產生,她卻沒有必要再去瞭解了,天愛奴已經從這世間消失了,她現在只是淨心庵中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一女尼,還瞭解這些事做什麼呢?

    可是這位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淨蓮女尼,此刻卻是一身刺客裝束,而且是極另類的刺客,她的腰間插的不是劍。而是一支銅燭台。

    這位極另類的女刺客縱身一躍,掠上高牆,躍上去時的動作非常詭異,就像是滑上去的,一到牆頂直接就貼在了哪裡,沒有掠高一分。稍作停頓。看清牆內動靜,她就像水一般滑了下去。

    天愛奴在牆下靜靜地站了片刻,看清院中情形,便飛身掠去,依託著廊下、壁角、花叢、廳柱,巧妙而飛快地向前行進。

    推事院的結構圖她曾經看過,雖然這裡不是她的目標,如今記的已不是很清楚,但是大致的佈局還是知道的,她知道大牢在什麼方向。

    很快,她就來到了牢房的入口。

    風中,兩盞慘白的燈籠輕輕地搖曳著,門庭兩側站著兩個看守牢房的執役,兩人各抱一口刀,倚著門柱,似乎在打著瞌睡。

    這牢房牆壁奇厚,由此下去,便是沒有門窗、只有一排排小小通氣孔的牢房建築群,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這裡,牢門區最前面有一段甬道,甬道里邊還有一道門,打開才能進入真正的牢房區,外面也有一道鐵柵門,鐵柵門修在一座房子裡,兩個執役所守的就是這座房子的門戶。

    阿奴向左右掃了一眼,沒有人,再側耳傾聽,也未聽到任何聲息,她的手便悄悄探向腰間。

    在她的腰帶上,插著一隻燭台,燭台以黃銅鑄成,實心,由粗到細有一圈圈的螺紋,大約一掌寬度之上的位置,有一圈黃銅的鑄柄,其實是向上彎曲的一個圓圈,由來承接燭淚的。再往上仍是螺紋狀由粗到細的鋼柱,直到近頂尖一指左右的長度,才是鋭利、平滑的尖鋒。

    整個燭台高僅一尺有餘,如果把“黃銅護手”上面的部分延長兩倍,螺紋全部變成尖利平滑的劍刃,那就是一柄西洋劍了。

    倚著右側門柱的看守唐逑正閉目假寐,恰於此時打了個哈欠,他的雙眼微微張開一隙,似乎看到了些什麼。對面的房舍靜靜矗立著,燈影投射在他身前五尺遠近的地面上……,對了!就是光影,光與影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

    如果有這樣一副被放大、被放慢的畫面,一隻小小的蠓蟲從花芯的蕊間攸然穿過,翅膀掀起的微風揚起了蕊上的花粉,花粉焰火般飄起,優美的令人陶醉。這時候你最容易忽略的是什麼?

    沒錯,是那只蠓蟲每秒鐘高達1000次的高頻震動。

    在張開眼睛、剛剛看清面前景物的唐逑眼中,天愛奴奇怪的身影就是被他所忽略了的,他只看到光影一閃,心口便猛地一痛,只是一下,雖然劇烈,卻消失的非常快,快到他剛剛感覺到痛,痛楚就消失了。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他面前,背對著他,右手正把什麼東西從他夥伴的胸口抽出來。那人抽出一柄很奇怪的武器,轉身看了他一眼。燈在高處,唐逑看不清那人的臉色,只覺得他的一雙眼睛非常明亮。然後那個人就推開房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燈光照在那人的背影上,唐逑倚著門柱,看著那個人的背影,阿奴的穿著非常肥大。雖然手腳和腰等重要部位都纏綁起來以便於活動,可是整件衣袍的肥大還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根本看不到她身體的線條。

    但是唐逑只看了一眼。就發覺有一種輕盈靈動,翩然欲飛的味道在她的袍服衣袂間盈盈流動。

    “這個人一定是個女人!她的體態一定非常非常……”

    唐逑的意識就定格在這裡,他死了。

    ※※※※※※※※※※※※※※※※※※※※※※

    則天門上鐘鼓聲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已經沉靜了一夜的天空又下起雨來,彷彿老天爺只是想喘口氣,歇夠了就繼續把雨澆下來。

    好在這幾天不像頭一天那般暴雨傾盆,洛河發洪水的可能不太大,只是市面上的米面油鹽、蔬菜水果,因為運輸不便利,價格有些上漲。

    這樣的雨天,百姓們還是要出門做事的,商販們也要開張經營。不管是朝堂上的風風雨雨,還是這天上的風風雨雨,都不能阻止他們討生活。

    飯,總是要吃的。

    有一個打扮很得體、容顏很俏麗的婦人,撐著一柄“魚戲蓮”的荷花傘。懷中抱著一隻名貴的狸貓,領著兩個青衣小丫環緩緩地走在雨中,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腳下的步伐卻緩慢悠然的彷彿是閒庭散步,行色匆匆的行人不免向她投去驚訝的一瞥。

    宮城,長樂門。

    小蠻撐著荷花傘站在宮門下。守城的裨將面有難色地站在她的對面。

    “謝都尉,你……這可叫傅某太過為難了。皇上近來深居不出,朝會都停了,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是一概不見的。都尉如今已經不是朝廷的官員,在宮中更無任何職司,傅某怎好破例?”

    小蠻淺淺一笑,神色平靜地道:“傅兄,小蠻當然不會讓你為難,只請傅兄為小蠻通報一聲,如果陛下不肯見小蠻,小蠻自然離去。”

    守長樂門的裨將叫傅塵,謝小蠻擔任宮中侍衛時,與他小有交情,如今小蠻求上門來,傅塵很想與她方便,可是越權踰矩的事,他也實在不敢觸犯。

    傅塵為難地道:“謝都尉,皇帝已有旨意,傅某再去通稟,豈非明知故犯?再者,此例一破,豈非誰想見天子,各宮門守衛都得入內稟報一番,讓天子不勝其煩麼?”

    小蠻淡淡地道:“傅兄,小蠻與別人的情形有所不同。小蠻的丈夫,是親勛翊衛羽林郎將,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小蠻是命婦,以命婦之身求見陛下,而非朝臣!陛下的旨意當中,可曾言明朝廷命婦也不見的。”

    傅塵咧咧嘴,心道:“小蠻姑娘這可是狡辯了,難道皇帝下旨時還得把一切可能俱都想到?只一句‘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一概不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不過她若真較這個真兒,這個漏洞倒也確實……

    小蠻又道:“還有,小蠻此來,並非為了國家大事,而是為了一件私事向陛下謝恩。因此,小蠻求見,不在陛下所禁之列。”

    傅塵怔道:“謝都尉……為何事謝恩?”

    小蠻嘴角微微逸出一絲甜蜜的微笑,可是傅塵看在眼中,卻不知怎地,只看到一抹辛酸、一種悲涼。

    小蠻道:“我謝天子,賜了小蠻一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陛下是小蠻的大媒人呢,你說這算不算是私事?”

    傅塵吃驚地看著小蠻,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譏誚,她說的很認真,本來蒼白而憔悴的臉龐,隨著她的這幾句話,忽然就綻放出一片幸福、滿足、甜蜜的光采。

    “好……,你等等,我這就去!”

    傅塵被小蠻臉上異樣的神光懾服,竟不由自主地答應下來,轉身往宮中走去。

    此時,遠處又有一人,逡巡著、畏畏縮縮地向這裡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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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章 告御狀

    狄家三公子狄光昭畏畏縮縮地走到宮城前,遲疑地望著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那是一隻洪荒巨獸,他一走過去就會被活活吞噬似的。

    他沒有帶雨具,衣袍已經被細雨淋濕了,顯得有些狼狽。狄光昭踟躕良久,才猶猶豫豫地湊上前去。他看見一個撐傘的少婦,所穿的華服竟是命婦的制服,微微有些驚訝,但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便轉向宮門。

    一名侍衛向他迎去,厲聲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狄仁傑的袍服送回家裡以後,一家人正在六神無主,聽了送飯的家僕捎回來的消息,他們也素知狄仁傑為人節儉,只道他是心疼這朝服,便想依著他的吩咐把朝服清洗一下,明日送飯時再攜幾件常服去。

    狄仁傑身邊侍候的嬋娟姑娘卻起了疑心,自從狄仁傑被抓進制獄,一家人根本見不到他,無法知道里邊的具體情況,也無從做出相應的營救舉措。如今這是什麼時候?罪證一旦確實,那是要殺頭的,狄公素來節儉不假,可是總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還憐惜一件衣服吧?

    嬋娟越想越覺可疑,便主動攬下了清洗那件朝服的差使,隨後她就把這件朝服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終於被她發現了狄仁傑暗藏的血書。

    既有血書,就可以為他鳴冤了。狄家人當然不會傻到拿著血書去洛陽府、大理寺甚至御史台喊冤,這封血書要直達御前才有一線生機。可是誰去送這封血書呢?狄家長子、次子一個在外地作官,現在還沒有回來,另一個也受牽連入獄了,唯一的男丁就是老三狄光昭。

    狄光昭雖然貪財好色,對父兄家人還是有感情的。再說,即便不是出於親人之情。如果他父兄的罪名坐實,他的前程也就完了,這是為了父兄的性命。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無論如何他都要搏一搏的,狄光昭一咬牙。揣起血書就奔了宮城。

    可他到了這裡,不免又畏怯起來,遲疑半晌才鼓足勇氣走過來。那侍衛一問,狄光昭趕緊施禮道:“在下乃地官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公之子光昭,家父一身清白,含冤入獄,在下乃是替父親向聖人鳴冤的。”

    那侍衛雙眼一瞪,喝道:“若有冤屈,你可以去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聖人不是三司法官,哪有閒功夫升堂問案。管你的閒事!去去去,走遠些!”

    狄光昭趕緊道:“家父當朝宰相,宰相蒙冤,事關重大,三法司怕也難決此案。相信聖人對此案甚為關心,有勞足下為光昭稟報一聲,說不定聖人肯見我的。”

    “滾滾滾!你還真能想啊,誰為你擔這偌大的干係啊,一旦惹得聖人不悅,你來替我承擔不成。你走不走?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交洛陽府治罪!”

    狄光昭嚇了一跳,走也不願、留也不敢,正遲疑間,小蠻聽見他與那侍衛的對話,便走過來,說道:“這位郎君,可是狄家三公子?”

    那侍衛還要喝罵,忽見小蠻趕來,忙住了口,輕輕退開兩步。小蠻原是宮中女侍衛的一個首領,常常出入宮禁,這侍衛當然認識她。狄光昭見這身著命婦宮裝的美麗少婦向自己問話,不禁惶惑地道:“是!正是在下。夫人是?”

    “你來!”

    小蠻喚了他一聲,轉身走開幾步,狄光昭急忙趨身跟過去,小蠻走到僻靜處,站定身子對狄光昭說道:“你為狄公鳴冤,可有證據?”

    見狄光昭露出遲疑神色,小蠻忙道:“奴家是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拙夫同樣是含冤入獄,奴家來這裡,也是向皇帝鳴冤的。三公子可以相信我!”

