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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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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1:15:51
第八百九十三章 虛實在握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在農業為本的封建帝國裡,如果沒有糧食危機,有野心者即便還有再多的理由,也很少有可能顛覆政權,所以糧食向來是一個王朝最為重視的穩定國基的根本所在。

  可是中原帝國疆域廣闊,再加上交通不便,消息閉塞,帝王坐守九重宮闕之內,很難及時掌握全國的糧食生產、消耗和庫存情況。因此官府便設計出了一整套的糧食庫存審計機制和賬實核查辦法。

  這個專司審計糧食儲存的部門並非設在管錢糧的戶部,而是設在刑部,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戶部與州府作為糧食的直接管轄部門上下勾結、朋比為奸,一起貪墨糧草。

  京師的糧食一個季度審計一次,地方州府的糧食則一年審計一次,地方先報於戶部,戶部整理統計後再報於尚書省,然後叫刑部負責審計糧草的比部司進行勾覆,如出現問題,則由禦史台進行調查。

  徐有功的奏疏中倒沒有提到糧儲有什麼問題,而是建議朝廷放太原糧儲以平抑物價。太原是大唐龍興之地,因此一直是國家的一個重要所在,當初糧儲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原和洛陽。

  所謂太原有巨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反而是當時的國都長安,因為漕運不便,當地又時常有乾旱災害,造成糧儲嚴重不足,高宗時期朝廷多次移駕洛陽,就是因為在長安無法供應大批官僚吃飯。

  自高宗後期一直到收復安西鎮,國家沒有太大規模的戰爭,又一直很重視農業生產,國家已經至少已經有十五六年不曾發生過天愛奴幼年時所經歷過的那樣的大型自然災害了,所以國家在糧食儲備方面很是充足。

  徐有功上奏疏說,他巡視太原糧儲時發現有些米糧儲存時間太久,已經陳舊甚至黴變。國家曾經下令不許擅動糧儲。這是為了防止災年沒有存糧賑濟百姓,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眼下太原地區雖未發生災荒,可是糧價並不便宜。

  民間糧價居高不下,府庫中卻有大量的存糧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因為存放太久而黴壞,這是地方上僵硬地執行朝廷的政令,未能體察皇帝愛民之心,同時也造成無謂的損失,因此希望朝廷能夠讓地方出糶陳米,以平抑物價。

  徐有功在奏章中還說。太原地區千軸萬艘,交通便利,隨時可以購入其他地方的餘糧進行儲放。這樣朝廷就可以用比較便宜的價格把陳米賣給百姓,再用比較高的價格把新米買回來繼續存放。

  一售一買之間的差價對朝廷來說並不是很大,卻能兼顧到國家儲備的戰略需要,延長儲備糧的存放時間,又惠及了買不起高價糧的普通百姓。

  徐有功的奏章寫的很詳細。而且有理有據條理清楚,武則天聽了很是意動,仔細斟酌一番後便吩咐道:“嗯,或可施行。不過要先著戶部派員勘查,擬個章程出來,無論如何。糧儲必須充足,若可行的話,也必須先聯繫糧源。確定可以儘快調集新糧入庫,才可出售舊糧。”

  天愛奴幼年時經歷過的那場大災難,武則天當時就在長安,她也是經歷過的,雖說宮廷中當時還不致於沒飯吃。可是各項供給也是急劇減少,對於外界發生的一切。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之後皇帝幾次巡幸東都洛陽,主要原因都是因為糧食,因為關中地區發生大旱災,糧食減產、存儲不足,只能率領滿朝文武東遷洛陽找飯吃。

  幸好那時大唐立國未久,人民已經經歷過多年的戰亂,深知這是天災造成而非官府不仁,富紳豪商家裡當時也一樣沒有存糧,揭竿而起吃不飽肚子,只能讓饑民的處境變得更加慘烈,所以沒有出現大規模民變。

  但是做為一個統治者,武則天卻是因此深切體會到了天災的威力和倉儲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她從不敢含糊。現在她已老邁,在即將交接權力的重要時刻,她希望能夠平穩過渡,不想出現任何意外。

  婉兒淺淺一笑,點頭稱是。

  緊跟著,又有幾道奏章談及糧食,有的是談北方糧價問題,去歲以來,因北方戰亂,當地產出不足,外地調撥成本太高,所以糧價一直居高不下,百姓苦不堪言,請求朝廷開糧備倉平抑物價。

  還有人上奏章先是對府庫充盈大贊一番,緊接著提出有“倉鼠”貪墨和保管不善問題。武則天知道徐有功如今在禦史台的威望和權力,他想讓自己的奏章引起皇帝重視,並能得以施行,必會聯絡好友,互為聲援。

  不過,這些同為禦史的好友也不會平白無故說瞎話,既然他們紛紛提到了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可以印證徐有功所言的真偽。

  武則天下了決定,對婉兒道:“太原倉是北方最大的糧倉,北方糧情如此,若依徐有功所言,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這一問題。戶部派員勘查恐曠日持久,下旨,命徐有功協同太原府操辦此事吧。戶部籌措今秋新糧入庫!”

  皇帝一錘定音,批復迅速轉下,旨意傳至正在太原府和正在太原府巡察的徐有功手中時,沈沐也得到了這個消息。

  “他果然打算從糧食上著手!”

  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冷笑連連。

  沈沐最初領著一班人打天下時,完全靠他個人的聰明才智,可後來攤子越來越大,人馬越來越多,他又沒有千手千眼,不可能有足夠的精力去分析瞭解所有的問題,去處理所有的事情,於是身邊漸漸有了一批智士幕僚。

  只是限於隱宗一直以來的地位,他手下可沒有做官經歷的人員為幕僚。做過官就有官身,就算沒了職權身份還在,不是什麼人都能把他招去做幕僚的。眼前這個中年文士名叫張瑞敏,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秀才,可是能被沈沐延攬到手下,自然也是有本領的。

  沈沐微微蹙著眉頭,一向雲淡風輕的散漫全然不見,他很清楚,眼下唯一來不及堵塞的漏洞就是糧食,楊帆選擇糧食為突破口,正擊中他唯一的罩門。

  “咱們在太原倉有多少缺口?”

  沈沐想了想,向一名帳房似的手下問道。

  那人面前擺著一摞帳簿,卻翻都不翻,張嘴就來:“還有二十萬石的缺口沒有補上。”

  沈沐斷然道:“馬上想辦法把缺口補上,實在不足,把準備運給烏質勒的那批糧食也用上!”

  張瑞敏道:“公子,太原倉存糧百萬,他們未必查得出來。而且屬下很懷疑,楊帆蓄勢良久,僅僅如此而已?只怕他是故意打草驚蛇,實則是聲東擊西,讓我們窮於應付,如果我們動用這批預備糧,一旦他還有後手,必然陷入被動。”

  沈沐點點頭,嘉許道:“張兄所言甚是,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可是張兄有沒有想到,他的手段可能並不是聲東擊西,而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呢?”

  張瑞敏變色道:“公子是說……”

  沈沐沉重地道:“以我對他的瞭解,很可能這才是他的目的。也許太原倉只是他虛晃一槍的所在,可是如果我們按兵不動,那麼這虛晃一槍就可能變成實實在在紮出去的一槍,而我們在太原倉確實動了手腳,難保不被他查出什麼。”

  張瑞敏神色一緊,道:“那……我們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麼?”

  沈沐微微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誰讓這是我們的弱點所在呢,他既攻之,不能不防,如今只好見招拆招。”

  沈沐說著,目光卻隱隱有些閃動。張夫子追隨他日久,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宗主必然另有後著,只是他所思所想究竟是什麼,卻無從得知。他既不說,也不能問起,便用力點了點頭,道:“公子放心,那屬下親自去,必讓太原倉無懈可擊!”

  朝廷清查太原倉庫存並出糶積粟的旨意下達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刑部比部司郎中皮二丁上了一道密奏,密奏言及丹州、鄜州兩地糧儲存量勾覆結果與戶部所報有些差異,刑部只是負責覆核資料的,因此上表請皇帝派員查稽。

  說話崔元綜任刑部侍郎時號稱崔菩薩,意即屍餐素位,禦下無能。而他手下有四大金剛,一曰“難下筆”孫宇軒,二曰“趟地瓜”嚴瀟君,三曰“溫柔一刀”陳東,四曰“斫窗大斧”皮二丁。

  楊帆去了刑部以後,跟這四位“江湖高人”一番明爭暗鬥,卻是不打不相識,混了個“瘟郎中”的雅號之後,卻與他們成了朋友。這道奏章就是楊帆的好友皮二丁所上。

  糧食在武則天心中有著極重要的地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聽風就是雨,隨時會雷霆大發。有時審計勾覆也有出錯的時候,有時糧儲出倉、入倉、入帳之間也有一個時間差,有出入並不意味著一定有問題。

  所以武則天並未大驚小怪,但是既然有了差異就得查清真相,武則天想了想,便道:“讓禦史台派員分赴丹州與鄜州,查明糧儲出入的原因。”

  “是!”

  婉兒提筆又在皮二丁的奏摺上寫了一行字,再加“著禦史台查辦”,筆尖一劃,一個很圓潤的圈兒便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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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30 04:16:31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九十四章 第二槍

    御史台派了兩位御史分別趕赴丹州和鄜州查糧儲事。

    派去丹州的那位御史姓時名雨,長壽元年進士。時御史素有賢名,清風兩袖且精明能幹。自調入御史台以來,巡察天下,已然彈劾過多位州府官員,其中不乏在朝中大有背景的地方官員。

    可時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辦案卻向來講究真憑實據,但凡由他報上來的案子,個個鐵證如山,無人能予批駁,一時名噪京城,成了御史台的一員新晉幹將。

    這位時御史如今正在絳州巡察,派他去丹州的話路途很近,可以省卻朝中再派御史一路舟車勞頓之苦,而且還很節省時間。至於派往鄜州的那位刺史,則是同楊帆一起去過南疆,一起出生入死的胡元禮胡御史了。

    大夏天的被派出京去公幹,絶對是個苦差事。胡元禮坐著馬車,前後執役、校衛、儀仗,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偃旗息鼓地出了城西門。

    京官大多比地方官顯貴,可天子所在,沒有幾個官員夠資格排擺儀仗出行,一般也就是在車上掛一副官幡,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但是地方官就不同,一出門必然前呼後擁,大擺儀仗,盡顯官威。

    因此京官出了都城也是如此,他們一出城,這儀仗就得打起來了,肅靜牌、迴避牌、官銜牌高舉,旗幟、尾槍、水火棍,一應俱全。只是沒有銅鑼開道,“鳴鑼開道”源於清朝,此時還是靠導引儀仗的執役們呼喝開道,不過他們呼喝的機會並不多,除非是瞎子,誰又看不到有官員儀仗出現呢。

    天熱的好像下了火。其實快入秋了,可天氣的炎熱一點也沒有減輕。

    走在筆直的官道上無遮無掩的,因為靠近京城的地方,出於安全考慮,道路兩旁連一棵樹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什麼遮蔽物,想藏都沒處藏。地面好像被曬化了似的,馬蹄踏上去,濺起的輕塵都有氣無力的。

    走了才幾里路。隨行人員便汗濕衣襟,胡元禮坐在車內,簾籠高卷,手中不斷地搖著扇子,依舊感覺熱不可當。前方終於看到一片樹蔭。眾人一喜,車隊自然而然就偏離了大道,駛到路蔭底下行走。

    “啊!我道何人出京,原來是胡御使,哈哈,胡兄啊,久違啦!”

    路旁突然有人高聲說話。胡元禮扭頭一看,不禁“哎喲”一聲,趕緊吩咐道:“停車!”

    路旁站定一人,頭紮青巾。短衣窄袖、卷著布褲,光著雙腳,彷彿田間勞作的一個農人,卻生得極是俊美。身子不見得如何粗壯,也絲毫不顯瘦弱。雙目有神,暗藴寶光,那不覊之態可絶不像是一個田舍郎了,正是當朝忠武將軍楊帆。

    胡元禮趕緊下車,上前施禮道:“見過忠武將軍……”

    楊帆一把將他扶起,笑道:“胡兄,見外了不是?咱們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多繁文縟節。”

    胡元禮打個哈哈,就勢站定,問道:“二郎怎會在此?”

    楊帆笑道:“忙裡偷閒,與家人來此遊湖!”

