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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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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縱情 下

  彎月如鉤。

  石磯極緩極緩地抬起頭來,雙眼剛一越過藏身的巨石,即凝止不動,慢慢張開了雙眼。她周身冰冷,半絲人氣也無,幾與周圍巨石無異。

  此時身旁傳來一個渾然厚重的聲音:“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的?非是我輩正道所為啊!”

  石磯慢慢轉頭,狠狠地盯了身旁那意態瀟灑,迎風虛立的李白一眼。她隻字片語未說,只是又轉回頭去,凝望著憑崖而建,似是稍大些的風就能將之吹落去的木屋。她只悄開口說話,藏身匿蹤的道法立洩,很有可能為木屋中清修的姬冰仙所發覺。

  至於李白,他道行遠超姬冰仙和石磯,與道德宗諸真人相去只是一線。他無論是站是坐,是言是笑,都不會為人所發覺,所以說此刻他是十足十的站著說話不腰疼。

  石磯不再理會碟碟不休的李白,反手自腿側抽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短劍通體透著暗紫光華,其薄如紙,甫一出鞘,劍鋒上即泛起數十個紫芒凝成的咒符,繞著劍鋒不住旋動。

  一項法寶威力大小,基本上是由本體材質,本體咒法,附加材質及臨時持咒等部形成。可以說一件法寶由什麼制就,上面附帶了什麼咒法陣圖,基本上就決定了這件法寶的威力大小。至於附加的威能則起到輔佐之功,或是為法寶增加些額外的威能,或是提升法器本身的威力。而在某些制器大家手中,附加威能則可起到畫龍點晴之效,使整件法寶脫胎換骨。除此之外,修行者往往煉有數種法門,可以靠持咒臨時增加法器威力。

  石磯這把短劍本身不弱,然而卻要較姬冰仙的四方甲差很遠了。她道行有限,無法駕馭更加強悍的法寶,是以使了幾個小手段,誘使著酒興正濃的李白設注下賭。李白又哪料得到以雲中居如此名門,弟子設賭時竟然還會出千?是以大敗虧輸後不得不為石磯所佩的石中劍加持咒法,倍增其威力。只要他跟在石磯附近,就可以不斷為石中劍持咒,增強其威。這於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一路踉著石磯穿峰過宮,碾轉來到這常陽宮一角的斷崖處,再看著石磯虎視眈眈地盯著木屋,就連生性豪放率真的李白也感覺到有些不對了。

  石磯短劍上光芒越來越亮,本來冰似頑石的身體也漸漸升溫,眼看著她就要提聚真元,猝起一擊。就在她脊背一弓,將起未起之時,後腰上突然微微一麻,身體本能的閃躲反應使得她立刻伏了下去。

  她知這是李白的獨門手段,回首怒視,李白卻向另一側一指,示意禁聲。

  百丈外的一堆山石後,逐漸升起兩點星芒,那是一雙眸子的光華。

  “咦?我幹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的?”尚秋水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本是飲了許多醉鄉,酒意湧動下豪情大起,要再來攻一次冰心居的。結果一到這裏,他立刻本能地伏身隱息,徐圖前進,就似周圍伏著一頭可怕凶獸一股。

  尚秋水再伏片刻,仍未見分毫動靜,不由得暗笑自己實在是疑心生暗鬼,這可是道德宗腹地,哪會有什麼凶獸出沒?

  有念於此,他當即長身而起,仰天一聲長嘯,倒拖忘情,一躍沖天,若一葉落花,向冰心居沖去!

  尚秋水飄飄蕩蕩地落在冰心居門前,飛起一腳踢開木門,持斧沖了進去。

  木門緩緩合上。

  石磯雙眼一亮,也是一躍而起,身後帶著一縷寒氣,緊隨著尚飲水沖向了冰心居。她行動如風,頃刻間業已沖到了冰心居門口。

  哪知就在此時木門一開,尚秋水竟從中倒飛出來!石磯大吃一驚,然則她反應極是敏捷,輕飄飄的一側身就讓過了尚秋水,短劍上紫芒大盛,加速向木屋內攻去。

  堪堪到達木屋前時,石磯忽覺一道微風撲面,隨即竟然呼吸不暢!她心中一凜,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尚秋水手中的巨斧正旋轉著向她飛來。巨斧來得毫無先兆,待她發現時已距離不過三尺!

  石磯一咬牙,揮短劍挑上了飛旋而來的巨斧。劍斧相交,本是平平無奇的忘情中忽然砰發出一道沛不可當的冰寒真元,若一整座冰川向她當頭壓下!石磯劍上加力,反壓而去,尺許石中劍綻出奪目紫芒,竟然還壓過了忘情!

  巨斧忘情猛然彈了起來,速度倍增,向石磯身後飛去。木屋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咦聲,似驚訝于石中劍的強橫法力。石磯一沒想到尚秋水會敗得如此之快,二也駭然於忘情斧上所附的強大真元,已有些許退縮之意。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以姬冰仙初入太清太聖境的道行,能夠做到這些該己不及回氣,可不似她有李白給加持石中劍,憑空增了許多實力,而不需回力。石磯知道此機一失,必不復來,於是一咬牙,短劍紫芒大盛,合身沖入了冰心居!

  兩扇木門無聲無息地掩上。

  忘情在空中劃了一個高高的弧線,筆直向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尚秋水斬下。眼見那尚秋水仍是周身無力,動彈不得,隱在暗處的李白歎一口氣,揮手一招,忘情改直落為橫掠,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掠過,切入數十丈外的山石之中,直至沒柄。

  尚秋水剛掙扎著坐起,忽覺一遇惡風從頭頂掠過,隨後眼前就飄下自己的數縷秀髮,登時將他嚇得重新躺倒,一張吹彈得破的粉嫩面龐驚得煞白。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實是自古已然。

  冰心居內紫光連閃三記,木屋突然炸成無數木條,隨後湧出濃濃的冰霧!凝立於空的李白身體微微一晃,不由得面有訝色,心下實有些奇怪。這姬冰仙道行雖強,但瞬間擊敗尚秋水後該不會有餘力用出如此強橫的招式才對。此刻單是觀這冰霧所含之威,姬冰仙可是神完氣足,就如此前全未動過手一般。

  呼的一聲,一物從冰霧中倒飛而出,正正好好地向尚秋水砸來。尚秋水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想要伸手擋隔,那物事卻來得實在太快,早已沖入他懷中,而此時他雙臂合攏,剛好將它牢牢抱住。

  尚秋水本就周身筋骨欲裂,再被這麼一撞,一時間只覺得眼前一黑,除了牢牢抓住能碰到的一切東西外,再也不知其他。他鼻中忽然傳進了一縷的香,又覺懷中物柔軟得實在有些不象話,於是睜眼一看,見到的正是石磯那妖麗的面容,兩雙均黑如點漆的眼睛相距不過兩寸!

  不知為何,尚秋水一見石磯那深不見底的星眸,立時覺得一股徹骨冰寒透體而入,已是驚得呆了。

  石肌盯著尚秋水的一雙星眸,然後目光焦點實不知已投到了哪里去,嘴裏喃喃地道:“不對呀,我怎麼會輸的?明明她的其元損耗過度,怎還可能施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一下就擊飛了我的石中劍?不對,絕不可能!人家就是輸也不該輸得如此難看嘛!”

  她喃喃自語了半天,一縷縷如蘭如麝的氣息不住拂在尚秋水面上。如此香豔享受,尚秋水手足卻是越來越冰涼,而色也漸漸慘白,動都不敢稍動一下,身體逐漸僵硬,就似被一條毒蛇給盤上了咽喉一樣。

  於是他就這樣抱著石磯,動都不動一下。冰心居的冰霧逐漸散去,原本炸飛得四處都是的木條紛紛在空中凝止,然後又倒飛回來,重新排成了一個完整的冰心居,沒有一根木條斷裂破損。木屋中黑得異乎尋常,完全看不到裏面的任何事物,也不知姬冰仙是否在有意造成了二人如此親近的一幕。

  石磯伏在尚秋水的懷抱之中,只覺得十分舒適,連帶著身上的傷癇的緩和了許多。她扭了扭身體,只覺得身下軟墊驟然冷了許多,心中詫異,這才收回了注意力,看到了尚秋水那幾乎與她貼在一起的秀麗容顏。

  石肌凝神看了一會尚秋水,忽然笑顏逐開,道:“真看不出,原來你是這麼漂亮的!”

  她低下頭去,用面頰輕輕擦著尚秋水的臉,雙眼微閉,輕聲道:“又冰又膩,果然是一副好皮肉,就不知是生來如此呢,還是保養有方。”

  她又端詳了一會兒尚秋水,忽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冰寒的香舌尚秋水口中走了一圈,方才笑道:“味道不錯!真是好一個妙人!”

  尚秋水身軀越來越涼,忽然眼中神光一暗,竟然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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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驚怒 上

  殿中樂聲陣陣,雲煙繚繚。千隻牛油巨燭或吊於殿頂,或置於兩壁,但在這宏大深遠的大殿中,它們所放射的光華還遠遠不夠。然而在半明半暗間,燭火映在畫壁雕梁所貼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離光暈,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間之感。

  殿兩側各開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摻了特製香料的清泉徐徐從自暗渠中流轉,嫋嫋松香不斷自暗渠上的鏤花銅格中浮起,如煙似霧,給這凡間宮室添了些許仙家氣象。

  長生殿正中以白玉鑲碧紋石輔地,冬溫而夏涼,此時百名宮女正自隨著聲聲鼓點翩翩起舞。除了那一記記忽緩忽急的鼓聲外,再無其他伴樂。鼓聲若一道大江,表面波緩浪靜,水下卻是暗流洶湧,聲聲鼓音或超前,或拖後,皆落在眾人心跳之間,伴隨著宮女的擺臂抬足,直如牽著觀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與人魚間穿梭往復,或驚或喜,不能自已。

  一舞已罷,鼓聲餘韻仍猶在百官耳中回蕩。一時間殿中一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誰先屏不住大喝一聲好鼓,殿中方彩聲如雷!

  長生殿盡頭高臺上擺放的不是龍椅金案,而是架于兩尊金獅上的一面大鼓,明皇著赤金綢服,雙手持槌,高舉向天,仍沉浸在鼓的餘味之中。

  楊玉環盈盈立起,手捧金杯,聲如珠玉落盤,道:“陛下鼓藝無雙,臣妾謹以此杯為陛下賀!”

  明皇此時方吐出久藏於胸的一口氣,收了鼓槌,從楊玉環手中接過金杯,長笑一聲,道:“好!來,諸卿與朕同飲此杯,待酒過三巡,再賞玉環天下無雙的琵琶!”

  文武百官飲過一巡後,紛紛落坐,獨楊國忠立著,朗聲道:“自陛下主政以來,四海清平,外夷賓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藝無雙,盡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獨擅琵琶,與陛下正是龍騰而鳳隨。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龍鳳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楊國忠謹為陛下賀!”

  這一番話聽得明皇龍心大悅,望了一望楊玉環,大笑道:“說得好!諸卿再飲!”

  這一巡酒過後,有份在這殿上說話的重臣大將紛紛發言,大贊陛下樂藝無敵,娘娘實乃仙女下凡等等,這一干馬屁自然精粗有別,大體與個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著的馬屁聽著就受用些。諸臣之間馬屁功夫雖然相去無幾,但天長日久的積累下來,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祿上顯出了差別來。

  長生殿中,歌樂如熾,馬屁橫飛,君臣盡歡。

  在這酒不醉人人自醉時,只聽得嘩啦啦鎧甲聲響,武將席中已立起一員猛將,身披鎦金獅心甲,玄色面龐,雙目如電,一臉濃須修剪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於威猛殺伐中透著一線精明。

  他獅心甲上斑斑駁駁,刀劍劃痕處處皆是。這一長身而起,一道莽莽風沙氣息立刻撲面而來,顯然也是一員長年在沙場征戰的猛將。

  他高舉酒爵,朗聲道:“末將安祿山,恭祝楊妃娘娘仙容不老,特為娘娘獻上由北極雪貂心頭熱血煉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駐顏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萬歲,更開盛世,此番帶來鐵背龍駒一匹敬獻!”

  安祿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聲地議論起來。群臣雖都是見多識廣之輩,但安祿山所獻兩樣貢品也是前所未聞。不過他身兼三鎮節度史,擁兵十萬,可以說是權傾一方,搜羅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尋常。只是他獻賀禮時先將楊玉環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後,卻是大不敬之舉。

  果然明皇雙眼微眯,先笑著向楊玉環望瞭望,方向安祿山道:“朝有禮法綱常。朕問你,適才你進貢異寶,為何要將楊妃置於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時一片寂靜,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穩坐釣魚臺者有之,心態不一,都要看安祿山如何作答。

  安祿山沉聲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愛,方在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們胡人習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楊妃與陛下本是一體,是以臣才將楊妃置於陛下之前。”

  楊玉環聞言一怔,掩口輕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祿山忽然離席下跪,高聲道:“若娘娘不棄,臣安祿山願為娘娘螟蛉義子!母后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楊玉環與明皇一怔之際,安祿山已是連磕了數個頭。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楊玉環道:“玉環,你覺得怎樣?”

  楊玉環淺笑道:“這個孩兒很聰明呢,我很喜歡。”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准你收了這個義子!諸卿同飲!”

  群臣轟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罵安祿山。他年紀可著實比楊玉環大了不少,誰知竟然厚顏無恥至此,居然會認楊貴妃為乾娘!而且安祿山那一聲母後也是大有學問。須知楊玉環雖只是個貴妃,但此時宮中皇后大位空缺已久,實際上她即是後宮之主。安祿山如此一叫,楊玉環自然高興。安祿山久守邊關,又是胡人,雖然雄踞三鎮,但滿殿權臣本來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認為他不過是一介武夫而已,沒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機。

  群臣大罵之餘,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結果,說不定他們就要率先行此險棋了。

  殿中一時盡歡,只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懷鬼胎。就在歌舞昇平之際,侍立在階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見大殿簾後有一個小太監正不住地向自己使著眼色。高力士凝神一瞧,認出那人是自己親信的小太監李輔國。高力士知他素來伶俐,辦事又很得力,識得大體,在這種時候敢來找自己,勢必是出了什麼大事。

  高力士回頭一望,見明皇仍沉浸在絲樂歌舞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這邊,於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視線範圍,悄悄繞到了簾後,隨著李輔國出了長生殿。

  剛一出殿,高力士就一把抓住李輔國的肩頭,將他拉了過來,低聲道:“有什麼天大的事非要在這個時候說?擾了陛下的興,你又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李輔國忙陪笑道:“高公公,真是十萬火急之事,我身子單薄,擔不得誤了事的責任。這等大事,只有您才能定奪啊!”

  高力士面色一緩,嘴上仍然道:“少廢話,若不是天大的事,呆會咱家少不得親自抽你個死去活來!”

  李輔國四下一望,見左右無人,方低聲道:“高公公,方才禁衛軍潘將軍求見,說城衛軍從道德宗諸仙原本居住的驛站中發現了這個,他不敢擅專,特意將這個物事送來,請您定奪。”

  說著,李輔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黑綢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給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開袋口,從中取出一個畫軸,才打開三寸,立時啪的一聲合起,放回綢袋,將袋口牢牢紮起。饒是高力士久經風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顫抖,好半天才將袋口牢牢紮緊。他將綢袋收入懷中,才盯著李輔國問道:“這東西是打哪來的?”

  李輔國立刻答道:“據潘將軍說,這是從驛站中紀若塵紀少仙所居的房間中找出來的。”

  高力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你看過裏面是什麼沒有?”

  李輔國立時嚇出一身冷汗,道:“沒有!絕對沒有!這是潘將軍交待要給您的物事,小的哪敢多看一眼?”

