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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上山打老虎額]明朝好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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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0 17:34:31
第八百五十一章:政治遺囑
               
  君臣寒暄了片刻,可是誰都知道,既是君臣就不可能把這種無休止的寒暄說下去。

  朱佑樘很快臉色就凝重起來,淡淡的道:「朕在此前,就曾有意願,太子幼沖,朕若是假若真要走了,他與他的母后孤兒寡母,國事繁瑣,只怕太子擔當不起。」

  「所以朕特意留下幾個輔政之人,令蕭敬署理後宮,蕭敬此人忠心耿耿,已經輔佐了幾個先帝,為人穩重而不喜張揚,讓他來張羅後宮之事,可保他們孤兒寡母無後顧之憂。」

  朱佑樘頓了頓,繼續道:「內閣三位學士,劉健善斷,李東陽善謀而謝遷善辯,此三人都是干練之人,若有他們掌著內閣,也不會出什麼亂子,他們三人性格各異,可是總體來說,還是頗為忠心的。」

  頗為二字,朱佑樘用的很巧妙,這個用詞足見朱佑樘知人善任,他比誰都清楚,無論是劉健還是李東陽、謝遷,忠心固然是忠心,可是也有他們的算盤,儒家倡導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其實照現實來說,假若君臣遇到父子呢?每一個人都不是孤立的,每個大臣都有自己的家族,每一個家族背後都有自己的利益,一旦國家的利益和家族的利益相悖呢?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了公私之分,在家族利益和國家利益面前,大多數人顯然會傾向前者,因為家族是親情和血脈的延續,而家國必定太過遙遠。滿朝的這些大臣們,之所以要用頗為忠心四字來形容,正是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一旦公私的利益起了衝突他們會做出什麼選擇。

  其實其他大臣不太好說,內閣三位大學士,朱佑樘還是相信他們能以社稷為重的,可是不要忘了,除了公私之分。對朝臣們來說,還有一個利益,即為皇權和文官的利益。一個是皇權一個是官權看上去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其實在這中間。卻有極大區分,皇權和官權其實從明初起就一直在維持著斗而不破的局面,太祖在的時候,官權被死死的壓制,官員生不如死,太祖想收拾誰就收拾誰,想殺誰就殺誰,官員們風聲鶴唳,膽顫心驚。

  到了文皇帝時期,官權仍然沒有佔上風。地位卻漸漸的有了些改變。

  到了仁宗時期,仁宗為人寬厚,倒是頗為聖明,對官員似乎也還不錯,正是因為如此。文官集團一躍而起,畢竟皇帝不是萬能的,皇帝不可能事事兼顧,對朱元璋和朱棣這樣的人來說,他們精力充沛倒也沒什麼,可是到了仁宗時期。文官已經開始把手伸進了許多皇權的領域,一個最直接的改變就是原先作為秘書的閣臣漸漸走上了前台,成為了天下的中樞。要知道在朱元璋和朱棣時期,內閣只是一個秘書機構,而內閣大臣官職卑微,雖然能時常接近皇帝,可是真正拍板做主的卻是皇帝,他們並沒有選擇權,只是負責一些文案的工作。

  仁宗之後,形勢就一發不可收拾,文官權柄越來越大,以至於政事皆出於內閣的緣故,不只是如此,內閣不但開始管理政務,開始負責官員的陞遷,甚至開始管理軍務,而皇帝漸漸成了擺設,不之成了擺設,更成了文官們隨意玩弄的對象,比如有的官員美妾如雲,家中富麗堂皇,可是皇帝一旦冒出星點選秀或是修繕宮殿的念頭於是便抨擊不斷。

  按理說皇帝選秀和修繕宮殿確實不太厚道,可是文官們家境這般好,人人都吃的肥頭大耳,個個醉在美人膝下,卻又要大義凜然的告訴皇帝要如何如何,這分明就是只許朝官放火不可百姓點燈。

  於是,皇帝們不甘忍受了,於是在朝廷之中,一個爭權的遊戲便開始上演,皇帝既然拿文官們沒有辦法,於是便索性提拔太監,讓太監們來對付這些文官,太監在皇帝的支持下,漸漸的與這文官玩起了拉鋸戰,今日你佔上風,明日文官們又勝一場,一直到了弘治朝,到了弘治朝之後,事情發生了改變。

  朱佑樘決定停戰,他之所以停戰其實並不是向文官們妥協,而是因為朱佑樘有一個本事——勤勉。

  也就是說,朱佑樘讓太監們滾到一邊去玩泥巴,並非是想任人擺佈,而是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對付文官,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朱佑樘很有本事,每天從清早到天黑,每日都在孜孜不倦的批紅奏書,朝廷裡每一件大小的事務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把太監們踹到了一邊緩和了與文官的矛盾,可是同時用自己孜孜不倦和充沛的體力把文官們伸向皇權的觸手也都擋了回去。

  其實這利益關係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就是皇帝不是萬能,所以需要文官們來分擔這些權利,而為了壓制文官,太監們就捋起袖子站了出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皇帝大多比較懶惰,懶惰就容易架空,而一般懶惰的皇帝都不甘架空,於是便採取分權的辦法,把相當一部分權利分給了太監,至始至終,皇帝和文官既和合作者,同時也是敵人,而太監對文官是生死不共戴天的敵人,又是皇帝的工具,這亂七八糟的關係是建立在皇帝懶惰之上,那麼若是皇帝勤勉且聖明呢?

  若是每個皇帝都像朱佑樘一般,這太監的用處其實就不大了,朱佑樘方才咬重了頗為二字,其實就是看清了這裡頭的關係,他深知自己是個奇葩百年難出一個,所以可以不用借助於太監便可把文官們壓制下去,讓內閣從一個天下軍政事的中樞機構重新回到秘書機構的地位,可是自己的兒子是什麼德行他是知道的,朱厚照就算再聰明,那也不可能做到自己這樣的勤勉。

  可是朱佑樘方才說的很清楚,蕭敬只是署理後宮,也就是說,他深知放太監出來讓他們為皇帝政權的壞處,太監雖然是皇帝的工具,可是危害也是很大,因為這些傢伙雖然對宮裡死心塌地,而且還不太靠譜,用後世的一句話就叫做辦事太糙,什麼是糙?文官們打擊政敵那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手段最不高明的也是一步步的進行,先搞臭對手,再大義凜然的站出來抨擊,最後一步步讓其身敗名裂,至於貪污啊受賄啊,生活作風不檢點又或者不孝之類,總而言之,先在道德上佔據上風,再慢慢的收拾。可是太監呢,太監雖然有內書房也都讀過書,可是這書大多讀到自己的屁股上去了,他們做起事來不計後果,連整人都是低劣無比,證據都不需要蒐集,直接就是放廠衛先拿人,隨意捏造罪名之後嚴刑拷打,不怕你不服氣。

  正是因為這種糙勁兒,所以太監的名聲很臭,不但臭,而且太監的權勢過大,甚至可能引發朝廷的動盪。

  於是朱佑樘的政治遺囑裡才將太監們排除在了權利核心之外,可矛盾又出來了,既然太子這個人不可能做到自己這般勤勉,朱佑樘又不希望太監干政,將來太子當國,又如何保證宮裡的利益不受侵犯?

  朱佑樘深望柳乘風一眼:「除了內宮和內閣,還有那坐鎮江南的成國公,朕原先的主意,便是令你輔佐太子,你素有機謀,與太子關係莫逆,又是皇親,朕打算令你輔政,如此,朕也就沒有遺憾了。」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也很簡單,朱佑樘想到了一個辦法,既然不能用太子,那就用柳乘風,在情感方面,柳乘風和朱厚照關係自不必說,便是和親生兄弟也沒什麼兩樣。同時,柳乘風又是皇親,身為皇親利益肯定是和宮裡一致的,柳乘風也絕不可能倒戈到內閣一邊。更重要的是柳乘風這個傢伙本事還不小,也就是說,朱佑樘為太子安排的後事裡頭,柳乘風是核心人物,柳乘風將取代以往的太監,成為制衡內閣和文官們的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他在,才能既讓馬兒吃草,又不能讓馬兒們當爹,保證皇室的利益。

  其實朱佑樘之所以選擇柳乘風,還有一個更深沉的原因,在於柳乘風的性格,柳乘風的性格有些剛硬,剛硬的人就難免得罪人,這幾年柳乘風幾乎把滿朝的文武都得罪光了,今天不是和這個起衝突,明天就是和那個勢不兩立,也就說,柳乘風在制衡文官集團甚至是其他利益集團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這些人在制衡柳乘風?

  所以有柳乘風在,朱佑樘覺得自己足以高枕無憂了,從這一點的安排上來說,朱佑樘確實不愧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人還沒死,就已經把幾十年後的事都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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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0 17:34:59
第八百五十二章:試探

  朱佑樘的安排自然是沒有的,在這個無懈可擊的安排之中,柳乘風顯然佔了最重要的位置,可偏偏事情出了差錯,所以朱佑樘才苦笑一聲,隨即道:「只是可惜朝中群議洶洶,最後的結果卻是內閣那邊請朕敕封你為藩王,朕原本不想答應,可是踟躇再三,竟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說到這裡的時候,朱佑樘顯得有些惋惜,有些時候並非是什麼事都是皇帝能夠做主,大臣們飛蛾撲火一般的認準了某事非要鬧,宮裡也只能妥協。

  不過朱佑樘臉上的表情卻又像是在告訴柳乘風,其實他之所以做出讓步,倒並非是因為大臣們鬧得凶,而是為了柳乘風本身,一個位極人臣的臣子雖然顯赫,可畢竟還是有憂患的,柳乘風已在現今的大明朝打了太多的烙印,朱厚照且不說,可要是將來呢?將來若又有新君登基,想要樹立權威,那第一個要拿來祭旗的就是柳乘風。這世上位極人臣的臣子又有哪個是好下場的?