    楊帆說著向旁邊一指,胡元禮望去,就見道旁路後青青荷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也不知有多少頃。碧綠大葉間有荷箭一枝枝躍然而出,彷彿蘸飽了胭脂的一枝枝筆,蘸得那顏色化不開去。

    碧湖深處,有支了棚兒的小舟數艘,正在碧荷叢中蕩漾,上面有婦人也有孩子,遠遠看不甚清,想來就是楊帆的家眷。胡元禮不由羨慕地笑道:“二郎真是好生自在呀,為兄可比你不得。”

    楊帆哈哈一笑,走去湖邊,摘下兩片如輪的大葉鋪在草地上,對胡元禮道:“許久不見,且坐片刻,不會打擾胡兄行程的。”

    胡元禮微微一笑,扭頭吩咐道:“你們且都歇歇吧!”說完走去,撩袍坐於荷葉之上。

    那些執役差人大喜,卻也不敢騷擾上官,紛紛避散到遠處湖畔洗臉消暑去了。

    楊帆笑問道:“胡兄這是往哪裡去啊?”

    胡元禮愁眉苦臉地嘆道:“唉!苦差事啊,戶部查關中某地糧儲數目有些不符,朝廷著我去查一查。”

    楊帆恍然道:“啊!原來胡兄是為了這件事,那麼胡兄去的應該不是丹州就是鄜州了。”

    胡元禮原本只當這是一件尋常差錯,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查證之後,多是地方上辦事效率的問題,有些入倉尚未入帳、有些入帳尚未入倉,出倉也是這般,兩下里一湊,便出現了較大數目的差錯。

    細究起來,只是各個環節的辦事效率出了問題,而糧食數目實則沒有什麼毛病,法不責眾,不好深究,最後不了了之。所以對於此行,他是一點興緻也沒有的。

    可是如今楊帆脫口便說出了他的去向,胡元禮心中便是一動,楊帆是千騎的人,宮中耳目極是靈通,這件事與軍方並無干係,楊帆卻能脫口說出他的目的地,莫非此事背後還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麼。

    胡元禮精神一振,急忙咬住楊帆漏出的口風,笑問道:“二郎怎知為兄去處,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幕不成?你我兄弟,可不是外人吶,還請二郎多多指教!”

    ※※※※※※※※※※※※※※※※※※※※※※※※※

     胡元禮的儀仗再度打起,威風八面地迎著炎炎烈日一路向西去了。天氣依舊悶熱,可胡元禮坐在車中,卻連扇子也忘了搖。

    從楊帆那裡他聽到了一些消息,這讓他對本來並不太重視的此次鄜州之行格外重視起來。鄜州、丹州一帶的糧儲似乎真的出了問題,刑部和戶部在御前各執一詞,皇帝無法確定地方糧儲是否真的出了問題,於是才命御史台複查。

    皇帝沒有對此行任務做特別的交待,自然是刑部與戶部爭執不下的結果。在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皇帝不好偏袒刑部。不能大張旗鼓地調查戶部拿他們當賊看,否則一旦查無實據,不免寒了戶部之心。

    想到這裡,胡元禮忽然興奮起來:機會啊!

    在御史台各道御史當中,他資歷淺、名望薄,本來不可能這麼快就成為御史台的一位幹員,可是上一次南疆之行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資本,現在他已是御史台升僉都御使呼聲最高的兩位官員之一。

    現在御史台右僉都御史位還空缺著,有資格坐上這一職位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赴丹州辦案的時雨時御使。一個是侍御史李清墨,還有一個就是他胡元禮。

    三人之中,李清墨資格最老,但是除此優勢,其他方面都遜色於他和時雨。政績著實乏善可陳。政績方面,他最大的功績就是上一次和楊帆南巡諸州,平息叛亂。可那畢竟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聲譽鵲起的卻是時御史。

    御史的政績是什麼呢?不是安民、不是撫政、不是治軍、不是錢糧,就看他替國家剷除了多少貪官蠹役,辦下了多少樁大案。如果鄜州真的有問題……

    國都尚在長安時,幾百萬人的糧食供應在災年不斷、運輸困難的情況下曾一度使皇帝下旨。禁止讀書人進京趕考,以免增加糧食負擔。皇帝還曾數次遷徙洛陽,被戲稱為“逐糧天子”。

    因此皇帝陛下對於糧食的重視態度,胡元禮是很清楚的。如果糧食真有問題。如果真的查出了問題……

    胡元禮的眼睛慢慢眯起,胸中湧起一股難言的興奮,他似乎看到僉都御史的官帽正在向他熱烈招手。

    “轟隆隆……”

    遠方有殷殷滾雷聲傳來,胡元禮下意識地抬頭看去。見遠方有如鉛的烏雲緩緩壓近,似乎很快將有一場豪雨。

    胡元禮眉頭一皺。烈日炎炎固然難行,瓢潑大雨同樣舉步維艱,再想到鄜州糧儲案,胡元禮心頭不由泛起一抹陰霾:“這……是不是上天向我喻示著什麼呢?看來我得好好謀劃一番才是!”

    楊帆這邊尚是陽光燦爛。小蠻抱著思蓉坐在船頭,船娘撐著竹篙,尖尖如梭的舟尖擠開層層疊疊的綠葉划到近岸邊處。紅蓮瓣瓣,如霞似蔚,映著眉目如畫的小蠻和粉妝玉琢的女兒,女兒戲水為樂,玩得正歡。

    “阿爹!”

    思蓉格格地笑,努力從娘親懷中探出小手,抓那湖中清水,水從她嬌嫩的指尖流過,便如一把白玉梳子,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縧。這一幕隱約有幾分面熟,楊帆忽然想到了長安、曲池、芙蓉橋頭、碧荷叢中,想起了那位如荷蓋初傾、清麗難言的婉約少女。

    “與隱宗一戰的消息已經送到長安,有寧珂姑娘在,憑她的智慧聰明,當可應付自如吧。”楊帆想著,微微含笑。寧珂姑娘才智卓絶,他是欽佩萬分的,雖說他的決定是送給獨孤宇的,但他知道寧珂姑娘一定不會坐視,只要寧珂姑娘出手,長安那邊即便不勝至少也能穩住。

    “轟隆隆……”

    隱隱的雷聲傳到了他的耳邊,楊帆抬頭望去,天邊黑雲一線。楊帆彎腰折下一朵蓮花,向船頭一拋,正好打在女兒頭上。思蓉哎喲一聲,抱住蓮花,“哈哈”地笑起來。楊帆笑道:“乖女兒,別調皮了,咱們趕緊回家,要下雨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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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九十五章 雨襲

    一幢光線黑暗、陰涼、散發著霉味、汗臭味的高大建築內,鋪著一張張霉變骯髒的涼蓆,每張席上都擺著一張矮幾,原本一群人分別圍在矮幾前,大呼小叫地進行著六博、樗蒲、雙陸等賭搏遊戲。

    此刻,各桌的賭客卻都跑到了靠門的一桌,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看著裏邊兩人“豪賭”的壯舉。兩人用的是最簡單的賭法:擲色子。

    “六點、六點、六點!”

    一隻白瓷小碗,三枚木質色子,六面形,從一到六都是漆成黑色的圓點,彷彿魔鬼的眼睛,旋轉著、魅惑地盯著這些賭徒。隨著眾人瘋狂的吼叫,色子不負重望地停在那兒,六點。

    坐在矮幾左面的賭徒身材單薄、尖尖的下巴,兩撇鼠須,滿臉麻點,整以暇地拈著色子,笑微微地看著對面那人。對面那人個頭不高,身材肥胖,一張胖臉上滿是油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促地呼吸著,不住地用袖子擦著額頭的汗水。

    鼠須青年微笑道:“你輸了,你的房子,現在是我的了!”

    這個賭場是用一幢廢棄的糧倉改成的,門口掛著畫了貔貅的簾子,就算是賭場的招牌了。因為夏季炎熱,而這糧倉裡卻很陰涼,所以自打進入夏季,這個賭場的客人格外的多。

    剛剛輸了房產的這個胖子姓柯,名叫柯釗,是鄜州倉的一個典事。典事是不入流的小官兒,沒有品級,可是管著糧倉的人,在小民眼中可是有著很大權利的,再加上這個賭場本就屬於鄜州倉,嗜賭的柯典事天天在這兒廝混。所以這兒的人都認識他。

    “如何?柯兄似乎沒有本錢再賭了吧?”對面的鼠須青年揚著可惡的笑臉,笑吟吟地看著柯釗,三枚色子在他指間靈活地轉動著。

    柯胖子咬牙切齒地一拍案几,喝道:“我把婆娘押上!”

    鼠須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就方才給你送午飯那個?你的錢和房子都已經輸給我了,我想討婆娘還不容易麼,你那娘子的尊容,我是真看不上。”

    圍觀的賭徒便有人道:“你那尊容又能好看到哪兒去?”

    又有人道:“外鄉人,不要太猖狂。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鼠須青年笑道:“這兒是賭場,願賭服輸,可不分外鄉人還是本鄉人,這位老兄想讓我怎麼饒人呢?哦,我記起你來了。前幾日我跟你賭過,輸給你四弔錢,現在叫你把錢吐出來,你幹麼?”

    那人聽了便不說話了,因為地域關係,本地人總是偏幫本地人的,不過這一規律似乎在賭場裡是不起作用的。賭場無父子,何況是鄉親。鼠須青年睨了柯胖子一眼,道:“怎麼著?你要再拿不出本錢,我可走啦!”

    柯胖子又是一拍桌子。大吼道:“我……我把女兒也押給你!”

    鼠須青年眼睛一亮,道:“你女兒?多大啦?”

    柯胖子結巴了一下,吃吃地道:“兩……兩歲。”

    鼠須青年大為洩氣,搖頭道:“不賭!沒本錢了?那咱們走吧。收房子去!”

    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欲走。柯胖子一把拉住他,鼠須青年瞪眼道:“怎麼?你還要耍賴不成?”

    柯胖子脹紅著臉道:“再賭!我……我寫欠條給你!我是鄜州倉的典事,這裡的人都認識我,如果我再輸了,欠你的債黃不了你,馬上就入秋了,用不了多少功夫,你這債我就能還上。”

    鼠須青年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坐下來,兩個人又開賭了。片刻之後,鼠須青年哈哈大笑著離去,柯胖子臉色慘白如紙,坐在那兒好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動不動。

    鼠須青年搖搖擺擺地回了租住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掩好房門。臨牆木架上正有一隻盛滿清水的陶盆,鼠須青年俯身清洗容顏,很快,滿臉的麻點不見了,枯黃的皮膚也變得白嫩嬌潤起來。

    當他直起腰來時,柳眉杏眼、鼻膩鵝脂、櫻桃小口,赫然變成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大美人兒。一個極強壯的男人打著哈欠從裏屋出來,懶腰剛抻到一半就看到了她,不禁笑道:“竹韻回來了。”

    美人兒回眸一笑,道:“大兄,我的事已辦妥,接下來就看你了!”

    ※※※※※※※※※※※※※※※※※※※※※※※※※※※※

     思蓉和念祖不懼炎熱,在湖上玩得正開心,一聽老爹要讓他們回城,思蓉還好些,念祖卻免不了哭哭啼啼地撒嬌一番,希望能讓老子改變主意,結果楊帆根本不為他的哭啼所動,嚴父嘛,也跟他娘一樣寵他,這兒子還不翻了天?

    念祖沒了轍,便趴在車廂裡逗弄從湖裡抓來的幾尾小魚。那兒擺了一口青壇,裏邊盛了半壇湖水,幾條小魚游的正歡,念祖伸手抓魚,玩弄幾下,便嘎嘎地笑起來,臉上淚痕猶自未乾。

    楊帆和小蠻對視一眼,好笑地搖了搖頭。

    “哢……喇喇……”一道震耳欲聾的響雷似乎就在頭頂響起,玩累了正在打瞌睡的思蓉嚇得一驚而醒,小蠻忙摸摸她的頭,哄道:“囡囡乖,好好睡吧!”思蓉迷迷糊糊地又閉上了眼睛。

    雨下來了,豆大的雨點“劈啪”而下,打得車頂砰砰直響,車外一陣喧嘩,隨從的男僕女婢紛紛披上蓑衣。官道上正在趕路的百姓紛紛跑到樹下避雨,也有那帶著雨具的手忙腳亂地撐雨傘穿蓑衣。

    一個騎著驢子的青衣漢子披著蓑衣,冒雨從楊帆一家人的車駕旁邊匆匆而過。

    雨很大,片刻功夫雨水就串成了一條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騎驢青衣很狼狽地冒雨而行,走到前方裡許左右野草、蘆葦、灌木極茂盛處時,忽然回頭看看,急急一扯繮繩。驅著驢子竄進了葦叢。

    葦叢中突然冒出兩個人,左右一分蘆葦,讓過那騎驢青衣,再把手一放,蘆葦叢又恢復了正常,葦叢後的兩道人影向下一伏,也不見了。

    暴雨傾盆,當真說下就下.誰能想到片刻之前還是烈日如火,片刻之後就是雨傾如注呢?

