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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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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2:36:41
四十五 因果 上

  一聲響徹海底的怒吼!

  吼聲有如虎嘯,帶著說不出的怒焰和殺意。本是藏身於海底礁岩間的玄龜一邊吼叫,一邊逆著文王山河鼎的青光而上,時不時還要向紀若塵噴出一道沸流。玄龜這種直截了當的攻擊威力雖大,可是紀若塵素以身法詭異迅捷見長,雖然深處海底,仍然是念動則閃,玄龜沸流根本連他的衣角都撈不到。顧清雖就立在紀若塵身邊,但玄龜就是對她視而不見,道道沸流只是追著紀若塵而來。

  直至玄龜咆哮著浮上,才看出它的不凡來。此龜背甲足足有七丈方圓,與尋常龜類不同,它的背甲共分了十一塊,色澤各異,隱隱然是混沌居中,兩儀環繞,八卦護邊的格局。它四爪鋒銳之極,頭似龍首,頸長一丈,上面佈滿了藏青色的鱗片,體後拖著一根三丈餘長的蛇尾。尾尖上亮著一點淡碧色光華。

  玄龜在文王山河鼎的青光中左右衝突,力道之大,直可以輕易撞碎巨礁!文王山河鼎也有些承受不住如此大力的撞擊,不住地震動著,發出陣陣清越的鳴嘯,似是在催促著紀若塵快些動手。但任那玄龜如何奮勇衝突掙扎,文王山河鼎所發的青光就是凝固不散,牢牢罩定了它。

  玄龜在青光中呆得越久,吼聲就越是響亮。然而紀若塵從它吼聲中初始時聽到的是憤怒,現在卻感覺多了一絲痛苦。他又讓過一道沸流,定神望去,果然見到玄龜一側龜甲上有一道深達數尺的裂口,頸尾四爪上還有小傷無數。

  詭異的是,在青光的照耀下,玄龜身上的傷口竟然在逐漸擴大!傷口中滲出的血絲與青光一觸,即刻化成一縷輕煙,順著青光而上,被收入鼎身之中。

  文王山河鼎乃是紀若塵本命法器,玄龜與青光的每一次衝撞,他都身有感應。鼎中所發的青光又有如他靈覺的延伸,與玄龜一觸,即能夠感知的玄龜體內那濤濤沸沸的靈氣。至此紀若塵已知這只玄龜大非尋常,它擁有的並不是普通的妖氣,而是非常接近於天地靈氣的一種靈力,與顧清倒有三四分仿佛,顯然是東海海底秉天露地脈而生的一隻靈獸。感應著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絲絲靈氣,紀若塵斷定若是將這只玄龜完全煉化的話,自己所得真元上的好處甚而不下於將赤瑩劍給解離了。這還未算上煉化玄龜可能得到的法寶。

  如是承受了十餘次撞擊之後,紀若塵心念一轉,雙手在胸前一合,然後緩緩推出,口中開始緩頌口訣。催動文王山河鼎的口訣共有四句,他才念動第一句,浮于空中的王鼎即行清鳴一聲,立刻穩定下來。與之相應的,玄龜身上的傷口破裂速度立刻加快了許多,痛得它上下翻滾,狂吼不己!

  紀若塵凝神催運文王山河鼎,絲毫不敢分神。以他此刻道行去駕馭文王山河鼎,實無異于幼童駕八乘馬車,稍一失神就是車覆人亡之禍。不過從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靈氣中忽然有一絲異樣感覺,紀若塵仔細分辨,察知這縷妖氣來自于玄龜身上傷口,與妖皇翼軒身上妖力實是同出一源。看來這只玄龜不知如何惹到了妖皇,被他痛打了一頓,又或者只是它比較倒楣,在翼軒出手教訓東海水軍時被波及到了而己。然而撞上了文王山河鼎,才是它真正倒楣的時候。

  此時玄龜已是遍體鱗傷,可是傷口卻沒有多少血跡,流出的龜血早都被煉化了。它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狂吼也變成了哀鳴,甚是淒婉。若是換了另一個人,或許會就此心軟,可是紀若塵有如怒海操舟,全副心神都在駕馭文王山河鼎上,對外界一切已全無知覺。且就算看得到玄龜,紀若塵也定然不會心軟的。

  他這一凝神運鼎,玄龜身上護體真元立刻如水般洩出,眼看著它就在青光中打起轉來,慢慢向鼎口飛去。就在此時,旁邊忽然揮過一道匹練般的劍光,攔腰截斷了鼎光。

  紀若塵一察覺有外敵宋襲,不及細想,立刻操控著文王山河鼎全力反擊!待他發現宋襲劍氣極其熟悉時,為時已晚。

  海底依然平靜,只是青色和蒼色兩色輪流染遍數十丈方圓的海水,反復數次方才甘休。

  文王山河鼎發出嗡的一聲嘯叫,不情不願的回到了紀若塵身中,他這才緩緩張開雙眼,還未等看清周圍情形,已是一口鮮血噴出!

  一朵血花在海水中慢慢飄散,但沒有引來任何兇猛的鯊魚。周圍的海寂靜得可怕,不遠處一群魚依然整齊劃一地向前遊著,但只是在依著慣性前進而己。這一群魚早己魂魄離體,生機盡斷。不止它們,百丈之內,己再無生機。這一範圍內所有魚鱉蝦蟹,海妖水族,都被文王海鼎給震出了魂魄。

  紀若塵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四下尋找,待看到顧清持劍立在不遠處,只是面色有些蒼白時,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迎上去問道:“清兒,你這是幹什麼?”

  顧清收了古劍,凝望了他一會,才輕輕歎道:“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才能阻止你煉化玄龜。若塵,這只可不是普通的玄龜,依我看它多半是一隻璿龜,乃是天地間有數的靈獸之一,殺之不祥。何況它還小得很,看來剛破殼而出不久,還是放它去吧。”

  “這個……”紀若塵望著己躲到百丈之外的淹龜,實在有些不願如此輕易地就放了它,畢竟煉化如此靈獸的機會實在太少,而且十成功夫如今己完了九成,只差最後一步而己。

  “清兒,這個機會實在呈很難得的,為什麼要放棄呢?”紀若塵試圖說服顧清。

  顧清飄到紀若塵面前,深深地望進他的雙眸,良久才道:“若塵,世事自有因果,一啄,皆呈天定。你我今世凶劫如此之重,怎會是全無來由呢?”

  見紀若塵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顧清握住了他的雙手,歎道:“你啊……是還覺得前生的殺孽不夠重嗎?!”

  “前生?”紀若塵不由得問道。他現在已經知道與顧清乃是前生帶來的姻緣,雖然已在陰司地府中走過了一遭,可他道行距離看破前生今世因果還差著十萬八千里,那是進入玉清境方能修成的神通。顧清道行高深莫測,但也還遠沒到玉清境界,怎就看得到自己的前生了?

  顧清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歎道:“我能看到的只是此前諸世輪回的只鱗片爪而己。是每一次看得到你前生時,滿眼望去,都是綿延不絕的血光。”

  “是這麼一回事嗎?”紀若塵怔怔想著,忽然感覺到手上十分溫熱,又滑膩膩的頗為難於是低頭一看,恰好看到濃稠血漿正不住從雙手上湧出。

  一想到諸世紅塵輪回,多少事都要在今生果報了斷,紀若塵心頭忽如墜上一塊巨石,一時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並不想承擔這麼重的負擔,這一輩子,本來想過的日子就是能夠不愁衣食而己。自從入了道德宗,上得西玄山后,紀若塵所過的就是夢中神仙才有的日子,可是心事越來越重,反而不若龍門客棧時過得輕鬆。

  雖然一世世的輪回方有今世,可是前生之事,究竟與今生的自己有多少干係?

  紀若塵抬頭望向顧清,眼中迷茫漸去。

  他再看了看躲在遠處的璿龜,見它盡收火氣,望向這邊,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然靈性十足。他倒是有些喜歡這只璿龜了。

  紀若塵揮了揮手,璿龜這才緩緩浮起,掉頭向東海深處遊去。

  目送著璿龜在遠處消失,紀若塵這才攜著顧清的手,繼續向東遊去。

  不知遊出了多久,紀若塵忽然問道:“既然我前生有這麼多的殺劫,那這一世該怎麼應“這個我也不知道的。”顧清淡淡答道。

  既然連顧清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劫,紀若塵索性將這事扔到一邊,笑道:“管他呢,事到眼前再說,總會有應付辦法的。”

  “正是如此。”顧清微笑答道。

  既然凡事皆有因果,那麼他前生今世如許重的殺劫,為的卻又是誰?

  他已知道答案。

紀若塵與顧清離去之後,死寂的海底中有一塊了無生氣的貝殼忽然動了一下,慢慢張開,從中伸出一叢細密的觸鬚,向著紀顧離去的方向不住揮舞,仔細辨別著海水中飄散的氣味和靈力,片刻之後又從蚌殼中游出一尾寸許長短的遊魚,如箭般遠去。

  東海海底到處都是這一類的蚌殼,其中大多數是些尋常貝類,內中有一少部分則是東海水軍遍佈各處的哨探。這些哨探純是水族出身,經年固定在海底,動也不動一下,只負責探尋周圍一小塊水域的動靜。此種哨探方式可是陸上修道者絕難想到的,是以以顧清和紀若塵的靈覺,也未能發現這枚蚌殼的與眾不同。

  “又有兩名修道人潛進東海了?”東海水軍臨時大營內,封耀將軍皺眉看著面前那條急速擺動尾巴的銀色小魚,十分的不耐煩:“先讓我看看他們的道行……嗯?這道行也不是如何高深,就敢到東海來了?原來等等,有一個是道德宗門下,哼,這倒有點來頭。”

  這不是什麼難決之事,封耀只略一沉吟,就吩咐道:“隨他們去吧。”

  這一月以來,整個東海海底可謂蝦蟹不寧,幾乎每天都會有修道者或明闖,或暗潛,試圖進入東海。東海海底哨探也就能探探紀顧二人表現於外的道行,哪有可能探得出二人真正的底細實力?這點道行自然不放在身為東海水軍大將的封耀眼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名門子弟,也想來東海湊一湊熱鬧,看看有沒有迅速成名的機會而已。

  東海浩浩無邊,紫金白玉宮水軍雖眾,也無法封鎖整個東海。再者說自前次妖皇翼軒終於含怒出手後,東海水軍折損甚重,更不可能將所有修道者都擋在東海之外。若不是為了碧海龍皇頒下的封海令,封耀心中是十分不願意封鎖東海的。封海令頒下一個多月,除了正道三大派外,紫金白玉宮幾乎將陸上有名有姓的修道大派給得罪了個遍,日後可謂後患無窮。就算紫金白玉宮深入海底,占盡地利,又可以隨時移動,也不足以應付陸上修道之人無窮無盡的尋仇攻擊。

  更何況此時雖有數千東海水軍前後圍堵,但翼軒仍在東海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而三位龍皇卻久久沒有動靜,自然打擊了水軍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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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因果 下

  封耀心中清楚,妖皇翼軒此次前來東海,為的多半就是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行將在東海現世的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身為東海大將,封耀知道五靈玄老君並非只是傳說中的人物,實際上東海許多神物異景都與他有關。馱著紫金白玉宮的那只萬年玄龜,據傳就是五靈玄老君飛升前的座騎。因此東海龍宮一向是把五靈玄老君作為半個祖師宋供奉的。不過除卻這頭玄龜外,紫金白玉宮並未從五靈玄老君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這與道德宗和青墟宮大為不同,也是三位龍皇一直心有不甘的地方。

  此次五靈玄老君仙跡現世的傳言乃是出自雲中居掌門清閒真人,這可非同一般。雖然碧海龍皇在殿前稱雲中居與紫金白玉宮有隙,此言必定是奸計,但沒過兩日,封海令就到了采微等東海三將手上,顯然言不由衷的其實是碧海龍皇。他此舉用意極為明顯,就是要關起門來仔細探尋老君仙跡的所在。

  因此封耀略一思索,認定以紀顧二人的低微道行,絕對沒有染指老君仙跡的可能,何況他也不願再行開罪道德宗。道德宗領袖正道,紫微真人飛升在際,封耀再狂傲自大,也不敢自認實力強過了道德宗去。

  一名蝦兵得了封耀命令,剛要離開,即被剛剛進入貝帳的采薇攔住。采薇拿過封耀的命令,大致掃了一眼,即道:“將這兩個人的行蹤消息直接報給碧海龍皇。另外點齊一隊水卒,準備圍剿他們。”

  封耀一怔,疑道:“這兩人道行還不成氣候,難道也要報給龍皇?如果連他們都要上報,那這些人豈不是個個都要上報?龍皇看得過來嗎?”

  封耀邊說邊向案上一指,只見那裏堆著高高一摞文檔,記得全是潛入東海的修道者數量、道行、前次行蹤等資料。

  采薇面無表情地道:“當然要上報。而且不光要上報道德宗這兩人的行蹤,你手上掌握的這些修道者的行蹤統統都要報上去。在龍皇下令之前,你將手下的兵力分一分,分頭圍剿這些修道者。”

  封耀又吃一驚,道:“采薇將軍,我們手上的兵力本就十分吃緊,哪還能再分兵?我們示敵以弱,已經快把翼軒引到絕域,正是圍而殲之、一戰功成的大好時機啊!”

  采微看了看封耀,歎道:“翼軒何許人物,怎會輕易上我們的當?龍皇既然撒手不管這邊的事,那我自不能讓手下士卒白白送死。圍剿這些修道者總好過去圍剿妖皇,又不會顯得我們沒什麼事幹,落人口實,乃是一舉兩得之舉,你這就去辦吧!”

  封耀還未來得及答應,貝帳忽然一動,從門外如箭般沖進來一條旗魚,入帳後才化成半人半魚的形狀,惶急道:“二位將軍,大事不好!妖皇翼軒忽然掉頭北上,此刻已殺出重圍,不知去向!”

  封耀一時不知所措,采薇則立刻行到掛在牆上巨大海圖前,仔細看了一會,方才在海圖上一點,吩咐道:“傳我的命令,讓珊瑚海的水族時刻注意潛流、氣味、靈力變化,一有異狀,立刻通知我。從現在起,珊瑚海海穴守衛增加三倍,所有防禦法陣全開,不得有誤!”

  那尾旗魚得令而去後,采薇又看了一眼封耀,忽然嫣然一笑,道:“碧海龍皇絕不會坐視珊瑚海海穴落入人手的,你將妖皇行蹤上報吧!”

  海底行動遠比陸上艱難,紀若塵又得躲避忽然增加了許多的東海巡弋水軍,因此誤了行程,兩天時間才潛出二百多裏水路。

  此時二人所處海域已有不同,海底儘是黑沉沉的焦岩,上面稀稀落落地生著些水草。海水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硫磺味道,水溫也逐漸升高。再向前潛遊數十裏,海水己熱得有如沸湯,就是一枚雞蛋放得久了,也會慢慢變熟。

  如此惡劣水域,極少會看到水族,就連東海巡海水軍也一個不見,想必是難以忍受如此灼熱的海水。

  看到周圍環境,紀若塵知道離地火裂谷已然不遠。此刻神州氣運圖上靈力標識的方位與他自身方位己然重合,靈氣之源應該就在方圓二三百里之內。

  天地靈物必有凶獸鎮守。這裏雖然水溫如沸,然而一片死寂,半個水族也看不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紀若塵知道多半已經進入了鎮寶凶獸的領地,所以才會了無生氣。但既然己潛到了這裏,再向前幾十裏,說不定就可以探到天地靈物的所在,紀若塵當然不願退後。他向顧清打了個手勢,率先下潛,幾乎是貼著海底曲曲彎彎地向前潛行。

  海底焦岩的熱度更比海水高了幾倍,紀若塵雖有道行在身,但也熱得額頭見汗。不過他心志堅毅,這點小小苦楚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再向前潛行數裏,紀若塵忽然心中一動,抬頭上望,正好看到頭頂上一片無邊無際的烏雲正迅速下降,轉眼之間,他目力所及處就是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紀若塵心下大驚,本能地向海底沉去,瞬間平平貼在了炙熱之極的海岩上。果然頭頂一道湍急的水流,剛好自他剛剛所處的方位掠過。

  紀若塵僅憑靈識,左手閃電般探出,己抓住了一個滑滑膩膩的東西。那東西奮力掙扎,又生得滑不留手,只扭了兩下就要脫因而出。紀若塵心中一急,手上猛一運力,哪知道這東西卻是十分受不得力,被他一捏,當即撲的一聲炸開,一股腥臭撲面而來。紀若塵只覺得手上如被針紮般一陣刺痛,原來已被這小東西在臨死前狠狠咬了一口。它顯然毒性非常厲害,頃刻間紀若塵就感覺到手上一陣麻木。而且這小東西死而不僵,幾條冰涼的觸手纏上紀若塵的手腕,在他手上狠咬不休!