  朱佑樘這麼做,對百官們做出了妥協,其實不只是因為大臣們鬧得凶,也不只是內閣那邊極力贊成,根本原因就是在這裡。

  朱佑樘嘆了口氣,見柳乘風默默無言,大口地喘了口粗氣道:「現在既然已經敕你為藩王,按照朝廷的規矩,你現在進京只是駐京,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就藩,朕的算盤只怕要打空了。」

  如朱佑樘所說。事情又回到了原點,既然沒了柳乘風。那朱佑樘所安排的後事等來的就是一場空,這才是朱佑樘嘆息的原因。

  柳乘風連忙安慰道:「陛下。太子聰慧,其實京師裡便是少了微臣也沒什麼大不了,將來太子若真的登基,也定是個像皇上一樣的好皇帝,陛下何必要做這麼長遠的打算?」

  「但願如此吧。」朱佑樘的回答顯得有些冷淡。朱厚照的性子,他清楚。朱厚照絕不可能會是個勤勉的皇帝,能做個守成之主就已經是天幸了,再多的奢求,朱佑樘也不敢去多想。所以朱佑樘才說了但願二字,這意思是表示自己的憂慮。

  朱佑樘繼續道:「可是眼下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朕當政十五年,天下還算清平,國庫也有盈餘,這些都是朕留給他的,就算他有些時候胡鬧,也不會出什麼大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朕頒了旨意敕命你的時候就已經想開了。現在再說這些也是徒勞無益。」

  朱佑樘的臉色又是凝重起來,道:「可是朕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若是去了楚地,如何治國?」

  柳乘風一頭霧水,不知朱佑樘為何這樣問,不過朱佑樘要問,柳乘風自然不能簡慢,想了想道:「那個地方現在較為富庶,商賈云集。從前的廉州乃是朝廷的半個錢袋子,每年上繳國庫的數目就有上千萬兩銀子,現在那裡已經稱藩,微臣去了那裡,仍舊延續其治理的辦法,不過原來朝廷的稅賦可以改為每年的朝貢押解入朝,微臣今日是皇上的臣子,現在就算稱藩,明日也還是太子的臣子,君臣之禮微臣不敢忘,所以這楚國與大明名為藩貢的體系,可是楚地名為藩國,其實還是大明朝的南疆,那裡靠近南洋,若陛下不棄,微臣願為朝廷衛戍南疆。」

  柳乘風說了這麼多,中心思想就是一個意思,雖然名義上改變了,可是實質還是差不多,他是靠宮裡起家的,現在既然宮裡敕他為藩王,那麼他這個藩國肯定會比其他藩國與朝廷更親近,他柳乘風是和朝廷休戚與共的,所以對各國來說,楚國或許和他們沒有其他不同,對朝廷來說,楚國是番邦異國,可是對宮裡來說,大家是自己人,同氣連枝。

  朱佑樘微微頜首,道:「假若……朕說的是假若,假若有一日,大明朝出了亂子呢?朕的意思是說,若是厚照出了亂子,你當如何?」

  這個問題似乎帶著一股試探的意味,這讓柳乘風暗暗打起精神,顯然他接下來的回答很重要,無論是對皇帝還是對他自己,沉默片刻,道:「太子殿下若出了亂子,微臣願隨時赴京匡扶太子。」

  朱佑樘笑了,隨即道:「可要是有奸臣不讓你赴京呢?」

  這問題讓柳乘風心裡打了個哆嗦,朱佑樘的問話讓柳乘風感覺好像是在挖陷阱,專門等柳乘風往陷阱裡跳一樣,皇帝出了亂子,奸臣們不讓柳乘風入京,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其實也不是無解,答案還是有的,只是這個答案有些大逆不道,說出來可能會死人的。

  柳乘風在思考,自己是不是需要回答,如果回答就可能承擔風險,可要是不回答,皇上這邊想必也敷衍不過去,沉默片刻,柳乘風正色道:「陛下,若是朝廷當真出了奸臣,即將顛覆社稷,那麼微臣願靖難平賊!微臣與太子名為君臣,實為兄弟,兄弟有難,微臣豈可坐視不理,微臣願效周公,萬死不辭。」

  柳乘風說完了這番話,腸子都要悔青了,這番話實在有點大逆不道,靖難平賊的事又不是沒有先例,燕王造反的旗號是靖難,寧王造反的旗號也是靖難,自己現在也提出要靖難了,這不是自己找抽嗎?可是很顯然,柳乘風還是毫不猶豫的說了,因為他在賭,賭他這一次說對了!

  朱佑樘眯著眼,似笑非笑的看著柳乘風,隨即莞爾一笑,道:「嗯,朕知道了。」

  他只是簡略的說了一句知道,也沒有說好更沒有說壞,隨即又道:「你這一次平叛立下了大功,居功至偉,所有遠征的將士朕都要重賞,你擬定個名冊來給朕看看,好了,朕乏了,你下去吧,回家之後,隨時待詔候命,朕若是身子好一些,自會召你入宮。」

  柳乘風手裡捏了一把冷汗,卻是裝出一副平常的樣子點點頭道:「那麼陛下要好好養身,微臣告退。」

  柳乘風碎步離開,朱佑樘目送他的背影不見之後,臉色變得很是凝重,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即抬起眼來看了榻前的太監和女侍,咳嗽一聲道:「你們也都下去,這裡暫時不必伺候。」

  眾宮人紛紛行禮,一個個魚貫而出。

  朱佑樘坐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過了片刻便傳出了輕盈了腳步聲,張皇后一臉疲倦的進來,勉強笑道:「臣妾聽說陛下把宮人都差遣出了寢殿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呢,怎麼,陛下身子好些了嗎?你要多休息才是,瞧瞧你,又倚在枕上,還是躺著為好。」

  朱佑樘卻是紋絲不動,等到張皇后靠近坐在了榻上,他才微顫顫的伸出手握在了張皇后的柔荑上,眼睛卻是目視著正前的帳子看著虛空愣愣發呆。

  「朕方才召問了柳乘風。」

  朱佑樘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張皇后為朱佑樘小心翼翼撤下了高枕,令朱佑樘平躺下去,一面微笑道:「臣妾知道,其實方才臣妾也召問了他,他這一次去江西消瘦了許多,這也難為他,跑的千里之外,又是帶兵又是打仗的,這是辛苦了他。」

  朱佑樘看了張皇后一眼,終於露出了幾許笑容,不過這笑容在他病態的臉上顯得有些勉強,朱佑樘道:「朕方才試探了他一下,朕想知道……想知道他對朕對太子是否真的死心塌地,你知道,朕是天子,尤其是到了這個時候,哎……這也是萬般無奈,凡事總是要萬無一失才好。」

  張皇后正要給朱佑樘掖被子,聽了朱佑樘的話柔荑不禁頓住,臉上掠過一絲僵硬,隨即問道:「陛……陛下試探的如何了?」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張皇后顯得有些緊張,不管怎麼說,柳乘風算是除太子之外這一對皇室模範夫妻最信重的一個人,若是這樣的人都疑心有什麼問題,那麼這世上還有誰可以相信?

  朱佑樘吁了口氣,道:「朕問他,若是太子出了亂子,天下大亂,朝中出了奸臣他會怎麼做?」

  張皇后沒有吱聲,只是在安靜的旁聽。

  朱佑樘笑了笑,道:「於是他回答,他會立即赴京絕不會遲疑。於是朕又問他,若是有人不許他入京呢?」

  張皇后道:「他又如何答?」

  朱佑樘有氣無力的道:「他……他說……他說他願靖難平賊,匡扶社稷……」

  聽到靖難二字,張皇后不禁低呼了一聲,其實在太祖的時候靖難這個詞還是好的,可是自從出了燕王,靖難雖然在官面上是褒義,可是私底下誰都知道,所謂的靖難是要起兵的。

  到了寧王這裡,靖難就成了笑話,成為了野心勃勃的王侯們專用的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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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0 17:35:24
第八百五十三章:託付

    張皇后聽了眉頭蹙起,不禁道:“陛下,柳乘風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弘治朝有人說靖難,那可不是什麼好詞兒,所以張皇后不免生出一些擔憂。

    朱佑樘眼皮子已經有些撐不開了,卻還是撐著,勉強道:“他這麼說,其實意思也很簡單,就是告訴朕,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他都願為宮裡赴湯蹈火,朕方才故意試他,是因為知道他的性子本來就是個不容沙子的人,朕相信,若是太子在京師當真出了事,他定會靖難,若是他不當著朕的面說出來,答的是其他答案,朕定會懷疑他有自己的私心,可光明磊落的說出,朕才放了心,他沒有私心,靖難二字,對寧王這樣的人來說是下三濫的勾當,可是對他卻恰恰相反,他越是這樣光明磊落的回答,朕越是信這一點。”

    朱佑樘喘了口氣,道:“他這個人有大才,或許對百官們來說,都不過是一些雕蟲小技,一些小勾當,可是對朕對社稷來說,這些雕蟲小技都是妙到了極點,從聚寶樓到麗人坊,從學而報到商行,這都是創了前人未有之先河,若這個人不忠心,顛覆社稷的必是他,可他要是忠心耿耿,匡扶天下使我大明延續萬世之久的也是他。”

    “可是朕相信他,他是個重情義的人,只要有太子在,他絕不會對太子有絲毫的不利,現在,朕也可以放心了。太子雖然不才,卻是有福之人哪。”

    說到有福的時候。朱佑樘都不禁有些羨慕,當年先帝留給他的江山滿目瘡痍,天下處處都已經有蠢蠢欲動的傾向了,當時朱佑樘就像坐在了火藥桶上,隨時都有社稷傾覆的危險。可是朱厚照呢?朱佑樘留給他的卻是一個國庫豐盈的朝廷,一個清平的天下,萬國來朝。繁榮安定。

    再加上太子和柳乘風如兄弟般的關係,朱佑樘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他抓住了張皇后的手。淡淡的笑道:“朕即是死,也沒有遺憾了。”

    張皇后又是黯然又是悲傷,眼中閃爍著淚花道:“陛下怎麼能說這樣的話。陛下長命百歲,是……”

    朱佑樘觸動了心事,臉色卻變得坦蕩起來,微微笑道;“你不必再說什麼,朕從前安慰你,從前也在這般的安慰自己,可是朕知道,有些話遲早要說,有些事遲早也要發生,生老病死的事並非是人力所及。現在寧王的叛亂已經平滅,太子再無後顧之憂,而柳乘風也算有了個歸宿,將來朵朵跟著定是不會受到虧待,所……所以……”朱佑樘意識漸漸的有些渙散。支撐著道:“有……有太子和柳乘風在,他們只要還……還在……他們在……你也可以安心頤養天年,太子雖然頑劣,卻是純孝之人,柳乘風雖然處事乖張,卻頗重情義。朕不必再擔心你們孤兒寡母,不……不必字擔心了。朕……朕活了這麼多年,臨到這個時候最擔心的便是你們,可是……可是現在朕終於沒了遺憾。好了……朕乏了,這裡不必你來伺候,你好好歇一歇,歇一歇吧,朕也要歇一歇……”

    張皇后淚眼滂沱,只恨不得大哭一場,卻是勉強露出笑容,害怕自己的眼淚會教丈夫心裡不悅,拼命點頭,道:“是,是,皇上也歇一歇,皇上睡了臣妾再去歇息,皇上……皇上……”

    她突然大叫兩聲,隨即道:“太醫,太醫進來。”

    御醫院在外頭隨時候命的幾個大夫聽罷連忙跌跌撞撞的進來,經過一番檢視,才向憂心重重的張皇后道:“娘娘,陛下脈搏還在,只是又昏厥了過去。”

    張皇后臉色木然,只是點點頭,隨即正色道:“留在這裡伺候,陛下若是什麼時候醒了,立即回報……柳乘風從宮中出來,回到了公府這邊,許久沒有回家自是歸心似箭,看到這門臉前那還沒有撤換的燙金‘廉國公府’匾額,柳乘風心裡說不出的親切,他快步進去,誰知裡頭已是擠了不少人。