  高力士不置可否,先向殿內望了一眼,見舞樂已畢,正有宮女將楊玉環所用的琵琶抱上來,知一時半會夜宴還不會結束,於是當先向殿外行去。李輔國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跟了下去。

  不片刻的功夫,高力士已獨坐在一座冷僻偏殿中,關緊了門窗,如此方才從綢袋中取出畫軸,慢慢展開,借著一枝紅燭微弱的燭火仔細觀瞧。

  畫上繪的是一個剛剛出浴的女子,如雲青絲堆在赤裸雪肩上,慵懶靠在石榻上,擁著一床絲被,椒乳半露,媚眼如絲,實是說不盡的風情。

  看她眉目如畫,赫然正是楊玉環!

  高力士出神思索了片刻,才將這幅畫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綢袋之中。他是見過雲風與紀若塵的,憑他數十年識人眼光,判定紀若塵斷非那等會沉溺於女色之中的人。何況紀若塵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怎會這點定力都沒有,要偷繪楊貴妃的畫像,且還要繪得如此曖昧露骨?就算這幅畫真的是紀若塵繪的,以他的定力修為,怎會走時忘記了帶走,憑空留下一個天大的把柄與人?雖說如道德宗這等的修道大派並不將朝廷放在眼裏,可是朝廷也不是可以隨便輕侮的。

  高力士至此已然明白這必是想嫁禍道德宗無疑,且矛頭直指紀若塵。嫁禍道德宗倒還好解釋,關鍵是指向紀若塵這一點,實有些耐人尋味。這等嫁禍之策並不如何高明,但騙騙明皇已經夠了,且極是陰毒。

  高力士眯起雙眼,細細思索究竟是何人打算如此置道德宗與紀若塵於死地。反復思量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楊玉環的面容。一想到她那嫵媚笑容下全無笑意的雙眼,高力士心頭忽然湧上一陣寒意,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他心頭已有決斷,拍了拍手,李輔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高力士沉吟一下,問道:“道德宗諸仙目下還有幾人在長安啊?”

  李輔國道:“聽說他們宗內有大事,是以大部分仙長都回山去了,刻下只有六人留在長安,正在勘測風水,好修觀立塔。”

  高力士點了點頭,道:“去請潘將軍到宮內等候,說我過一會就去見他。另外查清都有哪些禁軍去搜檢的驛館,以及當日驛館使役都是誰,一個都別走脫了。”

  李輔國得令去後,高力士立刻起身離去。

  明月偏西之時,長生殿夜宴方歇。明皇挽著楊玉環,在一眾宮女的簇擁下向寢殿行去。他顯然興致仍高,一路議論著時人新詩,與楊玉環有說有笑。不一刻到了寢殿,明皇剛揮退了下人,只留下四個體貼宮女在殿中服侍,忽聽得殿外高力士求見。

  明皇怫然不悅,剛道了聲有事明天再說,楊玉環即言道國事要緊,高公公此時求見,必是有大事的,陛下不可因著她誤了國事。明皇這才宣見,但一張臉已拉了老長。

  高力士垂首走進,不敢向楊玉環的方向望上一眼,只將一個黑綢袋呈上,道:“這是在道德宗所居驛館紀若塵房間中發現的。老奴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明皇取出畫軸,只打開看了一眼,立時龍顏大怒,將畫軸幾把撕碎,用力擲於地上,喝道:“這群妖道好大的狗膽!竟敢打玉環的主意!朕真是瞎了眼!”

  楊玉環聽了,過來拾起一幅畫軸殘片瞧了瞧,登時俏面雪白,已是泫然欲滴,叫道:“陛下,我只曾傳過道德宗紀若塵晉見,問些養顏長生的法門,可誰知這群道士心懷不軌,竟……竟如此畫我!枉他們還是修仙之人!”

  聽到楊玉環如此說,高力士心頭又湧上一陣寒意,他頭垂得更低了。

  明皇本就在震怒之中,聞聽之下更是面色鐵青,反而看不到怒色。他默然片刻,方向高力士道:“都有哪些人看到了這樣東西?”

  “禁衛軍副統領潘將軍,禁衛第八營二十人,驛館上下人等六十六人。”高力士垂首道。

  “斬!”明皇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個字。

  高力士身體微微一顫,道:“老奴遵旨!”與以往不同,這一次高力士並未對明皇有任何諫言,也未規勸他要三思而行。

  高力士將出殿門時,明皇又喚住了他,道:“傳國師孫果進宮,朕要在宣和殿見他!”

四十一 驚怒 中

  莫幹峰上,鼓瑟通宵,喧囂竟夜,觳盡杯傾,賓主盡歡。

  喜宴終了,賓客一一散去時,已是東方發白。

  道德宗諸真人陪著諸賓回客房歇息,紫陽真人則獨自來到後山的松木小殿中,焚香祭祖,敲響了銅鐘。不片刻功夫,紫微真人的化身已出現在香案上。甫一現身,紫微真人即道:“如此緊急相召,所為何事?”

  紫陽真人開門見山地道:“在機緣巧合下,若塵的魂魄遊過了地府。據他所言,於誤打誤撞下看到陰間諸魔正在修築修羅塔,寬數千里,高不見盡頭。”

  “什麼?!修羅塔已修至如此地步了?”紫微真人罕見動容。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歎道:“修羅塔乃是我宗執掌門戶之人方能曉得的秘密,若塵雖然博覽諸典,也無從得知此事,當非妄言。如此看來,天下凶劫已迫在眉睫,我以為,該是用上神州氣運圖的時候了。”

  紫微真人雙眉蹙起,旋又舒張,道:“既是如此,那我開關就是。”

  紫陽真人正色道:“萬萬不可!你的飛升事關我宗千年道統傳承,豈能兒戲?我此次相召,一是告知你準備啟用神州氣運圖一事,二是請你發個手諭,將道德宗掌教一位傳了給我。”

  紫微真人默然許久,方道:“師兄,這本是該我擔當的責任才是。”

  紫陽撫髯朗笑起來,“你行將飛升,怎還是如此看不開?諸脈真人中我年紀最長,又無甚本事,這個位子由我來坐再合適不過。你儘管清修,那才是眼前第一要務。這千古駡名,由我一人擔了就是。”

  紫微真人歎息一聲,道:“我元神金身將成,須以天火焙煉百日,這段時日不能再回應傳召,師兄一切保重。“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道聲知道了,就轉身離去。

  紫微真人分身影像未散,忽向紫陽真人背影拜了三拜。

  此時夜尚未完全退去,天穹頂端仍暗色若幕帳,四方卻已濛濛微亮,弦月還在峰間懸著,淡得只剩下一個輪廓,滿天星子早已隱沒。四野一片寂靜,微涼的晨風掠過山巔,帶著些青草的氣味。

  紀若塵與顧清方才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轉入偏殿,脫下華服,換回了平時衣裳。見已是東方欲曉,兩人也不急著回居處,索性走出邀月殿,於盛宴散後格外清淨的太上道德宮中閒庭信步起來,一路賞景漫談。

  如此邊行邊談約有一刻功夫,顧清停住腳步,道:“若塵,你似乎總是有些拘謹,我們如今大禮已成,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呢?”

  紀若塵笑了笑,想要說些掩飾的話,但在顧清的注視下,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苦笑一下,只得道:“顧清…….”

  顧清微笑道:“現在還要這麼叫我嗎?”

  “清兒……”紀若塵只覺得叫出這兩個字,實是比歷次歲考都難了三分。

  “嗯。”顧清淺笑應著。

  紀若塵反復斟酌著用詞,緩緩地道:“清兒,有些話我實是不知道當不當講。你是天縱之材,出身名門,又有絕世之姿,氣度風華實非這世間所有。可是我只不過一介凡夫俗子,雖然運氣不錯,得蒙道德宗收錄門下,可是資質道法並無多少可取之處。且我自幼時手上就沾了不少血腥,于大道修行不利。無論哪一個方面,我都與你相差太遠太遠了。何況我們從初一見面起,你……你就對我青眼有加,我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顧清聽罷微微一笑,柔聲道:“若塵,其實你我是有前緣的,那日在太清池畔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一直要找的人。既然已經見到了你,自然不能錯過。嗯,我素來不大理會那些世俗禮法,可能方式上與眾不同了些。這的確是有些為難你了。”

  紀若塵只是苦笑,她的方式豈止是與眾不同?那是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用解離訣的秘密脅迫紀若塵就範。如此簡單粗暴的逼親方式就是發生在男子身上都是罕見,何況她還是一介女兒之身?

  說到前緣二字,紀若塵忽然想起了當日她下山時留下的那首詞,最後一句‘將以我身續前緣’猶在眼前。他歎一口氣,道:“清兒,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麼謫仙。說到前緣二字,有一事不得不說與你知。那就是我身上的青石並不是自己的,實是當年在客棧作小二時害了一個客人,從他身上得來的這塊青石。恐怕在這件事上你是弄錯了。”

  顧清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直掃得他心中發慌,清麗無疇的臉上方浮起一絲笑意,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身上這解離仙訣總不會是假的吧?”

  紀若塵沒成想她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痛腳給拎出來,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顧清忽然輕笑一聲,道:“我只是說笑而已。前緣輪回中自有天道,哪是那麼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塊青石即是我們生生世世相認的信物,若是無關之人,就算得到了它,也無法解開內中的秘奧。不管它此前在誰手中輾轉而過,既然我們相見時它在你身上,你又修了藏于其中的解離仙訣,這前生緣定之人若不是你,又會是誰呢?”

  顧清頓了頓,又道:“若塵,我之所以直到今日才告訴你這些,其實也是知道此事太過突然,與常理有所不合。在我們相遇之前,或許你已經有了心儀甚而是已訂終身的女子。我不想讓你過於為難,才選擇以如此方式相處。如今我們大禮已成,方是告訴你這些的時機。我近日越來越有心兆,你我凶劫已近,結成道侶可是互相扶持的最佳方式。”

  紀若塵歎息一聲。他知道自己道行修為較顧清相去甚遠,所謂的互相扶持云云,其實只是顧清幫助他而已。

  顧清目光忽然偏向了一旁,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刻下道行雖低,可是幾月不見,你對道心的體悟實已是突飛猛進,如此下去,再過個數年,你的道行超越於我也不是全無可能。這個,其實呢,結為道侶、互相扶持共渡凶劫也就是一種說法而已,就算沒有凶劫……單憑著前世那些因緣,嗯,我也是要設法逼親的。”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還從未見過素來天高雲淡的顧清也會有如此欲語還羞的小兒女姿態,一時間心動如潮,悄悄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果然還是這種方法有效……”顧清心中想著,嘴角微露笑意。

  哪知她心中方一動念,紀若塵忽如有所感應一般,閃電般收回了手。饒是顧清定力無雙,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紀若塵也顯得十分尷尬,他心中對顧清實是又敬又畏,雖然情意深厚,但總是不敢稍有逾規越禮之舉。以前有所親昵,那也是在顧清重傷之時不得已而為之,他主動的時候可以說是一次也無。剛才一時動情,紀若塵方敢去握顧清之手,哪知一觸之下立刻感應到她心中仍是一片雲淡風清,當即嚇得縮回了手。

  顧清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於是紀若塵望向左,顧清望向了右,兩人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

  “若塵,你為何怕我呢……”顧清輕歎一聲,似呢喃擬竊語,罕見的有絲幽怨若有若無閃過

  紀若塵見狀微微有些歉疚,嗯了一聲,悄悄伸手過去,攬上了她的腰身。體會著她衣下光滑柔膩的肌膚感覺,紀若塵心中猛然一陣波濤湧動,心跳得立刻就快了起來。那一刹那的感覺非常奇異,就似他是一個小小孩童,要去觸摸一座傾斜的巨柱。雖然明知道巨柱隨時有可能傾倒下來,將自己壓成齏粉,可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嚮往,忍不住去觸碰。期待與緊張交織混合,實是令人幾乎就要發狂。

  待感覺到紀若塵的手攬定了自己的腰,顧清方才松了一口氣,去了一件心事。哪知她心中甫一動念,紀若塵的手又有如被毒蜂蟄到了一般,閃電般收了回去!

  顧清愕然抬頭,見紀若塵後退了一步,轉頭望向側方的空中,似是在尋找著什麼。她也望向那邊,可是以她的靈覺卻是全無所見,不禁問道:“若塵,你在看什麼?”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沒事,我剛才忽然覺得那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一直看著我們,可是現在看去又找不到蹤跡。”

  如此說辭,十足十的就是藉口。以他們兩人的靈覺神識,這莫幹峰上有多少東西能夠遁影無蹤?顧清心裏哭笑不得,知道此事急也急不來,以她的心性道行風姿,素來是含威不露,無須作態自然屈人之兵,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誰料想對著這個冤家竟擺出如此烏龍來。不過以顧清對紀若塵的瞭解,他乃是外柔而內剛的性子,看似韜晦木訥,但那是多年隱忍形成的性格,骨子裏仍是一個率性不羈、肆意妄為的人。如此從長遠看,她倒也不必過多憂慮。

  顧清正思量該用什麼辦法再鼓勵他一番,忽然遠方飛來兩名道士,遙遙就叫道:“紀師弟,紫陽真人有要事相如召,請師弟速到清陽殿面見真人!”

  紀若塵應了,向顧清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隨著兩名道士去了,只留下顧清立在原地。過了片刻,顧清輕歎一聲,只得轉身回居處去了。她雖曾經自稱也能裝裝溫良賢淑,但是畢竟天性淡泊,自然生威。積威日久之下,紀若塵早怕得她狠了,要想去除這份敬畏可非是數日之功。

  縱使顧清天資絕倫,此刻也是束手無策。

  “我怎麼了,為什麼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張殷殷怔怔地想著。

  她立在空中,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看著紀若塵與顧清一路行來,卿卿我我。她只覺得心裏很痛很痛,想立刻逃離,但又一定要看看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她依稀記得師父說過,痛到了極處,以後就不會再痛了。現在她還能感覺到痛,那顯然就是還沒到極處。

  所以她要看。

  忽然紀若塵鬆開了顧清,轉而向這邊望來。她立刻緊張起來,一時連痛都忘了,只是在想:“他看到我了,看到我了……為什麼放開她?難道是怕我會難過嗎?”

  然而紀若塵向這邊望了片刻,卻是一臉茫然,隨後路盡頭來了兩名道士,叫了幾句什麼,紀若塵就留下了顧清,匆匆而去。

  張殷殷也想跟著他去,可是無論如何動念努力,就是在原地動彈不得分毫。她低頭看時,方才發現此刻自己的身體只是一副淡淡的虛影,竟非實體。直至這時,她才發覺事情有些地方不對了。

  方才動念,眼前一片黑霧飄過,忽然從虛空中鑽出兩個身披鎧甲,手持鎖鏈的惡鬼來。他們膚色靛青,滿口獠牙,一雙通紅的眼珠向外鼓出,看上去甚是陰森可怖。

  兩名惡鬼一現身,即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大叫晦氣。其中一名惡鬼縮了縮腦袋道:“我們竟然出現在這裏,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的上去拿他?”

  另一名惡鬼巨眼一瞪,罵道:“啐!這等事也虧你想得出來!百騎巡城甲馬前去圍捕,最後也只回來了五騎。就憑你我兩個九品小鬼,也想捉他回去?何況這本非你我份內之事,緝捕他的另有其司,管那許多閒事幹什麼?那,這邊不就是一個不知歸路的遊魂?我們帶得她回去,也算是交待得過去,不枉來人間走這一遭了。”

  先一名惡鬼連聲稱是,一抖手就將鐵鏈向張殷殷頭上套來。張殷殷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見了它那張惶作勢的兇惡形狀,心中也是一驚,張惶間竟爾忽然能動了,於是抬手就向迎面而來的鐵鏈攔去。

  鐵鏈應手而斷。

  那惡鬼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鐵鏈,再看看張殷殷,當場呆住!

