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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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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3:07:22
二 驚夢 上

  “師父”二字一出,閻王殿上知情者人人皆驚。

  知道蘇姀弟子被抓是一回事,但現在張殷殷真在眼前,十殿閻王才覺得大事不妙。可是誰又能想得到這麼一個柔弱女孩竟然會是蘇姀這幾百年不聞消息的大天狐的弟子?眾閻王心神蕩漾之下,法力未免有些不穩,殿頂立刻撲撲掉了不少碎石下來。

  秦廣王本是鎮定自若,但當他眼角餘光掃過地上一道裂縫時,眼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動了一下。

  閻王殿中以黑玉鋪地,上面隱隱約約透著些暗紫色的紋路。這些紫紋可非同一般,乃是前代閻王卸任登仙前以仙法作成,專為抵擋來自於九幽之下的穢氣侵擾,是以這些黑玉堅硬無比,縱是整個閻王殿都塌了,黑玉地面也會安然無恙。

  然而蘇姀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就在黑玉上震出一道長長的裂紋,如此功力,如何讓秦廣王不驚?他也算見多識廣,知道這一擊顯露的至少是八尾天狐的道行。

  秦廣王心中憂的另有一事,那就是維持黑玉上法陣的靈力實際上來自于神秘莫測的酆都內城。

  酆都外方而內圓,百丈高牆所圍之地正中另有一座內城。這座內城周環百里,上沖天宵,其高不知幾許,通體以深黑色不知是岩是玉的硬石製成,堅固無比,萬千年來光潔如鏡的外表未曾現過一絲劃痕。

  內城有一道高十丈的巨門,但秦廣王知道這座城門稱為耳門,充其量不過是個裝飾而己。傳說中內城由外而內共有三道城門,每道城門之後都是一個玄奇的世界。其中外門每千年開啟一次,然而因何開啟,城內是何奇妙世界,卻是隻字片語也不見記載。算來自秦廣王上任時起,至今也不過八百餘年,還未得一窺內城的秘奧。至於中門、內門後的世界,根本就是無從想像。

  秦廣王進過耳門,門後十丈就是一片石壁,再也無路可去。耳門內坐著兩名守門人,幾百年來從未見他們動過。三百年前秦廣王初入耳門時,即發覺根本無從測度這兩名守門人的道行法力高深,三百年後秦廣王再入耳門,仍然看不清兩名守門人底細。

  說起來,堂堂十殿閻王,掌管的不過是酆都週邊的一小圈而己。

  蘇姀那一拍雖然威力無疇,秦廣王倒不懼怕,他怕的是驚動了內城的兩位守門人。酆都城中百萬鬼靈,與內城有關聯的不過十殿閻王而己。蘇姀就是鬧上了天去,只要沒把哪位閻王給吞了,那事情就蓋得下去。

  在秦廣王眼中,能瞞得住上面的事,就不是什麼大事。

  就算蘇姀真吞了哪位閻王,事後也可以想辦法推個乾淨。可一旦驚動內城守門人,就不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了。

  秦廣王正發愁之際,抬頭望了一眼張殷殷,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猛然濃眉一豎,伸手一指,怒喝道:“左右,給本王將吾家拿下了!”

  吾家本沉默立在張殷殷身後,聽到秦廣王一聲怒喝,不禁愕然,不明白秦廣王何以將矛頭指向了自己。一猶豫間,十餘個窮兇極惡的鎮殿衛士己圍了上來,拉手的拉手,扳腿的扳腿,就要將他拿下。鎮殿衛士素來目中無人,但吾家百年流放無恙歸宋,與蘇姀一場大戰又震動酆都,可謂勇名在外,是以才會擁上這麼多人擒拿吾家,一個個還戰戰兢兢的,與他們平素凶名大為不符。

  吾家也不反抗,束手就縛,只是揚聲道:“敢問王爺,吾家究竟所犯何罪?”

  秦廣王森然道:“本王問你,當日追捕這位殷殷小姐,是不是你帶的隊?”

  “正是,但是我是奉了……”

  吾家一句話未說完,秦廣王即打斷了他,喝道:“是你就好!還敢問本王因何治你的罪?左右,先把禁法枷給我上!”

  兩名鎮殿衛士一聲喝,身周黑氣湧動,轉眼間手中己多了一片閃動著幽藍光芒的重枷,嘩啦一聲就套在了吾家頸中,將他牢牢鎖住。禁法枷專鎖鬼靈,一旦被它套上,吾家法力再高也施展不出來。直到禁法枷當的一聲鎖死,鎮殿守衛們才算松了一口氣。守衛隊長乃是秦廣王親信,看了秦廣王眼色,於是伸手將禁法枷上一個鎖鈕一扳,於是吾家再也叫不出聲音來。

  楚江王本來面色如菜,這時才稍稍緩過來一些,悄悄秦廣王望了一眼,目光中不無感激。

  秦廣王不再理會吾家,轉向蘇姀道:“我地府律令素來嚴謹,決不會對未決魂靈亂施刑罰。但這吾家帶隊抓捕……不,請回殷殷小姐時顯然未遵律令,給小姐帶來些傷損。我地府辦事向不徇私,本王己將吾家拿下,這就交由姐姐發落。”

  蘇姀未去理會秦廣王,離座而起,走下黑玉高階,向張殷殷行去。

  “師父!”張殷殷忽然叫了一聲,奔向蘇姀,一個飛撲沖入她的懷中。

  饒是蘇姀千年來早見慣了朝代更替、人間悲歡,這一刻撫摸著殷殷黑髮的手也有些顫抖。她柔聲道:“好了,殷殷別怕。既然師父在這裏,那就沒事了。都有誰欺負過你,咱們這就一一跟他們把帳算清楚!哼,欠了咱的都得給我還出來,吃了咱的都得給我吐出來!”

  秦廣王面色一沉,對階前侍官喝道:“傳本王的令,把那大膽董言革除鬼藉,投入煉魂鍋,油炸三日,讓他神魂俱滅!”

  那侍官一路小跑著去了,轉眼間又跑了回來,面有難色地道:“回稟王爺,那董言他……他剛被扔入血池,就抵受不住血水侵蝕,魂魄早就化成了灰,已經無法再入煉魂鍋了。您看!”

  侍官說著遞上一本薄記,正是記載地府小官鬼卒的鬼薄,董言那頁上名字己變成了灰色,正是神魂俱銷的標記。

  “哼,倒是便宜了他!”秦廣王餘怒未休。

  此時張殷殷逐漸收了悲聲,抬起頭來,笑面如花,從懷中取出一束枯草,向蘇姀道:“師父,你看,我已經拿到還魂草了,沒給師父丟臉呢!”

  蘇姀微笑道:“聽說你之前己將這裏鬧了個天翻地覆的,膽子可不小啊!哼,讓你吃點苦頭也是應該的。說說看,這裏的老鬼少鬼都怎麼為難你了?”

  張殷殷淺淺一笑,道:“無非就是鞭打,針刺,火燒什麼,就是痛點,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拿到了還魂草。何況我好像此前不小心毀了不少小鬼,就當是還它們的報應吧!”

  蘇姀向那束枯草望瞭望,道:“你采的這束還魂草正好生長了九百九十九年,此時靈力最強。哼,你們看到沒有,我蘇姀的弟子,采幾束草眼力也這麼好!”

  閻王殿中立刻馬屁如潮。

  張殷殷道:“若塵服下還魂草,該可以解了孟婆湯,把忘記的事都想起來……咦?我為什麼一定要找還魂草給他呢,是想讓他記起什麼嗎?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張殷殷皺眉苦思,蘇姀面上悄然罩上了一層寒霜,捧起張殷殷的臉,凝視著她的瞳孔,眼中泛起一點旖旎彩光。蘇姀看了一會,柔聲道:“殷殷,下了地府後你是不是吃過喝過什麼奇怪的東西了?跟師父說說。”

  張殷殷苦思許久。不知為何,她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塊塊的空白,雖然這些空白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大,但零零散散的分佈在各處,也就將她的記憶變成了支離破碎的一些片斷。苦思之後,一幅模模糊糊的畫面才自她意識深處浮現出來。

  “好象在我毀了一小隊騎兵後,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女人,她……很親切,也很漂亮。她說我已經很累了,停下來喝口水吧……嗯,我不知道怎麼的,也就喝了一口。不過那水好難喝,我沒喝完。自那以後,我就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說不上來。”

  “好,師父知道了。既然拿到了還魂草,師父這就帶你回去了。”

  蘇姀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向秦廣王冷笑道:“孟婆換了,孟婆湯也換了,而且孟婆還可以四處走走逛逛,不用死守在奈何橋上:這才幾百年不見,你這地府已經氣象一新了呀!”

  秦廣王走近幾步,搓著手低聲道:“此事實是有苦衷的啊!前些時候紀若塵以生魂之體下到地府大鬧一場,前任孟婆被他硬灌下盂婆湯,失了神識。孟婆之位一日不可或缺,所以才選了新人上來。可是這新任孟婆為何會擅離奈何橋,傷著了殷殷小姐,本王實也不知啊!

  新任孟婆乃是宋帝王所薦,本王這就去查查清楚,依律嚴辦!”

  蘇姀淡淡地道:“不用查了,把那孟婆也給我扔進血池地獄去!”

  “這個……”秦廣王猶豫了一下,但一咬牙,仍是道:“就這麼辦了!”

  血池地獄銷魂蝕魄,就職孟婆者都不以法力道術為長,一入血池地獄必毀無疑。從這一點上說她反而不若那些死魂,它們浸在血池中起碼不會毀滅,只會承受永恆的痛苦而己。

  蘇姀又向吾家一指,道:“這個傢伙真打算任我處置?”

  秦廣王立刻道:“那是當然。”

  蘇姀哼了一聲,道:“你倒真還捨得!說不定再過上幾百年,他就是地府裏惟一能夠擋住我的人,你這可是自毀長城啊!”

  秦廣王慨然道:“在您面前,我地府無須設防!”

  蘇姀輕笑一聲,道:“難得你還有這個心!那好,這傢伙我就一併帶走了。哼,敢跟我作對,等到了陽世,我再慢慢的動私刑。”

  蘇姀話音未落,殿外忽然一聲驚雷炸響,而後一個巨大之極的聲音喝道:“大膽妖物,敢來地府撒野!今日你還以為走得了嗎?”

  聲音從天而降,帶著肅殺,四面八方地從閻王殿的窗戶殿門湧入殿中。十殿閻王的面色個個白了三分,這倒非是因為他們畏懼,而是喝聲中附帶的肅殺瞬間就將他們的道行壓低了三成。十殿閻王都是如此,其餘鬼卒侍官更不用說了。有些侍官還能發抖,餘下的連動都動彈不得。

  秦廣王見蘇姀目光轉來,雙手一攤,苦笑道:“你剛才立威一擊驚動了內城守門人,這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唉,這下我該如何向上面交待啊!”

  轟隆,轟隆!

  殿外傳來如雷的腳步聲,似乎整個酆都都在隨著這腳步聲而震動。

  蘇姀凝神聽了一會殿外的腳步聲,一把將張殷殷提起,放在了自己身後,向秦廣王嫣然一笑,道:“好!看在你這麼乖順的份上,姐姐就幫你解決了這次的麻煩。”

  秦廣王面色陰晴不定,沒有回答。

  蘇姀雙手交織胸前,雙眼微閉,開始低聲頌咒。她清亮而又冰柔的聲音漸漸響亮,充斥著整個大殿,將轟鳴的腳步聲逐出了殿外!

  咒語將到尾聲時,蘇姀眉心間浮上一條金紋,逐漸延伸,就似是第三只眼睛一樣。隨著最後一個字吐出,蘇姀雙眼驟開,周身金光四射,有如一輪朝陽!金光照耀在殿內桌幾牆壁上均灼出縷縷青煙,那些鬼卒侍官更是不堪忍受,被燒炙得鬼哭狼號,四處躲藏。

  十殿閻王當然不至於如此失態,可是至少有五位閻王眼中儘是一片茫茫金光,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炙熱的金芒如針一樣刺在他們眼中,過不多時一眾閻王就不得不一一閉上雙眼,僅有秦廣王和平等王還勉強看得見蘇姀的身影。

  蘇姀一身素裙不知何時己換成了一幅金甲,甲葉如柳如絲,舒卷不定,看上去有二分威武,二分華麗,倒有六分嫵媚。從秦廣王的角度,只能看到蘇姀護身金甲的一角,因為一條條柔軟寬大的狐尾己然展開,在空中揮舞不定,將她的身形擋了起宋。

  “一,二,三,四……”秦廣王強忍著眼中的刺痛,一一數著蘇姀的尾數。他才數到一半,蘇姀的身影就己在茫茫金芒中消失。

  蘇姀以魂體入地府,本是無形無質。但她從殿內沖出時,眾閻王只覺得似是一團颶風從殿中湧出,自己體內神識印記幾乎都被吸了出來!

  還未等眼目刺痛難忍的眾閻王收束心神,扼守神識關竅,好護住神識時,整個酆都城忽然靜了!

  一片死寂。

  那些睜不開眼的閻王又覺得身上一片暖洋洋的,十分的舒服。不知為何,他們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就如同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下一般。可是陰司地府又哪來的陽光?

  秦廣王本來還能勉強看到些殿外的景象,但當最後那一道強光傳來時,他再也抵受不住,當頭向後便倒。

  天旋地轉之際,秦廣王只聽到空中飄飄蕩蕩地傳下一陣清亮的笑聲:“看在你們這些大鬼小鬼還算乖覺的份上,姐姐我已經把麻煩給你們解決了。等什麼時候姐姐我心情好了,會再來看你們的。”

  直到閻王殿中東倒西歪的眾鬼官爬起末後,那笑聲似還在殿中回蕩著。

  秦廣王立在殿心,望著殿外灰沉沉的天空,面色複雜。這時一個心腹侍官湊上來小聲道:“王爺,內城的兩個守門人果然少了一個,另一個好像還在睡著。”

  “這……這可如何是好!那蘇姀竟然殺了內城的守門人!還說是給我們解決麻煩,唉!”宋帝王不住歎氣。

  秦廣王負手立著,不知在想著什麼,過了半天才淡淡地回了一句:“離內城開門還有一百多年,有的是時間想辦法補救。這事以後再說,現在先都散了吧!”

  眾王一一離去,只有宋帝王留著不走,見左右已經清淨,宋帝王湊上來問道:“您剛才可數清楚了,那蘇姀是不是真有九尾?”

  秦廣王回望了宋帝王一眼,頓了一頓,才歎道:“她的護體神光太過厲害,本王也只數到一半,接下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宋帝王點了點頭,心神不寧地匆匆離去。

  秦廣王揮退了隨從,慢慢蹬回了後殿,心中想著:“哼!她只一擊就毀了內城守門人,這道行還用得著數嗎?……唉……”

  陰間的茫茫迷霧中,飄蕩著落下一個聲音:“師父,我還是想不起為何要宋取還魂草……難道我也喝了孟婆湯?是不是我也應該服些還魂草。”

  過了片刻,幽幽一歎過後,另一個聲音道:“你又沒喝孟婆湯,服什麼還魂草?這草喂給那紀若塵就是了。”

  還魂草靈性相通,用了一株作藥,其餘的還魂草就會靈力全失。因此陰間雖生著幹株萬株,實際上與一株沒有區別。

  深入南疆後,人煙也就稀少了許多。這一帶地勢起伏不定,山巒眾多,密林叢生,交通不便,往往要翻過幾座山頭,才會見到一兩個土著的村落。

  南疆處處險惡,然而也時常會見到清溪流泉,碧草星花,山氣氤氤,雲靄漫漫的清奇勝景。一路向南,可謂十裏一景。

  此次南行,紀若塵與顧清一路遊山玩水,就是有些不開眼的凶獸湊上來也都被二人輕鬆打發,實在是輕鬆寫意。但探尋靈力之源這種事,所有兇險均是集中在最後階段,此時的輕鬆並不能說明什麼。

  站上山頂的一塊圓石後,紀若塵眼前豁然開朗,遠山隱隱,霧靄沉沉,沉靜中又有隱約的壓力。他遙望遠方,只覺得面前無邊的雲霧如海,看似平靜的海面下暗流洶湧,似有一頭萬年巨獸隱伏其中,正窺伺著他。

  自下山後,紀若塵心頭就壓上了一塊極為沉重的巨石,並且每過一天都會更加沉重一分。最近幾日,他已完全笑不出來,甚而有時候覺得呼吸都為之停窒!這對於心志極為堅毅的紀若塵來說,實是前所未有之事。顧清也早就察覺了紀若塵的異狀,但靈覺已與天地合一的她此次怎麼也無法探知他的壓力從何而來。她早已用各種卦法推算過此事,結果均是隱在重重迷霧之中,無從得知。

  紀若塵心頭壓力來得莫明其妙,又無法可禦,根本不是什麼心法道術能夠化解得了的,又不知心結來自何方,實是無計可施。顧清別無他法,只得在紀若塵實在承受不時將他擁入懷中,稍稍助他抵擋心頭重壓。

  紀若塵一路苦苦支撐著,直到踏上山頂的這一刻。

  二人早自本地土人處得知,此山名為驚夢。

  紀若塵本來面色蒼白,此時逐漸恢復了血色,看上去己完全與平常無異。但就在剛剛,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心底傳來一記脆響,於是知道,心底那最後的支柱己然斷裂。

  巨石落下,卻無聲無息。

  砰的一聲輕響,紀若塵束發的冠帶炸得粉碎,一頭黑髮無風飛揚。

  “若塵,你怎麼了?”面對無法預知的變化,顧清聲音中也隱約現出焦急。

  紀若塵輕歎一聲,轉過身來,道:“我好像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顧清尚未問完,紀若塵已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自有婚約之後,二人之前也偶有親密舉動,但紀若塵如此主動卻是前所未有。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深瞳,素來雲淡風清的顧清忽而口千舌燥,喉嚨啞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此時此刻,仙子己墜凡塵。

  紀若塵凝望著那早己刻印在心底的容顏,良久不動,如同此前從未發覺過她的容姿,又似再過片刻就是永別,要在這短短時光中看個夠。就在顧清迷離的目光逐漸恢復清明之時,紀若塵忽然雙臂一緊,雙唇悄然間印上了她的櫻唇。

  在這如清淡得如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中,柔膩,冰冷,堅硬,熾熱,期待,絕望,太多太多的東西混在了一起,融成了全新的一股味道。

  那似乎……叫做肝腸寸斷。

  刹那之間,顧清雙唇微開,己驚得全身僵硬,面上血色盡褪。一抹暈紅旋際浮上她的面頰,僵硬的身體逐漸柔軟,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眼中隱現喜色,向紀若塵望去,忽然發現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的靈覺己變得十分遲鈍,直到舉目四顧時,才發覺周圍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有如身處子夜。此刻尚未到午時,怎會現出如此景象?

  顧清眼中恢復清明,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本是萬里無雲,豔陽高懸。但此刻空中儘是不知從何而來的鉛雲,厚重沉鬱,將所有的陽光都擋在外面。鉛雲翻湧不己,還在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將中天的雷雲擠壓得逐漸下沉。從她的角度看來,似乎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顧清心頭浮上一絲隱憂,鉛雲中滲著一種玄異的氣息,似是極熟悉,又似是十分陌生。

  如此異象,必生大變。

  顧清忙向紀若塵望去,卻見他根本未向天空望上一眼,雙眸定定的,只是在看著自己。

  顧清心中狂跳幾下,道:“若塵,你……”

  天地間驟然炸響一記霹靂!