    以太子朱厚照為首,到張家兄弟,還有成國公世子,以及錦衣衛裡的一些高官顯貴,甚至是學而報的總編,聚寶樓和商行的大掌櫃,還有平日的一些親朋好友俱都到了,諸人歡天喜地,一見到柳乘風進來便一起發出歡呼,接著便是絡繹不絕的恭喜道賀之聲,在多數人眼裡,柳乘風敕封為王,這絕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許多人其實並沒有往深裡去想,只是覺得柳乘風加官進爵,大家跟著沾光。

    柳乘風本想立即回去見見自己的妻子,回去看看朵朵,看看她近來有沒有胡鬧,見見朱月洛,聽她說近來又讀了什麼書,探望一下溫晨曦,想見見自己即將出世的孩子。

    可是現在……這個念頭似乎要落空了,他只得苦笑以對,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招待這麼多客人。

    朱厚照卻是道:“柳師傅不要招待什麼,本宮已在外頭包了幾桌宴席給你接風洗塵……”

    說罷一干人擁著柳乘風又出去,直接去了迎春坊最大的酒樓推杯把盞一番,柳乘風和這些人都是平時關係極好的,自然也沒什麼忌諱,這酒水吃到一半就有人發酒瘋,發酒瘋的是錦衣衛的一個千戶,叫做張時,是柳乘風親自提拔起來的,牟斌在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而柳乘風見他幹練,又趁著緝事局有大量武官需從錦衣衛裡調任的關係,直接將他一手提拔起來,這張時吃的滿臉通紅,隨即便大叫道:“王爺現在做了藩王,可喜可賀,弟兄們心裡歡喜,可是做了藩王即將調任,弟兄們又捨不得,王爺,卑下就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吧,王爺一走錦衣衛還不知是什麼光景,錦衣衛不能沒有王爺,我張時是王爺提拔起來的,這些年沒少受王爺恩惠,索性這個千戶我不做了,王爺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他這麼一說,全場頓時安靜下來,誰都知道,張時的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大家都是靠著柳乘風混飯吃的,便是太子和張家兄弟其實也離不開柳乘風,柳乘風就是這個圈子裡的主心骨,有他在大家什麼都不用多想,照著柳乘風去做就是,可是沒了他就全然不一樣了,朱厚照自然不能體會到這種感受,至多是覺得不舍,覺得將來身邊沒個人幫襯而已。

    可是對其他的人來說,這可是有極大的利害關係的,柳乘風走了,錦衣衛群龍無首,遲早被人重新壓下去,而且錦衣衛指揮使的人選還不知道花落誰家,這事兒大家心裡的懸而不下。

    聚寶樓、聚寶商行這些別看似乎已經能自行運轉,可是許多事還是得有柳乘風給些方便,這自不必說。

    還有緝事局的這些頭頭腦腦更是擔憂,要知道不少人對緝事局已經垂涎已久,沒了柳乘風,誰也不知道以後的事。

    柳乘風固然是大喜,可是對不少人來說雖然表面上要歡天喜地,可是心裡頭總不免有些空蕩蕩的。

    離別的不舍,還有對未來的擔憂,使得這些歡笑顯得並不真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柳乘風身上,希望柳乘風能說上幾句。

    柳乘風嘿嘿一笑,卻是看了朱厚照一眼,隨即正色道:“殿下近來都在忙什麼?”

    朱厚照撓撓頭,道:“還能做什麼,平時去父皇那裡伺候,父皇卻教本宮去內閣觀政,每日和那些老古董廝混一起,如坐針氈一樣。”

    柳乘風不由莞爾笑了,道:“陛下這麼做也是為了殿下好,殿下要體諒陛下的苦心才是。”

    朱厚照無奈的點點頭,道:“其實本宮也知道,所以才覺得難受,父命難違,再加上父皇現在這個……”他說到一半,頓時又連忙收起那不經意間表露出來的悲色,很沒心沒肺的嘻嘻哈哈道:“柳師傅有什麼話直說無妨,不要拐彎抹角好不好。”

    柳乘風點點頭,隨即環視眾人一眼,道:“殿下想必知道,這些人都是微臣的兄弟故舊,他們和微臣一條心也是休戚與共,他們既是微臣的人,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將來若有什麼吩咐,都可以安排他們去做。微臣即將要遠走他鄉,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微臣能將他們託付給殿下嗎?”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柳師傅,你一本正經的時候本宮心裡就難受,柳師傅和本宮什麼交情,這些人本宮也十之八九都認識,你放心,本宮在保准他們不會吃虧。只是本宮若是想念柳師傅了,卻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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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0 17:35:44
第八百五十四章:太子長大了

    用過了酒宴,朱厚照藉口有事要下樓去一趟,這宴會頓時安靜了不少。

    所有來吃酒的人都各懷著心事,方才楚王殿下特意要將大傢伙兒托庇給太子殿下,這自然是一步好棋,太子剛剛登基親信不多,尤其是外朝這邊真正得心應手的人幾乎一個都沒有,張家兄弟只算是半個,可惜這兩傢伙若是讓他們有利可圖,他們立馬能躥個三尺高,刀山火海他們也能捏著鼻子趟過去,可是無利可圖……

    柳乘風的這些人一時沒了靠山,也不是說沒有,只是這靠山太遠鞭長莫及,現在有了太子照拂自然心定了不少,不管怎麼說,柳乘風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體的,楚地那邊有柳乘風,京師這邊有太子,大家也有了個著落,至少不至於遇到點事就被人隨意拿捏在手裡。

    可是話又說回來,太子其實也未必靠譜,別看太子殿下身份高貴,看上去似乎穩當,可是坐在這裡頭地人精們卻是知道,太子殿下最容易受人蠱惑,人家一句話說不準耳根子一軟就朝三暮四了,今日的承諾是看在楚王的面上下的,到時候能不能認帳是另外一回事,再加上皇上有立輔政大臣的意思,輔政大臣和內閣大臣不一樣,所謂輔政,其實就是就算將來太子殿下繼位,只怕暫時也別想翻身作主,一切都是輔政大臣說了算。

    而大家誰都知道,這幾年大家膨脹的太快,尤其是有了柳乘風做靠山之後。在座的大多數人都是從底層提拔起來根基不牢固,在別人眼裡大家就是一群暴發戶,早就遭人嫉恨上了。

    尤其是內閣和東廠已經視大家為眼中釘肉中刺,柳乘風前腳一走,大家就有可能陰溝裡翻船。

    柳乘風見大家都默默不語,此時酒水已經撤走換上了醒酒的清茶,他抱著茶盞在手裡慢慢飲了一口。這溫茶入口洗掉了口中的酒氣,整個人也變得清醒了許多。

    柳乘風慢的道:“本王又不是和你們生離死別,都這個樣子做什麼?在廉州那邊。只要本王還在,京師這邊有什麼動靜本王還是會知道的,所以大家各做各的事。也不必有什麼顧慮,真要有人想鬧什麼妖風,本王豈會坐視不理?”

    陳泓宇靠著柳乘風身邊,他算是柳乘風最得力的親信,這時候他不得不說句話了,道:“大人,話是這麼說,可是說實在的,平時裡弟兄們樹敵太多,王爺真要走了。弟兄們也覺得大難臨頭,說句實在的,這個指揮使僉事我也不太想做了,還不如跟著王爺到王府裡去混個差事呢,我陳泓宇是總旗出身。沒有王爺就沒有今日,平時都是一切聽王爺吩咐去辦事,現在沒了王爺心裡空落落的,總覺得不安。”

    陳泓宇這麼一說,大家都不禁點頭,這是句實在話。其實大家的出身都不太好,沒有柳乘風就沒有他們的今天,陳泓宇的話引起了大多數人的共鳴。

    只有李東棟坐在邊上微笑,他可沒有這個負擔,因為方才柳乘風已經暗示過他,這一次要帶著他去楚地那邊,現在的廉州改為了楚國,正兒八經的藩王編制,既是藩國就肯定要設品級和文武官員,自己是柳乘風身邊最親近的人,而且又有學識和治理的經驗,所以李東棟心裡琢磨,到時這楚國的‘內閣’多半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朝廷他只能算是武職,可到了楚國那就是正兒八經的文職了,這是自己一直都憧憬的事,所以此時心裡頗為得意。

    柳乘風見眾人都有跟著自己去楚國的意願,卻是苦笑,道:“你們都要去,這錦衣衛怎麼辦?聚寶樓怎麼辦?新軍又怎麼辦?太子殿下將來若是登基,沒有人在邊上照應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

    柳乘風沉默了片刻,道:“陳泓宇和錢芳必須留下,錢芳且不說,就算想走朝廷也不會放,至於陳泓宇……”柳乘風道:“本王會盡力保舉你來接任錦衣衛指揮使,這是天大的干係,錦衣衛這麼多兄弟跟著我們建了這麼多的功業,我們若是都走了弟兄們怎麼辦?不過能不能保舉你來做這個指揮使本王還沒有太大把握,只能盡力了。”

    陳泓宇咕噥道:“溫正溫同知豈不是也可做這指揮使。”

    對他來說,指揮使看上去權柄重大,可是干係也大,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官做到柳乘風這般如意的,沒了柳乘風的錦衣衛莫說進取,能守住這一畝三分地都不錯,還不如跟著柳乘風到藩國那邊去瀟灑。

    柳乘風正色道:“溫正是本王的岳丈,這一次卻是要隨我去那兒,你放心,留在這京師少不了你一塊肉,本王不會教你吃虧。”

    把所有人都安撫了一遍,柳乘風大致的把一些人分派了一下,有一些人是要隨柳乘風南下的,其中包括李東棟、溫正和老霍,還有幾個新軍的武官,除此之外還有高強等一些護衛,這些人選都是柳乘風內裡定下來的,朝廷那邊肯定巴不得放人,柳乘風的人走的越多越好,就差打包全部送去了。而皇上那邊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這些都是小事,因此不會在意。

    所以被點選到的人自然都要做好辭官的準備,到時再和柳乘風同行,至於留駐在京師的這些人柳乘風也都盡力給他們謀劃,至於到時候能不能為他們爭個前程卻還說不準。

    他說了一會兒,便離席去出恭,從茅廁裡出來,看到朱厚照的太監劉瑾正愣愣的站在酒樓的下頭,負著手走過去淡漠的看了劉瑾一眼,道:“劉公公,太子殿下呢?”

    劉瑾見了柳乘風臉都笑的跟花一樣了,滿臉諂笑道:“殿下在後園子裡呢,說是他要靜一靜,叫奴婢在這兒看著。”

    柳乘風眼中掠過一絲狐疑,語氣平淡的道:“你在這兒站著,我去園子裡看看。”

    劉瑾不敢阻攔,柳乘風隨即便步入後園,這酒樓很是奢華,以至於連園林規模都是不小,曲幽小徑、涼亭閣樓,接近暗淡的昏黃天色之下晚風習習,枝葉沙沙作響,雖是到了冬季,卻仍有幾分風味。

    穿過一個月洞,便是個小池塘,池塘中已經沒了荷花荷葉,唯有幾株垂柳光禿禿的懸著枝椏在半空中晃蕩,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坐在池塘邊,木然不動。

    柳乘風慢慢走過去,池塘邊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人,連忙側目來看,等他別過臉來柳乘風就認出了他,正是朱厚照無疑,朱厚照顯得有些驚訝,道:“柳師傅怎麼找來了?”