  張殷殷心下驚慌,左手又是自下而上的斜揮而過。她指尖泛起濛濛白光,一道淡淡波紋擴散開去,那惡鬼只聽得身上鎧甲嚓的一聲輕響,胸甲忽然斜斜裂開,分成兩半,滑落下去,蕩在空中將落不落,說不出的詭異。

  嗆啷一聲,那已被嚇呆的惡鬼手中鐵鏈現出無數龜裂痕跡,粉屑般掉落,與破碎的胸甲一同化成黑煙散了。另一名惡鬼見狀只駭得不住向後退去,一邊叫道:“我等來自陰司酆都,只是些辦事跑腿的小鬼啊,您息怒,息怒!我們奉命行事,必是認錯了人,才衝撞了女仙,我們這就回去,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滿臉茫然,顯然沒弄明白二鬼的前倨後恭是怎麼回事,然而陰司酆都四個字卻如晴天霹靂,將她如處在迷霧之中的神識驚醒。

  “陰司酆都?”

  張殷殷混沌茫然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銳利如刀,直盯得二鬼擠做一堆,雙腿抖得如彈琵琶,有心開溜,卻被張殷殷的目光罩定,想到鐵鏈和胸甲的下場,哪敢動彈半分。

  “你說你們是來自陰司酆都,就是所謂的地府?”張殷殷雙眼越來越亮,盯著二鬼喝道。

  “是是,我們只是九等小鬼,哪敢騙您啊!”被張殷殷一瞪,二鬼早已嚇得跪在了空中。

  “你們那是不是有個孟婆,還有孟婆湯?”張殷殷喝問道。

  “這個本來是有的,可,可,可是……”先一名小鬼戰戰兢兢地答道,只是它嚇得厲害,結巴個不停,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個所以然來。

  後一名小鬼眼見張殷殷臉色不豫,似立刻要發作,奮起餘勇,用手中鐵牌狠狠砸在同伴頭上,敲得它閉了嘴。才對著張殷殷諂媚賠笑道:“我們那是有個叫孟婆的,平時啥都不會幹,只會煮點孟婆湯,騙過往的死魂喝。她就靠煮個湯,居然也能混到六品職司,可憐我等跑斷了腿,幾百年來始終在九品上晃蕩著。最近還來了幾個新人,眼看著得了上司的賞識,就快要沒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張殷殷實是聽得心浮氣燥,忍不住大喝一聲住口,嚇得兩小鬼立刻鼓起腮幫子,用力抿緊雙唇,方冷冷地道:“你們剛才不是說我要拘我去地府嗎?”

  小鬼大驚,忙叫道:“這個怎敢!我們是認錯人了!”

  張殷殷喝斷了它,道:“廢話少說,不管你們是不是認錯了人,我現在就要去酆都地府,帶路吧!”

  兩個小鬼面面相覷,但在張殷殷如劍目光的注視下,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必須有我們手中的拘魂鏈套著,遊魂才能歸得地府,這個……”

  “套就套,動作快點!”

  兩小鬼慢騰騰爬起身來,互相推搡半天,被張殷殷又是一瞪,情急之下,伶牙俐齒的那個把結巴小鬼一推,後者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地靠近,勉力抖起拘魂鏈,這才發現手中空空如也,原已是被張殷殷給碎裂了,正失措間,耳聽得張殷殷忽然喝了聲住手,登時將它嚇得身體後傾,坐倒在半空。

  張殷殷不再理會兩個小鬼,在空中徐徐轉身,遙望著***寥寥,冷冷清清的太璿峰,一時間竟然看得癡了。

  “爹,娘,恕我不能盡孝了。可是我沒辦法啊,我……我就是不想他這樣忘記……”

  此時她身後兩名小鬼正暗中嘀嘀咕咕。

  “喂,我看她可是生魂啊!”

  “生魂又怎麼了?聽說平等王最近犯了個大錯,除了放了許多有前生記憶的人轉世投胎,還導致陽間許多該入地府的死魂變成了陽壽未盡的生魂,這說不定就是一個呢!哎,我可是冒死告訴你這個大秘密的啊,你可別說走了嘴,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萬一她不是該入地府的生魂,我們卻把她帶了回去,可是要被扔進油鍋炸上三月的!”

  “如果不把她帶回去,我們現在就會被她給拆了!笨蛋!”

  它們私語正歡時,忽聽張殷殷那冰冷的聲音從近在咫尺處傳來:“走吧!”

  兩名小鬼渾身一顫,當下不敢多言,給張殷殷套上了拘魂鏈。又一陣黑霧飄過,蒼穹中空空蕩蕩,就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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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驚怒 下

  “這幅神州氣運圖真有這麼大的神通?”紀若塵捧著黑沉沉如龜甲般的神州氣運圖,實有些不敢置信。

  手上這塊尺許方圓的事物非鐵非石,倒有幾分似龜甲,表面密佈魚鱗般指甲大小的凹凸裂縫,此時細細看來,期間縱橫交錯竟是井然有致,法度森嚴。有了這分疑惑,再觀那裂縫的走勢,綿延東西,縱貫南北,怎麼看怎麼眼熟。

  驀然,紀若塵腦中靈光一閃,經緯線!江山圖!但這範圍雖與本朝疆域相似,卻遠不止,那東方的分明是海外三島,西面的當就是域外四夷,還有分辨不出的化外之地。

  紀若塵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渡了一絲真元進入神州氣運圖,立時感覺到其中有一點天地靈氣正自躍動不休。這點靈氣雖然微弱之極,卻至純至淨,紀若塵細細體會,只覺得這一點微弱靈氣之中竟似蘊有洪荒六合、浩瀚天地之威!他心中一驚,忙凝神觀察,見那一點靈氣所處方位為東海之外。雖在圖上不過指尖,然則以神州的廣袤,若是實地距離,粗粗估來也當有數百里以上。

  “師父,靈氣位於東海海外。”紀若塵向紫陽道。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微笑道:“難得你與此圖有緣,能夠感應得到氣運圖中所標識的天地靈氣流轉,看來這等重任非你莫屬。若塵啊,你且帶上此圖,前往靈氣所指之處探察,務必要準確探明具體方位。圖中靈氣流轉之所與神州大地的天地靈氣源出一脈,所指之地該有一樣氣脈之源存在。那或是一樣法寶,或是一株異樹,或是靈獸,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東西。但至靈之物必生於至凶之所,此等所在很可能險惡異常,十之八九有厲獸鎮守。你千萬要小心從事。如果能夠取回氣脈之源固然是好,若取不回也沒有什麼,只消用秘法將氣源方位傳來宗內即可,千萬不要逞強,當以已身安危為重。”

  紀若塵點頭應了。

  紫陽真人又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倒也不易。宗內近日事務頗多,你此去東海,就不再另行派人隨你了。神州氣運圖開封之後,所標識的靈氣之源會隨日月辰宿運行而動,每隔半月就會一變。此去東海路程遙遠,時間緊迫,你休要耽擱,現下先回去收拾行囊,午時就下山出發吧!”

  紀若塵一怔,倒沒想要會是如此匆忙,自己才剛與顧清行了訂親之禮,還不到一日就又要下山了。但他素來遵從師命,應了一聲後就欲回房準備,並與顧清、青衣以及李白、濟天下等道個別。

  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道:“神州氣運圖乃是天下之秘,你將它收在玄心扳指裏面,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圖的消息。不過顧清可以例外,她已可算是我宗弟子,你與她又是道侶,無論何事都可對她直言。好了,去吧,臨行前雲風會將你此行需用的法器咒符交與你。”

  “啊哈!”濟天下一聲怪叫,突然從床上筆直坐起!

  饒是剛進房中的小道士已修成太清靈聖境,定力有成,此刻也被嚇得手一抖,盛滿了水的銅盆當的一聲掉落在地,溫水灑得到處都是。

  濟天下非但沒有分毫愧色,反而喜道:“聖人有浩然之氣,自然宵小攝伏。”

  待他看清小道士身上穿的乃是道德宗服色,方覺有些不妥,於是改口道:“聖人初起,四海清平,紅日東升!”

  此言一出,濟天下才看到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東方未曉,紅日東升?他一急之下,脫口又道:“當然,聖人初起,也可以是天地感動,風雨如晦。”話音一落,濟天下就跑到窗前向外望去,但見天色將明未明,一輪殘月若隱若現,既無風也無雨。

  眼見那小道士已壓不住面上的笑容,濟天下老臉一紅,匆匆道:“聖人四藝,琴棋書畫。我這就找人下棋去。”

  濟天下以袍袖掩面,從那小道士身邊擠過,奪路而逃。

  小道士見濟天下蒼皇而去,哈哈笑出了聲來。他笑了一會,才想起此時尙未天明,而濟天下只是一介凡人,在太上道德宮中亂跑,可不要惹毛了哪只珍獸,受了傷可就不好了。小道士心一慌,趕忙追出門去,連聲叫道:“濟先生!濟先生!”

  可是直到他追到別院院門之外,也沒看到濟天下的身影,實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道士急得一跺腳,他這時才想起來濟天下飽飲醉鄉,按理說是要睡上七八天的,結果二個時辰不到就醒了過來,顯然神智尙且不清。聽他剛才胡言亂語,小道士本以為是腐儒酸氣發作,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在發酒瘋。

  正在他急得團團亂轉的當口,眼前忽然一花,已多了一人,問道:“看你這麼著急,有什麼事嗎?”

  小道士抬頭一望,登時嚇了一跳,原來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顧清。他就算不認識別人,顧清可不會認錯。顧清既已與紀若塵訂親,那也是道德宗的大人物了,小道士怕受責罰,支吾道:“不,不,沒什麼。”

  顧清倒也沒有多問,自行進了別院,那小道士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顧清一入別院即轉向東首,進了青衣所居的獨院。她剛一進門,就聽到青衣房中傳來陣陣轟然大笑。顧清心下奇怪,青衣不久前還醉得人事不省,是她親自送回來的,怎麼現在房中居然如此熱鬧?

  她推門而入,只見青衣已然醒了,正跪坐在地上的一個軟墊上,雙手捧一隻白玉小碗,正在抿著碗中酒。一聞那異乎尋常的酒香,就知是醉鄉。房中地上還放著四色菜碟,裏面是些訂親宴上的菜色,屋角已堆起三個酒壇。白虎龍象二天君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喝酒挾菜,手舞足蹈,口角生風。一邊講些七聖山及江湖上的奇聞逸事,一邊大拍青衣馬屁。青衣只是那麼聽著,小臉上掛一絲若有若無,淡得幾不可見的笑,偶爾插上一句兩句。

  一見顧清進房,白虎龍象二天君登時斂眉肅容,如受驚一樣從地上彈起,向顧清恭恭敬敬地道:“顧仙子好!”全然沒有了剛剛的輕鬆。

  顧清招來一個軟墊,在青衣面前坐下,又向二天君招呼道:“兩位天君請坐。”

  “謝仙子座!”二天君異口同聲地應了,盤膝坐下,脊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那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與剛才與青衣同飲時的輕鬆全然不同。顧清將一切看在眼裏,笑笑。

  青衣放下了酒碗,望著顧清,淺淺笑道:“方才多謝紀夫人送青衣回來。”

  顧清淡然一笑,道:“距離大禮還有三年,這紀夫人三字叫得實有些早呢!”

  青衣雙目低垂,道:“不管三年還是五年,大禮總是要成的。所以遲些早些,並無什麼不同。”

  二天君端坐二女當中,目不斜視,只是一碗接一碗悶聲灌酒。可是不知怎的,今晚這醉鄉忽如白水一般,怎麼喝都不醉,二女的對話一句一句鑽進耳中,想不聽也不可得。

  顧清用心打量著青衣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微笑道:“世事無常,一日不成禮,這三個字就一日叫不得。嗯,你柔如弱水,氣質如華,又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且不做作,若我是男子,定要尋你做個道侶才是。”

  青衣微微一怔,然而顧清一言一行均出自內心,沒有分毫作偽的味道。她默坐了片刻,方幽幽歎道:“顧姐姐,青衣不過一介小妖,識見短淺,道行低微,又是沒什麼主見的,不過是一個負累,那有姐姐說得那麼好?。”

  顧清道:“妖族素來有眾多可以速成的法門,你根基這麼好,又出身無盡海,定是有辦法提升道行的。”

  青衣輕喟道:“道行高了又有何用呢?就算道行通天,也不能事事盡遂了心願。”

  顧清微笑道:“若塵凶劫是極重的,你日後若想隨在他身邊行走江湖,恐怕真得提升一點道行才行。”

  “啊!”青衣一聲輕呼,抬起頭來,有些不能置信地望著顧清。

  顧清淡淡笑道:“離大婚尙有三年,我當然不會限著他什麼。就算是婚成之後,我也不會限著他什麼的。”

  青衣輕輕咬著下唇,雙手下意識地絞著裙裳,不知在掙扎著什麼。

  顧清長身而起,向二天君望了一眼,就轉身出房去了。二天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不敢裝作沒看到顧清的眼色,還是站起身來,乖乖地出了房門。

  院落正中,顧清負手立在月下,果然在等著二位天君。

  龍象白虎二天君在顧清身邊立定,恭敬地道:“顧仙子好!”

  顧清淡淡地道:“二位天君雖非出身天下名門,但通曉形勢,深知進退,很是難得啊。難得糊塗四個字,二位看來是深知其中三昧的。看來二位天君是想在雲中居與無盡海間不偏不倚,哪邊都不得罪,以便將來可以左右逢源了?”

  龍象天君一張大臉顏色登時淡了三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虎天君忙道:“顧仙子和青衣小姐相處融洽,我們兄弟只看到了這些。其實我等除了喝酒修道,其他的就一概不會了!”

  顧清轉過身來,靜靜望著白虎天君。白虎天君雖比顧清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去,卻被她看得目光左右遊移不定,就是不敢與她目光對上。

  顧清又望了一眼龍象天君,龍象立刻抬頭向天,欣賞起月色來。

  顧清雙眉微顰,道:“你們很怕我?”

  龍象天君剛想開口,白虎立刻橫了他一眼,生怕他又說出什麼不知進退的話來,搶著賠笑道:“顧仙子不怒而自威,我們兄弟對仙子是即敬且畏,仙子但有吩咐,我兄弟定會全力以赴!”

  “不怒而自威?”顧清心下苦笑。她暗歎一聲,揮一揮手,二位天君如蒙皇恩大赦,立刻鼠竄而去。

  此時紀若塵急匆匆地從院外走進,一見顧清,當即道:“你在這裏正好,紫陽真人吩咐了我一件要事,午時就要下山,你……”

  顧清打斷他道:“自然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天將正午時,景霄真人捧著手壺來到了後花園,落坐于心愛的檀椅玉幾前,品茗讀經。不片刻功夫,黃星藍也來到了花園中,在景霄真人對面坐下。

  今日景霄真人不再是一副龍鍾老態,他面透寶華,目有神光,舉手抬足間隱隱有風雷之勢,早已完全恢復了昔日諸脈真人的神采。然而黃星藍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忽而眼圈一紅,將視線側過了一旁。

  景霄真人見了,微笑道:“回天丹效驗如神,雖只有三日之效,也是有緣人方得一服。星藍,你又何苦如此看不開呢?”

  黃星藍拭去了一滴眼淚,怨道:“你又不是不知回天丹大損壽元,你余壽無幾,一服這東西至少要折去三月陽壽!就為了給紀若塵的訂親大典撐場面嗎?他又不是與我們殷殷訂親!”

  景霄真人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宗千年繁盛氣象,可不能在我身上有所減損。何況我能有輪回機會,也全是仰仗著紫微真人舍了護法飛升的法寶得來的。只是殷殷……唉,實在讓人擔心,也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這一關。咦,她人呢,怎不見她來喝茶?”