  霹靂無聲,也不知是大音希聲,還是威壓如濤,己不需聲音。

  狂風又起,將顧清後面的話都堵在了口中。

  紀若塵雙瞳深處己轉成深青色,肌膚上也浮起斑斑銅綠。他放開顧清,轉身遙對南方。這時一天的鉛雲都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天心處的鉛雲不住向下延伸,形似漏斗。

  啪的一聲脆響,一道紫電從雲層中掙脫出來,歡快地在空中盤旋幾下,才一頭紮進下力的山林中。

  轟然一聲,這道細長的紫色閃電有著與其大小絕不相稱的驚人威力,所落處驟升一道粗達數十丈的巨大紫色火柱,火焰瞬間由紫轉白,由白轉青,最後才變成暗紅色的普通火焰,再向上沖了一沖後,就化成一道煙柱,沖天而去。

  火柱從燃到熄,不過短短一瞬,然而紫火所及處已是一片焦土,密林已被焚成灰燼。

  下探的鉛雲越伸越長,有如一頭猙獰黑龍。

  劈劈啪啪的,越來越多的紫色閃電從雲層中浮出,繞著黑龍飛舞迴旋,偶爾有一條閃電落下,就會激起一道沖天火柱。

  天己深黑如墨。

  但空中亂舞的紫電與時不時騰空而起的火柱映亮了這個世界。只是樹花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被塗上一層紫幽幽的光芒。這幅圖卷本該是幽深詭異的,但在紀若塵眼中看到的,卻儘是煌煌天威!

  空中張牙舞爪的黑龍終於散了,在深黑的底色留下一塊巨大的空白。留白並沒有存在多久,一道輝光自天而降,所照耀處焦土復蘇,枯樹抽芽,刹那間己于這焦雷煉獄中再造出一塊淨土。

  輝光中傳來仙樂隱隱,一朵三色蓮花自空徐徐降下,蓮花上虛立一個男子,以璃珠束發,身著月白仙袍,繡風起雲生。

  看那如玉似珠的面容,正是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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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驚夢 下

  只是此刻的吟風雙目綻放著奪目金光,將這一方世界映得纖毫畢現,光焰之強己完全無法直視!他挾濤濤天威而降,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始終找不到方向的吟風。

  吟風足踏蓮花,在空中立定,抬手向紀若塵一指,淡道:“大膽賊徒,你還不知罪嗎?”

  紀若塵默然不答,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株枯焦的小樹,右手豎掌如刀,一下一下地切削著焦木,轉眼間一根木棍己近成形。他肌膚上逐漸透出陣陣青氣,每出一刀,青氣就濃了一分,漸漸將他整個人罩於其中。

  嗆的一聲,顧清古劍出鞘,擋在了紀若塵身前,喝道:“笑話,他何罪之有?我們受命於天,豈是……豈是你能隨意裁定的!”

  吟風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一句話,顧清初時說得從容堅定,可是在吟風似能夠穿透一切的目光注視下,她只覺得越來越是心驚,每說一個字都是如此艱難。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縱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以顧清稍動顏色,她驚,只是因為自吟風身上正不斷散發出有如實質的威壓。這威壓淡而不散,含而不露,然而絕非世間尋常秘功法訣施放的威壓能及。

  這是仙威!

  而且這仙威她是記得的!

  這記憶並不是來自今世,而是源自前生。那是生生世世,不知幾萬幾千年積累下的記憶,己快成了她靈魂的一部分。

  好像……有件事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厲害。顧清心底油然而生這樣一個念頭。

  “清兒。”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顧清回首,茫然看著喚她的紀若塵。

  紀若塵手中木棍己然成形,雙瞳放射著幽幽青光,身周則繚繞著陣陣青氣。但他瞳中青光深邃幽遠,深不見底,與身周源自文王山河鼎的青氣大不相同。顧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只是以她的眼力,也看不出紀若塵瞳中青光發自何處。

  見顧清回首,紀若塵臉上浮起微笑,道:“清兒,恐怕我們不得不分開了。雖然這結局該是無法更改的,不過,我還是願意試試。”

  若只看他表情,只聽他語氣,紀若塵輕鬆寫意得就似是與顧清商議些賞月釣魚的逸事一般。

  顧清錯愕之際,紀若塵的身影已然消失。

  在她眼前,只餘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尾跡,蜿蜒著升上天空。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吟風左手負在身後,右手向前輕輕一揮,就似是要趕開一隻喧鬧的蒼蠅一樣。

  隨著他的動作,夜天下游離飄蕩的紫電中分出了數道,向正踏空而來的紀若塵劈去。

  紀若塵速度並不快,身形忽隱忽現,曲曲彎彎地向著吟風逼去,只在空中留下長長的淡色尾跡。他趨退之間全無規律可循,堪堪讓過了前面三道擊來的紫雷,然而終還是避不過第四道紫雷,被那吞吐不定的電火在腿上灼了一下。

  紀若塵一聲悶哼,拖著一條已完全動彈不得的右腿,依然向吟風沖去。

  吟風曲指一彈,三道紫雷在他面前彙聚成一顆鬥大的雷球,一隱一現間,雷球就已出現在紀若塵面前!雷球的移動方式與紀若塵一模一樣,均是瞬間跨越一段距離,然後再閃現出來,與傳說中縮地成寸的道法頗有類似之處,只不過雷球的速度比紀若塵實是快得太多了。

  紀若塵面沉如水,雙目青光大盛,焦木棍向下而上,後發而先至,挑在了紫雷球上。空中驟現大蓬的紫色電火,紛落而下,雷球呼的一聲轉而飛向遠方。然而紀若塵手中焦木棍已只剩下半截,眼中青光忽明忽暗,暗淡時幾乎要完全熄滅。他向吟風望去,迎上了吟風始終綻放著奪目金光的雙眸,然後從容一笑,眼中青光轉淡轉深,換成了幽幽藍色。

  夜天中乍現一道極淡的藍色光帶,紀若塵一出現在吟風身後,手下焦木棍不帶一絲風聲,向吟風後腦擊去。

  吟風劍眉一揚,似也對紀若塵竟然擋開了自己的一擊感到些許驚訝,他隨即恢復寧定,冷笑道:“這點邪術也想在吾仙家正法之前逞威?定!破!”

  閃爍著淡淡青芒的焦木棍幾乎己觸到了吟風飛揚的黑髮發梢,然而定字一出,它就凝定原處,再也無法前進一分。

  不過那個破字,紀若塵是聽不見的。

  他只看到焦木棍上光芒刹那間己淡去,木棍表面佈滿了裂痕,隨後一條條木絲紛紛剝離,浮游於空。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木棍化成一蓬木絲,然後握棍的手上也爬滿了裂紋,一顆顆細小的血珠逐漸滲了出來。

  呼的一聲,無形的陣風在他心房中吹起,吹熄了那朵倔強的藍色火苗。

  紀若塵哼都哼不出一聲來,仰天就向後栽倒。掉落了十餘丈後,他才恢復了一些行動能力,用還能行動的左足不住向地面虛點,每點一下,落勢就會緩上一緩。他是穩住身形,再行向吟風進擊。

  三色蓮花載著吟風徐徐轉身,他抬手遙遙向紀若塵一指,空中又一道紫電當頭殛下!此時紀若塵連維持凝空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哪還有餘力躲閃?無奈之下,他揚起染血的右手向紫電拍去,希冀能夠以解離仙訣化解這必殺的一擊。不過此前解離仙訣只能用在法寶等凝固了靈氣的器物上,象這般直接煉化紫雷,還是他根本未曾領悟的境界。而且他心中不知為何浮上一個明悟,那即是不管用在什麼地方,這一次解離仙訣都將全無用處。

  紫電如濤而下,毫不停留地漫過他的右手,隨後將他整個人吞沒,方才奔湧而下,落在群山之間,激起一道沖天焰柱。

  紫焰散盡,紀若塵現出了身形,看上去衣履如常,與被紫電擊中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他身體忽然一軟,如一片落葉,悠悠落下。

  還未等他落地,顧清己出現在他下方。她伸手輕輕一帶,紀若塵落勢立緩,徐徐躺倒在山岩上,然後古劍一振,斜指天空,劍尖上亮起一點精芒,化作一片如水光幕,抵住空中又一道追襲而下的紫電。

  濤濤紫電天火在單薄無比的光幕前竟不得寸進!顧清尚得餘暇望了倒地不起的紀若塵一眼,幽幽歎道:“那可是紫火仙雷啊!怎麼可以用解離仙訣去擋呢……”

  她這句話似是對著紀若塵所說,然而聲音語氣,都像是在對著自己說的一樣。古劍此時發出輕微的嘯叫聲,劍身上湧出一道道隱約的光紋,交錯向上,將與光幕相持不下的紫火仙雷一路絞散。這一劍看似平淡,然則能夠擊散紫火仙雷,內中蘊含的又該是何等聲威?!但揮出這一劍的纖纖素手,指尖卻在輕輕顫抖不已。

  天空中又是一道紫電落下,再次被古劍光幕擋住。

  吟風立於三色蓮上,只是定定俯看著顧清,也不著急催運仙法,任仙雷與顧清的古劍相持不下。良久,他忽而歎了口氣,道:“你倒還記得禦天印與破法印,那怎麼還如此糊塗?”

  聽到禦天印與破法印,顧清悚然一驚,腦海中刹那間閃過數張畫面。

  那是四野荒荒,茫然不見盡頭。另一邊是一片浩浩大水,彼岸同樣隱在雲霧深處。蒼穹幽幽,無以測度其高遠。

  此時遠方雲開霧動,一位仙人足踏三朵仙蓮,破風徐宋。他四顧一番,然後徑向這方行來,含笑道:“五百年未來,倒沒想到這裏居然出了一方靈物。看你靈性十足,也罷,我就試著點化你一番,且看你能不能借此機緣脫卻石衣,煉就仙胎,也成就一番道果。”

  言罷,那仙人就盤膝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卷天書,朗聲頌讀起來。天書卷冊甚厚,但那仙人從容不迫的讀完,似也不過花了一刻功夫。也不知是仙山無日月,還是它神識未開,濛濛中不知時日流逝。

  一卷天書中大多內容都在似懂非懂之間,也不知都記得了沒有,然而其中有一段內容異常的清晰,那即是禦星印,可守禦萬千邪道法門。

  渾渾噩噩間又不知過了多久,天生風,水起嵐的一日,仙人複又行來,依如前次一般盤膝坐下,取出天書頌讀,頌罷後起身踏蓮而去。不過這一次空中有仙樂餘音蕩漾,與前一次大有不同。可是若細細回想,似乎前一次仙人頌經時也該有仙樂盈耳,只是不知為何,那時全沒有注意到。

  第二卷天書同樣內容浩繁,內中一篇破法印,可解世間防禦法。

  原來,這就是禦星印與破法印的出處。

  嗆啷一聲,顧清未及去想自己方才用來破去紫火仙雷的是不是禦星印與破法印,纖手己握不住古劍,任它落在地上。

  空中的光幕隨著古劍的掉落而消失,紫火仙雷失了對手,呼的一聲氣焰大漲,撲天蓋地地向顧清襲來!然而顧清呆呆立在原地,對行將將她吞噬的紫炎仙雷視而不見。

  紫火仙雷堪堪沖到顧清面前時,由剛化柔,就此停在那裏,原本威猛無疇的紫光也暗淡下來,幽幽紫光映在顧清那絕世脫俗的容顏上,明暗不定,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這時一根樹枝無聲無息地從旁伸過,擊在顧清面前的紫焰仙雷上。

  紫焰仙雷是何等威力,自然刹那間就將這根樹枝給焚成了灰燼,但凝止不動的仙雷居然也被這根樹枝擊散!也不知這根平平無奇的樹枝上究竟附了何種道法。

  顧清茫然抬頭,見紀若塵站在身旁。他面色己恢復正常,一點也不似受過重創的模樣。然而顧清看清了他的面容後,櫻唇微張,長長的睫毛登時一顫。

  “不要緊的,我再去試試。”紀若塵微笑如常。

  他再次騰空而起,這一回留下的暗藍尾跡暗淡了許多,走位身法也不再如第一次那樣飄忽莫測。

  吟風未有任何動作,只是眼中的金芒亮了一亮。

  夜天中乍現一條紫電!這道紫電與此前那些紫電皆有不同,筆直如虹,若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柱,瞬間就從天至地,貫穿了紀若塵的胸膛!

  紀若塵沖勢驟止,然後直直自空掉落,沉重之極地摔在山岩上。受此震盪,紀若塵口一張,噴出的不是鮮血,而是一團燃燒的紫色天火!

  吐出天火後,他再也動彈不得,眼神己然煥散,惟有如一條離了水的魚一樣不停地喘息著,偶爾吐出一小團嫋嫋的紫煙。

  顧清沒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看著時不時抽搐一下的紀若塵。

  紀若塵喘息了許久,眼底深處又燃起幽暗的藍光。他上身動了動,以肘支地,慢慢坐起,站立,騰空。他就如一位剛剛走出沙漠的旅人,疲弱之極,雙臂軟軟垂下,連抬一下的多餘力氣都沒。他在空著浮著,過一會才會升上一丈,然後又是停下來載沉載浮地休息片刻,才能再向上一段。

  毫無徵兆地,一道紫芒從天而降,眼看著要自上而下將他貫穿。

  劍芒亮處,紫炎天芒被一分為二,斜斜入山,在群山間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焦洞。

  顧清看了看不知何時回到手中的古劍,又望瞭望被自己從空中生拖下來的紀若塵,輕輕一聲歎息。

  “天道當前,你怎麼還是如此糊塗?”久未做聲的吟風皺眉喝道。

  “清兒,這件事已經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了,只是我自己還不想放下而己。”紀若塵微笑道。他拉開了顧清的手,又向天上飄飛而去。

  這一回自始至終,他未再向顧清看上一眼。

  顧清伸手,似是想拉住紀若塵,然而就在此時,她腦海中忽然一聲轟鳴,無數被塵封的畫卷如潮水般湧出,刹那間填滿了她全部的意識!

  也曾有兩人或為兄弟,或為親朋,修道煉丹,善始善終之時,可是十世中也無一世。不知幾多少次輪回,她無憂無慮地生活,他則四處征戰,殺人盈野,凶名傳世。直至垂暮之年,兩人才得匆匆一晤,於是她才悟起了輪回因緣,恍然一生平安的源頭。然而他陽壽己終,一面之緣,此生己盡。又有數世,她獨自度過一生,直至臨終前刹那的明悟,才想起曾在幼時曾在水中躍起、為自己擋去一箭死劫的大魚是何來歷。也曾有饑荒之年,她本該躋身餓孚,但總會有一隻或鹿或羊的獸畜在她面前停下,就此成了她腹中之食。

  如此的生生世世啊……

  古劍再一次落地,顧清轉過身去,不忍、也無法再看身後死戰的二人。

  空中紫芒乍現,紀若塵再一次重重摔落在地。噴出體內餘火之後,他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只是無論怎樣嘗試,他都己無法騰空。

  三色蓮上的吟風,此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紀若塵笑了起來,笑聲中竟有著陽光的氣息。

  幽幽青光暫時壓過了夜天下的紫芒,文王山河鼎沖天而起!然而吟風足下三色蓮也自行飛出,迎上了文王山河鼎。

  一陣地動山搖之後,紀若塵仰天倒下,然後當的一聲,己化回寸許小鼎模樣的文王山河鼎掉在他身旁,極不甘心地嗚叫數聲,這才化作青光散去。

  紀若塵仰天躺著,就這麼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吟風。

  吟風身周光風繚繞,足下蓮華生香,仙風雲體,世間罕見。他眼中神光,從不曾暗淡過。

  紀若塵微笑,左手五指艱難挪動,在一片焦土中翻找著,試圖抓住些什麼。終於,他的指尖觸到了一截木枝。

  不知耗費了多少努力與決心,他才將這截木枝抓在手中。

  這截斷木粗一寸,長三寸,剛堪一握。可是他看不見,也就無從知道。

  他全副的心思,就是抓緊這截斷木,好支撐著站起。

  “天道無情。即有前因,必有此果。你這就去吧。”吟風說罷,一指指天,空中又聚成一團天火,浩浩落下。

  紀若塵的臉龐己被天火映上了一層淡紫色,然而他眼中只有蓮華上的吟風,根本未向落下的天火望上一眼。

  忽聞輕輕一歎,歎盡了世事蒼桑,死生如戲。

  一隻如雪纖手從旁伸過,托住了行將落下的天火。

  “此事錯在我而不在他。放了他,我會跟你回去,完成百世輪回之約。”顧清語氣淡漠之極,似乎這件事與她全無干係。可是她雙眼所望處既不是吟風,也不是紀若塵,而是隱隱群山。

  “可是此子滿身血腥,若不除去,世間必生浩劫……”吟風劍眉一皺,旋又舒展開來,搖頭歎道:“也罷,百世輪回己滿,我還管這塵世濁事幹什麼!不過解離仙訣非是這世間該有之物,我是要收回的。”

  吟風話音一落,顧清掌中所托天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不見吟風頌咒掐訣,紀若塵就感覺腦中一動,己多了一片空白出來。

  顧清慢慢俯身,輕輕以手拭去紀若塵臉上的煙火灰跡,又解開他前襟,凝望著那方靜靜躺在他胸口的青石。

  “這一世的因果,其實萬年之前就已經註定……”

  “我已經忘了。”

  看著紀若塵如往昔一樣的微笑,顧清的手逐漸變得僵硬。她突然一把扯下青石,一張口將青石吞下,然後沖天而去。

  吟風望了紀若塵片刻,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馭動蓮花,隨著顧清遠去。

  在他們身後,這不知是日是夜的時光,己然凝固。

  忽然一聲霹靂,

  又是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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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執念 上

  南國是多雨的。

  因為多雨,因為溫暖,所以造就了南國一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處處清山秀水之中,也有一片片因生機過於旺盛而形成的絕地陰穀。但那重重瘴氣之下,其實也是一個處處生機的玄妙天地。在天心地眼中,毒蛇蟲蟊也是生靈。

  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大片大片焦黑的泥土中又泛出了星星點點的綠。用不了多久,這片死地又會恢復生機。

  雨水彙聚成溪,數道溪流再合在一起,就成了滾滾而下的山洪。洪水沖刷著山坡,將一層層焦土卷向山谷。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洪水盡退後,山坡中露出一個人來。他身體半掩在泥土中,也不知在土中被埋了多久。

  一頭灰狼嗅著地,爬上山坡,試圖找些不象它這麼好運,能夠在山洪中劫後餘生的羊兔果腹。它一路嗅到這人身邊,卻有感覺到有些奇怪。這個人死不象死,生不象生,實與它以前遇到的食物大有不同。

  灰狼抬起頭來,狼眼定睛望著那人的雙眼,只見他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天,可又不知在看些什麼,就這樣動也不動一下,眼中的光澤都凝固著。灰狼忍了半天,終還是抵不住腹中如火燒般的饑餓,準備一口咬下去。

  誰知就在這時,那雙眼睛忽然動了一動,轉而望向灰狼!灰狼的狼牙本己觸到了他手臂的肌膚,但刹那間肌肉僵硬,完全無法咬下去。

  他從容抽回手臂,從泥土中站起,四下環顧一番,然後輕輕拍了拍灰狼的頭,微笑著道:“我已經忘了,你呢,你忘了沒有?”灰狼又怎麼懂得回答?

  直到那人走遠,灰狼突然一聲哀鳴,四肢一軟,癱倒在地。它掙扎了好半天才勉強爬起,夾緊了尾巴,張惶逃竄。

  無盡海。

  只要一踏進無盡海的地界,天立刻會陰下來,風也會變冷。

  這一天,無盡海的寒風格外刺骨,它緩慢湧動著,一團一團的,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若能放眼千里,自然可以看到風中有一個個高大威猛的身影若隱若現。身影明暗之間,往往己移出百丈。

  一名正在風中穿行的洪荒衛忽然停下腳步,高達二丈的魁梧身形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就如掀去了一層薄紗一樣。他停下不久,一陣陰風就將另一名洪荒衛送到他的身邊。

  先一名洪荒衛將手中關刀一擺,翁聲翁氣地道:“十七,你不去自己地界巡守,偷偷跑來我這裏做什麼?小心主人察覺,關你三年黑獄!”