    狄光昭上下看她幾眼,說道:“原來是楊夫人。楊郎將的事,在下也聽說過,我相信你。”

    小蠻道:“如今宮禁森嚴,輕易進入不得,你堂而皇之替父鳴冤,這些軍士一則不願多事,二則也怕得罪御史台,定然不肯替你傳稟的。你若信得過奴家,有什麼狀子或者想說的話,不妨交待於奴家,奴家替你一併送到御前。”

    狄光昭猶疑地道:“這個……,楊夫人,事關重大,你有把握能見到皇帝?”

    小蠻微微一笑,肯定地道:“那是自然!”

    小蠻的神態打動了狄光昭,或者在他心底,那份血書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拋也不是,留也不是,眼下有人願意接手,他巴不得趕緊把這份責任讓出去。

    狄光昭壓低聲音道:“楊夫人,家父在獄中寫下一封血書,藏於換洗的袍服之中送回家來,我等發現這份血書,這才想入宮喊冤。”

    小蠻雙眼一亮,說道:“公子可願把這封血書交予奴家?”

    狄光昭趕緊道:“有勞楊夫人!”

    他左右掃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從衣袖中摸出一張疊好的布片,宮門前小蠻也不便細看,急忙接過,揣進自己的衣袖。血書入袖,小蠻的心便踏實了幾分。

    薛懷義鎩羽而歸,武三思拒不出面,太平公主又斷言楊帆必死,小蠻心中最後一個希望就只剩下上官婉兒了。然而,若只是為了問問上官婉兒採取了什麼辦法,能否救出楊帆,她就沒有必要堅持入宮了。

    小蠻今天來,是因為她知道上官婉兒的底蘊。小蠻不敢說絶對瞭解上官婉兒,卻也知道個大概。畢竟,她不僅是御前女侍衛,而且和上官婉兒做了一年多的好姐妹。

    上官婉兒位高權重,但是她的勢力主要在宮裡,在宮裡面她和韋團兒是各占半壁江山。婉兒的勢力相對還要大一些,不過她的勢力也僅限於此,幾乎不出宮門。婉兒是沒有野心的,她結交人脈、招納心腹,只是想保證自身的安全而已。

    她的權力來自於皇帝,安危也繫於皇帝,所以對宮裡的人她非常注意結交。而朝中幾乎沒有她的門下,她所結交的那些外臣大多是些詞臣文士,清談之人。聚在一起談些風花雪月、歌賦文章,這種時候能夠幫忙的極為有限。

    小蠻覺得,婉兒最大的能力。是她侍奉君前,便於進言。而她想進言,就需要有個契機,總不好貿然就提,那樣的話勢必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她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幫上官婉兒製造一個進言的契機。

    她也寫了一封血書,這是一封絶筆。

    如果皇帝肯見她,她就到御前喊冤,能觸動皇帝最好,如果不能。婉兒姐姐也能趁機替她說話,郎君或有一線生機。如果皇帝不見,她就自絶於宮前,一位朝廷命婦自盡於宮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引起朝野關注,各方議論。

    她身藏的血書,也必定會被皇帝發現,如此慘烈的鳴冤之舉,就算皇帝再如何鐵石心腸,總也該有所觸動吧?如果依舊不能。婉兒還是能利用這件事,巧妙地向皇帝施加影響。這,已是小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為郎君換得一線生機。

    不想這時狄光昭竟然攜來了狄仁傑的血書,小蠻心中歡喜不已:“有了這份宰相親筆血書,想必事情會多幾分希望吧。”

    ※※※※※※※※※※※※※※※※※※※※※※※※※

    麗春台上,武則天沿著白玉欄杆緩步而行,靜靜地欣賞著薄薄雨霧下的花花草草。

    這些天,武則天的精神體力都不太好,直到今日才稍稍緩了過來。向廊下看去,“石榴紅”、“鳳丹白”、“藍田玉”、“玉樓點翠”等各色珍稀奇花竟相綻放,雨珠如露,凝於花瓣之上,顯得嬌艷欲滴,武則天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可是,伴在她身旁的上官婉兒,眉毛似籠似舒,隱隱罩著一抹輕愁,就如那遠處輕煙般繚繞不去的雨幕,顯得心事重重,可是每當武則天轉首與她說話時,她還得急忙換一副顏色,不教武則天看出來。

    這時候,傅塵來到麗春台,與站在石階上的小太監低語了幾句,便由那小太監引著走過來。武則天凝神看著圃中的鮮花,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傅塵叉手施禮,說道:“聖人,今有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於宮門外求見!”

    武則天略一沉吟,緩緩地道:“是小蠻麼?”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傅塵道:“朕說過,非國家第一等大事、亦或侍郎以上品秩官員請見,一概不見,你為何又來稟報?”

    傅塵的腰彎的更深了:“聖人,謝都尉說,她……她此番前來,並非為了國事,而是因為一樁私事!”

    武則天眉頭一挑,微微冷笑道:“什麼私事?替她那謀反的丈夫求情麼?她把朕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還想要朕為她升堂問案不成?”

    傅塵低聲道:“謝都尉說,聖人是她的大媒人,感謝聖人賜了她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君。如今,她是來‘謝媒’的,還……還帶了謝媒禮。”

    婉兒聽了,目光微微一閃,忽然輕笑道:“小蠻這丫頭卻也有趣,明明是想救她丈夫,偏還找了這許多藉口。又要謝媒,又要送禮的,真虧她用了這許多的心思,只可惜她這點心眼兒,能瞞得聖人一雙慧眼麼?聖人是一定不會見她的,你去告訴她,叫她不要枉費心機了。”

    “慢著!”

    武則天本想不見,聽婉兒這麼說,反而喚住了傅塵,說道:“帶她來見朕!”

    上官婉兒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道:“大家,你這是……”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這丫頭的用心,自然是瞞不過朕的。不過,朕很好奇,她有什麼見面禮要送與朕這位大媒人,又有些什麼說辭,來為她的丈夫開脫。呵,走吧,咱們回殿裡歇息一下。朕,等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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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一章 血書疑雲

    “大家,命婦謝沐雯殿外候旨!”

    “宣她進見!”

    “遵旨!”

    小海拂塵一揚,轉身走去。

    婉兒站在武則天身側,自上而下看著她的面容,皺紋尤其明顯。

    婉兒心中很失望,她陪伴在天后身邊十年,親眼看著天后一步步走向輝煌。曾幾何時,她曾非常崇拜這個強大的女人,倒不是她想效仿武則天,而是被武則天強大的個人魅力,她的精明、她的強幹、她剛強的個性而征服。

    可是現在,婉兒漸漸覺得,天后的精明和睿智,其實一直都只體現在她如何跟後宮裡的人勾心鬥角,如何跟朝廷上的大臣爾虞我詐,如何巧言名目的殺戮李唐宗室,如何一步步剷除反對勢力,以圖登上皇位。

    如今她如願以償了,可是隨著她真正地登上帝王,取代李唐,以大周開國之君的身份來治理國家,她的缺點就漸漸暴露出來。她的能力和智慧,不足以駕馭一個帝國。或者說,她只是有能力把權力穩穩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正是她一向最拿手的本事。

    可是帝王只要做到這一點就行了麼?於國於民,她做過什麼?也許相對於史上許多無能之君,這位女皇還是有些守成之功的,可是繼太宗、高宗兩代奠基之後,這個帝國本該進入最鼎盛的時期,如今卻是風雨飄搖,帝王和大臣們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爭皇儲、爭國本、爭名奪利上了。

    或許是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處於害人和被害之中。四十多年來一直是這樣的生活,已經在她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慣性思維,她總想著會有人害她,一旦發現就堅決剷除。

    或許是因為她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開創了前所未有之局面,百官之牴觸確實是以前所有皇帝都不曾遇到的強烈,所以她不得不用更加嚴厲的手段來對付他們。

    或許是因為年邁。精力不濟、腦力不濟,以致昏招頻出,這一點倒是有不少古之明君晚年與她相似。可是不管她是出於哪一方面的原因。婉兒還是對現在的武則天感到失望。

    小蠻緩緩走進來,她在武則天身邊多年,這帝宮威嚴、天子之氣影響不了她。她很平靜地走進來,向武則天深施一禮,輕聲道:“臣婦謝氏,見過陛下!”

    武則天剛想開口,忽然看見她懷中抱著一隻狸貓,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問道:“小蠻,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小蠻欠身道:“陛下富有四海,臣婦無所報答。今來宮中謝媒,想著這隻貓兒可愛。把它獻與陛下,陛下閒悶時,有隻貓兒在身邊逗弄著,可以更為開懷。使我皇陛下心情愉快、身體康健!”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是有心了。”

    她擺擺手。小海走過去,從小蠻手中接過那隻貓兒,“千文錢”在小蠻懷裡趴著,正非常舒服地打盹,忽然被人抱開,便不悅地“喵”了一聲。武則天笑道:“這隻貓兒倒是可愛,來,給朕拿過來。”

    小海連忙把狸貓送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笑容滿面地接貓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毛髮,睨了小蠻一眼,說道:“小蠻,你今日來見朕,就只為送這謝媒禮麼,難道……就沒有別的話想說?”

    小蠻平靜地道:“陛下睿智,臣婦不敢隱瞞。別的話,自然也是有的。不過,臨時生出了一些意外,臣婦的話暫且放在一邊,臣婦這裡還有一件東西,想請陛下御覽。”

    小蠻說著,就探手入袖,她進宮前已經被搜過身,殿上的侍衛們對她的動作便未予阻攔,卻見小蠻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高高舉過頭頂。

    武則天面露疑惑,向小海遞了個眼色,小海連忙走過去,接過手帕,又邁著小碎步來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伸手去接那布帕,懷中的狸貓趁機躍到地上,弓了弓脊背,邁著優雅的步伐,在宮殿上隨意地遊走起來。

    什麼皇帝、什麼權威,在它眼中,可是根本感覺不到。

    武則天展開血書,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她默默地看完血書,緩緩抬起頭,對小蠻道:“這東西,怎麼落到你手裡的?”

    小蠻把狄仁傑如何傳出血書,狄仁傑的家人如何宮門受阻,自己如何答應替他在御前鳴冤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雙膝跪倒,泣聲說道:“陛下,臣婦今日入宮,一為謝媒,二便是鳴冤。

    臣婦鳴冤,本只為夫君一人。這世間人一切秘密,瞞得過別人,怎能瞞得過他的枕邊人?臣婦深知,丈夫絶不會謀反,所以想請陛下為之明察,還我丈夫清白。如今在宮前,竟然接到狄相的血書,以臣婦看來,蒙冤入獄的怕不只是臣婦的丈夫一人。陛下治理天下,宰相們就是幫陛下治理天下的柱石之才。臣婦泣請陛下,慎重處理此案,於國,不要誤折了棟樑。於臣婦,不要折了家裡的脊樑。陛下明鑒!”

    小蠻伏地,哭聲頓起,武則天看著那血書,久久不語,殿上靜悄悄的,只有小蠻低低的哭泣聲。

    血書上的字跡很潦草,顯然是匆匆寫就。上面除了一個大大的冤字,還寫著“臣狄仁傑忠心於國,忠心於君,既無謀反之心,亦無謀反之舉,臣冤枉!請陛下明察!”這樣一段話。武則天心中很是疑惑,狄仁傑是親口招認了罪名的,如今又要喊冤,到底意欲何為?

    小蠻伏地哭泣不止,武則天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婉兒,你先帶小蠻下去歇息。”

    小蠻不肯起身,哭泣道:“陛下!”

    武則天和緩地道:“朕會公允地處理此案,你且退下吧!”