  黃星藍起身道:“她昨晚一回房就把門鎖死,不讓任何人去打擾她。奇怪,我這心怎麼總是慌的,還是去看看她的好。”

  眼見黃星藍離了後花園,景霄真人也覺心神不寧,起身向張殷殷居處行去。

  景霄真人剛進入張殷殷居處的院門,忽然聽得裏面傳來黃星藍的一聲驚呼,他心知不妙,忙搶進房中一看,登時手足冰涼,呆立在當場。

  房間中床帳低垂,張殷殷和衣躺在床上,宛如沉睡,面目安詳。只是她頸中一道細線,紅得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慣用的松紋古劍已然出鞘,掉落在床邊,鋒銳無匹的劍鋒上不見一絲血色,似是這把通靈仙劍也心有不忍沾染上她的血氣。

  轟的一聲,景霄真人只覺得一道熱血直沖頂心,立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他感到周身力氣正急速失去,眼前林林總總,儘是張殷殷從小至大時的諸般趣事。

  景霄真人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定下心神,再向張殷殷望去。他道行雖失,但眼力尙在,一望已知張殷殷生機盡斷,魂散魄飛,再無生機。他再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見桌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墨蹟尚新,於是拆信讀了起來。

  黃星藍見了,也收了悲聲,過來一同觀信。

  “爹,娘:

  孩兒心中有事難決,百般思量,惟有魂魄赴酆都地府一行,方得稍減心頭之憾。孩兒自知此行兇險萬分,回返之望十中無一,只恐不能再向爹娘盡孝了。

  不肖殷殷留”

  黃星藍看了此信,心中生了一線希望,顫聲問道:“景霄,殷殷她還能還魂,是嗎?”

  她話音未落,已見張景霄面色迅速暗淡下去,本是光潔柔潤的肌膚上開始生出皺紋,一頭黑髮也逐漸轉為灰白。只頃刻間的功夫,張景霄竟如老了三十歲一般。黃星藍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回天丹功能返老還童,盡複道行,藥效可維持三天。這才一日不到,怎地張景霄就已老成了這個樣子?

  張景霄身軀一陣搖晃,黃星藍忙扶他坐下,又渡了一片真元過去。只是真元入體,張景霄反而全身一震,面色殷紅。黃星藍這才確知回天丹效力已失,景霄真人體內已存不得一絲真元。

  張景霄稍稍平復了一下胸中氣血,虛弱地道:“殷殷想必是要用我松紋劍法力貫通陰陽,以使魂魄得入地府,才會盜了此劍自刎。可是我道行已失,此劍也隨之法力大減,哪還有貫通陰陽之力?!殷殷別說是魂歸地府,就是……就是想做個遊魂,怕也是難!”

  最後一句話說完,張景霄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身體緩緩軟倒在桌上。

  黃星藍面色刹那間變得雪白,她自然明白張景霄之意。太璿峰代代相傳的松紋古劍雖號稱有貫通陰陽二界之能,但那須得張景霄道行仍在,全力施為之下才可將劍下亡魂直接送入地府。若人執念過重,死後則可能魂魄不散,在大地遊蕩,成為遊魂野鬼。而大部分生人死後,魂魄會失去靈識記憶,自然歸入地府,重入輪回。

  若是第一種情形,還可設法央求玉虛真人以元神出竅之法入地府一行,說不定可帶回張殷殷魂魄。若是第二種則好辦得多,以諸真人通天手段不難收回張殷殷游離在外的魂魄。若是第三種情形,則實是糟糕之極。要想於地府萬萬億億無知無覺的死魂中尋得一個張殷殷,真是談何容易?就算尋得回,她多半已失去了所有靈識記憶,又有何用?

  黃星藍又思及一事,松紋古劍法力雖弱,但摧魂散魄之力仍在,萬一殷殷的魂魄被劍上法力給催散了怎麼辦?

  黃星藍越想越是心慌,不敢再向深想去,而且心中總還是存了些萬一之望,叫道:“景霄!殷殷還未走遠,我們去求玉虛真人入一次地府吧!說不定能截住殷殷,將她的魂魄帶回來呢!景霄,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兒啊!”

  張景霄默然片刻,方才長歎一聲,道:“星藍,宗內有許多機要事你還不到與聞的程度。玉虛真人雖已修入了玉清境界,但神遊地府仍是萬分兇險。此刻我宗正是山雨欲來之時,我已道行全失,玉虛真人萬萬不能再有什麼閃失。殷殷……認命吧。”

  “不!”黃星藍猛然叫了起來:“你們口口聲聲都是宗派傳承為重,可是在我看來,殷殷就是天,就是地!我可不管你道德宗香煙如何,殷殷是我的女兒,我絕不認命!”

  說罷,黃星藍一把抱起張殷殷的屍身,沖出房去。

  張景霄起身想追,可是哪里追得及?眼見黃星藍身影消失,他猛然又噴出一口鮮血,只覺得周身生氣一點一滴的流失,慢慢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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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歸 上

  十月初九,大吉,利出行,起屋。

  紀若塵與顧清結伴下山之時,西玄山晴空萬里,清風習習,十足一派黃道吉日的模樣。紀若塵修道也算有小成,雜學更是懂得不少,於這塵間所用的黃道曆法並不如何看重,但能擇個吉日出門,心下也自有些歡喜。何況還有顧清在側相伴,縱是窮山惡水,也成江南春光。

  二人衣袂飄飄,風姿如仙,一路遠去。

  一頭青絲如瀑般灑落在青石輔就的地面上,仰臥在這冰冷青石地上的女孩曾經的風采不遜于紀顧二人,然而如今的她,卻只有無休無止的長眠。看上去她似只是在沉眠著,甚至細膩的肌膚下隱隱的血脈仍在緩緩地流動著,可是她周身已感應不到一分一毫的生氣。

  一隻完美無瑕的素手以同樣完美無瑕的動作,輕輕劃過她頸上那一道奪目的紅線。玉指過處,紅線就似是畫在她頸中的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

  “殷殷的魂魄,一分一毫都沒有留在人間,換句話說,她已經死了。”蘇姀溫柔地道。

  “我當然知道!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說這個的!殷殷怎麼說也隨你學藝經年,這一次魂遊地府,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黃星藍已失了鎮定,向著蘇姀叫了起來。

  蘇姀抬起頭來,以一雙如水星眸靜靜地望著黃星藍。她的目光雖柔,但內中藏有一點冰寒,隨著目光度進了黃星藍體內。黃星藍道行雖只比諸真人低了一線,卻抵受不住蘇姀這隨意的一望,刹那間面色慘白如紙,後退了兩步,口中呼出的已是一縷寒氣。

  黃星藍這才想起面對的可非是什麼普通的妖怪,而是當年統領天下妖族的天狐蘇姀!

  “我這鎮心殿可不是誰都能隨意進出的地方。你不要以為自己進得來,就一定能出得去。”蘇姀柔柔地道。她就算是在惡狠狠地威脅,也是如此的溫柔若水,縱是黃星藍也興不起怒意或是恐懼,就像是在聽著一位關係非同尋常的閨中秘友竊竊私語一般。

  黃星藍心下不禁駭然,鎖於鎮心殿中的蘇姀,所有狐尾都已被道德宗先人以九龍釘釘死在這面玄仙石上,一身道行能用出的百中無一。可是就算這樣,蘇姀竟也能在黃星藍道心上打開一道缺口,影響了黃星藍的神識,其鎮心訣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黃星藍自幼在道德宗長大,十八歲時與張景霄結成道侶,可說是一切順風順水。在江湖行走時,她道行已是不弱,道德宗又是出了名的人多勢眾,還有張景霄在身後撐腰,自是從未受過什麼委屈,是以眼光頗高,時常不將天下修士放在眼裏。如上古仙妖大戰等等傳說,黃星藍只當它們是些故事而已,直至此刻面對蘇姀,她才算切身體會到了這些前代大妖魔的可怕。

  傳說之中,蘇姀一身本領全在操控人心,鎮攝魂魄之上。黃星藍既然道心失守,那麼見微而知著,此刻實已命懸蘇姀之手。

  黃星藍本已有了些退縮之意,但一看靜臥于蘇姀身前的殷殷,勇氣重生,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我只問你一句,殷殷還有沒有救?”

  蘇姀凝望著黃星藍,這一次黃星藍竟可在她的目光下支持不退。她輕輕一笑,登時笑得黃星藍面色又是一陣蒼白,然後方道:“殷殷此刻半分生機也無,這是魂魄已入地府之相。本來呢,我和殷殷怎麼說都是師徒一場,不應該如此見死不救。可是你也知道我九根狐尾盡數被釘在這塊玄仙石壁上,道行被封,根本離不得此室半步,又哪里去得了地府,尋得回殷殷的魂魄呢?這是其一。其二呢,我雖不是如何有名,但過去一些往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真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拔起這九枚龍釘,放我出關嗎?”

  蘇姀頓了一頓,方嫣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破關而出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拆了你這太上道德宮?”

  此時石室中寒霧彌漫,景物變幻,蘇姀現出了真身,身後九根長尾被九枚暗色鋼釘牢牢地釘在石壁上。鋼釘粗如兒臂,其上早已是鏽跡斑斑,釘頭各鑄著一頭異獸形狀,分別是龍之九子。

  黃星藍看著釘頭那猙獰的獸紋,斑斑鏽跡的釘身,以及柔軟光潔狐尾上大塊大塊的深褐色血斑,不由得握緊了拳,一縷鮮血從她指縫中滲出,不知不覺間指甲已刺破了掌心。

  她該如何決斷?

  蘇姀悠然立著,並不催促。反正她已這麼站了幾百年,也不在乎多站這一時三刻。

  世間人登臨絕頂,極目遠眺,多選擇清晨又或是黃昏時分,好能坐看朝陽晚霞。但莫幹峰上風光卓絕,雖然此刻是正午時分,但極目遠望,儘是茫茫雲海,海天成一色,當中點綴著朵朵青峰,別有風味。

  莫幹峰後山石鷹鷹喙上,不住升騰起淡淡水煙,又隨風化去,如此周而復始。偶爾水煙稍淡,可以隱約看到水霧當中正坐著一個窈窕女子。

  她就那麼坐著,任由強勁的山風不斷拂走她身上水煙。她雙眼中水霧彌漫,望著東方雲海,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煙,你這麼坐著可是會有損道行的。”

  含煙並不回頭,只是淡淡地道:“師叔怎麼也來了?”

  那人也在鷹喙上與含煙並肩而坐,與她一樣眺望著東方雲海,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道:“紀若塵與顧清午時出發,乘的是雲宵鶴,這會大概快出了西玄山了吧。想當年你日日與他在這裏同賞日出,後來又花費了許多心思,現在還不是落得個一場空嗎?”

  含煙淺淺一笑,道:“師叔既然已經知道含煙是個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女子,為何還要來這裏呢?”

  坐於含煙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十分高大,劍眉星目,面如刀刻,一頭黑髮隨意披灑下來,只以一根發帶束住,看上去狂放不羈。聽得含煙如此說,他只是笑笑道:“含煙,你所作所為,有哪些是奉師命行事,有哪些是發自本心,你自己應該知曉,並不需我多說。”

  他在含煙身邊這麼一坐,山風立刻吹不進二人三尺之地,漸盛的水煙逐漸將含煙隱沒。含煙忽然道:“師叔,我想吹吹風的。”

  那男子先是一怔,悄然間已撤去了禁制。

  風又拂散了她身上水煙。

  含煙所修功法與眾不同,身周繚繞不散的水煙實是她本身元氣所化,被風吹散得一點,她的道行就會損毀一分。尋常山風自然吹不走她身周水煙,但這莫幹峰頂的山風格外強勁,她若非有意運功抵禦,水煙就會被風徐徐吹散。也正因如此,含煙在三清真訣修入上清境前,不能下山歷練,這又與其他弟子有所不同。

  那男子悠然地道:“紀若塵初時顯得十分愚鈍,資質不過中上而已,但他修道之速竟比姬冰仙還要快上許多,實是大智惹愚。此番回山之後,我看他氣度風範已有不同,恰如一塊璞玉,正漸漸地顯出了光芒來。你刻下想必也在後悔當初未能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吧?你心有掛牽,自身修為進境休說與紀若塵,顧清,姬冰仙等人相比,就是李玄真、尚秋水也比你強了許多。再論師門出身呢,丹元宮積弱已久,玉玄真人雖然天資驚人,可惜宮內本就人丁稀少,玉靜玉真又是不成器的,事事都要她一人撐著,哪有可能與別脈一爭雄長?就算景霄真人出了意外,可是太璿宮自星藍夫人以降,同輩師兄弟還有十一人。我看今後五十年內,丹元宮仍會是最弱一脈。含煙,你雖是女子,可是心卻不輸任何男子,是想要作一番事業的。這點我再清楚不過了。可是論道侶論修為論師門,你都不如別人遠甚,還靠什麼出人頭第?玉玄真人所做的決斷對錯各有多少,究竟有沒有這個才幹出任一脈真人,其實不用我說,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含煙淡淡地道:“師叔想要說些什麼呢?”

  那男子笑笑道:“我只是看你失了方向,胡言亂語幾句而已,別放在心上。你今後若想成什麼事,最好自己有些決斷,不要事事依從師命。看你那個懷素師姐,就是個有心機的,我聽聞她已與紀若塵有過夫妻之實,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不過最近她比你要得寵,這總不是假的吧?嗯,幾天前我就看到她下山,不知玉玄真人派她去做些什麼。啊,我倒是忘了,你還有堪稱絕色的容貌。只可惜紀若塵身邊女子,如顧清,青衣,甚而是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哪個都不差了。好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他也不起身,直接向前一縱,頭下腳上,筆直向下方茫茫雲海墜去。堪堪沖入雲層中時,他周身方亮起光華,改下墜為平飛,轉眼間去得遠了。

  他倒是走得乾脆俐落,可是一如這數年來無數個日夜,鷹喙上又只剩下了含煙一人。

  山風自她柔嫩的面龐上撫過,只不知在那雙眸中雲霧深處藏著的,是失落,還是迷茫?

  襄州地處四方要衝,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本朝久無戰事,盛世已久,襄州也就日漸繁華起來。

  襄州城一條大道橫貫東西,穿城而過。城中最大的酒樓醉歸樓就在這條大道旁邊,四層高的酒樓幾可俯瞰全城。此刻四樓雅間處,一個臨街的窗戶半開,內中坐著一個道裝打扮之人,正一邊望著往來行人,一邊慢慢地飲著酒。

  他面容清秀,一雙鳳眼略顯些女子的嫵媚,極度蒼白的膚色給他整個人添了些許病態。他雖做道裝打扮,但一雙腳高高地擱在了桌子上,舉止極是不雅。小二偶爾自門口經過,都是不以為然之色。只是這人點了滿桌的酒菜,乃是得罪不得的貴客。

  那人此刻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欣長白晰的五指則在輕輕地撫摸著紅木窗檻,有如在撫摸著情人的肌膚。

  店小二又在門口偷偷瞧了一眼,不知為何,這人那看起來頗顯曖昧的動作,此刻卻顯得極為陰森詭異,小二隻覺得似有一隻冰涼若死人般的手正在自己後頸中撫摸一般,當場驚出一人冷汗!他不敢再偷看,匆匆下樓去了。

  此時當街行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坐著一名年輕女子,以面紗遮去了容貌,但光看上佳的身段,也可知容貌必不會差到哪里去。襄州城中登徒子本來不少,但看到這女子身後背著的長劍,都不敢上前輕薄招惹。

  酒樓中那人遙遙望見這女子,慵懶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神采。他右手抬起,五指輕張複攏,就似在空中撫摸著什麼無形的東西。

  那女子猛然全身一震,胯下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她忙平復了驚馬,全身顫抖不已,不停地四下張望著,右手已反手握住了背後寶劍。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仙女要殺人啦!”圍觀百姓一片驚呼,轟然而散。

  酒樓中男子閉起雙眼,右手虛握,一節一節地向下捏著,就似面前立著一個無形的人一般。

  馬上女子抖得更加厲害了,呼吸越來越是粗重。她嗆啷一聲抽出長劍,帶著戰馬不住在原地打著轉,想要找出那隱于暗中施法的無恥之徒來,可是倉促之間哪里找得到?但衣內那只冰冷之極的無形之手依然在不停地遊走著,一寸一寸地撫摸揉捏著她的肌膚,哪里都不肯放過了。

  不片刻的功夫,那男子忽然睜開了雙眼,歎道:“筋骨未松,資質平庸,練的是些三流道法不說,還走入了歧途。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沒的髒了我的手。嗯,道德宗乃是天下正宗,看來或許只有他們的弟子還能合我的意,唉。”

  他一邊自語,一邊吹出一縷極淡的真火,炙在自己右手上,燒了一會,才熄了內火。

  “無恥淫賊,你做下這等下流事,就想走了不成?”此時那女子已定下心神,終於發現了酒樓上正欲離去的男子。

  “下流事?”那男子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就你這一身皮肉,也配?”