  後一名洪荒衛手中鋼矛矛尖一震,顯然有些驚慌。他四下望望,就象生怕主人躲在一邊一樣,然後才壓低了聲音道:“十二兄,這一次小姐如此倔強,你說會不會真的惹惱了主人?一千多年來,我還是第二次見到有人敢如此對主人說話。”

  那名為十二的洪荒衛哼了一聲,道:“小姐與主人之間的事哪輪得到我們去插嘴?巡好你的邊吧!”

  十二話己說完,可十七根本就沒有動的意思。

  十二四下望瞭望,見四野無人,於是湊過來小聲道:“小姐向來性情溫順,這一次怎麼會如此倔強,竟然以死相逼主人讓步?我看其中必有原因!至於這原因嘛,十四、十五當初曾去營救小姐,多半知道一些什麼。等交完了任務,咱們私下去問問。”

  十七點了點頭,道:“咱們畢竟是看著小姐長大的,唉,可不希望她有什麼傷損。”

  兩人正自私語,忽而身後傳來嗆啷一聲輕響,他們動作立刻僵住!隨後一把烏鋼宣花長柄斬山斧探到了兩名洪荒衛的頭盔中間,將他們對望的視線格開。兩名洪荒衛順著斧柄一路回望上去,這才看到身後那高大的持斧洪荒衛,登時驚得鐵甲一陣亂震。

  “五隊長!”兩名洪荒衛一齊行禮。

  名為五的洪荒衛從烏鋼盔縫隙中噴出一團白氣,沉喝道:“你們兩個撤離職守,該當何罪啊?”

  兩名洪荒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十二上前一步,道:“五隊長,我們只是在擔心小姐而己。對了,這話說起來,當初可是您帶著十四、十五兩人去營救小姐的,隊長能否透露一下,小姐究竟為何會有這般奇怪舉動?”

  “這事豈是你我該問的?主人神通鎮天,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麼,都必定是對的。我們何須為此擔憂?”五隊長冷冷地道出這番話,又將巨斧在地上重重一頓。見兩名洪荒衛唯唯喏喏的,他忽然話風一轉,道:“其實上次出去,我倒是見到了幾個人,其中有一人與小姐這次的舉動看上去很有些關係。”

  “那是何人?”十二精神一振。

  “與小姐有何干係?”十七上前一步。

  誰知五隊長竟然道:“這我當然是知道的,可我就是不說!”

  十二十七愕然之際,五隊長巨斧忽然一震,沉聲喝道:“好大膽子,居然還有人敢硬闖我無盡海!你們在此駐守,我帶兩個人前去攔截。哼!”

  十二十七對望一下,齊聲道:“我們也去!”

  五有些詫異,道:“那人雖然道行不差,但三人已經太夠了。你們還去幹什麼?”

  “如此膽大妄為之徒,不狠狠教訓一番,他還當我無盡海無人呢!”十二說得大義凜然,五隊長聽得也點了點頭。

  “十二兄說得極是!我等也去,可叫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此次定要將他生擒活捉,痛打一番,方才出得心頭這一口惡氣……”十七道行修為顯然就要差了一層,他話音未落,五隊長手中巨斧就發出箏的一聲輕響,喝問道:“你心頭何來一口惡氣啊?!”

  “這個……”十七一時不知該當如何作答。

  五重重地哼了一聲,巨斧一擺,還是帶著兩名洪荒衛向遠方如飛而去。

  在無盡海的最深處,天藏青,海深藍,四顧幽幽,不知其遠。茫茫大海如一片明鏡,竟然沒有分毫波紋,水面下波光隱隱,將這片分毫沒有天光的世界映亮。

  海的中央,有一點如繁星般的光華正在熠熠生輝。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刃鋒三寸,刃身鏤空,雕著雙蛇纏繞。匕首以墨玉為柄,玉質晶瑩剔透,幾乎完全透明,遙遙望去,似有一團黑霧包裹著匕首刃鋒一樣。這把匕首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柔而淡的殺氣,讓人遠隔百丈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這把匕首是如此奪目,但若有人立在這片海上,必然不會將目光落在它上面。只因在它旁邊三尺處正跪坐著一個青衣如水的女孩。她秀髮高高挽起,露出修長自晰的脖頸,有若一隻天鵝,一雙如蘭的手並捧放在膝前,雪白的中指指尖處緩慢地滲出一滴血珠,慢慢擴大,悄然滴落在海面上,為這寂靜之極的世界添上滴嗒一聲輕響。

  血珠落在海面上,化成一抹淡紅的血暈,被海面下的波紋逐漸沖淡、帶遠。但海面有如一塊打磨到了極處的藍玉,承托著她,卻未曾打濕那柔柔的青色衣裙。

  過了片刻,嗒的一聲輕響,又是一滴血珠落在了海面上,徐徐化去。

  如是這般,一滴又一滴的鮮血自她指尖滲出,歸於大海,似是永無止盡。而她就那麼跪坐著,動也不動,如玉般的面龐上隱隱透著蒼白,唇上只餘一抹淡淡的紅。但她對於滲出的鮮血毫不在意,端坐不動,有如一尊玉雕,低垂的雙眼、長長的睫毛都不見分毫顫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天之間響起一個柔和、渾厚的聲音,這聲音並不宏大,如一個人對坐而談。然而這聲音又是說不出的洪亮,以至於傳遍了這片如鏡般的大海每一個角落。

  “你這又是何苦?”

  青衣雙眼不開,只是柔柔地道:“叔叔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無盡海再一次沉寂。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青衣面前那柄匕首也是一件異寶,只消觸到了它的刃鋒就會流血不止,但不會看到肌膚上有任何傷痕。若無高深道術解咒,那麼觸到了匕首之人惟有流血而死。

  青衣的傷很輕,輕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這樣一來,流血的過程就會變得非常漫長,時候久了,就是那單調之極的滴嗒聲也足以令人發瘋。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匕首始終放在青衣面前。

  無盡海主人雖號稱神威通天,但沒有收走匕首,也未化解青衣身上的詛咒。若青衣有心收了一把匕首,自然還能找出另一把來,所以收也沒用。

  於是無盡海主人與青衣就這樣僵持了下去。

  沒過多久,無盡海的寂靜就再一次被打破。伴隨著陣陣尖厲的風聲,遠方徐徐升起一團淡霧,霧散後,平滑如鏡的海面上己現出一座小島。此島孤懸海的中央,四壁如刀削斧鑿,破海而起,巍巍峨峨。

  小島最高處有一座石台,猶如一個天然寶座,座上高坐一個男子,雖看不出半分氣勢,然而無論是誰,都會不由自主的去仰視這高高在上的男子。

  環繞著孤島的是永不停息的罡風。單是看罡風留下的一道道淡墨色軌跡,就可想而知罡風的勁烈威力。若是道行尋常些的修士,只怕還未踏足孤島,就會被這些罡風生生切成肉粉孤島距離青衣並不遙遠,但那男子的身形面容都如隱沒在雲霧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青衣張開雙眼,望向孤島。她也看不清島上那個男子,自她記事時起,就從未看清楚他過。其實不光是青衣,據洪荒衛所述,自古以來從未有人能夠看清楚這永遠在孤島上端坐不動的無盡海主人。

  青衣面前三丈處的海水忽然化開,瀲出一朵水花,然後海中一道暗金色光柱沖天而起,直上九宵。光柱盡散後,在青衣面前出現一幅玉冊,封面上鐫著暗青色的兩個大字。這兩字與世間一切文字皆有不同,不過青衣自然而然就知曉了內中含義:

  輪回。

  “這就是你要的速成之道了。”無盡海主人道。

  青衣嗯了一聲,伸手一招,玉冊就自行飛入她的手中。她輕撫著玉冊封面,指尖上此時滲出了一滴鮮血,染上了那個似篆非篆的輪字。血迅速滲到了這個字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暗青色的字轉成了豔紅,浮上一層濛濛的光華。

  無盡海主人又道:“此法凶霸淩厲,實是有違天道。若你修行此法,至少會損壽千年,這你可真的想好了?”

  青衣點了點頭,柔聲道:“若不得此法,縱是延壽萬年又有何用?我知道叔叔想我今後可以統領天下妖族,奈何青衣素來胸無大志,心裏既然已有了一個人,就實在放不下這許多大事了。所以這一副擔子,青衣是挑不起的。”

  那高高居上的男子歎道:“世間一飲一啄,莫非天定。任你千般努力,最終仍會回到天道迴圈中來,不過是空忙一場罷了。”

  青衣嗯了一聲,道:“青衣不若叔叔那般看得透過往今來,也不奢望會有什麼結果,只想著能夠盡力而為,求一個心安而己。”

  說話間,她的指血己浸過了回字。玉冊驟發一陣強光,然後消失無蹤。

  孤島一陣模糊,又隱沒在虛無之中。

  青衣起身,向著孤島消失的地方盈盈一禮,輕聲道了一聲:“叔叔,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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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3:08:50
三 執念 下

  “原來,這裏的風是冷的。”虛無如是想著。

  風的確很冷,而且強勁。虛無身上的道袍單薄得讓人看了就會覺得冷,而且他現在也的確覺得很冷。

  他面朝大海,陣陣海風吹得道袍獵獵作響,天空積著層層陰雲,海面波濤湧動,有一種似能將人一口吞下的陰抑。

  以虛無的道行,就是被青墟宮中幾名虛字輩的真人親自施放的冰封術給凍住,也不會感覺到寒冷。此時他覺得冷,是因為他放開了心神,正以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膚體驗著海風的寒冷。過了片刻,他又以手在空中虛抓一記,在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仔細的品嘗起來。看上去,他正在嗅和嘗試風的味道。hzp辛苦手打

  風有味道嗎?至少在虛無看來,這裏的風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雖然很淡,但極為純正,正是他想要尋找的味道。

  “就是這裏了……無盡海。”虛無笑了笑,笑得俊美而邪異。

  虛無站立的地方不過是個普通的海灘,根本不是傳說中的無盡海。但他一把掀開道袍,露出潔白如玉、又強健俊雅的上身,然後隨手將道袍紮在腰間,而後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在空中揮舞不定,將一道道海風牽引過來,纏繞在自已周圍。

  風越聚越厚,逐漸將虛無的身影遮掩起來,當風散去時,虛無已經消失了。

  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藏青色、不見分毫天光的天空,怪石嶙峋的海灘,以及迷霧籠罩下的茫茫大海,虛無雙眼一亮,猛然喝了一聲采:“好一個無盡海!也只有如此絕地,方才配得起她!”

  他采聲未落,迎面就撲來一陣海風,風中響起一聲銳響,一支鋼矛挾著濤天氣勢,疾向他額頭點來!

  鋼矛相距雖遠,然而虛無已覺得肌膚被矛氣激得陣陣發麻,不由得暗自心驚持矛人的深厚首行。虛無足下微微使力,身體一側,已讓過了鋼矛的來勢。同時從他肌膚上浮起一縷白氣,纏繞在鋼矛上。白氣看似是柔弱,但卻將這來勢萬鈞的鋼矛帶得一偏。

  鋼矛幾乎是貼著虛無的肩頭掠過,但終還是刺了個空。一個高大威猛、周身鐵甲的洪荒衛隨後現身。一矛無功,當即激起了他無邊怒火,於是這洪荒衛暴喝一聲,鋼矛一抖,登時震散了纏於鋼矛上的白氣,挺矛再上,向虛無追襲而來!

  這一番出擊,氣勢又有不同。這名洪荒衛落矛如雨,靈動無方,偏偏每一矛上又都附著足以摧破護體真法的大威力,單是這一手巧拙合一的道行,就足以列入當世高手之林。

  虛無如一片落葉,在重重矛影中沉浮不定,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開鋼矛的進擊,實在躲不過去時,則或掌劈、或肘擊、或肩撞,竟可以肉身硬拼鋼矛而不落下風!但虛無也不是全然無事,肌膚上開始泛起道道紅痕。

  那洪荒衛殺得性起,禁不住暴喝一聲:“好小子,難怪敢來無盡海撒野!果然有些本事,再試試這一招!”

  =奇=那洪荒衛巨足一踏地,刹那間退後百丈,單手執矛,遙指虛無。他凝立一刻,驟然一聲喝,鋼矛竟脫手飛出!

  =書=鋼矛飛出十丈,矛聲即湧出重重黑氣,轉眼間化成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向虛無撲擊而去。在聲震雲天的龍吟聲中,黑龍一爪將虛無當胸劃開!

  =網=然而虛無即未開膛破肚,也未破膚流血,而是漸漸變得模糊,最後消失在海風之中。那洪荒衛也不驚慌,巨掌一抓,掌中憑空又多一隻鋼矛,在身前橫掃而過,虛無果然在他身前出現。但虛無身形一定,剛好讓過了洪荒衛的鋼矛,然後才邁步向前,抬起左手向那洪荒衛胸口拍去。

  虛無動作看起來並不如何快速,可那洪荒衛就是無法閃避。然而虛無白晰纖長的左手只拍到半途,忽然閃電般收了回來。

  咻的一聲輕嘯,一把猛惡關刀憑空出現,幾乎是貼著虛無指尖斬下。另一名洪荒衛自虛空中現身,向先一名洪荒衛道:“十七,我早就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可真沒想到你會敗得這麼快!”

  虛無面色凝重,絲毫沒有因迅速挫敗這名洪荒衛而顯出得色。他足尖微一點地,忽然幾個跟頭倒翻而出,如電般退後五十丈。

  另一把大關刀無聲無息地出現,出刀如電,一刀刀向虛無咽喉、雙肩、胸口等要害處斬去,虛無一路退,它就一路追斬,這五十丈之中,也不知斬出了多少刀!

  退出五十丈後,虛無驟然立定!刹那間由極動到極靜的轉折,令追斬而來的關刀也不由得一滯,如行雲流水般的攻勢中出現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僅憑這一個極微波的破綻,虛無一聲清喝,肌膚上登時浮出一層蒼白色火焰,一拳正好擊在關刀刀鋒上!

  轟然一聲,無盡海畔乍現一團黑焰,滾滾四散。那名執關刀洪荒衛踉蹌退後,手中關刀刃鋒處已多了一個缺口。

  虛無肅立原地,緩緩收回右拳。他右拳拳面上有一條顯目紅線,正開始向外滲出血珠。這尚是虛無踏入無盡海後第一次與洪荒衛迎面交鋒,也是第一次受傷。那洪荒衛攻勢何等猛惡,雖被虛無以極精妙手法亂了節拍,但虛無一步不退,也就是完完全全地吃足了關刀內所蘊真元,體內真元已然受損。

  虛無並不在意一步不退這種虛榮,他實是不能後退。

  通通通通,沉重之極的腳步聲在虛無身後響起,一名洪荒衛橫執巨斧,步履沉凝如山,一步步向行來。與此同時,又一名洪荒衛手執關刀,在虛無面前出現,與先前三名洪荒衛立成一排,冷冷地盯著他。

  虛無並不理會身前四名洪荒衛,轉過身來,望向執斧洪荒衛,肅容問道:“你們是?”

  “無盡海,洪荒衛。”

  虛無雙眉一皺,道:“我此來無盡海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已,你就是她叔叔?”

  持斧洪荒衛重重哼了一聲,道:“小姐的叔叔乃是我無盡海主人,我等這點微末道行與主人比起來,實如瑩火比之日月。至於我家小姐,那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虛無身周蒼白火焰漸漸轉盛,冷冷問道:“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持斧洪荒衛抬手向茫茫海中一指,道:“很簡單,只要向那個方向一直走,就能見到小姐了。”

  “很好!”虛無更不多言,身形一閃間已欺近到持斧洪荒衛三尺之地,一指向他額頭點去。

  持斧洪荒衛未料到虛無竟是如此快法,當下沉喝一聲,巨斧反撩而上,分明是要與虛無同歸於盡的戰法。虛無仍是肉身,而這些洪荒衛周身都藏在重甲之下,還不知是人是妖,更不知要害在何處,虛無就是想,又如何能夠保證可以同歸於盡?

  虛無籠在蒼白火焰中的左手向下一拍,擊在巨斧上,發出一記金鐵之音。洪荒衛那力達萬鈞的一斧居然被虛無的肉掌擊得一沉!虛無右手去勢不變,指尖上噴出的蒼白火焰幾已燃上洪荒衛的鐵盔。

  那洪荒衛臨危不亂,巨斧上一加力,已借力向後退去,速度分毫不比迅若鬼魅的虛無慢。虛無得此先機,身周蒼白火焰驟然上升逾丈,大喝一聲,雙手如刀如鑿,若狂風驟雨般向持斧洪荒衛攻去!

  蒼茫海上,但見一團熊熊蒼焰席捲大地,蒼焰中隱約可見一個高大武士,手中巨斧揮動如風,已化成一團黑氣,苦苦抵擋著蒼焰的侵襲。劈劈啪啪的脆響不住傳來,偶爾也會從蒼焰中飛出數片黑鐵,不消說,自然是從那洪荒衛身上脫落的了。hzp辛苦手打

  蒼焰移動得如此迅速,後方四名洪荒衛雖奮力追趕,可反而距離蒼焰越來越遠。

  持斧的五雖處危局,可是氣勢不墜反升,招招與虛無生死相搏。所謂狂風不終朝,虛無如此狂攻,總有緩一口氣的時候,那時他據地反擊,待另四名洪荒衛合圍,自可將虛無一舉成擒。

  然而五心中也有著一絲隱憂。

  這虛無與他千年來曾對陣過的修士皆有所不同。倒不是說他道行有多麼高深,比他道行還要高的五至少也見識過三五個。可虛無舉手投足皆無跡可尋,似乎處處隱含天道,但又隱約透著一絲邪氣,與大道似是而非,對付起來分外頭痛。hzp辛苦手打單看他潛入無盡海的手段以及瞬間由極動轉為極靜的能力,五就有些懷疑五名洪荒衛是否真的能夠拿下虛無。這非關乎道行,而是如虛無一心逃跑,怕是攔他不住。

  五一分神,虛無忽然沖近一步,左掌五指微張,已拂上了他的肩甲。虛無五根纖長細嫩的手指拂在厚達寸半的黑鋼重鎧上,不住發出刺耳之極的銳音,居然留下五道深深指痕,將那幅肩甲幾乎撕裂!