    柳乘風一步步靠近,笑吟吟的道:“正巧看到了劉瑾,他說你在這裡。”

    朱厚照神情很是落寞,若是以前的性子肯定要咕噥劉瑾幾句,可是這時候,他只是蜷著身子坐在池塘邊,慢吞吞的道:“柳師傅醫術不是很高明嗎?父皇的病當真無藥可醫了?”

    柳乘風這才明白,這傢伙是擔心自己的父皇了,別看這傢伙沒心沒肺,可是還是很重感情的,否則柳乘風也不可能和朱厚照維持這麼長久的友誼。他微微一笑,道:“殿下,人力總是有限,非是微臣不肯治,只能無能為力。”

    朱厚照滿是失望,道:“本宮可以和柳師傅說一件事嗎?”

    柳乘風就地坐在池塘邊,挨著朱厚照,看著這被風吹起漣漪的池水,道:“殿下但說無妨。”

    朱厚照道:“昨個兒夜裡,我在寢殿起夜,聽到外頭兩個伴伴在說話,他們很高興的樣子,說什麼只要父皇一死,本宮就是皇上了,從此以後君臨天下,他們也能跟著飛黃騰達……”

    柳乘風眉頭皺起來,道:“殿下聽了是什麼感受?”

    朱厚照道:“本宮一開始很生氣,可是後來卻不生氣了。”

    柳乘風愣了一下。

    朱厚照繼續道:“本宮原本在想,原來在這個東宮,所有人都巴望著父皇去死,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原本本宮氣不過,想沖出去打爛他們的嘴,可是後來卻又想,柳師傅說過一句話,天下紛紛皆為利來,本宮的父皇又不是他們的父皇,他們又為什麼悲傷難過?可是本宮卻很難受,父皇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每日想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可是這天下又有幾個在乎他的生死,對許多人來說,父皇若當真駕鶴而去,說不定新君登基還可以大赦天下,有不少人巴望呢,本宮越是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可怕,覺得好冷。”

    柳乘風一時沉默,說他能完全體諒朱厚照的心境那是空話,可是他大致也能感觸到朱厚照心裡的悲涼,他伸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殿下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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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五章:太平天子

    朱厚照抬起頭看著池塘,隨即目光旋轉又落在柳乘風身上,真摯的道:“所以本宮不會去學父皇,父皇每日想的是別人,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結果操勞了半輩子,積勞成疾,到現在……現在……”

    朱厚照聲音有些哽咽了,卻是咬牙切齒的道:“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若是父皇多想想自己,又何至於到這個境地?本宮不去學父皇,本宮就是本宮,雖然本宮知道,本宮這樣會教他失望,可是……”朱厚照臉色愈來越冷:“父皇若不是如此,若不是只想著別人,又怎麼會教母后和本宮,還有姐姐傷心。”

    朱厚照的背影很是孤獨,他如塑像一般看著柳乘風,臉色卻很是冷峻,喪父的悲痛能讓人傷心,能讓人抱憾,同時也能讓人生恨,朱厚照此時的心情仇恨多一些,他那父皇留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這陰霾只怕他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柳乘風一時無言,歷史上朱佑樘和朱厚照是個截然不同的人,柳乘風從前心裡曾經猜測,這或許是父子之間的性格使然,可是現在看來,卻也未必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眼睜睜的看到父皇操勞,眼睜睜的看他徹夜不眠,眼睜睜的看他為某地的災害憂心忡忡,眼睜睜的看他操勞成疾,再眼睜睜的看他英年早逝,這一切都看在朱厚照的眼裡,他將自己的喪父之痛都歸咎在了別人身上。

    柳乘風甚至可以看到接下來要發生的場景。皇上病重不治,大臣們懷著‘悲痛’治喪。可是過不了多久又歡天喜地的迎接新皇登基,用不了多久。誰也記不起還有那麼個先帝,誰也記不起正心殿裡那個操勞疲乏卻又執拗的孤獨身影,人是健忘的,可是太子忘不了,太子看到的越是這樣,心裡就越冷。就越會去做與他的父皇截然不同的事。

    朱厚照目光含淚,在這昏黃的天色之下哽咽的看著柳乘風,道:“柳師傅現在一定是想勸本宮,一定是在想用什麼辦法來告訴本宮如何做一個父皇一般的好皇帝。柳師傅,本宮知道你是為了本宮好,可是本宮不想聽也不願聽,本宮不是父皇,永遠都不是。”

    柳乘風不由啞然失笑,他撿起一塊石頭,朝著池塘飛去,石塊在水中濺起水花,發出咕隆的聲音,隨即水紋一的散開。柳乘風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攪亂的池水,道:“殿下,我並沒有勸你的意思,天底下弘治皇帝只有一個,皇上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皇上,微臣遍覽古書,從未見過這般勤政的天子……”柳乘風旋過身,盯著朱厚照,一字一句的道:“前無古人也不可能會有後來者。”

    柳乘風頓了頓。隨即又道:“可是有一句話微臣非要說不可,其實太子殿下錯了,皇上這般勤政,這般為天下人著想,並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殿下。皇上多勤政一日,便可讓殿下多輕鬆一日,皇上多為國庫增一些錢糧,便可為殿下減輕一些負擔,皇上讓社稷多牢固一分,就可讓殿下少一些憂慮。皇上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來那個繼承他大業的皇帝,也就是太子殿下能夠不必像他那樣整日的操勞,他希望殿下能做個享樂的皇帝,做個無憂無慮的皇帝,能夠不必去為某地發生了水患而憂心忡忡,不必為叛亂而徹夜難眠,不必為了國庫空虛而不知所措。”

    柳乘風佇立著,目光不禁忘向了紫禁城的方向:“皇上是個好皇帝,可也是個最偉大的父親,殿下,你是世上最幸運的儲君,也是最幸運的兒子。”

    朱厚照眼眶中淚水打轉,有些事不是他這樣的年齡就能想明白的,從本心上,他對這個父皇又愛又恨,他深愛著這個父親,這個父親曾讓他承歡膝下,對他千依百順,就算是偶爾生氣也不忍責罰。可是他也有恨,他恨父皇為什麼只顧著國事而忽視了至親,不顧自己的身體而去治理他的勞什子天下,愛恨交雜在一起,讓一個弱冠的少年承受,這少年雖然表面上沒心沒肺,整日嘻嘻哈哈,可是他的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是脆弱又敏感。

    柳乘風的一番話,讓朱厚照呆住了,他只要忍不住眨一眨眼,那強忍在眼眶裡的淚水便忍不住滂沱出來,在臉頰上劃過一道道淚痕。

    朱厚照好武,所以在他的人生觀裡,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是女兒姿態,所以他處處表現豪邁,表現義氣,卻從不以淚目示人,可是這時候壓抑不住的情感終於發洩出來。

    柳乘風上前撫了撫他的肩,道:“殿下,陛下並不希望你和他一樣,做一個勤政的皇帝,陛下只希望你能做個守成之君,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能做個太平的天子,這是陛下對殿下的期望,陛下並沒有奢求太多。”

    朱厚照哽咽點頭,道:“我……我寧願做一世的太子,被父皇板著臉訓斥,被母后管束……”

    柳乘風苦笑搖頭,道:“殿下要長大了,這世上的人,沒有誰可以逃得了成長和死亡,皇上躲不了,殿下也躲不了,皇上現在這個樣子,殿下心裡悲痛,可是柳師傅難道就不悲痛嗎?可是這些悲痛只能留在心底,不能示人……”

    柳乘風越說,越是覺得心裡不舒服,於是索性住口,渾渾噩噩的看著池塘發呆。

    朱厚照也止住了淚,一動不動的學著柳乘風看著池水。

    兩個人一動不動,任由晚風吹拂。

    園林裡靜悄悄的,萬物靜籟無聲,以至於朱厚照的呼吸聲都能清晰入耳。

    良久……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柳乘風顯然不想去關心。

    朱厚照擦拭了眼淚,道:“柳師傅,謝謝你。”

    “嗯?”柳乘風一頭霧水。

    朱厚照突然俏皮的笑了笑,道:“總之就是謝謝你,不知外面的那些傢伙散了沒有,柳師傅,我們去看看吧。”

    柳乘風也不追究,點了點頭。

    朱厚照突然道:“等一等,柳師傅看看,我的淚擦乾了沒有,眼睛是不是太紅腫了?”

    柳乘風才猛然醒悟,朱厚照這廝終究還是逃不過自己的天性使然,還是一樣的愛面子,生怕被人瞧見他的女兒姿態,於是仔細端詳了他,為他擦掉了淚痕,隨即忍不住道:“殿下也來幫我瞧瞧有什麼異樣。”

    朱厚照忍不住叫道:“哇,柳師傅也哭了。”

    ……………………………………………………………………………………………………………………………………………………………………

    喧鬧過後,天色已經暗淡,柳乘風坐上馬車,招呼了李東棟上車,二人坐在馬車裡,柳乘風先是沉默,李東棟知道柳乘風叫他上車有話要說,可是現在又不吭聲,終於忍不住道:“殿下在想什麼?”

    柳乘風沉默片刻道:“現在封了藩王,朝中許多人肯定要催促本王就藩了,哎,出去也好,這個是非圈子多待無益,唯一捨不得的就是太子殿下和諸位兄弟,可是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一次我打算帶你去廉州,從此以後,你我要同心協力,把這楚國治理好,本王也不求別的,只求那一畝三分地上能國泰民安,眼下當務之急,是速速的讓人前去交割一下。”

    所謂交割,便是把那些朝廷委派的官員替換下來,畢竟那兒已經是藩國了,原先朝廷委派的官員不可能再駐留,雖然朝廷沒這個意思,可是撤回來也是遲早的事,所以柳乘風覺得這件事還是宜早不宜遲的好。

    李東棟頜首點頭,道:“殿下說的不錯,得先把這個架子搭起來。”

    柳乘風道:“所以我現在要吩咐你兩件事,這章程、擬定個名冊來到時給殿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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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六章:雪中送炭

    北鎮府司的油燈冉冉。

    據說楚王妃的兒子就要臨盆,王府那邊已經手忙腳亂,宮裡也已經派了人去,說來也怪,這王妃什麼時候不臨盆偏偏趕巧到柳乘風恰好回京的日子,楚王生兒子牽動著不少人的人心,據說東宮那邊連夜聽到消息,太子殿下連夜從東宮翻牆去了。

    柳乘風的這些親朋故舊自是紛紛做好了準備,徹夜不敢睡,只等著什麼時候生了便立即備禮過去。

    不過在北鎮府司,李東棟卻沒心思管這些,楚王殿下生孩子是一件很值得慶倖的事,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有點發窘。

    廉州要搭起一個架子來其實也容易,可問題的關鍵在於人手的缺乏,若說武職的官員倒還好說,京師這邊一抓一大把,跑到新軍去嚷嚷一聲,保准幾十幾百個人跳出來,便是專司情治的人也有的是,錦衣衛那邊不知多少人在巴望著。

    李東棟頭痛的是文職,須知但凡是個文職的人才大多都中舉做官去了,誰稀罕去廉州?好端端的朝廷的官不做去廉州做官這不是瘋了是什麼?