  言罷,他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就此憑空消失。

  那女子見了他這等通玄手段,登時大吃一驚,哪還敢沖上酒樓追察行蹤?可是要就此咽下這口氣,又實是心有不甘。她正猶豫間,忽然聽得全身上下喀喀連聲,十餘根骨頭突然斷裂!她從馬上一頭栽下,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再也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

  眼見那些登徒子不住向這邊望來,她心中焦急如焚,眼前一黑,已然暈了過去。

  酒樓中又響起一片驚呼,一個店小二走著走著,忽然就此僵在了那裏。

  他面上諂媚笑容仍與往常無二,然而生機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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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歸 下

  當懷素策馬進入襄州城之時,已是第三天了。三天前發生的詭異事件,街頭巷尾反反覆覆議論了二天,也就談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來了。於是百姓們迅速淡忘了此事,轉而議起其他的話題來。懷素又急著趕路,是以她雖然感覺到襄州城內有一絲非同尋常的陰寒氣息,也並未往心裡去過。

  她大略用了點茶水點心,就繼續上路,不片刻功夫已離開了襄州。出了襄州城後,她只感覺心頭的那絲陰寒之意有增而無減,但這縷寒意來自於哪裡,她可就說不上來了。

  懷素駐馬回首,遙望著遠方的襄州城,暗思是否在城中錯過了什麼。

  她正思索著,猛然間全身一僵!她只感到有一隻冰涼之極的手正在撫摸著自己的後背,並且順著脊椎一路向下,直至捏遍了她整個脊柱為止。

  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懷素通體冰涼,那隻手所過之處一片麻木,早已令她動彈不得。她不斷地提醒自己,這不過是幻術,萬萬不能道心失守。可是這種感覺如此逼真,又怎麼會是幻術?若真的是幻術,那施術人的道行之高,她已不敢想像!

  就在她竭力與心頭的恐懼抗爭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她的耳朵響起:「真是一根好骨頭,當得起上上之資!這幾十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的骨頭呢!」

  一聽到這個聲音,懷素已知背脊上的那隻手非是幻覺。她心中一陣絕望,道心終於失守,一縷冰寒順著脊柱漫延,瞬間擴散至全身,懷素身體一軟,已倒進身後那人的臂彎中。

  那人也不停留,抱著她騰空而起。懷素只看到周圍景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然而耳邊卻不聞任何風聲。單以這馭氣飛行的速度看,挾持了自己的這人道行就不比玉玄真人稍遜。

  懷素勉強鎮定,叫道:「我乃是道德宗丹元宮門下弟子,本師乃是玉玄真人!你又是何人,膽敢挾持於我?若速速將我放下,還可不予追究。不然的話,我們道德宗可不是隨便什麼人能惹得起的!」

  那人陰笑道:「是嗎?我知道你們道德宗有一門秘法,可以將敵人音容道法等方面特徵傳給宗內,以備日後尋仇。這一次你措手不及,未能運使這個法門。不過沒關係,你也不用苦尋機會了,我幫你一把就是。」

  說話之間,懷素只覺得一道冰流自後腰處侵入自己體內,循著經脈運行一週,恰是那傳訊秘法所需行的線路。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縷毫光已自她眉心飛出,穿入天際,將訊息傳來道德宗內去了。

  可是懷素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完全被無止盡的恐懼添滿!這人竟然能夠逼使她自動運出道德宗秘法,這又是何等手段?

  她勉強轉了轉頭,這才算看清了那人面容。這張臉清奇中有陰柔,頗似女子的嫵媚,然而那雙眼中卻是在燃著熊熊的火焰!

  那人向懷素望了一眼,笑道:「不必驚慌,我對你身體道法的瞭解,肯定比你自己要清楚的多!」

  這句話一入耳,懷素更是心驚,怎可能不慌?

  噩夢還遠遠未到盡頭。

  連續飛了幾個時辰之後,懷素已不知到了哪裡。在黃昏時分,那人將她帶入了一個山洞。山洞並不深,但很高大開闊,一道清泉從一角湧出,蜿蜒出了石洞。石洞正中有一座石台,顯然是新制而成。

  那人將懷素放在石臺上,開始給她寬衣解帶,轉眼間就將她剝得一絲不掛,仰天置在石臺上。

  懷素又驚又羞,面對著行將到來的奇恥大辱,她心中的確是有羞恥感覺,可是遠遠不如驚懼來得強烈。懷素性情剛烈,並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然則在這等時候,她怎麼會怕了眼前這人呢?

  看著懷素赤裸健挺的身體,那人眼中的火焰越燃越烈,他似是不堪承受內火煎熬,一把脫去了身上道袍,精赤著上衣,開始一寸一寸細細撫摸起懷素的肌膚來。他十指冰涼,所過之處如有針刺,懷素只覺得又是涼,又是麻,又是癢,又是痛,說不出的難受,可偏偏又分毫動彈不得。

  「你這無恥淫徒,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懷素叫道。

  「我叫虛無,可不是什麼無恥淫徒。」那男子低沉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似乎也在透著狂野的火焰,只是這火焰也是冷的。

  虛無取過一片長方形的石刀,用左手一擦,石屑紛飛之中,一把精緻而又鋒銳的石刀已成了形。

  他張口吹去刀鋒上最後一點塵屑,才以左手溫柔細緻地撫摸著懷素秀麗的面龐,笑道:「你放心,你是我這幾十年來得到的最好材料,我絕不捨得把你隨意浪費在一些虛無飄渺,又或是無關緊要的計畫上。我會用你來進行一個至關重要的實驗!這幾十年來,我已經反覆思索了上千次這一實驗的每一個步驟,只是苦於尋不到一塊合適的材料。可是現在我有了你,就至少有了三成成功的把握!你明白這意味什麼?這意味著一旦我的構想能夠成功,將在這塵間開闢一塊全新的領域!不不,你不會明白這當中的意義,你只需要知道,我們所做的事是前無古人的,這就足夠了。而從此以後,我虛無的名字將列入道典,與歷代飛仙同列!」

  「瘋子!」懷素顫抖著罵道。她知道自己已是不能倖免,但仍揮不去心中的恐懼,就連叱駡都是底氣不足。最差的結局是什麼?不外乎被他活活淩遲而已,她怎會怕這個?

  可是懷素就是不明白為何會對這個名為虛無的男人怕得如此厲害,但顯然,現在這已是不重要了。

  「瘋子?」虛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轟轟隆隆的笑聲在山洞中不住迴蕩。他大笑道:「沒錯,在你們這些名門大派的眼中,我就是一個瘋子!可是瘋子與天才,聖人與大偽間不過是一線之隔,甚而有時候根本就是一體!你這種只知道循規蹈矩的人,又哪裡分辨得出來?!大道茫茫,你能看清楚什麼?」

  虛無不再讓懷素說話,將她的頭推向外側,以左手食中二指輕輕壓了一壓雪白滑膩的肌膚,石刀一揮而落!

  懷素旋即感覺到頸中一涼,又有一種張開了的莫名感覺。

  她動彈不得,胸脯不住起伏,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自從遷進了道德宗的仙長後,長安東城的鐵木巷近日地價驟升。這裡距離宮城不遠,向來是富貴人家聚集地,左鄰右舍既然不用為溫飽發愁,自然就會考慮風水陞遷長生之事。與修道的神仙們住得近了,說不定也能沾染上一點仙氣。

  此時日頭早已隱沒,只留下一片餘暉映紅了小半邊天空。整個長安城中炊煙嫋嫋,好一派盛世景象!

  鐵木巷正中的一座大宅院即是明皇賜給道德宗群仙的居處,內中僕役下人用器一應俱全。正堂中置著一座香壇,壇上擺放一塊羅盤,四名道德宗道士正聚在壇旁,聚精會神地看著羅盤,感應著其中的風水地氣流向。

  道德宗留守的六名道人任務十分不易,他們要在長安城中找出一塊八方靈氣彙聚的寶地出來,修一座道觀,請來宗內諸般法器鎮壓,如此一來,就可將這長安鎮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外宗的修道之士一入長安,等閒不敢再向道德宗生事。此事本來並不如何困難,但長安乃是帝都,最顯而易見的風水吉地自然被皇宮佔了去。而真武觀位置也很有講究,另據了一塊要穴,與皇宮成倚角之勢,互為奧援。

  在這種形勢下,選址立觀就很是考究風水功夫了。這座觀一立,不光要保證道德宗自身的靈氣風水,還要斷了真武觀的靈脈,且不能傷及皇宮的氣運龍脈。最難之處在於這種手段還不能讓孫果等人看了出來。是以此次道德宗留守都是風水星相的好手,鬥法道行倒是在其次。即使這樣,連日來道德宗幾位道士也累得頭暈眼花。只是他們重任在身,不敢稍有偷懶。現在兩位道侶外出探查地脈,按時辰推算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六人合議之後,又要分頭前往長安各處探查。

  此時院門處傳來下人的招呼聲:「神仙,您回來了!」

  正堂中諸道只憑感應也知是同門歸來,只是本該兩人一起回來的,怎麼現下只有一人進院?

  四位道士一齊抬起頭來,望向門口,見進來的果然是出去探風水的同門雲玉,只是他面色蒼白,氣虛體弱,真元已弱得不成樣子。

  四位道士互望一眼,均面有訝色。年長的一位就問道:「雲玉師弟,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雲儀師弟呢?還有你的道行怎麼損耗得如此厲害?」

  雲玉面呈青灰色,直行到香壇前,才沙啞著嗓子道:「下午我與雲儀勘察風水時,真武觀的人突然出現,打傷了我和雲儀。現在雲儀被他們押回真武觀去了,孫果則給我下了禁制,要我過來勸降你們。現在真武觀已經將這裡圍了,孫果就在外面!」

  這一下道德宗眾道均是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實不知真武觀何以會如此大膽,做下這等絕不留餘地的大事來。要知長安乃是真武觀大本營,而道德宗之所以敢在長安只留下六名道人,實是因為修道各派間很少會有不死不休的局面,縱是敵對多年,也會留有一線餘地。且道德宗實力遠甚於真武觀,孫果就是將六道殺光,也損不了道德宗實力。而道德宗事後以雷霆手段報復的話,則真武觀很有可能就此斷了香煙。

  那年長道人沉吟一下,知現在已方實處於絕對劣勢,於是先吩咐速將訊息傳回宗內。結果傳訊的道人面色極為難看,言稱真武觀早已布下陣法,隔絕了與西玄山本宮的訊息往來。

  至此諸道皆知真武觀乃是有備而來。

  為首道人哼了一聲,道:「雲玉師弟,孫果說沒說如此舉動所為何來?」

  雲玉搖了搖頭,道孫果只是讓他通知四道投降,並且只會給他們一刻時光,過了時辰,則要動武拿人了。

  為首道人沉聲道:「各位師弟休要驚慌,待我先出去看看孫果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竟然如此囂張!三位師弟試試看能不能解得開雲玉師弟的禁制。」

  此刻在正對面的一座宅院裡,本朝國師孫果正居中坐於主樓三樓之上,雙目微垂,形似神遊天外。他身後兩名小道僮分捧香爐仙劍,左右各立著四名得意弟子。雖然此戰已經勝定,但孫果心中殊無多少喜意。

  再等了片刻,孫果雙目不抬,緩緩地問道:「他們降了沒有?」

  身旁一名弟子答道:「還沒有消息。不過我觀此刻已成泰山壓頂之勢,諒他們不敢不降,師父儘管放心。」

  孫果哼了一聲,並未做答。

  道德宗若六道聚齊,上下一心,多半死戰不降。現下他們擔心同門安危,情勢又有不同,降了的可能大增。若真是動起手來有了什麼傷損,與道德宗必成不死不休之局,那也非是孫果願意看到的局面。他雖誓保本朝社稷江山,但也不可能以本門香煙不保作為代價。

  此時長安宮中,明皇立於臨清池畔,心事重重,早無心去欣賞美倫美煥的夕霞水景。

  「高翁。」明皇喚道。

  高力士忙上前一步,回道:「老奴在!」

  「依你之見,這道德宗會降嗎?」

  高力士猶豫半天,方小心翼翼地道:「據孫國師言道,修道之人求的是羽化飛昇,最重同門之誼。既然孫真人已抓了二名道士,那餘下四人多半會降。到時再以這六人為質,讓道德宗承諾不插手本朝俗務,再把紀若塵交出來,當是可行之舉。在孫國師看來,此事該有七成把握。」

  「七成把握……少了點吧吧。」明皇沉吟道。

  這一晚的黃昏格外的長,半天的晚霞也紅得十分刺眼,落日餘暉給整個長安都塗上了一層血色。

  本在神遊的孫果突然睜開了雙眼!

  就在他面前,一枝黑色羽箭無聲無息地飛過,在空中一個靈動無比的轉折,越過了高高的院牆,飛入了道德宗群道所居的庭院之中。

  饒是孫果道行高深,也已不及反應,剎那間只覺得手足一片冰涼!

  這枝箭似緩實快,飛行中不顯氣息,除了孫果外,真武觀再無人能夠發覺此箭行蹤。黑羽箭一過院牆,忽然聲勢大振,速度更是快了一倍,帶著攝人心魄的厲嘯,一箭將道德宗雲玉帶得飛起,生生將他釘在了正堂牆壁上!

  「師弟!」

  為首道人大叫一聲,只踏前一步,就立在了原地。不光是他,其餘三位道人也已看出雲玉早已生機盡斷,連輪迴的可能都沒有了。

  此箭狠毒無比,一箭引發了雲玉身中所有禁制,頃刻間將他所有腑臟都炙成了焦炭!

  嗆啷一聲,道德宗為首道人抽出長劍,運足真元,厲聲喝道:「真武觀孫果狗賊聽著,你害我雲玉師弟道果,貧道今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與爾等死戰到底!」

  他一領寶劍,騰身而起,當先向院外殺去!其餘三道也各取法寶,運起真訣,緊隨著為首道人殺出!

  夕霞如血。

  「報!」一名執事太監高叫一聲,小跑到臨清池邊,撲通跪倒在地。

  明皇轉過身來,催促道:「快講!」

  「陛下大喜!孫國師傳來吉報,此戰大捷,五名妖道惑亂人心,已盡數伏誅!」

  噹的一聲,明皇手中杯盞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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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魂煉 上

  直至面朝大海,耳聽濤聲的一刻,紀若塵才真正知道了海的廣闊。

  他立在一塊巨礁之頂,任撲面而來的強勁海風推擠拉扯。此時天是陰的,沿灰色的雲低低地懸在海面上,在極遠處海也成了灰色,與天上的雲接在了一起。鉛雲之下,海的波濤正漸漸變得洶湧起來,一浪推著一浪,層層疊疊地向岸邊湧來。待到得岸邊時,遠方的鱗鱗細浪已成了足有十余丈高的濤天巨浪,挾驚天聲威向岸邊遴遴礁岩拍來!紀若塵所立巨礁雖足有五十丈高,但下方巨浪拍岸時濺起的水花業已打濕了他的衣襟。

  茫茫海中忽然現出一個身影,足踏一波巨浪,冉冉而來。快到岸邊時,她騰身而起,落在了紀若塵身旁,正是顧清。

  “進入東海的水路應該就在這一帶沒錯,只不過今日的風浪實在是太大了些,水下也全是亂流,似乎有些不大對勁。”顧清道。

  紀若塵微笑道:“我倒很喜歡這些風浪呢!”

  他束發頭帶忽然裂成兩半,被海風托著,轉眼間就直飛沖天。一失了束縛,紀若塵黑髮即刻被勁風吹得烈烈飛舞。

  他忽然握住了顧清的手,迎風而立,衣袂飛揚,驟發一聲清嘯!