  五早知他手上威力,當下也不抵擋,而是反手一斧向虛無後背砍去,又是兩敗俱傷的戰法。誰知虛無身形驟然一頓,以後背硬擋了一斧。這一下大出五意料之外,還未等他及時變招,虛無早已脫出戰圈,如電般揚長而去。

  五追之不及,默立當場,看了看手中巨斧。巨斧久受虛無蒼焰所侵,斧刃早已熔得有些卷了。待看到斧刃上那一抹鮮血時,五冷笑一聲。

  虛無畢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以肉身硬擋洪荒衛一斧,豈有不傷之理,而且還傷得不輕。他拼卻受傷搶得先機後並未逃離無盡海,反而奔向海的中央,那是青衣所在的方向。

  起伏的波浪對於虛無毫無影響,他踏波而行,落足處都恰好是一朵波浪的浪尖,於是速度更增,遠超尋常的馭氣飛行。他一邊飛奔,一邊撕開腰間道袍,將身上裸露的傷口簡單包紮起來。除了後背上那段尺餘長的傷口,他右肩上還多了一個貫穿前後的可怕傷口。他右手的動作看似還未受影響,但若再與洪荒衛動手,功力必定大打折扣。

  兩處傷口火辣辣地痛著。虛無已有好久未曾體驗過這麼長久的痛楚。洪荒衛道行高深不說,所運的秘法威力更可謂驚天動地,以虛無這具身軀,受傷後竟然無法自愈。但他絕不能稍作停留,一旦停下,身後的洪荒衛就會追上,那時等著他的註定是死路一條。而且前方肯定還有人攔截,他必須為自己爭取一點一滴的時光,好能在追兵趕到前衝破攔截。

  無盡海果如其名,也惟有這裏,才蘊育得出她那般完美無瑕的人物!只是不知無盡海主人是何等樣人,單看他手下這些洪荒衛,想來也該有與天地同壽的氣概。虛無如是想著,身上雖痛,心火卻燃得更旺。

  波濤漸漸消去,海面已變得平滑如鏡。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虛無反而驟然立定。在他身前十五丈處,又現出一名洪荒衛來。與其他洪荒衛不同,這名洪荒衛體形勻稱,雖也身著黑鐵甲,但仍顯得秀雅風流。她手持一把丈許巨弓,遙對著虛無。

  虛無瞳孔微縮,動也不動。那名洪荒衛不急不慌,開弓引弦,一箭射來。箭甫一離弦,就已到了虛無眼前,如同中間這十五丈的距離根本不存在一樣。此箭雖疾,虛無仍只是一側身就讓了過去,然後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落下,那洪荒衛也同時向後滑退一步,依然與虛無保持著十五丈的距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虛無又退了一步,果然那洪荒衛相應前移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是十五丈。

  這一步看似平常,實則虛無已在其中蘊含了無上道法,步速瞬息千變,絕無規律可循,可那洪荒衛仍然跟得上,顯然步法之妙,已可奪天地造化。

  只在這兩步間,虛無決斷已下。他立定原地,雙眼垂簾,宛如入定,對射來的一箭視而不見。那洪荒衛持弓的手穩若泰山,動如行雲流水,可在鐵箭箭簇刺入虛無心口的刹那,她持弓的手還是因錯愕而動作一滯。

  雖然她每一箭都傾盡全力,但就是自己都未想到虛無居然坦然受了這一箭,而且未加任何道法抵禦!

  三尺鐵箭自虛無心口透入,又自後背飛出,沿途撒下一滴滴的血珠,筆直成線,瞬間消失在遠方。

  虛無早已不在原地!

  他迎著幾乎是必殺的一箭而上,任它穿心而過,終將十五丈距離縮短,拉近,與她擦身而過!

  啪的一聲輕響,巨弓弓身現出一道裂紋,中分兩半。那名洪荒衛輕飄飄地飛起,身上黑甲不住一塊塊地脫落,右手中一隻鐵箭也滑脫在地。在她摔倒在境海上時,虛無已帶著一道濃裂灼熱的焰尾遠去。那蒼焰,濃烈得可以熔化萬物。

  洪荒衛甫一摔倒,又翻身而起,向虛無離去的方向追了幾步,又一頭栽倒在地。她頭盔裂開半邊,露出半邊凝脂如雪的側面,面色忽白忽紅,體內真元幾已沸騰。她其實受傷不重,至少比虛無輕得多,可是短短片刻的無力行動,已使得她失了虛無的行蹤。

  蒼焰如龍,呼嘯著卷過茫茫無盡海。

  虛無一路飛奔,一邊將一隻三尺鐵箭從後腰中一寸一寸地拔出來。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只知心中烈焰滔天。

  無盡海不是險地,而是絕地。在他剛進入無盡海的刹那,不必見過洪荒衛的悍勇,已知此行必是有去而無回。無盡海天不見光,海水無波,並非是什麼人有意而為,又或是設下了秘法禁制。這只是因為無盡海深處隱著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凡他所在之處,天地必然為之變色。

  但虛無已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或許再多看她一眼,自己數十年來苦苦追尋的大道就會在面前豁然開朗。所以他一往無前。

  朝聞道,夕死可矣,古人誠不我欺。

  轉眼間,虛無已看到了立在海心的青衣。她背向這邊,遙向著茫茫大海深處,左右各立著兩名洪荒衛。

  虛無掌中蒼焰迅速伸長,化成兩把炎劍,周身烈焰回收,凝結得有若實質,護住了全身上下。他一躍沖天,向青衣撲去!他想叫她,話到口邊時才想起還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要衝到青衣身邊,勢必要越過四名洪荒衛的聯手封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虛無心中早已不再考慮可行不可行,滿心想著的只是他與大道之間,只剩下了百丈距離!

  青衣似乎聽見了虛無那沒有出口的呐喊,盈盈轉過身來,望向了空中的虛無。

  兩人視線一觸,虛無立時覺得神識中一聲轟鳴,無數意識碎片洶湧而出。他凝定心神,速度更增,疾向青衣沖去!

  青衣寧定望著虛無,幾令他從空中墜地。四名洪荒衛根本就沒有動,只是看著虛無淩空蹈虛而來,完全沒有攔截的意思。

  十丈,五丈……

  在虛無和青衣間忽然現出一個淡淡的男子身影。他著一身黑袍,身材頗為高大,但與周圍高大威猛的四名洪荒衛一比,立刻就顯出三分纖弱。他戴著一幅雕著猙獰鬼面的青銅面具,將真面目掩藏了起來。

  他看似隨意的一站,恰好擋在了虛無前進的必經之路上。儘管虛無無邊的殺氣夾在濤濤蒼焰中撲面而來,他依然立得穩如山嶽。

  虛無更不多言,盡出全身道行,一雙蒼焰長刀交叉前出,以剪山斷岳之勢封向那人咽喉!

  那人右手輕抬,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烏鋼長劍,揮擊而上,擊在了虛無蒼焰雙刀上。

  似乎,有砰的一聲輕響,好似什麼東西碎了。

  虛無周身蒼焰炸開,如一樹最絢爛的煙花。煙火頃刻散盡,虛無蒼焰雙刀早已不知去向,兩手垂在體側,已然抬不起來。虛無仍傲然立著,距離青衣不過二丈,然而就算沒有那人的阻擋,他也已無力再多邁出一步。

  那戴著鬼面之人安然踏上一步,手中烏鋼長劍發出嗡的一聲輕響,就要將虛無頭顱斬下。

  “你就是無盡海主人?”虛無問到一半,聲音就啞了下去。

  青銅鬼面展顏一笑,道:“不,我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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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3:09:56
四 行屍 上

  時近寒冬,就是在氣候炎熱的南方,午後的風中也多了些涼意。

  午後,在頗顯破敗的官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小道士。他身上的道袍破爛不堪,似是從哪個深山老林中鑽出來的一樣,袍袖邊緣還有大片燒焦的痕跡。

  這小道士膚色如玉,面帶春風,那豐潤凝華的神采完全不受破爛道袍的影響。他步履矯健如飛,沿大道疾行而來。不過他步速不過比常人略快,該是因為年輕力壯的緣故。

  路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酒館,再過去數裏就是一個村落。小道士想是行得渴了,快步走進酒館,連叫了幾聲店家,然後點了一壺酒和數色菜肴,大吃起來。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有人道了聲:“看他賣相不錯,沒想到居然是個酒色道士。”

  另一個粗豪聲音歎道:“凡人能有幾個不為身軀之欲所惑?這也不能怪他!看他根骨資質不錯,若有機緣修道,應該能有些成就的,但現在已經錯過修煉時機,唉,可惜,可惜!”

  又一人笑道,“大師兄總是這麼悲天憫人的。就因為這副胸懷,師兄道行才遠勝我等啊!”

  小道士聽到有人談論他,忙抬頭望去,見一張大桌旁圍坐著六名客人,五男一女,最先說話的該就是那青年女子,她望向小道士的眼神中既有惋惜,也有些輕蔑之意。大桌上只有數壺茶水和幾碟果蔬,還不如小道士一人桌上豐盛。這六人中有四人身作道裝打扮,中間正位上坐著一個面相粗豪的中年道士,就是眾人口中的大師兄了。這批人面相非同尋常,顯然都是身有道行的修士。

  小道士看到眾人的道裝裝束以及桌旁放著的寶劍法寶,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將桌上一碟牛肉藏了起來。他這個舉動登時引起了一陣笑聲。

  眾人笑了一陣,也就不再理會小道士,那女子道:“有大師兄親自帶隊,我們回春門此次定是會旗開得勝!”只聽她語氣,也可聽出些對大師兄的仰慕之意。

  大師兄擺手道:“話不能這麼說,妖道道法厲害,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另一名青年道人笑道:“就算有一二漏網之魚,能夠跑到這裏來想必已是強弩之末,還不是手到擒來?這可是送上門的功勞啊!”

  六個人談笑風生之際,忽然間一齊靜了下來,十分突兀。酒館中還有一些客人依然在無各無覺的放聲談笑吃喝。

  酒館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冷得徹骨,令酒館中的客人都打了個寒戰。眾人抬頭,才發現那一桌的六名修士都已不知去向。

  遠方的山林中忽然群鳥驚起,兩個淡如去煙的身影從林中穿出,足不點地般向酒館這邊沖來。只消過了官道,對面就是起伏不定的山丘秘林。看這二人有張惶之意,多半是想借助地形之便逃脫身後的追兵。

  二人速度迅快,眨眼間就過了官道,沖向茫茫山林。堪堪沖到林邊時,密林中忽然一道虹光沖出,在二人面劃過,將他們攔了下來,然後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我回春門已在此等候多時!”

  話音方落,回春門六人就從林內走出,攔在二人之間。逃跑的二人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俊朗女的柔美,也是宛如神仙般的一對。此時他們已奔得氣機虛浮,面色蒼白,看來真元損耗不輕。眼見回春門六人從林中走出,二人面色更是慘澹。那青年男子向回春門大師兄抱拳道:“江道兄,貴我兩門素來有些情誼,今日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那大師兄大手一揮,道:“我們過往是有些情誼,可是現在道德宗妖道人人得以誅之,你們歸羽觀幾百年來一直以道德宗週邊支派自詡,此番自然脫不了干係!大節當前,那些小小私交說不得只能放到一邊了。”

  回春門另一人大笑道:“少觀主,過去靠著有道德宗撐腰,歸羽觀可沒少在韶州城耍威風啊!那時可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人人喊打的境遇吧?這樣吧,只要你們束手就縛,至少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姑娘我們會幫你好好照料的!”

  歸羽觀少觀主面上怒色一閃而逝,轉而向那陸姓女子望去,見她神色堅定,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向回春門眾人道:“既是如此,那言某無話可說,惟有死戰到底!”

  他話未說完,掌心猛然一亮,一道彩光直撲回春門那說輕薄話的男子。彩光去勢如電,那男子只能略側側身子,根本不及運使法寶抵禦,就已被彩光轟中了肩頭。

  只聽轟的一聲,那男子一聲慘叫,右肩上升騰起一團火光,然後整個右臂離體而落!不光是右臂被毀,就連他身上一件護體玉墜以及回春門眾人為他擋劫的三件法寶也一齊爆成青煙,徹底毀卻。看來歸羽觀少觀主所發彩光是一件頗為厲害的法寶,是他用來護身保命的最後手段。

  彩光一過,歸羽觀少觀主抽出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霓光隨即染上劍身,顯得絢麗非常,他木劍一引,縱身向回春門眾人攻去,一邊叫道:“你快跑!”

  然而那陸姓女子並未借機逃跑,反而抽出法劍,與他並肩攻上。

  青年男子豪氣大增,朗聲笑道:“也罷,今日我們同生共死!”叱喝聲中,他劍上彩光漣漣,威力更增。

  不過有豪氣是一回事,實力又是另一回事。一輪狂風暴雨式的猛攻悉數被回春門眾人攔下後,氣勢一弱,二人就陷入苦戰,慢慢的被分隔開來,陷入各自為戰的險境。若不是回春門有意要生擒二人,並未動用大威力的法寶咒符,他們早該隕命身亡了。

  那失了一臂的道士匆匆處理了一下傷口,服下丹藥,拔出寶劍,惡狠狠地加入戰團。這道士對歸羽觀少主恨之入骨,但並沒有加入圍攻他的戰圈,一劍劍只是向陸姓女子胸腿臂等處削去,還時不時祭出真火符。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弱得可以,也就能傷點皮肉,但燒衣服卻是足夠了。陸姓女子自顧不瑕,哪還有餘力護得周身衣服周全,轉眼間身上已處處帶火,衣衫破損不堪。

  她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但回春門那道人一句句污言穢語都傳入歸羽觀少主耳中,他只回首一望,立時氣哇哇大叫,分神之際,險些讓人一劍將小腿給削了去。

  這一群人在林邊狠鬥,那邊酒館中客人遠遠的只能看見一團團煙火虹光閃煥不定,間中還隱隱傳來聲聲雷鳴,於是唬得紛紛離座,叫著:“神仙打架了!神仙打架了!”一個個奪門而去,四散而逃。

  酒家掌櫃的雖也害怕,仍東攔西阻,試圖將這些未付酒飯錢的客人攔下,可大家一擁而出,他又哪里攔得住,只急得不停地跳腳。

  好在店中那點了不少酒菜的小道士長得雖然光鮮,可看起來頭腦不大靈光,未能趁此良機奪路而去。等他打掃乾淨桌上飯菜站起時,店中客人早已逃得乾乾淨淨,那掌櫃的站在桌邊,正虎視眈眈盯著他。

  小道士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老老實實的付了飯菜錢,才得以脫身離去。出了酒店後,他耳朵微微動了一下,似是在傾聽遠處激戰的聲音,然後就沿著官道向北行去,未向林邊的戰場看上一眼。

  其實林邊的戰鬥早可結束。

  回春門大師兄道行遠過同輩,他右手持劍,左手祭符,只領著門中師妹就將歸羽觀少觀主

  困得死死的。少觀主早已渾身帶傷,雖都不重,但均傷在肩頭,關節等處,行動艱難,真元也將耗盡,此刻還未倒地,那是因為回春門諸人還想多戲耍他一會的緣故。就在十餘丈外,回春門四名男弟子將那陸姓女子團團圍住,正自戲弄不休。她周身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身上淺傷處處,但無一處致命,雖然仍在咬牙揮劍死鬥,可木劍上彩光早已消失,顯然真元早已損耗殆盡,此刻實與常人無異。若不附真元,那木劍就是

  剌在回春門眾人身上都難以入肉。

  她也知道大勢己去,一劍劍只是向回春門門眾眼睛、咽喉、下陰處刺去,不求殺敵,只求能夠傷人。可她這點願望也註定無法實現。見回春門門眾己有人趁空隙開始動手在她身上摸弄,再鬥下去受辱不可避免,那陸姓女子性情剛烈,當下高叫一聲:“言郎,今生不能相伴,惟願來生重聚,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她叫聲未落,項中項鏈上一顆珍珠忽然化成三寸尖刺,深深刺入自己咽喉!尖刺上含有劇毒,入肉摧魂,回春門眾人措手不及間,她己香消玉隕。

  歸羽觀少主一聲咆哮,聲音己然沙啞,哽咽道:“惟願來生。。。。。。重聚。。。。。。”

  他猛然轉身,嘶吼著合身向回春門大師兄撲區,完全不顧自己防護,木劍驟亮,劍法如虹!

  然而他沖到半途,心口忽然冒出一截劍尖,就此失了速,頹然摔倒在地。再他身後,那回春門女子雙手持劍,顫抖不己,看來似從未殺過人。

  “唉,這下沒有活口了!”大師兄長歎一聲。

  那師妹仍未從驚嚇中恢復,道:“我。。。。。。我怕他會傷著師兄。”

  少觀主仰躺於地,艱難轉頭向另一處戰場望去,希冀能夠最後看到愛侶一眼。他們二人己是歸羽觀最後的血脈,自己這一死,歸羽觀道統將從此斷絕。他並未看到愛侶,視線中只有一個小道士的背影,道袍頗顯破爛。

  彌留之際,他只覺得有些疑惑,似乎回春門眾中並無這個小道士的存在。

  “可惜,就這麼死了。”。名回春門門眾道。

  “是啊,不然的話說不定還能樂上一樂。”另一名回春門眾望著氣絕身亡的陸姓女子屍身,不無惋惜地道。

  “想什麼呢你,色戒可是門中大戒!”

  “怕什麼,只要大師兄不說,還能有誰知道。。。。。。”

  四名回春門眾議論紛紛之際,旁邊一人忽也歎道:“生得不錯,的確是可惜了。。。。。。唉!”

  回春門四人一齊抬頭,見四人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年紀輕輕的小道士,正出神望著陸姓女子的屍身,感歎不己。

  四人這一驚非小,紛紛後躍,各取法寶在手,喝問道:“你是何人!”

  “咦’這不是那酒店中的小道士嗎?”

  “好啊!原來是扮豬吃虎萊著!我回春門在此辦事,朋友報上門派道號來!”

  那小道士反應顯然有些遲鈍,這時才被眾人的喝問驚得抬起頭來,撓了撓頭,道:“道德宗。”

  回春門眾驚得又退了一步,有一人喝道:“你是道德宗山外哪一個支派的?”

  “本山。”

  小道士此言一出,回春門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大笑起來,紛紛道:“看他那狼狽樣子,一點道行也沒有,更無一件法寶,也敢冒充道德宗本山弟子?哈哈,想騙吃騙喝也得象點樣子啊!”

  另一人取出一張真火符,在掌中燃起,笑道:“想騙吃喝嗎’我先烤熟他半條腿,看看夠不夠香!”

  真火符燃盡之後,在餘燼中亮起一點紅芒,眼看著就要化成一團炙烈火焰。就在此時,那大笑著的回春門弟子忽然看到小道士不知怎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四隻眼睛相距竟不到一尺!

  他大笑未止,小道士己在他手上輕輕一托,把那將發未發的真火符塞入他自己口中,然後又在他下巴上一扶,把大張的嘴合了起來。

  只聽轟的一聲,煙火過後,那回春門眾整個頭顱都己不見蹤影!

  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再弱,在口內爆開的話,也不是尋常血肉之軀能夠擋得住的。

  餘下三名回春門眾驚駭之餘,紛紛運法寶兵器撲上,然而其中兩人只感覺小道士身影似乎在面前閃過,緊接著手腕一麻,掌中法寶就轉了個向,轉而插入自己腹中。那少了一臂的回春門眾更是覺得左臂一痛,整條手臂己被那小道士輕輕摘下,然後腹上一道大得異乎尋常的大力襲來,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重重撞在一棵古樹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臂破空飛至,穿胸破腹,將自己釘死在樹上。

  回春門大師兄正忙著為歸羽觀少主吊命,等發覺另一邊有了變故抬頭觀望時,只看到一個表情木訥的小道士正向自己行來。他鬥法破敵經驗遠過同門,根本不開口喝問,立刻起身運符,兩道黃光一先一後閃過,先行護住自己周身上下,以占先機。

  果然那小道士手上一翻,己多了一張符咒,瞬間燃盡。看那符咒圖紋,該是一張修道之士幾乎人人能用的真火符。

  大師兄心神一定,又起始催運一張怒電疾雷符。

  然而小道士手上紅芒一閃,一團暖意融融的真火己在他身上燃起。這點小火看上去還不如回春門的真火符聲威大,然而一燃起來,威力何止高了十倍-真火一起,立時將大師兄兩道護體咒法破得千乾淨淨!

  也不見小道士有何動作,手上又多了一張真火符,以攻對攻,硬生生破去了原本比真火符強力得多的怒電疾雷符。

  大師兄剛伸手入懷中取符時,突然發覺小道士手中居然又拿好了一張真火符!他分明記得小道士根本沒有過取符的動作,手上符咒怎會如無中生有般根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一聲驚叫還未出口,胸口處己亮起一團火焰,瞬間熔出一個前後通透的大洞!