    再者平時柳乘風接觸的文官也不多,許多文官本就瞧他不上眼更別提跟著他去混飯吃了。

    所以章程李東棟是擬定了,這事情好辦,還是按著大明藩國的體制,無非是議政府加六曹還有十二個寺監而已,再之下便是將楚地分為一京三州十縣。各分派官員赴任,這其實沒什麼難的。武職那邊無非是設一個水師、陸師,酌情招募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是他這空想出來的架子倒是搭起來了。偏偏手頭無人,按他的預計,這麼多的機構,所需的官員至少要三百餘人,而一些顯要的文職至少也有二三十,其他的都可以放低些標準。可是這二三十人的標準卻是萬萬不能鬆動的,尤其是議政府,這議政府是藩國學著大明的體制改良而成,說白了其實就是內閣。只不過藩國也設內閣明顯有篡越之嫌,所以改了個名目叫議政而已。

    議政府的大臣也就相當於內閣大臣,若是這裡的人出了什麼差錯那可不是玩笑,按照李東棟的構思,能做議政大臣的,這首先便是要有參政的經驗,最好曾做過地方官,得有超人一般的學識,當然還得和楚王一條心,品行多少要過得去。這種人李東棟打著燈籠都找不著,更何況要湊兩三個出來。

    如今李東棟是巧婦無米,油燈之下,整個人呆呆的出神,把所有的人物都過了一遍,仍然尋不到一點眉目,最後只得苦笑著吃茶,透著窗看外頭黑黝黝的夜色,忍不住長歎口氣。

    外頭傳出匆匆的腳步聲。聽這腳步李東棟再熟悉不過,這是北鎮府司的幾個守夜校尉,他們都穿著長筒的靴子,這種靴子很是厚重,所以踩在地上咯吱作響。

    李東棟忍不住心裡想,莫不是王府那邊生了,所以叫人來報喜?

    他抖擻精神,不管怎麼說,眼下這煩心事雖然讓他束手無策,可是王府那邊的喜事可不能耽擱,若是真來報喜,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去看看小王爺。

    進來的果然是守夜的校尉,校尉進來之後躬身行了個禮,道:“李先生,外頭有人遞了名刺,說是要面見李先生。”

    有客……

    李東棟不禁失笑,夜半三更又還是北鎮府司,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從來沒聽說過會有什麼客來,誰吃飽了撐著跑來這裡做什麼?

    他道:“名刺拿來了嗎?”

    校尉拿著名刺要遞上來,一面道:“名刺上寫著的是內閣大臣、禮部尚書李東陽李大人。”

    李東棟愕然,原來是族兄,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莫非他明早不要當值?這也不對,就算是有什麼事,他叫人傳喚自己到府上去就是,何必親自趕來?

    既然已經知曉了結果,李東棟也就不去看名刺了,直接將名刺擱在案頭上,道:“快,請進來,是了,讓茶房那邊把茶泡一下。”李東棟頓了頓:“就用王爺平時吃的茶葉來泡,明日我跟王爺打一聲招呼。”

    校尉點點頭,飛快去了。

    再過一會兒,穿著一件常服的李東陽慢慢的踱步進來,這幾年他也確實衰老了許多,在內閣裡屬他最是年輕,可是現在他也終於逃不過這衰老,或許是近來壓力過大,李東陽的眼圈都是黑的,不過目光落在了李東棟身上時,李東陽的眼中不免掠過了一絲慈色。

    他們名為族兄弟,其實情感勝過親兄弟,他們既是兄弟,又是師生,雖是各為其主,各自有各自的報復和想法,可是這濃濃的親情卻是在斬不爛扯不斷的。

    李東棟連忙站起來,道:“兄長。”

    李東陽微微一笑,壓手道:“老夫就知道,你肯定又不肯睡,肯定又要熬一夜,哎……你我兄弟都是勞碌的命,這一輩子都是為別人忙活。”

    李東棟坐下,道:“兄長何出此言?”

    李東陽卻是搖頭,不願再將話題進行下去,等到有人斟茶進來,李東陽喝了口茶,隨即點頭道:“好茶。”將茶盞放下之後,李東陽漫不經心的道:“你什麼時候走?”

    “走?”李東棟呆了一下,他確實準備要走,而且就在這幾天的功夫,至少要比楚王先動身,不過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別人,至多也只有楚王柳乘風知道,族兄又是怎麼知道自己要走的。

    李東陽歎了口氣道:“柳乘風敕封了藩王,他手頭上雖有不少人才,可是通文墨的卻是不多,既然做了藩王就肯定要把那小朝廷的架子搭起來,東棟,你是他最親信的人,也是他最得用的人,這件事柳乘風肯定要交到你的手上,你這一次去楚國,只怕是打算在那兒任官吧,柳乘風什麼時候動身老夫不知道,卻知道你要非動身不可了。現在楚地那邊就律法和官制來說都是個空架子,你這一趟去只怕要辛苦了。不過……”李東陽欣慰的道:“不管怎麼說,我家東棟也要有出息了,柳乘風很信任你,對你也是言聽計從,這一次就藩,那楚國領議政是跑不了的……”

    所謂領議政,其實是藩國的一個官職,藩國們模仿大明朝,大明設了內閣,他們便有樣學樣的設立了議政府,而大明有首輔大學士,他們就有領議政,通俗點來說,領議政其實就是內閣首輔,握有議政、決策和行政大權,位高權重,是藩王之下最重要的職位。

    李東陽繼續道:“想當初的時候,為兄還在為你的出路發愁,當時舉薦你去跟那柳乘風,有時也不免自責,你是讀書人,卻讓你跟著一個武人四處遊蕩,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可是現在呢,現在你總算是如願以償,老夫也總算松了口氣。”

    李東棟不禁道:“兄長看顧之情,東棟永遠銘記在心。”

    李東陽搖搖手,道:“你不必銘記著老夫,你將來去了楚國理政,若是不懂的地方可以送信來請教於我,你畢竟還是年輕了,不過好在楚國不是大明,國家小有小的好處嘛,還有,去了那裡,雖然已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要懂得謙遜,不要張狂,得勢張揚不是長久之道,無論遇到何人,都要恭謙有禮,楚國可不是蠻邦,那也是有教化的地方,罷了,不說這些,為兄太嘮叨了,其實這些道理為兄知道你也懂,多說無益。”

    李東棟不由莞爾,道:“東棟許久沒有聽過兄長的教誨,今日能聽到,心曠神怡。”

    李東陽剛剛喝了一口茶,差點沒把茶水噴出來,連忙將茶水咽下,失笑道:“你呀你,讓老夫說什麼好,老夫來這裡是有正經事要說,你卻還在說笑。”

    李東棟連忙正經起來,道:“不知有什麼事?”

    李東陽道:“楚王就藩楚國,手頭上想必沒有這麼多治理一方的賢才?哎,他財大勢大,偏偏就是不討讀書人的喜歡,他的事老夫不想管,可是他手裡頭沒人,還不要將你當驢子一樣使喚?所以老夫無奈,看在東棟的份上不得不幫襯一二了。”

    李東陽一面說,一面拿出了一份名冊來,道:“這裡頭有一些人,有一些是頗有才名卻不太如意的,也有幾個是內閣和六部裡的老書吏,他們雖然沒有功名,可是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宦海,做事的能力都是數一數二,內閣和部堂裡的事,他們都能署理的一絲不漏,只不過在我大明朝,凡事都要講功名,沒有功名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有個官身,只要在藩國那邊,肯給他們一個官身,想必要說動他們去廉州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拿著這份名冊,把名冊裡的人一個個拜訪一邊,總會有不少人動心,到時再做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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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七章:于公於私

    李東棟接過了名冊,手觸及到這墨蹟未乾的名冊,李東棟有些感動,這份名冊洋洋數千字,裡頭的人物竟有上百,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政績以及評價,這格式倒是像吏部的功考簿子差不多,一切都簡單明瞭。

    這想必是族兄連夜寫出來的,他白日要在內閣當值,一回到家便動筆,一直熬到三更,又怕送來的遲,所以立即啟程送來。

    所以名冊在李東棟手裡重若千鈞,這份人情實在太重,再回想到從前那個嚴厲而慈和的兄長,李東棟竟有些失態。

    抬起眼來看了李東陽的一眼,族兄確實已經老了,垂垂老矣,再也不見當年的颯爽英姿,李東棟曾記得,那個還在翰林院的族兄,那個從翰林院裡下值回來便是趕到書房讓自己過去督促自己學業的兄長,這張曾因為自己做出來的文章和眉飛色舞,有時又金剛怒目的臉,現在又清晰可見了。

    李東棟自幼喪父,倚靠族兄的資助而得以成長,也正是因為族兄的傳授才有今日。

    名為兄弟,其實說是父子也是恰當。

    李東棟深吸一口氣,捏著手裡的花名冊發呆,這歷歷在目的恩情,只怕這一輩子他也報答不了。

    可是他深知,李東陽要的不是報答,他要的是自己能有一番作為,能青雲直上,扶搖九天之上,富貴逼人,手握權柄。

    這就是最好的報答。所以才會有這份名冊,這份名冊裡的人想必多是李家的門生故吏。這些人將來隨他去了楚國,勢必會成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

    這將是李東棟在楚國之後最牢固的根基。上得王爺垂青,下得百官擁護!