    給楊帆趕車的丁老實雖然穿著一件蓑衣。也被淋成了落湯雞,驟密的雨水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好在這是筆直的一條官道,就算閉著眼睛也一樣行車。

    起先暴雨落地,打得塵土飛揚。雨水氣裡都有一股子土腥味兒,現在卻只有清清涼涼的水氣了。

    酷夏時節,其實下點雨降降溫挺好的,若是站在廊下,看著檐下雨幕如簾,聽著那雨水叮叮咚咚打落荷花缸中,漣漪重重。倒也別有一番意境,可正身處雨中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地面上迅速積起了一窪窪雨水,車輪過處,轟轟隆隆的濺起老高。大概是因為車上坐了四個人吧,車子做工用料也講究,所以顯得很沉重。

    車廂的窗簾已經放下,防止那被風吹得斜穿的雨線直接貫入車廂。車前有幾位騎士。馬上的騎士眯著眼,大聲吩咐道:“快著些。再有幾里路咱們就進城了。”

    他的聲音在嘩嘩的雨水聲中傳的並不遠,但是近處的車輛聽到了,丁老實馬上揚起大鞭,催促馬兒快些前進,後邊的車輛和隨從一見前車加快,自然也就緊緊跟上。

    前方兩側,漸漸出現了大片的灌木和蘆葦。蘆葦叢中,悄然伏著兩個人,他們身上披著雨綢,勉強能遮蔽風雨,雨水打在四周的蘆葦上沙沙作響,打在他們身上卻是“卟卟”聲不斷。

    “這場雨來的真不是時候!”其中一人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旁邊一甩,輕聲說道。伏在這兒的這兩個人是隱宗在洛陽方面武功最高的兩個人,說話的這個人叫易小游,旁邊那個叫冷傲語。

    冷傲語道:“還好,對咱們的計劃影響不大。暴雨一下,行人迴避,官道上人少,免得有人看到,雨水一衝,連個車輒蹄印都留不下,官府更不好查找他們的下落。”

    易小游吁了口氣道:“趙爺這一招成嗎?咱們可不曾稟與公子,得到公子的同意。”

    冷傲語道:“有何不可行?趙爺說了,這叫釜底抽薪,只要拿下姓楊的,顯宗群龍無首,馬上就得大亂。”

    “來了!”易小游話猶未了,冷傲語突然下意識地伏下了身子,胸口都浸到了迅速溢成的水窪中,胸口處一片清涼。

    “準備動手!”易小游目中精芒一閃,也輕輕伏低了身子,手卻慢慢摸向腰後。他的腰間扎著一條擰成繩兒的布帶,腰後的布帶上插著一條牛骨為柄的長鞭,鞭子一圈圈地繞在鞭柄上,牛皮製成的鞭子被雨水浸得油亮。

    “動手!”

    當第一輛車子駛近包圍圈時,易小游一聲暴喝,長身而起,半空中手臂急振,掌中一條烏黑色的鞭子彷彿掠空而過的一道閃電,迅急無比地掃向架車的丁老實。而冷傲語則如出山的猛虎,“嗖”地一下竄出了蘆葦叢。

    鞭如靈蛇,猛然纏住車把式的身子,被易小游用力一甩,將丁老實橫著掃向前方,把兩名聞警回頭的騎士猛地掃落於馬下,砰地一下砸進雨水裡,水花四濺。

    與此同時,冷傲語八步趕蟬,如風般急掠,兔起鶻落,幾個起落,便已撲到第一輛車前,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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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九十六章 陷阱

    車伕落馬,前方騎士落地,拉車的兩匹馬失去主人的指揮,猛地站住了腳步,搖一搖鬃毛上的雨水,打了個鼻息。

    方才騎驢青衣客過來時已經看的清楚,第一輛車上坐著的是楊帆夫婦,兩個孩子也在車中,第二輛車中坐的是楊帆的如夫人天愛奴。他們還知道,楊帆夫婦乃至這位如夫人都有一身好武功。

    按照他們的計劃,先把車伕掃落馬下,阻礙住幾名騎士的赴援,迅即接近馬車。與此同時,埋伏在左右的其他同夥分別牽制楊帆前後扈從以及天愛奴,若能把她拿下最好,即便拿不下,只要阻制她赴援就成。聽說楊帆這位如夫人武功雖高卻已有了身孕,諒也威脅不大。

    而他兩人功夫最高,負責制住楊帆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在道路對面還有兩人負責接應,楊帆夫婦雖然會武功,可是在這麼狹小的空間內,又有他們的一雙兒女,他們投鼠忌器,必定施展不開。

    趙爺已經吩咐了,最好能抓活的,實在不行可取其性命,直接抓楊帆難度較大,若能控制他的孩子,與直接抓住他實無異處。

    二人凌空撲出的時候就估計同夥會紛紛撲出,按照預定計劃截向楊帆的侍衛、奴僕和前後兩輛座車,可是似乎是這場大雨影響了他們的配合,易小游的一聲大喝並未起到應有的作用,當丁老實被凌空甩出,把兩名侍衛掃落馬下的時候,道路兩旁的其他伏兵並未出現。

    冷傲語無暇多想,幾個箭步衝到車邊,雙拳齊出,“砰”地一聲重重打在車廂上。他有一身橫練功夫。雙手更戴了鐵拳套,這一拳下去,硬木製成的車子馬上就得四分五裂。不料他這一拳下去,只聽“鏗”地一聲,冷傲語如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腕骨疼痛欲折,車子卻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竟連一條裂痕也未出現。

    “怎會這樣?”

    冷傲語大驚失色。隨即便反應過來,這車廂必是鐵製的,他無暇多想,立即躍空而起,狠狠一拳又向窗口猛擊。“鏗”地一聲巨響,窗口懸掛的竹簾被他一拳打碎,紛紛揚揚和雨落下,裏邊赫然也是一塊鐵板。

    只是掩住窗口的這塊鐵板顯然不及車身處的鐵板厚重,竟被他一拳打出一道輕微的凹痕。可冷傲語一雙鐵拳開碑裂石何等力道?這全力一擊,竟只把這鐵板擊出一道凹痕,這鐵板的厚度已經足以防禦這個時代的任何武器一擊。怕是破城用的大鐵鎚也要三兩下才有可能砸開窗子。

    幾乎與此同時,易小游一個箭步竄上了車轅,伸手就去拉車門,冷傲語反應奇快。馬上大叫道:“不好!中計了!”

    “什麼?”易小游的手已經握緊門扉,用力一拉,紋絲沒動,再聽冷傲語大喝一聲。頓時一呆,再想翻身躍落車轅。一張大網已然“蓬”地一聲在他頭頂張開,迅速向他罩落下來。

    易小游團身一縱,向外一衝,正好把整張大網纏在身上,身形未及放開,整個人就一頭栽落雨地,滾轆轆地滾了幾圈,滾到路旁排水溝裡去了。

    冷傲語當機立斷,轉身就逃,施展八步趕蟬功夫,疾掠如飛。一步、兩步、三步,三個箭步,如鬼魅般掠到蘆葦塘邊,冷傲語身形前傾,全力一縱,箭一般躥向蘆葦叢,只要被他逃進蘆葦塘,不要說對方有埋伏,便有千軍萬馬也休想抓住他了。

    這時遠處忽然有人遙遙一擲,一個兩端拴著小圓球的短棍飛掃過來,一碰他的足踝,看著筆直的一條細棍突然蛇一般彎曲起來,原來竟是一條兩端繫了球形重物的繩索,將他兩條腿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擲索那人微微抬頭,蓑衣下濃眉如墨、國字臉龐,赫然正是古家老丈。冷傲語正在急奔之中,雙腿突然被縛,“啊”地一聲,整個人就向前栽去。

    “不好!”

    冷傲語急伸雙手撐地,雙手尚未觸地,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大腳,“噗”地一聲,冷傲語兩眼發黑,重重摔在地上,鼻子口腔一陣腥甜。兩條大漢從蘆葦叢中竄出來,唰地抖開一隻布袋,乾淨俐落地把冷傲語倒裝進去拖起便走,雨水嘩嘩中,在地上犁開一道水線。

    車窗緩緩升了起來,楊帆和小蠻慢慢放開護住兒女一雙耳朵的手掌,心平氣和地望著外面。楊念祖瞪大一雙眼睛,滿臉興奮,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想躥出去看熱鬧,看樣子他是把這當成了一個好玩的遊戲。

    楊帆暗忖:“廂板裡雖然絮了絲棉,可這車窗卻沒有減音的效果,遭受重擊時太刺耳了,回頭應該讓‘鬼斧部’再改進一下。”

    車隊繼續冒雨前行,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渾身泥污、雨水淋淋的易小游彷彿一條泥鰍般被魚網緊緊裹住,丟在第三輛車上掙扎不得,那輛車上裝著布幔圍帳、座席几案、炊具杯盤……,全都是楊帆今日出遊時所攜的東西。

    冷傲語就躺在他的旁邊,只露出兩隻腳在布袋外邊,起初冷傲語還很是掙扎了幾下,結果頭上挨了侍衛重重一棒後,他就不再扭動了,也不知道是被打暈了還是做了識時務的俊傑。

    車隊繼續前行約一里有半,便拐上了一條岔道,這條小道通向牛家莊。楊府牛老管事的家就在牛家莊,大兒子種地,二兒子種菜,又有老頭子在楊家做管事,在村裡算是富庶人家了。

    此時,這牛二家的菜園子,就成了楊帆的刑堂。

    雨還在下著,淋得菜葉子綠油油、水靈靈的,顯得異常鮮翠。

    牛家後院連著屋簷接出去一片屋面大小的棚子,想必是家人夏日乘涼的地方,雨水打在木質的棚頂,發出開水落地般的“卟卟”聲。

    小蠻和阿奴帶著孩子留在了前院,鄉下人家就是這一點好,雖說房屋破舊,可是院落很大,前院蓋了幾間房,是兒孫們住的,後面一排房才是牛二兩夫妻的。牛二如今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都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祖父。

    牛家院裡養了雞鴨鵝,這玩意兒楊念祖和姐姐思蓉在府上可不常見,他們平時見到的都是烹飪好了端上桌的家禽肉食,因之把個楊念祖歡喜的不行,他手裡拿個破瓢,裏邊裝著些癟穀子,興緻勃勃地在雨幕屋簷下喂著小雞。

    楊帆在任威等幾名貼身侍衛的跟隨下到了後院棚下,往條凳上一坐,一見獨臂古老丈正恭立一旁,便客氣地道:“古老丈,你也坐吧。”

    古老丈忙陪笑道:“小老兒站慣了,阿郎坐著便是。”說著,心裡卻是輕輕嘆息,自從知道自己只是空歡喜一場,這位地位尊崇的顯宗宗主並不曾看上他的女兒,老人家可是鬱悶了很久。

    楊帆失神地看了一陣兒雨水澆灌下愈發顯得鮮翠水靈的蔬菜,輕輕舒了口氣,道:“把他們帶過來吧。”

    葉小游和冷傲語被反綁雙手拖了過來,綁人的是行家,雙臂綁得結結實實,絶對掙脫不了半分。二人被帶到楊帆面前往地上一摁,二人卻挺著膝蓋不肯跪下,楊帆的侍衛剛欲動手,楊帆擺了擺手,讓他們退開,看看二人,淡淡地道:“草莽就是草莽,只會用些江湖人的伎倆!”