    上官婉兒向小蠻使了個眼色。小蠻這才起身,又向武則天一禮,隨著上官婉兒退下去。

    武則天手持血書,心潮起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其中另有文章?”

    沉吟良久,武則天緩緩吩咐道:“小海!”

    “奴婢在!”

    “速去御史台傳朕口諭,要來俊臣馬上晉見!”

    “遵旨!”

    ※※※※※※※※※※※※※※※※※※※※※※※※

    小蠻隨著上官婉兒來到偏殿,上官婉兒剛把殿上的宮娥尋個理由遣出去。小蠻就趕上前來,急聲道:“婉兒姐姐……”

    一語未了,眼淚又落下來。上官婉兒強抑揪心的悲傷,安慰她道:“小蠻,我知道你擔心。我也……,如今我也託付了一些人,還趁著連日大雨,命人在宮中散播蒼天垂淚、有人含冤的消息,相信很快就可以傳到皇帝耳中,皇帝是一向相信這些東西的。唉!我只恨,恨自己做的還不夠多。平時我明明有很多結交朝臣、培植勢力的機會,卻都被我放過了,如今倉促間想要救人,卻無人可以託付。”

    小蠻芳心一沉。失聲道:“連婉兒姐姐也沒有辦法麼?”

    上官婉兒黯然道:“我一直在想辦法,只恨勢力不出宮門!尤其是來俊臣的御史台,我根本插不進手去。我已經想過一些主意,可是這謀反大案……,薛懷義和梁王武三思先後造訪御使台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如果連他們兩人都不能救出楊帆,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小蠻趕緊問道:“什麼辦法?”

    上官婉兒道:“既然不能抹殺他的謀反嫌疑,那就只有審,審出一個清白,才能讓他出來。可是。我很擔心,以來俊臣的為人,無罪也會被他審出個有罪,此人是寧可錯殺三千,不肯放過一個的。不過……”

    婉兒抓住小蠻的手,柔聲道:“說起來,還是你有辦法。不但能進宮鳴冤,居然還帶來了狄相的血書。皇帝對狄相一向另眼相看,這幾天皇帝心情鬱結,很大原因就是因為她最賞識和信賴的狄相也想反她,說不定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小蠻道:“小蠻能做到的,也僅止於此了,接下來能否利用此事,讓皇帝回心轉意,還要依賴婉兒姐姐!”

    上官婉兒道:“我會見機行事。眼下是關鍵時刻,正該趁熱打鐵,我不能與你多說,我先回御前,看看有什麼動靜!”

    小蠻趕緊擦擦眼淚,道:“好!婉兒姐姐儘管去,小蠻在此等你消息!”

    上官婉兒回到殿上,武則天正托腮沉思,等著來俊臣的到來。婉兒也不多話,只是悄悄站到了她的旁邊。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侍候武則天多年的上官婉兒比任何人都清楚。

    現在,還不是她說話的時候。

    那只名叫“千文錢”的狸貓自己在殿堂上跑來跑去,倒是覺得這地方空曠新鮮,很是有趣。跑著跑著,它忽然看著一排博古架上掛著一隻鳥籠,鳥籠裡有一隻羽毛色鮮艷的鸚鵡,不禁蹲下來,貓眼炯炯地看著那只鸚鵡。

    鸚鵡沒注意“千文錢”貪婪的眼光,它在籠子裡東張西望,悠閒地啄了啄羽毛,忽然開口說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兒是麗春台,是武后閒來散心的所在,並不是日常辦公的武成殿,所以宮裡宮外,有各種供她解悶兒的玩意兒,這只鸚鵡就是武后極為寵愛的一隻寵物,它學說的話兒,都是韋團兒教給它的。

    “千文錢”看著上邊那只傻鳥,很是眼饞,雖然它的食物一向不錯,可是這等能親自捕來的血食,想必吃著會更有味道。

    “千文錢”蹲在地上,仰頭看著那只籠中鳥,忽然站起來,倒退了幾步,突然加速向前衝去,臨近博古架的時候,它猛地一躍,躥將起來,先躍到博古架上,再借力向空中一跳,便抓向那只鸚鵡。

    註:傳說武則天害死王皇后和蕭淑妃時,蕭淑妃曾詛咒她:來世武后為鼠她為貓,世世與武后為敵。所以武后怕貓,宮裡從來不准養貓,連她定都洛陽都是因為在長安殺了王皇后和蕭淑妃,怕有冤魂糾纏。

    這種後人編造出來的離奇扯淡的東西,我就不在寫到小蠻獻貓的時候特意解釋了。後人編的很多玄之又玄的東西,都有自相矛盾的大漏洞,資治通鑒裡所載的有關武則天的一件小事,直接就否了這個傳說。我先不說是什麼,你知道是什麼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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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二章 狸鵡之爭

    “千文錢”一頭撲在鳥籠子上,一爪抓住鳥籠,一爪探往籠中去抓那鸚鵡,那鳥籠被他一撲,在架子上左右亂晃,裏邊那只鸚鵡嚇得跳來跳去,驚叫不已。

    宮裡侍候著的幾個宮女見此情景,連忙上前幫忙。

    在鳥籠內外打架的,是皇帝的兩隻寵物,哪一隻她們也不敢傷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分開,那鸚鵡撲了一地鳥毛,驚恐地縮在籠中一角,“千文錢”被人抱在懷裡,瞪著一雙貓眼,很遺憾地看著它得而復失的獵物。

    這一切,武則天自然看在眼中,逗得她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來來來,把朕的貓兒和鸚鵡都拿過來,叫朕瞧瞧這兩隻不安份的小傢伙兒。”

    武則天笑眯眯地說著,等到兩隻寵物拿到面前,武則天把狸貓抱在懷裡,又看著案上那只鸚鵡,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是一個非常喜歡從一些異像和徵兆去揣測一些事情的人,看到懷裡這只依舊躍躍欲試的狸貓和那只驚恐的鸚鵡,她忽然想到:“狸貓,狸貓……,狸?李?鸚鵡,武?這狸貓和鸚鵡之爭,莫非意喻著李氏和武氏之爭,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警示?”

    這時候,韋團兒處理完了一些事情,堪堪趕到殿上,聽宮女訴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便湊到武則天面前,笑道:“大家,這貓兒和鸚鵡當然不能關在一處了。它們之間哪能共存吶。大家把貓兒交給團兒吧,團兒給它妥善安置個地方。省得它又打這只鸚鵡的主意。”

    武則天緩緩地道:“狸貓和鸚鵡,當真不能相容麼?”

    團兒掩口笑道:“大家。那貓兒看見鸚鵡,還能不想一飽口腹之慾?若要它們在一起,能相安無事才怪呢。”

    “事在人為!”

    武則天很認真說了一句,好像受到了什麼啟發,目光頻頻閃動。

    她的手緊緊摁住那只蠢蠢欲動的狸貓,不讓它撲上桌去。一邊若有所思地撫著它的毛髮,安撫著它,一邊對韋團兒道:“朕喜歡這只狸貓,你把它抱去。好好調教,去一去它的野性!”

    韋團兒答應一聲,從武則天手中接過那隻貓來。

    武則天又道:“狸貓和鸚鵡就一定不能相安無事?朕不以為然!這天下都是朕的,朕還治不了一隻狸貓?團兒,你好好調教它,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一定要讓這只狸貓和這只鸚鵡能共處一室,互不相侵!”

    “啊?”

    韋團兒抱著狸貓,面露苦色,狸貓吃鳥。這是本能,怎麼可能讓它們共處一室,還互不相侵嘛!

    “千文錢”方才在武則天懷裡掙扎半天,也沒夠著案上的那只鸚鵡,這時被韋團兒抱在懷裡,與那只鸚鵡視線平齊,彼此看的清楚,更是心癢難搔,它使勁掙了幾下。掙不脫韋團兒的懷抱,惱將起來,抬起爪子便狠狠一撓。

    韋團兒嬌嫩的掌背上頓時出現幾道血痕,痛得她哎喲一聲放了手,那貓使勁跳上案去,一頭撞得那鳥籠翻倒,咕嚕嚕摔下案去。鸚鵡在籠中亂叫亂跳,翅膀亂扇,脫落的羽毛兒紛紛揚揚,弄得武則天一連打了幾個大噴嚏。

    ※※※※※※※※※※※※※※※※※※※※※※※※

    來俊臣趕到麗春台的時候,只見裏邊好像剛剛經過一場混亂,才打掃乾淨似的,心中十分納罕。不過他可不敢多問,依舊中規中矩,趴在地上向武則天行了一個大周朝獨一無二的來氏五體投地大禮,畢恭畢敬地道:“臣來俊臣,叩見陛下!”

    “起來吧!來卿,你對狄仁傑那些人,是怎麼審理的?”

    來俊臣剛站起來,忙又彎下腰去,道:“回奏陛下,臣對他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陛下的慈悲大度感化他們。對過於頑固的人,就多方蒐集證據,以確鑿的證據叫他們無可辯駁,不得不俯首認罪。”

    “是麼?”

    武則天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他們都是自行認罪的?”

    來俊臣道:“是!他們一被捕,狄仁傑就知道大勢已去,因此率先認罪,之後,任知古、裴行本等人先後認罪。迄今為止,只有一個魏元忠不肯認罪,侯思止曾想對他用刑,剛把他吊起來,臣就知道了,馬上趕去阻止了他。

    臣以為,對這些大臣,不宜動用嚴刑,一旦用了大刑,難免予人屈打成招之嫌。必須得公允一些,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據迫使他們認罪。”

    “嗯……”

    武則天緩緩地道:“確實不曾動用刑罰,用酷刑逼供?”

    來俊臣陪笑道:“臣怎麼敢對陛下妄言呢,臣親自審理的案子和臣經手過問的案子,可以保證,絶對沒有動過大刑!不敢有瞞陛下,因為陛下還未下旨確認他們的罪行並昭告天下,所以他們現在還有官身,臣連他們的朝服官衣都不曾剝下,臣又怎麼可能對他們用刑呢?”

    武則天雙目突然一冷,沉聲道:“既然如此,狄仁傑又怎麼會傳出血書,向朕鳴冤呢?”

    武則天說著,把手中一團布帕向來俊臣狠狠擲去,那布帕輕柔,半空飄落在地,來俊臣急忙趕上幾步,彎腰撿起布帕,展開一看,心中便暗罵:“王德壽這個蠢才,叫他看緊那隻老狐狸,怎麼還能把血書給傳出來!”

    來俊臣心中想著,面上卻做出一副驚愕、委屈的模樣,說道:“這……臣也不知!或許是這狄仁傑畏死,知道陛下一向寵信他,所以……鳴冤是假,求情是真,希望陛下心軟,饒他性命!”

    “會是這樣麼?狄仁傑以鳴冤為名。希望得到朕的憐憫?”

    武則天猶豫起來,上官婉兒看看來俊臣。又睨了武則天一眼,輕輕斂了雙目。柔聲道:“來中丞一向盡忠國事,是大家可以信任的臂膀,來中丞所言,當無虛假。可是宰相鳴冤,皇上若不過問,不但有礙皇上的聲名。於來中丞也有妨礙……”

    武則天轉過頭來,問道:“婉兒有何高見?”

    上官婉兒道:“陛下何不提狄仁傑等人來御前親自問問呢?”