  對付這種死纏不休的小異物,紀若塵此刻可有得是辦法。當下他冷笑一聲,手上一緊,肌膚中己泛起一層淡淡青光,一縷鼎氣渡入它的體內。那小東西突然極力掙扎起來,再也顧不上在紀若塵手上咬噬,放聲尖口小轉眼間它通體己轉成青色,放出淡淡的光華,紀若塵終於看清了手中握著的原來是個通體深黑色的烏賊。

  這只小烏賊體內青光忽明忽暗,它的軀體有如堅冰遇到了沸水一般,迅速變軟、溶化,一團團被海水沖走。它臨死前的尖叫特別淒厲,顯然所受苦楚非同一般。

  此時海底一片黑暗,紀若塵極目力所能,也不過看得清丈許方圓而己。但這只小烏賊的叫聲卻遠遠地傳了開去。

  頃刻間小烏賊盡化血水,隨海波而去,紀若塵手中已空無一物,只留有幾個烏黑的齒印。

  一片茫茫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聲尖細的叫聲,與小烏賊的叫聲如出一轍,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烏賊正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茫茫一片乳白色的光芒,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動了動手腳,試圖坐起來,卻感覺怎麼都使不上力道。光芒背後不時傳來隱約的私語聲,聽內容依稀與他有關,但就是聽不清楚。

  他心中漸漸有些焦急,下意識開始在神識中搜索。神識浩浩如海,內中有無數心法口訣飄來蕩去,有些他是識得其中意思的,而另外一些則完全不解其意。轉眼間他眼前掠過心訣無數,卻沒有一樣能夠解決眼前困局。

  他忽然看到神識之上尚浮著一圈各式各樣的卦象,與尋常的八卦,六十四卦或者是先天卦象均大有不同,每枚卦象中都含有一絲特異的靈力,互沖互合,融匯一體,共同構成了一副陣圖。陣圖中淡淡靈氣如雨,徐徐而降,滋潤著他的神識。這些卦象中的靈力與他本體神識迥然有異,顯然是外來之力。他依稀記得曾在哪里看過應該如何處理眼前局面,於是心念一動,果然陣圖隨著他心意離散,數十符卦象排成一隊,魚貫被收入神識。每收得一枚卦象,他心中即會略有所悟。待得數十符卦象盡入神識,他只覺得似乎又有一個新的天地行將在自己面前展開。

  就在他心中歡喜時,籠罩於茫茫神識上方的雲霧忽然散開,現出了下方一個熊熊的烈焰世界!血色烈焰中依稀可見一座廢墟,有無數人在奔走呼號,其中還有一些非常熟悉的面容,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都是誰。

  看著烈焰將一個又一個奔走的路人化成灰燼,他只覺得心內油然而生一道寒意,想要去救人,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這一刻,似乎烈焰中每一個人的痛苦都彙聚到他的身上!

  他猛然大叫一聲!

  “你醒了。”耳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泊的語氣中隱藏著些許關心。

  聽到這一聲呼喚,他才感到散落的神識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身體也漸漸有了知覺,只是眼皮仍如有千鈞之重,費了好大力氣才張開了一條縫隙。他雙眼甫一張開,登時被乳白色的強光晃得頭暈眼花,光暈中依稀可見兩個身影,一個是顧清,另一個則是一個形貌古怪的老者。他頭大如鬥,兩頭皆是方的,上小而下寬,除此之外,倒是生得慈眉善目,一團和氣。

  這老者眉長二尺,頷下卻無寸須。尋常老人都是撫須,他則是撫著長眉,呵呵笑道:“他倒還知道將我的玄天陣圖收入神識,果然聰慧。不過他重傷初愈,元氣大損卻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在這休養七日,才能離去。”

  顧清也不多客氣,道:“如此還要煩擾幾日了。”

  老者呵呵笑道:“哪里話!顧仙子昔日一語救下小兒之命,又傷了禹休,讓老夫得了九十九年清靜。為仙子做點小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們慢慢聊著,老朽先告退了。”

  他掙扎幾下,終於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那老者。老者見他坐起,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旋即向顧清抱了抱拳,就出房離去。

  又看了顧清片刻,他才回過神來,遲疑地叫了聲:“清兒?”

  顧清在他床邊坐下,微笑道:“若塵,你剛醒過來,現在還虛弱得很。你別著急,先依著三清心法溫養真元,發生過的事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紀若塵依言慢慢躺下。剛才他還有些迷糊,現在知覺恢復,立刻感覺到四肢百骸中如同灌了水銀,動起來說不出的艱難。而且他一運真元,胸腹間就是陣陣劇痛,經脈有如新生一樣脆弱不堪,根本無從承受他雄渾澎湃的真元。這種痛楚若是落在普通修道者身上,很可能使他們就此心神失守,真元散亂,傷上加傷。但對於紀若塵來說,承擔這點痛苦已如家常便飯。他面不改色間已經轉運心訣,將真元收得如汩汩細流,在脆弱不堪的經脈中運轉如意。但他還有些不解之處,那即是體內真元忽然雄渾了許多,內中尚帶著一些與三清氣顯然有別的靈力,也不知是哪里來的。

  難道是剛才被收入神識的卦像所帶來的靈力?

  紀若塵暗自想著。如他剛才那樣收得的卦象應該每一符都有些異能,所帶來的靈力不過是些附帶的好處而已。可是現在僅僅是增加的靈力就如此充沛,那剛才所收的卦像每一符都該是非同小可。

  理好體內真元後,紀若塵睜開了雙眼,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十分奇異的房間,牆壁傾斜,牆面則呈波浪型,光潔瑩白,屋頂有數顆鴿蛋大小的明珠,將屋內映得十分明亮。這間屋子看起來就像是在一枚極大的蚌殼內部。

  紀若塵疑惑地望向顧清,她則不疾不徐地講起這些日子中發生過的事情。

  當日顧清已自忖必死,兩人百世輪回的定數就此完結,雖然二人生有夙慧,依然可以轉世重生,但是來生一切因果都將打亂重來,再也分辨不清過去未來。於她來說,這確等如是千年功行毀於一旦。就在顧清決意以瀕死一擊擊殘這只深海妖烏時,忽然一層琥珀色的光華護住了她與紀若塵,將烏賊攻來的數十根墨線皆化於無形。

  隨後一隻身周足達百丈的巨大璿龜出現在顧清上方,璿龜身體雖然龐大,遊動卻是十分靈活,它不住噴出一串串的氣泡,攻向烏賊。那只烏賊體形足是璿龜的十倍而有餘,但對璿龜極是忌憚,不停地閃讓著海中飄來蕩去的氣泡,實在有躲不開的,即會噴出大團的墨汁將氣泡整個裹住,送上海面。偶爾有氣泡破裂,內中則會飄著許多琥珀色的星芒,星芒所照之處,烏賊的墨汁立刻會化作清水。烏賊的墨線雖利,但對於璿龜厚重堅實的龜甲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無論是刺是勒,都奈何不了璿龜分毫,惟有那幾條力大無窮的觸腕能夠對璿龜產生威脅。每當烏賊觸腕擊來,璿龜就以背甲硬抗,然後掉過頭來向觸腕一口咬去。

  這頭璿龜頸長五十丈,龍首動作如電,出口決不落空,每一口都能從烏賊觸腕上撕下一大塊肉來。但烏賊觸腕上生著無數吸盤,每擊中璿龜一下,必用吸盤用力撕扯背甲,也痛得璿龜吼叫連連。

  兩大異獸在海中捨生忘死的相鬥,這一片海域自然也不平靜。海水翻翻滾滾,如同沸騰了一般,忽而沉凝如山,忽而洶湧生波,忽而重逾萬鈞,忽而消失無蹤,上一刻尚是炙熱如炎,下一刻即會凝成堅冰。如此種種,自然是兩大異獸在肉搏之餘,還在比拼控水法術。

  只是這樣一來,這一片海域中的一切生靈可都倒了大黴。能夠在如此險域生存的海靈,都承受了不少苦難,百般進化,才得以在這裏生存。但此刻兩大異獸這麼一鬥,就連那些在異寶蚌殼保護下的東海水軍哨探都被變玄莫測的海水給壓成了肉醬,更別說其他的海靈了。

  烏賊璿龜鬥了足足一日,都是遍體鱗傷,那頭烏賊禹休終於不支逃走。璿龜這才化成人身,將紀若塵與顧清接到了自己所居的海宮。他更將自身千年道行所結的內丹度入紀若塵體內,延經脈行走一周,布下了玄天陣圖,將紀若塵體內為烏賊禹休墨汁所蝕斷的經脈盡數補好,這才收回了內丹。

  本來這玄天陣圖再運行一段時間就將自行消散的,但紀若塵醒得遠較璿龜和顧清預計的早,並且神智未清時就收了玄天陣圖,倒是得了一件本不應該屬於他的好處。

  顧清說話素來簡潔,這一番驚心動魄的經過,在她口中說來也不過就是一盞熱茶的功夫。此刻紀若塵經脈已複,神識穩定,餘下傷勢已無大礙,就是溫養真元,修復體內傷患而已。既然聽顧清所言,知道了這頭璿龜乃是大有來頭的神獸,他當下就掙扎著下床,要去見見這位救命恩人。

  顧清扶著他出了房間,再經過一道長廊,來到了一間丹房模樣的大屋中,那長眉老者手持一把蒲扇,正坐在丹爐前煉丹。紀若塵一進丹室,他即笑道:“紀少仙這麼快就能下地行走,實在是天資過人。不過少仙還得在老朽蝸居再呆上七日,才能離去。老朽名喚甲庚,在這海底已住了一千多年,這七日中左右無事,老朽就陪著少仙走走看看吧!不過這附近除了地火炎流,也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地方。”

  紀若塵忙行禮道:“若塵還沒謝過老……老仙人救命之恩。”

  甲庚擺了擺手道:“少仙哪里話!當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冒昧衝撞了你,承少仙高抬貴手,沒用仙鼎煉了它的魂魄,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而且當日若非少仙的仙鼎毀了禹休兩根觸腕,我若想勝它也沒這麼容易。”

  紀若塵仍再三遜謝,甲庚一邊封了丹爐,一邊擺手道:“說來我與少仙也是有緣,何必如此多禮?倒是老朽心中有一個疑惑,還請少仙解答。少仙所用仙鼎威力無窮,與少仙道行頗不相配,不知這仙鼎是從何而來,有何來歷出處?”

  紀若塵聞言一怔,含糊答道:“這尊銅鼎是我無意中得來的,如何使用我也不大清楚,現在只能用得出其中一兩樣功用而已。至於它有何來歷,我實是一無所知。”

  甲庚也不追問,只點了點頭,道:“少仙顯然是知道如何用此鼎制煉群妖的,但卻絕不濫用,只是在不得已時方才用之,這份寬厚仁心實在難得,難得!”

  這一番話說得紀若塵心中暗自慚愧,他哪是不肯用文王山河鼎的人?這一路上都是顧清攔著,才只在對付禹休時用上了仙鼎。若不是當日放過了小璿龜,也不會有今日的獲救。

  果然是昔日種因,今日得果。

  不過這樣一來,紀若塵終於對文王山河鼎留上了神,準備他日回到道德宗時,好好查一查相應的典藉道藏,看看此鼎究竟是什麼來頭。不論從本身靈性,還是從制煉妖族的功能來看,文王山河鼎僅僅是目前所顯露之威,已遠非世上尋常寶物能比。如此一口仙鼎,怎會扔在太上道德宮的陋巷裏,任它生塵積灰?

  此時甲庚丹藥火候將成,封好鼎爐後就無事可幹,正好陪著紀若塵閒談。甲庚這座海宮正正好好浮在地炎裂谷上方,下方承接著裂谷中終年不熄的地火,並將之導入丹室,以作煉器制丹之用。道書中記載煉器制丹之火共分四品,一為凡火,二為地炎,三為真焰,四是天火。地炎本不如修道者以自身真元化成的真焰,但此處地炎濤濤熊熊,這等大火又遠非尋常真焰能比,正合甲庚之用。

  而且據甲庚言道,此地另有一道靈氣,使得所發地炎別具靈性,制煉起丹藥法寶來實是事半而功倍。

  紀若塵聽得靈氣二字,於是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探問起來。甲庚也不忌誨,直言道他本是靈獸出身,生來即是有著目的的。最近三百年來,他的目的就是守護地炎深處的天地靈氣,不讓它為妖邪所獲,所以才造了這座海宮。至於借助地火煉器制丹,不過是順帶的好處而已。

  紀若塵又興沖沖地道天地靈氣彙聚之所必有寶物,不知道這裏會有些什麼。

  甲庚呵呵一笑,撫眉道:“少仙說笑了,又有什麼寶貝比得上你那尊仙鼎呢?不過說起寶物,這地炎中浮著一塊玄鐵,乃是凝聚方圓千里地氣而生,靈性十足,該也算是一件寶物。不過只有一樣不好的地方,那就是這塊鐵重了那麼一點點,嗯,待我看看……是了!此鐵共重一萬零八百零三斤!少仙如果有興趣,儘管拿去,呵呵,哈哈!”

  紀若塵陪著他乾笑了幾聲,心中倒是恨得牙癢癢的。他此刻若不憑藉任何外力,僅靠自身真元,最多也就搬得起千餘斤重的東西而已。若是把什麼大力神符,丁甲搬運,金身立甲之類的道法都用上,想來最多也就是提個三四千斤而已。這根一萬多斤的神鐵,就是八脈真人們來用,多半也嫌重了,叫他如何帶得走?

  當初清閒真人所言的定海神針小鐵,現在看來多半就是這塊了。直到此刻紀若塵方才明白,那時清閒真人這一個順水人情做得有多輕鬆寫意。

  接下來的七日,紀若塵與顧清無所事事,終日只是閒逛水宮海底,評點甲庚的各色寶物。間中也去看了一眼那塊神鐵,甚至試著搬了一搬。

  神針鐵自然是紋絲不動的。若是讓紀若塵給搬走了,又如何當得起定海二字?

  七日之後,紀若塵傷勢盡複,辭別了甲庚,準備重返西玄山。不過在道行剛剛恢復時,紀若塵就已將地炎裂谷中的靈力訊息用秘法傳回了宗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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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路口 上

  “道德宗也要來趟這趟混水了嗎?”碧海龍皇雙目微閉,不疾不徐地道。

  白玉階下跪著的報事官偷偷抬頭,見碧海龍皇並未顯露怒色,才大著膽子將手中的文案遞了上去。碧海龍皇接過,看也不看就扔到了一旁,道:“兩個沒成氣候的小鬼能弄得出什麼事來?這點小事都要上奏,你們是閑得沒事幹了嗎?”

  這一句話語氣中已有些嚴厲,那報事官立刻嚇得全身發抖,只顧著叩頭,哪里還說得出半句話來?他才上任了三日,前任就是在奏報龍宮在外諸將的摺子時不知如何觸怒了碧海龍皇,被罰喂了水神獸。眼下他才報了幾件事,龍皇就有些微怒,待這些摺子一樣一樣的報完,自己早不知要喂幾回水獸了。

  可是這些摺子均是封疆大將們呈上的,得罪了哪一個都是個死。這又如何是好?