  大師兄頹然傾倒,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小道士手上戴著一個毫不起眼的戒指,猛然間想起一件傳說中的仙器,臉上刹時血色盡去!

  小道士行來,蹲下,帶著似乎從未變過的微笑向大師兄道:“為何要與道德宗為難?說實話我就饒了你。”

  那大師兄燃起一絲希望,艱難答道:“朝庭下旨,說道德宗逆天而行,號令天下修士盡誅。。。。。。盡誅妖道,眾多大派群起響應。。。。。。我們勢單力微,只能圍剿些道德宗的黨羽爪牙。。。。。。我們也是。。。。。。也是奉令行事啊,不得不如此。。。。。。”

  “嘿,我知道了。”小道士手中無中生有,又多了一張真火符,平平按在了大師兄臉上,微笑道:“可是不知怎地,我忽然又不想饒你了。”

  大師兄嘶聲叫道:“你不守信用!。。。。。。”他才叫了一半,聲音就被一團火焰倒逼而回,滾滾落腹。”

  煙火轟鳴過後,大師兄連頭帶肩均己消失。

  小道士長身而起,拍去了左手上的灰煙。那只手肌膚光瑩如故,符咒所生的烈焰也不能傷得他分毫。

  “你殺了師兄!你殺了師兄!”回春門僅余的師妹此時才從驚駭中恢復,她一邊哭叫,一邊挺起長劍,向小道士刺來。

  長劍去勢迅疾筆直,小道士也站在原地未動,但這一劍不知為何就是刺了個空,貼著小道士的道袍掠過,她收勢不住,筆直撞入小道士懷中。

  小道士攬住了她的腰,伸手托起她的下頜,仔細端詳著這張頗為俏麗的面容。

  那雙明眸中又是害怕,又是仇恨。

  小道士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大道無情,眾生如一。你雖是女子,也不是就殺不得的。”

  那托著她臉蛋的五指輕輕一撥,她頸中就響起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頭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道士將她屍身慢慢放下,又行到歸羽觀少主身邊。他仍未斷氣,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口中猶自喃喃地道:“來生。。。。。。來生。。。。。。”

  小道士默立片刻,輕歎一聲,道:“今世還未過得明白,就去想著來生,真是貪心不足。來生。。。。。。來生。。。。。。唉。。。。。。”

  他拂袖而去,身後只餘一聲長歎,悠悠不絕。

  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見經傳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門滿門七十一人盡數葬身火海,無一人生還。

卷二 逐鹿 章四 行屍 中

  小道士一路風平浪靜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麼意外,這倒頗令他感到意外。

  回山之後,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過此次下山有無過犯,換過了衣服,然後徑行來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仍在閣中練字,一隻狼毫時如遊蝶穿花,時如巨斧鑿石,忽輕忽重,剛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後一鉤收筆,紫陽真人才撫須道:“若塵,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紀若塵道:“一切須利,探得了靈力之源。不過此處靈源並無異獸守護,倒是有些奇怪。”

  紫陽真人拿起幾案上條幅,眯著眼仔細看了片刻。紀若塵順勢望去,見紫陽真人所書的是“混沌無期”四個大字,一時想不起是在哪部經文中看過這句話。紫陽真人看了一回,搖了搖頭,將條幅合上,一把真火燒的乾乾淨淨,然後問道:“清兒呢?是不是回雲中居了,怎麼不見她與你一道回來?”

  紀若塵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清墟宮的吟風,顧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曉吟風是她前世註定的有緣人,因此選擇與吟風同行,了卻這樁百世千年的輪回因果去了。她雖未明說,但弟子認為與她的婚約該是無用了。”

  紀若塵這一番話說的平淡沖和,既沒有悲憤激昂,也無刻意的壓抑,如同完全在說一件與已漠不相關的事情一樣。紫陽真人也頗為驚訝,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紀若塵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陽真人的目光。

  紫陽真人歎道:“聽聞青墟宮收了一個謫仙吟風,近來剛剛得悟大道,倒沒想到居然和清兒有如此淵源,唉!這事且不說它,忘記了也好,你今後準備何去何從?”

  紀若塵凝思片刻,道:“師父,我不是謫仙。”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道:“這其一呢,世上謫可不是一定只有一個。其二呢,你並不是謫仙轉世,紫微真人與我其實早已知曉了。”

  “啊,這個。。。”這個答案倒是大出紀若塵意料,他木然的面色終於有所變化。

  紫陽真人歎道:“若塵,既然當年我將你帶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與我宗有緣。不論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總是我紫陽的弟子。這謫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師父。。。”紀若塵一時無語。

  紫陽真人行到窗前,望著窗外萬里雲海,徐道:“若塵,你此番回山,想必也發覺世上多了些變故。本朝天子明皇頒下聖旨,將我道德宗樹為妖邪,號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無寧日。本來你道行不足,此時不宜再單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謂不破不立,我觀你印堂彩雲如儀,一顆玲瓏心已顯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遠勝過本身真元,若能知趨吉避凶,以柔克剛,還是可以下山的,只不過時時刻刻都要小心。”

  紀若塵疑惑問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將飛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紙聖諭又能掀起多大波瀾呢?就是真武觀傾巢而出,實力也不過爾爾,怎是我宗對手。可為何我途中所見,南疆荒僻之所一個句不見經傳的小派也敢對我宗支脈下手?”

  “若塵,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諭令一下,青墟宮就站在了朝庭一方,指責我宗試圖使天下大亂。現下他們謫仙在握,聲威一時無雙,天下諸派也就隨之蠢蠢欲去。雖然現下還未有哪門哪派公然襲擊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週邊支脈動手的人已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來之時!”

  “可明皇為何會突然下這麼一個手諭?本來我宗不是已經壓伏真武觀,在長安立足了嗎?”

  紫陽真人歎道:“前些時候明皇突然殺了我宗留在長安的幾名弟子,接下來就出了這個聖諭。內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動迅速,現在神州氣運圖還未明示下一處靈力之源的所在,這段時間你就留在山上潛心修行吧。”

  紀若塵默默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東海。”

  紫陽真人長眉一挑,最終點了點多,道:“準備萬全,諸事小心。”

  紀若塵行了一禮,就向閣外走去。臨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問道:“師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對我派群起攻,那該當如何?”

  紫陽真人撫須反問道:“你覺得該當如何?”

  “當以雷霆手段,迎頭痛擊。”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時,紀若塵在門前駐足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小院內樹青草碧,處處一塵不染,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打掃。

  書房中佈設多年來從未變過,花梨木書桌與座椅依舊在那裏,書桌一角上仍放著《太平諸仙散記》,香爐中還有燃剩的半爐龍延香。進門的刹那,他幾乎以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個上午。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座椅中空空蕩蕩,並無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紀若塵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的就放在書桌上,目光順勢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諸仙散記》上。此書封面上放著一枚紫晶卦簽,暫作押書之用。

  他取過了紫晶卦簽,以指尖輕撫,體會著卦簽中流轉不定的靈力,在山中閉門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當年紫日卦簽中所含靈氣險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進,早已不需要這些靈氣進補了。紀若塵終於苦笑了一下,以中指輕拍了一記紫晶卦簽,然而紫晶卦簽卻並未如他所願的被解離消失。此時他才想起,與自己相伴數年的解離仙決已然失去。

  他將紫晶卦簽重新放在《太平諸仙散記》的封面上,然後出了書房,將房門小心翼翼地掩起。

  這一間書房,他再也不會進去了。

  紀若塵回山時已是黃昏,他簡單整理一下行裝,月華初上時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準備極其簡單,玄心板指中幾乎空空如也,只有幾張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餘法寶丹藥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裝之簡陋,隨便哪一個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會帶這麼少的東西。

  收舍停當後,紀若塵抬頭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剛一推開院門,忽然一陣陰寒夜風撲面而來,他心下一驚,迅捷無倫地向後退了一步。院門外立著一個淡淡的身影,一驚之下也向後一退,動作渾無半分煙火氣,迅捷處不遜于紀若塵,而詭異則猶有過之。

  紀若塵凝神一望,才看清門外立著一個身著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即清且冷,在月華掩映下宛若天仙墜凡。她左手中托著一隻玉碗,碗中不知盛著什麼。如此情景,紀若塵只覺得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但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哪,這是給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語氣有如聲音一樣的冰冷。

  “這是什麼,我為什麼要喝?”雖然記憶十分模糊,但紀若塵還是認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只是他想不明白殷殷為何要突然端一碗東西給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於為什麼。。。為什麼。。。”殷殷黛眉緊皺,苦思了一會,但就是想不出來為什麼,於是心頭忽然一陣煩燥湧上,道:“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反正你必須得喝!”

  紀若塵接過玉碗,見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藥汁,一時猶豫不定。

  夜風中忽然多了一縷死氣,一個似有還無的高大身影在張殷殷身後出現,望了紀若塵片刻,歎道:“枉她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來了還魂草,你卻還在懷疑她的動心!唉,我還以為你該是何等一個英雄人物,卻沒想到如此無情負義!”

  “你是何人!”紀若塵盯著那個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問。

  “吾家,現為小姐守衛。”那身影淡然答道。

  紀若塵早已看出吾家並無實體,而是由陰力死氣凝成,若陰魂一類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時,他必定會驚訝仙家寶為何會有鬼魅穢物出現,現在見識廣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宮萬事萬皆有,夜裏有幾隻鬼怪四處遊蕩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且這只名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護衛,那必然是受過秘法禁制,絕不須擔心他的忠心。

  雖然吾家言談舉止與尋常鬼卒護衛不大一樣,紀若塵卻並沒有在意,他心思已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許多忽然遺失的記憶,似乎就系於這枚玉碗上。

  紀若塵不再猶豫,仰頭將碗中的藥液飲幹。藥液無味,入口則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已滲入他經脈關竅神識處深處。刹那間,紀若塵心底深處一聲轟鳴,滿天的烏雲盡數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塵封的記憶一一泛泛起。

  再望向殷殷時,那張傾世的小臉在紀若塵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義。

  “殷殷,你。。。”紀若塵忽然明白了當日她為何會自盡,一時言語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只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聲脆響在夜幕下響起,紀若塵捂著臉,渾不知為何張殷殷會突然給了他一記耳光。

  “紀師兄,我本以為你是一莊重守禮之人,沒想到舉止也如此輕浮!你已經服下還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做完了!師兄保重!”

  張殷殷冷冷地丟下幾句話,就轉身飄行而去。飄飛出十丈後,她忽然回頭向紀若塵望了一眼,苦苦思索著什麼,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得,於是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

  紀若塵愕然立在原地,只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只不過二人角色顛倒了一下而已。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紀若塵,沉聲道:“雖然有些話我很不願意告訴你,不過。。。如果你有心的話,就再去一次陰司地府吧。還魂草雖已失效,不過地府之中應該還有別的東西可以解去孟婆湯的。”

  孟婆湯!

  紀若塵心內驟生波瀾,這才大致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

  月色如霜,紀若塵立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舉步向太上道德宮大門行去。此刻萬千雜務堆積心頭,千頭萬緒之中,他還是決定要先往東海一行。

  先做最該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這是自幼時起掌櫃夫婦用皮鞭棍棒銘刻在他內心深處的原則。

  快要踏上通向莫幹峰的索橋時,紀若塵忽然停下了腳步。索橋前立著兩個綽約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則是他此前怎麼也想不到的會在這裏出現的姬冰仙。

  “好久不見,若塵師兄別來無恙!”尚秋水抱拳施禮,可總讓人覺得他這一禮中充滿了無奈,笑容也有些像是苦笑。

  “多謝秋水師兄記掛。”紀若塵回禮道。他與尚姬二人保持著二十丈的距離,沒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遠寒喧起來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現在這裏就更讓人感到奇怪。身為同門,紀若塵倒不認為姬冰仙會有什麼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淩厲異常,若兩把出鞘仙劍。紀若塵自幼謹慎,當然不會全無提妨。

  “哪里哪里,紀師兄行色勿勿,看來剛剛回山,征塵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的囉嗦。

  姬冰仙雙眉微皺,道:“秋水師倒,你該稱師叔才是。”

  紀若塵道:“我們並不在同一脈中,不必認真計較輩份關係。。。”

  姬冰仙淡淡地道:“禮法規矩豈是小末節,怎容如此輕忽?”

  她一句話就將紀若塵的話給堵了回去。紀若塵索性閉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幹些什麼。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紀師兄討教一下,還望師兄不吝指教。”

  紀若塵微微一知,打算一口回絕,哪知尚秋水一禮到地,一面口稱請師叔千萬要指教一下,一面不住偷偷使眼色過來,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時間楚楚之意,實是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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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行屍 下

  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種嘲諷,紀若塵就是不理會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階真元,只乙太清玄聖境道行應戰也不行。紀若塵周身不見半絲真元,就這樣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過,向索橋上走去。

  姬冰仙面如寒霜,尚秋水一臉慘澹,二人已想盡了言辭,誰知紀若塵面皮厚如城牆,權作沒聽見,也毫不對自己加以防護。姬冰仙若是動手,那紀若塵自然是一擊就倒,但如此勝之不武,豈是她找上門來切磋的原意?尚秋水只在西玄山外歷練過一次,姬冰仙更是經年閉關清修,連人情事故都有些不通的,這二人雖然聰明絕頂,可對紀若塵的無賴手段實是無可奈何。

  眼看著紀若塵行將踏上索橋,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無所顧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隻白得幾乎透明的纖手帶著絲絲冰寒,向紀若塵臉上擊去!

  男人都是有尊嚴的,紀若塵再如何無賴,也不會願意這麼受落一記耳光。姬冰仙這一掌迅若閃電,所附真元卻不是很強,她只要逼紀若塵動手。

  見姬冰仙如此舉動,尚秋水登時松了一口氣,心中暗道好計。不論紀若塵是閃避還是擋格,姬冰仙都會繼續抽擊他的臉,只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鬥上一場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見微而知著,無須大動干戈,這樣也能夠較量出個勝負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設法讓二人鬥上一場,紀若塵下山後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那麼這段時間裏可就有得尚秋水苦頭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臉上浮現,就己凝固。

  啪!又是一聲脆響回蕩在呼嘯的山風中。

  姬冰仙一掌結結實實地抽在紀若塵左臉上,儘管己臨時收了力,仍將全未有所防護的紀寄塵扇得倒飛而起,口中標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撲通一聲,紀若塵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舉手投足間皆有寒氣,可困鎖對手行動,這也是她過往歲考時戰無不勝的重要原因,所以紀若塵受了她並非很重的一掌,一時間也不及回氣驅逐困鎖著四肢百骸的冰意,當下摔了個結實的。

  “紀師叔,這……”尚秋水忙跑了過來,將紀若塵扶起。

  紀若塵也不推辭,借著尚秋水一臂之助緩緩站起,默運真元驅出體內寒氣,然後擦去嘴角鮮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領教了。”

  只是他左半邊臉高高腫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亂的微笑此時看上去羽顯得十分恐怖。看這傷勢,多半是面骨上也有了破裂。

  “這個……紀師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這裏有些傷藥……”素來善言能飲尚秋水此時語無倫次,不住在懷中翻找傷藥靈丹,說不出的手忙腳亂。

  紀若塵搖了搖頭,鬆開了扶著尚秋水的手,踏上了索橋。

  在紀若塵擦肩而過時,姬冰仙櫻唇微張,似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是咬死了下唇,任紀若塵悄然遠去。

  寒月如霜,冰風呼嘯,紀若塵的背影逐漸隱沒在茫茫雲霧中,說不出的蕭瑟。

  “他怎麼……”同門較技實是尋常事,姬冰仙實在想不通紀若塵為何寧可挨上一記耳光乜不願和自己切磋一番。

  她是在問尚秋水,可尚秋水又哪里知道?

  “我們為什麼要無休無止的清修,沒完沒了的提升道行呢?”姬冰仙又問了一句。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尚秋水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非常簡單,那就是為了羽化飛升,得證大道。可是此時此刻,以乎這個問題又不是那麼簡單了。

  神州處處已有動亂的先兆,升鬥小民們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而樸實的生活。於他們來說,能夠一年到頭維持溫飽,就是值得拜謝蒼天的盛世了。

  而那些原本高高在上,俯瞰著塵間眾生的修道者們卻沒有如此幸運,早己紛紛陷入爭亂之中。一些大門派此刻尚能自持,要待觀察清楚局勢再行行動,而那些小門小戶的或是被大派挾持著加入一方,或是想要趁亂摸魚,狠狠地撈上一筆好處,於是紛紛行動起來,惟恐落了人後。

  可是紫微真人與吟風一方飛升在即,一方份屬謫仙,究竟誰更能笑到最後,又有哪一個人能夠說得清楚?又或者有緣登臨仙班之人皆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前緣,一番爭戰後說不定罷戰言和,那麼最後倒楣的還是那些沒背景無靠山的小派別。

  成敗是非之間的抉擇,一如這茫茫大道,每個人似乎都懂一些,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懂。

  明皇、青墟宮與道德宗之間的對峙,如兩座相領而望的絕峰,縱是在峰腳下站立仰視,乜會令人頭暈眼花,不能自持。

  人心的燥動悄然在修道者中蔓延開宋,他們畢竟尚是血肉之軀,距離無欲無求的境界尚遠。道行深一些的只是在中夜靜思時會感到心中焦燥,而那些修為不夠的,則己在修煉除妖等習以為常的舉動中逐漸顯露出焦慮、殘暴和不安來。

  “抓住那個妖女!她跑進樹林裏了!”

  “齊師弟,你繞去樹林後方攔截,斷她後路。張王二位師弟左右包抄,羅師弟升空,防她飛遁!”一位中年道士手持拂塵,指揮若定。在他面前是一片密林,林中霧氣迷漫,陰森萊的,顯然內中藏著妖物。

  隨著中年道人的命令,四名道士分頭出擊,行動有素,配合默契,看來捉妖伏怪不在少數。

  等四位師弟分別入林,那中年道士才哼了一聲,手中拂塵一揮,徐步入林。此番五人布下了天羅地網,不愁那妖女還能飛上天去。這妖女道行不低,已經修成人形,以這道人多年深厚道行竟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由何等妖物所化。不過她道行再高,也畢竟是妖,在這永州—帶可都是修道之士的地界,哪輪得到一隻妖四處橫行?這一回為了收伏這四處流竄的妖女他可是請出了師門重寶坤風絛,妖女只消沾上了一點絲絛,必被打回原形。

  步入林中時,他心中忽然莫明其妙的不安起來。道人旋即失笑,暗道自己實是疑心生暗鬼,就是自己單槍匹馬也足以收拾得了這個女妖,何況還有四位師弟助陣?之所以如此興師力眾,乃是因為妖女狡猾得緊,每每都能自追捕她的修道者手中逃脫。而且她必有不為人知的秘術,就是用計把她困在陣法中,她也總能尋路逃脫,如同也精通卦象陣法一般。

  一隻妖又怎懂得陣法?她又不是什麼凶名遠著的天妖。

  道人搖了搖頭,繼續向林中深入。沒走多遠,林中的霧就濃得幾乎看不清丈外之物,一習團陰濕粘重的霧氣不住撲面而來,將他的鬍鬚道袍打得濕淋淋的,說不出的難受。道人心中一陣煩燥,鼻中又隱隱嗅到了一絲血腥氣,更是覺得喉嚨發千。他本想著將這妖女押回師門的,但現下卻覺得她如此麻煩,回山前不先痛打一頓,怎生消得心頭這口惡氣?他正如是想著,忽然覺得眼前一棵古樹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見過。道人心頭一動,拂塵一揮,己在樹身上留下一道深痕,然後一陣疾行。

  不知行了多久,道人面前又出現一棵巨木,看著樹身上那道新刻的深痕,道人面色驟然蒼白。

  這林中居然設了陣法!