    這句話出口,來俊臣心裡“卟嗵”一聲,一顆心嚇得幾乎要跳出腔子來。立即裝作委屈模樣道:“上官待制此言差矣!朝廷自有法度,哪有以帝王之尊親自審理犯人的道理?如此作為置國家法度於何地?置三法司於何地?此例一開,後世帝王皆可效仿,隨時插手司法,綱常法紀何以維持?”

    上官婉兒馬上道:“貞觀六年,太宗皇帝曾過問並釋放三百九十名死囚回家與親人團聚,一年後到京受刑!貞觀十七年,侯君集謀反,太宗皇帝亦曾私室相見,語之曰:‘為君之故。從此不忍上凌煙閣了。’太宗皇帝做得,我大周皇帝就做不得?”

    來俊臣出身雖然寒微,卻有偏才,能編出《羅織經》這種羅織、誣陷大全的人來,哪能沒點真本事。

    他立即反駁道:“太宗釋放囚徒與親人團聚一事不假!可那是太宗皇帝依例‘錄囚’時所作的決定,而非對專人、專案進行提審。本朝今年的錄囚之期可還沒到呢,因此不可引為先例。

    至於太宗皇帝密室私唔侯君集一事,卻是民間傳說了。既是密室私唔,旁人怎生得知?竟連太宗皇帝說過什麼都如親眼所見。足見其虛假。太宗起居錄中可沒有此事。試問,這是何人說出來的?

    若是太宗皇帝當真於私室會唔侯君集,知其必死,垂淚作此言語,侯君集當時就可懇求天子,赦其一子,留其血脈,又何必在刑場上才說出這個希望,由監斬官馳奏天子,特赦其一子流放嶺南?”

    婉兒之才,主要是她的文才和料理政務的才幹,於刑獄方面的知識,還真未必比得上寫過《羅織經》的來俊臣。她自幼生長在宮裡,這找人話柄、尋人漏洞,抬槓強辯的口舌之才更是無法跟來俊臣這樣的市井流氓相比。

    不過仗著她博古通今,熟諳各種典故,此時一一羅列出來,倒也能與來俊臣各執一辭,爭論不下。兩個人在這裡唇槍舌箭,武則天精力漸漸不濟,只覺心煩意亂,便道:“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就不要給朕講古啦。這樣吧,朕派一名官員去獄裡看看,有沒有受刑不就知道了?小海,傳旨,命通事舍人齊峰往執事院一行,勘驗在押官員可曾受刑。”

    “奴婢領旨!”

    小海退出殿去,來俊臣眼珠一轉,又道:“今日陛下縱然不召臣來,臣也要來宮裡稟報的,昨夜推事院裡有人闖入,試圖劫獄!”

    武則天聽到這裡大吃一驚,些許倦意一掃而空,急忙問道:“竟然有人敢劫獄?”

    來俊臣道:“是!來人恐怕不下十人,個個身手高明,在執事院中大開殺戒,後來驚動大批守衛方才遁去,他們殺死獄卒十五人,受傷的……一個也沒有,出手端地狠毒無比……”

    來俊臣說著,忽然又想起一個曾經歷過昨夜劫獄事件的侍衛統領對他說過的話:“中丞,那人雖然有所遮掩,卑職卻可斷定,她是個女子,這女子身手高明之極,近乎於妖魅!出手忽爾電閃雷鳴,忽而柔風細雨,如蛇之毒……”

    來俊臣心道:“卻不知這女子是誰,潛入大牢意欲救哪個官員脫身。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如果目標是我,實在叫人擔心。我重金聘請來的那六個貼身高手,也不知是不是此人的對手。回去之後,我得再聘些武技高手來保護我才行!”

    上官婉兒正暗自思忖如何利用狄仁傑鳴冤一事大做文章,救不了狄仁傑等人沒關係,至少也得把楊帆給保出來,一聽來俊臣此言,卻如冰雪澆身,一顆心都涼透了:“有人劫獄?這下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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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三章 隻手遮天

    武則天果然大怒,厲聲喝道:“連制獄都敢劫,還殺死許多公差,簡直是無法無天!”

    若不是小海已經去傳旨了,武則天連派人去推事院勘驗是否有人受刑的事都不想查了,竟然有人無視國法悍然劫獄,而且殺死那麼多公人,這些人心中還有王法麼?不下十人去劫獄啊,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果真有同黨,一群無法無天的同黨,謀反一事還有可疑麼?

    不一會兒通事舍人齊峰就匆匆趕到麗春台,會同來俊臣一同離去。

    上官婉兒明知此時絶對不宜再進言,可是小蠻還在側殿等候,她也心懸楊帆安危,忍不住問道:“大家,小蠻那裡……”

    武則天餘怒未息,拂袖道:“叫她先回家去,待朕查明狄仁傑的事情再說!”隨後就由韋團兒扶著,徑去寢宮休息了。

    上官婉兒無奈,到了側殿對小蠻一說,正忐忑等候消息的小蠻聽了不禁沮然若喪。這種事情,尤其是死了十五個獄卒,來俊臣再如何大膽,也不可能撒謊的。到底是誰要劫獄,要救何人?二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因為這樁事,原本有一線希望的事情又渺茫了,眼下只能寄望於齊峰的推事院之行能夠有所斬獲。

    通事舍人,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替皇帝傳達旨意的外臣。皇帝下旨,宮內各處的旨意多由內侍太監傳達,涉及到宮外各處衙門的事務,大多就由通事舍人執行了。

    通事舍人齊峰與來俊臣到了推事院。來俊臣滿面春風地道:“齊舍人,請堂上稍坐,歇息片刻,本官再帶你去驗查人犯。”

    面對這位皇帝寵臣,京城裡有名的活閻王,齊峰心中惴惴,哪敢不答應。連忙唯唯喏喏,由來俊臣陪著登堂入室落座歇息。下人及時端了涼飲上來,又有乾果兩盤。來俊臣便和他東拉西扯起來。

    趁這功夫,得了來俊臣吩咐的衛遂忠和王德壽等人便匆匆忙碌起來,一如當日薛懷義造訪。他們提前改造楊帆牢房的模樣,這時又匆匆給狄仁傑等幾位大臣裝扮起來。

    大堂上,來俊臣與齊峰分主賓坐了,談笑風生。

    來俊臣道:“當日左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咆哮公堂,意欲傷害本中丞,結果被本官的侍衛亂刀砍死,也算是罪有應得。啊!他的頭,當時就掉在你腳下的位置,今日想來,仍是歷歷在目啊。”

    “啊!”

    齊舍人嚇了一跳。雙腳頓時一縮,想到就在幾天前,一位大將軍被人活活砍殺,人頭就落在自己腳前位置的血腥場面,不禁寒氣直冒。

    這時一名執役走進大堂。附在來俊臣耳邊低語幾句,來俊臣起身道:“齊舍人身負皇命,耽擱太久了也不好,咱們這就走吧。”

    齊峰如釋重負,連忙道:“好好好!”

    二人出了大堂,往後院走去。剛走到一半,便有人鎖了一個蓬頭散髮的囚犯過來,那囚犯看見齊峰,咿咿啊啊地叫個不停,齊峰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范公公!”

    原來那被押來的囚犯竟是內侍總管范雲仙。齊峰是通事舍人,常在宮中行走,自然認得他。范雲仙咿呀不停,可惜舌頭被割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來俊臣面不改色地道:“齊舍人認得他?此人乃是內侍總管,公堂之上本官問案,叫他交待罪行。這人卻不識相,一味只講先皇高宗如何英明,痛罵我大周皇帝昏庸無道,真是豈有此理,本官一怒之下,割了他的舌頭。唔,這事陛下也知道,倒是訓斥過我幾句,說我不該與一個閹人一般見識,嘿嘿!本官當時也是生氣,一聽他辱罵今上,就忍不住了。”

    齊峰“喔喔”地應了兩聲,臉色就有些發青。

    推事院後邊,也就是關押楊帆等人的那一排高矮大小不一的小房間的前面,是一片空曠的場地。此時難得沒有下雨,許多囚犯帶著腳鐐正在那片空場地上“放風”。

    齊峰由來俊臣陪著到了對面廊下站定,向前面看去。就見任知古、裴行本等人都身著官衣,頭戴官帽,邁著八字步兒在那活動身子,狄仁傑穿著的是一身鬆軟寬適的道服,正負手站在那兒東張西望。

    裴宣禮還有幾名官員,則在牆邊橫放的幾根大木上坐著,也在交談著什麼,看著是一派悠閒。這些官員今天是頭一回被放出來,像裴宣禮等人身上有傷的連行動都不方便,就被抬出來讓他們坐在那兒。

    來俊臣會好心讓他們放風?就算放風,又何必強要他們穿戴整齊?這些官員有人因獄中悶熱,平時只穿了小衣,有的身上有傷,又沒人給敷藥,怕那患處腐爛,也是不敢著衣,只能光著脊樑,來俊臣這是行為用意何在?

    這些大臣都是從小官小吏一步步升上來的,如此欺上瞞下的行為,他們一看就知,馬上就明白朝廷派人來視察了。他們不動聲色,任由衛遂忠等人擺佈,一個個狀似悠閒地舒展著身體,望遠散心,實際上早在四下觀察,來俊臣既作如此安排,必定有人會來。

    魏元忠眼尖,忽然看見遠處長廊下出現幾個官員,一個紅袍的正是來俊臣,旁邊幾個穿綠袍的,那穿綠袍的官員中王德壽和衛遂忠他們都認識,另有一人身著低階官員的綠袍,卻與來俊臣並肩站著,分明不是他的下屬。

    魏元忠立即叫道:“來了!”

    廊下,來俊臣指著那些官員們道:“每天,本官都會安排他們出來活動、放風,這是一批,一會兒還有第二批。”

    “冤枉!我們冤枉啊!請天使上奏天子,我們冤枉!”

    在押的官員們向這邊衝過來。早就埋伏在側的執役們見勢不妙,連忙提著風火棍上前橫成一排加以阻攔,官員們推推搡搡,卻很難衝破他們的防線,只能跳著腳兒喊:“來的是哪位天使?我們被嚴刑逼供,我們含冤莫白,請一定回奏天子……”

    他們這一喊。來俊臣的臉色立時一變,目光立即如刀鋒一般刺向齊峰。齊峰一個哆嗦,急忙轉過身去。看也不看那些如一堵牆似的衙役們後面不斷跳起來的人頭,只將目光牢牢盯住前邊一處公事房的屋簷上。

    來俊臣緊緊地盯著著,看著他侷促的神情、緊繃的頰肉。額頭微微沁出的汗水,忽然露出了一絲陰柔的笑意,溫和地笑道:“齊舍人,以你所見,本官可曾虐待過這些犯官吶?”

    齊峰額頭汗水滾滾而落,訥訥地道:“沒……沒有……”

    來俊臣道:“這些犯人除了行動不得自由,在這牢中一切如常。所招供狀,都是他們自己親口承認的,並無一人嚴刑相逼。齊舍人以為呢?”

    齊峰咧了咧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是啊。來中丞所言甚是!”

    “是哪位天使來了,請回奏天子,我們冤枉!我們冤枉啊!”

    喊冤聲不斷,來俊臣充耳不聞,笑吟吟地道:“齊舍人。這邊請。”

    來俊臣陪著齊峰轉身往回走,悠然地道:“當今天子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成千古未有之盛事,總是有人不服氣啊!說些什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屁話!若只說說也就罷了,可是總有人賊心不死。想著把皇帝從這寶座趕下來。”

    “是啊是啊……”

    “其實俊臣出身寒微,既非朝臣保舉,又非進士及第,齊舍人可知本官為什麼能得到陛下重用麼?”