  就在他左右為難之際,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神靈護佑,碧海龍皇的龍目又閉了起來,吩咐道:“繼續念。”

  他戰戰兢兢,好不容易地將六十餘份奏摺念完。這些奏摺說的都是又有哪門哪派多少修道者進入了東海,瑣瑣碎碎。可是喜怒無常的碧海龍皇居然從頭聽到尾都未再說一句話。那報事官一念完,立刻退出殿去,甫一出殿就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碧海龍皇揮了揮手,殿中諸臣立刻如蒙大赦,魚貫退出殿去,諾大的水晶殿中只餘下龍皇自己。

  他閉目靜坐良久,方才吐出一口濁氣。

  東海水軍的指揮大營秉承了紫金白玉宮素來的華麗風格,乃是用一整塊珊瑚巨岩雕成,建在一頭巨鯨背上。這樣東海雖大,也哪里都可去得。

  不斷有一尾尾哨探的小銀魚在指揮大營穿梭進出,將各地的軍情彙集到這裏。中軍大廳的正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海圖,圖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標記和線條,代表著不同修道者在東海中行進的路線。時不時會有負責軍情的水族根據最新報上來的情報,更新海圖上的標記。雖然軍情如流水般送進,但這軍情官顯然與章魚有親,長著七八條觸腕,足以應付這等繁複工作。

  采薇立在海圖前,根本不理會海圖上眾多標記的變動,只是死盯著海圖北部一塊區域不動。這塊區域上竟然一個標記都沒有,在釘滿了各色標記的海圖中顯得十分詭異。

  封耀來到了采薇身後,低聲道:“采薇將軍,海穴周圍仍是沒有任何消息,今天我又派了三隊偵哨過去,和以往一樣,沒有一隊回報,看來都死在了翼軒手裏。他已經不再給我們留任何情面了。”

  “三天了。”采薇忽然道。

  封耀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采薇說的是妖皇翼軒進入海穴的時間,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附和道:“是啊,三天了。”

  采薇一雙鳳眼微微眯了起來,緩緩地道:“翼軒應該已經探完了整個海穴,我看他下一個目標,應該是這裏!”

  說著,她伸手向海穴西北方一點。封耀低呼一聲,驚道:“水神宮!?”

  采薇冷冷地道:“不必大驚小怪的,翼軒妖力通天,水神宮必然逃不過他的探測。先把這件事報上去吧,且看看龍皇怎麼說。我們這裏儘量拖延時間,反正只要他在東海多呆一天,就會多受一點傷害。哼,東海雖大,也不是人人都能來得的。”

  不片刻的功夫,一封急報被送進了紫金白玉宮。那名報事官看著急報上那鮮豔的紅字,幾乎要哭了出來。但這是來自采薇將軍的急報,他別無它法,只得小心翼翼地走進龍皇殿,將急報放在了龍皇案前,然後細聲細氣地叫了幾聲,將正在假寐的碧海龍皇喚醒。

  碧海龍皇拆開急報只看了一眼,面色當即一變。他在殿內反復踱了幾圈,隨後吩咐道:“去玉鱗宮!”

  從碧海宮到玉鱗宮的路程沒有多遠,然而就在碧海龍皇距離玉鱗宮宮門僅有十丈時,那名報事官又飛奔而來,高叫有要事相奏。碧海龍皇面色立刻陰沉了下來,雙眼緊盯著報事官,冷冷地道:“本皇真是很不想看到你!”

  那報事官全身一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一邊叫道:“陛下,有個陸上的道士要見您,現在已經在偏殿候著了。”

  碧海龍皇臉上立刻又陰了三分,道:“你沒看見朕與玉鱗龍皇有要事相商嗎?!什麼人這麼要緊,讓他等著就是!”

  那報事官連聲稱是,叩頭不已,但就是不肯離開,又道:“陛下,那道人持著我宮的龍鱗令!”

  “龍鱗令?”碧海龍皇雙眉緊皺,大怒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他也不再進玉鱗宮,大步向自己的碧海宮行去,路過那報事官身邊時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個跟頭,恨恨地道:“若他手裏沒有龍鱗令,看我不把你扔到水神宮去喂魚!”

  龍鱗令傳承已有千年,據說是由深海鼇龍的頸鱗製成,極之珍貴,合共只有三枚,根本無法仿造。先代祖師製成龍鱗令後,只贈與對紫金白玉宮有天大恩惠之人,以示受恩不忘本之意。隨著時光流逝,龍鱗令已成了與紫金白玉宮有特殊關係的信物,一直輾轉流落在外,從未回到紫金白玉宮過。因此就算是碧海龍皇也從未見過龍鱗令是什麼模樣。

  不管來人是誰,既然拿來了龍鱗令,那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了。

  碧海龍皇轉眼間就到了來客所在的偏殿門外,略一駐足,吩咐所有隨從都在門外等候,隻身一人進了偏殿。

  這一入殿,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殿中全無動靜,任一眾隨從水侍伸長了耳朵,也聽不到殿中任何聲音。他們面面相覷,都不知殿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可是碧海龍皇這些時日來喜怒無常,他既然吩咐過所有人都在外等候,那就無人膽敢開門看一看殿中究竟。

  就在眾隨從等得望眼欲穿之時,殿門終於打開,一個身材肥胖、滿面紅光的道人陪著碧海龍皇走了出來。他在殿門玉階上立定,向碧海龍皇拱手一禮,笑道:“那這一件大事,就這麼說定了。”

  碧海龍皇臉上不動聲色,呵呵一笑道:“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本皇不好獨自決定,須得與玉鱗與九龍龍皇商議過後才能給道兄一個答復。”

  那胖大道人撫著三縷細須,冷笑道:“碧海龍皇這是什麼話!古來成大事者,都是果敢能斷之輩。我聽說玉鱗與九龍兩位龍皇刻下都在沉睡,若要喚醒他們恐怕至少得三五日功夫,那眼下這天大的好時機可就白白錯過了。難道說堂堂碧海龍皇這個主都做不了嗎?”

  碧海龍皇面色已有些不悅,可那道人仍不放鬆,又追問道:“又或是龍皇怕了?”

  碧海龍皇面上掠過一抹陰雲,但他居然沒有發作,只是陰森森地道:“此事本皇自有考慮。道兄就不必多操心了。”

  那胖道人沉吟一下,即道:“也罷,一切但憑龍皇做主。只不過想要留名千古,不冒點風險總是不行的。龍皇只須仔細想想此事所帶來的好處,就能知道該當如何決斷了。貧道言盡於此,告辭!”

  碧海龍皇拱手道:“道兄慢走。”

  那胖大道人只一拂袖,原地一道金光閃過,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紫金白玉宮一眾隨從登時驚得目瞪口呆。

  海中不比陸上,上下左右均可去得。紫金白玉宮看似門戶大開,實際上整個宮殿連同那只萬年玄龜都處於極厲害的禁制當中。只要身處禁制之內,任何遁術、縮地、瞬行法術均無法施放,只有老老實實的走宮門才能入宮出宮。若試圖從水宮上方進入的話,就會受到極厲害的陣法攻擊,要不然的話,堂堂紫金白玉宮豈不是成了修道之人隨意往來之地?

  然而這道人不知用了什麼秘法,竟能在紫金白玉宮中施展遁法,憑空移走,這一身道行,可就不比三位龍皇差了。

  碧海龍皇負手立在殿前,沉思良久,玉鱗宮也不去了,直接進了自己的碧海宮,向報事官吩咐道:“把道德宗兩名弟子的奏摺找出來,本皇要再看一看。”

  紀若塵與顧清立在一大群遊魚當中,看著百丈外一隊東海巡海水卒搜索而過。

  這一隊水卒與他們此前所見的水卒均有不同,不光是道行裝備精良了許多,而且還帶著一尾巨大的黑鯊。黑鯊鼻子異常的大,呈十字型,眼睛卻小得幾乎看不見。這頭黑鯊只憑著氣味靈覺搜索獵物,乃是東海水軍特有的偵測水族。

  紀若塵皺眉望著這隊水卒,直到他們消失在海底深處,才向顧清道:“這是半個時辰以來我們遇到的第三隊東海水軍了。此前大半天也遇不上一隊,怎麼現在突然變得這麼多了?難道我們接近了紫金白玉宮的哪處禁地不成?”

  顧清搖了搖頭,道:“這附近幾百里之內可沒什麼禁地。我看這些水卒多半是沖著我們來的,而且人人帶著殺氣,只怕有些麻煩。”

  “東海裏來了那麼多修道者,為何偏要來找我們的麻煩?他們該不會知道我們此來東海的目的吧?”紀若塵有些驚訝。

  顧清沉吟道:“這個我也不知,只是感覺這些東海水卒的目標是我們而己。”紀若塵點了點頭,又當先向西遊去。

  相處這麼多時日,他己然知道顧清靈覺實是異乎尋常,許多事完全是憑直覺去判斷,卻十有九中,如親眼所睹一般。這或許是因為顧清道心己能與天地交融,由此帶來的好處。初時紀若塵還曾試著以自己見識經驗分析判斷一下所遇之事,可是但凡有與顧清看法相左的時候,幾乎全是他錯了。因此現在紀若塵已經完全接受顧清的看法,哪怕她的觀點看起來再怎樣奇異,都是一樣。兩人轉眼間就消失在茫茫大海深處。

  不到片刻功夫,水波湧動處突然竄出一頭黑鯊,抽動著十字型的大鼻子,在紀若塵與顧清剛剛呆過的地方嗅個不停。黑鯊身後波濤湧動,海將水卒紛紛現身。黑鯊嗅了一刻,猛然一聲尖叫,巨尾一擺,如箭一般向紀若塵與顧清離去的方向追去。於是海將水卒們個個面露殺氣,緊隨在黑鯊身後追蹤而去。

  黑鯊看似笨拙,實則在水中行動迅捷無倫,巨尾一擺就會前沖十餘丈,東海尋常水卒雖然身有道行,但根本跟不上黑鯊的速度。惟有帶隊的海將和幾名小頭目可以緊隨黑鯊,不至於失了黑鯊行蹤。他們之間速度也有高下之分,這一番急追,也就逐漸拉開了距離,前後成了一列長隊。

  黑鯊正埋頭苦沖之際,忽然感到頭上水波有些微異樣。它本能地翹起大鼻子,向上方嗅去,哪知水中忽現一根石棍,如從虛無中生成般,渾無半分煙火氣,一棍輕飄飄地敲在了黑鯊的鼻子上,將它的鼻子整個砸得陷了下去。

  黑鯊猛然一個打挺,掉頭直沖海底,隨後發了瘋一樣東突西竄,連叫都叫不出一聲來。鼻子是黑鯊的要害,被如此一棍擊中,它實際上已經活不了了。

  打翻黑鯊之後,那根石棍又轉而橫掃,迎面擊向緊隨著黑鯊沖來的海將。那員海將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心中大駭,危急之中猛然豎起鐵叉在面前一攔,這才算護住了面門要害。他沖速何等迅快,石棍又是迎面掃來,想到持棍人一棍打死黑鯊的道行,這員海將直把全身真元都運到了鋼叉上,等待著棍叉石破天驚的交擊。石棍與鋼叉一觸,竟然啪的一聲斷成兩截!

  海將一股莫大的真元登時落到了空處,身不由己地向前連翻十餘個跟頭,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紀若塵宛如幽靈般出現,拎著半截石棍,緊隨著海將,卻並不急於出手。直到那海將穩住了身體,他才又是一棍橫掃,擊在了海將的後腰上。喀嚓一聲輕響,海將盔甲碎裂,脊椎己被紀若塵一棍擊斷!紀若塵手上不停,半截石棍旋風般轉了個圈,又向海將後腦擊去。

  遠處正與一眾水卒周旋的顧清見紀若塵要下殺手,忙叫了一聲。她這一聲喝音中己附上了真元,紀若塵手上一震,附在石棍上的力道頃刻間被顧清消得七七八八,這一棍再也擊不出去。紀若塵繞著重傷的海將閃電般轉了兩圈,繞得他頭暈眼花之際,手中石棍突然落下,在他頂心輕輕一敲,將他敲得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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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路口 下

  其實這名海將道行還要高過了紀若塵,可是紀若塵用的石棍乃是用海底礁石臨時切削而成,雖然棍上附不了多少真元,威力遠不如制煉過的法寶,但它本身沒有半點靈氣,正可以瞞過黑鯊靈覺。至於威力不足,其實也不是問題,只要能直接命中要害,少許真元己足以放翻這名海將。正因為打了個出其不意,紀若塵才得以如此輕鬆地解決了這名海將。

  另一邊顧清冰指曲伸不定,彈出點點冰星。這些冰星如有靈性,一顆顆自行飛入眾水卒的後頸,數十水卒竟然無人能夠閃開。冰星一貼上皮肉,即會留下一個刻符,中術的水卒立刻昏昏睡去,慢慢沉入了海底。顧清彈指間解決三十多名水卒,不過比紀若塵慢了片刻而己

  “為何不讓我殺了他?這些人明顯是對著我們來的,不立威的話,紫金白玉宮的人以後還不知道要來多少!”紀若塵望著同樣緩緩下沉的海將,皺眉問道。

  顧清凝望著紀若塵,輕輕歎道:“若塵,你現在的殺機越來越重了,若不控制的話,到最後恐怕又得如前生那樣,殺一個血流成河,積下無數血債凶劫。”

  紀若塵己聽顧清說過數次,自己此前每一世輪回均有無數殺劫,而且許多殺劫都成了後世的因果。但他自己卻半點也感知不到前生之事。當然,紀若塵此刻道行距離通曉前生來世因果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不知道前世輪回實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始終心裏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不知前生因果並非是因為道行不夠,可具體是什麼原因,他就完全說不上來了。

  此刻海底暗流起伏,將一絲絲涼意渡到了紀若塵身上。東海海將與一眾水卒神智不清,己沉下近百丈。望著海將那一點極淡的身影,紀若塵心中越來越是不安,似乎一旦放了這海將生路,就是犯下了極大的錯誤一樣。

  他抑制不住心底的不安,左手微微一動,指間己多了一張咒殺符。此符只有三成機率瞬殺對手,但不論成敗均會給與受術人一些傷害,用來對付重傷垂死的海將正是合適對路。符咒還未催發,一隻柔軟滑膩的手就按住了那張咒殺符。

  “為什麼一定要殺他?”顧清盯著紀若塵的眼睛問道。

  這一次在顧清頗見淩厲的目光下,紀若塵不知何故分毫沒有退縮之意,只是道:“不殺他的話,留著可是後患。”

  “你我己到最後一世輪回,這些殺劫多半會應在今世的!”

  一個念頭忽然自紀若塵神識最深處冒了出來,他想也不想,就道:“小小水妖,殺就殺了,是它自取滅亡而己。這點殺劫又能拿我們怎麼樣?它就算化成厲鬼,我也一樣的散了它。”

  話一出口,紀若塵立刻吃了一驚,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番話來。顧清望了紀若塵片刻,歎道:“每一世你都會這樣說的……”

  她搖了搖頭,鬆開了按住咒殺符的手。只是經過這麼一耽誤,水卒海將己沉入大海深處,早不知行蹤。

  “追下去!”紀若塵心底又浮上這麼一個念頭。

  他知道憑自己的靈識,只消潛上幾百丈,就可以將那些失去反抗能力的海將水卒殺得一乾二淨。他看看顧清,顧清將頭轉向一旁,不向這邊看上一眼。追還是不追?

  如此普通的一個問題,紀若塵竟然掙扎了足足有一盞熱茶的功夫!反復掙扎猶豫的功夫,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宛如從夢中醒來,神識深處那些尖叫著要追下去的聲音瞬間消失。

  “清兒,走吧,我們回西玄山。”這一句話出口,紀若塵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輕鬆,又是說不出的倦累。顧清唇邊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隨著紀若塵向西遊去。

  此地距離東海海岸尚有五百餘裏,若馭風飛行,一日左右辰光就可以登陸上岸。不過兩人既然己與東海水軍生了恩怨,那在東海上空飛行,簡直就是送給東海水軍練習射術的活靶,是以他們依然選擇老老實實地在水底潛行。

  此時東海水軍中軍氣氛一片肅穆,來往穿梭的軍卒將佐步履匆匆,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將軍封耀穿過中軍大廳,來到後營一座單獨的小屋前,恭敬地敲了敲門。裏面隨即響起一個沙啞難聽的聲音:“進來。”

  小屋中只有一張石床,床上盤膝坐著一個老人,他頭大如鬥,身體卻極為瘦小,宛如嬰兒。

  封耀在石床前立定,恭敬地道:“恆老,要追蹤的那兩個人只是傷了我們的水卒,一個人都沒有殺。不知道恆老還能不能找出他的行蹤來。”

  那老頭雙眼一翻,惡聲惡氣地道:“小子,這十年來你當上了將軍,難道老夫一直閑著了不成?在東海裏,那兩人哪怕只擦破了水卒的一塊油皮,我就都能知道他們的行蹤!”