    “好了,時候也是不早,明兒清早內閣要議疏通松江河道之事,只怕卯時不到就要趕過去,老夫先走。你也要多注意歇息,嫂子在家裡為你備了出遠門的衣物和一些平時你喜歡吃的酥餅,什麼時候動身先到府上來一趟,廉州那邊山長水遠。你嫂子經常對老夫說以後不知什麼時候能相見,你從前最喜歡吃的便是她親自做的酥餅,你帶些上路。不過老夫聽說廉州那邊靠海,四季宜人,所以也沒備什麼衣物,都是些你從前換洗的,你嫂子去麗人坊的時候也買了幾套好的,去了那裡做官,體面還是要的,節儉固然是好。可是也不能矯枉過正。哎……你這一去,甚是教人牽掛,老夫……老夫……”

    李東陽說話的時候,哪裡有平日不怒自威的大學士樣子,就像個平常的平常不過的老人,絮絮叨叨,可是說到後頭的時候,臉色越來越黯然,他情知再說下去就越是感傷。隨即把頭扭開,強裝做冷漠的樣子道:“罷了,閒話少說,你在這裡想必還有公務要忙,老夫告辭,方才的話你需謹記,你的前程遠大,不要誤了自己。”

    他再不肯說什麼,起身離座,旋身便走。

    李東棟忍不住起身,要追上去道:“我送一送族兄。”

    “不必,老夫說了,你忙你的,你我兄弟,不要有這些虛禮客套。”

    李東陽的回答甚是冷漠,背影已經越來越遠,那略帶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濃霧之中。

    李東棟呆立著,鄭重其事的向那遠去的背影深深作揖,心裡像是堵了一塊大石。

    隨即,他的臉色也恢復了冷漠,他還有許多事要做,還顧忌不上私人的情感,走回到案頭,從新拿起那份花名冊,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隨即他喚了一聲:“把傅彪叫來。”

    傅彪乃是今夜輪值的武官,外頭的人聽了動靜,片刻功夫,傅彪便睡眼惺忪的來了,雖然是值夜,可是假若無事靠著案頭打個盹卻是沒人計較的,想必這位傅百戶也是剛剛從睡夢中叫醒。

    其實這半年,北鎮府司的事務大多都是李東棟負責,所以北鎮府司上下對李東棟都帶著敬重,傅彪畢恭畢敬的行了禮,道:“先生喚卑下來有何吩咐。”

    李東棟的臉色甚是冷漠,他用手敲了敲桌上陳放的花名冊,道:“這份花名冊立即送去經歷司抄錄一份,隨後你帶著副本去查一查裡頭的所有人,記著,要謹慎,不可大意,每一個人的底細都要打的清清楚楚,平時和什麼人來往,都做過什麼,家裡有幾口人,族人又和什麼人走的比較近,還有平時有沒有作奸犯科,這一些我都要知道,查清楚之後,立即上報上來,時候已經不多了,要儘快,給你三天時間夠不夠?”

    見李東棟說的嚴重,傅彪也不敢大意,不過還是忍不住道:“三…三天似乎是短促了一些,只怕難以詳盡。”

    李東棟卻沒有退步,口吻嚴厲的道:“只有三天,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你要用什麼人手,直接拿著我的條子去抽調,要查什麼檔案,我會給經歷司打招呼,甚至有什麼開銷,也一應給你支取,北鎮府司所有人力物力都支持你,任君予求,現在夠了嗎?”

    傅彪想了想,隨即道:“卑下明白了,現在應當足夠,時日不多,那麼卑下這便拿花名冊先走了。”

    話說到這份上,可經不起什麼耽誤,傅彪連忙拿著花名冊,已經做好了三天三夜不眠不歇的打算,先生把事情看的這麼重,想必裡頭這些人都非同小可,所以傅彪斷然不敢怠慢,匆匆去了。

    值房裡只剩下了李東棟,他呆呆的坐在了椅上,整個人失魂落魄,花名冊一被拿走,他既覺得輕鬆,又有些內疚。

    他是絕對相信自己族兄的,這個既是父親又是兄長的角色培養和造就了他,絕不會對自己不利。

    可是於公,他不得不這麼去做,他是柳乘風的近臣,是柳乘風的心腹,他從前、現在和將來的所有身心都要維繫在這個新晉的藩王身上,知己之情、知遇之恩,逼得他不得不粉身碎骨、肝腦塗地。

    沒有出一絲一毫的差錯,縱使是族兄也不成。

    想到這裡,李東棟的眼睛不禁有些模糊,他呆呆坐在椅上,又回想到了幼時的自己,自己那時大致只有十歲,弱冠之年,卻要承受喪父之痛,整個家族多是推諉,有叔侄甚至是覬覦到了家中的田產,那時候的自己孤苦無依,整個世界仿佛都崩塌了。

    就在這個時候,族兄卻是出現了,他那時在族中可謂如日中天,剛剛中了進士,入選翰林,前程似錦,他牽著他的手,面對著家中的族長幾乎是堅定不移的說話。

    說什麼呢?

    這一句話李東棟記得清清楚楚,李東陽毫不猶豫的說:東棟年幼喪父,其父既是我的叔父,又是我的恩師,現在我在京師已經立足,留在他到身邊讀書也好。

    這是一句很平淡的話,而之所以如此深刻的印在李東棟的腦海裡,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有了希望,第一次才感覺到,除了自己的父母還有一個人,那麼一個平時不苟言笑的人這般的關愛自己。

    族兄說他在京師已經有了立足之地,在京師很有起色,所以養個人並不成問題,其實並不是這樣,到了京師,李東棟才知道,李東陽雖然入選翰林,可是官俸卻是不高,又沒有其他銀錢的來源,再加上有了官身,又需養幾個門房和轎夫,所以開支甚是拮據,以至於嫂子連廚子都不敢雇傭,都是親自下廚做飯。

    這樣的官員,在當時的京師多不勝數,並不是每個官員都有油水可撈,也不是每個人都鮮衣怒馬。李東棟就在京師安頓下來,可就算是拮據到這個地步,李東棟的開支卻從來沒有少過,讓他讀寫的筆墨紙張,還有專門請來的一個先生教授他讀書的費用都是驚人,可即便如此,不管如何艱辛,李東陽都毫無怨言。

    曾記得那時候族兄為了給自己尋書,經常從翰林院裡借書回來給他看,有些時候也和同僚去借,族兄也是愛書之人,而向人借來的書大多都要限時歸還,最後的結果都是李東棟全部讀了一遍,而李東陽卻唯讀了頭顧不上尾,李東棟是極聰明的人,有幾分過目不忘的本事,後來便抄錄出來給族兄,李東棟當時記得,每到這個時候族兄總是捋著鬍鬚笑著對嫂子說:這是我李家虎兒,必成大器。

    是呵,必成大器,可是隨著李東陽平步青雲,一個問題卻是出現了,李東棟第一次參加考試,直接考了個第一中了秀才,而在當時,卻遇到了麻煩,竟有禦使彈劾族兄私通考官,自此之後,李東棟再也沒有參加科舉,因為他知道,他繼續考下去,對族兄的仕途會有影響,他寧願犧牲掉自己,也不願意族兄為難。

    而族兄呢,從那個時候起便每每長籲短歎,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李東棟卻知道他的心裡十分不好受。

    這也是為什麼,柳乘風這樣的武人,李東陽也要舉薦李東棟去,因為族兄無論採取什麼辦法,都希望自己能有成就。

    值房裡李東棟孤零零的,此時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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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有喜

  次日的大清早,大明門早早地開了,這大明門許是許久沒有開過,所以幾個太監都推不動,不得已叫了禁軍護衛來幫襯才終於將這城門打開。

  隨即,鳳駕便從大明門出來,在一隊隊太監和護衛的侍從下出了宮。

  半夜的時候就已經來了消息,說是楚王妃已經生了,是個女兒,原本大家都盼望著是個兒子,可是消息傳出來後,不知有多少人帶著些失望,不過……

  對張皇后來說似乎是利好的消息,不管張皇后心裡高興不高興,可是這臉上卻是裝出遺憾的樣子,和病榻上的朱佑樘一合計,便打算鳳駕親自駕臨楚王府去探視一下柳家千金。

  其實這種事就是如此,若生的是兒子,大家自然恭喜道賀一番也就完了,偏偏生的是千金,在這個時代多半要體會一下這新父親和新母親的感受,要抱著勸慰和開導的心思。

  因此若此前生的是王子,張皇后多半是不會動身的,可是現在卻非動身不可了。

  皇后親自出宮,這可不是件小事,天還沒亮,那些個太監和侍衛就忙開了,好不容易張羅好,隨即便是數千人擁簇著鳳駕成行。

  街面上現在到處都是順天府的差役和錦衣衛的校尉,也會有些東廠的番子,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幾乎把幾條大街都封死了,至於張皇后自然也知道這麼做勞命傷財。可是那些做官吏的萬事求個穩妥,就怕出一點差錯。他們這般安排卻也沒有法子。

  不只是鳳駕,幾個內閣大臣清早議了松江的疏導之事後也都成行。三個內閣大臣親自出馬,都往楚王府去。

  勞動閣臣出馬,專門為一個孩子出生,這可是第一次,便是宗室也沒有這樣的待遇,其實閣臣們也是沒法子。娘娘都去了,他們怎麼坐得住?

  況且現在柳乘風已經貴為楚王,即將要就藩,雖然大家和他有不少的嫌隙,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利益衝突,此時擺出一個笑臉一團和氣,把這前嫌冰釋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人家畢竟是個藩王,且還是和大明朝休戚相關的藩王,這麼一個人,沒有必要得罪死了。

  張皇后到的時候,王府外頭已經圍了個水洩不通,大家一見到鳳駕,頓時全部拜倒,張皇后披著鳳霞珠冠蓮步出來,目不斜視,顯得端莊無比。

  柳乘風帶著朱月洛和太康公主二人一起拜倒,道:「兒臣見過娘娘。」

  張皇后微微一笑,虛抬手道:「起來吧,孩子在哪裡?讓本宮瞧瞧。至於你這些賓客也不要拘禮,不要壞了大家的興致。」

  柳乘風點點頭,連忙領著張皇后到了寢殿,便聽到小孩兒的哭聲,這張皇后只有一子一女。隨著兒女長大,便在宮裡再聽不到嬰兒的啼哭,頓時這滿肚子的母性噴薄出來,加快了腳步,便看到有奶娘抱著襁褓中的孩兒,她伸手接過襁褓,看到粉嫩又粘乎乎的小孩子不安地啼哭,頓時開懷笑道:「這孩兒像楚王,將來也是個不安份的。」

  柳乘風的老臉頓時拉下來,心裡萬分委屈,他自覺這大明朝最安份的就是自己了。他專治各種不安份的,難道還能不安份嗎?