    “為……為什麼?”

    “因為忠!因為我來俊臣,其實就是陛下身邊的一條狗,替陛下看家護院的,誰要是對陛下不懷好意,我就負責咬他,往死裡咬,不但要咬死,還要咬得他慘不忍睹。這樣,別人就會怕了,敢跟陛下搗蛋的人就少了。所以,陛下需要我這樣的鷹犬,離不了我這樣的鷹犬。而我這樣的鷹犬,也願意依附陛下,竭誠為陛下效勞!哈哈哈哈……”

    齊峰陪笑道:“呵呵呵呵……”

    來俊臣突然笑容一斂,陰森森地道:“齊舍人笑得這麼開心,想必是聽懂了來某的話了?”

    齊峰呆了一呆,點頭如搗蒜地道:“懂!懂懂懂!下官懂了……”

    來俊臣雙手往身後一背,揚頭大笑而去:“哈哈哈哈……”

    武則天回到寢宮睡了一個多時辰才醒過來,歲數大了,剛剛睡醒神志還有些不清楚,她倚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出了一會神,又讓團兒陪她說了一會話,才算清醒起來。這時團兒才說道:“大家,通事舍人齊峰已經回來了,正在寢宮外面候旨。”

    “哦?扶朕起來,更衣!”

    雖然武則天這時有些不想動彈,而且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通事舍人,這樣見見他也無妨,但是武則天依舊要起來,在臣子面前,她要保持威儀、莊嚴和精神奕奕,她不想讓臣子看出一點老態。

    齊峰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傳見的命令,他低著頭,踮著腳尖走進空曠幽深的大殿,想著左鈐衛大將軍的人頭、想著內侍總管范公公的舌頭,想著來俊臣的鷹犬論,終於拿定了主意。

    武則天威嚴地坐在案後,沉聲問道:“朕要你查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齊峰躬身道:“回奏陛下,經臣查驗,在押官員……未受刑訊逼供。”

    “哦……”

    武則天的臉色黯淡下來,大殿上一時沉靜的嚇人。過了半晌,齊峰才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一應人犯,俱承罪狀,現有他們的《謝死表》在此,臣受來中丞所托,代為呈上!”

    齊峰從袖中摸出行本,躬身舉起。

    內侍接過送到武則天案前,武則天接過《謝死表》,默默地翻看了一遍,容顏慘淡地道:“朕待人以誠,換來的卻總是惡報!呵呵,無非就是多砍幾顆人頭嘛!傳旨給來俊臣,七天後,將一應罪犯處以絞刑,棄市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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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小武曌

    “七天後處決?”

    “是!”

    太平公主得到肯定的回答,焦灼地站起身,暗想:“我得抓緊時間了!”

    她在堂上來回走了兩趟,忽然站住腳步,對周敏道:“更衣,我要進宮覲見皇帝!”

    後宮,“襲芳院”裡,一地鳥毛。

    那只名叫“千文錢”的狸貓滿足地蹲在一根廳柱下面,伸出舌頭,美美地舔去唇邊最後一絲鮮血,心滿意足地“喵”了一聲。

    韋團兒怯生生地對武則天道:“大家,奴婢有罪……”

    武則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地上可以證明那只鸚鵡曾經存在過的幾片羽毛,緩緩地說道:“懲罰它,先餓它幾頓。再取一隻鸚鵡來,朕不相信,整個天下都可以服從於朕,朕就不能讓一隻狸貓屈服!”

    武則天說完,就轉身向外走去。

    或許人老了,都會有一種兒童般的天真和執拗,武則天不知為什麼,忽然跟一隻狸貓較上了勁。大概是對於皇儲的人選她實在無法選擇,只好把這種選擇的為難投射到狸貓和鸚鵡身上,希望從它們相處的結果,找到一個啟示。

    “皇上,太平公主覲見!”

    “哦?令月來啦?”

    武則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管是兒子還是侄子,乃至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讓她省心的,如今想來,還是這個寶貝女兒讓她開心吶。

    武則天臉上剛剛綻出笑意。一副男兒裝扮的太平公主便走了進來,親熱地喚道:“阿娘!”

    武則天嗔笑道:“你這丫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是這樣胡鬧。堂堂公主。一出門就做男裝打扮。”

    太平公主向她扮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這樣出行方便嘛。阿娘知道,女兒從小就喜歡作男裝打扮。這幾天雨水不停,叫人煩悶,女兒去金谷園住了幾天,散心解悶兒。這不剛回城,就來看望阿娘了麼。”

    武則天由她扶著手臂,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還是你這丫頭清閒吶。為娘每天可是有無數的事情需要操心。聽說大長公主在金谷園建有一幢別墅,你在那兒也有園子麼,娘怎麼沒聽你說過?”

    太平公主嘟起嘴道:“這還需要說與娘親知道麼,女兒都羞於出口。女兒那處莊園小得很,遠遠不能與延安大長公主(即千金公主)的園子相比,早晚我會建一幢遠比她的莊園更恢宏、更華麗的園子,到時再請娘親去小住幾日。”

    武則天呵呵笑道:“你這丫頭,從小就是個不甘落人後的性子。你要建園子,要不要為娘幫襯你一些?”

    太平公主得意地道:“這可不必,女兒自有辦法。前番阿娘破例按親王規格。加女兒食邑為一千畝,已經有人眼紅了,女兒可不想叫人再說閒話。”

    武則天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一向要強,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太平公主陪著武則天到了寢宮,母女倆說了一陣子體己話,武則天有了倦意,便在榻上昏昏睡去,太平公主候她睡著,便出了寢宮。又往史館走去。

    史館中,上官婉兒向親信的女官符清清問道:“張學士可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符清清道:“待制,張學士還沒進宮來呢,待制放心,清清派人守在前邊了,只要他一到,馬上引他來見你。”

    “好!”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愁容難掩。

    符清清看在眼中,心中很是詫異,她知道楊帆與待制過從甚密,可是就算楊帆死了,與待制的權利沒有絲毫影響啊,區區一個郎將而已,只要待制肯放下身段傾心結納,願意依附於她官員比比皆是,用得著把一個楊帆如此放在心上麼?

    只是眼見上官婉兒心煩意亂,符清清可不敢問。

    這時有人稟報導:“待制,太平公主到了。”

    “啊?”

    上官婉兒一怔,擺了擺手,符清清立即向外退去,剛到門口,太平公主已然邁著悠閒的步子走進來,符清清連忙躬身退到一邊,候太平公主進來,這才退出去,把門掩好。

    上官婉兒強擠出一臉笑容,迎上前道:“令月,這陰天下雨的,你怎麼來了?”

    太平公主向她眨了眨眼,笑道:“多日不見,甚是想你。我來宮裡看看你呀。”

    上官婉兒暗暗苦笑,說道:“這天氣叫人心煩的很。我倒正想與人聊天解悶兒呢,坐吧,你想喝點什麼?”

    太平公主斂衽在案後坐了,瞟了上官婉兒一眼,忽然說道:“婉兒一向性情淡泊,萬事雲煙,不為所動,如今愁容暗斂,心煩意亂,真是因為這陰雨連綿的天氣麼?”

    上官婉兒暗自一驚,看著太平公主道:“令月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從案上拿起一塊雕成白兔兒狀的鎮石輕輕把玩著,頭也不抬地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婉兒是在為關在推事院裡的某個人擔心吧?”

    上官婉兒頓時失色,驚道:“令月!你……”

    太平公主緩緩揚起眉來,一雙嫵媚明亮的丹鳳眼微微露出一股煞氣,竟有一種驚人的美麗。她那豐潤飽滿、嬌艷如同花瓣的小嘴一張一合、一字一句地道:“那個人,名叫楊帆,是麼?”

    “啪!”

    鎮石往案上輕輕一拍,上官婉兒卻如雷擊頂,蹬蹬蹬連退三步,花容失色,駭然說道:“令月,你……你……”

    太平公主輕輕抖了抖衣袖,若無其事地把衣袖斂進懷裡,悠然道:“婉兒,你怕什麼?你們兩個之間的那點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過你放心,也就只有我知道而已。”

    她抬頭看著上官婉兒。笑眯眯地道:“我是不會說與別人知道的。”

    不被人知的時候怕被人知,如今已經被人知道。上官婉兒卻迅速地冷靜下來,她走到太平公主對面,緩緩地坐下,目視著太平公主,說道:“公主對婉兒說這番話,應該是有所為而來。公主可以把來意告知麼?”

    太平公主又拿起那只白兔兒鎮石。輕輕撫摸著,感覺著它那圓潤的質感,低聲道:“還有六天,他就要被砍頭了。婉兒現在是什麼感覺?心如刀割、還是芳心欲碎啊?”

    上官婉兒沉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太平公主霍地抬頭,四目相對,這對曾經的閨中好友,目中凜冽如刀,彷彿擦出了一片火花。但是只是剎那的交鋒,太平公主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起來,彷彿是一口刀鞘,把婉兒鋒利的目光盡數收容進去:“婉兒可有辦法救他麼?”

    上官婉兒沉默不語,太平公主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微微笑了笑。說道:“或許……我有辦法!雖然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上官婉兒的嬌軀下意識地向前一傾,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緩緩坐直身子,問道:“你要什麼?”

    太平公主慢慢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像那牡丹名種“雪映朝霞”於瞬間綻放,美麗的炫人二目,可是她的聲音卻冷得如同出鞘的刀鋒:“我要你,放棄他!”

    上官婉兒驚愕地看著太平公主,看了許久。目中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訝然道:“你……你喜歡他?”

    太平公主收斂了笑容,緊緊抿起了嘴唇。

    上官婉兒忽然笑了,很開心地笑道:“可他不喜歡你,是麼?”

    太平公主冷冷地盯著她,冷冷地說道:“如果你只想逞口舌之快,那也由得你。你就等著給他收屍吧!”

    太平公主說罷,把袍袖一拂,盈盈起身,舉步向門口走去。

    “慢著!”

    上官婉兒突然喚住她,太平公主收回觸及門柄的手,緩緩轉過身來,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答應你!”

    婉兒目中有閃閃的淚光,哽咽地說道:“只要你……能救他性命!”

    太平公主傲然道:“你要發一個毒誓!”

    婉兒心如刀割,低聲道:“好!這……我也答應你!”

    太平公主椰揄道:“真是感人!婉兒對他還真是用情至深吶。我真不知那小子有什麼好的,居然連一向目高於頂的上官待制都如此垂青於他!”

    婉兒雙目一厲,說道:“你不也是麼?如果不然,你何必出現在這裡,何必說這樣的話?真要說起來,我比你可幸福多了,至少……”

    婉兒沒有再說下去,儘管太平公主趁人之危,她還是不想說出傷人的話。但是太平公主已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頓時一沉,說道:“不只是你,還有小蠻!她也得答應,一旦救出楊帆,就得向楊帆自請休棄,離開他的身邊!”

    上官婉兒沉默良久,說道:“我不能替她做出保證,不過……我會儘力說服她。我會向皇帝請旨,回家一趟,趁此機會去見一見她。”

    太平公主頷首道:“好!我要得到你們的承諾,才會採取行動。你最好快一些,六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上官婉兒心痛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她沒有辦法再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道:“我需要一件信物,一件可以令楊帆相信來人的信物!”