  封耀立刻喜形於色,道:“想不到恆老道行己精進到了這種地步!這下我紫金白玉宮何愁大事不成?”

  老者哼了一聲,道:“臭小子,馬屁功夫倒沒怎麼進步!把東西拿來吧,待我施法搜那兩個傢伙出來!”

  一刻之後,封耀從小屋中出來,直入中軍大廳,在采薇身邊立定。他出廳的時候,采薇就是這樣立在海圖前皺眉苦思,回來後采薇依然是那個姿勢,根本就沒有動過。

  封耀在采薇身邊站了半天,見她一點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道:“采薇將軍,恆老已經查出了那兩個小子的行蹤方位。”采薇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你看著辦吧!”

  封耀胸有成竹,於是揮手招來了傳令兵,命巡海水卒照常巡察,以麻痺對手,另派五名海將率領三十精銳直撲恆老給出的方位,務要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勢一舉擊潰對手。

  封耀命令剛剛下完,采薇忽然道:“你派的人太少了。”

  封耀一怔,忍不住道:“不過是兩個小傢伙而己,就算是道德宗出來的又能有多少道行?別說他們只有兩個人,就是六個七個,我派的這些人也足以把他們給抓回來了!”

  采薇眉頭微皺,道:“再多些人去,你就當這兩個人的道行接近道德宗的上清境界好了。”

  “上清?”封耀又是一怔,道:“道德宗上清道士一共也不超過百人吧?他們怎麼可能有上清的道行?”

  見采薇面色有些不豫,封耀無奈地道:“這樣好了,讓我弟弟封易率隊出征,總不會有問題了吧?”采薇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又回頭看海圖去了。

  封耀隨即吩咐道:“叫封易進來。”

  片刻之後,一名高大英武的年輕將軍走進中軍大廳,正是封耀之弟封易。他雖然年紀輕輕,但道行軍法都是紫金白玉宮的上上之選,前途不可限量。封耀仔細交待過此行的細節要點後,就將調動軍隊的玉令交給了封易。

  采薇盯著海圖,黛眉越皺越緊,滿心想的只是:“已經五天了!翼軒怎麼會在海穴中呆這麼久?不對,以他的法威,最多三天就能搜遍整個海穴!難道說,他已經不在海穴裏了?

  一念及此,采薇猛然間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把拉過封耀,急道:“傳令下去,大軍立刻轉向,全速趕往水神宮!”

  一聲長鳴響徹水底,巨鯨緩緩掉頭,向東北方遊去。

  東海水軍緊隨巨鯨,浩浩蕩蕩地啟行,一時間東海水底濁浪滾滾,殺氣騰騰。

  數百裏外,紀若塵與顧清剛剛甩脫了一撥追兵,正在悠然潛遊,欣賞著海底異景。本是平靜祥和的海底突然起了一道暗流,將紀顧二人圈在了中央!

  海流中殺氣陣陣,三十東海精銳水卒當先現身。他們個個道行精深,與尋常水軍實是天壤之別。隨後五員海將一一現身,在紀顧二人面前一字捧開,冷眼看著這兩個膽敢擅闖東海的無名小輩。

  最後在五名海將上方乍現一道藍光,光芒中一名英武將軍身披碧海藍晶甲,手持朱血盤龍矛,徐徐而降。

  這員大將在水中凝定身形後,手中長矛一指紀若塵,如雷般斷喝一聲:“吾乃東海水軍先鋒大將封易!本將龍矛雖利,卻不願斬無名之輩。兩個小傢伙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以泰山壓頂之勢對付這麼兩個年輕人,封易實是覺得采薇有些小題大做。

  他滿心要迅速了結這邊的軍務,好能趕回去參加對妖皇翼軒的大戰。

  豈料天不從人願,聽完封易威風凜凜的一番開場自後,紀若塵與顧清竟然相視一笑!

  嗆的一聲,顧清古劍出鞘,向封易淡淡地道:“一起上吧,我們趕著回山。”

  這一日東海海面風和日麗,一望成裏,碧藍的海面上漾著層層鱗鱗的波瀾,如灑了一海的碎金。

  平和的海面上忽然湧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浪高一丈,驚得三四尾遊魚躍出水面,然後複又恢復了平靜。

  “兩個無恥小賊,你們給本將軍等著!且待本將軍苦修三年,然後必要殺上道德宗,與你們再決一生死,以雪今日之恥!你們給我記好了,本將軍姓封名……”

  只聽得啪的一聲,封易一番復仇雪恥的長篇大論還未說完,就被一大團海草結結實實地堵了回去。紀若塵還覺得不夠,又在他嘴裏補上了一團海草,然後取出仙劍赤瑩,以劍柄用力在海草上捅了幾下,將海草塞得結結實實,一直填到了封易的喉嚨深處才算甘休。

  紀若塵再用一道絲索在封易嘴上捆了一圈,這樣無論如何他也吐不出海草,這才拍了拍封易的臉,笑道:“封大將軍好好休息,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封易圓睜雙眼,怒火熊熊,卻苦於滿嘴海草,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依依呀呀,再大的威勢也蕩然無存。

  看著封易血紅的雙眼,紀若塵好不容易才壓下了一劍斬去他頭顱的衝動,與顧清攜手離去。

  此地乃是東海海底一道大裂縫的最深處,封易連同五名海將、三十水卒都被捆在一起,綁成了一個大球。在這方面,倒真是實現了兵將如一。封易待遇優厚些,被捆在了魚球頂上。

  這一顆大球被一根細絲索固定在海底一塊巨礁上,在海中隨波逐流,飄飄蕩蕩,就似一顆巨型海草。所有的海將水卒均被顧清下了禁制,一身真元提不起半分,手足無力。封易身有海族水統,體質特殊,對他下的禁制無法持久。因此他格外受了些照顧,被捆死了手足關節經脈,又堵住了嘴,這樣就算他真元恢復了一些,也無力施法掙脫束縛。

  東海中軍。

  采薇站在眺望塔上,迎著撲面而來的海流,凝望著茫茫大海,不知在想些什麼。騎著東海中軍營的巨鯨在馭手的驅策下,逐漸加快了速度,引領著身後的東海水軍向著水神宮進軍。水軍上下均知此戰面對的是名動天下的妖皇,且妖皇出手不再留情,因此上上下下氣氛肅穆。只有封耀有些心神不寧,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詢問一下有沒有封易的消息。不論他怎麼問,回答都是封易將軍還未傳回任何訊息。

  封易已出征兩天了,按理說早就應該凱旋而歸,可這東海著名的年輕勇將以及數十精銳如同一縷輕煙,就此消失在茫茫海底,再無分毫音訊。

  望著黑沉沉的大海,封耀臉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再等了兩個時辰,他終於按捺不住,叫過傳令兵,私下派了一小隊偵卒出去搜尋封易的行蹤。

  兩天以來,那顆大魚球始終在東海海底裂縫中飄來蕩去。

  紀若塵將他們捆得極死,絲毫動彈不得,而水族天性好動,片刻不動就渾身難受。他們雖是水軍中的精銳,但捆了兩天,忍耐已漸漸到了極限。海將們還算好些,水卒們可就都不安分地扭動了起來。他們每動一下,都會頂到旁邊的同僚,這一來不要緊,那些本來還能忍得住的水卒海軍被這麼一攪,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開始發酸,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動了起來。底下這麼一動,被捆在最上方的封易也有些承受不住。他一張英俊的臉漲得通紅,鼻中嗚嗚咆哮,猛然間脖子粗了一倍有餘,咕嗵一聲將口中的海草都吞入了腹中,然後一錯鋼牙,一口咬在口中的絲索上,反復撕咬了半天,終於這根堅韌無比的絲索給生生咬斷,也不知該歸功於一口鋼牙,還是他的滿腔怒火。

  不過這麼一番折騰,也將封易二天來辛苦恢復的真元耗得一乾二淨。他仰面朝天,只餘下大口喘氣的力氣。

  他身下的一名海將拍馬道:“封將軍道行果然高深,這樣都能掙脫束縛。”這名海將道行遠遜封易,所以也未享受到海草封口的好處。

  封易呸的一聲,罵道:“兩名小賊無知無識,以為本將軍只能吐出海草,他們哪想得到本將軍身具異能,能把海草給吞下去!”

  封易身下海將自然馬屁如潮,然而封易想想能生吞海草似乎也不是什麼光彩的本事,也就不再接續這個話題,開始閉目收神,培養真元,準備掙脫束縛。可是身下海將們動個不休,令他心神渙散,回復真元的速度也就格外的慢了。

  就在此時,上方忽然傳來一聲冷笑:“吞口海草也算本事,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有你們這種無能屬下,紫金白玉宮離滅亡也不遠了。”

  封易勃然大怒,暴喝一聲道:“什麼人膽敢對本將軍如此無禮?!”

  他沒有等來回答,等來的只是一片茫茫黑暗,罩住了幾十名東海精銳捆綁而成的魚球。

  東海水軍中軍營中,封耀焦急異常,儘管明天大軍就會趕到水神宮,屆時必有一場惡戰,但他心思完全不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上。正當他在房中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時,門外突然傳來傳令兵的聲音:“封將軍,巡弋隊回來了!”

  封耀精神一振,快步出屋。見所派出的巡弋隊長一臉凝重,封耀心中忽生一股寒意。那巡弋隊長在封耀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封耀立時臉色灰敗。他隨著巡弋隊長來到中軍營一角的庫房中,見地面上攤著一地的兵器盔甲,以及東海水軍的殘缺肢體。屍堆前有一張小桌,桌上擺著一個銀盤,盤中放著只膚色青灰的斷手。

  斷手手背上烙著一個貝紋,正是封耀家族的紋章。

  通的一聲巨響,封耀突然一拳砸在牆上,將堅硬無比的貝牆也砸出了一個大洞。

  “有沒有發現那兩頭小狗崽子的行蹤!”封耀向巡弋隊長咆哮著。

  那隊長承受不住封耀的怒火氣焰,嚇得後退了兩步,慌道:“對不起,封將軍。那一帶巡海隊一共只有四頭黑鯊,已經都被那兩人給殺了……”

  巡弋隊長雖未明說,但封耀當然明白沒有黑鯊,根本就沒有可能在茫茫大海中再找到紀若塵與顧清的行蹤。黑鯊珍貴之極,是以東海若大一片地方也只配了四頭黑鯊。

  “就是說他們已經破圍而出了?!”封耀一把抓住巡弋隊長的領子,幾乎是對著他鼻子吼道。

  “是……是的。”

  封耀一把將巡弋隊長推到一邊,拿起弟弟的斷手收在懷中,喝道:“傳我的令,調五十近衛,帶上三頭黑鯊隨我出征。這一回不親手拆了兩個小狗崽子的骨頭,我枉為將軍!”

  “不許去!”門口突然穿來了采薇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封耀死盯著采薇片刻,然後吼道:“我將軍不做了!自己去追殺他們,這總行了吧!”

  采薇一橫左臂,攔住了欲奪門而出的封耀,喝道:“就算你去了,你能找到得他們嗎?”

  封耀迎著采薇淡藍色的眼睛,想起了采薇當日曾要自己多派水軍,結果自己一意孤行。今日結局,其實大半是自己之過。而且采薇說的對,已經是這個時候,早就不可能追得到兇手了。一念及此,封耀滿腔熊熊怒火慢慢地熄了下去,心底哀傷再起。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可是封易他……”

  采薇輕輕拍了拍封耀的肩,沉聲道:“他的仇一定會報,現在我們先要準備好與翼軒的大戰!”

  封耀點了點頭,隨采薇前往中軍大廳去了。

  此刻紫金白玉宮業已離開原地,掉頭北上。玄龜緩緩劃水,每劃一下就會前沖百丈,一時間帶得東海海底翻江倒海,不得安寧。

  龍宮之中,碧海龍皇正將一面八龍鎮海甲披在身上。而殿前白玉廣場中百名龍宮禁衛也已披掛整齊,就要護衛碧海龍皇先行前往水神宮。玄龜馱著的紫金白玉宮隨後就會趕到。龍宮中九道喚醒玉鱗龍皇的工序已完成了七道,一旦水神宮形勢危急,時刻都可將玉鱗龍皇喚醒參戰。

  紫金白玉宮三位龍皇一睡就是二十四年,平常時候只會有一位龍皇醒著主持大局。若龍皇於沉睡半途中被喚醒,多少會有損道行。是以非到萬不得已,都不會喚醒沉睡中的龍皇。

  碧海龍皇慢條斯裏地整理著甲胄,一點也沒有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擔憂的模樣。此時報事官一路小跑進來,將一封急件交到了碧海龍皇手上。碧海龍皇只掃了一眼就丟還給了報事官,冷笑兩聲,道:“兩個不成氣候的小傢伙跑就跑了,回頭再捉就是。采薇真是有些糊塗了,這點小事也報什麼?”

  碧海龍皇話雖如此說,但面色著實陰沉了一分。

  此時東海上方紅日高懸,遴遴波濤中突然冒出一朵浪花,紀若塵與顧清從海底一躍而出。兩人在東海海底著實呆了不少時日,此刻重歸海上,都是心情愉悅。此地距離岸邊不過數十裏,再也不怕東海水軍糾纏。

  兩人剛剛躍升出海,忽然感覺到海風中送來一道奇異的氣息。

  這是驚天動地、海嘯山搖的氣息!

  風先吹過,然後遠方海平線上亮起一道白線,一排海浪若一堵水牆,筆直豎著,滾滾而來!這排海浪雖然僅有一丈多高,但不知是從多遠處推送過來,且浪前的海面如此寧靜,顯然這一道大浪非是天生,乃是人為。

  紀若塵與顧清相視一望,心中同時浮起了翼軒的名字,不禁駭然。紀若塵憑空遙想,這妖皇翼軒又不知用出了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道法,才使得餘威波及到了數百裏外。他輕歎一聲,搖了搖頭,攜著顧清踏波而行,向西而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碧海龍皇的手一抖,將身上寶甲最後一個絲絛由活結系成了死結。

  騰騰騰騰,門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報事官搶進殿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惶急地道:“稟陛下,采薇將軍發來十萬火急秘件,稱妖皇翼軒在東海大軍抵達前一刻在水神宮現身,瞬間毀去了大半水神宮,水神獸身受重傷,此刻性命垂危!”

  碧海龍皇慢慢解開寶甲的絲絛,重新系好,才慢慢道了聲:“知道了,下去吧。”

  紀若塵與顧清在海面上飛馳,沒用多久,海岸線就已遙遙在望。然而兩人幾乎同時停步,舉頭向天空中望去。

  天湛藍且高遠,極高處飄著數縷薄雲,正由西向東而去。遠方大陸方向的天際升起一條黑線,原來是一片黑沉沉的烏雲,正急速向這方飄來。

  紀若塵向天空凝望片刻,向顧清問道:“你剛才有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我們上方飛過去了?”

  “嗯,非常非常的強大。只不過他們飛得實在太快,又太高太遠,我也感覺得不是很清楚。”

  紀若塵又輕歎一聲,道:“這世上的高人真是太多了,唉,走吧,先回山再說。”

  顧清點了點頭,隨著紀若塵繼續西行。

  “報!”一聲尖銳的顫音在紫金白玉宮中回蕩,宮內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因為這獨特的聲音正是報事官所發。

  報事官此時顯然也豁了出去,精神煥發,神采飛揚,一路飛奔到碧海宮,也不打招呼,直接沖了進去。他一進門就叫道:“啟稟龍皇!有身份不明的修道士侵入地炎裂谷,裂谷周圍八十裏內所有哨探都同時失去了消息!”