    易小游聽他語帶不屑,不服氣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你莫要得意!我們來,是奉了趙爺的命令,沈公子可是毫不知情。哼!如果真要出動公子身邊的人,你就算把自己縮到烏龜殼裡去,也未必就保得住性命。”

    楊帆微微一蹙眉頭,道:“趙爺?趙逾麼?呵呵,難得,他的身邊倒也有幾個能人。”

    趙逾是當初奉沈沐之命到洛陽發展的,曾經一度與楊帆過從甚密,後來楊帆成為顯宗之主,趙逾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楊帆曾經派人去找過他,可是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所在全都沒了他的蹤影。

    楊帆知道自己成為顯宗之主,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隱宗的競爭對手,趙逾必然要對自己有所戒備,自己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的據點必然全都換掉了,也便放棄了與他聯繫的努力,其實楊帆當時只是想通過他瞭解一下沈沐在新羅的情況。

    楊帆本就懷疑,沈沐怎麼可能出此下策,簡單粗暴,卻又不能影響大局,實非有智之士所為。如今確認不是沈沐的主意,楊帆微微蹙起的眉頭又悄然舒展開來。

    雖然楊帆不懼隱宗的挑釁,也知道雙方必有一戰,可他希望這是雙方綜合實力的一戰。他們不是軍隊,如果只是用武力手段刺殺對方首腦,根本無關於大局。正如顯宗的姜公子,姜公子垮了,七宗五姓馬上就推了他上台,顯宗的實力未曾為此損傷分毫。

    隱宗也是一樣,雖然隱宗是靠著沈沐的個人能力才一步步脫穎而出,從附庸於顯宗的一個小組織,發展到如今可以與之分庭抗禮的地步,可它依舊在七宗五姓那班老狐狸的掌握之中。

    如果沈沐死了,七宗五姓隨時可以再推舉出一個代理人來,那人沒有沈沐這樣的威望和對隱宗的掌控力,說不定還更合乎那些老傢伙們的心思。所以,即便成了對手,楊帆也不希望沈沐利令智昏,更不願意看到他對自己如此冷血。

    如今聽說這個行動上談不上高明、目的更是昏聵的舉動不是出自沈沐之手,楊帆的心情忽然莫名地舒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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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九十七章 逆鱗

    楊帆舒展了眉頭,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們行刺我只是趙逾的主意,那麼……沈沐有什麼打算?”

    易小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們公子智深如海,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

    楊帆微微眯了眯眼睛,道:“好!他有什麼打算你們不知道,那麼他秘密迴轉中原一年多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總該知道吧?”

    易小游昂起頭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麼?”

    冷傲語卻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兩年前我們與顯宗一戰,元氣大傷。公子歸來這一年,一直在恢復我們的實力,彌補過去出現的一些問題,可並沒有針對你們隱宗的任何手段。”

    楊帆啞然失笑,道:“照你這麼說,你們今天的舉動又做何解釋呢?”

    冷傲語針鋒相對地道:“這要問你自己了!你突然遷‘繼嗣堂’到洛陽,為的是什麼?你們顯宗的人突然開始到處查探我們的消息,為的又是什麼?”

    楊帆揶揄道:“這麼說,倒是我楊某輕啟戰端的不是了?”

    他的目光從二人臉上輕輕掃過,說道:“沈沐歸來一年,悄無聲息,同為‘繼嗣堂’中人,我一無所知,這算是沒有惡意?不錯,這一年來他的確沒有做任何針對我們的事情,他只是在恢復元氣、彌補漏洞。可是……之後呢?”

    楊帆的目光漸漸鋭利起來,沉聲道:“等他彌補了漏洞,做好了防禦,他打算幹什麼?他已磨刀霍霍,你怪我先動刀子?呵呵……”

    易小游二人頓時語塞,看著楊帆眼中譏誚的笑意。易小游按捺不住地道:“我們只是不服,憑什麼我們隱宗就該屈從於你們顯宗之下,處處聽從你們的調遣?”

    楊帆道:“似乎長安一戰後,這種局面就已經改變了。現如今,你們隱宗不是已經擁有了和我們平起平坐的地位嗎?”

    易小游道:“那又如何?事實證明,我們比你們更強,你們能做的事,我們也能做。你們做不了的事,我們還是能做。如果這些年來不是你們顯宗霸佔了上位。換了我們公子上去,‘繼嗣堂’早已不是今日這般情形了。”

    楊帆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就是了。什麼不服,都是藉口,說到底就是利益之爭!你們這麼想。我們顯宗的人何嘗不是這麼想,這一仗當然不可避免了。相信就算我和沈沐不想打,你們也會製造種種衝突,逼著我們打,是不是?”

    確認了這次行動不是出自沈沐,而且從這兩個人口口聲聲所說的話語來看,他們很可能只知道“繼嗣堂”的存在。而不知道“繼嗣堂”背後還有一個七宗五姓,楊帆突然意興闌珊。從這兩個人口中,是不可能問到什麼有用的情報的。

    一直冷言寡語的冷傲語突然問道:“我們的人呢?”

    正在沉思的楊帆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淡淡答道:“他們?永遠留在蘆葦叢中了。”

    易小游一聽,不由得血貫瞳仁,厲聲叫道:“我殺了你!”可惜他剛剛作勢欲撲,就被任威在他膝窩裡狠狠踢了一腳。“嗵”地一聲雙膝跪在地上。

    冷傲語怒道:“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揚起眸子,有些玩味地看著他。易小游也猛然醒悟過來。咬牙切齒地道:“是誰?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搖搖頭道:“並沒有人出賣你們。”

    易小游怒道:“你放屁!沒有人出賣我們,你怎麼會預先知道我們在那兒有埋伏,又怎麼能提前安排高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我們的人幹掉?”

    楊帆慢條斯理地道:“因為姜公子麾下曾經有一位很厲害的高手,那位前輩姓陸,可是就連這位高手和姜公子,都曾在你們隱宗手裡吃了大虧。我跟姜公子斗的時候就已如臨大敵,如今面對著曾讓姜公子吃過大虧的你們,豈能不格外小心?”

    易小游和冷傲語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人家並沒有內奸告密,他們卻一敗塗地,這麼大的差距,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對一向自負的他們來說,這個結果,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楊帆慢慢站起身來,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天邊出現兩道彩虹,雙彩虹,卻不是並行的,如同兩道相連的彩虹橋,七彩的光散發著迷離的美麗。檐下,雨水滴嗒不停,在棚下漸趨平靜的水窪中不斷濺起新的漣漪。楊帆拂了拂袖子,轉身向房中走去。

    棚下,只留下了他最後一句話:“你們本來可以不必死的,但是……你們不該打我家人的主意!”

    “唰!”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閃即沒,流向菜地的水汩汩然很快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這畦菜,也許會生得格外肥美。

    ※※※※※※※※※※※※※※※※※※※※※※※※※

     雨停了,車隊離開牛家莊,向洛陽城駛去。這一回楊帆坐到了阿奴的車上,因為兩個小傢伙都困了,一左一右偎在娘親身邊睡的正香,把座位都擠占了。阿奴輕輕撫著越來越見隆起的肚子,溫柔地問道:“不曾得到有用的消息?”

    楊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沒有所得,即是所得。”

    阿奴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道:“哦?”

    楊帆道:“今日如此蹩腳的刺殺,我原就懷疑不是沈沐的手筆,果然只是趙逾自作聰明。趙逾是沈沐的心腹,他卻不知道沈沐對我有什麼對策,迫不得已用此下策為主分憂,這就說明……”

    楊帆看了阿奴一眼,阿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這就說明,沈沐並未因為郎君把‘繼嗣堂’遷來洛陽,而被你引過來。他未把洛陽當成你們的主戰場,沒在這邊做什麼部署。”

    楊帆頷首道:“對,也不對。在這裡,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也不占,當然不會輕易被我牽著鼻子走,可他早晚還是得來,因為主動在我手裡。”

    楊帆想了想,解釋道:“他在長安。我在洛陽,各自排兵佈陣,對峙不動,形同兩軍對壘。這種情況下,只有一方糧草不濟或者先行露出破綻。又或者三軍請戰人心難違,否則只能這麼對峙下去。可我現在正在截他的糧草,他還能龜縮不出麼?”

    楊帆微微一笑,斬釘截鐵地道:“他不想出兵,現在也得出兵!”

    ……

    長安城裡,沈沐臉色難看地負手踱步,徐徐說道:“時御使去查丹州。胡御史去查鄜州,楊帆果然還有後招啊。”

    沈沐手下的另一名謀士藍金海焦灼地扼著手腕,道:“張兄已籌措糧草去太原了,要不……馬上派人叫他改道去丹州?”

    沈沐搖了搖頭道:“來不及的。時隔半月才佈下第二子。楊帆真是打得好算盤,他知道我若有所動作的話,現在必然來不及再應變的。何況,丹州那邊就算解決了。鄜州那邊又該怎麼辦?拆東牆補西牆,我們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早晚必敗。”

    沈沐在房中慢慢地踱了幾圈,站住腳步道:“一步步來吧,時雨馬上就到丹州了,而胡元禮卻還在路上,我們先對付這個時雨時御史。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也未必就輸了給你!”

    ……

    小巷裡,柯釗柯典事垂頭喪氣地走著,想著還能到誰那兒借點錢。

    當日賭色子,他不只把家裡的錢輸光,連房子都輸給了人家。可他老爹還沒死呢,哪能由得他做主,回家稍露口風,就被他老爹掄起拐棍追上了大街,嚇得他現在連家都不敢回了。

    他那娘子本是一個極賢良溫順的女人,好好一個家因為他嗜賭,早被他弄得不成樣子也從無怨言,可這一次他輸得實在是太過份了,娘子大哭一場後,想要上吊自殺,幸好被人救下來。

    妻子的娘家聞訊,幾個大舅子一起登門,把他娘子接回了娘家,他那老爹也是痛心疾首,知道自己兒子實在不是東西,對不住人家媳婦,放話說請親家公另尋佳婿,不要被自己的無賴兒子坑了。

    幾個大舅哥為此堵過他一回,把他暴揍一頓,直到他寫下休書這才罷手。柯典事對於休妻毫不在意,可債主討債他不能不在意。欠條上的錢本還可以緩一緩的,房子交不出來人家就不幹了,也不知那外鄉人從哪兒找來一幫討債的,個個凶悍無比,柯典事被逼無奈,只好四處借錢。

    可是,昔日那些朋友如今都躲著他走,剛才去與他一向交好的趙倉監家借錢,趙倉監哼哼哈哈的半天不放一個屁,倒被趙倉監的娘子含沙射影地損了他一通,硬把他給轟出來,如今真有點走投無路了。

    柯典事正垂頭喪氣地走著,迎面忽然走來一人,柯典事以前也是極驕橫的人物,如今人窮志短,懶得理會,便向旁邊一閃,不料那人橫邁一步,又攔在他的面前。

    柯黃事惱怒地抬起頭,一見面前一條大漢,足足比他高出一頭,抱著臂膀,滿臉冷笑,不由大驚失色,踉蹌兩步,顫聲道:“你……你幹什麼?”

    話音未落,他的肩膀便是一緊,左右一看,同樣是兩個面色不善的魁梧大漢,面前那人道:“柯典事,欠債還錢,這都多少天了?你總得給債主一個交待吧。”

    柯典事陪笑道:“我這不正想辦法呢麼,還請再寬限幾日。”

    那人道:“我們兄弟只是拿錢做事,寬不寬限的我們可做不了主,你還是跟債主說吧,帶走!”