  柳乘風道:「孩兒還未取名,不如這樣,請娘娘賜個名吧。」

  張皇后嫣然笑道:「就怕本宮取的名字不好。」

  她環顧了四週一個個屏息待命的人,隨即又是端莊一笑,以至於珠冠上的鳳釵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張皇后道:「不如這樣,這孩兒就叫柳鳳兒吧,這是金枝玉葉,將來是要棲在梧桐木上的。」

  柳乘風不禁暗暗皺眉,這名字說實在話,真有些老土,不過既然張皇后說開了,又一副很有寓意的樣子,柳乘風卻也不好反對了。他心裡其實還很慶幸,好在自己生的是女兒,要是兒子,那可真不得了了,張皇后定會娶個柳龍之類的名字,這名字就好像龍傲天、龍霸天、龍他妹一樣,柳乘風想一想就起雞皮疙瘩。

  張皇后逗弄了一會兒孩子,隨即抱著孩子坐到床榻邊,探視產後的溫晨曦,她笑吟吟地囑咐溫晨曦好好歇息。

  溫晨曦想必是因為生了女兒,心裡略略有些失望,雖然他明明看到丈夫一副開心的樣子,可是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兒子和女兒莫說在後世都有區分,更別提現在了。

  張皇后見溫晨曦鬱鬱不樂,隨即微笑道:「生個女兒好,本宮生朵朵的時候就很高興,朵朵小時候又是乖巧又是伶俐,比太子要聽話多了。」

  柳乘風在邊上眨了眨眼睛,道:「可惜女大十八變。」

  太康公主頓時怒了,瞋目道:「你又在拐著彎罵我。」

  張皇后方才說太康公主乖巧伶俐,柳乘風說十八變,自然不是說相貌不同了,分明是說太康公主長大之後就不乖巧不伶俐了,而且柳乘風在前頭還加了可惜這字,這裡頭的意味就更加深長。

  至於太康公主則是回了一句『又在拐著彎』,張皇后只聽他們的隻言片語就知道,柳乘風這傢伙平日裡肯定胡說八道慣了的。

  不過她見柳乘風和太康公主說話時雖是爭鋒相對,卻都是一副嘻嘻呵呵的樣子,這提起的心也就放下,想必這只是玩笑,屬於閨房之樂的延伸,若不是看他們這樣子,張皇后還真擔心他們夫妻關係不甚好呢。

  張皇后假意恙怒道:「這是大喜的日子,鬥什麼嘴,你瞧瞧,又把鳳兒嚇哭了,這孩子好,本宮喜歡。」

  張皇后想了想,隨即拔下一支金釵來,道:「本宮也沒備什麼東西給她,這一支鳳釵,權且做她的禮物吧。」

  張皇后將鳳釵遞給了身邊的奶娘,那奶娘連忙收下,張皇后才從榻上站起來,道:「今個兒真是熱鬧,不知太子到了沒有,這麼熱鬧的事,他肯定要摻一腳的。」

  柳乘風笑道:「娘娘還真料錯了,殿下昨夜就來了,不過現在疲憊得很,所以回去歇息去了。」

  張皇后點點頭,道:「這麼大的孩子,還是這個樣子,哎……本宮真不知說什麼是好。」

  說了幾句家常話,張皇后便起駕回宮了,柳乘風這邊則是迎客待客,一刻也沒有消停,只在短暫的一會兒功夫,柳乘風到書房裡去坐了坐,李東棟卻是來了,向柳乘風微微笑了笑,行了個禮,道:「學生恭喜王爺。」

  柳乘風見李東棟一副疲乏的樣子,想必昨天熬了夜到現在都還沒有睡,柳乘風不禁打趣道:「怎麼?又是一宿未睡?你看看你,眼睛都紅了。」

  李東棟乾笑道:「其實清早的時候打了個盹,倒也不妨事的。是了,昨天夜裡,內閣大學士李東陽來了北鎮府司一趟……」

  李東棟把昨夜的事都和柳乘風說了,又說了自己之後的決定,最後道:「現在學生也是巧婦無米,手裡頭一個用得上的人都沒有,將來王爺就藩,若是沒有官員可不成,可是尋常的讀書人要嘛資歷不夠要嘛就是沒有經驗,這樣的人不能服眾,也辦不成事,因此學生以為,族兄這番好意不能推諉,只是不知王爺是什麼意思。」

  柳乘風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已經命人去查這些人的底細,只要這些人身家清白,又沒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能力又尚可的話倒也沒什麼,說實在的,現在本王想到要去就藩就覺得頭大得很。哎!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就是了。」

  柳乘風頓了頓,又道:「依我看,你那族兄拿這份名冊來應當是顧念他和你的兄弟之情,絕沒有其他的打算,畢竟現在大家沒有了衝突,各人自掃門前雪,他不必費這個心思。可是這些官員招募了來,和本王畢竟還是有些生疏,所以你把人挑選好之後,到時候一起叫來讓本王看看,打個照面也好嘛。」

  李東棟頜首點頭,笑了笑,道:「還有就是,學生打算大後日的時候去廉州,不知王爺還有什麼吩咐的?」

  柳乘風道:「吩咐倒是沒有,不過有一點卻要記著,去了之後先不要和別人打交道,自己做自己的事,什麼事都等本王去了再說。」

  李東棟點點頭,起身道:「那學生告辭了,殿下且先忙著。」

  柳乘風也整了整衣冠站起來,笑道:「你要忙,我也要忙,你我是天生勞碌的命,我這女兒誕日的酒席想必你是吃不著了,等到了廉州,你我再聚在一起吃一頓。好了!閒話少說,本王去待客了,你那族兄還有劉健和謝遷這三人可都在隔壁喝茶呢,本王總得去意思意思一下。」

  李東棟微微一笑,隨即便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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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九章:交代

    轉眼新年將近,大雪紛飛,街道上閒逛的人煙漸漸稀少了,許多人開始回鄉,而到了歲末又都是最忙碌的時候,皇上的病情已經越來越惡化,到了十二月中的時候,已是連續幾次昏厥,口幾乎不能言了。

    現在在宮裡頭,不只是太醫院要輪流當值,便是內閣也必須派個人去輪替伺候,皇上若是要說什麼,有什麼吩咐都要隨時記錄存檔,以備不時之需。

    柳乘風也已經進宮三天,每日清早進去,到了宮門要落鑰才怏怏而回。

    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唯獨不接受的便是張皇后,張皇后顯得越來越陰鬱,時而出神發呆,連和人說話都會突然戛然而止,隨即一動不動。

    因此太康公主不得不入住坤甯宮,與張皇后朝夕相伴在一起,所有人都怕有個閃失。

    就在昨日,張皇后突然請了許多道士入宮,這事兒內閣有反對的意思,還是柳乘風親自去了內閣斡旋,才把事情壓下。

    其實大家都知道,張皇后請術士,並非是對這什麼長生之術,又或對那所謂的妖術感什麼興趣,無非是尋個慰藉而已。

    內閣雖然不快,卻也無可奈何。

    十二月十六。

    東宮那邊已經忙活開了,聖旨傳來,請太子殿下立即去正心殿,朱厚照昨夜陪著張皇后一直在為皇上祈福,所以起的較遲,此時被人喚醒。聽到正心殿有急傳去正心殿,整個人的臉色頓時煞白起來,呆呆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太監們立即給他洗簌更衣,幾個伴伴不敢表露出絲毫的喜悅,一個個低著頭一副難受的樣子,隨即便送朱厚照離開東宮,而來接朱厚照的乃是秉筆太監蕭敬。蕭敬微顫顫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雙膝跪倒,道:“殿下。”

    朱厚照什麼也沒有說。默默無言。

    蕭敬站起來,便領著朱厚照直接往正心殿去,到了正心殿。這裡已經有不少大臣在候命了。

    楚王柳乘風,內閣大學士劉健、李東陽、謝遷,兵部尚書劉大夏,吏部尚書馬文升,除此之外還有幾個皇親都在正心殿的正殿裡跪著。

    所有人都顯得很是沮喪,便是連劉健和謝遷二人都是滿眼的淚花閃爍,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朱厚照心裡七上八下,經過了正殿穿過一個耳房便是寢殿,那厚實的氈布將正殿與寢殿隔開,裡頭的太監聽到了動靜。掀開了簾子請朱厚照進去,朱厚照快步跟上去,寢殿裡除了幾個太監和御醫之外,便只剩下病榻上的皇上和張皇后以及太康公主了。

    張皇后這時候居然還能鎮定,只是頭上的雲鬢有些鬆散。以至於有幾絲亂髮斜在額頭也顧不得去梳攏,她抬眼看了朱厚照一眼,立即從榻上站起來,把最靠近病榻的位置留給朱厚照。

    至於太康公主,已是眼眶通紅,貝齒死咬著唇。唇上已清晰可見到牙印的痕跡,她便是再胡鬧,也知道這個時候絕不是自己宣洩的時候。

    此時此刻,朱佑樘的精神居然好轉了許多,許是迴光返照的緣故,那蒼白的臉色居然都染了一曾紅潤,他張開眼,看到了來的太子,隨即不由笑了。

    從前他看到朱厚照的時候,只是覺得他是個孩子,滿是慈愛。

    可是現在,在朱佑樘的眼中朱厚照的形象大不相同,這個人是朕血脈的延續,朕行將就木,可是只要厚照還在,那麼祖宗的宗廟才能永存萬世之遠,自己依然活著,自己的血液依然還在流淌,朱佑樘看到,朱厚照就是十幾年前的自己,自己那時候,也是在這裡,也是在這裡悲傷的不能克制……

    世事就是這麼奇妙,這便是傳承,朱佑樘的血液裡流淌著先帝的血脈,現在這血脈又流淌在朱厚照身上,朱佑樘傳承的是先帝的基業,可是接下來在同樣一個地方,同樣的場景裡,朱佑樘終於要卸下這個擔子了。

    傳承是多麼奇妙的東西,正是因為傳承,人才得以不畏死亡,因為有人接受你的一切,而這個人將會取代你繼續存活於世。

    “來……來了好,都來了,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朕……朕很高興。”

    朱佑樘勉強說道。

    “來,厚照,到朕身邊來說話,方才朕和你的母后,和太康公主說了些話,可是現在,朕也有些話要和你說。”

    朱厚照垂淚,道:“兒臣在聽呢,在聽呢。”

    朱佑樘微微一笑,微顫顫的伸出手去摸朱厚照的頭,可惜手不能及,朱厚照見狀,連忙把頭納入朱佑樘的懷裡,朱佑樘斷斷續續的道:“朕……朕只怕要走了,朕這一生,並無遺憾,朕貴為天子,又有你母后朝夕為伴,生了你們這一子一女,朕看著你們長大,朕看著你們成人,朕……朕很高興……”

    朱厚照哽咽不能言,淚水把朱佑樘的胸襟都沾濕了。

    朱佑樘喘了幾口粗氣,繼續道:“朕走了之後,喪事一切從簡,不要糜費人力,也不要驚動天下,你是太子,異日登基之後,朕不求你做什麼聖君,不要學朕,不要像朕一樣整日勞碌,要節制有度,該做的事要去做,可是一些不必做的,去交給別人,朕只求你能守成,這便足夠了。”

    “兒……兒臣知道了。”

    朱佑樘又笑,道:“為政之道,在於一個穩字,做任何事都不要操之過急,先徐徐圖之,你越是急,最後越是背道而馳,記住朕的話。”

    朱厚照垂淚點頭。

    朱佑樘又道:“朕託付的幾個大臣,劉健為人穩重,理政滴水不漏,謝遷能言善辯,李東陽韜略過人,這三人,你都可以倚仗,若是不懂的地方,盡可以去問他們。秉筆太監蕭敬,也是宮中老人,歷經數朝,如今雖然老邁,可是對朕忠心耿耿,宮中不決之事,可以召他來問話。”

    朱佑樘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成國公朱輔,其祖乃是靖難之臣,功勳甚大,他是我大明朝的棟樑,又久在南京,有他在,江南必能平安無事,你要好好善待他。”

    朱佑樘語氣變得凝重起來:“朕原本還想留柳乘風在你身邊,可是現在卻也是無可奈何了,柳乘風和宮裡是一條心,他這些年處處都為宮裡著想,又是你的姐夫,本來朕是想,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待朕一走,這世上除了你的母后,就剩下你的姐姐和這姐夫了,可是他們也即將就藩,再留在京師只怕也是不妥,可是若是朝中出了什麼大事,定要求教於他,他雖然年輕,可是為人機警,有他在,朕就沒什麼擔心的了。”

    朱厚照道:“柳師傅也說,若是遇到什麼事,他便是舍了性命也會來幫助我的。”

    朱佑樘欣慰的點頭:“這才是兄弟,他幫你,你幫他,他楚國地域狹小,雖然稱王,定也有許多不便之處,你要多給他些便利,若是朝中有人攻訐他,你不要受人蠱惑,不要相信,知道了嗎?”