  報事官一句話叫完,才看到碧海龍皇半彎著腰,保持著撿東西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龍皇頭盔滾落在手邊。

  “完了?”碧海龍皇問道。

  “完了。”

  “完了就下去吧。”碧海龍皇撿起了頭盔,揮了揮手。報事官行了一禮,轉身大步出殿。

  那報事官幾乎剛出殿門,在百名龍宮禁衛的注視下忽然打了個轉,又沖回到碧海殿中。凡任龍宮報事官者均具異能,靈力要異常豐沛,這樣分散在東海各地的傳訊官才能以秘法將訊息傳送給他,由他來報知龍皇。因此這報事官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報!”報事官獨特的聲音再一次回蕩在紫金白玉宮。

  當的一聲,碧海龍皇手中金盔落地。

  “陛下大喜!”報事官的聲音格外高了些,“方才前線傳來急訊,地炎裂谷中生機全無,那群修士已然離去,此刻不知去向。”

  砰的一聲,碧海龍皇一拳砸碎了血珊瑚寶椅,將這一心報喜的報事官嚇了一大跳。

  碧海龍皇深吸一口氣,猛然咆哮道:“一個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都把這若大的東海當成了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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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2:39:10
卷一 塵緣 章四十七 驚蜇

  秋雨蕭蕭瑟瑟地落著。此時北地己呈金黃,江南仍是翠綠翠綠的,柳絲青草被濛濛細雨滋潤著。或許因為雨已經涼了的關係,綠中也有了些蒼涼。縱使是江南水鄉,這個時候的雨也會給人帶來縷縷愁絲。

  通往越州的大道兩旁,到處都是蒼蒼鬱鬱的大樹。路邊一棵古木下搭著一個雖小卻是十分清爽的茶棚,茶棚裏只有兩張桌子,一個老人正燒著開水。茶棚中只有一個客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雙秀氣的鳳眼望著棚外灰濛濛的天和細密的雨絲。似乎這江南司空見慣的綿綿秋雨也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事實上,他對一花一木,一蟲一鳥,甚至於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

  “這位客倌,茶好了。”老人慢慢地走過來,斟了一杯清茶。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這杯茶上來。茶是再普通不過的綠茶,水倒還清洌,火候也說得過去。這客人盯著這杯茶看了半天,方才伸舌尖舔了一滴茶水,閉目仔細品味起來。雨汐汐瀝瀝地下著,老人看來是個閒不住的人,來來回回地忙碌著,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如此一個安寧靜謐的江南午後。

  細雨如絲,雨中開始飄起層層水霧。團團水霧中忽然透出了一縷殺氣,七名道士從水霧中走出,在茶棚外一一站定。七名道士身上穿的是普通道袍,上面看不出門派出身,為首一名老道看上去五十左右年紀,慈眉善目的,只眼中透著一絲精光。茶棚外雨絲蕭蕭,卻無一滴雨珠能夠落在七人身上。

  為首道人看到茶棚中的男子,登時面露喜色,向他行了一禮,微笑道:“能見到虛無師兄,也不枉我在江南這一帶跑這一個月了。虛玄掌門十分想念虛無師兄,可否請師兄隨貧道回山,免得我這個做師弟的難辦。”

  “有何難辦的?”虛無忽然笑了起來。

  他相貌英俊中又帶著陰柔,這一笑起來說不出的好看,卻又透著一絲陰森森的詭異。在他那雙光暈流轉的眼眸注視下,茶棚外群道忽然覺得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目光所及之處,似有一雙冰涼的手正在輕輕撫摸著群道的肌膚。

  除卻為首的老道外,其餘六名道人面色都是一變,不由自主地將本己暗中提聚的真元更向上推了一層。這一下群道再也無法不露行藏,驟發的真元一時間激得天空飄落的雨絲紛紛倒飛而出,其利如針,在周遭事物上刺出無數細洞。

  虛無抬眼向天,望著遠方的天際,陰冷地道:“我這次叫你們過來,是讓你們給虛玄那老鬼帶句話,就說我在外面呆得夠了,自然會回青墟宮去和他算一算幾十年來的舊帳。行了,現在都給我滾吧!”

  為首那老道笑容已有些尷尬,道:“虛無師兄,這一句話恐怕有些不好帶。還請師兄隨我們回山吧,不然的話……”

  他話沒有說完,但言外之意己十分明顯。餘下六名道士也不再掩飾,紛紛手握劍柄,真元凝聚,周身毫光隱隱。茶棚老者一見,唬得手一抖,大鐵壺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他撲的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神仙。

  虛無左手放在桌上,欣長白晰的手指開始輕輕敲擊桌面,平平淡淡地道:“你既然叫虛玄老鬼師兄,那也該是虛字輩的了。我不管你叫虛什麼,怎麼腦筋還如此不靈光?我敢放出氣息召你們過來,那就是有把握殺光你們。你還真以為是自己找到我的不成?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你就要怎樣?若不是看在虛玄老鬼自身難保,想給他留點人手份上,單憑你這一句話,我早就拔了你的道基。想動手的話就來吧,反正你下山之前應該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是什麼下場,要不要賭一次?”

  那不知道叫虛什麼的道人笑得已是十分難看,聲音也從圓潤渾厚變成有如老鴉夜啼。他乾笑了半天,也沒笑出什麼決定來。虛無依舊望著天邊,手指敲擊桌面的頻率越來越快。

  那道人終於下了決心,向虛無施了一禮,道:“既然如此,那虛度不敢強請師兄,這就告辭了。還望師兄念及同門之誼,日後多回青墟宮看看。”見虛無毫無反應,虛度歎息一聲,一揮手,攜著六道再次沒入重重雨霧之中。

  虛無只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遙望著煙雨艨朧的官道盡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那茶棚老頭嚇得太過厲害,癱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

  江南的雨,如煙如霧。

  古道盡頭又現出三個隱約的身影。行得近些時,可以看出中間的是一個素面朝天的妙齡女孩,側坐在一匹高大白馬上,一身青衣與這江南風光相得益彰。

  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護衛,均生得極為高大,遠過常人。她雖然坐在馬上,也不過與二人平齊而己。二護衛各具異象,一路有說有笑,伴著那女孩緩緩行來。那女孩淺淺笑著,偶爾答上幾句話,一雙明眸望著雨霧深處,心思也不知飛到了哪里。

  一團團的雨霧撲面而來,粘上了她的青絲,潤了她的面頰,也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似十分享受這雨這霧,就這樣悠然的策馬徐行。

  一名高大黑壯的護衛向前望瞭望,高叫一聲:“那邊有個茶棚,也不知有些什麼好茶!”

  另一個瘦些的護衛曬道:“這荒山野嶺的地方能有什麼好茶?你真是癡心妄想。”

  前一個護衛道:“這你就不對了。這裏山清水秀,茶就是求個新鮮原味,才是應時對景。何必非選好茶?”另一個護衛倒沒想到他會有這麼一番道理出來,競一時無言以對。

  啪的一聲,虛無手中茶杯忽然被他捏得粉碎。他蒼白如紙的面龐上泛起兩抹暈紅,顯了三分病態出來,全身顫抖不己,雙眼剛剛睜開一線,又立刻閉上,就似是生怕看到了什麼一樣。

  虛無身體抖得越來越是厲害,左手五指如彈琵琶般在桌面上敲個不停,敲擊聲如同戰鼓。

  那兩名護衛眼力顯然很是厲害,隔著層層雨霧己然注意到了茶棚中的異狀。二人互相一望,各擎法寶在手,擋在了那女孩的馬前。

  黑壯護衛喝道:“七聖山龍象、白虎天君在此!這位姑娘乃是道德宗與雲中宗的貴賓!敢問前面是何方高人?”

  “不要說話……不要看這邊……”虛無如同生了重病一樣,臉上忽青忽紅,全身透出驚人的高熱。他喃喃自語著,有如失心瘋了一樣。

  沿古道而來的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馬上坐的則是青衣,三人正在前往無盡海的路上。青衣說要看看沿途風光,是以三人才如常人一樣沿古道慢慢行來,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虛無。

  白虎龍象二天君悄悄互望一下,臉色已有些變了。他們除了自虛無身上感到一絲詭異的陰寒死氣外,根本無從測度虛無的道行。乍一看上去虛無就如一個全無道行的普通人,可是任由二天君如何以神識探測,發出的神識都是有去無回,這比完全沒有回應更要恐怖三分。虛無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陰影,無所不吞,幾乎將二天君的魂魄都給吸了出來。

  二天君這麼一叫,青衣的心思也從茫茫遠外收了回來。她順著二天君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座茶棚。在這一刹那,青衣與虛無之間的茫茫雨霧忽然散得千千淨淨,青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虛無那有如女子一般的俊美面容。

  青衣目光如水,落在虛無身上的瞬間,虛無心中暗歎一聲罷了,終於張開了雙眼,於是看到了似水做成的青衣。

  龍象白虎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於是各自虎吼一聲,身上寶光乍現,真元己提到了極處,拉開了誓死一搏的架式。誰知他們架勢剛端好,茶棚中早不見了虛無的身影。二天君心中大駭,四下張望,又運足了神識搜尋,可又哪里搜得到虛無的行蹤?兩位天君正在惶急之中,忽然聽得身後近在咫尺處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聽聲音正是虛無。

  二天君登時嚇得僵住,動都不敢動一下。這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就似赤身立在雨中,身內每一道真元流轉都逃不過虛無的眼睛。只要他們稍稍一動,虛無隨時可以將他們送上西天。可是身後的青衣怎麼辦?

  白虎天君仍在權衡利弊,龍象天君低吼一聲,己強行慢慢轉過身來!然而眼前所見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

  虛無足不點地,飄立在青衣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青衣挽著馬韁的手。而青衣則安然端坐馬上,正自打量著虛無,一點也不畏懼這個道行深不可測、行事詭異乖張的大魔頭。自虎天君終於轉過身來,同樣呆住。江南古道上一時靜到了極處,只能聽到團團煙雨飄落時那似有還無的細潤聲音。青衣伸左手挽了挽早己被雨霧沾濕的發絲。

  她這麼一個輕微的動作卻打破了那微妙之極的平衡。白虎龍象二天君只覺得口中乾澀,全身真元震動,繃緊的心神幾乎就要斷裂。他們此刻就算明知不敵,也是要動手的。可是以往遇上強敵,還會多少知道些是如何落敗的,以及落敗後將會有什麼境遇,但虛無本身就是一大片吞噬一切的陰影,根本無從知道落在他手上的下場會如何。而且二天君本能地不想落入虛無手裏,一旦落敗,則寧可自殺。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念頭出自哪里,應該只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青衣這麼一動,虛無十指指尖立刻急速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他似是用了極大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向青衣的左手看上一眼,而仍只是死盯著她那挽韁的右手。

  “這是右手?”虛無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嗯,是的。”青衣答道。

  虛無又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動一下?”

  青衣握住馬韁,隨意向上提了一提。

  青衣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己讓虛無承受不住。他立刻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這就夠了,足夠了!”

  青衣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夠了?那我走了。”

  她也不等虛無回答,策動座下白馬,緩緩向前行去。虛無停在原地不動,內心反復衝突掙扎,突然喝道:“不許走!”青衣果然停了馬,只是問道:“你要我留下來?”

  她這麼一問,立刻又讓虛無陷入一片慌亂,他急道:“不不!你走吧,暫時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等我平靜下來,自然會再去找你。”

  青衣嗯了一聲,又向前行去。虛無忽然又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急忙叫道:“等一等!我該到哪里去找你?”

  “若是你有那個膽子,就到無盡海來找我好了。不過小心叔叔打斷你的腿。”青衣早己帶著二天君遠去,那清澈語聲依然在空中悠悠回蕩著。

  雨更加的細密了,古道上飄起一團團的水霧,將虛無鬢髮衣衫打濕,他卻渾然不覺。

  虛無一大步邁入茶棚,一把拎起看茶老頭,道:“那是右手!”

  “是,是……”老頭抖得不成樣子,能說出兩個字來已經是奇跡了。

  虛無續道:“世上竟還有這樣一隻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不行,我一定要去無盡海!不,不,再等幾天再去。現在去的話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一定!可是這樣一隻好手,只平靜幾天又怎麼會夠?”

  他自顧自說了半天,這時才想起一件大事,又將那老頭拎到身前,問道:“無盡海在哪?”

  老頭早就嚇得魂不附體,這一次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拼命地搖著頭。虛無這時清醒了些,將老頭放在地上,身形一閃間己失了蹤影。

  過了半天,老頭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向著虛無消失的方向叫道:“客倌,茶錢……”

  “夫人,您又要入殿啊?”一名看守鎮心殿的甲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黃星藍嗯了一聲,就向鎮心殿裏行去。兩名護殿甲士面露猶豫,但還是不敢阻攔。鎮心殿平素由太璿宮管理,如今太璿宮是由黃星藍當家作主,這些護殿甲士雖有獨立判斷的職責,但也不敢阻攔她入殿。

  當的一聲悶響,鎮心殿兩扇大門沉重地關上。

  左首甲士悄悄地道:“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最近半個月以來,夫人已經是第八次入殿了。”

  右首甲士道:“管那麼多幹什麼?也許夫人身有要務,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我們的職責只是看守此殿,放持有權杖的人進殿。夫人不是給我們看過了權杖嗎?”

  左首甲士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夫人只是第一天給我們看過權杖,以後就再也沒拿來過。而且你看夫人每進一次鎮心殿,面色就會難看幾分。這鎮心殿下關的可是……可是那個妖怪,夫人會不會已經……”

  右首甲士哂道:“你真是大驚小怪。夫人臉色雖然難看了些,可是真元豐足,道行未損,有什麼打緊的?再說太璿宮出了這麼多事,夫人臉色能好看才是奇怪了。”

  左首甲士眉頭緊皺,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鎮心殿下的甬道,黃星藍半個月來己走了多次。初時她還是十分猶豫,但每走一次甬道,都會想起不久之前殷殷曾經日日在這裏穿行,於是動搖的心志又變得堅定。

  石牢之中,蘇姀仍然面壁而立。黃星藍尚未進入牢室,她就淺笑道:“夫人這一次恢復得好快,才用了一日功夫就真元盡複,看來夫人真是愛女心切。可是這最後一枚釘子不大好拔,夫人可是想好了?”

  黃星藍在石牢中站定,咬牙道:“我早就想好了,只要你不食言就好。”

  蘇姀輕輕一笑,轉過身來,道:“夫人都已經走了這麼遠,眼看著就要到地頭了,怎麼反而怕起來了?反正這不過是一個賭局,願不願意賭完全看夫人你的意思。如果夫人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

  黃星藍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停呢?現在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若不能救回殷殷,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反正就算我賭輸了,也不過是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給你,你仍是離不了這鎮心殿,有什麼大不了的?”