    柯釗無奈,只得跟著他們離去。在他想來,對方要討債就不能把他怎麼樣,可是這一走,柯典事就從此消失了。

    坊間傳言,柯典事欠債太多,又被家人拋棄,所以逃往異鄉去了。便連鄜州倉上上下下的官吏,諸如倉令、倉丞、倉史們也是這麼想的。於是,一個小小典事不入流小吏的消失,在鄜州府連一個泡沫都沒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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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4 01:11:09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九十七章  亂戰

仕望河上,一條輕舟緩緩而行,兩行山巒起伏,兩岸層巒壘嶂,爭奇競秀,美不勝收。

    一名青衫文士站在船頭,發挽道髻,束以布帶,髮帶被水上輕風徐徐吹起,又復落下,顯得異常飄逸。

    船老大光著雙腳,踩著甲板走過來,對這貌相清秀的文士叉手施禮道:「郎君,這水盡頭便是壺口,河水陡然收束,傾瀉而下,如萬鼓轟鳴,甚是壯觀。那水氣騰空,遮天蔽日,只見彩虹道道,美麗異常,郎君可要前往一觀麼?」

    「不必了。」

    青衫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本……本人去丹州城,有要事待辦,耽擱不得。」

    「是!」

    那船老大見他氣度談吐不凡,隨從也謹言慎行甚守規矩,知道這位僱主不是尋常人,是以畢恭畢敬,不敢造次。

    青衫文士復又目注前方,笑容恬淡。

    這位容貌清朗的青衫文士就是當朝御史時雨,時御史接到朝廷命令後立即趨轉丹州。大唐時代的丹州也就是後世的宜川,時御史雖不似胡元禮一般有楊帆提點,但他對這趟差使卻也沒有絲毫大意。

    他起於微末,後來考中進士,又蒙當時的吏部尚書青睞,招為女婿,由此一步步進入朝廷中樞,成為清貴御史,本就對底下的諸般事務非常瞭解,他可不認為這次朝廷命他複查的案件僅僅是因為時效問題統計出了岔子。

    他知道倉鼠的存在,甚至知道他們慣用的一些伎倆。他曾經彈劾過的一位州府官,就是因為在糧食上做手腳,從而鋃鐺入獄的。那一次的官吏貪墨糧款不僅僅是比之市值高抬價例、羸落官錢,更為惡劣的是,他們還把收進糴場的穀米加入糠麩。用溫水拌和,充作上等好米,簡直喪盡天良。

    這等案子,大多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就能完成的,一般都是相關的官吏以及牙儈、糧商三方夥同作弊才能做到,可那一次,他明察暗訪,終究抓到了真憑實據,把那伙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有了上一次辦案的經驗。他相信若丹州府真有問題,他一定也能查到真憑實據。

    「右僉都御史之職空懸久矣,如果能辦成這幢大案,眾望所歸之下,這僉都御史之位必是我的!」

    時御史搖頭小扇。心頭卻愈加火熱。

    「仕望河,仕望河,這條河的名字吉利啊,此番若能晉陞僉都御史,嫂娘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想到這裡,時御史心情激動莫名,眼睛都微微地濕潤了起來。

    時御史出身貧寒。幼時長兄便已過世,那時家境困頓,依照老父的意思,本來是要他輟學務農的。都是長嫂全力支持,為他交納「束修」,置辦學具,鼓勵他繼續讀書。他才有了今日。

    從小到大,他幾乎是在嫂子的照料下一步步成才的。在他心中嫂娘的恩情比山都重,可他沒有什麼能報答嫂娘的,只能在仕途上努力奮鬥,用他的光宗耀祖,讓那含辛茹苦助他成才的嫂子欣慰歡喜。

    「嚓!」

    上游忽然飄下一艘船來,速度很快。河道雖不算窄,可是近來少雨,適宜行船處不是很寬,那艘船離得太近了些,兩艘船微微地碰了一下,船兒一晃,時御史站立不穩,踉蹌跌出幾步,險些跌倒。

    「哎呀,真是對不住!」

    對面船上有人輕呼,微有懊惱的時御史抬眼望去,就見青青竹簾高卷,對面船艙中坐著一個淡青衫子的小婦人,長衫逶邐,領口微露一痕蔥綠訶子,慢掩一痕雪膩。烏黑秀髮輕挽,只插一根檀木釵子,氣質如蘭。

    其實這小婦人若說容貌,卻也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六七分的姿色,打扮得體,氣質優雅,手持一卷書本,那種書卷氣質淡淡飛逸,卻是遠比鼻膩鵝脂、妖嬈嫵媚的美人兒更能打動時御史這般讀書人的心了。

    小婦人持書掩口,卻只掩了一半,檀口微張,皓齒半露,一臉歉然地看著時御史,只是還不待再說第二句話,那船便飄流而下了。

    時御史看了這等氣質高雅的小婦人,那懊惱之意登時一掃而空,他站直身子,抖抖衣衫,望著那迅速與他的船拉開距離的輕舟,微微一笑。兩岸風景雖美,總不及如此美人賞心悅目。這番邂逅,心中漣猗微蕩,未嘗不是行路途中諸般枯躁裡的一件驚喜事也。

    時御史此番赴丹州,決心先不與當地官方打交道,他要微服私訪,先暗中打探一番,以免丹州官府上下含隱、互相遮掩,因此以遊學士子身份,到了丹州後先使人租下一幢清幽安靜的小築。

    剛剛入住,身體疲乏,時御史並不打算今日便去民間尋訪,先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剛剛沐浴已畢,換了輕便衣衫,便聽琴聲淙淙,優揚入耳。

    那琴聲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回如呢喃細語。蜿蜒而來,緩緩流淌,直沁心泉,聽得時御史如沐春風。

    時御史知道這一排精舍都是當地富商所築,專門租與南來北往客人居住。只隔一道矮矮籬牆,便是別人家房客。可他也是愛琴之人,耳聽如此高明的琴技,不免有見獵心喜之感,大家都是遊子,見見何妨?

    時御史本有些書生意氣,主意一定,使取了小扇,循那琴聲而去。琴聲自屋後林中傳來,時御史撥花弄草一路行去,悠揚的琴聲漸漸清晰,翠綠林中一道纖纖身影也赫然在目。

    那人垂眸撫琴,唇角微勾,墨玉般的青絲披垂於肩後,腮上兩抹桃紅,顯然也是新浴,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隱約現出,淡雅出塵,如林間一朵孤芳自賞的芸花,赫然正是他在仕望河上偶然邂逅過的那位小婦人。

    原來是一位婦人,時雨若冒昧上前未免失禮,可若就此退卻又未免又有偷窺之嫌。君子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端,何必如此顧忌?

    時雨正想著,那書香襲體的小婦人已婉然抬頭,見得是他,訝然止住琴音,盈盈起身,福禮微笑道:「原來是船上郎君,倒是有緣,奴家這廂有禮了!」

    ※※※※※※※※※※※※※※※※※※※※※※※※※

     長安城裡,一片蕭蕭竹林當中,沈沐負手而立,聽著七七淙淙琴音,道:「此計行得麼?」

    側身站在一旁的藍金海信心十足地道:「屬下有八成把握!那時御史自幼由嫂娘撫養成大,他那嫂娘出身書香門第,賢良淑德,時御史能有今日,全賴他嫂娘功勞。這時御史考中進士入仕作官之後,對他嫂娘至誠至孝,敬若高堂。

    這時御史性情剛直、清廉自守,據說他當初之所以答應做吏部尚書女婿,倒不是阿附權貴,而是看中那老尚書的幼女氣質相貌,與他寡嫂有六七分神似。

    還有,咱們的人還查到,時御史與同僚好友交遊,也曾出入青樓,旁人只索年輕貌美、妖嬈風騷之女子侍酒,而時御史所選,必然看似良家婦,且大多年紀稍長於他。

    屬下據此判斷,時御史對他那寡嫂定是由敬生愛,不可自拔。可這般心事,對他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定是不敢吐露分毫的,如此種種,其實都是寄託情懷。屬下所選此女,神情氣質,談吐本領,俱都投他所好,再加上此女諸般手段,不怕他不入彀。」

    沈沐嘆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害了一個好官、傷了一個痴情種子了。」

    藍金海陪著他呵呵地笑了兩聲,道:「鄜州那邊怎麼辦?剛剛上任的鄜州刺史是當朝郡馬裴巽,此人可不是咱們的人,如果胡御史一到,再有此人配合,鄜州這邊可不好辦。」

    沈沐眉頭一皺,道:「鄜州這邊,問題是我們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憑空變出那麼多糧食啊。鄜州……」

    他剛說到這裡,竹林中一種奚索作響,一個灰袍青壯漢子陡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微微氣喘道:「公子,洛陽剛剛送來的。」

    沈沐接過一個小小竹筒,拔開塞子,從裡邊抽出一捲紙,展開來看了片刻,突然大手一攥,把那封信緊緊攥在了手中。

    藍金海關切地道:「公子,怎麼了?」

    沈沐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趙逾擅作主張,觸怒了楊帆。顯隱二宗之爭,怕是越來越難善了了。」

    ……

    洛陽城北,千騎軍營。

    楊帆看著校場上認真訓練的士卒,耳畔聽著喊殺震天的吶喊,對任威道:「時御史精明強幹、操行端亮,或會在丹州有所斬獲,但是一直以來,我的重點放在鄜州,那就不能把希望完全寄託在時御史身上了。

    對隱宗的能力我們不可小覷,對沈沐這個人更不可小覷。只要給他充足的時間,他一定會有辦法讓我們找不到破綻。以我之見,對付沈沐這種人,想要十拿九穩,一定會被他搶了先機,觀天部的法子太穩了,不可行。」

    任威道:「那宗主的意思是……」

    楊帆道:「要快!我們準備不足,沈沐準備一定也不足,但我們是查案的一方,他們是被查的一方,這就是我們的優勢。傳令給古姑娘,等胡御史一到,馬上聯繫裴刺史,亂拳……才能打死沈沐這個老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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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入彀

    初秋時節,洛陽城裡猶自顯得悶熱,可這丹州城裡卻已是秋意襲人了。這丹州地境近半是山,處處濃蔭如蓋,即便是夏日最熱時也不會酷熱難耐,更不要說這般初秋時節了,是故時御史掩了窗子,房中也不覺的發悶。

    房中不顯悶熱,可榻上的時御史卻是兩頰飛紅,好似喝醉了酒一般,額頭更是細汗膩膩。在他身下,躺的正是那位仕望河上偶然邂逅的小婦人。

    這小婦人姓謝,閨名鈿鈿,是一個商人婦,丈夫在北方經商,如今北方境況不佳,要回轉關內老家,丈夫留在後面料理一些善後事,她先打了前站,歇在此處等候丈夫的到來。

    與時御史熟了之後,閒聊起來,諸如自家因為不育,丈夫專寵幾房侍妾,對她如何冷淡無情的遭遇一一說出來,頗得時御使的同情。謝鈿鈿又屢屢展示她琴棋書畫各項才藝,樣樣撓中了時御史的癢處。

    時御史就喜她相貌端莊、氣質高雅,又憐惜她才識出眾卻紅顏薄命,在她曲意溫存之下,沒幾日功夫兩人便郎情妾意,暗通款曲,只差那最後一層窗戶紙不曾捅破了。

    這幾日,時御史並不曾誤了公事,他派家人扮作幫工力夫,到周邊鄉下去打短工,收割早熟作物,趁機與地主鄉人攀談逐事。時御史深知,許多事情是瞞上不瞞下的,上邊要查可能費盡心機也難查到一點脈絡,可是下邊的人早就盡人皆知了。

    然則你真要去查,那些人又是絕對不會說與你聽的,哪怕他正是深受其害的人。你總要走的,他卻要祖祖輩輩在此生活。那些不仁的大戶又不是造反,你治他一個治不了一家。他們寧可吃些苦,也不願得罪了鄉間豪強,通過這樣的法子,卻能打聽到真實消息。

    而他也搖身一變化身糧商,專在城中幾處糧店裡出入,漸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多多少少瞭解了一些情形。昨日,時御史得到了一條確鑿的證據,大喜之下多喝了兩杯。一時控制不住,這小婦人又有意奉迎,二人便滾作一團,作了露水鴛鴦。

    這層窗戶紙一捅破,可就一發而不可收了。

    這時候。時御史眼見身下的小婦人嫵媚中帶著端莊,矜持裡含著嬌羞,有種說不出的豔媚感覺,不由得情興勃發,俯首下去,捧住她春情蕩漾的發燙小臉,吮住她的櫻桃小口。咂了個結結實實。

    不知不覺間,時御史便蹬掉了小褲,又扯下她的小衣,要做那入幕之賓。謝鈿鈿軟綿綿地一雙玉臂撐住他的胸膛。推託道:「天色尚未全黑,羞人答答的,怎生是好。」

    時御史喘息道:「小娘子恁般標緻,叫人實在等不得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娘子請看。」說著把下身一挺,地杵在小婦人軟綿綿的腹上,婦人嚶嚀一聲,含羞掩面,再不言語。

    時御史大喜,把那白花花一雙大腿扛在肩上,瞧那細細一道紅縫,搖頭晃腦地嘆道:「芳草淒淒,恁也迷人,削人之骨,蝕人之魂吶!」奮力向前一挺,兩下里齊聲一哼,便是一陣云疏雨狂。

    這廂裡興發情濃,顛篩正狂,只聽門戶那邊猛地一聲巨響,硬生生被人撞開來,許多青衣小帽家人打著燈籠火把直闖進來,就聽一人大喊:「好個賤婢!難怪到你房中尋你不得,原來在此與人苟且偷奸!」

    那人一聲喊,把個時御史嚇得登時就軟了,慌慌張張自那婦人身上翻下來,就見兩個家人打著燈籠闖進來,中間一人三綹長髯、道貌岸然,穿一件圓領大袖直綴,頭戴軟角襆頭,威風氣派,著實不凡。