  這嘯音如鳳鳴龍吟,直上九宵,如轟雷般的風聲、濤聲都不能壓下嘯音分毫。嘯音如有實質,逆風而上,所過處帶起波濤反卷,向著自東海深處湧來的狂濤撲去!海天間驟然一聲轟鳴!

  百丈之外,忽然升起一道數十丈高的水牆!這一道水牆就那樣凝在海上,足足停了半盞熱茶的功夫,才又激起一聲悶雷般的濤聲,化著排空巨浪,重向海面落下。紀若塵的清嘯至此方漸漸散去。

  顧清忽而輕輕一笑,道:“你這一聲鬼叫,可要把方圓百里內的牛鬼蛇神都喊出來了。

  不過倒真是好聲威!”

  她頓了一頓,向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又道:“而且你的膽子也忽然變得大了。”

  紀若塵面上一紅,沖天聲勢氣焰立時降了三分,根本不敢去看顧清的臉,慌忙道:“我只是見今日風雨如晦,風浪排空,忽然心有所感而己……”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想把手抽回來。哪知道顧清手忽然一緊,根本不給他機會逃脫。

  顧清向紀若塵望去,見紀若塵也轉過頭來,雙眼中全是笑意,哪有分毫畏懼驚慌的模樣?顧清這才恍然有悟,原來竟是上了他的當,這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於是她臉上微微一紅。

  紀若塵心中說不出的暢快,仰天一聲長笑,又伸手去攬顧清香肩。

  顧清含笑立著,當然不閃不避。

  誰知此時海上突然傳來一聲煞極了風景的大吼,音如破鑼:“那邊的放浪小子,無端端的鬼叫些什麼?!若說不出個令本將軍滿意的理由來,今日就要將你生吞活剝!”

  紀若塵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放開了顧清,向海上望去。顧清也向海中望去,她可是笑意全失,恢復了過往那淡對天地的模樣,淡漠中還透著一線殺機。

  海中立著一朵浪花,既不向前,也不退後,浪尖上立著一個丈二大漢,身披青銅重甲,手持一柄鐳金大錘,膚色淡青,雙眉長達尺半,在空中徐徐揮舞,就似是兩根觸鬚。

  那大漢身後跟著四五個人,看裝束道行該是隸屬於他的兵卒。只不過手下就這麼點兵卒也敢號稱本將軍,顯然是在胡吹大氣。

  紀若塵含笑向那人一拱手,道:“這位將軍高姓大名,可是出自東海紫金白玉宮?”

  那人立刻胸膛一挺,態度更是傲慢了三分:“本將軍正是東海紫金白玉宮靖海大將軍帳前巡邊第五隊第三小隊隊長,不不,是帶隊將軍虰蛑!本來我們東海正是多事之秋,誤闖禁海者殺無赦。但看在你還知道我們紫金白玉宮厲害的份上,今日本將軍就暫且放你一條生路,速速離開此地,不然的話休怪本將軍錘下無情!”

  紀若塵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虰蛑將軍,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一事想要請教虰將軍……”

  蝦蚌立刻插道:“是蛑將軍!原來你們陸上的人也知道我的大名嗎,啊哈哈哈!本將軍如此有名,真是沒有想到!本將軍今日心情好,你有何事速速問來,好趁天色未晚前回去!

  紀若塵含笑問道:“虰將軍巡守八方,該是對若大的東海瞭若指掌的了。不知從這裏入海七百七十裏的地方,是個何等樣的所在?”

  虰蛑退了半步,驚道:“你是說地火裂谷?那可是絕地!你這個陸上人怎麼會知道地火裂谷的?聽說那裂谷裏面地火流淌,水都是滾沸的,連本將軍都靠近不了那裏。對了,小子!本將軍乃是蛑將軍,不要再搞錯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既然虰將軍知道地火裂谷所在,那就最好不過。這就請將軍分水帶路吧!”

  虰蛑一頭霧水,茫然問道:“你在說些什麼?”

  紀若塵微笑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地火裂谷,只是東海現在風浪太猛,我原先準備的避水咒用不上了,而威力更強的分水訣又缺了材料。無奈之下,我不得以出了個下策,引了虰將軍出來,是要請將軍給我們帶個路。有將軍跟在身邊,這區區波濤也就不算什麼了。

  虰蛑呆了片刻,才想明白過來,肌膚由青轉紅,怒喝一聲:“原來你是想抓本將軍為質,好為你分水帶路!你好大的膽子!”

  此時海中又湧起一朵大浪,浪尖上立著一員手執三尖叉的猛惡將軍。與虰蛑不同,這人下半身乃是蛇身。

  他一現身,即向蝦蚌大吼一聲:“虰蛑,你在這裏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還不快宰了這兩個越界的陸上人,速去南方補防?那裏己經兩個時辰沒人駐守了,若混進了奸細,看本將軍不拆了你的甲殼!”

  虰蛑嚇得一縮脖子,隨後怒視著害得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紀若塵,一揚手中鐳金巨錘,大

  吼一聲,一躍數十丈,一錘向紀若塵當頭砸落。

  紀若塵完全沒有理會虰蛑,雙眉緊皺,只是盯著新浮出水面的那人。此人道行強橫,勝過紀若塵許多,看來他才是紫金白玉宮真正的將軍。縱使紀若塵此刻道心境界遠超修成的真元道行,又有諸多仙訣妙法傍身,此人也堪為勁敵。況且他立在水中,還佔有地利之便。

  此人道行雖高,但仍不是顧清之敵。本來紀若塵應自己出手拿下虰蛑,讓顧清去對付這人,但不知為何,紀若塵緊盯著他,心跳得越來越快,內心深處似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呐喊,逼迫著他接受這個人的挑戰。這種感覺,隱隱約約似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王者尊嚴受到挑戰時產生的怒意,又有些像是饑餓的猛獸看到獵物後的興奮。

  隨著紀若塵心中感覺越來越清晰強烈,海中那人似也有所警覺,轉向紀若塵望來,並且開始提聚真元戒備。

  紀若塵神識深處的呐喊越來越響亮,心房中隱約透出一點藍芒,不斷有力量從藍芒中湧出,和當日在地府的情形有些相似。

  紀若塵不再猶豫,身形化成一片虛影,閃爍間己掠過百丈海面,向那將軍撲去!

  當的一聲巨響,虰蛑鐳金巨錘重重地砸在紀若塵原本所立的礁石上,生生砸出一個大坑,碎石四下紛飛!

  虰蛑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志在必得的一錘竟然會落了個空。他不由得茫然四顧,想找出那該死的小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可是他沒有找到紀若塵,卻看到顧清就負手立在不到一丈的地方,正凝神望著海中,完全沒向他蜂大將軍看上一眼。

  虰蛑先是大吃一驚,實在是想不通她何時欺進到距離自己如此近的地方。然而他再細一想,似乎這個女子本來就是立在那裏,根本沒有動過的。可若是如此,那為何剛剛他會完全忽視了顧清的存在?

  虰蛑見顧清對自己不理不睬,胸中又湧上一股惡氣,暗付這女子實是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對自己熟視無睹!於是他吐氣開聲,先是向手下招呼一聲,待見眾兵卒一擁而上,這才膽色大增,鐳金錘一揮,又向顧清攔腰掃來。

  這一錘揮到半途,素來不喜思考的虰蛑忽然想起一事:剛剛自己一錘砸的亂石紛飛,碎石打在自己身上都痛得要命,怎麼她還好端端的站著,沒被一顆石子打到?

  虰蛑未及找出答案,就見顧清左手向自己淩空輕輕一揮,就似要自己休要來滋擾一般。隨著她五指如蘭綻開,虰蛑只覺得自己如被一道前所未見的巨浪擊中,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轉眼間就倒飛出百丈之外!一過百丈,那道巨力忽然消得乾乾淨淨,他這才穩住了身形。

  就在此時,虰蛑耳中忽然聽到當的一聲清響,似鐘鳴,如馨響,含著說不出的古意蒼越這聲清響中含著無可匹敵的力量,生生將虹蜂拉得向後飛出!

  然而虰蛑忽然間看到自己面前浪尖上立著一個人,那人背向這邊,身披青銅甲,手執鐳金錘。虰蛑只覺得這背影看起來說不出的熟悉,直到眼前一道青光亮起,遮去了整個世界時,他才想起那背影究竟是誰。

  那不就是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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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魂煉 下

  紀若塵足下踏浪,微眯雙眼,緊盯著前方的東海將軍。他心中有如激起濤天巨浪,恐懼,期待,興奮,緊張交織在一起,內中還有一些未知的慌張。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就似乎意識深處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自己這麼做一樣。

  紀若塵惟有瘋狂地提升真元。他周身靈力真元不住彙聚向心中那一團藍芒,環流一周,再重行回往全身各處經脈玄竅。每一個流轉,紀若塵都會感覺到自身真元似乎強了一籌。

  東海將軍橫握鋼叉,面色越來越是凝重。這陸上人踏水如蹈平地不說,速度還越來越快,從他起步時起計,僅奔出十餘丈,速度就已提至比自己還要快的地步!若奔到眼前,自己怎有可能追得上他的身法變化?

  東海將軍一雙碧眼越睜越大,這陸上人道行雖要弱於自己,可是為何自己竟要對他越來越是怕得厲害?而且他周身那繚繞不散的淡淡黑氣又是什麼?

  那是怨魂死氣!

  東海將軍一念及此,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恐懼,他驟然大喝一聲,兩腮張開鱗鰭,鋼叉一抖,已自海中挑起一道滔滔水柱,向紀若塵當胸沖去!在他東海秘法的馭使下,這一道水柱足以穿金裂石!

  紀若塵儘管心中不願,但在心中強烈意識的驅使下,依然迎面沖向了那道水柱!遠處的顧清黛眉微皺,揮手間將虰蛑送出百丈之外,握住了古劍劍柄,時刻準備沖上救人。

  眼看著就要合身撞上水柱之際,紀若塵胸口一道青氣湧上,身不由已地口一張,噴出了文王山河鼎!小鼎悄然穿透了水柱,沒有象上一次洛陽之戰那樣直接撞向東海將軍,而是繞著他環飛一周,方才端端正正地懸停在他頭頂上。

  文王山河鼎看似緩慢,實已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東海將軍根本不及動作,只有目光跟得上青銅小鼎飛行的速度。待他仰天望時,正好看到一片青光從鼎口洋洋灑灑地傾洩下來。

  東海將軍一被青光罩定,登時動彈不得,面現驚懼之色。他膚色忽青忽紅,正運起真元,殊死與青光相抗。

  銅鼎所發青光與東海將軍略一相持,文王山河鼎如被激怒了一般,忽然發出一記響徹四野的清音!東海將軍面容扭曲,猛然發出一聲慘叫,再也抵抗不得,順著青光飛起,眨眼間就被吸入了那個寸許高的小鼎之中!

  如此變化大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錯愕望著浮于空中的文王山河鼎,呆立當場。而東海將軍所發的水柱失了威力,變成一道普通海浪,澆了紀若塵一身。

  此時又有數道極淡的光華從周圍飛來,一齊匯入到文王山河鼎中。這些光華如此之淡,紀若塵還一度錯以為自己眼花。

  文王山河鼎在空中緩緩旋轉著,鼎身上青光籠罩,內中還時不時透出隱約的血光。它旁若無人地浮於空中,並不理會紀若塵試圖收回它的意念。

  紀若塵舉目四顧,見此時東海依舊風高浪急,鉛雲蓋頂,起伏不定的波濤中有幾條大魚鼇蝦的屍體在載沉載浮,看起來這就是虰蛑所帶來那些兵卒的真身了。此時紀若塵眼力閱歷已有進步,知道這些東海水卒皆是死於魂魄離體。他又回想起剛剛看到了數道光芒被文王山河鼎吸入的情景,愈發確定剛才就是文王山河鼎發出的那一記清音生生抽走了這些東海水卒的魂魄!

  望著不遠處的文王山河鼎,紀若塵心中隱然而生寒意,悄悄地向後退去。哪知他這麼一動,文王山河鼎似有感應般,掉頭向他飛來,瞬間已懸停在紀若塵面前!

  文王山河鼎嗡的一聲震動,鼎口湧出一團青霧,霧中央托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瑩藍色寶珠。紀若塵心中一縷神識重新與文王山河鼎結在了一起,銅鼎光芒一閃,再次隱入在他體內。

  紀若塵伸手取過依然浮於面前的瑩藍寶珠,觀察了一會,確定這是一顆水魂珠。水魂珠中蘊含水行精華,與蘊含土火木金等精華的其餘四種魂珠合稱五行珠,乃是為法寶增強五行屬性或是佈設法陣所必需的材料之一,紀若塵知道道德宗內就存有大量的五行珠,以備制器或是設陣之用,然而他一直不知道五行珠是怎麼來的。

  紀若塵靈覺非同尋常,早看出這顆水魂珠品質駁雜不純,且內中尚有一縷怨氣纏繞,觀珠中氣息,隱隱約約有那東海將軍的影子。

  難道東海將軍竟然被這文王山河鼎煉化成了魂珠?

  顧清不知何時已立在紀若塵身邊,向水魂珠望瞭望,輕歎道:“看來這顆水魂珠就是用這些東海將卒的魂魄精血煉成的。若塵,剛才那座鼎是你的本命法器嗎,怎麼會這麼霸道的?”

  紀若塵啞然片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道:“這座銅鼎來得莫明其妙,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用。這個……以前不是用它來煮藥,就是拿來砸人,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等功效。至於它是不是我的本命法器,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顧清望著紀若塵,歎道:“若塵,你身上糾纏了太多前世的因果,所以會得到許多機緣,比如說解離仙訣,現在看來這只銅鼎也是了。只是現在你神識未開,還看不破前生後世的輪回,不明白它們為何會在你手中而已。可是這尊銅鼎竟然能將這些東海兵卒淬煉成法器,實在是太兇狠霸道了些。”

  紀若塵望著海中浮沉不定的魚屍,皺眉道:“這些就是剛才那些東海兵卒的真身?東海紫金白玉宮手下怎麼儘是水妖,這樣還能被列入修道界的三大玄境?”

  顧清道:“傳聞紫金白玉宮位於東海中央,經年沉於海底,只是偶爾才會上浮水面。為在海中存生,門人修習的都是特殊道法,久而久之,就漸漸地變得與我們有些不同,而與水妖有些類似。紫金白玉宮中的確有不少妖族,但三龍皇以及最核心的弟子們大部分還是人,最多也就是半人半妖而已,所以修道之人仍將他們視為同類。你看,那個虰蛑就是了。”

  紀若塵順著顧清手指的方向望去,見海中浮著一具屍身,就似是一隻丈半長的巨大龍蝦,只不過蝦身上生著的是一個人頭。虰蛑早無生氣,魂魄自已被融入紀若塵手中的水魂珠內。

  紀若塵再向虰蛑屍身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縱身飛到虰蛑身旁,俯身將他翻了過來。要翻動這麼大的一隻龍蝦,倒也非是易事。

  顧清也跟了過來,可是沒從虰蛑身上看出些什麼來。

  紀若塵指著虰蛑,皺眉道:“你看他兩隻鼇鉗一大一小,小的那個還不到半尺,顯然是剛剛生出來的。甲殼上全是傷痕,有許多是新傷,身下細足也少了七八條。按理來說他這些肢體少了,很快就能重生,可到現在還沒有生出來的跡象,就說明這些傷就是最近幾天添的。我剛才看到那些魚兵鼇卒身上傷痕累累,還有許多未好的新傷,就感覺到很奇怪,紫金白玉宮為何要派這些傷兵來巡邊?看來他們人手缺得厲害,弄不好是遇上了什麼大麻煩了。”

  顧清望著紀若塵,微笑著道:“若塵,真沒想到你如此細心,只憑這麼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推斷得如此準確,此前真是小瞧你了呢。紫金白玉宮很可能是遇上麻煩了,正好方便我們行事。”

  紀若塵看了看手中的水魂珠,道:“這顆水魂珠剛好可能補齊我們所缺的材料,製成兩塊避水玦,應該可以進入東海了。倒沒想到會是這般巧法。”

  當下紀若塵回到海岸,從玄心扳指中取出兩枚白玉玦,一捧琉金砂,一瓶玄冰水。顧清則説明架設好了煉器的法陣。待紀若塵引燃三枚離火珠後,忽然猶豫起來,片刻之後方才吐出文王山河鼎,竟有些不敢用它來煉器。

  顧清催促再三,紀若塵方才將材料投入到文王山河鼎當中,將銅鼎架於離火珠噴出的三昧真火上,開始凝神制器。

  這一次制器格外的順利,文王山河鼎中隱隱然現出沛然靈力,隨著紀若塵的心意而動,是以本來制煉兩枚避水玦需時六個時辰,這一次僅用了一個時辰就大功告成。

  收取了避水玦後,紀若塵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文王山河鼎。

  就在紀若塵催起避水玦法力,準備潛入水中之時,顧清忽然叫住了他。她凝神望著紀若塵,片刻後方才歎道:“若塵,休要怪我多嘴,你那只銅鼎威力太過強橫無倫,我剛才從旁觀它氣息,發現內中殺意無限,以後你還是少用為好,用得太多,難免有傷天和。何況日後你道行漸深,對它運用自如之後,這只鼎恐怕不止能夠煉妖,說不定也可用來煉人!”