  道人四顧一番,對所中的是何陣法茫無頭緒。他知道若再亂闖的話會有大兇險,於是在互木前盤膝而坐,開始潛心推算天干地支,好破陣而出。

  他剛一垂簾,忽然覺得有一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於是徐徐張目,映入眼簾的竟是齊師第的臉!道人大驚,雙眼立刻瞪圓,這才發現眼前擺放的是齊師弟的頭顱。他面色暗青,雙眼圓睜,死前的驚懼全寫在了臉上。

  道人心中如浸冰水,緩緩抬頭,見面前那株巨木己化成一雙修長美腿,再向上望時,一個英挺秀美的女子立在原本是古樹所在的地方,面有嘲意。

  道人慢慢站起,從懷中取出一小團淡棕色絲絛。

  那妖女嘲色更濃,譏道:“你己陷我陣中,再怎麼掙扎都是無濟於事了。”

  道人大吃一驚,難道這林中之陣是這妖女所設?他勉強壓下心中驚悚,喝一聲:“妖女休得倡狂!”喝聲一起,就祭出了法寶坤風絛。坤風絛迎風立長,化成萬千可斷金裂石的絲線,向那妖女頸中纏去!

  那女妖冷笑一聲,伸右手淩空一抓,萬千坤風絛都被她收於掌中,然後用力一拉,只聽導劈啪一陣亂響,道人師門重寶竟然就這樣被扯成兩截,生生毀了!

  法寶被毀,道人自然也不會好過。他面色一白,噴出一口鮮血。勉強抬頭時,驚見那妖女己來到身前,朱唇微開,向著自己眉心就是一吸。

  道人只覺周身氣血都湧上頂心,聚成一線,透眉而出,源源不斷的湧到那妖女口中。他驚駭憤怒無以復加,勉強叫道:“妖女!你……你吸人精血,必遭天譴!”

  那妖女一聲輕笑,卻分毫不影響吸取精血的速度,道:“無知之徒,我修的可是三清真訣,有什麼天譴也都化消得了!”

  “三清真訣,怎會……你是妖啊……”道人眼前一暗,神識漸漸沉入黑暗之中。

  撲通一聲,又一個頭顱掉落在地,與四位師弟的頭顱正好排成一排。

  林中起了一陣風,將彌留不去的濃霧吹散。妖女仍立在林中,面前徐徐飄過一小段絲線正是坤風絛的殘物。她伸出左手輕輕在絲絛上一觸,指尖上立刻被劃破了一道小口,顯然這些殘絛也是鋒利異常。她將滴血的指尖放在口中輕輕吸吮著,眉間籠上一絲愁色。

  左手觸殘絛而傷,而右手則可硬斷坤風絛,兩隻手實是天差地別。她將右手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無論如何努力,她也挑不出這只手上存在著哪怕是一點瑕疵。畢竟這是虛無去而複返,耗去三天三夜給她改造過的右手,她又怎可能找出一點不好來?自那天之後,虛無就飄然遠去,再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音訊。

  這只右手是完美的嗎?她苦笑著搖了搖頭。當日虛無將這只手改造完成後,眼中儘是失望與不滿,然後頹然遠走。這只手又怎麼可能是完美的?

  在虛無心中,有一隻真正完美的右手。那只右手,根本無從複刻。

  她輕歎一聲,只是想著:“懷素啊懷素,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

  嶺南的官道破敗曲折,說是官道,實與北方一些年久失修的小路沒什麼區別。這日清晨從官道盡頭處行宋一個高大清雋的身影。他看到路邊有間茶肆,就行進去坐下,望著遠方隱隱青山,不知在想些什麼。茶肆夥計送上茶水點水,他隨手取用,食而不知其味。

  沿著這條官道前行不遠就會進入潮州地界。此時從潮州方向行來三騎高頭大馬,馬上三人、有說有笑。遙遙望見這間茶肆時,其中一個略胖的中年男子忽然道:“咦,那邊有個人看來也是修道之人,我們且過去看看是不是道德宗的妖人。”

  三人策馬來到茶肆前,那胖大男子一抱拳,大咧咧地道:“這位道友請了!”

  茶肆中所坐男子一身黑袍,肌膚如玉,面容秀美有如女子,正是虛無。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遠方,對近在咫尺的三人完全視而不見。

  他眼中心中,有的只是那個身著青衣的小妖。

  胖大男子吃了個沒趣,面上己隱約有些黑氣,又道:“這位道友姓甚名誰,出自何派,能否通報一下?我等職司在身,要在潮州境內搜捕道德宗妖道。如果道友不肯見告是否與道德宗有關係,那恐怕就要有些麻煩了。嘿嘿,要知在這潮州地界,那道德宗……”

  虛無心中正如一團亂麻,耳邊似乎還有一隻蒼蠅不住在“道德宗,道德宗”地叫著,吵得他心煩意亂,不由得怒意上湧,猛然大吼一聲:“去你媽的道德宗!都給我滾!”

  那胖大男子驟然吃了一驚,隨後感覺顏面有失,臉早就沉了下來,向居中一位眼皮不抬的道人一指,怒道:“這位如松仙長可是來自于長安真武觀的有道高人!在如松仙長面前,爾也敢如此張狂?快快老實道來,你究竟與道德宗有何干係,否則仙長法寶一出,就怕你神魂皆消……”

  虛無眼皮不抬,只以左手向外揮出,好象要趕走這只不住吵鬧的蒼蠅一樣。他指尖上冒出絲絲白霧,急速飛旋著,轉眼間就掠過了馬上三人。胖大男子眼見著這些白霧毫無滯礙地自如松道人體中穿過,然後始終作著垂簾觀心狀的如松真人的身體忽然裂成了十七八塊,散落於地,堆成一堆血泥。

  他大嘴一張,一聲驚叫還未出口,就覺得身上各處微微一痛,緊接著眼中一切景物都破碎紛裂,然後暗淡下去。

  吵鬧的蒼蠅消失了,虛無心中煩亂反而有增無減。這一切,皆是因為青衣。

  初見時,她本如一朵待放奇葩,集天地靈氣於一身。而立於無盡海海心處的那個青衣,則己化成一朵盛放的夜曇,雖然瑰麗無雙,但或許下一刻就會凋零。

  以青衣的資質,延壽千年,修成大道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但怎會在轉眼之間就似已走到了生命盡頭?

  怎會是這樣!

  虛無只覺得頭痛欲裂,完全想不出答案。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從無盡海出來的,那麼己然盛放的夜曇,有沒有辦法令它永不凋零?

  猶如在黑夜中見到第一線黎明的晨光,虛無雙眼驟亮。雖然此舉實是欲奪造化之功,早已超越他平生所學,然而他怎還會去顧慮這個?

  虛無忽然站起,仰天長笑三聲,聲傳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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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定海 上

  一路東行時,紀若塵也如虛無那樣遇到多起修道者的攔截,不過他此次行事低調,只消運起打悶棍時的法門,真元就可含而不露,悄然間已過萬水千山,無驚無險。

  不過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明皇會突然向道德宗發難,如若道德宗傾巢而出,那麼長安城的高牆大河都將失去作用,僅靠一個真武觀根本無法護得明皇周全。長安宮中是刻著一個上古陣圖不假,然而以道德宗諸真人聯手之力,又有精通卦象陣圖的顧守真真人在,要攻破這麼一個陣圖也非是什麼難事。

  另一個疑惑就是即使明皇發難,何以會有這許多的修道派別急急忙忙的與道德宗為難,就象生怕行動晚了會搶不到功勞一樣。道德宗千年來領袖正道,無論是弟子總數還是道行深厚的修士人數均穩稱第一。若真的動手,就算紫微真人閉關不出,一對一的話,道德宗也足以推平了青墟宮和雲中居。

  秘訣無他,人多而已。

  青墟宮和雲中居尚是如此,其他的小門小派來招惹道德宗,簡直就是自取滅亡。問題是現在敢來招惹道德宗的卻是如此之多,就不能不讓人思索其中的非同尋常之處。且這趨勢如若持續下去,道德宗再強大也不可能是天下萬千修士之敵。

  或許這就如面對著一頭巨獅的群狼。殊死相爭後,巨獅必會隕命身亡,然而圍攻它的狼群最多也就是十中二三能夠存活,先進攻巨獅的惡狼註定會被撕成碎片。但這種微妙的對峙,往往會因為一兩頭悍不畏死的惡狼而被打破。

  問題在於,現在不怕死的狼似乎越來越多了。

  立于東海之濱,紀若塵決定不再去想這些讓人頭痛的事,反正天塌下來還有真人們頂著,他又怕什麼?

  不過青墟宮的謫仙吟風若與行將飛升的紫微真人鬥法,倒是不知道誰勝誰負。道典中雖有關於謫仙的記載,不過皆含糊不清,遠不若那些飛升事蹟來得翔實可靠。他曾下過大力氣查閱謫仙記載,始終沒有找到這些傳說中的謫仙是如何飛升的。至於是不是所有的謫仙都能飛升,就更找不到答案了。

  一想到吟風,紀若塵胸中突然泛起一絲隱痛。

  他迎著海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考慮若是自己處在紫陽真人的位置上,該當如何應付眼前局面。這些說來似乎很容易,然而如果細想起來,實在是千頭萬緒,一時半會間根本想不清楚。比如如何弄清楚這些小門派究竟是因何才會與道德宗為難,明皇又怎會頒下這等詔書,該當派誰潛入長安刺探消息,本朝諸大員名宿中該當拉攏誰,收買誰,踩壓誰,甚至直接除去誰。該當怎樣調配人手,才即可護得本山周全,又能保護在外的各支脈。甚至於如若真的發生了以一派之力抗天下的局面,又該當如何調配,才能使這些平素裏習慣了單打獨鬥的修道者們統合在一起,以弱勝強。

  當然,道德宗弟子眾多,內部絕無可能是鐵板一塊,大廈將傾時,另有打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若是將這些也考慮進去,那紛繁頭緒單是想想就會頭痛。

  紀若塵苦笑一下,這時才明白紫陽真人有多麼不易。

  他自礁岩上一躍而起,於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片瀾不驚地沖入了東海。直到入水之時,他腦中還在不停地計算著種種關係,直算得頭暈眼花。

  只有這樣完全不讓心思空下來,他才能忘記得徹底。

  越往深潛,紀若塵就越覺得東海海底一片凋零,礁岩上處處是崩落毀壞的痕跡,礁岩間零散落著許多色澤豔麗的珊瑚礁,根本不是這片水域之物,也不知是從哪里被沖過來的。海底水草零零落落,往日隨處可見的大群游魚則根本不見蹤影,整個海底陰森森的死氣一片。看來妖皇翼軒在東海海底一場大鬧影響深遠,只是不知此時他是否還在東海與紫金白玉宮鬥法。

  紀若塵如一尾遊魚在海底迅速向前穿行著,漸漸的,他發現打悶棍時所用的訣要很多也適用于海底分水前行。他越遊越有心得,動作舒卷自如,速度卻逐漸增快,到得後來有如一支離弦利箭,瞬息遠去,只在身後留下一道潛流形成的尾跡。

  他正自遊得出神,突然覺得後頸一緊,動念間向左一側身,一枝通體閃著碧寒光芒的尖叉貼著他的身體掠過,叮的一聲刺入一塊海礁,直至沒柄。

  這一叉來襲前幾乎毫無先兆,迅速閃電,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若不是紀若塵靈覺敏銳得異乎尋常,從一點微兆中就感覺到不對,所用的心法又無需耗用大量真元,動念間就可移位,這一叉早就重傷了他。

  不必回頭,紀若塵就知大敵已到。他先提聚好了真元,戒備萬全,才轉過身來。遠處海波湧動,一個黑點由遠而近,直沖至十丈外才停下。這是一個十分高大的青年,身披盤龍甲,手肘和足踝處伸出一片片鰭翼,左手中握著一柄魚叉,背上還負著三枝一模一樣的魚叉。

  他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就象從未見過陸上人一般,半天才一擺魚叉,喝道:“你是何人,膽敢私闖東海!哼,雖然你匿蹤藏形本事不錯,可還瞞不得我封浩!”

  “匿蹤藏形?”紀若塵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自己用來分水前行的身法乃是出自龍門客棧,動用的真元微乎其微,難怪這封浩會覺得自己在匿蹤藏形。不過如此迅速行動還能有近似于匿蹤藏形的效果,那豈不是說……

  紀若塵隱隱感覺到自己就要抓住些什麼,但僅差了那麼一點,始終就想不明白了。他向封浩施了一禮,道:“敢問封浩大人在東海所任何職?”

  封浩道行不低,估計已有道德宗上清境界的修為,且喜怒形於色,多半出身高貴,且東海水軍中身居要職。

  果然被紀若塵這麼不著痕跡的一捧,封浩面色登時和緩了不少,傲然以紫金白玉宮官腔唱道:“吾乃東海水軍一等海將!”

  紀若塵一臉敬畏:“封將軍隨從何在?”

  這一問登時令封浩面色有些尷尬,支吾道:“這個……他們離此尚遠。”

  他當然不會說出一路狂追紀若塵而來,實在要追不上了才不得不甩出魚叉阻擋。這麼一輪急追,尋常東海水卒哪里跟得上?早就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如此一說,紀若塵心中已是了然,又施了一禮,含笑問道:“敢問封大將軍,東海水軍一等將軍共有幾人?”

  封浩面有得色,道:“共有八人!”

  紀若塵笑道:“那今後就是七人了。”

  “為什麼……”封浩話一出口,就已明白了紀若塵的意思,於是怒吼一聲,挺魚叉向紀若塵沖去。

  借著魚叉前刺時激起的一點水流,紀若塵已飄然而起,迅若鬼魅般向後退去,倏忽間就已閃出數十丈外,封浩這一叉自然刺了個空。

  封浩面色鐵青,急運全身真元向紀若塵追去。他身周泛出瑩瑩碧光,將身前海水切開,再推向兩側,向紀若塵疾追而去,速度居然不慢分毫!只是速度並非封浩強項,這樣強追極為耗損真元。

  但他真元比紀若塵強得多,自忖也耗得起。二來紀若塵身法詭異之極,似乎完全不受海水束縛,他數次試圖用水術阻擋紀若塵的逃遁,不管是束水成欄也好,將海水凝滯成膠也好,都分毫拖不了紀若塵的速度,反而把自己給擋了下來,差點就失了紀若塵的行蹤。試過幾次之後,封浩不得不提聚真元強追,只有這樣才能逐漸拉近與紀若塵的距離。

  然而紀若塵狡猾得無以復加,每當封浩拉近到危險的距離,他就會突然變換方向,變向時均毫無前兆,轉折得極是生硬突兀,只這麼幾下轉折就讓封浩前功盡棄。封浩左手已運足真元,抓得一柄魚叉幾乎變形,但就是找不到機會擲出去。

  紀若塵險些被他一叉給釘死,前車之覆,後車之鑒,現在哪還會給他這種機會?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半個時辰已經過去,早不知跑出了多遠。封浩已完全死了與屬下會合的心,一心只是擒下那可惡之極的紀若塵,用魚叉穿了他四肢,再押回紫金白玉宮去。此刻他體內真元已耗得七七八八,用來分水排浪的碧光明暗不定,再也無力維持穩定。相應的,封浩的速度也就變得時快時慢。

  紀若塵的身法依然飄乎不定,與初逃跑時全無二致。封浩嘴角則開始露出猙獰的笑容。儘管還看不出紀若塵有真元不繼的跡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損見底了,那紀若塵還能好得哪里去?或許再追個十丈,紀若塵就要力盡而倒了。兩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這種消耗戰自然是道行渾厚的一方占優。所以封浩才樂得與紀若塵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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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定海 下

  紀若塵的身法依然飄乎不定,與初逃跑時全無二致。封浩嘴角則開始露出猙獰的笑容。儘管還看不出紀若塵有真元不繼的跡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損見底了,那紀若塵還能好得哪里去?或許再追個十丈,紀若塵就要力盡而倒了。兩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這種消耗戰自然是道行渾厚的一方占優。所以封浩才樂得與紀若塵玩下去。

  眼見紀若塵又是一個轉折,輕飄飄的閃到了一塊巨礁的背後,封浩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身法。然而佩服歸佩服,封浩已改了原本要生擒紀若塵的想法,而是動了殺機。如此危險的人物必須早日除去,若將來道行深厚,成了氣候,還有誰治得他住?就是道行比他高也抓他不到。

  封浩一聲低喝,積蓄多時的真元迸發而出,左手一揚,魚叉挾萬鈞之勢破入海礁。按魚叉去勢,必能將紀若塵釘穿。

  然而附滿了真元的魚叉迅速遠去,在封浩的感應中,魚叉連紀若塵的衣角都未碰到。

  轟的一聲,被魚叉穿過的巨礁炸得粉碎,海底登時一片混沌,紀若塵已不知去向。

  封浩又氣又急,一聲怒吼,猛然沖進了飛舞的泥流和亂石中,運集全部心神搜索著紀若塵的去向。

  他耳中突然一聲轟鳴,然後一陣天旋地轉,上下左右全都顛倒了過來。緊接著一縷陰寒邪異的氣息自後腦處透入體內,一路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所餘不多的真元,摧壞著毫無防護的經脈。

  封浩的左手已握住了背後的魚叉,然而手上無力,再也無法將魚叉拔出。

  封浩艱難轉身,死盯著就飄浮在身前一丈的紀若塵,道:“你……你……”

  紀若塵終於如他所願般顯露出了疲態,面色灰敗,真元耗盡。他雙手一松,一塊一尺大小的礁岩自手中滑脫,徐徐沉入海底。

  封浩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塊礁岩。他身為水族,又修道有成,就是全無真元防護,也可輕易一頭撞碎這種尋常海礁,怎會被紀若塵這麼一砸,就會全身真元崩毀了?何況紀若塵此刻也是強弩之末,如何能砸出這麼一擊來?

  此時他已經明白。紀若塵剛剛是收斂了全身氣息,混雜在一堆亂石裏飄浮在海中。當時海中亂石橫飛,封浩只能以靈識搜索紀若塵行蹤,他又一直對紀若塵存著了小覷之心,急怒之下,就把紀若塵當成了一塊海礁,徑直從紀若塵面前沖了過去。

  封浩顫顫巍巍的指著紀若塵,想說些什麼,口一張,湧出的是大團大團雜著破碎內臟的鮮血,逐漸在海水中化開。

  見封浩漸漸沉入海底,紀若塵心神一松,放鬆身體,在海中載沉載浮,一時間只想著睡去。

  封浩估計得沒錯,剛才那場狂奔的確也耗盡了紀若塵的真元。紀若塵雖然行動時所耗真元比封浩少得多,但畢竟道行差距過大,在封浩窮追猛趕之下也快到了油盡燈枯之時。最後一擊時紀若塵根本沒打算能夠一擊成功,而是備下多種手段。但捧石擊出時,他體內諸關竅忽然湧出一個個閃煥著微光的卦符,構成了一幅完整的陣圖。絲絲縷縷的真元先是被陣圖吸了進去,迴圈七周後又釋放出來,已然增加了少許。

  陣圖增加的真元雖弱,然而對此時的紀若塵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他石上威力驟增,又砸在後腦要害處,這才一舉毀了封浩經脈,也令他預想好的後招都成了空。

  紀若塵此刻經脈中空空如也,連動一根手指頭都不願意。別說東海水卒,就是一頭鯊魚路過,也能把他充作果腹之物。

  累雖然累,可是紀若塵胸中充斥著喜悅。這還是他第一次擊敗身具上清道行的敵手。雖然手段並不是特別光彩,且封浩道行最多也就相當於上清初階水準,然而紀若塵畢竟才剛修圓滿了太清玄聖境,能夠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收拾掉封浩,於講究循序漸進的道德宗來說已是不可思議的事。

  最後能夠一擊奏凱,那莫明其妙浮出來的陣圖也貢獻良多。此時靜下心來回想,紀若塵才想起那幅陣圖正是自己上一次在東海海底重傷初醒時收入神識的,據那名為甲庚的璿龜說,此圖好象叫什麼玄天陣圖。名字聽起來的確很玄,當時他可一點都看出這陣圖的好處來。今日若不是真元耗盡,還不會知道這陣圖能夠加速真元回復。雖然回復的真元沒有多少,但在關鍵時刻,點滴真元都有可能令戰局逆轉。

  如此看來,雖然在驚夢嶺上解離仙訣被收去,但天也沒就此塌了。依著從打悶棍中悟出的身法,再得玄天陣圖之助,紀若塵完全可以靠著拖磨二字真訣,把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的敵手拖垮。當然此法也不是萬能,如果對方一力意圖脫身,紀若塵也是沒什麼辦法的。

  只是此法……對付得了謫仙嗎?