    朱佑樘親眷不多,尤其是近親更是少的可憐,雖然有個兄弟在安陸做藩王,可是幾乎沒有多少接觸,所以對於親情格外看重,他一番囑咐,朱厚照自然只有點頭的份。

    朱佑樘又繼續道:“現在天下經商做生意的人多了,大臣們心懷不滿,認為這是亂政,朕一走,到時定有人攻訐,你記著,商賈有私心,大臣也有私心,天下人沒有不懷私心之人,你不能偏聽偏信,要不偏不倚。好了,該說的也說了,朕說的這些話,你記著就是,去,把大臣們叫進來。”

    朱厚照還要嗚咽,朱佑樘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不要做這女兒姿態,大臣們要進來了,不要讓他們看到你這哭哭啼啼的樣子。”

    朱佑樘勉強忍住嗚咽,擦乾了眼淚,站到了一邊去。

    已經有太監領著一干大臣進來,眾人臉色凝重的進了寢殿,隨即一齊拜倒,口稱道:“吾皇萬歲。”

    朱佑樘默不作聲,沉默了良久才道:“都起來吧,所有人都賜坐,今日喚你們來是有些事要交代,大家不要拘謹。”

    太監們給大家紛紛搬了座椅,眾人依次坐下,劉健沉痛的道:“陛下身體可覺得好些了嗎?”

    朱佑樘笑道:“好,好的很,昨個兒的時候,朕還覺得挺不過去,可是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連身上的病痛都減輕了許多,所以朕才趁著這個機會,來給你們交代一些事,朕為政多年,雖不見太多成效,卻也還算對得起祖宗社稷,這幾年也幸賴諸位齊心協力,才總算沒有出什麼大亂子,治大國難啊,尤其是內閣那邊,總有忙不完的事,總有處置不完的問題,可是就算如此,諸位與朕都挺了過來,這既賴祖宗之靈,也賴大家勤懇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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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章:三道聖旨

    朱佑樘話說到這裡,已是氣喘吁吁,他虛抬起手,慢慢道:“朕為政多年,這些年來,國庫豐盈,軍備也漸漸充實,百姓們安居樂業,這是善政。”

    “可是呢,朕也有許多失政之處,弘治七年,廣西民變,雖說這是因為當地土官官逼民反,可是說到底,可是朝廷識人不明,是朝廷的過失,也是朕的過失。弘治九年的時候,淮河大患,沿岸十幾縣受害,也是因為朝廷賑濟不及時,以至生靈塗炭,這……”

    朱佑樘語氣顯得很是平淡,繼續道:“這也是朕的過失,這些過失,哪一次不是傷亡數百數千,朕有大過啊。朝廷清明,天下太平是諸公的功勞,為政有失是朕的過錯,朕有大過,就必須罪己,來人,把那份旨意先念出來。”

    一個太監小心翼翼的站出來,拿出一份中旨展開,隨即道:“朕以幼沖,奉承洪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弘治七年,廣西民變,官府進剿,兵民死傷千人,此朕罪其一。弘治九年,淮水破堤,百姓饑荒,更相啖食,此朕之罪二也。弘治十五年,寧王反,江西動盪,禍及者不計其數,寧王心懷不軌,朕竟不能察,以至生靈塗炭,此朕之罪三。此三罪禍及者不計其數,朕德不類,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永懷悼歎,若附淵水。咎在朕助不逮,朕甚愧之……”

    眾人聽了,哪裡還坐得住。紛紛從座椅上起來,道:“君辱臣死,陛下罪己,臣等萬死莫贖。”

    朱佑樘神色越來越疲憊,慢吞吞的道:“和你們無干,這是朕的過失,朕有失德之處。因此才有上天警示,才至下罰無辜百姓,是朕誤了他們。這是朕的過失。”

    “朕有功也有過,功過不能相抵,因此朕的喪事一切從簡。不可奢靡無度,朕此去心中總是放心不下,皇后乃婦人,太子又尚屬幼沖,還需諸公竭力輔佐,以事朕之心事太子,諸公可願受朕之所托嗎?”

    劉健老淚縱橫,率先道:“老臣敢不竭力用命。”

    李東陽和謝遷道:“微臣接旨。”

    其餘人也紛紛點頭。

    朱佑樘才戀戀不捨的看著朱厚照,一字一句的道:“那麼,太子朱厚照。你跪下來,接旨意吧。”

    朱厚照嗚咽抽搐著拜倒在地,哽咽的道:“兒臣接旨。”

    方才那宣旨的太監又拿出一份聖旨來,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先皇驟崩。歸於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屬以倫序,入奉宗祧。朕享國十五年。政有得失,而今亦見崩兆,行將就木,於弘治十五年十二月十六頒詔,曰:太子朱厚照雖以幼沖,且恭且順,為人純孝,深肖朕躬,必能克繼大統,揚祖宗宏,敕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度,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咸使聞之,欽此。”

    太監將聖旨的頒佈時間念完,隨即拜倒在地,雙手將聖旨高高拱起,等候朱厚照接旨。

    可惜這時候朱厚照已經泣不成聲,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來,哪裡還顧得上這個,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覺得有些不妙,這是傳位的詔書,按理太子必要速接的,聖旨到手,太子殿下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了,可是太子這個樣子,似乎大為不妥,於是劉健不禁咳嗽一聲,道:“殿下節哀。”

    朱厚照此時再也忍不住,只顧的大哭,眼淚流了一地,哪裡聽得見什麼。

    柳乘風見不是辦法,連忙站起來,去將朱厚照扶起,道:“殿下請接旨意。”

    柳乘風說話的功夫,輕輕的掐了朱厚照一把,朱厚照才不得不回過神來,滿面淚痕的去將太監手中的聖旨接過,口裡卻不知該說什麼。

    原本這個時候,太子應當說兒臣接旨意,兒臣必如何如何之類,可是太子不吭聲,柳乘風於是忙道:“太子接旨意了,殿下純孝,必能承大統,歸心四海,吾皇萬歲,殿下千歲。”

    他這一喊,眾人只能跟著喊,大家都知道這麼做有點壞了規矩,可是現在柳乘風找了個臺階,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是計較的時候,所以索性借坡下驢。

    躺在榻上的朱佑樘凝視著朱厚照,勉強笑了笑,道:“太子好好用命吧,不要愧對祖宗,不要愧對朕。”

    他沉默良久,又道:“朕封楚國,可是楚地非蠻荒之地,其民亦是我大明百姓,楚王更是宗室近親,楚王也聽旨吧。”

    柳乘風呆了一下,此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皇上這個樣子,臨末了居然還有第三道旨意,他此時心裡本來就陰鬱,可是長久以來已經養成了、不被情緒影響自己的克制,連忙道:“兒臣接旨。”

    那太監拿出第三份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楚王柳乘風亦宗室親近,侍奉朕雖短促六年,勞苦功高,克己守禮,乃朕只腹心也。楚地雖遠,然其國王親近于朕,朕思慮再三,敕其為楚親王,楚亦為大明血脈一體之國,楚之兵戈事,亦大明兵戈事,命柳乘風世鎮南藩,永葆大明南疆,南洋諸**政,皆歸其國署理,不得有誤。”

    這份詔書,實在是打了所有人措手不及,因為在此之前,所有人只是以為皇上只會有一道詔書,而這份詔書幾乎所有人都能猜度出內容,無非是傳位元而已。

    可是一開始先是頒了一道罪己詔,其後又是一道針對楚國的詔書,實在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詔書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無非是給了楚國一個身份,即血脈一體之國,這名字看上去似乎玄乎,其實裡頭的玄機卻是不少,在大明的藩國裡頭,大多都有兩個待遇,一種是朝鮮、安南這樣的,大明敕其為永不征伐之國,即只要他們不腦子發熱想要拔鬍鬚,大明是絕不可能對它們動刀兵的,在法理上,大明朝給了他們這個待遇。

    還有一種藩國,則只是敕其國王,贈其金印,這種藩國如倭國還有真臘之類,屬於最疏遠的歲貢國了,大明朝對他們沒有義務也沒有權利,他們自己管自己,只要年年歲貢,朝廷也沒興趣搭理他們。

    可是現在這個血脈一體之國卻還是第一次出現,到底是什麼待遇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其實也未必摸不著頭腦,因為在聖旨的後頭已經寫明瞭,即所謂楚之兵戈,亦大明兵戈,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永不征伐了,而是一種類似于攻守同盟的合同,楚國如果認為誰是敵人,那麼大明朝廷的敵人也就多了一個,楚國在南疆若是與誰開戰,那麼大明朝有應盡的協助義務,楚國的安全完全得到大明的保證。

    更重要的是,大明朝還給了楚國一個任務,那便是世鎮南疆,這裡頭的貓膩可就更大了,也就是說,楚國成為了大明在南洋的代表,南洋各國要和大明打交道,就必須經過楚王,楚王成了大明朝在南洋的代理人。

    其實劉健這些人一猜就能猜中這其中的貓膩,皇上還是放心不下,楚國是封了,可是不要忘了,楚國是真正的小國寡民,其疆域不過三個府,所轄的縣也不過十幾個,人口至多也不過六七十萬戶,再加上柳乘風這傢伙橫行慣了的,在大明朝廷裡頭就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到處的得罪人,這麼一個人去了楚國就藩,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把南洋諸國得罪個遍,到時候惹惱了那些番人,人家可不會和你講道理的,這一點朝廷深有體會,到時候這柳家只怕非完蛋不可了。

    所以皇上才鼓搗出這麼個東西來,給楚國一個血脈一體的名號,算是在名義上給了楚國一個保護,而讓楚國作為大明朝在南洋的代理人,其實就是給了楚國一個特權,至少各藩國們多多少少得巴結一下這柳家才是。這柳乘風張狂一些,有了這道聖旨,多半南洋諸國也不得不包涵。

    柳乘風仔細把這聖旨琢磨了一遍,心裡也能體會到皇上的愛護之心,連忙熱淚盈眶的道:“微臣接旨。”

    朱佑樘此刻已經最後一絲氣力也剝離出了體外,最後一點元神也因為被方才消耗一空,現在所有的事總算都安排妥帖,於是呢喃道:“朕該說的也說了,該說的都說了,說了之後朕也就能放心去見先帝,去先太祖了,諸公……諸公……”

    他說到這裡,口裡只是微微張合,再也發不出聲音,張皇后最先把持不住,已是撲了上去,道:“皇上……皇上……”

    正心殿裡,在沉默之後,陡然傳出哭聲,這哭聲綿長又哀怨,悲傷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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