  蘇姀道:“既然黃夫人已經想清楚了,那就開始吧。”

  說罷,蘇姀水袖一擺,石牢內一片冰霧湧過,立時換過了一副景象。牢內那面青石壁上血跡斑斑,因為年代久遠,這些血跡早己變成了紫黑色。蘇姀那九條巨大柔軟的狐尾有七條已經脫了束縛,正在空中緩緩揮舞著。每一條狐尾都有一個巨大創口,有的看起來仍是觸目驚心,創口邊緣血肉模糊,焦成一片。有的創口則要好得多,最小的一個創口已經合攏,只是上面還未重生狐毛,依然露著粉嫩的肉。石壁上仍然釘著兩條狐尾,暗青色的巨釘在石牢陰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猙獰恐怖。

  黃星藍閉目不語,默運真元,片刻後忽然斷喝一聲,周身真元如山洪海嘯般進發!待她雙眼重開時,瞳孔己變成了暗金色,這正是真元己運至極處的標誌。

  道德宗三清真訣有一項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即是真元修至一定境界時,修道人一旦運使真元到了極處,自身會由此而生特異體相,也被稱作法相。法相越明顯,意味著道行就越高。也有一些宗派的道法修到後來同樣能夠體生異相,然而三清真訣所生的法相本身即帶有一兩樣特殊威能,可以大幅提高修道人自身道法的威力,這又是其他宗派道法所不具備的妙處。比如黃星藍施法時雙瞳會轉化成星眼,雖不會給她帶來新的法術,但可以穩定道心,能夠大幅提升在極限狀態下施展道法的成功可能,也是一項非同小可的法相。

  道德宗修士每人能夠修成的法相各有不同,完全是根據個人的天賦、因果、道行、機緣而來,修成法相前誰也不知自己會有何種法相。因而一些初時看起來資質平庸的弟子在辛苦修入上清中段後,說不定會生成一樣甚至是數樣威力強大的法相,從而一躍升天,成為具備大神通的修士。

  此前黃星藍拔釘時,還從未現過星眼。不過釘住蘇姀狐尾的九釘自成一體,海拔一枚難度都會驟增,現在黃星藍已經拔出了七枚巨釘,在拔第七枚時她己然盡了全力,若不用上星眼,這第八枚釘是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的。

  不過每八枚釘已經是她要拔的最後一枚了。

  蘇姀一身道行全在狐尾上,每放得一根狐尾,她就會恢復一些道行。黃星藍己查過典藉,知道以蘇姀天狐的修為,只消放出八根狐尾,她就能魂魄離體,跨越三界壁限,深入陰司地府尋找殷殷。第九枚釘是不能拔的,只要這根釘在,蘇姀就離不了鎮心殿石牢。以蘇姀的道行,如果九尾皆獲自由,才有可能自行拔去此釘。不過以蘇姀八尾的道行,就算不動心術,只憑妖力真元硬殺,己足以擊殺黃星藍於當場,所以黃星藍才會有剛才那一番話。

  黃星藍運功完畢,手己伸向了第八枚巨釘。蘇姀知現在是關鍵時候,靜靜地看著黃星藍施法。

  黃星藍的手距離巨釘尚有尺許,兩枚青釘就同時亮起,釘頭上浮出一層層的文字,瞬間就在釘頭周圍布下一層青紫色的電網,將釘身護在其中。電網一成,邊緣就與蘇姀狐尾摩擦不定,劈劈啪啪的激出大蓬電火。電芒如針,既禦外敵,也刺狐尾。蘇姀雖然容色不變,然而幾根揮舞在空中的狐尾尾尖也略有捲曲,顯然痛苦難當。

  黃星藍淡金色的雙眸越來越亮,臉色反而逐漸蒼白了下去,唇上更是全無血色。她的手己然半入電網,但每前進一分,都比以往要艱難數倍。她只覺得體內真元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洩而出,轉眼間就耗去了大半,可是指尖距離釘頭仍有四寸左右。黃星藍從過往經驗中所知,最後的幾寸最是艱難,每前進得一寸,青釘禦敵的法力就會越強。

  拔前幾枚青釘時,黃星藍尚能舉重若輕,輕鬆化解青釘上所附道術。但到了第八枚釘時,她再無餘力防護自身,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蘇姀所受之苦。

  黃星藍哪曾受過苦?

  青釘電火看似尋常,實則從質性上來說己近於天炎,每一道電火入體,都直接沒入魂魄,直要把三魂七魄攪到翻江倒海,才算甘休。第一絲電芒入體時黃星藍就痛得幾欲暈去,好在總算挺了過來,等到第二下時,己痛得徹底麻木了。電芒刺在她從未操持過粗活俗務,白膩如玉的素手上,將絲絲刻骨痛楚直傳入心底。她本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這種痛苦,但一想殷殷的魂魄尚在地府中孤苦無依地遊蕩著,心中立時憑空生了無限勇氣。

  黃星藍的手在電火中一寸寸地向前伸著,在指尖觸摸到釘頭的刹那,體內忽生一陣虛弱感覺,這是真元己然見底之兆。

  她摸到了青釘,卻己無力拔出。

  黃星藍對此早有準備,她取出一個血玉瓷瓶,以拇指頂開瓶塞,將瓶中三滴藥液滴入口中。藥液一沾上她的唇舌,立刻化成一縷輕煙,被悉數吸了進去。黃星藍蒼白的臉龐瞬間湧上一抹紅暈,周身各處經脈玄竅中真元如泉湧出!她素手上泛起一層淡淡黃芒,將電芒都阻擋在外,然後一把握住青釘,在陣陣極難聽的吱吱嘎嘎聲中,青釘被一分一分地拔了出來。

  石牢中驟然閃過一大團電火,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當的一聲,一枚己失了光澤的青釘從黃星藍指間滑下,落在了石牢地上。黃星藍面色又從紅潤轉為蒼白,而且這一次還帶上了隱隱病態的青色。

  蘇姀十指如梳,梳理著新獲自由的狐尾,一邊道:“你用了這麼猛的靈藥,可是會真元大損的呢!”

  黃星藍若無其事地道:“損點真元又有什麼?最多花上十幾年也就練回來了。”

  蘇姀點了點頭,輕笑道:“那你準備好受死了嗎?我被你們關了幾百年,總得殺幾個道行高的出口惡氣。”

  黃星藍上前一步,伸頸待死。哪知道蘇姀一根冰指自頸中劃過,沒給她帶來分毫損傷,反而將一縷奇異的感覺送入她體內。這縷感覺如霧如幻,暖洋洋的又有些癢癢的,就似……

  春思。

  黃星藍大吃一驚,登時後退幾步,滿面飛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萬料不到世上這還有這種事,哪怕是一個陌生男子如此對她,都不會令她如此吃驚。女人與女人之間,怎麼也會有這等事?

  見過黃星藍如此窘態,蘇姀掩口輕笑,然後道:“想不到堂堂黃夫人也會有怕的時候!唉,可惜我在這裏立了幾百年,已經沒什麼火氣了,殺不殺人實在無甚區另,且放你這一回吧。”

  黃星藍驚魂稍定,這才發覺體內虛弱之極的真元不知不覺間己穩固了許多,看來日後道行受損也極為有限。回想起來,這自然是蘇姀一指之功。想到蘇姀尚有一尾被釘在石壁上,黃星藍心中不禁又驚又喜。驚的自然是蘇姀妖力之強遠出她意料之外,喜的則是既然蘇姀妖力沖天,那營救殷殷的把握又大了許多。

  “你何時去救殷殷?”黃星藍心切問道。

  蘇姀輕撫著自己的狐尾,柔柔地道:“不要心急,要再等上幾個時辰我的妖力才能盡數恢復。等我到了地府,我倒要看看酆都城中那些個不成器的傢伙,究竟哪個會有那麼大的膽子,敢來欺負我蘇姀的人。”

  黃星藍大吃一驚,立刻倉皇而逃。

  重登莫幹峰前,紀若塵仰望峰頂,只覺祥雲瑞靄重重疊疊,比下山前還要濃郁三分。他望了片刻,才向顧清示意可以上峰了。

  “若塵,有什麼不對嗎?”顧清素來細心,紀若塵表情中些徽的異常也不會逃過她的注意。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莫幹峰上的靈氣比應有的要濃了幾分。且看這些雲團霧氣分佈,似乎其中隱藏了一個卦象,可惜我在卦象上修為不夠,實在看不出這預兆著什麼。”紀若塵皺眉道。

  顧清也向莫幹峰頂望去,微笑道:“我可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呢。”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很可能是我看錯了,上峰吧。”

  二人相攜登峰,然而峰頂雲圖卻始終在紀若塵心中徘徊不去。以顧清的眼光都看不出雲圖中藏有什麼預兆,那峰頂祥雲就應該只是一片孤雲,沒什麼特殊意義。然而紀若塵一顆心始終放不下,總覺得那幅雲圖預示著什麼。他越是細想,心中就越是不安,似乎什麼不期望的事情就要發生一樣。而且顧清看不懂雲圖還可以有一層解釋,那就是雲圖預示之事與她有關,所以她才會靈識大降,看不清雲圖含義。

  紀若塵心中忐忑,直到登上莫幹峰頂,再也看不清峰頂霧靄雲圖,才算稍稍心安一些。

  一回山,紀若塵就依例先行拜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正在閣中練字,看上去滿面紅光,心情顯然正是上佳。

  見紀若塵入閣,紫陽真人含笑招呼道:“若塵回來了?來來,看看為師這幾個字寫得怎麼樣?”

  紀若塵站在紫陽真人身旁,見那幅掛軸上寫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字字中正平和,筆力含而不露,乃是四平八穩的好字。紀若塵于書法上並無多少造詣,但於這四字中卻隱隱看出指點神州的雄心大志,不由得脫口叫了聲好。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將手中毫筆放下,道:“為師修為不夠,還是在字中露了心意,算不得是好字。”

  紫陽真人向紀若塵望瞭望,又道:“若塵,你好像滿腹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紀若塵沉思片刻,實不知該當從何說起自己的擔憂,於是問道:“師父,這一次回來,我看到莫幹峰的靈氣似乎渾厚了許多,卻不知是何緣故?”

  紫陽真人道:“原來是這事。我道德宗上承天運,因此當此萬物復蘇之時,會有八方靈氣來聚,祥雲霧靄多些也是正常的。”

  紀若塵疑惑道:“依著常理,萬物復蘇之際該是驚蜇之後,現在才是深秋,離驚蜇還早著呢,師父怎麼會這麼說?”

  紫陽真人撫須道:“按常理來說當然如此。但現如今篁蛇現世,大亂將生,天時地氣早就發生了變化,靈氣大亂,再不按以往規律行事。若沒有這幅神州氣運圖,任你道法通天,也算不准天地靈氣究竟交匯於何處。你己探明了第一處靈穴所在,這幾日來為師據此已推算出地脈靜極而動,萬物蒙蘇,天心思變,人心浮動,眼看著大變就在眼前了。”

  紀若塵愕然道:“天下不正是太平盛世嗎?”

  紫陽真人道:“盛極而衰,自古己然。”

  然而紀若塵仍有不解:“俗世興衰與我們修道之人何干?”

  紫陽真人微笑著拍了拍桌上書軸,道:“平時自然是沒什麼干係的,但這一次有所不同,天下太平這四個字可不是憑空來的。當然為師道法粗淺,也可能有看錯的地方。嗯,我看你面上愁容未減,應該還有心事,不妨直說。”

  紀若塵猶豫了一刻,才說出自峰頂祥雲中隱隱感應到有預兆一事。紫陽真人聞言肅容道:“為師也觀過峰頂祥雲,但並未看出任何有兆之相。不過若塵你與眾不同,此時或許是你法威初顯之時。來,你且不要著急,先將此次東海之行所遇之事一一道來,為師為你參詳參詳。”

  紀若塵於是將東海所遇之事一一道來,只瞞過了文王山河鼎相關情節。

  紫陽真人沉吟良久,方道:“若塵,依為師之見,此事一是與你在昏迷中所收的陣圖有關,二該是與你天賦有關。若你道行再進一步,所生法相多半與卦象陰陽有關,很有可能就是道典中所載的玲瓏心,可以由此勘破過去未來事。當然你此刻道行尚淺,該是那陣圖引動你部分潛能,才會有如此之相。只是你現在所能看到的徵兆多半模糊不清,似是而非,暫且不必理會。刻下根本之道,乃是精進道行。只消三清真訣有進益,眼前疑惑將來自然會一一得解。”

  紀若塵點頭稱是,然而心中那一大塊陰雲非但沒有消去,反而越來越重了。

  他告了退,就要離去之際,紫陽真人又叫住了他,沉吟道:“若塵,你三日之內就又要下山了,有一事本來不想說與你知,但你已經歷練了這麼久,心智也成熟了許多,為師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前些日子景霄真人之女殷殷于太璿宮自盡身亡,景霄真人本是風中之燭,被此事一激,沒幾日也就過世了。你與太璿宮淵源頗多,這幾日有空還是過去看看吧。”

  “什麼?”紀若塵失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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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貪狼 上

  或許真如紫陽真人所料,此刻天時已亂,地脈糾結,該來的不來,不該到的全在,一切都已經亂了。

  紀若塵再下莫幹峰時,西玄山千里之內暴雨傾盆,山洪迸發,完全不是寒冬應有的千里冰封景象。雖然攜著顧清,然而紀若塵的心情一如這天,黑暗,陰沉,落雨如瀑。

  他心怯,是以直到下山前的一刻才去了太璿宮。果然不出他所料,黃星藍一聽說是紀若塵,根本就不讓他踏上太璿峰一步,若不是幾位師弟們攔住,她幾乎要將紀若塵直接從索橋上打落深淵。紀若塵就算再愚笨,至此也知張殷殷是為他而死。

  他幾乎無法相信,那一個自小就與他鬥到大的張殷殷竟然會自殺!

  修道之人延壽百年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若出身于道德宗這等名門大派,那幾乎肯定可以享壽數百年,甚而修成道果,兵解飛升。是以天下修道人罕有自盡的。如張殷殷這等出身名門,容姿傾世的女孩,若無天大的傷心事,又怎麼會自殺?

  可是紀若塵百般回憶,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作了什麼才會讓張殷殷自殺。回憶過往之事,與張殷殷有關的一切都如霧裏看花,模糊不清,仔細回味,似乎自己與她從小到大,也沒有過什麼特殊的關係,怎麼黃星藍會對自己如此痛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紀若塵也曾悄悄問過幾個平素親近的道人,可是人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是推說不知,然而望向紀若塵的眼神中都有些古怪。

  在一片茫然中,紀若塵攜著顧清悄然下山。

  雖然他怎也想不出自己與張殷殷之死有何關聯,但這件事仍如一塊重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壓抑處一如滿天的陰雲。

  一日前紀若塵己自神州氣運圖中感應到了第二處靈氣地穴所在,那是位於嶺南群山中的一塊地方。嶺南群山綿延,民智不開,素來被視為化外之地。當地生活眾多蠻族,以刀耕火種為生,群落而居。群山間溪流交錯,林木繁盛,氣候極是陰濕,最適宜蛇蟲蚊蚋之類的生長。千萬年來,這一大片人煙罕至的地界也不知藏了多少道行深厚,千奇百怪的異獸奇蟲。且茫茫南疆中還隱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境,更不曉得內中有何靈物寶貝。

  此去南疆,從距離上來說與無盡海相去不遠,若是探尋靈脈一事辦得順利,說不定還可以順路探訪一下青衣。一想到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霸氣,紀若塵也不由得對無盡海的主人平添三分仰慕。

  可是這紅顏相伴,本該是充滿未知之喜的旅程,從一開始就佈滿了陰雲o

  “若塵,你難道不準備再去一次陰司地府,探一探殷殷的魂魄狀況嗎?”臨下山前,顧清曾如是問過他。

  紀若塵更覺得一片茫然,道:“我為什麼要去陰司地府?那裏面如此廣大,死魂萬萬千千,我又怎麼找得到殷殷的魂魄?再者說了,我道行不足,怎麼下得了地府呢?”

  顧清當時歎道:“若塵,你曾經去過一次地府,那就總是有辦法再回去的。就我所知,僅你們道德宗內就有七八種道法可以將人的魂魄送入地府,只是在地府中境遇如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也不是全無危險。可是你我的機緣於百世前就己註定,哪是小小的酆都陰司能夠改得了的?所以我們若自己去了地府,必然可以回來。雖然過程中有所損傷也是難免,可是……難道殷殷就不值得你冒一點險嗎?”

  紀若塵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實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顧清見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歎一聲,道你肩頭擔子很重,先做大事也是應當的。

  但不知為何,經過此事後,紀若塵總覺得與顧清之間的距離又稍稍的拉遠了一些。

  於是在茫茫雨霧中,紀若塵與顧清默默的一路向南o

  “快包抄,她又跑了!”