  紀若塵怔了一怔,點頭應了,隨後一頭潛入東海。顧清歎息一聲,搖了搖頭,也就隨他入水。

  紀若塵如一尾遊魚,在水下疾速前行,然而心中卻是遠不若表面上的平靜。就在他收回文王山河鼎的瞬間,神識中忽然自行浮出一道法訣。

  他現在已然知曉該當如何催運此鼎,鎮煉天下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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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縱橫 上

  “什麼時候整個東海都成了紫金白玉宮的地盤了?他們這樣胡做妄為,就不怕激起群憤嗎?”紀若塵緊盯著遠處正在激戰的人群,一邊低聲問道。

  顧清白了他一眼,方輕聲回道:“若說胡做妄為,難道還有強過了你的?不過這的確有些奇怪,按理說紫金白玉宮雖然盤踞東海,可也還沒強橫到能將整個東海都據為已有的地步。三位龍皇雖然蠻橫,但都不是簡單人物。看來東海的確是出了大變故,才讓他們失了方寸。”

  紀若塵輕笑一聲,道:“出了變故最好,我們正可以混水摸魚。”

  此時二人伏在一塊巨大的珊瑚礁中間,周圍水草飄蕩,大群大群銀光閃閃的小魚洄游往復,間中會有一條巨鯊從他們面前沖過,不遠處還有幾隻海龜在悠然遨遊。它們悠閒從容,完全沒被遠處的激鬥打擾了清靜。

  紀顧二人此時所處方位乃是在東海一個小島附近,海並不是很深,從海面透下的天光足以照亮這絢爛迷人的水下世界。只是在數百丈之外不時有火焰彩光爆起,有七八名修道者各擎法寶,正和數十名東海水卒激戰。這一干人道行均是不弱,以道德宗三清真訣而論,內中最強一人已經接近了上清境界。單看他們激戰所蕩起的暗流甚而有時候都沖到了紀顧二人身邊,就可知所用法寶道術的威力強橫。

  但這些修道者對面海卒乃是由二位將軍統領,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悍卒。他們道行雖然不高,但數量眾多,又結成了陣勢,兩位東海將軍一在內主持陣勢,一在外牽制一眾修道者。在東海陣法的護佑下,水卒們身上泛著淡淡藍光,顯然防護增強了不少,動作也要敏捷得多。在陣內東海將軍的指揮下,往往是七八個水卒突然從陣中沖出,鋼叉一齊向同一個人身上招呼。饒是這些修道者道行遠勝,也要被弄個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看著看著,紀若塵眉頭微皺,若有所思。東海水卒這個陣勢來來回回,就是這麼多的變化,修道者們該早就看出來了,然而偏偏就拿他們無可奈何。若是尋常兩派鬥法,東海水卒這一方早就該被打得落花流水,哪還有還手餘地?可是現下水卒雖然死了兩個,卻接連傷了三名修道者,看來這就是軍法陣勢之功。

  一念及此,紀若塵登時收起了對東海紫金白玉宮的小覷之心。

  此時水中波濤湧動,遠遠的傳來一陣獸鳴般的聲音。那些修道者們聽到了這幾聲獸鳴,卻均不以為意,只顧埋頭廝殺。紀若塵倒是頗為理解這幾個修道者,本該是摧枯拉朽的一場架卻打得還吃了點小虧,也難怪他們心有不甘。

  這些修道者顯然是新下東海,並不熟悉這裏的環境路數,紀若塵與顧清卻已在東海中潛行了三日三夜,知道這些聲音不是獸鳴,而是東海水軍的戰號,看來另一隊水卒很快就要趕到,戰局形將逆轉。紀若塵道行雖低,靈覺卻遠過在場眾人,此刻從水波的些微動盪中感應到這一隊水卒數目不少,同樣由二位將軍領隊,而且他們的路線是要抄這些修道者的後路,看來是要一網打盡。

  紀若塵嘿嘿一笑,向顧清打了個手勢,兩人悄然遠去。

  修道者往往都留有一兩招後手,用於危急關頭保命或是乾脆與敵同亡。東海卒得到增援後雖然實力大盛,但要想把修道者們一網打盡,多半也要付出慘痛代價。

  如此情形,紀若塵這三天裏已經看得多了。

  紀若塵與顧清已經在東海中潛行三天,知道這裏正處於非常時期,大批的水卒來回調動。許多水卒盔甲受損,身上帶傷,甚至提一把斷刀、扛半截鐵槍的都有,實在可用氣急敗壞、疲於奔命來形容。僅僅是三天功夫,二人就已撞見三四撥修道者試圖深入東海而與東海水卒發生衝突,繼而大打出手,極少有見修道者肯退讓的。而東海水卒說話間毫不客氣,一言不和即會動手。

  紀若塵潛在一旁觀戰,發覺紫金白玉宮以兵法陣列訓練部卒,與這些修道者相爭幾乎從未有吃大虧的時候。而且東海水卒數量之眾,遠過紀若塵想像,他粗粗推算,估計紫金白玉宮麾下少說也得有一萬水卒!若論卒多勢眾,看來道德宗還要有所不及。

  只是一個問題始終在紀若塵心頭徘徊不去,又該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將東海大軍打得這麼狼狽?

  在潛向天地靈氣之源的途中,紀若塵也曾與顧清討論過這個問題,顧清言道自己只是修為已到,打通了宿慧,知曉了許多前世輪回之事,所以才比尋常人知道得多些。而此生她一直在雲中居潛修,赴道德宗那一次還是她第一次下山,是以對當前時局知道的其實也很有限。此次東海變故所為何來,她也不清楚。

  紀若塵一想倒也是。不過東海大亂倒是給了他們不少方便,紀顧二人的靈覺實已無法用常理推測,巡海水卒又處在混亂之中,留下大片空當,於是三日中二人已潛入東海四百里。偶爾看到落單的水卒海將,紀若塵還會出手將其打倒,以熟悉探察紫金白玉宮道法的秘奧。

  這倒的確可以說是混水摸魚。

  不過這一次離開了戰場後,二人潛行得異常順利,一直遊出三十裏也未見一名水卒前來攔截。紀若塵索性加快了速度,與顧清如箭一般向著深海遊去。

  十路海路轉瞬即過,紀若塵忽然全身一震,驟然停了下來,另一邊顧清早已立定,素來淡定從容的她竟也有了些許戒備之意,皺眉望向海底深處。

  “有些不對!這裏有些太安靜了!”紀若塵黑髮在海水中不住飄動,慢慢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他四下一望,忽然失聲叫道:“不好!方圓十裏怎麼一個水族都沒有?!”

  紀若塵語聲未落,顧清突然叫一聲小心,合身撲到他身上,帶著他迅若閃電般筆直沖向海底。她再無保留,運起全部真元,下潛過程中右手已在身前劃咒,然後一聲清叱,掌心中綻出一道青色光柱,筆直向海底轟去!

  青色光柱無聲無息地照在海底,略略照了一瞬,海底就響起一聲轟鳴,礁石紛紛碎裂,四下紛飛,瞬間在現出一個方圓數十丈,深十餘的巨坑來!

  紀若塵根本無瑕去驚歎顧清這威達百丈之外的一擊,此刻他寒毛林立,心中已全然被巨大危險的直覺所填滿!

  百丈不過是瞬息間事,但顧清仍似怕來不及般,拼死催動真元,二人所過之處,海水都為之沸騰化氣,在海中留下一道濃濃的尾跡!

  一沖入海底深坑,顧清即行將紀若塵壓在坑底,隨後合身撲在他身上,以自己身軀護住了他。

  剛剛被炸出來的碎礁有的大至方圓數丈,在海中沖起百餘丈後,終於後繼乏力,重新向海底慢慢沉去。

  然而全無先兆,數百塊碎礁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並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瞬息間就已出現在數百丈外,一邊不住碎裂,一邊迅疾遠去。

  帶走這些碎石的,是一道沛然無可想像的潛流,它無聲的來,無聲的去,根本無法測度上下寬廣,似乎靈覺所及範圍之內皆已被這道潛流填滿!它速度如電,無堅而不摧,所過之處,水中浮物盡數滌蕩一空,就連由堅硬礁岩構成的海底都被生生削低了數丈!

  潛流瞬間遠去,只留下一個靜到了極處的海底。

  又過了良久,紀若塵與顧清才慢慢從海底深坑中浮起。

  紀若塵實是無法想像天下間竟然還有如此大威力!剛才二人若還在海中,被這道潛流帶到,不死也得是重傷,還好顧清及時將他帶到海底,才躲過了一劫。

  紀若塵立在坑底,仰頭望著死寂一片的海,良久不語,而他所立足的這個深坑,已從十餘丈深變成了深不足一丈。

  他轉頭,默然看著顧清。顧清立在一旁,還是那麼一副淡然漠然的樣子,但臉色有些蒼白,唇上更是失了血色。那本是束在一起的青絲已然散開,隨著海波微微起伏飄蕩著。這些本是修剪得極整齊的青絲,此刻已是參差不齊,顯然有一些已隨著剛剛那道恐怖之極的潛流去了。

  在紀若塵的凝視下,顧清絲毫不若其他女子的羞澀。她見紀若塵幾番口唇微張,想要說些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不由得微笑道:“若塵,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好了,不必有什麼顧忌的。”

  哪知紀若塵望向了她的胸,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真是……可怕啊!”

  饒是顧清聰慧絕倫,瞬間已想過千百種可能的回答,也絕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句,不由得愕然當場,朱唇微張,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她愕然之際,紀若塵忽然一把將她擁在懷裏,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算我求你,以後先顧著你自己,千萬千萬別再這麼傻了……”紀若塵輕聲道。

  顧清僵硬的身軀慢慢放鬆下來,就勢靠在了紀若塵懷中,唇角隱約浮起一絲笑意。

  海水似也識趣,悄悄拭去了她唇邊沁出的一縷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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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縱橫 中

  畢竟仍是身處險地,紀若塵與顧清略略纏綿了一下,即行分開。對於這道突如其來的潮流,二人均覺得雖然它的威力早已超出想像,但並不像是天然的海底潛流。此時遠方潛流襲來的方向隱約又傳來陣陣轟雷,他們商議一下,即行向轟雷傳來處潛了過去。

  儘管紀若塵與頤清靈覺敏銳,又均精於潛隱藏匿之道,但都知道能夠掀動如此恐怖海嘯之人絕非他們所能抵擋,是以處處小心謹慎,各施秘術收斂了全身氣息,方沿著海底地形小心前行。

  這一番潛行,紀若塵與顧清又顯出了不同來。顧清仍如初見紀若塵時那樣與天地渾然融為了一體,若只以靈識探察,完全無法知曉她的存在。而紀若塵則是收起全部真元靈氣,只餘一點微弱的氣息,還透著一絲死氣,就如一尾半死不活的遊魚,無論如何也與修道之士聯繫不到一起去。若追尋二人的也是修道中人,還真不好說紀顧哪一個的潛行之術更加容易被探破。

  那轟雷傳來的地方看似很近,實則非常遙遠,轉眼間紀顧已經潛進了二十多裏,也不過走了一小半路。一路上二人遇到的東海水卒海將越來越多,這些水卒一個個裝備精良,道行深厚,遠不是初入海時所見的虰蛑水將之流可比。這些精銳水卒神色緊張,不時以戰號與遠處的同僚聯絡,向轟雷傳來的方向趕去。短短功夫,紀顧二人就己接連遇到三撥水卒,合共有一百餘卒。

  至此二人己知前方有大變發生。顧清似乎從未怕過什麼,依然提議過去看看。而紀若塵這些時日來也慢慢引動了膽大妄為的天性,又見潛流來處乃是前去地炎裂谷的必經之路,如果繞路的話,還不知道要繞出幾百里去,當下也無異議,同著顧清繼續向前潛行。

  東海極深處,已是天光照耀不到的所在。但這裏並非是一片漆黑,而是繚繞著七彩光芒,映在珊瑚、礁岩和各色異種海魚水獸的身上,光怪陸離,既似仙境,又如夢域。

  但在這個瑰麗而又詭異的所在,卻充斥著一道異樣的氣氛。來來往往的水妖海族驚慌失措,有事的匆匆來去,時時會撞在同伴甚至是礁石上。那些沒事的都找了些角落躲了起來,急速擺動著尾鰭,以示驚慌。

  在這塊海域中央,正浮著一座宏偉華麗的宮殿,以白玉鑲牆,青貝作瓦,水宮正中兩扇大門,乃是用深海紫金所制,水火無傷,堅硬無比。這座宮殿並不如何廣大,方圓還不足千丈,十丈高的白玉珊瑚牆雖然富麗雄偉,但在這東海之底卻只能起個裝飾之用。這座水宮即是東海紫金白玉宮,其玄奇之處並不在廣大恢宏,而在於此宮乃是建在一隻萬年巨龜的背甲上,可以在海中自由遨遊,也難怪世人無法測度方位。

  “什麼?!再給我說一遍!”

  一陣雷鳴般的吼聲回蕩在整座紫金白玉宮中,有那些膽子小些的水族登時被驚得四下亂竄,不時在牆壁廊柱上撞來撞去。幾個在宮中穿行的青年男女見了這些水族下人的樣子,都面帶不屑之色,但他們自己雖沒有驚慌失措,但在吼聲中蘊含的雄勁真元的激蕩下,面色也有些不大自然。

  紫金白玉宮正殿高三十丈,三十六根三人方能合抱的水紋血玉柱撐著珊瑚拱頂,拱頂上飾以水龍戲珠圖。殿堂正中以黑水晶砌座台,臺上放一張血珊瑚海龍椅。龍椅中端坐著一個頭頂高冠的男子,滿面碧須,威武非常。此時他正在盛怒之中,激得殿中潛流陣陣,將座前一眾水族沖得站立不定,惟有幾個全然是人類樣子的人能夠屹立不動。

  此時在殿前跪伏於地的男子在寶座上男子注視下,全身顫抖,不敢稍動,只是戰慄著道:“龍皇息怒!小人不敢撒謊,只是那人……那人……真的是在睡覺!”

  啪的一聲,座上龍皇用力一拍扶手,結果在盛怒之下,這張堅固無比的海龍寶座的扶手竟被拍得粉碎!

  龍皇怒火越發熾烈,暴喝道:“不是說已有千名水卒,戰將五十將他圍起來了嗎?如此重圍之下,他還敢睡覺?你們又為什麼不動手?”

  殿前那人伏地不答,只是道:“刻下還有四百水卒正在趕往戰場,采薇將軍在那邊主持著大局,封耀、尋石二將軍左右輔佐。大局……目前尚好……”

  “尚好?”龍皇怒吼一聲,一道水流噴出,將那人掀了一個跟頭,水流中蘊含的大力還晨得整座龍宮都抖了一抖:“戰局尚好,來人還敢在我東海大軍的重圍中睡覺?人家分明是不將你們這群廢物放在眼裏,連殺都懶得殺!”