  紀若塵轉身向東海深處潛去,將這個念頭從意識中驅逐了出去。

  東海海底已恢復了寧靜,但妖皇一場大鬧留下的痕跡仍是隨處可見,東海海底巡邏的水軍也少了許多,好多還是帶傷的。

  經過與封浩一戰後,紀若塵也小心了許多。東海可還有七名一等海將,他絕對不想在這個時候再遇上一個。只要他有心,自然就不會為這些例行巡邏的水卒發覺。

  海底看不到日落月升,有的只是淡淡的不知哪里來的瑩光。

  紀若塵逐漸感覺到周圍的海水變得溫熱起來,海底的礁岩也變成深黑色,於是知道已然接近了曾到過的地炎裂谷。

  地炎裂谷中央依舊在不停的噴出地火,熊熊地炎上方浮著一塊方圓數裏的巨岩,巨岩如有吸力,將四溢的地炎都吸入底部的巨洞之中。這座巨岩就是靈龜甲庚所居的水宮了。故地重遊,甲庚又救過自己一命,因此紀若塵心中十分歡喜,加速向水宮遊去,一邊運氣使訣,高呼道:“甲庚仙長,小子紀若塵來訪!”

  紀若塵連叫數聲,水宮中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他不禁有些奇怪,璿龜本就靈性過人,甲庚壽過千年,更已通靈,絕無理由不知道自己來了。紀若塵凝神向水宮望去,忽然覺得水宮中一片死氣,於是心頭一驚,加速向水宮遊去。

  偌大的水宮中一片破敗景象,似乎經歷過一場浩劫。甲庚的丹室中地火依然炙烈,但煉丹的巨大爐鼎因為無人照料,已被熊熊熔去了半邊,另一邊傾側倒在地上,滿地撒落的皆是燒焦毀廢的丹藥。甲庚的藏寶室也被打開,內中空空如也,原本堆積如山的材料異寶都已不知去向。

  除此之外,整個水宮中倒是看不到一點打鬥痕跡,就如水宮中一切生命都在一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

  看著這破敗景象,紀若塵心中暗生一道寒意。憑璿龜甲庚的千年道行,該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夠將這水宮弄成這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旋即想起了自己曾將這裏的方位傳回西玄山,難道……紀若塵搖了搖頭。以甲庚道行,絕不是道德宗哪一位真人能夠輕易收伏得了的,除非是道德宗四位以上的真人一齊動手,才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甲庚。

  但道德宗真人怎會輕易離山,何況是四五位齊出?但紀若塵心中隱隱覺得,似乎這不可能的事的的確確就是發生了。

  眼見在水宮中再也找不到什麼來,紀若塵想起此行的正事,於是出了水宮,轉向地炎裂谷深處潛去。他心中猶自抱了一絲希望,畢竟沒看到璿龜哪怕是一點的屍身殘骸,說不定甲庚離開了地炎裂谷,也是有可能的。

  地炎裂谷中處處溝壑縱橫,有許多地裂深不見底,隱隱可見暗紅的地漿,偶爾會有一道火舌從裂谷中高高噴出,發出的轟鳴傳遍整個裂谷。

  紀若塵沿路避讓著流溢的岩漿,來到一處特別寬大的裂口前。這道裂口壁如刀削斧鑿,筆直沉入海底,裂口中時時傳出悶雷般的轟鳴。紀若塵依著上次的經驗,運真元護住全身,又加持了避火咒,而後沿著石壁小心翼翼地進入裂口。偶爾有一道火舌撲上身來,他也還抵擋得住。

  順著裂口下沉百丈之後,一塊丈許方圓,數丈長,黑沉沉的一塊巨鐵就自地炎中浮現。巨鐵有一道奇異的吸力,幾乎整個裂口中的地炎都向這個方向偏來,纏繞在這塊黑鐵上,吞吐不定的火焰試圖將巨鐵熔成鐵水,然而巨鐵甚至紅都沒有紅一下。

  紀若塵將手伸向巨鐵,但一道無形的壁壘擋住了他的手。他明明記得上一次來時還不曾出現過這樣一道屏障,心中疑惑之餘,運起八成真元向那屏障拍去,結果嗡的一聲輕響,紀若塵被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給彈了回來,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一時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現在他已知屏障中所附之力遠遠超出自己想像,如果不得其法,想要硬破壁障,壓根就是癡心妄想。

  想來距離上次到東海不過一月時光,怎麼這裏就多出一道屏障來?設下屏障之人的道行實在是可怖可畏,紀若塵拍出去多少真元,就會被反激回來多少真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此屏障,若無玉清境界道行,根本佈設不出來。

  紀若塵靠在石壁上徐徐調理著已亂成一團的真元,三清真訣動處,絲絲真元如清泉般從全身數處玄竅中湧出,慢慢補著損耗過度的真元。他一運功回復,數十枚卦象又從玄竅中浮出,組成玄天陣圖,真元回復速度立時加快一倍。

  玄天陣圖一出,包裹著定海神針鐵的屏障忽然泛起淡褐色光華,一明一暗,與玄天陣圖的波動完全吻合。

  只聽得叮的一聲清音,若銀槌落玉磬,紀若塵面前光芒大放,現出一座七寶蓮台來。蓮臺上立著一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者,正是甲庚。

  紀若塵心中一喜,忙壓下胸中翻湧氣血,迎上一步,道:“原來老仙人別來無恙,真是再好不過!”

  話一出口,紀若塵已知道不對。甲庚周身隱現七色光芒,根本不是實體,而是以道法留下的虛影。

  甲庚撫須笑道:“小友別來無恙!這塊頑鐵雖不是什麼稀罕之物,但與小友卻頗為有緣。是以老朽設下這道屏障,以防旁人誤打誤撞地得了這塊定海神針鐵去。小友既然能夠尋到這裏,又起始用得玄天陣圖,雖然現下還用不上這塊鐵,不過也相距不遠了。這裏有一篇如意訣,就付與小友,以供駕馭此鐵之用。”

  甲庚袍袖一拂,八枚卦象自大袖中飛出,一一飛入紀若塵眉心。這些卦象與玄天陣圖的卦象十分類似,與他過往所學卦象有很大不同。八枚卦象在他體內溶而為一,化成一篇極為簡單心訣。

  甲庚授完心訣後,隨即化作一道金光沖天而去。紀若塵再向前行時,果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然消失。他定晴望著下方地炎中黑沉沉的巨鐵,足足有一刻功夫才進身向前,心中茫然有失。

  地炎熊熊而來。

  此處地炎足以銷金溶鐵,遠非凡火可比,然而這塊定海神針鐵顯然是地火的剋星,地炎沖到神鐵周圍一丈之處,就再也不得寸進。神鐵周圍一片清涼,甚至還有些陰寒,完全不象被地炎包圍著的模樣。

  紀若塵停在神鐵旁邊,所受地炎壓力登時為之一輕。他觸摸著這塊冰寒的巨鐵,一聲歎息間,神鐵嗡的一聲鳴叫,刹那間幻化成一根長三尺,雞蛋粗細的黝黑粗糙的鐵棍,浮在熊熊地炎上,緩慢旋動著。

  如意訣並非璿龜獨有,紀若塵此來東海,也是自道德宗中秘典中查到了定海神針鐵的記載,同時得了一篇可以駕馭神鐵的如意訣。兩篇如意訣內容截然不同,但殊途同歸,都可驅策得這塊神鐵,相較而言,倒還是道德宗所藏如意訣好用一些。

  但他用的是璿龜甲庚留下的如意訣。

  又呆了片刻,直到肌膚上傳來的微微灼痛提醒他已不能在地炎中多呆時,紀若塵才沉落身形,停在了神鐵旁,伸手握住,運足全身力道一提。

  鐵棍當然紋絲不動。

  紀若塵笑了笑,神鐵雖然幻化成了一根三尺鐵棍,可仍有一萬零八百斤重,他提得起來才怪。但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行前也有了解決之道。

  他從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張古符,極小心地展開。此符與尋常道符大不相同,乃是由不知名靈獸的獸皮製成,上面符籙色作紫黑,看來是以獸血所繪。此符年代久遠,在豐沛之極的靈力侵蝕下,獸皮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紀若塵的動作已是無比輕柔,但符咒一角仍然啪的一聲泛起一小團青煙,出現了一道裂痕。紀若塵再不敢猶豫,左手持符,右手脈門自行破裂,標出一注鮮血,濺在了古符上。

  鮮血一沾符面,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刹那間將整張古符燃成一團閃著幽幽藍光的烈火。紀若塵大喝一聲,左手一揮,已將這團烈火拍在了定海神針鐵上。在熊熊地火經年灼燒下毫不變色的神鐵居然被這一團火燒得開始泛紅!

  紀若塵靜靜立著,待烈火熄滅,神鐵恢復原狀時,才一把抓住,輕鬆提起,以一根天蠶絲索纏繞了幾圈,負在了背上。

  他沖天而起,轉眼間就出了裂口。此時他忽然覺得頭皮微微發麻,立刻抬頭望去,見一個足有方圓百丈的龐然大物正無聲無息地自上方十丈處飄過。

  紀若塵呆呆地看著它,直到它隨著海流飄遠,才如夢方醒,身形一閃間已在原地消失,重新出現在它的面前。

  這是一隻巨大無比的璿龜,四肢寫意地伸張著,巨頭微露在龜殼之外,雙眼緊閉,如在酣眠。但它身上泛出的冰冷冷的氣息以及龜背上一個徑粗丈許的大洞提醒著紀若塵,它早已失去了生命。

  紀若塵胸口如墜重石,壓得他幾乎透不上氣來。他本以為自己早該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然而此刻真的看到了甲庚的真身屍體,才知道還是會有一點心痛。

  他躍上甲庚的龜背,俯身細細察看傷口。傷口貫穿整個龜身,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圓,邊緣焦黑如墨,光滑若鏡,傷口邊緣無論是龜甲龜肉,都在刹那間被熔成了焦炭。這個傷口絕不可能是甲庚死敵,當日幾乎送了紀若塵性命的那只八爪妖章所留。

  惟一的解釋,就是有人以驚天道法一擊擊斃甲庚,才能遺下這等傷口。

  甲庚不知已死去幾時,好在地炎裂谷中生機全無,也就沒有小魚小蝦來騷擾屍身。

  紀若塵立在甲庚背上,默然片刻,然後俯身按住龜甲,嘿的一聲輕喝,運聚全身之力,緩緩推動龜身。巨大的龜身轉過一周,然後在紀若塵推動下逐漸下沉,斜斜落向藏著定海神針鐵的裂口,逐漸沉入到熊熊地炎之中。

  紀若塵取下背後鐵棍,揮了半圈,然後一棍輕飄飄地砸在裂谷石壁上!

  這輕描淡寫的一棍卻有著絕不相符的大威力。一聲轟鳴過後,裂谷石壁上逐漸現出一道裂紋,而後一塊塊方圓數十丈的巨石不住自石壁上剝落,翻滾著落入裂口底部熊熊地炎之中,將甲庚的屍身向地炎深處壓去。

  裂谷的石壁在地炎長年炙烤下早已脆弱不堪,過往有定海神針鐵鎮守於此,然而如今神鐵已被取出,石壁就此失了庇護,在紀若塵一擊之下,巨石紛紛崩解脫落,一時間轟鳴陣陣,地動海搖!

  紀若塵自己也未想到一棍竟能有如此之威。煙塵漸消時,裂口底已堆滿了巨石,再也看不到流淌的地火熔炎。

  在將鐵棍重新背在背上時,紀若塵身體登時向下一沉,筆直的被壓落海底!

  紀若塵半跪在海岩上,不得不以手撐地,才勉強支持著沒被壓倒。他略定心神,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泛起,周身骨骼不住劈啪作響,然而彎曲的雙臂終於一寸一寸地伸直!

  然後曲膝、立起、直腰,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要耗上半柱香的功夫。

  不知過了多久,嘗試過多少次,他終於搖搖晃晃地從海底升起,慢慢向上飛去。

  附在定海神針鐵上的古符名為須彌咒,取的是‘介子須彌,乾坤挪移’之意。此咒附體後,神鐵之重十去其九,僅餘千斤。然而此咒雖妙,法力卻只夠用上十次。此後紀若塵每催動一次神鐵,重量就會多上一千斤,十次之後神鐵就將恢復原重。

  須彌咒整個道德宗中只藏著這麼一篇,雖然珍貴玄妙,然而細究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功用。是以紀若塵取走須彌咒時,掌庫的師叔也沒多說什麼。而以他此時的道行,也就勉強使得動二千斤的兵器法寶而已。

  紀若塵身影終消失在海的盡頭,地炎裂谷中又是死氣一片。

  甲庚身軀水火不傷,如此沉在地炎深處,也不知萬載之後,會不會煉化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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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何往 上

  雲中居藏于群峰深處,孤峰高絕,傲然立于雲海之上。因為地勢險絕,周圍又遍佈洪荒異獸、陣法機關,自來訪客寥寥。

  這一日紅日高懸,雲海中霧濤湧動,寶光浮升,現出一尊巨大金蓮來。蓮上立著七八個道士,人人仙風道骨,個個道行不低,徐徐向著雲中居飛來。為首一名道士面容清雋,氣勢不俗,乃是青墟宮虛天。另一名老道雙眼半開半閉,如同沒有睡醒一樣,乃是虛罔。

  青墟宮此來無論是人數還是訪客地位都可說是聲勢浩大。此前道德宗諸真人也曾經數度造訪雲中居,是以山上這一年多來的繁盛熱鬧,是過往近百年也不曾見過的。

  青墟宮一行人尚有數十裏之遙,雲中居內已鐘鳴三聲,清音直傳至百里之外,以示迎賓之意。待得金蓮飛至山階前時,九名雲中居弟子已各著華服,在山門外列隊迎賓。迎賓人數于雲中居的地位並不相稱,但無損禮儀,只因世人皆知雲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賓已經算是最高的禮數了。

  虛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蓮,然後右袖一展,一朵薄雲憑空出現,代替金蓮,載著青墟宮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門之前。他這一手淡淡泊泊,高遠恬靜,不經意間已露了極高的境界出來。雲中居門人雖素來自傲,此時心中也暗生欽佩之意。青墟宮眾人落地後,虛天徐步行前,行禮道:“青墟宮虛天、虛罔攜門下弟子來訪,求見清閒真人。”

  雲中居為首一名弟子忙還禮道:“青墟宮兩位真人到訪,實是不勝榮幸。清閒真人己知各位到來,刻下正在碎金閣中相候。請兩位真人隨我來。”

  不片刻功夫,虛罔與虛天己隨著那雲中居弟子來到了碎金閣。江湖傳言清閒真人幾十年來一直閉關不出,只為顧清的定親之禮去過西玄山一次。因此虛天與虛罔此行前倒沒想到能夠見得到清閒真人,而且還得以踏足他的閉關之所碎金閣。

  修道之士如欲閉關,則閉關之所向來是嚴禁外人接近的。這不光是為了免受外人打擾,還是因為在有道之士看來,閉關之所的蛛絲馬跡都可能窺破閉關之人的道法秘臭。如清閒真人這般肯在閉關之處會見外人的,實是不多見。

  那雲中居弟子將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閣後,就悄悄關門離去。碎金閣中佈設如一個尋常修道者的居處,不象常人閉關那樣四壁蕭蕭,也沒有任何法陣機關,更無增添天地靈氣的寶物。碎金閣露臺外伸十丈,臨于危崖之上,盡頭處擺著一個坐團,上面端坐著一個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長長釣稈,也不知在這雲海中釣些什麼。

  虛天與虛罔對望一眼,眼神中均現出一分驚訝之色。清閒真人雖去了一次道德宗,但並未公示天下他己出關,重行執掌雲中居門戶。按理說就應該還在閉關潛修,但看這樣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來清閒真人閉關之處另有其所。這事想來也不奇怪,閉關之處事關重大,又哪能隨便給外人看呢?

  清閒真人直讓虛天與虛罔枯坐了一盞熱茶的功夫,這才放下了手中的釣竿,起身回到閣內,施禮笑道:“原來是青墟宮兩位真人大駕光臨,近日我神識閉塞,一時沒能察覺,恕罪恕罪!”

  清閒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數十年,雖然無人曾經見識過他的道行法力,但聲威之盛,僅在道德宗紫徽真人之下而己,比青墟宮虛玄真人還要強上三分。因此虛天與虛罔雖覺得這名晨天下的清閒真人未免太過其貌不揚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覷之心。雙方你來我往的客氣幾回,就進了正題。

  虛天含笑道:“我雖然至今無緣得見清閒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顧清境界之高,實令虛天為之汗顏。見賢思齊,因此未見清閒真人之前,虛天就己深存仰慕之心!”

  清閒真人黑得發亮的胖臉上全無變化,一雙三角小眼煜煜閃光地盯著虛天,等待著他的下文。

  虛天本想賣個關子,見狀不得不道:“顧清參透了輪回因果,憶起與我青墟宮吟風的前世機緣,因此刻下正在我宮清修,以悟大道。顧清乃是天人之資,而我宮吟風更是謫仙下凡,可以說再是般配不過,他們共參大道,日後攜手飛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鑒於此,我宮虛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來雲中居,欲借此良機與貴派互通有無,結下千年之誼。虛玄師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閉關潛修,不能親身登門面見清閒真人,心中極為遺憾。師兄萬勿要貧道將這番心意帶到,還請清閒真人諒解。”

  虛天人品出眾,年紀輕輕道行就己不低,這一番話說得辭情並茂,懇切之至。清閒真人聽完,黑臉上持著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變化,直截了當地道:“顧清準備留在青墟了?”虛天一怔,道:“正是如此。”

  清閒真人點了點頭,淡然道:“那就讓她在青墟呆著吧,我們雲中居山門窄小,容不下她這種大人物。”

  虛天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忙道:“清閒真人誤會了,我們青墟宮絕無爭奪貴門高徒之意,顧清日後飛升,那也是雲中居的弟子,所遺仙物我宮一物也不會妄取,皆歸貴派所有。”

  清閒真人嘿了一聲,道:“雲中居不過是化外荒涼之所,靈淺福薄,消受不了這許多仙物。至於與青墟的盟約,以後再議吧!虛天吃了一驚,與虛罔對望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虛天才勉強笑道:“清閒真人……這……這是從何說起?顧清是曾與道德宗的紀若塵有過婚約,但一來她與吟風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來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況無須貧道說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眾矢之的,風雨飄搖。別看他千年道統,但大廈如傾,不過片刻功夫而己。這其中關節,清閒真人可想好了?”