    上官婉兒沉默片刻,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內室走去,她來到榻邊,拉開妝台下邊的抽屜,捧出一隻小小的檀木匣子,匣子打開,裏邊放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草蜢蚱,草蜢蚱的顏色已經發黃了。

    上官婉兒輕輕把它捧在手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上面,她的心,已經碎了!

    太平公主看到婉兒好似珍寶似的捧出來的那只草蜢蚱,她的心也要碎了:“我對你不好麼?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為什麼卻不能得到你的一絲情意?”

    她很傷心,但她不想在婉兒面前掉下一顆眼淚,她以強硬的姿態對婉兒說道:“說到對宮裡的掌握,我不如你!如果需要用到宮裡的人……”

    上官婉兒接口道:“我會全力配合!”

    太平公主沒有再說話,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淡淡地留下一句話:“婉兒,別忘了你的承諾,儘快給我一個結果!”

    利用你的權力,拯救你的男人,你還要承我的情,乖乖把你的男人送給我!這等手段,儼然就是一個囂張霸道的“小武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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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暗通消息

    “開飯了!”

    鄭小布用飯勺子在桶沿上使勁地磕打了幾下,一看已經到了楊帆的牢房前,便把飯勺往桶上一掛,拎起一個食盒。張立雷板著臉打開牢門,鄭小布剛一走進去,張立雷就有意無意地站到了門前。

    楊家送來的飯菜是很精緻的,楊家的廚子擔心阿郎吃不好,煞費苦心地準備了幾道可口的菜餚,不過依著慣例,最可口的菜還是被執役們截留了。

    張立雷有意無意地橫在門口,兩個佩刀的執役便站在門口聊起天來,壓根沒有進去的意思。自從執事院被歹人闖入,連殺十五人,又逃之夭夭以後,武則天大為震怒,調了奉宸衛的官兵來加強執事院的防衛。

    這是對付謀逆要犯,保護的又是朝廷的執法衙門,動用武裝名正言順。如今這執事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十分森嚴,執役們就有些鬆懈下來,如此嚴密的戒備之下休想有人逃脫,他們也就偷了懶。

    楊帆正在地上躺著休息,房門一響他就站了起來,牽動鐵鏈發出“嘩愣愣”的一陣聲響,門一開,光線射入,楊帆微微眯起了眼睛。

    整天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他的神情不免有些萎靡。唇上、頜下都長出了寸長的髭鬚,頭髮也蓬亂著,猶如一隻關在籠中的野獸。

    鄭小布把食盒放下,楊帆看了他一眼,緩緩舉步上前,彎腰去拿食盒。鄭小布扭過頭去向外面飛快地掃了一眼。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楊郎將,你的罪證有三,其一:朱彬檢舉,你與他同謀,欲待兵變之夜裡應外合,打開宮門,控制皇帝寢宮!”

    楊帆一怔。彎下的腰又慢慢直起來,盯著鄭小布,目中泛起一抹奇光。

    鄭小佈道:“郎將罪證之二。司禮卿裴宣禮供認,是由他負責接洽,讓你收受了工部尚書李游道的重禮。並接受了一個許諾:事成之後封你為大將軍。郎將的罪證之三,便是驟然暴富,有巨額財產來源不清!楊郎將,你對此有何解釋?”

    這番話若是在公堂之上由來俊臣問起,那是最恰當不過,而今卻是由鄭小布問出。這鄭小布只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廚子,腰裡繫了一條油漬麻花的藍布圍裙,頭上扎著一條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布帕,油光光的胖臉卻極為嚴肅、鄭重其事的樣子,彷彿一位升堂問案的官大老爺。情形實在有些可笑。

    楊帆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他沉聲答道:“楊帆入宮後,曾在朱彬麾下做過一些時日的大角手,不過彼此並無私交,不但沒有私交。相反還有芥蒂。楊某曾受過朱彬的排擠,此事朱彬身邊的兩個親兵是清楚的。”

    鄭小布眉頭一皺,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楊帆回想了一下,說道:“大約前年冬天,我記得此事過後不兩天,楊某就調到武成殿去作侍衛了。你若查閲金吾衛中關於楊某的履歷記載,便可以知道詳細的時間!”

    鄭小布點點頭,又問:“裴宣禮一事,你如何解釋?”

    楊帆道:“此事楊某無從解釋。你說的這位禮部官員,楊帆不曾聽說過他的名字。他既是禮部官員,經常出入宮闈,那麼楊某大概是見過他的,或者與其有數面之緣吧,只是無法從這個名字想起他到底是誰。若說楊某與此人有所勾連,實在荒唐之極。奈何,他有一面之辭,我卻沒有旁證啊!”

    鄭小布又道:“好!那麼,你那十六家處於旺市的店舖,又是何人所贈呢?”

    楊帆聽到這裡,卻不禁猶豫起來。

    實際上,他現在只是隱約猜到了鄭小布的來意,以上兩個問題,就算鄭小布是詐供,他也是要這麼回答的,即便是來俊臣升堂公審,他的回答依舊如此,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所以盡可坦率回答。

    可是這第三個問題卻不然。因為他與沈沐確實有所謀劃,雖然他沒有參與宰相們的兵變行動,但是從長遠來說,他與沈沐所謀劃的東西與宰相們所做的事情目的是完全相同的,都是為了恢復李唐江山,只不過一個是穩紮穩打,一個是行事促急罷了。

    如果這鄭小布是來詐供的,一旦問出送禮人是趙逾,必然有人去查。楊帆的門子就是隱宗的人,他出事後,趙逾恐怕早就做了準備,這一查怕是徒勞無功。如果真被他們查出了什麼,朝廷中的這些刑獄高手也並非一班廢物,恐怕就要查出大問題。

    沈沐行事再隱秘,那麼龐大的力量,動輒那麼巨大的財富流動,除非人家不注意,一旦注意到你,有心去查,怎麼可能滴水不漏?那時候,這樁罪名洗脫了,卻有另一樁罪名加身,結果不會比現在更好,現在這樣還可以咬定是誣告,到那時可就真的無從辯駁了。

    如果鄭小布是他所想的那個人派來的,把這個秘密告訴她,怕也於事無補。如今去找,十有八九已經找不到沈沐這個人了,甚至連他們在洛陽的聯絡點都不可能找到。即便找到他們,依舊無法給朝廷一個叫人信服的理由。

    沈沐憑什麼要把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送給他?他楊帆只是一個郎將,是軍中的武將,而不是洛陽的地方官員,沈沐這個“大商人”就算想要找個靠山,謀求經商的便利,也絶對不可能找到他的身上,事出反常必為妖,認真查下去……還不是弄巧成拙?

    鄭小布見他有所遲疑,微笑了一下,說道:“楊郎將,你可以相信我,這是那人叫我示與你看的一件信物!”

    鄭小布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樣東西,托在掌心。

    草蜢?

    楊帆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隨即才想起這只草蜢的來歷。這件事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卻沒想到當日在龍門久候婉兒不歸時,用野草信手編成的這只草蜢,婉兒居然一直保存到今天,楊帆的心中不禁一陣激盪。

    鄭小布手腕一翻,把那草蜢收好,說道:“郎將現在可以說了麼?”

    楊帆已經相信他是被婉兒收買的人了,可是這件事他如何說與婉兒聽呢?就算他合盤托出,依舊無濟於事,沈沐不可能站出來承認,否則整個事機敗露,他依舊要完蛋大吉,還要拖上一大幫陪綁的。

    鄭小布急道:“時間緊迫,楊郎將,你可拖延不得!”

    楊帆道:“其間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贈我店舖的人……乃是西域一位豪商。他的身份,我實在無法提起,他贈我財產的理由……,唉!總之這一切實與謀反無關啊。”

    楊帆吞吞吐吐,實在不知該如何解說,鄭小布嘿地一聲,道:“那人對我說,不管是誰,既贈你厚禮,必定有求於你。你是軍中武將,而非地方官,不管是誰有求於你,所求之事必難張揚,所以,人家早料到你難以啟齒了!”

    楊帆驚訝地看向鄭小布,婉兒聰慧博學不假,可是她的才華並不體現在這些方面,這個自幼長於深宮的女子竟然“料敵機先”,連他的反應都已經猜到了?

    鄭小佈道:“那人交待說,你若不便說出,那便不說。只是,等你受審時,無論如何須按我教你的一番話交待。”

    楊帆趕緊道:“請講!”

    鄭小佈道:“若是公堂上審你,問起這店舖來源,你只管一口咬住是受一位貴人餽贈,若是人家問起此人的名姓身份,你堅不吐實便是!”

    楊帆頷首道:“楊某記住了!”

    鄭小布急急道:“千萬咬住這句話,否則便救你不得了!”

    鄭小布說罷快步走了出去,一個執役懶洋洋地問道:“你這小子,怎麼摩蹭這半天?”

    鄭小布手按著腰帶,說道:“正好有些內急,順便就在牆角解決了一下!”

    ※※※※※※※※※※※※※※※※※※※※※※※※※

    “七天後行刑!”

    當小蠻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都被徹底擊垮了。她現在只想見一見楊帆,在他臨刑之前,再見自己的丈夫一面。可是,就連這也成了奢望。她再想進宮已經沒了理由,執事院裡也不允許探監。或許……,她只能等到行刑的那一刻,在法場上再看夫君最後一眼?

    聽到這個消息後的那一天,小蠻徹夜不眠,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忽然被她想起了一個人。她想到了來俊臣的妻子王氏夫人,王夫人當然不可能影響御史台的案件審判,但是做為御史台正堂長官的夫人,叫她行個方便,帶自己去見丈夫一面,這事總還辦得到吧?

    小蠻當天就趕到博古齋,叫店夥去來府告知,說店裡又進了幾件極希罕的古董,請夫人來店裡看看。小蠻在店裡等了一天,王夫人也沒有來。第二天南市剛一開門,小蠻便又趕到店裡守著,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王夫人終於來了。

    王夫人帶著兩個侍女緩步走進博古齋,她這邊剛一進去,旁邊就繞出一個夥計來,把一面牌子杵在了門口,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打烊!”

    王夫人繞過“蕭牆”,笑著說道:“楊家娘子,你店裡進了什麼稀罕的古董啊?咦?楊家娘子,你……你這是作什麼?”