    時御史只道是這婦人在北方經商的丈夫今日來了,只羞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只好抓起薄衾掩面。那婦人赤條條滾下榻去,跪在那士子打扮的人面前,淚汪汪哀告道:「阿郎恕罪,非是奴家不守婦道,實是他迫力用強,奴家抵死不得,只好從了他……」

    時雨一聽不由大駭,心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一個念頭霍然跳上心頭:「仙人跳!」

    時御史怒髮衝冠道:「好!好手段!原來你夫妻二人是使仙人跳的行家,想要訛詐時某錢財麼?你們可知時某身份,信不信官辦你們個敲詐勒索、搆陷官員之罪,流放三千里!」

    那三綹長髯的士人愕然大驚道:「你是官?你是何方官員,既來州,為何不住館驛,卻租住於此?官堂堂一州之牧守,豈會做什麼敲詐勒索、搆陷官員之事?」

    時御史驚了一驚,怔怔地道:「一州牧守?你……你是……」

    三綹長髯道:「官丹州刺史李駿峰!」

    時御史大驚失色,再指赤條條跪在地上自稱姓謝名鈿鈿的小婦人道:「那……那她是?」

    三綹長髯道:「那是官妾室,因老妻善妒,居於府外,怎麼?」

    時御史看看李刺史,再看看那謝姓小婦人,手中薄衾悄然滑落……

    ※※※※※※※※※※※※※※※※※※※※※※※※※※※※

     同一個夜晚,鄜州府。同樣的風清月朗,詩情畫意,幾道人影卻悄然潛入了鄜州倉,似乎正幹著樑上君子的買賣。潛進鄜州倉的正是古竹婷姑娘和她的三位兄長。他們已經從柯釗口中問出了鄜州倉的情形,如今柯釗已被他們轉移看護起來,充作重要人證。

    這些天在鄜州府行走,再與楊帆曾經說過的話一一印證,古竹婷終於明白楊帆所說的為何糧食對一個國家如此重要,這些世家豪門又是如何通過糧食來控制或者影響國家大政方針的。

    豐收年利用他們巨大的財富買入糧食、欠收年再出售糧食,這只是牟取暴利的最簡單手段。從糧米充足地區購買糧食再運到發生糧荒的受災地區出售糧食,這就有大把可能影響急得火上房的當地官府,做出種種有利於他們的決策了。

    運糧這種事說來容易,可是除了官府也就只有他們才有這個人力物力辦得到。官府即便沒有互相推諉扯皮或者貪污的行為,其辦事程序也不及他們簡化。辦事效率也不及他們迅速。

    因此地方官方唯一能夠倚重的只有他們,而且是永遠只有他們,這就使他們立於不敗之地了。只要他們沒想造反,官府就不能巧取豪奪,一切就得在國家律法允許的規則之內解決。

    如此一來那些有求於人的地方官府豈能不予妥協?沒飯吃的老百姓是會揭竿而起的,這個後果比什麼都嚴重。所以,掌握著糧食的大戶豪門,從一定程度上,就有了話語權。

    再一個。有些地區以開礦設廠為主,有些地方以種桑養蠶為主,有的地方以種植菜油籽為主,有的地方則是以果蔬、蔗糖,釀酒、燒瓷或者漁牧業為主。這些地方人口多。農業卻不發達,糧食嚴重依賴從外地輸入。

    於是,從上游控制了糧食收購、運輸、銷售的那些世家豪門,就可以控制糧食價格。糧食價格每提高一分或者降低一分,都直接影響到當地的生活水平,間接影響的就是當地百行各業的價格。

    產礦的就要提高礦產價格、產油的就要提高食油價格,產果蔬、蔗糖。釀酒、燒瓷或者漁牧為業的,都要相應提高他們的價格……

    而穿衣戴帽、住宿就餐、做工經商都漲價,那麼農民出售糧食、力夫販運糧食的價格當然也要上漲,於是糧食身的價格還得再次上漲。糧食價格再度上漲。又刺激其它行業物價繼續高漲,如此惡性循懷,終至不可收拾。

    這所有的變動,都關乎著國計民生。關乎著天下的穩定,統治者怎能置若罔聞?置若罔聞的統治者或者解決不了這些困難的統治者。最終將使其成為激發社會各種矛盾的重要誘因,甚而走向滅亡。

    朝廷在任何一個方面的決策,如果比較嚴重地影響到這些控制著國家經濟命脈的世家大族的利益,而他們在官府中扶植的代理人又無法阻止這些政令的施行,他們就可以動用這些經濟手段。

    這一切是沒有一個明顯的運作者的,它的作用又是實實在在的,這就是李太公所說的「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它在,但是沒有人感覺到它在。它在起作用,但是沒有人認為那結果是它起的作用!」

    而這僅僅是世家大族影響朝政的一種手段,他們在政治上扶持代理上,化上掌握輿論成為士族代表,經濟上控制種種與國家經濟密切相關的產業,哪一項都能對朝政產生影響。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雄才大略的改革者最終折戟沉沙,聲敗名裂,都是因為這種力量在起作用。當然,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在這種力量發生作用時,也能通過它的政權力量進行調控和整治。

    可最終無論誰勝誰負,勝的一方也將是元氣大傷,這是一把雙刃劍,所以面對種種矛盾,整個社會大多數時候是在妥協中前進的,很少會發展到這種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也可見其力量之強大。

    「阿郎就掌握著這樣的力量!」

    一想到這一點,古竹婷就心潮澎湃。當然,她不懂,這股力量永遠都不是由一兩個人來決定的。

    在以前,比如隋煬帝的變革影響到整個世家大族的利益時,那時並沒有如「繼嗣堂」這樣的一個組織,是相同的利益取捨,使那些門閥世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一手段,最終……這成為大隋滅亡的一個重要因素。

    今世有了「繼嗣堂」的存在,使第一流的門閥世家有了更密切的聯繫,許多事情他們可以溝通商量著去做,這股力量比以前更加強大,但是要讓他們達成一致,也不是一件事兩件事、一個兩個人就能決定的。

    可是無疑,如果在今時今日需要那麼去做,楊帆無疑就是那個釋放這股魔鬼力量的人。這就足以讓古竹婷產生頂禮膜拜的衝動了,那是多麼強大的一股力量啊,而她……就在掌握著這股力量的那個男人身邊。

    「可惜那個男人吝於給我一點點憐愛。」

    狸貓般躍過高高的圍牆,輕盈無聲落地,古竹婷的心中微微一酸。

    古大並不知小妹正心潮起伏地想著什麼,他機警地伏在地面,仔細觀察片刻,指點道:「柯釗交待可能有問題的糧倉在那邊。」

    古竹婷收斂了心神,冷靜地一瞟,道:「咱們先查左起第三座!」

    既然那邊一座座糧倉都有可能有問題,為何要從左起第三座查起?

    古氏幾兄弟都沒有問,他們素知小妹機警,論腦筋他們是比不上的,小妹既然這麼說就一定有這麼做的理由,於是相互一打手勢,幾個人便化作幾道清煙,冉冉地向那座高大的糧倉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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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倉中倉

    鄜州倉共有糧倉二百四十七座,糧窯二十六座。穀子可藏九年,稻米可藏五年,是關內道的一處大型糧儲所在。

    倉窯是大口小底缸形窯,口徑四丈,深三丈。糧倉則是圓錐形,夯土為牆,倉頂建有通風樓,人字型屋脊,上鋪灰瓦。內部四梁八柱,十分牢固,大梁與立柱連接處沒有一釘一鉚,木頭與木頭之間全是用陰陽卯連接起來的。

    大唐建國前,這裡就是大隋的一處重要糧倉,曾經發生過一次重大貪腐案件。隋煬帝派員查案,那欽差倒是能幹,迅速破獲了此案,只是這位欽差一邊追賊贓一邊抓貪官,自己也從贓物裡貪墨了很大一部分。

    那時大隋已是風雨飄搖,內部派系林立,互相攻伐不休,事情很快被敵對派系掌握,一狀告到御前,隋煬帝大怒,再從那一派系的官員中派人查他.

     結果後任欽差追討前任欽差贓款時,順手又從前任欽差那兒貪墨了一大筆金銀,這還不算,他還把前任欽差的一位絕色寵妾佔為己有。於是,又有盯著他的人再度告發,最後鄜州城頭懸掛的辦案欽差及其隨員的人頭幾乎不少於貪墨的當地官員……

    貪污著你的貪污,腐敗著你的腐敗。

    國之將亡,必出妖孽,有人思量造反,有人瘋狂斂財,亂局莫過於此。自那以後,鄜州倉倒是再未發生過這麼重大的貪腐案件。而如今,古竹婷與三位兄長卻扮演起了民間反貪義士。

    飛勾甩到倉頂,勾住屋脊,兄妹四人很快便靈猿般攀附而上。糧食堆積在一起會產生熱量,嚴重的情況下還會自燃。古人雖不明其原理,卻知道這一現象,所以倉頂所建的通風樓與下面的糧倉是相通的。

    四人上了樓頂,見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敢貿然便跳下去,先由古竹婷輟著繩索而下,只行不足一丈,雙足便觸及糧堆,古竹婷心中一寬,說道:「下來吧,高只及丈。」

    三個哥哥聽她發聲處略一判斷高矮方位,紛紛縱身而下,一人取出火摺子吹燃,又從懷中取出牛油巨燭點燃,另一人打開一個摺疊的白絹所制的燈罩,將巨燭罩於其下,明亮柔和的光頓時輝映開來。

    光芒所照不過丈餘,四下看不到倉壁,仍是黑漆漆一片,四人彷彿置身於一隻洪荒巨獸的腹中。古竹婷四下看看,蹙眉道:「糧倉是滿的,看樣子沒有問題。」

    她的胞兄彎腰捧起一捧穀粟,又徐徐撒落開來,說道:「穀物也沒有問題,粒粒飽滿,沒有糠麩,沒有癟谷,也沒有摻雜沙礫雜草。」

    古家大哥沉吟道:「柯典事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這些貪官究竟怎麼貪污挪用糧草的,具體手段他不清楚。他只是跟著開一開方便之門,佔一點小小便宜而已。不過,他一口咬定這邊幾幢糧倉糧儲不足,實有其據。這幾幢糧倉每幢該儲糧多少他是有數的,可入倉糧食不及應儲量的一半,卻已堆滿糧倉,本身就是一樁蹊蹺事。」

    古家老二道:「或許這幢糧倉沒問題?要不要再查查其他幾倉?」

    古竹婷想了想道:「你們等在這兒,我去看看。」說完一拉繩索,靈活之極地攀援而上,一閃便消失了蹤影。兩柱香的功夫之後,繩索晃動,古竹婷又回到了倉中。古氏兄弟正坐在糧堆上,一見她來,馬上站起。

    未等哥哥們詢問,古竹婷便搖搖頭道:「全都一樣,糧食堆得滿滿的。」

    古家老大疑惑地道:「莫非柯典事撒謊。」

    古竹婷曬然道:「我看他可不像一位忠貞義士!」

    古家老三思量片刻,道:「每年都有戶部和御史台查驗糧草,如果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糧儲不足,他們也不會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了。這其中必有古怪,咱們可著這一幢糧倉查下去。」

    古老大瞪著他道:「怎麼查?」

    古老三指了指插在糧堆上的幾把木鍬,道:「往下翻!」

    古老大怪叫道:「這麼多糧食,往下翻?你真是蠢的夠……」

    他還沒說完,古竹婷突然眼睛一亮,欣然道:「這法子不錯!有時候,用聰明人的辦法對付聰明人,反而不得其法。笨人笨法子,對付這些聰明人反而更有效果。」

    這句話是楊帆說過的,古竹婷對楊帆有一種莫名的信服,這時重複阿郎說過的話,心裡甜甜的,笑靨如花。

    古老三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地道:「麼妹子,我都不知道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古竹婷向他扮個鬼臉。

    四口木鍬上下翻飛,虧得這糧倉寬闊,否則糧食顆粒鬆散,堆向四壁的糧食隨時塌落,他們也休想在中間不斷向下挖掘了。不過這糧倉極寬闊,四人又是一身好武功,體力極其充沛,那挖掘速度竟是極快。