  龍皇吼了一聲後,閉上雙眼,徐徐平復了一下怒氣,冷冷地向著殿內群臣道:“有這麼大本領的人,必非無名無姓之輩。他有沒有說過名字來歷?”

  殿前那人穩住身體,聞言又慌忙伏在地上,顫聲道:“他沒有說過名字,不過……采薇將軍好像識得這人,說他叫什麼……翼軒。”

  翼軒二字一出,殿中突然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龍皇方才張開雙眼,徐徐地道:“原來是妖皇到了,我道是還有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和膽子,敢在東海深處與我紫金白玉宮大軍為敵。右相,你既然知道來的是翼軒,卻隱瞞不報,該當何罪啊?”

  那人慌忙叩頭,急道:“臣孤陋寡聞,從未出過東海一步,實不知道翼軒是誰,絕非有意欺瞞!陛下,老臣忠心可鑒啊!”

  龍皇哼了一聲,反而沒了怒氣,只是冷冷地道:“此罪非小,待此事了後,朕自會治你的大罪。哼,既然妖皇來到東海,本皇就親自去會會他,且看他有多大的本領。諸卿,抬朕的披掛法寶來!”

  此時殿側走出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沉聲道:“此事萬萬不可!陛下此次重修金身,功行尚未圓滿,怎能輕易以身犯險?陛下一身系東海

  水族上下安危,凡事當以大局為重,不可學人逞一時的匹夫之勇。依臣之見,此時該當喚玉鱗龍皇出關,一同前往迎戰,方為萬全之策。陛下若一意孤行,臣當以死相諫!”

  座上碧海龍皇聞言面色一沉,冷道:“你好大的膽啁!喚醒玉鱗龍皇至少需要三日,左相,難道這三日中就任由翼軒小妖放肆不成?”

  左相沉聲道:“怕是只能如此!”

  碧海龍皇一張臉整個地黑了下去,默然良久,方才怒哼一聲,起身回後宮去了。

  殿中群臣見碧海龍皇離去,也都各自散去。待出了宮後,一個青年男子見左右無人,方低聲憤憤地道:“左相大人,右相方才竟然推說不

  知道妖皇翼軒是誰,實在是太過無恥!我看他欺瞞不報,分明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采薇將軍!”

  “住口!這等話豈是你說得的!”左相低喝一聲,神色俱厲。再行出一段路,他才低聲道:“右相乃是玉鱗龍皇寵妃之弟,碧海龍皇怎麼可能治他的罪,嘿!”

  那青年人遲疑片刻,又忍不住問道:“左相大人,剛才陛下盛怒之下要迎戰妖皇,您怎敢那麼衝撞陛下?萬一陛下怪罪下來怎麼辦?”

  左相默然片刻,忽然長歎一聲,道:“我聽聞妖皇翼軒身有上古妖龍血脈,天上陸地海中無處不可去得,千萬莫要以為在東海海底他就施展不開手腳了。依我看,恐怕就是玉鱗龍皇醒來,二位龍皇聯手,也未必奈何得了翼軒,說不定還得喚起九龍龍皇才行。唉,陛下怎會不清楚這個?他只是作個姿態而己,而我這等作臣子的在這種時候自需挺身而出,給陛下個臺階下。你啊,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那年輕人初時迷惑,後來恍然大悟,待回過神時才發現左相早已去遠,急忙追了下去。

  “真是好大的陣仗!”

  這一句話,紀若塵是寫在一個符上,遞給顧清看的。顧清看過後,以手擦去符上字跡,又寫道:“你靈氣鬆動,小心些伏著。不然的話,一會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微微一笑,輕輕在顧清伸過來的手上握了一握,占了些露水便宜,才轉頭望向遠方。

  此時二人藏身在一座巨大海礁之頂,隱身於稀疏的水草中間。這座海礁高高立起,足有數百丈高,礁頂並不是好的藏身之所。但深海中光線黯淡,只有海礁魚類發出的微弱光芒照明,是以東海水族巡查大多靠的是氣味和靈覺,很少有靠雙眼尋物的,道行越高就越是依賴靈識探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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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2:35:59
四十四 縱橫 下

  “這就是妖皇翼軒?他怎麼會來東海的?”紀若塵在符上問道。

  知道面前的乃是統領冥山群妖的妖皇,紀若塵越發小心地收斂自己的氣息。他自然知道這個面容清雋的中年男子並非翼軒的真身,也就是說千名東海水軍還不足以使翼軒展露真身。紀若塵雖然也想看看翼軒的真身,然而妖族一旦現了真身,各項戰力勢必大增,那時他和顧清還能否藏得住可就是兩說了。

  顧清猶豫了一下,方才回道:“這個……我也不知。”

  紀若塵看著符上那句寫得明明白白的謊話,一時啞然。

  眼見妖皇翼軒仍在沉睡,紀若塵心知過不多時紫金白玉宮的龍皇多半就要到來,那時就更不容易藏了。反正已經知道了東海變亂的原因,趁著東海水軍注意力全在翼軒身上之時,紀若塵向顧清打了個手勢,就想要開溜。

  恰在他們悄悄退後之時,本在沉睡中的妖皇忽然張開了雙眼!

  翼軒雙目一開,透著濃重殺意的妖氣立刻透體而出,轉眼間洶湧澎湃的妖氣已遍佈方圓千丈範圍,且還在不住增強,恰如濤濤江水滾滾不休。

  翼軒又打了個哈欠,翻身站起。

  他這一個哈欠與眾不同,聲如龍吟,帶得數十裏內的海水都是一個起伏,彌散在海中的妖氣隨之變化,將周遭海水都染上了淡淡的紫黑色光芒。

  眼見妖皇一覺醒來,本來氣焰薰天的東海水卒立時轟的一聲紛紛退後,直退了百餘丈才在帶隊將軍的拼命呵斥下穩處了陣腳,但還是有些小魚小蝦受不住翼軒妖氣威壓,發瘋般在海底亂突亂竄,那帶隊海將連斬數卒,也無濟於事。

  翼軒立於海中,徐徐轉了一周。他目光望向哪里,哪里的水卒就會被驚得再度後退。除去一些海將外,紫金白玉宮水軍大多是一些水族,至少也有部分妖族血統,某種意義來說,他們也可說是半妖半人。既然身上有著妖血,那麼這些水族在翼軒濤天妖氣前沒有立刻潰散,已經可以說是訓練有素了。

  妖皇一聲長笑,道:“我睡了這麼久,紫金白玉宮的三位龍皇怎麼還沒有來?既然龍皇不肯光臨,那你們這些小魚小蝦就不要囉嗦了,都給我讓開!”

  翼軒此言一出,他面朝的西北方向水卒們立刻一陣騷動。東海水軍中央戰號不住響起,在號角指揮下,鎮守西北方的海將儘管不情不願,但仍押住手下士卒,不給翼軒讓路。

  翼軒不再多言,抬起右手,掌心中浮出一顆紫黑色的雷光球。光球中幽暗深邃,內中似是通向另一個充斥著狂暴力量的世界。

  紀若塵本已悄悄退到百丈之外,此時忽覺耳中響起箏的一聲清音,隨後體內青光大盛,文王山河鼎自玄竅中浮出,徐徐降到了胸腹之間。鼎口不住湧出青色鼎氣,越來越盛,眼看著就要透體而出。

  紀若塵大吃一驚,文王山河鼎一出,二人形蹤必定洩露無疑。無論是東海大軍還是妖皇翼軒,可都不是他們兩個能夠對付得了的。他急忙運起心訣,試圖將文王山河鼎重行收入玄竅,誰想到文王山河鼎竟然不肯聽從,不住鳴叫,一聲比一聲疾,一聲比一聲厲,而且紀若塵已可感覺到鼎身中正醞釀著一團雄渾澎湃的鼎氣,且還在不住增強。

  文王山河鼎所向的,竟然是妖皇翼軒!

  就在紀若塵手足無措,眼看就要無法鎮攝文王山河鼎之際,顧清伸掌貼在他胸口,掌心中渡過來一縷真元。紀若塵只覺得她的真元蒼涼古拙,與雲中居其他弟子修出的真元完全不同。

  紀若塵是在試圖鎮伏文王山河鼎,而顧清則是安撫。在她真元撫慰下,不片刻功夫青銅鼎的鳴叫聲已漸漸地弱了下去,洋溢於外的鼎氣逐漸被收回鼎內。文王山河鼎停了旋轉,慢慢上浮,終於重回紀若塵玄竅。

  紀若塵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慘白,有如虛脫。

  此時翼軒手中雷光球已從鴿蛋大小變成了徑粗尺許,且還在不住增大。紫黑光球每增大一分,內中蘊含的力量就會相應強烈一分。翼軒托著妖力凝成的光球,冷然望著面前的東海水軍,右手一揮,紫黑光球已離手而出。

  這一顆雷球初時緩慢,其後越飛越快,飛出十丈後更是驟然加速,轉瞬間就已在千丈之外。雷球所過之處留下一道淡黑色的尾跡,前窄後寬,雷球每前進一分,這道尾跡也會相應的擴大一分。雷球遠逸千丈後,翼軒面前的尾跡早已擴展至數百丈方圓。

  而淡黑尾跡所到之處,海水都被排空!

  尾跡擴張至千丈方圓後就不再擴張延長,而是跟隨著雷球瞬間遠去。然而雷球雖然消失,海底的喧囂才剛剛開始。

  只聽轟隆一聲,若春雷在海底炸響,刹那間山崩海嘯!

  東海水軍尚未回過神之際,突然迎面一道巨浪撲來!平素對水族來說遊動自如的海水突然變得堅硬無比,西北方向上的一眾東海水軍只覺得有如當頭撞上一座岩山,刀槍折斷,衣甲碎裂,身不由己地向後拋飛而出,連血都嘖不出來。

  下一刻雷光球尾跡已然遠去,只在海底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刹那,整個海底忽然靜了一刻,然後巨浪倒卷而回!

  數以百計的東海水卒被潛浪捲入,狠狠地撞在一起,其後隨波逐流,被無可匹敵的潛流瞬間帶著遠去。

  好不容易海底潛嘯餘波消逝。

  東海水軍原本整齊劃一的軍陣已徹底崩潰,不光是西北方向,就連西方、北方的水卒連同海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早被海嘯卷到了遠處,也不知是死是活。在潛浪如此可怖威力下,怕是只有東海將軍和少數最強壯的健卒才有可能活下來。

  翼軒看似隨意的一擊,已然斷送了三百東海精銳水軍!

  翼軒看不都看餘下的東海大軍一眼,負手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秘法,在海底也如在陸上般閒庭信步,一步十丈,轉眼間出了東海水軍重圍,揚長而去。剛剛還是氣焰濤天的東海大軍見識過了翼軒一擊之威,哪敢去攔?連搖旗呐喊這種面子上的功夫都省了。

  直至翼軒去得遠了,東海水軍中軍一名女將軍才吩咐道:“全力搜援,看看我們的士卒都損折了多少。”

  她這道命令一下,東海水軍又是一陣忙亂。

  她身邊一員將軍見無人注意這邊,壓低了聲音問道:“采薇將軍,妖皇翼軒入我東海地界時已經說過只是要來尋一樣東西,無意與我宮為難。可是右相非要他退出東海,還以大軍相逼,今日終於激得妖皇大開殺戒。依我看,右相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將軍您啊!”

  采薇沉默片刻,擺了擺手,道:“尋石將軍,此事並無實據,不必再提了。先清點好士卒傷亡,再稟告上去,就說妖皇向西北方去了。”

  尋石忽然想起一事,驚道:“西北?那不是我宮禁地所在嗎?”

  采薇淡淡一笑,道:“正是。”

  海底大變驟生,紀若塵一時措手不及,也被卷向妖皇翼軒的方向,全仗著顧清一把拉住,才沒有露了形蹤。被翼軒妖氣一激,文王山河鼎又自他玄竅中降下,意欲透體而出。看它那光芒四射的樣子,似是想與翼軒的濤濤妖氣好好較量一番。

  文王山河鼎意氣風發,可把紀若塵嚇了個魂飛天外。他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會願意在此時去與妖皇為敵。

  顧清見形勢不妙,急忙按住紀若塵頂心,度過真元,若天降甘霖,慢慢澆熄了文王山河鼎的熊熊青焰,才令它安定下來,重新回到紀若塵的玄竅之內。好在妖皇翼軒早己遠去,而東海水軍又亂成一團,根本無人注意這邊,二人才得以平安離去。

  紀若塵與顧清加速潛行,轉眼間己行出十餘裏去。然而見過了翼軒那驚天動地的一擊後,紀若塵心中越來越難以平靜,似是有一股無名的火焰在熊熊燃燒。道典有雲,修道之士道行大成之時,可乘風馭雲,日行千里,移山填海,無所不能。紀若塵每當看到這些時,只當是些神話傳說,很有誇張失實之處,從未怎麼往心裏去過。道德宗幾位真人均可說是修道界的泰山北斗,紀若塵日夕相處下來,可沒覺得他們有如此威力。就是那行將飛升的紫微真人,在他記憶中也就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道長而己。

  想著想著,紀若塵心底不知從何處冒起一股爭雄之心,就似天下萬物,本來就該當臣伏在他身前一樣。

  顧清無聲無息地在水中穿行,速度不知比尋常水族快了多少。她忽然發覺紀若塵的速度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已落在自己身後。待她轉頭望去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紀若塵滿面青氣,眼中遍佈血絲,偶爾會有一縷殺氣閃過。他通體火熱,炙得周圍的海水都騰騰冒出水汽。

  “若塵,你怎麼了?”

  紀若塵停了下來,艱難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鼎……我快要壓不住了!”

  顧清吃了一驚,再給紀若塵度過一縷真元,助他將文王山河鼎安定下來。鼎定之後,紀若塵長出了一口氣,已是有些虛弱,道:“今晚也不知是怎麼了,這個鼎總是想要出來。”

  顧清皺眉道:“若塵,你這個鼎極具靈性,必定是件大有來歷之物。可是你現在道行還遠不足以駕馭此鼎,能不用的話就儘量不要用它,免得它靈性盡複後,反過頭來控制了你的神識。”

  紀若塵點了點頭。他熟讀道典,知道如果修道之士所用法寶過於強大,則有可能反過來為法寶所控制,成為所謂‘器奴’,下場悲慘無比。

  不過有一件事紀若塵並沒有告訴顧清,其實他已然感覺到文王山河鼎為何定要透體而出。東海水族眾多,這些水族和妖族多少有些沾親帶故,因此東海中到處都是絲絲縷縷的妖氣。這些妖氣本來既淡且弱,放在平時也就沒什麼事了,可是現在文王山河鼎被妖皇翼軒的妖氣一激,似已從沉睡中醒來,雖然剛才被顧清安撫了下去,但現在又開始蠢蠢欲動,虎視眈眈地搜尋著四周的妖氣,準備一一吞而煉之。

  對於文王山河鼎的這個意思,其實紀若塵倒是頗為贊同的。文王山河鼎初次煉化東海將軍和數名水卒時,他就已發覺其中有一小部分靈氣轉成了自身的真元。如此一來,等如除瞭解離訣之外,他又有了一個可以迅速增強道行的方法。何況文王山河鼎越來越燥動不安,就如一個久已饑餓的野獸聞到了血腥氣一樣,總是靠顧清相助壓制也不是長久之計。

  就在此時,忽然一道滾燙之極的水流從斜下方噴來,目標直指紀若塵。這一道沸水非是凡水,若是放在陸上,熱度已可將木材瞬間點燃。如果被這道水流噴中,紀若塵至少也得是個半熟。

  不過沸水熱是熱了,偷襲的角度時機卻不怎麼樣,根本難不住紀若塵。他向旁邊略略一閃,已讓過了沸流。

  但是沸流中充斥著一道強大而又蠻橫的妖氣。

  還未等紀若塵反應過來,海中已是一片青光閃爍,文王山河鼎高懸海中,鼎中落下一道青光,罩住了下方一隻巨大的玄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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