  清閒真人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回道:“你說的什麼天道輪回,因果機緣太過深奧難測,俺金山這種鄉下人看的只是眼前,只知道答應別人的事就該做到。可惜俺無德無能,只能管得了自己,什麼天人之資啊,什麼謫仙下凡啊,俺還有這個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們的事。就這樣吧!”

  說罷,清閒真人長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虛天與虛罔相顧愕然。虛罔仰天思索,片刻後忽然歎息一聲。

  虛天則向清閒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決定?”

  清閒真人並不理他,轉身回里間去了。

  虛天面色一沉,冷聲喝道:“清閒真人!飛升還有天劫這一關在,而謫仙只要修為到了,自會回返仙界,這當中的分別,清閒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虛天沒有有言在先,雲中居究竟站在哪一邊,還請清閒真人三思!”

  他一聲喝罷,里間的門紋絲不動。此時碎金閣閣門打開,曾經引路的雲中居弟子又走了進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虛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大袖一震,一道潛威湧出,將那雲中居弟子震得退後一步,臉色刹那間變得慘自,嘴角慢慢滲出一根血線。然則他勉強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禮,將出路讓了出來。

  虛天初時見這雲中居弟子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測度著他的道行,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拂可以將他掀上幾個跟頭,大大掃一下清閒真人的面子,誰知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渾厚,硬生生地受了虛天一擊,並無出醜。此等資質,如放在青墟宮中,那是十中無一,虛天親傳的十七名弟子中更無一人有此天資。

  立威不成,虛天面色登時變得鐵青,哼了一聲,大步出了碎金閣。

  青墟二道離去之後,天海老人推門而入,尋了個椅子,重重坐下。多時不見,此刻他滿面紅光蕩然無存,頂心幾縷稀發雜亂無章。

  吱呀一聲,碎金閣里間房門打開,清閒真人邁著方步走出,徑直走到露臺垂釣處,又端起了釣竿。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終忍不住,起身道:“掌門師兄,清兒也沒什麼大錯,何必定要將她逐出山門!?青墟宮與道德宗的爭鬥,我們兩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們之間誰對誰錯。”

  清閒真人默然半晌,歎道:“所謂細木不棲天鳳,又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這幾日反正無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將這條魚帶給紫陽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說著,他釣竿一揚,居然真的從茫茫雲海中釣上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來。清閒真人隨手揮出一道寒氣,一塊森森玄冰將這條大魚封於其中,這才交給了天海老人。

  天海老人勉強長了點精神,正要離去,清閒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閒真人匆匆跑進里間,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山,這才算心滿意足。

  時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霧繚繞,濕氣氤氳,走獸飛禽各尋穴巢安居,整個青城山顯得冷冷清清,偶爾才會聽聞一兩聲獸吼鳥鳴。

  青城山主山東側,有一塊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臨危崖雲海,險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這塊奇石據傳乃是上古時期從天外飛來,落於青城峰上。又因青靈真人于此石上坐化飛升,這塊頑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氣,從此成為青墟宮勝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宮等級森嚴,平素裏尋常弟子是不許登上望天石的,此石僅供宮內諸長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煉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內都成禁地,諾大的青墟宮內除了幾位虛字輩的真人,再無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陰冷的月色下,雲霧中徐徐行出兩個道人來,正是剛從雲中居回來的虛天與虛罔。他們雖能馭氣飛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離也著實費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端坐如山,沐浴山風冷月。待虛天與虛罔站在面前,吟風雙眼不開,只淡淡地道:“虛天師兄的心浮了。”

  虛天面色微微一變,道:“師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頭,見望天石石頂盤膝坐著一個飄飄如仙的身影,於是又道:“顧清仙子一切可還好?”

  吟風並不理會他後面的問題,只是道:“師兄此來何事?”

  虛天立即憤憤地道:“此事說來可惡!我奉虛玄師兄之命前往雲中居,試圖交好。誰知雲中居清閒真人非旦不肯領受我宮的一番好意,反而將顧清逐出師門,且對我宮盟約棄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雲中居實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將天道謫仙放在眼裏了!”

  吟風不為所動,靜靜地等著下文。

  虛天說了一會,見吟風全無反應,於是不得不進入正題,道:“師弟,如今我青墟宮己與道德宗正面決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則道德宗人多勢眾,又有一個紫微行將飛升。紫微真人閉關前道行就己高絕天下,傳言都說他此次飛升後,仙班不會低到哪去。不知師弟是否有把握應付?”

  吟風淡道:“飛升尚需曆劫。道行越高,劫數也就越重。”

  虛天聞言道:“話雖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憚著紫微,不敢對道德宗群起而攻。這樣拖延下去,不就是給了道德宗喘息的機會嗎?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來決一死戰。此時紫微想必己進入飛升前的死關,若強行開關出戰,勢必道行大損,那時師弟豈不是有必勝把握?這個大好時機不能錯過啊!若師弟肯親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勢重,也必然不是師弟仙法的對手!”

  虛天一番話說完,即殷切地望著吟風,期盼著一個回答。

  吟風雙目不開,徐徐地道:“我胸中雖有天書七卷,卻非是用於塵俗好勇爭勝之途。道德宗妄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報應,與我無干。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與青墟有緣,他日青墟大難臨頭,我當不會置身事外。但師兄此來並非是心憂天下,為的不過是建功立業、名留史冊而己。既是如此,師兄何不憑依一身道法,徑上西玄去?”

  吟風一番話只說得虛天臉上陣青陣白,他還欲再勸時,吟風端坐不動,眉心間忽然亮起一點彩芒,耀得虛天與虛罔一陣眩暈。待二道穩住心神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己被吟風以無上仙法送到瞭望天石百丈之外。

  虛天盯著望天石上那與天地渾然一體的灑然身影,恨恨地一頓足,但終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虛罔歎道:“所謂仙道無常,吟風師弟所作所為想必另有深意,我們也不必強求了。吟風與顧清飛升乃是天上註定之事,依現下情形看,虛玄掌門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來,百年之後我青墟宮興盛之局己定,不難壓過道德宗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險途呢?

  虛天怫然不悅,道:“師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來陰險狠辣,他們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宮手裏,不趁此良機斬草除根,更待何時?如果放虎歸山,任其休養生息,日後反撲上來,師兄你可擔待得起嗎?”

  虛罔皺眉道:“吟風師弟己然說過,道德宗自有它的報應,我等又何必多此一舉?況且吟風師弟雖仙法無雙,但畢竟此刻道行還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夠穩勝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風師弟不肯出山,虛玄師兄又在閉關,虛無……更是不知去向。單憑我們幾個,哪里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對手?”

  虛天凝思片刻,冷笑一聲,道:“此事也不難辦!吟風不是不肯下山嗎,那我們出山去狙殺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勢恰如萬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們點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勢!那時道德宗若是隱忍不出也就罷了,若對我宮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風來。而且若我宮吟風不動,諒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動。如此一來,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過天下修道同道去!”

  虛罔搖了搖頭,道:“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體,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們也還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況我們也無必勝把握……”

  虛天冷道:“師兄休要忘了,虛玄師兄閉關之前將全宮事務交由我來決定。師兄是準備違抗掌門師兄之命嗎?”

  虛罔歎一口氣,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請師兄早做準備,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給與道德宗迎頭痛擊!”

  “……是。”

  望天石上,吟風長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頂。石頂寒風如刀如鑿,風勢不知比石腰處淩厲了多少倍。風中挾帶著的顆顆碎石擊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顧清迎風立于石頂,時時會有飛石擊在她臉上、身上,留下條條點點的血痕,旋又消去無跡。

  吟風立在顧清身側,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從容道:“清兒,看來你回不去雲中居了。”

  顧清淡道:“不過是今世一段俗緣,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風略點了點頭,道:“如此也罷。清閒真人特立獨行,另有領悟,值得欽佩。”

  顧清似是歎息一聲,沒有作答。

  吟風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會這世俗之事,將來他們也必遭天譴。況且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亂象己成,世上別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時道德宗大廈傾頹,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該下山去點化一下紀若塵,縱不能令他轉投青墟,能讓他離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這段塵緣後,你再入絕地死關清修不遲,那時你心無羈絆,當可一舉羽化飛升,了卻了你我這一段百世輪回。”

  顧清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聲“不必”。

  吟風見了,也未堅持,只是淡淡一歎,轉身回到望天石石腰處坐定,斂神凝思,漸漸的又與這塊飛來奇石溶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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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3:13:03
六 何往 下

  東海皓月高懸,碎銀萬頃。

  海上忽生一片漣漪,步出了一個衣衫襤縷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爛不堪,幾乎就是掛在身上的一團碎布,背後掛著一根黑沉沉的糙鐵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寶。他赤著雙足,泰半肌膚裸露在外,身上縱橫交錯的都是傷痕,新傷壓著舊傷,臉上更有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肌肉外翻,還在向外滲著血珠。

  這小道士雖然看上去狼狽到了極處,但若仔細觀瞧,卻會覺得他整個人氣勢含而不發,寶華在體內流動不休,就似一塊剛剛破石而出的璞玉,與破敗外表絕不相稱。

  他扯下半條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隨手將蛇頭捏得稀爛。海蛇臨死之際居然口吐人聲,發出一聲慘號!

  小道士毫不理會身上的傷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邁開大步,向西行去。

  這小道士正是剛自東海海底回返的紀若塵。

  他本來己可馭氣短途飛行,但現下只是邁開大步飛奔,速度比之尋常壯漢快不了多少。

  直到天明時分,他才出了這片荒涼海濱,走上一條大路。

  一踏上大路,遙遙一面寶藍大旗就映入眼簾。大旗高掛在十丈高桿上,旗上繡著幾個殷紅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殺無赦!”

  旗角處繡一幅徽記,繡的是雲霧鎖重樓,乃是重樓派的標記。

  紀若塵立定腳步,向那幅大旗遙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處行去。

  旗下搭著一個茶棚,內中坐著五名重樓門徒,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修士,雙眼微閉,正自品茶。其餘四名重樓弟子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彌散著淡淡殺氣,重樓五人外馳而內緊,早就做好了防備。

  紀若塵尚在百丈之外,重樓諸弟子己發現了他。看到他滿身的新傷舊痕,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師叔,那年輕人好可憐!

  中年道人雙眼一開,掃了紀若塵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是個尋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備的三名男弟子也放鬆了下來。

  紀若塵走進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禮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五分文,不知可否結個善緣,賜一杯清水,二個饅頭?”

  那女弟子讓了一個位子出來,招呼紀若塵坐下,又將自己面前的茶點往他面前一推,一邊問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觀,怎麼傷成了這樣?”

  紀若塵摸了摸臉上未愈的傷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藥,結果遇上風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東海,就此與同門失散。全仗著三清保佑,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傷就是被海中的魚蟹咬的。這位仙子,門外立著的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麼人,做了什麼惡事嗎?”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惡人!五年前他們仗勢欺人,生生逼死了我們一位師兄。沒想到天道迴圈、報應不爽,這群惡人終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張目喝道:“娟兒,你說得太多了!”

  年輕女子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紀若塵道:“小兄弟,你別害怕,師叔他人很好的。來,你為什麼不多吃點東西?一會我給你些銀子,你快點回觀去吧。呆會這裏說不定會有變亂,不要傷到了你。”

  紀若塵並不動桌上茶點,凝望著她,問道:“不知仙子叫什麼?”

  那年輕女子面上一紅,低聲道:“這個……我叫張娟,是重樓派的。啊,當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會知道我們重樓派的。對了,你道號是什麼,出身道現在哪里?”

  紀若塵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張娟秀眉微皺,喃喃重複了一遍,只覺這三個字如雷鳴般在耳邊炸響,可一時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聽過。她忽然一凜,離座躍起,驚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張娟喊聲如一聲驚雷炸響,驚得茶棚中諸人紛紛離座躍起,各取法寶在手。重樓派幾名年輕弟子道行頗為不足,驚慌之下,難免碰翻了幾張桌子板凳。

  茶棚雖然不大,但當中只坐了一個紀若塵,還是顯得空空蕩蕩的。

  茶棚外彩芒隱隱,五件法寶各放光華,早已蘊滿真元,只待雷霆一擊。四名年輕弟子握法寶的手都在微微顫動,顯得心中極是緊張。重樓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戰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來決一死戰。但當真的面對道德弟子時,緊張仍是難免。紀若塵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輕撫著身後鐵棍棍尾,雙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看見茶棚外的重樓派五人。

  他不動,重樓派也就不敢妄動。

  張娟望瞭望紀若塵,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師叔,我怎麼看不出他有什麼道行?”

  那師叔說了聲“不可大意”,凝神望著紀若塵,面上也是疑惑。他也從紀若塵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鐵棍怎麼看都不過是根頑鐵而已。若不是紀若塵真的全無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來的地步。但以紀若塵的狼狽和年紀,哪有後一個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從實道來,否則的話休怪法寶無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塵塵絲根根飄起。

  紀若塵抬眼向天空望去,見朵朵浮雲不知何時消得乾乾淨淨,豔陽高懸,將火一樣的熱流傾洩下來,烤得他心底隱升一團暗火。寶藍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陽光中忽隱忽現,旗上血紅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藍天空中一抹抹揮之不去的血痕。

  他只覺得掌心中又是滑膩、溫熱、粘稠,象又是浸滿了鮮血。

  “你是何人,還不從實道來…...”中年道人又喝了一聲,然而喝音未落,紀若塵的左手就握緊了背後的鐵棍!

  在中年道人急速縮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鐵棍慢慢消失,緊接著,紀若塵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逐漸消失。中年道人身經百戰,忽覺後腰處有一點刺痛,想都不想,蘊滿了真元的拂塵立時向後揮出!啪的一聲清響,背後偷襲那人居然並不閃躲,生受了他這一記拂塵!他這一擊如果擊在一條滑不留手的大魚上,滿溢的真元向側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邊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發揮出了三停來。

  道人腰間的刺痛感急速擴大,又有一縷麻木和陰寒順著傷處破體而入,沿途將他的經脈玄竅徹底毀卻!道人體內真元如濤,三起三落,護體道法威能盡顯,濤濤真元順著陰氣入體處逆襲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道人身後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間中雜著絲絲血線,說不出的好看。重樓派道法講究幻瑰虛渺四字,這道人瞬間幻出多重彩光攻敵,又是涇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複,已是講重樓派道法發揮到了相當的妙境。且他攻敵速度極快,其餘重樓弟子只能心中感佩,根本來不及喝一聲彩。道人拂塵再一抖,光芒閃爍處,紀若塵悶哼一聲現出了身形,踉蹌著後退幾步。他身上舊傷破裂,背上肩頭胸口上更添無數細碎傷口,都是被拂塵塵絲及道人護體道法炸出的新傷。他剛一立定,大大小小的傷口立刻湧出鮮血來,轉眼間就將他浸成了一個血人。

  紀若塵右手整個食指一片鮮紅,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雖然仍看不出紀若塵有任何真元,重樓弟子們此時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個勁敵。不過師叔道法更高一籌,一個回合的鬥法就已重傷道德宗小妖。

  “你……你……”中年道人拂塵指著紀若塵,喝聲突然啞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頭栽倒在地,滿頭黑髮迅速轉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際道袍上滲出一團血漬,不斷擴大,但血漬不是紅的,而是詭異的深灰色。忽起驟變,重樓派年輕弟子們一時間不及反應,仍看著紀若塵與師叔的屍體發呆。有眼尖的已看見紀若塵食指上沾染的鮮血已變成深灰色,與身上豔紅的血跡迥然有異,顯然這血是出自師叔身上。

  紀若塵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這舒卷自如的動作看在重樓派眾弟子的眼中也充斥著邪惡詭異氣息,不由得駭得紛紛後退。

  他們腳步剛動,紀若塵已是身影一閃,迅捷無倫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沖去。那男弟子反應極快,手中玉牌橫掃,已在身前劃出一片彩光。哪知紀若塵背後忽然又現出那根鐵棍來,身影驟然滯慢!這一下變故全無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幾倍也反應不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揮出的彩光在紀若塵身前劃過,然後再看著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

  紀若塵看都不看那男弟子一眼,背後鐵棍再次消失,又如同鬼魅向另一名男弟子沖去。

  頃刻間紀若塵又回到茶棚中坐定,重樓派三名男弟子面色灰敗,立了片刻,方才一一倒下,只余張娟呆立當場,手抖得幾乎已捧不住劍。依她所受教導,道者鬥法該是雙方拉開距離,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先護體再傷敵,依敵情定已策,乃是充滿雅致、考較慧心的一樁樂事,怎就變得如此血腥邪異了?況且師門道法中所載對付近身搏戰的方法根本無法應付紀若塵這等忽快忽慢,變幻莫測,舍卻已身防護但求一擊必殺的戰法。

  這哪還是道者鬥法?

  “你走吧。”紀若塵向張娟揮了揮手。

  n張娟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望望四位同門的屍體,再看看紀若塵,心中慌亂,不知該沖上去送了這條性命,還是該回山報訊。

  正猶豫間,忽而覺得背後一陣微風拂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張娟耳中傳來一陣陣細碎清脆的劈啪聲,尚未分辨清楚那是什麼聲音,體內就有隱約的劇痛傳來,然後眼前一黑,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多情種子,有點姿色的就捨不得殺了!”從旁邊林中傳出一聲冷笑,然後走出一個面容甜美的女孩兒來,髮髻下垂著的兩排水鑽在陽光下閃動著點點光芒。

  紀若塵神色一凝,起身出了茶棚。他對這個看似甜美而純真的女孩兒印象極深,更不會忘記被她破去悶棍的那一幕。她身上有著與嬌弱身軀絕不相稱的可怕力量,一拳之威波及數十丈,又讓人如何能夠忘記?

  “蘇蘇?”

  女孩兒冷笑一聲,道:“諒你也不敢忘記我的名字!準備受死吧!”

  她左手握拳,雪白粉嫩的小拳頭剛一握起,空中忽起嗡的一聲輕響,碎石沙礫躍動不休,有些竟直接浮空而起!

  紀若塵臉上依然是懶洋洋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背上鐵棍。這一回與前次不同,只聽轟的一聲悶響,紀若塵腳下出現了一個徑達丈許的淺坑,立足處已陷入土中尺餘。

  就在一觸即發之時,空中忽然飛來一道淡黑色的銳氣,在二人中間穿過,引得他們氣勢一動,輕輕巧巧地就將對峙的局面化解了。

  “蘇蘇,別鬧了。”雲舞華不知何時現身出來,幾步就行到蘇蘇身邊,將她握得緊緊的小拳頭按了下去。

  “哼,便宜你了!”蘇蘇小嘴微微翹起,一臉的心不甘情不願。若單看外表,都會以為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天真少女而已。然而不論她是什麼樣子,清楚她本來面目的紀若塵依然握定背後鐵棍,分毫也不肯放鬆。

  雲舞華仍是一襲黑裙,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只是此刻鋒芒已斂去了許多。她凝望紀若塵片刻,忽然道:“離開道德宗吧!”

  紀若塵笑笑道:“那也不能加入你們的無垢山莊吧?”

  雲舞華輕歎一聲,不理紀若塵的嘲諷,道:“所有邪門大派已暗中結盟,準備向道德宗發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若不早謀退路,這結果……”

  “我知道的。”紀若塵打斷了她,微笑不改。:

  雲舞華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拉著蘇蘇騰身而起,一路向遠方飛去。飛出數十丈遠時,蘇蘇忽然回頭向紀若塵叫道:“雖然你肯定是要完蛋的,但死得太早就沒意思了。按你現在這種拼命的打法,根本挺不了幾天的……”

  她話說到一半,就是依依呀呀的,想是被雲舞華掩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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