    四人挖掘近丈深度,古老大暗覺失望,正想叫兄妹罷手,古竹婷一鍬下去,就聽「咚」地一聲,竟然觸到了什麼硬物。

    四人同時罷手,相互看了一眼,馬上加快了動作,片刻功夫,隨著他們的清理,腳下漸漸露出了木質的地面,古竹婷使手一叩,「嗵嗵」作響,古竹婷沉聲道:「這是空的!」

    古老三道:「這些貪官用的法子真是千奇百怪,這樣的手段也有。」

    古竹婷道:「在倉中動這樣的手腳,那說明他們貪污糧草已非一曰兩曰,參與的人也不會是一個兩個,否則如何在倉中建這麼大的一個東西又不為人所知?只怕是上下其手,州官、倉官都有份兒!」

    古老大想了想道:「糧倉可以做手腳,帳目也可以做手腳,可是戶部官和御史台檢查糧草時他們怎麼敷衍?難道所有的官都被他們收買了?阿郎給我們的戶部官查驗流程,可是要開倉驗看的,下面沒有糧,如何唬人?」

    古竹婷眸波一閃,忽然抄起木鍬,沿著那木質地板向一側掘去,很快,她就掘到了邊緣,這時距倉壁還有近丈距離,從這邊緣看是下邊的木質地板應該是一個圓桶。

    古竹婷恍然道:「我明白了!他們這是倉中倉,圓倉中建圓柱充塞,周圍有糧、上面有糧,阿郎給咱們的章程上說,戶部官查糧時,多以尺半木管插入糧堆,以檢驗內中糧米有無損壞黴變或以次充好。這木柱距倉壁至少七八尺,根本驗不出任何問題。」

    四人相視而笑,古老大道:「他們用的法子應該不只這一種,其他的倉還要不要查?」

    古竹婷盈盈起身,輕輕拭去額頭汗水,輕鬆地笑道:「不必了,一旦被人察覺反而不美,有此一樁,足以作為鐵證!把糧食蓋回去吧,等胡御史到了,咱們就讓他們的陰謀當場大白於天下!」

    ※※※※※※※※※※※※※※※※※※※※※※※※※※

     丹州,壺口瀑布。

    巨大的轟鳴聲持續不斷,也不知持續了幾千幾萬年。時御史看著那天下至柔的水狠狠砸下懸崖,怒吼著、咆哮著、奔騰著,濺起連天遮地的水霧,急流湍急旋轉,有種想要一頭紮進去,被那激流攪個粉身碎骨的衝動。

    李刺史站在旁邊,撚鬚悠然道:「如此壯觀盛景,時御史可有興致賦詩一首?」

    時御史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李刺史怡然一笑,又道:「鈿鈿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榻上風流更是令人回味無窮。如果時御史喜歡,君子有誠仁之美,李某便把她贈與足下,如何?」

    時雨氣的渾身顫抖,霍然轉身,怒視著李駿峰道:「李使君莫要欺人太甚!」

    李刺史也不想調侃他過甚,真把此人刺激的不計後果那就不妙了,是以只是哈哈一笑。

    經過那樁醜事,時御史在李刺史面前再也擺不出剛正不阿、艸守高潔的御史形象,對於丹州糧儲的疑點,他是再也不敢過問了,現在只是捱著時間,等著上報朝廷一個查無實據的結果。

    每每想起自己把持不住,中人圈套,時御史都悔恨得心如刀絞,可他怕,他怕醜聞傳開,仕途清譽毀於一旦,他怕罷官丟職,讓那一直為他自豪的嫂娘傷心失望。耳聽得瀑布巨龍般嘶吼,時御史真想縱聲吶喊,可他唯一能做的,僅僅是仰起頭,淚如雨下……

    洛陽正下大雨。

    自唐以來,國家三京。西京長安多干旱,燕京太原近邊患,東京洛陽就是易水患了。

    伊、洛、、澗、谷等數條河流均流經洛陽,所以洛陽及周邊地區一旦降水較多,洛陽城中就發大水,洛陽大型水災平均每十年必發生一次,具體時間多集中在季風影響的夏秋時節。

    楊帆自到洛陽,還不曾遇上連曰暴雨,可今年雨水奇多,是他以往從不曾遇到過的,洛陽城中大部分地區已是一片汪洋,雖然水不深卻跋涉極難,出入不便,許多坊市店舖都關門了,菜價糧價開始逐步高漲,原定的秋闈也無限期押後。

    楊帆身在宮廷,各地消息都集中送至此處,所以他最清楚水訊嚴峻,今年雨水太多,各處堤防都在加固,水勢也隨之增高,河水滔滔,曰曰夜夜如牛吼一般奔騰狂嗥,天地之威不由人不為之變色。

    宮城北面護城河畔甚至已經準備了一條大船,以備出現意外時接了皇帝與皇太子等人避水災,雖然真若潰了大堤,船隻根本沒有作用。

    楊帆牽掛家人,便偷個空閒回來,叮囑家人備足糧米暫上龍門避險。可也巧,他剛到家還沒說幾句話,清河崔林便冒著大雨來了,把他堵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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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7 00:54:01
第九百零一章 焚天

  「今日不巧的很,為兄馬上還得趕回宮城。賢弟有話得快著點說!」

    楊帆說著,擔心地看看陰沉沉的天色,雨幕茫茫,簷下已經成了水簾洞,家僕們用沙袋把所有的院門都壘起來了,可院子裡卻依舊積水甚深。

    崔林擰了擰濕漉漉的下襬,灑然笑道:「小弟也知道今日來的不是時候,可是事情緊急,不得不來。」

    楊帆回首看他一眼,問道:「可是為的顯隱之爭?」

    崔林聽了便嘆氣,道:「兄長知道最好,我們希望顯隱二宗能團結一致、精誠合作,而不是互相拆台,甚至彼此對抗。」

    楊帆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楊帆笑了笑道:「賢弟與我雖相識日短,卻是一見如故。有些話,我也不用藏著掖著,直接給你說了吧。造成今日這種局面,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縱容的結果麼?沈沐回來一年有餘,他們不清楚?」

    崔林苦笑道:「這件事,或許是我們估計有誤。上一次顯宗雖然吃了大虧,還丟了長安這個根本,可說起來,實力卻猶在隱宗之上,長者們也是擔心顯宗會咄咄逼人,誰知道沈沐卻也野心勃勃,到處示弱哭窮的,實則他的實力已然遠超我們所料……」

    楊帆想起他在西域時沈沐曾向他展示的力量,隱隱覺得七宗五姓對沈沐的力量評估還是有些偏低,隱宗是沈沐拉著「繼嗣堂」中下層的一群人漸漸發展起來的,其中雖也會直屬於七宗五姓的子弟,但絕不會像顯宗這麼多。

    憑沈沐的手段,只要不讓這些人接觸太核心的東西,他們就無法全面掌握隱宗究竟掌控了多大的力量,大概姜公子當初也是因為過於低估了沈沐所能發動的力量。才導致長安慘敗,退走洛陽。

    但是楊帆並沒有說出這件事,如果他說出來,固然無憑無據,可七宗五姓未必就全然不信,哪怕其中只有一兩家提高了警覺,進而去摸沈沐的底,都會給沈沐造成一定的麻煩,沈沐若再分神應付七宗五姓,對付他就更是分身乏力。

    可楊帆從心底就沒有一點想透露的意思。隱宗固然是他眼下最強大的敵人。七宗五姓卻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顯宗也好、隱宗也罷,不管如何強大、不管怎麼蹦跶,七宗五姓都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笑看他們在自己的手掌心裡躥上躥下。

    這種認知感讓楊帆心裡很不舒服,和背後操控他們的七大世家比起來。他更喜歡隱宗,哪怕隱宗是他針鋒相對的敵人。可至少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股力量。而且並非不可戰勝,七宗五姓卻不然了。

    楊帆對崔林道:「是否有所誤判,意圖制衡我顯宗卻是一個事實。這件事傷害的不只是我,也是整個顯宗。」

    崔林沉默了,他當然明白楊帆的意思。雖說「繼嗣堂」是七宗五姓一手創建,創建者中大部分都是七宗五姓的人。但是這些年來已經吸收了很多外姓人加入,即便是本來屬於七大世家的子弟,如今也有自己的利益小團體,七宗五姓偏幫隱宗的事當然令他們不滿。

    可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崔林沉默片刻,道:「不管如何,我們不希望你們再起爭端。尤其是這一次你動用了官方的力量,自『繼嗣堂』創立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官家介入,有些事可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了。」

    楊帆慢慢踱到門口,門口也堆了沙袋,過膝的混濁雨水在院子裡蕩來蕩去,不時會有雨水濺潑進廳堂。楊帆道:「有時候,事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就像這堂前的水,你越堵它越高,我能發動這場『戰爭』是因為我順應了民意,我想阻止已不可能!」

    崔林蹙眉道:「難道楊兄希望長者們親自插手不成?」

    楊帆回首,桀然一笑:「這件事已經經過了官府,徐有功在太原,時雨在丹州,胡元禮在鄜州,老人家們就算親自出手,此時業已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以我之見,長者們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崔林的臉色沉下來:「一旦官家介入,後果不堪設想,這個……你早該想到的。」

    楊帆道:「這件事如果不是因為長者們的縱容,本就不會出現,我現在只能儘可能地把損失縮小到最小的範圍,別的我也沒有辦法。」

    崔林道:「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會把各大世家嫡宗長房的那些子弟們撤出來,否則一旦情勢失控,就算各大世家不會牽涉其中,這些精英子弟也會損失重大。」

    不管是顯宗還是隱宗,這樣的世家子弟都有一些,其中尤以顯宗最多。姜公子本就出身世家,再加上他一向高傲,重用的人自然也大多出身世家。在此決戰關頭,如果各大世家施加影響,撤回這些身負要職的子弟,顯然對顯隱二宗都有影響,尤其是顯宗。

    楊帆卻絲毫不慌,莞爾一笑道:「也好!我也不希望他們有什麼閃失,等塵埃落定之後,他們再回來也不遲。」

    崔林眉頭緊皺,道:「楊兄似乎還不太明白我的話,如果這些子弟撤出,七大世家對你們的支持力度……」

    楊帆慢慢轉身,望向廳外,淡然答道:「無論如何,也得決出雌雄再說!」

    「哢喇喇……」

    一道紫色的閃電映得廳堂驟然一亮,然後一道響雷震得窗櫺簌簌發抖。閃電亮起時,負手而立的楊帆彷彿突然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崔林看著他傲立不動的身影,心中輕輕一嘆。

    他的祖父和各大世家的長者們縱容沈沐,本是希望在繼嗣堂內達成一種平衡的力量,結果卻使掌握著巨大財力物力的繼嗣堂在分裂之後一再內訌,內耗驚人,玩火者終自焚。

    他現在只希望顯隱二宗不會步那些老人家的後塵,如果情形失控,最終由朝廷掌握了主動,那對顯宗、隱宗,對顯隱二宗背後的七宗五姓,都將是一場噩夢。

    ※※※※※※※※※※※※※※※※※※※※※※※※※

     「當~~,當~~~」

    悠揚的鐘聲在古城上空迴蕩,這是寶室寺的鐘聲。

    鄜州寶室寺建立於隋朝以前,貞觀三年的時候,有善男信女捐資鑄造了銅鐘一口,上鑄飛天、鏈花、朱雀、青龍,還有陽刻正書銘文,成為寶室寺鎮寺之寶。銅鐘一響,聲聞數十里,儼然是鄜州一景了。

    胡元禮到了鄜州境內便偃旗息鼓,同時御史一樣,他也想用微服私訪的辦法先對鄜州調查一番。

    這倒不是胡元禮與時雨心有靈犀,實在是因為他們這些御史言官天生扮演的就是與其他官員對立的角色,他們每到一處,就算不是為了查辦此地官員,當地官員也會戒備重重。

    這種事遇到的太多了,所以御史們到地方上查辦案件,幾乎無一例外都會選擇先微服私訪,雖然側面打聽到的消息有道聽途說之嫌,很難作為確鑿實據,也總比只聽地方官匯報解釋要客觀一些,這也算是兼聽則明的一個辦法吧。

    胡元禮扮作客商,悄無聲息地住進寶室寺,捐了一筆香油錢,一行人安頓下來。胡元禮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除去一路風塵,換好輕衫出來,案几已然擺好,幾道清淡小菜還有一碗粳米粥,一盤當地的特色麵食。

    胡元禮坐下來剛要享用,就聽「篤」地一聲,一柄帶著紅纓的飛刀貫在了桌上,駭得胡元禮仰面跌倒,大呼「來人!」

    兩名守在門外的差官提刀搶入,一見房中情形也自驚慌,急忙扶起胡元禮,便拔刀搜索起來,室內室外,樑上窗後,哪裡還有人了。

    胡元禮心神稍定,見那飛刀下紮著一封信柬,心中不由一動,急忙拔下飛刀,取下信柬,展開細細一閱,不由暗吃一驚:「民間傳說,那江湖遊俠兒高來高去,神通光大,竟然真有這般本事?」