  一聲聲沙啞難聽的呼喊不時回蕩在深灰色的天空下。這裏其實看不到天,只有一片片茫茫的灰黑色雲霧,向上能看個百丈左右已是極限。

  大地也是灰黑色的,起伏不平,在極遠處地與天連成了一體,渾然不分你我。大地上橫著一道濤濤之水,水面無光,即無飛鳥,也無遊魚。

  大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以與她身材絕不相稱的速度飛奔著,在她身後緊緊追著數騎披鐵甲,騎骨馬的鐵騎,又有數只雙頭巨犬一路狂吠,緊緊跟著鐵騎追來。在它們身後,另有數十人分成兩隊,從兩翼包抄而來。

  撲面而來的寒風吹得女孩一頭黑發狂舞不定,也撕扯著她柔嫩的肌膚和破碎的衣服。她的雙眼中有一分驚慌,一分迷茫,但有著八分堅定。她雙臂環繞,懷中死死抱著一樣東西,就是在最張惶失措的逃跑中也不願稍有松脫,生怕那物事會掉了。

  她的身軀竟是半透明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看上去十分詭異。而事實上她此刻的狀態也的確詭異得可以,即使是在變幻難測,廣闊飄渺的陰間也是如此。她即非死魂,也不是完完整整的生魂,根本無從說明她的狀態。

  她赤著一雙雪足,在茫茫大地上飛奔。足尖稍一點地,那纖弱的身軀就會飛出十餘丈遠,如此才能奔了這許多時候,身後的巡城甲馬和巨犬都無法追得到她。然而她顯然不熟悉地形,愕然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無邊弱水,不由得慢下了腳步。

  她旋風般轉身,回身看著不住迫近的追兵,再試著向左右奔逃,可兩側包抄的追兵都己到位,一把把鏽刀斷戟將她逼了回來。她一咬牙,轉身想投入弱水,但三頭巨犬已經抄了她的後路。

  女孩東張西望,想要找到一條逃生的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一名馬上的騎士揮手間甩出一條長鞭,貼地襲來,重重抽擊在她的腳踝上。女孩一聲慘叫,被長鞭抽得向前飛出數丈,才摔落在地,懷中抱著的東西也掉落在面前。如果在陽間,這一鞭的力道足以將她雙足生生抽裂,但在陰司地府,她實質上沒有形體,因此並無皮肉之傷的概念。但此鞭會大幅削弱她魂魄靈力,乃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而且給她帶來的痛楚也遠甚於平常。

  女孩痛得全身抽動不己,但她依然伸出右手,試圖去抓住懷中掉落的物事。

  撲的一聲,另一名鐵甲騎士手中三丈鋼矛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矛尖準確無比地穿透了女孩的手,將那只纖細修長的手牢牢地釘在地上!

  女孩又叫了一聲,指尖依然在地上爬動著,試圖去夠那物事。雖然她指尖距離那物事僅有最後一寸距離,但這一寸就是咫尺天涯,再也無法縮短。

  圍著女孩的群卒似以她的痛苦取樂,又有一名鐵甲騎士策動骨馬上前,揚了揚手中巨斧,道:“這小賤人跑得倒快,若不是弱水攔著,說不定還真給她逃了。且待我砍她雙手雙腳下來,看她還怎麼跑!”

  他躍躍欲試,眼睛卻望向了一名鐵甲騎士,在等候著回答。這女孩身份多少有點特殊,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死魂,因此要砍手斬腳,還得帶隊的騎士點頭。

  為首騎士裝束看起來與其餘六名騎士沒什麼不同,只是身上多了一件披風,披風一半暗紅,一半藍色,在這灰撲撲一片的陰司中顯得十分搶眼。見那騎士巨斧就要落下,他當即沉喝了一聲住手。

  那騎士正在興頭上,被猛然叫停,顯得極是不快,回頭吼道:“反正她逃回去也要剖腹挖心,然後掛釘板,淋沸油,我砍她手腳有什麼大不了的?”

  騎士隊長根本不理會他的挑釁,翻身從高大骨馬上跳下,來到那女孩身前,單膝跪下,拾起了女孩拼死也要保護的東西。

  周圍的鐵甲騎士這才注意到了這物事,那執斧騎士轟然大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寶貝,原來不過是回魂草!這小傢伙看來是少了點魂魄,回魂草在這裏到處都是,居然也當寶貝一樣護著。為了這麼一件破東西不惜觸犯大律,嘿嘿,還真是各有所好啊!”

  騎士隊長看著手中那柬皺皺巴巴的回魂草,沉思良久,才望向仍被釘在地上的女孩。她一頭黑髮仍然柔順光亮,隨意披散在肩頭,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左手向前伸著,想要回那柬回魂草。雖然不間斷的痛楚使得她絕色的面容時時會抽動一下,但她眼中的殷殷之意,卻從未稍有熄滅。

  呼的一聲破空聲響過,一支巨大鐵箭如電飛來,又將那女孩左手釘在地上!

  女孩又是一聲慘叫,叫到一半就咬住嘴唇,硬是將後半叫聲吞了回去。儘管雙手都己動彈不得,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仍然看著騎士隊長。

  騎士隊長默然與她對視片刻,忽然左手一揮,持鐵矛的騎士立刻拔出了刺在女孩右手上的巨矛。女孩的右手恢復了自由,手背上巨大創口就一點一點開始癒合,然而創口雖然在癒合,可是她的身體卻變得模糊了幾分。她右手一能動彈,立刻又顫抖著伸向了騎士隊長,想要拿回那柬回魂草。

  咻的一聲,又是一支利箭向她右手飛來!

  騎士隊長所佩鐵盔上有一個猙獰的鬼面具,完全看不到面容,僅能從面具上所開的一條細縫中看到一雙閃動著暗紅色光芒的眼眸。他雙眼一亮,飛來的利箭忽然偏了一偏,貼著女孩的手釘入地面。

  騎士隊長眼中紅芒閃動,慢慢伸手拔起女孩左手上的箭,隨手拋在地上,向持斧的騎士望瞭望,陰沉地道:“是你放的箭。”

  那持斧騎士氣焰登時一縮,但嘴上猶自道:“正是。”

  騎士隊長沒有再說什麼,將那柬回魂草放在女孩的手心,然後翻身上馬,吩咐道:“帶她回酆都o”就當先策馬向遠處巍峨的酆都城馳去。

  一名鐵甲騎士摘下馬側鐵鏈,用力一抖,十丈長的粗大鐵鏈橫空飛過,套在了女孩項中,自行收緊。沉重的鐵鏈幾乎將她壓倒在地。鐵甲騎士可不管這些,雙腳一踢馬肋骨,骨馬揚起四蹄,一路小跑,跟著騎士隊長向酆都奔去。

  女孩被鐵鏈拖得身不由己地奔跑起來,她身為魂體,哪堪鐵鏈如此重壓?幾次都差點摔倒,但她都掙扎著爬了起來,勉強跟上骨馬的步伐。

  鐵鏈拘魂,原本是酆都拘拿逃魂的慣例,一眾鐵甲騎士都看慣做熟了的。

  那女孩一路奔得雖然痛苦,可是她懷中牢牢抱著回魂草,唇角竟還有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很甜。

  其餘幾名鐵甲騎士都駐馬在原地,默默地望著那女孩踉踉蹌蹌的背影,一時兇氣盡消。

  只有那持斧騎士看著遠去的騎士隊長,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被貶的小官罷了。老子以前可是城北巡城隊第一勇士,沒想到調到城東來還要在這種膽小鬼手受這鳥氣!……”

  他一句話沒罵完,忽然見到身邊的同僚們都在以極異樣的眼神望著他,而且紛紛策騎後退,與他拉遠了距離。

  持斧騎士愕然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陣微風撲面襲來!

  柔弱的風卻鋒利無比,持斧騎士的雙臂忽然離體飛出,手中巨斧咣當一聲掉落在地。緊接著他的頭顱高高飛起,一路翻滾著升上高空。

  又是一團亂風吹起,將他的身軀和骨馬絞成了無數碎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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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塵緣 章四十八 貪狼 下

  飛在空中的頭顱高叫道:“吾家!你給我等著,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一眾鐵騎遠遠圍看著掉落於地的頭顱,議論紛紛:“真是可憐,又是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他定是以為隊人與我們是一樣的,豈料得到隊長只是披了這麼一身皮而已。”

  “他還說自己是泰山王的人……”

  “管他是誰的人,走了走了,回去晚了可是要受重罰的。”

  於是一眾鐵騎紛紛掉轉馬頭,向酆都城馳去。地上頭顱兀自叫著:“喂喂,你們去哪,我不要扔下我不管,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這些鐵騎哪肯理他?一個個早就去得遠了。

  此時紀若塵與顧清已越過秦嶺,進入南荒邊緣。嶺南嶺北氣候迥然有異,雖然只隔一山,卻如兩個世界。

  南下的時光早已不若東行時的輕鬆寫意。那時他與顧清相攜而行,情投意合,雖然屢遇兇險,卻是每每能增進些二人間的情意。但現在千里行來,天始終是陰的,他的心中同樣沒有陽光。

  這一日晚間,二人沒有如往常一樣的繼續趕路,而是選擇一道垂瀑之旁燃起篝火,借月閒談。在月色與火光的雙重掩映下,顧清的容顏少了幾分淡泊,多了此許神秘,更將她傾世的容顏襯托出來。

  她凝望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幽幽地歎息一聲,道:“若塵,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不明白你的心事。你本命星宮中疑霧重重,連我也看不大清楚,這實是有些奇怪。這些天來我們朝夕相處,我才勉強窺到其中有一顆貪狼星,也就難怪你短短時間裏就沾染上了這許多的情債。若塵,你本來就是蓋不住的人才,有人傾心也無所謂,只是……唉,雖然我們今世背負的輪回已經很多,但在沒有必要時,還是不要負人為好。”

  紀若塵望著顧清的側面,低聲道:“你還在在意殷殷的事?”

  顧清淡淡一笑,道:“有一點。不過探尋靈力之源是件大事,雖然我也不清楚紫陽真人一一探尋靈力之源的真實目的,可你先辦大事並沒有什麼錯。”

  紀若塵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殷殷的死與我有關,可是無論我怎麼去想,也想不出過去究竟和她發生過什麼事。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當日我在地府時飲過一口孟婆湯的緣故吧。可是現在每一個人都不肯告訴我詳情,就連你也是一樣,難道我做了什麼對不住她的事嗎?”

  顧清歎道:“你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實際上你們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什麼,我就是想說也無從說起。只不過殷殷對你一往情深,卻是誰都可以看得出的。現在她突然自盡身亡,除了你之外,還能為了什麼人?被殷殷的死訊所激,景霄真人也就此辭世而去,不要說太璿宮的人,就是道德宗內其他幾脈恐怕都對你有了成見。”

  紀若塵伸手過去握住了顧清的手,道:“清兒,眼下我心中只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在那天看到莫幹峰頂的雲圖後,我總感覺到有一件大事就要發生了,而且這件事與你我有關。這些天以來每向南前進一點,這種感覺就會強烈一分。是我說不清這種感覺來自何處,只是一直在擔心著。”

  顧清問道:“可是我都未從雲圖中看出任何徵兆來,你又在擔心什麼呢?”

  紀若塵苦笑道:“我有一種預感,再過不久我們就有可能分開了。而惟一能夠阻止這種結局的方法,就是我的道行能夠足夠強大。探明東海海底的靈力之源後,我修為上其實得了許多好處,所以我會急著前去南疆尋訪靈力之源。”

  顧清微笑道:“你又笨了不是?且不去說我們百世相伴的輪回,單是我們今生已經有了婚約,又怎還會分開?現下我修為道行是比你強一些,不過以你的夙慧悟性,又有幾件仙器在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護著我,平安度過這一世的劫難了。”

  聽了這一番話,紀若塵心中憂慮漸去,情意暗生,握著顧清的手緊了幾分。

  顧清幽幽地歎了口氣,輕聲道:“就象前生你一直做的那樣……”

  不知為何,聽到這一句話,紀若塵心中忽如被淋下了一盆冰水。

  月落日升。

  在這茫茫南荒群嶺中,清晨的陽光照耀到的不是翠綠的林梢,而是一片片彌漫不散的濃濃白霧。在晨光下,白霧翻湧不定,時不時會反映出一大片絢爛的光彩。久居南疆的人都知道這種彩霧是極厲害的瘴氣,尋常人畜只要嗅到一點就會立刻毒發身亡。能夠在這種瘴氣下生存的不是罕見的毒蟲,就是厲害的異獸。

  清晨本是這些毒蛇蟲蟊回窩歇息的時刻,但現在整個密林中靜得可怕,除了隱隱的風聲,再無其他聲息。林間更是彌漫著奇異的死氣,似乎若大的密林中已沒有任何生靈,一些平素裏總是大搖大擺、招搖進出的毒蟲蛇王此刻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林間忽然響起了一聲奇異的嘯聲,高亢清亮,聽來倒似是一名歌女正在引吭高歌。然而這一聲嘯音傳遍整個密林的瞬間,本來尚多多少少有些生機的密林邊緣也變得死寂一片。

  呼的一道勁風吹過林間,一隻巨大的異鳥從遠處飛來,在密林間穿梭翱翔。待飛到近處時,才能看清這居然是只人身羽翼的異鳥!若無背後那雙羽翼,她十足就是一個美人,而且不著寸縷。不過她飛行動作還顯得有些笨拙,時不時會掛斷幾根橫在前路上的樹枝,但她一身看似柔嫩的雪白肌膚其實非常堅韌,鋒利的樹枝斷口根本不曾在上面留下一點劃痕。

  她在林間足足飛了一個多時辰,時而上沖,時而掠地,時而繞樹環飛,顯然是在習練飛行技藝。看得出來她悟性很高,短短功夫飛行姿態已經純熟了不少。此時紅日已上中天,籠罩著密林的濃密瘴氣開始消散,一縷縷陽光透射下來。其中一縷陽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竟在那雪白肌膚上留下一小片烏黑的焦痕!她痛得秀眉一皺,於是一個迴旋,加速貼地飛行,轉眼間就已遠去。

  片刻之後,她已飛入位於附近山丘半腰的一處洞穴中。洞穴內頗為寬敞,由於只有洞口透進來的光亮,是以顯得十分陰暗。洞穴中央擺放著一張石台,儘管石台邊緣處染著斑斑血跡,臺面上卻是一塵不染。石台旁放著一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一般。洞穴一角處堆著一堆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屍塊,看上去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內中還露出了三隻手和半條大腿。

  石台旁放著一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一般。

  這堆屍塊已不知放置了多久,在南方的潮濕悶熱氣候下早已腐爛不堪。但從屍體切工的工整來看又不像是被用剩的垃圾。只有半人半鳥的她知道,本來在十日之前,這些屍塊還是虛無十分珍視的寶貝。內中有一個當地土著人中的天才祭祀,有道行已有百年的南疆毒蟾王,也有一頭號稱萬毒剋星的獀猿。但自虛無短暫地出行一次後,他就再也不向這些東西掃上一眼,每一次見到他時都是沉浸在苦思之中,臉上表情忽喜忽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虛無感覺非常敏銳,周遭些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覺。她剛在身旁立定,虛無就緩緩地道:“懷素,今天又被陽光照到了?”

  她正是懷素,只是不知被虛無用何等手段改造成了這麼一副半人半鳥的樣子。聽到虛無問起,她道:“一時分了神,沒有感應清楚瘴氣霧靄的變化,被一道陽光給照到了。”

  虛無張開了雙眼,道:“看來你傷得不輕,轉過來給我看看。”

  懷素儘管赤裸著,但似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後,她也拋棄了曾經為人時的許多觀念,聞言立刻馴順地轉過了身體,將傷處呈露在虛無眼間。那一塊焦痕大約有手掌大小,深深地烙在她豐盈的右臀上,好似用烙鐵燙出來的一樣。她的傷勢也有些令虛無意外,他微微皺眉,輕撫過焦痕,又按按了焦痕旁邊完好的肌膚,才道:“你這一次怎麼傷得這麼重?看來得重新修補一下了。真是奇怪了,你怎麼會被陽光照得那麼久?轉過來。”

  懷素依言轉身。虛無一邊開始活動著雙手纖長的十指,一邊盯著她胸前挺拔豐盈的乳房,道:“這兩樣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累贅而已。看來就是有了它們你的行動才不夠靈活,這次我索性一起把它們給去了吧!”