    小蠻早派了人在外面等著她來,王夫人還沒到門口,小蠻就已經讓店裡的掌櫃和夥計們迴避了,王夫人剛一繞過“蕭牆”,小蠻便盈盈拜倒,悲切地道:“王夫人,小蠻有一事相求,萬望夫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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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六章 我說殺不得

    武則天要把一眾亂臣賊子處以絞刑,並棄市三日的旨意下達以後,御史台上上下下便忙碌起來。

    因為狄仁傑傳出血書,使皇帝起了疑心,派通事舍人齊峰到御史台勘驗官員們是否是因為受了嚴刑逼供才屈打成招,來俊臣雖然糊弄過去了,也擔心夜長夢長,再生枝節。乾脆把心一橫,以在押官員們的名義,炮製了一份《謝死表》,女皇據此下達了處死的命令,可是實際上還有許多犯人根本沒有認罪甚至沒有審過呢。

    來俊臣只得把所有侍御史都召回來,趕緊把這審訊該走的程序都走一遍,因為這些審訊的筆錄、供詞等一應要件,都要交大理寺備案的。萬一哪天皇帝一時興起,再派個精通刑獄的官員去調閲案卷,要件不全一定可以叫皇帝發現定案草率。

    左御史台一共有十五名巡迴侍御史,除了來俊臣本人,整個御史台也就只有這十五個侍御史有權升堂問案。

    在武則天掌控朝政以前,侍御史只負責推詳案件、彈劾官員,人犯是否有罪要由刑部審理,大理寺複審,死刑犯還要由皇帝進行此決,經過這三道審理關才能執行死刑。

    武后當朝以後,為了更方便地打擊反對勢力,強化了侍御史的權力,簡化了死刑的審批環節。從此,侍御史集調查、審判、執法三重權力於一身,有權將犯人就地處死,且犯人無權上訴。

    來俊臣之所以能一手遮天。正是因為御史台掌握著這等生殺予奪的權力。十五個侍御史如今都在京裡,再加上來俊臣本人,共分成八組,兩人一組,把御史台的各處公事房都充作公堂,突擊審理人犯。

    與侯思止搭檔共同審理犯人的就是剛剛回京不久的徐有功。徐有功今年已經五十出頭,身形瘦削。容貌清臞,因而顯得比較年輕,看起來也不過四十上下的樣子。

    侯思止其實也不胖。不過他兩腮內陷,下巴尖尖,鬍子稀疏。與徐有功的堂堂儀表比起來,不免就相形見絀了。

    來俊臣在朝中以孤臣自詡,不結黨不立派,以示對武則天的忠心。徐有功在御史台這個小朝廷裡就像是第二個來俊臣,他也是不結黨不立派,他就是想結黨也無從結起,因為整個御史台,除了他,所有的官員都是依附於來俊臣的。

    “嗯……,現在……審理……”

    侯思止裝模作樣地翻著犯人花名冊。等著旁邊的書吏提示,耳畔突然“啪”地一聲炸響,把侯思止嚇得一哆嗦,徐有功用力一拍驚堂木,板著臉孔。中氣十足地喝道:“來啊!提人犯楊帆!”

    侯思止沒好氣地橫了徐有功一眼,袖子一拂,腦袋扭到了一邊。

    不一會兒,楊帆手銬腳鐐叮噹亂響地被提上公堂,徐有功伸手去拿驚堂木,侯思止手疾眼快。一把奪過驚堂木,“啪”地一拍,厲聲喝道:“罪臣楊帆,還不跪下受審!”

    徐有功咳嗽一聲道:“侯御史,這又不是敬天禮地、祭拜祖先或者朝廷的冊封大典,怎麼還下起跪來了,嫌犯上堂需要下跪麼?本官怎麼不知道!來中丞每見陛下,必行五體投地大禮,那是中丞以他獨有的方式向皇帝表示敬意。公堂之上,你我可不能執法犯法呀。”

    侯思止被他一番嘲諷,一張瘦臉登時紅的像隻猴子屁股,可是徐有功所言有理,侯思止無從辯駁,只好向楊帆喝道:“犯官楊帆,今有引駕都尉朱彬告你與他同謀,欲為叛黨內應,結眾謀反,顛覆大周,你可認罪麼?”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又道:“侯御史,還沒有問清名姓,驗明正身呢,你急什麼?”

    侯思止忍無可忍,說道:“這人就是楊帆,還能有錯嗎?”

    徐有功捋著鬍鬚,悠悠然道:“有錯沒錯,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本官問案,素來一絲不苟!”

    侯思止氣的丟下驚堂木,拂袖道:“你驗!你驗!”

    徐有功把楊帆的名姓、籍貫、現任的職務,從頭到尾問了一遍,旁邊書吏核實無誤,這才把他的罪名重複了一遍,問道:“你可認罪?”

    楊帆穩穩地站在堂上,沉聲答道:“徐御史,楊某無罪可認!”

    徐有功兩道濃眉微微一挑,問道:“無罪可認,此言何解?”

    楊帆道:“楊某不曾犯罪,自然無罪可認!楊某雖然曾在朱彬麾下任職,與他卻沒有什麼私交,更不曾與他策劃謀反。朱彬的供詞全是因為受刑不過、胡亂攀咬,楊某是被人冤枉的,還請御使明察。”

    侯思止按捺不住,搶著說道:“公堂之上,休得狡辯!司禮卿裴宣禮業已承認,是他從中引介,帶你去見冬官尚書李游道,收受他巨額賄賂,李游道還曾向你許諾,一旦成功,將提擢你為大將軍!”

    楊帆道:“那李游道怎麼說?”

    徐有功馬上插口道:“李游道不肯認罪,正在審理!”

    楊帆心中一寬,說道:“楊某實不曾與任何人串連謀反,更不曾接受過他人的賄賂,楊某願與朱彬、裴宣禮當堂對質!”

    徐有功緩緩地道:“朱彬急疫暴死,已經不能與你對質了。至於裴宣禮麼……”

    他瞟了一眼侯思止,侯思止叫過一個書吏問了幾句,對徐有功低聲道:“裴宣禮如今正在衛御史處作證,暫時不能過來。”

    說完又看向楊帆,大聲道:“罪囚楊帆,你不要心存僥倖,以為可以矇混過關!你說沒有收受他人賄賂,那麼你在南市陡然擁有的十六家店舖,從何而來啊?”

    楊帆道:“你說那店舖麼……乃是一位貴人餽贈!”

    侯思止追問道:“你這貴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為何餽贈於你?”

    楊帆道:“此乃楊某私事,不便奉告!”

    侯思止大怒,一拍驚堂木,喝道:“楊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受些皮肉之苦才肯乖乖吐實嗎?來人啊!”

    “且慢!”

    徐有功又說話了:“侯御史,這是謀反大案。事關重大,如果草率用刑,嫌犯受刑不過。違心招供,不免會冤枉了好人。本官以為,還是多多蒐集真憑實據。叫他無從辯駁,俯首認罪那才妥當。”

    侯思止橫了徐有功一眼,陰陽怪氣地道:“依著你徐無杖,該怎麼蒐集證據啊?”

    徐無杖乃是徐有功的綽號,徐有功原本是蒲州判官,因為他斷案從不動用刑罰,而是多方偵緝,用大量無可辯駁的罪證使犯人主動認罪,所以很受地方愛戴,敬稱他為“徐無杖”。徐有功得以入朝為官,就是因為他的這個賢名傳到了武則天耳中。

    徐有功道:“朱彬雖然死了,裴宣禮還活著嘛。等他那邊作完了證,再提他過來就是,急些什麼。另外。想知道楊帆那店舖是誰贈給他的,可曾派人去洛陽府調閲簿冊,查一查從誰那過戶來的?”

    侯思止忍了忍怒氣,對他低聲道:“徐御史,來中丞急著結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不是為難侯某,你這是跟來中丞作對啊!”

    徐有功若無其事地道:“徐某隻是秉公斷案,何談與中丞作對?”

    侯思止低聲道:“你以為侯某蠢到不知去查店舖過門契約,我早就查過了!問題是,查無此人!這條線斷了,懂嗎?朱彬和裴宣禮已經承認楊帆是他們的同謀,此人謀反還能有差麼?一頓板子打得他招供,這案子便結了,何必那麼麻煩?”

    侯思止這番話,說的倒也理直氣壯。因為“以事實為根據”,這是近現代法律中才出現的一條判決依據,唐朝時候判案的主要依據是什麼呢?

    是口供!

    所謂“罪從供定”, 所以,來俊臣才絞盡腦汁,不遺途力地想出大量非人的刑具,用來迫取口供。所以武則天雖然沒看到什麼憑據,只見到大臣們畫了押、按了手印的供詞,就理所當然地做出了裁決。

    不過,口供作為證據也有一些相應的要求,在“罪從供定”這個原則之下,還有一個“眾證定罪”原則,也就是說口供必須是三人以上的供詞才能生效,這就是所謂的“三人證實,二人證虛”。

    如今楊帆的罪,已經有朱彬、裴宣禮兩人的供詞,只要再有一人,不管是他本人還是李游道,楊帆就可以被扔進死囚牢待決了。

    那麼來俊臣為什麼不隨便再找個人來作為第三份證詞呢?

    因為楊帆在宮裡掌兵,雖然官職不大,在這起“謀反案”中的作用卻是極大的,是這起謀反案中的重要角色,來俊臣刻意給他安排這樣一個角色,就是為了綁死他,不讓他逃脫,誰讓他背後有那麼多的勢力撐腰呢。

    因為楊帆的作用重大,為了弄得像那麼回事,來俊臣才幫他編出了與朱彬同謀、裴宣禮穿針引線,李游道招攬重用的這樣一個故事,這才顯得反賊行事縝密,同時涉及的人少,破綻也就少,免得楊帆背後那幾座靠山插手,發現漏洞。

    誰知此事想要結案,這樣的設定反而是作繭自縛了,李游道還沒認罪,楊帆也不認罪,來俊臣又不好隨便找個人來,再充當楊帆謀反的知情人,只好一面嚴審李游道,一面想迫使楊帆自己招供。

    侯思止這番低聲言語,把姿態放低,算是給足了徐有功面子,可是徐有功並不領情,冷冷地道:“於法不合之事,不可以!”

    侯思止已隱忍良久,見他如此不講情面,不由勃然大怒。他當初在坊間廝混、賣餅為生時的潑皮作派登時顯現出來,侯思止噌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踩著坐椅,一邊挽著袖子,怒氣衝衝地道:“徐無杖,你以為就你懂得王法,侯某人就不懂王法嗎?某記得,犯人若是狡賴不招,可以用刑的。”

    徐有功看他擺出一副潑皮樣兒來,不急不惱,緩緩點頭道:“不錯!是可以用刑,刑訊可以每隔二十天一次,總共不得超過三次,總杖數不得超過兩百杖,若拷訊致死,主審官不負責任!原來這個規矩你也知道啊?”

    “啊?啊……,本官……本官當然知道!”

    侯思止基本上就是個文盲,要不然也不會在審訊魏元忠時,鬧個案犯魏元忠坐著,他這個主審站著受訓的笑話來了。徐有功說的這些其實他還真不知道,他只知道,確實可以刑訊逼供罷了。

    如今徐有功也證實了這一點,侯思止就更有底氣了,他獰笑一聲,向堂前執役們遞個眼色,抓起驚堂木使勁一拍,喝道:“來啊!給楊帆用杖,打到他招為止!”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道:“要是楊帆不招呢?”

    侯思止道:“那就打足兩百杖再說!”

    侯思止如此囂張,固然是在氣頭兒上,有些不計後果,卻也是因為有所憑恃。薛懷義上次大鬧推事院之後,擔心來俊臣陽奉陰違,每天都派人過來探看楊帆,可是自從皇帝確認謀反罪名並下旨處決以後,薛懷義就沒有再派人來過了,看樣子,他也有了忌憚。有了這一節,侯思止的膽氣就足了。

    徐有功緩緩地道:“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連打兩百杖,侯御史,你這是擺明了要把他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啊?”

    侯思止大聲道:“我侯某人就把他活活打殺在此又能如何?”

    徐有功噌地一下站起來,大喝道:“徐有功在此,此人就不能死!”

    侯思止大喝:“動刑!”

    徐有功大喝:“誰敢!”

    侯思止抓起一把簽子擲到堂下,怒喝道:“立刻用刑!先打一百,若是不招,再打一百!”