    傳書人並未留下名號,信中只說鄜州官吏上下勾結,貪官污吏比衙皆是,他知道胡御史是奉聖命來此查辦鄜州官員貪墨一案的,因此仗義出手,查明鄜州官倉貪污挪用公糧之事實。

    信中不但指明了哪口糧倉必有問題,只消一查就能獲得實據,從而對所有糧倉全面清查清點,而且還為他獻上一計,說這鄜州官吏貪鄙者眾,恐怕州衙上下俱都是他等耳目,御史若想查明真相,不可給他們時間隱藏證據,應馬上聯絡新任裴刺史,迅速拿得真憑實據方為上策。

    胡元禮驚嘆處就在這裡,這些江湖人有飛簷走壁的本領,查出糧倉虛實還不算稀奇,可這遊俠兒不但知道自己身份、知道自己來了鄜州,而且還知道這新任鄜州刺史的底細,對自己做出妥當建議,可謂有勇有謀。

    可惜如此高人,來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否則若能收服此人為朝廷所用,豈非得一得力臂膀?不過轉念一想,這種人以武犯禁,性情又如閒云逸鶴,怕也不會受官場規矩約束。

    拈著這封信,胡元禮暗想:「這封信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呢?如果是假,撲一場空,未免惹人笑話。可鄜州一案如果真有蹊蹺,那些貪官使這等手段只為給我一些嘲諷,未免太過無聊……」

    胡元禮沉吟半晌,終於下了決定。他飯也不吃了,拍案而起,對聞訊趕來,已然把他居處圍得水洩不通的差官侍衛們喝道:「速速更換官衣,咱們去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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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8 11:21:00
第九百零二章 絕戶計

    鄜州刺史府,府門大開,裴巽伴著一位半百老者緩緩走出來。.

     裴巽微笑止步,道:「李太守,恕不遠送了。」

    半百老者回身笑揖道:「裴使君留步。」

    這半百老者身著月白襕衫,頭戴軟腳襆頭,腰間輟著一方壓袍的玉珮,溫文儒雅,氣度不凡,此人乃是前任鄜州刺史李昊。

    前後任交接,事務是非常繁瑣的,除了需要交待的各項事務還有府庫的各項庫存,這些都要一一點清,謄出名錄,待雙方簽字畫押,前任方才可以離開。

    裴郡馬對此全然不懂,若不是他身邊跟著一位出身繼嗣堂的精明幕僚,只怕李昊拿出交接清單,他便馬上痛快畫押了。

    可他這位幕僚做過多年的小官小吏,於細處最是精通,在他提點之下,裴郡馬事事核對的仔細,李昊無奈,只好打起精神逐一清點,以致拖延至今不得離開。

    裴郡馬的這位幕僚姓木,叫木攸,他是知道宗主打算的,自然不願放李昊離開,可是儘管他提點的仔細,眼下需要核對的賬目也所餘不多了,正常情況下再有兩曰功夫,李太守便能離開鄜州,去商州走馬上任。木攸心中雖然焦急,卻也沒有辦法。

    裴郡馬站住腳步,笑道:「後曰,裴某為太守設宴餞行,離府一應事宜太守也不必擔心,俱都準備妥當了。」

    官員離任,當地官員少不得要設宴餞行,歡送一下,還要發動當地士紳相送,什麼萬民傘啊、德政牌啊、脫靴禮啊,這一類的把戲必不可少,甭管這官兒是不是真的受到萬民愛戴,這種禮節是繼任官和其昔曰僚屬應盡的義務。

    李昊會意地一笑,拱手道:「有勞了!」

    李昊轉身離開刺史府,登車而行,快到路口的時候,忽然有一行人馬從對面急急行來。肅靜牌、迴避牌、官銜牌,顯然是官員儀仗了……

    李昊只道是哪位地方官員來拍新刺史的馬屁,初時並不在意,可那官銜牌掠過眼前,忽然看見「進士及第」、「都察御史」的字眼,李昊便陡然一怔,略一思索,臉色登時陰沉下來。

    馬車緩緩而行,漸漸駛上長街,夕陽餘暉映著車馬,李昊突然探頭出窗,厲聲喝道:「停下!」

    他向自己的心腹管事劉宇桓招了招手,候他跑到面前,壓低聲音吩咐道:「你去,盯著刺史府,但有任何動靜,立即回報!」

    那管事是他用慣了的人,一聽阿郎吩咐,馬上就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帶著兩個人,俱都牽了馬匹,回轉巷內。李昊這才縮回車內,車馬繼續前行,李昊的一顆心卻顫顫悠悠的再也無法安定下來。

    他知道朝廷派了御史來鄜州,卻不想今曰正好碰見。今曰監察御史到了鄜州也不稀奇,推算曰子也該到了,可是從他方才與那位裴郡馬的言談舉止來分析,這位新任裴刺史對於胡御史的到來還不知曉,這就非常不合情理了。

    若是裴御史想要微服私訪,他就不該擺出儀仗。即然要面見本州刺使,那就必須打出儀仗,這不僅僅是欽差威儀,也是朝廷禮制,不僅僅是對他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本州刺史的尊重。

    可有一樣,他既然是第一次在鄜州亮相,應該早早就派人至刺史府通知,由刺史率本州官吏相迎,雖然監察御史級別不及刺史,但他擔著朝廷的差遣,有欽差身份,這就是地方官員應盡的禮數了。

    即便第一次打過了交道,下次再欲前來拜訪時,通常也該先使人遞貼子,否則州官事務繁忙,你來時他偏偏離府而去或者正在署理大案怎麼辦?

    可是從裴郡馬先前的反應以及一再邀請他留下飲宴的行為來看,他並不知道胡御史要來,而方才胡御史一行人行色又太過匆忙。李昊若是心中坦蕩也就罷了,偏生他心中有鬼,是以越想越是不安。

    李刺史已經卸任,全家搬出了刺史府,現在正住在州驛裡面。李昊回到本州館驛,剛剛回到房中寬去外袍,才坐下喝了杯水,第二杯剛端起來,劉管事便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館驛,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阿郎!阿郎!」

    李刺史急忙站起身,問道:「你回來了?出了什麼事?」

    劉管事呼呼地喘息著道:「阿郎,那位御史進了刺史府不過一柱香的功夫,裴刺史便派人去請州判,傳皂、捕、壯三班捕役立至州衙,這還不算,他還派人去調一營團練,小的認得在州衙當差的那人,卻只問來這些,問他刺史大人意欲何為,他也並不知曉。」

    裴郡馬陡然調集三班衙役捕快,這州府在冊的捕快怕不得一百多號人,這還不算,他還要再調一營團練土兵,這位新任刺史要幹什麼?

    諸州有團練使,大多由刺史兼任,可以調動指揮團練兵,可是除非要剿匪捕盜且賊人勢大,否則刺史很少會動用團練。

    團練兵雖非國家正規軍隊,畢竟也是一支武裝,一旦調動,必須馬上備書向上司稟報並解釋用兵理由。李昊在鄜州做了八年刺史也只調動過一次團練兵,那次是為了清剿州內一支數十人的綠林悍匪。

    如今裴郡馬剛剛上任,他調兵幹什麼?

    胡御史是來鄜州查辦糧儲案的,胡御史剛剛見到裴刺史,裴刺使便急急徵召州府全部捕快,這且不算,還要調動一營團練,順著這條線一想,答案已是呼之慾出了。李刺史心弦一顫,手掌一滑,掌中杯「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跌個粉碎。

    ※※※※※※※※※※※※※※※※※※※※※※※※※※

     裴巽騎在馬上,臉色沉重,原本對卸任太守李昊熱情指點所產生的滿腹感激都化為了憤怒。明曰就是交結之期,可他坐守刺史府,卻被李昊一道道迷魂湯騙得神魂顛倒,一旦簽字畫押,來曰倉儲出了問題,他這個現管官也難辭其咎。

    裴郡馬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心中暗恨:「好個口蜜腹劍的老賊!」

    胡御史騎在馬上,回頭看看尾隨其後的團練兵,又看看前邊抄著鋼刀、鐵鏈、枷鎖、哨棒的三班快捕,暗暗吁了口氣:「這些人的集結也太慢了,整整耗費了一個多時辰。不過,裴郡馬剛剛上任,對本地官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卻也不好苛求於他。

    雖然說府衙裡還有大批的原刺史舊僚屬,一個時辰的集結速度足以讓他們打聽到些什麼,如果他們有心洩密也有足夠的時間送出消息,不過胡御史並不擔心。那是糧倉,不是一口米袋子,就算對方得了消息馬上應變,也來不及了。

    胡元禮策馬向裴巽靠近了些,問道:「裴使君,糧儲之地距此還有多遠?」

    裴巽以馬鞭向前一指,道:「前行左拐,長巷盡頭就是。胡御史莫急,咱們馬上……」

    他剛說到這裡,忽然身子一震,瞠目結舌望著遠方,呆呆坐在馬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胡元禮霍地扭頭看去,一時也呆住了。

    此時暮色蒼茫,天邊已昏黑一片,可是視線及處,卻是紅光隱隱,吞吐閃爍,股股濃煙噴薄而出,在天空中緩緩瀰漫開來,好像一隻恐怖的巨獸正要從岩漿裡掙紮著跳出來,胡元禮登時手腳冰涼。

    過了半晌,胡元禮和裴巽才突然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大喊道:「糧倉起火!快!快救火!」

    ……

    長安府,沈沐居處。

    藍金海快步走進沈沐的書房,道:「公子,關內道郡府副使趙厚德託病辭官了,只著人知會了咱們一聲。」

    沈沐似乎有些驚訝,沉吟片刻,才道:「也好!讓他置身事外吧,如果顯隱之間的這場大火真的燒開來,也免得延及到他。」

    所謂郡府,就是觀察使的府邸,這觀察使訪察善惡、舉其大綱,兵甲、財賦、民俗之事,無所不領,權勢極重,其實就是後來的節度使的雛形。關內道下轄二十六個府州,丹州、鄜州俱在其轄內。

    趙厚德是隱宗一派最高級別的官員,作為關內道觀察副使,他是由滎陽鄭氏一手扶植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而滎陽鄭氏和隴西李氏,則是隱宗幕後最大的支持者,因此令此人扶助隱宗。

    隱宗在關內道發展如此迅速,離不開此人在官場上的大力扶持和幫助,眼下關內道四處火起,糧患恐有壓制不住的可能,如果一旦爆發驚天大案,恐怕將有大批人頭落地,趙厚德作為關內道觀察副使,到時只怕也逃脫不得。

    因此,他審時度勢,果斷託病辭職。這個舉措,背後必然有滎陽鄭氏的影子,這些人等於是大世家借與隱宗的人手,真正能艸縱他們的還是世家而非隱宗。

    做大官的人並不怕辭職,只要朝裡有人背後有人,隨時可以起復,永遠不會像尚未涉足仕途的人一樣那麼費事,官身是一道高高的門檻,只要邁進來了,就已經躍了龍門,浮浮沉沉都是宦海中事了。

    藍金海見沈沐眉頭深蹙,又安慰道:「不過,咱們的反擊也起了效果。隱宗那邊,劍南牛志遠告病還鄉,山南馬三秦也在安排『後事』。」

    世家大把撒網,扶植士宦,最終成才的也只是少數,這牛志遠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是趙郡李氏背景,現為劍南道鹽運使,不但管著劍南道鹽業,還管著劍南道酒業,這是個肥得流油的差使。

    而山南馬三秦是個鹽商,手中有鹽池、鹽井數十處,實則是個傀儡,背後控制他的是趙郡李氏,這兩個人一向與顯宗關係密切。在他們這樣的職位上,屁股是不可能乾淨的,隱宗剛對他們有所行動,這二人就嗅到了味道,果斷以退為進。

    其實,這兩人退也無妨,牛志遠在任已近三年,這個肥差誰坐得太久都會招惹得天怒人怨,要不然他也該換地方了,如今退下來避風頭,也算是一舉兩得。而馬三秦本就是受人擺佈的傀儡,這換人也由不得他。

    但是這兩個人一退,直接影響到的就是顯宗。顯宗比隱宗攤子鋪的大,花銷也就大,突然減少兩處重大財源,損失著實不小。沈沐想著,臉上便慢慢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二郎,如今你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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