    徐有功抓起一把簽子擲到堂下,大聲道:“把侯思止拖下去,剝了官衣,重打六十大板!”

    楊帆這個犯人自打上了大堂還沒說幾句話就成了旁觀者,上頭兩個主審官先是唇槍舌箭,繼而劍拔弩張,兩旁手執漆紅大棍的執役公人看著滿地亂跳的簽子,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聽哪位官員的吩咐才好。

    侯思止指著徐有功的鼻子道:“徐有功,你敢包庇罪犯?”

    徐有功像撣蒼蠅似的,揮了揮手道:“本官秉公執法,何來包庇一說?”

    侯思止一指楊帆,大叫道:“本官欲訊問口供,你卻橫加阻撓,這還不是包庇?”

    徐有功道:“依我大周律之斷獄律,訊問罪囚,必先以情,審其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後拷訊,違者,杖六十!本官哪裡不對了?”

    侯文盲被徐有功這段話給弄蒙了,小眼睛眨了眨,氣焰頓時小了些,訥訥地問道:“你……你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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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1:33:10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七章 移花接木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道:“不懂了吧?所謂先以情,審其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後拷訊。這是什麼意思呢?”

    徐有功坐回椅上,撫著鬍鬚,慢條斯理地道:“這就是說,你想拷訊,可以,不過你的罪證佐仗詳細,犯人不肯認罪,這樣的情況下,寫下正式的請示行本,由堂官作出批覆,然後才可以用刑。其目的又是什麼呢?”

    徐有功就像一個很耐心的老師,一句句解釋著,侯思止站在那兒,忽然發覺這一幕與前幾天被魏元忠戲弄時一般無二,趕緊坐下來,不肯站在那兒受訓了。

    徐有功道:“這用刑的目的不是獲得破案的線索,而是犯人面對實證拒不認罪,如此,方可用刑迫其招供。”

    “去你娘的!”

    侯思止終於忍無可忍爆了粗口,自打他進了這御史台,眼見耳聞,有哪個人是這樣辦案的?不錯,他徐無杖是這麼審案子的,可是旁人以刑罰逼供,也沒見他多加言語啊,偏偏今天與自己同堂問案,便生出這許多是非,這不是誠心跟自己為難嗎?

    徐有功臉色一沉,怒道:“侯思止,你敢出言不遜?”

    侯思止道:“出言不遜又如何?老子還要打你呢!”

    言猶未了,侯思止一記左勾拳就打向徐有功的下巴。

    徐有功是什麼出身?雖然他五十出頭了。可是他從一開始就在司法口兒做事,在地方上從一個巡捕、班頭、巡檢一路升到縣尉、通判。當年也曾拎鎖鏈提戒尺,幹過抓捕罪犯的事情。身手十分敏捷。

    侯思止一拳打來,徐有功身形一矮,一記“衝天炮”就打在侯思止的下巴上,把這個賣餅的侯思止給打將出去。滿堂的衙役都看呆了,就見兩位侍御史也不顧體面了,穿著官袍就在大堂上動起手來。

    楊帆站在那裡。看了這般情形,心中只覺好笑。

    這徐有功對他的維護他能感覺出來,聽侯思止喚徐有功為徐無杖時,他就知道此人是誰了。徐無杖在京裡還是小有名氣的。只是楊帆也不清楚,徐有功對他的維護是出於他一向的執法公正,還是受人所托。

    不過,他是罪犯,不能上前幫忙,而且徐有功此時並不吃虧,雖然他比侯思止大了十多歲,兩個人動起拳腳,反倒 侯思止落了下風,不斷地挨打。這情形也用不著他幫忙。

    兩位主審官在堂上大戰,早有人一溜煙兒去通知來俊臣了,來俊臣聽了只氣得鼻孔冒煙,匆匆趕來一看,果然看見楊帆沒事人兒似的站在一邊,兩位主審在堂上大動拳腳,打得衣服也亂了,襆頭也歪了,“執”、“法”、“嚴”、“明”四個籤筒內的簽子丟得到處都是。不由大吼一聲:“住手!”

    徐有功手裡拿著驚堂木正要扔出去,侯思止手裡拿著一本簿冊正擋著臉,一見來俊臣趕來,侯思止趕緊丟下簿冊,跑上前去,張開嘴巴告狀:“中丞你看,徐有功打人啊,連卑職的牙都打掉了兩顆!”

    徐有功把驚堂木一放,整理了一下衣衫,站在那兒理直氣壯地說道:“重刑之下出冤鬼!下官既然也是主審,侯思止濫用刑罰,下官就不能坐視不理,侯思止受下官阻止,惱羞成怒,竟對下官動了拳腳,堂上眾人個個看得清楚,可以作為下官的人證,還請中丞為下官作主!”

    來俊臣一瞧這個徐無杖,不禁頭痛不已。來俊臣如今在朝裡簡直是一手遮天,為何偏偏拿徐有功沒辦法呢?因為徐有功這個刺頭兒在朝裡已經是太出名了。

    徐有功當初被武則天從地方調到京城作官時,先是在大理寺裡做司刑丞,那時候他就和來俊臣交過手了。

    當時來俊臣判了一個縣的縣尉是琅琊王李沖一案的叛黨同謀。以前御史台轉過去的卷宗大理寺只管入檔,並不質疑,偏偏徐有功新官上任,從案卷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雖然不能完全為那縣尉脫罪,卻也減輕了他的刑罰,只判了個流放三千里,而非死刑。

    來俊臣不服,告到御前,徐有功竟在朝堂上和武則天理論起來。君臣二人辯論半天,因為徐有功言之有理,證據充足,武則天竟然讓步,許可了他做的判決。武則天以前只是聽說過徐有功的賢名,便下旨把他調進京了,這還是頭一次看見他,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徐有功在大理寺任職三年,糾正來自刑部和御史台的數百起冤假錯案,三年期滿,調到秋官(刑部)任秋官員外郎,秋官郎中楊明笙被楊帆殺死之後,他又升為秋官郎中,結果這位秋官郎中又跟他的頂頭上司周興幹上了。

    周興那時剛把自己的頂頭上司刑部尚書張楚金幹掉,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一次他把宗室子弟李仁褒兄弟二人涉嫌謀反的案子交給徐有功去辦。其實只是讓徐有功走個流程就行了。徐有功辦案認真,發現案情不實,不肯就此結案,於是和周興這位新任尚書又吵了起來。

    周興大怒,上表彈劾徐有功,說他袒護李仁褒兄弟,心有反意,應當誅殺。武則天已經知道此人辦案一向對事不對人,倒不想殺他。不過周興剷除李唐宗室,根本就是迎合她的心意,是政治需要,所以便把徐有功削職為民,趕回家去了。

    丘神績和周興因“謀反”而垮台以後,徐有功便被起複了,這一回他調到御史台,成了來俊臣的手下。試想。這麼一個在皇帝面前都掛了號的刺頭兒,來俊臣能把他怎麼辦?

    來俊臣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徐有功一直被排擠在他的小圈子之外,卻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瞭解。來俊臣也有顧忌。

    不是徐有功經手的案子,徐有功不願意過問。畢竟再跟他的主官鬧下去,可就真的沒有哪個衙門的主官敢用他了。可是如果把他逼的太緊,他把心一橫,跑到御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抖露出來,那不就壞了自己的大事嗎。

    來俊臣沒好氣地看看他們兩個,吩咐道:“把犯人押回去!你們兩個。跟我來!”

    來俊臣說罷拂袖而去。徐有功和侯思止互相看看,各自把袖子一甩,冷哼一聲,跟著來俊臣去了。

    ※※※※※※※※※※※※※※※※※※※※※

    大理寺監丞龍川騎著馬正向推事院走去。馬鞍上搭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革質口袋,裏邊裝著一些資料不全、需要退回御史台補齊的案卷行本。

    龍川今年二十有八,剛剛升為正九品上的大理寺監丞,可謂年輕有為。男子二十八歲開始蓄鬚,龍川從年初就開始蓄鬚,如今一部鬍鬚已經長成,看起來成熟了許多,也威風了許多。

    “哎喲!”

    今天難得晴天,街上行人多了起來,龍川雖然放慢了馬速。還是刮到了一位行人,那人輕呼一聲,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仔細看,卻是一個身著緇衣的小尼姑,臂上還挎著一個菜籃子。

    龍川連忙躍下馬去,向她告罪道:“啊!小師太,恕罪恕罪,在下走得匆忙了一些。實在抱歉。”

    “沒有關係!”

    小尼姑扶了一下頭上的僧帽,俏麗白皙的臉蛋兒露出一抹嬌羞的暈紅,艷麗有如桃李。

    龍川看了這等美麗的臉蛋,兩眼不由一直。女人都喜歡打扮,而梳妝打扮之後,女人的美麗到底有幾分是依賴於脂粉,那就不好判斷了。能夠素顏簡服,依舊不減姿色的,那才是真正一等一的美人兒。

    眼前這個小尼姑明顯就是一個這樣的美女,雖然她身著月白色的緇衣,頭上戴一頂尼帽,再樸素不過,可是她那頰染紅暈,似羞欲怯的臉蛋,卻像一朵盛開的桃花,說不出的嬌艷美麗。

    龍川暗自惋惜:“這樣美麗的一位小娘子,怎麼就出家作了尼姑呢,當真暴殄天物。”

    小尼姑羞羞答答地瞟了他一眼,似乎對他英俊威武的樣子非常感興趣,她微微斂了眉,低低柔柔地道:“不怪軍爺的,是小尼力怯,有些走不動了。”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那潔白整齊的貝齒咬著鮮嫩紅潤的嘴唇,白的白、紅的紅,又把一雙柔波似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往龍川身上一瞟,微帶羞意道:“軍爺可願幫小尼把這菜籃送回去呀?”

    她那美眸向龍川丟了一個妖嬈的眼神兒,龍川的魂兒都要看飛了,原本清麗可愛的一個小女尼,這時候那神色間竟隱隱透出一種異樣的嫵媚妖嬈,眼神裡帶著一一種神秘的媚艷誘惑。

    龍川趕緊道:“好好好,不知道小師太在哪一處寶剎修行啊。”

    小女尼朝旁邊的胡同口兒努了努小嘴兒,低聲道:“小尼就住在這條巷裡。”

    龍川往那巷裡一看,這地方哪能有什麼尼庵,果然他不出所料,龍川立即眉飛色舞地道:“好好好,小師太請頭前帶路,龍某這就替你把菜送回去!”

    “多謝軍爺啦!”

    小尼姑頭前行去,雖然寬袍大袖,蠻腰款擺時,竟也隱隱透出一抹風流。

    龍川拾起菜籃子,一手牽著馬,跟在小尼姑後面,盯著她那嬝娜的小腰身,暗自想道:“只聽說一些青樓名妓,把青樓楚館改了道觀,既避了官府徵稅,還惹得一些喜歡異常滋味的客人趨之若鶩。卻不想還有人把那半掩門的窯子,改成了尼庵,可惜了她的一頭秀髮,不過這樣的美人兒,又是個光頭……想必別有一番滋味兒吧,嘿嘿……”

    小尼姑頭前帶路,領著龍川消失在小巷裡……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小巷裡出來一匹馬,馬上端坐一人,穿著一身大理寺監丞的衣服,佩著一把腰刀,馬鞍上還搭著一個革質口袋,這人身材削瘦,一部鬍鬚倒是生得很威武,“他”出了小巷,便提馬朝推事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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