  “不要!千萬不要!”懷素一聲驚呼,連忙求懇道:“下一次我一定注意不再受傷了。”

  虛無面沉如水,但卻沒有駁回懷素的請求,而是示意她伏在石臺上,然後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小玉刀,開始切削起她臀上的焦痕來。

  懷素的身軀輕輕顫抖著,顯得在強自忍著痛。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虛無大人,您前些天回來後就總是坐著不動,究竟為什麼?”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令虛無的手輕輕一抖。他旋即恢復了正常,一邊繼續切削著懷素傷處的焦肉,一邊道:“因為我看見了一個小妖,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存在的妖。”

  懷素哦了一聲,道:“那她一定很漂亮了。”

  虛無沉吟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出合適的形容詞:“不,她不是漂亮,而是完美,徹頭徹尾的完美。”

  懷素微微轉頭,道:“你不是說現在的我就是陰間在陽世的完美再現嗎?”

  虛無搖了搖頭,歎息道:“這怎麼一樣?有了你的存在,我的確成功將黃泉子民在陽世重現。你也許現在都還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重大意義,這意味著我已然接近於窺破天地大道,比之羽化飛升,境界又何止高出一籌?然而把你作得再好,也不過就是技近乎道,可是那個妖……那個妖……她本身就是天地大道!”

  一說到青衣,素來鎮定如恆的虛無竟不知不覺得的激動起來:“你並不理解完美的含義。僅僅是她的一隻手,一隻絕無分毫瑕疵的手,就已然顛覆了我許多關於大道本源的認知!這根本不可能,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管她是人是妖!不行,我一定要再見她一次,明天就去無盡海!”

  “那我怎麼辦?”懷素低呼道。

  虛無心思顯然早已盡在遙遠的無盡海,渾不在意地道:“此地人畜絕跡,毒物蛇蟲只要聞到你身上氣息就會遠遁千里,所以你呆在這很安全。再過七日,待你全身經脈穩固,就可以重行起手修煉三清真訣。又七七四十九日後,你應就可以逐漸將背上雙翼收攏體內,披衣著裝,並且不再畏懼陽光。”

  “你不是說過,作為世間惟一一個可以修煉三清真訣的黃泉子民,我今生成就不會在什麼真人妖皇之下嗎?既然如此,你為何還不滿足,還要去無盡海看那只小妖?無盡海可是天下凶地!”

  虛無嘿了一聲,道:“你懂得什麼!這些天來我日夜苦思,均覺得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之物。若不再看上她一眼,我今生休想再有寸進。你是我前面幾十年的最高成就,然而大道無窮已,我輩求道之人,求索又豈有盡頭?”

  說話間虛無已削盡懷素臀上焦肉,露出了下麵粉嫩的新肉。他剛一停手,那巴掌大小的創口就開始自行癒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懷素臀上又複光潔一片,沒有一點受過傷的樣子。如此身軀,自非陽間眾生所應有。

  看到懷素從石臺上下來,虛無叮囑了幾句今後的注意事項,要她苦修三清真訣,就欲轉身出洞。懷素早已熟知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風格,當下追上去叫道:“你真要去無盡海?”

  “當然。”

  懷素又道:“無盡海是群妖聚居之地,你單身前去,不是送死又是什麼?”

  虛無長笑一聲,道:“這天下雖大,還沒什麼我虛無去不得的地方。既然讓我知道了無盡海的方位,我又怎能不去?再者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能再見那小妖一面,我就是真的戰死無盡海,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虛無笑音尚在洞穴中回蕩,人早已消逝在隱隱青峰之間。

  正午時分,青城本該是陽光明媚,但此刻整個山峰漆黑一片,有如中夜。

  天空已深黑如墨,濃雲還在不斷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將天光死死地擋在雲層之外,才造成這一種晝夜顛倒的異象。

  虛玄立在青墟宮中,仰首望著頭頂越垂越低的雲層,右手藏在大袖中不住掐算著什麼。不遠處的鐘樓處傳來鐘鼓之音,已是午時三刻了。

  啪的一聲,幾乎要壓到青墟宮最高的雲天殿殿頂的黑雲中忽然亮起一道細長的電火,就似是一條靈動之極的小蛇,在空中盤旋良久才不情不願的散去。這條電蛇與眾不同,通體閃耀著幽幽紫光。

  一名道人飛奔趕來,急急地道:“虛玄師兄,道心閣中忽然湧出大量靈氣,守在四方的弟子快要頂不住了。看這樣子,吟風應該提早於今日出關。”

  虛玄點了點頭,吩咐道:“虛天,再調三十六名弟子過去,務必多頂一些時候,必要的時候你也助他們一臂之力好了。”

  虛天先是應了一聲是,然後猶豫著問道:“師兄,為了吟風的這次閉關,我宮一共有一十六名弟子道行全失,這……這值得嗎?”

  虛玄淡然道:“待吟風出關,你就知道值不值得了。虛天,天下大亂初生,你要抓緊這最後的一段安寧時光好好磨勵道行,到時才不至丟了性命,損了道果。”

  虛天點頭應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大以為然。然而青墟宮中規矩最是嚴柯,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這一點上青墟宮比之官場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虛玄為人雖然謙和,但所說的一切都不容反對和置疑。

  道心閣不過是一座以木結構為主的偏殿,過去不過是間堆放雜物的地方,如今被粉刷一新,外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咒符,殿周遍插各色法旗,三十六名青墟宮弟子依著方位盤膝而坐,身上光彩隱隱,正全力驅動法陣,與殿中忽隱忽現的紫色電芒相抗。

  道心閣門窗緊閉,然而一道道暗紫色光芒從門窗縫隙中透出,偶爾會有一條粗大的紫色電蛇在閣外成形,繞著道心閣飛舞一周,沿途吞掉不少符咒,這才咆哮一聲,化成電炎散去。

  虛天立於法陣外側,左手平伸,掌心中放出一道淺棕色光芒,照耀在法陣上。法陣哪住出現不穩,他放出的光芒就會照耀在哪里,逐漸把波動平息下去。可是見了這樣一條如有靈性的紫色電蛇,虛天臉上籠罩上了一層陰雲。

  當初吟風初次現身時,也是紫電連天,天火熊熊,然而那時的紫氣醇正平和,帶著巍巍天地之氣。可是這一次現出的紫電中透著暗黑,陰陰令他感覺到血腥殺伐之意,若非知道殿中閉關的乃是吟風,虛天幾乎要以為是哪一個介於正邪之間的人物又要出世了。

  陣中法旗如在風中,狂舞不定。虛天業已感覺到手上壓力漸重,逐漸地吃力起來。他心中湧起一股不忿之意,吟風才修煉多少年,自己又修煉了多久,現在還有三十六名弟子為輔,即難道還能輸給了他不成?

  心意一起,虛天即刻伸指在左腕上一點,掌心中光芒登時強了一倍!陣中法旗一面一面地停了下來,道心閣中的紫芒也黯淡下去,再也不顯凶相。

  虛天心中正暗自得意時,忽然心口處感覺到一點灼熱,緊接著整個人如被一道濤天火流沖中,胸口一緊,身不由已地噴出一口鮮血。血霧甫一出口,就化成了熊熊紫炎!

  撲通一聲,虛天倒飛出十餘丈,重重摔在地上,一時間四肢百骸如散,真元四處洶湧,已受了不輕的內傷,再也爬不起來。

  虛天掙扎著向道心閣望去,渾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一望才發現整個道心閣連同周圍的法陣都已蕩然無存,宮內弟子四散躺倒了一片。

  道心閣原本所在之處燃著淡淡的紫色天火,離地一尺處浮著一朵鬥大的蓮花,吟風虛立蓮花之上,一條由暗紫電炎凝成的紫龍正繞著他翻飛不定。他雙眼中閃動著奪目的金色光華,已完全看不清瞳仁,只能望見一片茫茫金色。

  虛天與吟風目光一觸,立時有如裸身臥雪,通體涼了個透,心中那一股不平之氣早被驚到了九宵雲外去。

  此時遠方傳來一聲長笑,虛玄一步數十丈,幾步間就已在吟風面前立定,含笑道:“恭喜師弟再有進益,不知這一回修成了什麼神通?”

  吟風淡淡地道:“沒什麼,不過是拂去靈台浮塵,看清了些前世因果而已。”

  虛玄大喜,道:“想不到師弟道心已有如此進境!如此看來,羽化飛升也是指日可期啊!”

  吟風面無喜色,反而低歎一聲,道:“飛升不過是囊中之物,又何喜之有?”

  虛玄點了點頭,道:“那你現下意欲何往?”

  吟風道:“我要下山一次,去了卻一樁因果,去去就回。”

  也不見吟風有何頌咒聚元的動手,忽然間足下蓮花就冉冉升起,載著他如流星般向東南方去了。

  直到吟風化成的流星消失天際,虛玄這才回身,扶起了仍無力癱軟在地的虛天。虛天此刻驚魂未定,駭然道:“吟風他道行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高了?就是師兄你似也有所不及。”

  虛玄呵呵一笑,道:“不必驚慌。適才吟風拂淨靈台,與天地交融一體,才能夠看得清過去未來,悟出因果輪回。你那時心存對抗,實等如是向天地大道出手,豈有不吃苦頭的道理?”

  虛天此時方才悟了,心中慚愧,慢慢掙扎著爬了起來。

  陰暗,潮濕,狹小,充斥著撲鼻的惡臭,似乎陰間陽世的牢房都是一個樣子,酆都地府臨時關押犯魂的地牢也不例外。

  女孩蜷縮在牢房一角,懷中依然緊緊抱著那束回魂草不放,聽到牢門聲響,登時嚇得全身一顫。

  進牢房的正是那騎士隊長。他身材過於高大,在如此狹小的牢房中幾乎轉不過身來。他單膝點地,在女孩面前蹲下,用極為低沉的嗓音道:“我叫吾家。”

  女孩慢慢抬頭,終於認出了眼前的騎士隊長,於是眼中驚懼漸去,輕聲道:“張……殷殷……”

  騎士隊長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既非死魂,也不是生魂,按理說該是陽壽未盡,為何要到陰司地府來呢?”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得牢房外一陣喧鬧,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那小賤人關在哪?先待大爺我修理她一頓,然後再找那混蛋算賬!”

  吾家頭盔中暗紅目光一亮,站起身來,擋在了牢房門口。

  那張狂的笑聲越來越近,隨即從牢房通道盡頭轉過一個黑臉大漢,左右簇擁著十來號獄卒之類的人物。他一見吾家站在牢前,先是一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回過神來,大笑道:“原來是吾大將軍,怎麼這麼好的興致,突然來探牢了?昨日吾大將軍一矛之威,我可是一直銘記在心呀!”

  吾家已然認出這黑臉壯漢就是昨日被自己一矛分屍的持斧騎士。陰司有職銜者與尋常死魂不同,都是在藉鬼官,除非被人用道術直接催化,否則就是切得再碎,過後也能復原,但鬼力大損自然是免不了的。

  他被吾家分屍後已比尋常鬼官強不了多少,暫時無法留任巡城甲馬。此時看他一身典獄官服色,想必是被調任到這座牢獄任職。才不過一天功夫就能調任新職,看來這黑臉壯漢也不是個尋常人物。不過他恰好調任這座牢獄的獄官,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有心。

  吾家盯了他一眼,黑臉壯漢的笑聲登時一窒,然後吾家方道:“你來幹什麼?”

  黑臉壯漢氣焰再起,嘿嘿笑道:“我來自然是要好好拷問一下這個小賤人,看看她究竟是哪里混進來的奸細。不過看她的樣子還挺倔強的,不用點特殊刑法,還真未必能夠讓她開口。”

  “不准。”

  黑臉大漢猛然一陣狂笑,回頭向手下們道:“你們聽到了沒有?吾大將軍不許我對犯人用刑,這裏是誰掌權啊?”

  可是他這一番問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獄卒們看著吾家,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接話。一時間只氣得他黑臉發青,再也說不出話來。

  吾家冷冷地道:“我雖不掌此獄,但你若敢不依律辦事,我一樣可以斬你於此!”

  黑臉壯漢失聲道:“你就不怕流放域外百年嗎?”

  此時旁邊一個獄卒小聲提醒道:“吾將軍當年就曾被流放外域,是惟一一個活著回來的。”

  黑臉壯漢怔了一怔,然後咬牙道:“好,吾家,算你狠!我就依律辦事,前八品的大刑一個也不用,咱就只用第九品的小刑。來人哪,把這小賤人給我拖出來!吾大將軍,你還不讓路嗎?”

  吾家終於讓開了一條路,看著四個獄卒小鬼將張殷殷從牢中拖出。張殷殷初時並未掙扎,但在經過吾家身邊時忽然掙開,將一物放在吾家手中,才隨著一眾獄卒離去。

  直到眾人離去,吾家才低下頭,看著手中那一束已經枯黃的回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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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逐鹿 一 知返 上

  “呀喝!”

  一記聲若郁雷的喝聲從黑鐵頭盔中傳出,在大地上激起滾滾煙塵,轟轟隆隆地向四方散去。喝聲中除了懾人聲威,還有著說不出的壓抑沉鬱。

  空中六隻人面鷹身的異鳥正急速俯衝撲擊,被這喝聲一激,登時驚得全身一僵。就是這麼一點耽誤,下方的鐵甲騎士已豎起雙尖鋼矛,抖出重重矛影,閃電般向空中虛刺六記!

  六記破空聲完全匯合成了一記,那六隻異鳥頭顱忽然爆開,炸成一團血肉混合的血雨,然而身體仍然維持著俯衝下擊的姿勢,只是一個個都失了方向,撲撲通通地栽落在那騎士的周圍,翅膀猶自撲個不停。

  最後一隻異鳥正貼地從後飛來,直撲騎士骨馬後腿。它飛得太快,雖然已經看到了同伴們一一倒下,但充滿了殺意和興奮的腦袋根本無從反應這樣的事實,依然維持沖勢,一雙利爪抓向了骨馬後腿的關節。這並不怪它,在這片土地上異鳥是強悍的存在,就算與酆都鬼府的巡城甲馬一對一戰鬥時都不落下風,何況此時是以七敵一?在異鳥的眼中,數量少於自己的巡城甲馬也是一塊肥肉,不過是長了幾根刺,吞下去時要小心些而已。

  就在它利爪快要抓到骨馬後腿時,那匹骨馬忽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原地轉身,變成側對著它,然後馬上騎士俯身探手,覆蓋著鐵甲的大手一把握住它的脖子,輕輕一擰,就令得它頭顱徹底轉了一圈。

  它驚慌失措,拼命以無堅不摧的利爪抓著騎士的手臂。但平時可以輕易撕開的鋼鐵這一次卻顯得無比堅硬,它掙扎著望去,才發現騎士甲胄上浮著一層淡淡黑光,輕而易舉地擋開了它的利爪。

  斬殺最後一隻異鳥後,吾家終於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殺這七隻異鳥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己,想當年流放外域時,所遇到的那一隻妖魔不比這些異鳥強上個十倍八倍的?他之所以用上了震魂吼,不過是想要發洩一下胸中鬱結不去之氣。

  吾家向南方遙望,若再向前前進個七八百里,才會找到一些能夠讓他活動開筋骨的妖魔,這附近就不要奢望了。他猶豫半天,還是撥馬向酆都城行去。倒不是他怕單槍匹馬的深入險地,而是再不回城,就要錯過下一次帶隊出巡,這可是違律之事。

  過了弱水,酆都就在遠方浮現。

  吾家放慢了座騎,慢慢向酆都行去。他實有些不願回酆都,倒是十分懷念在外域流放的生涯。

  一條路總有盡頭,吾家走得再慢,酆都大門還在出現在眼前。吾家剛要上前要鬼卒開門,胯下骨馬忽然人立而起,一聲長嘶!吾家雙目血光大盛,黑鐵頭盔縫隙中幾乎噴出長長的血色火苗,雙尖鋼矛矛尖處也浮起了一層烏光。

  他回身望去,血色目光穿透重重迷霧,但見弱水邊一葉擺渡輕舟剛剛停靠在岸邊,從舟上下來一個素衣如雪的女子。

  她發如墨,衣勝雪,然則一點朱唇,在這灰濛濛的陰間顯得如此耀眼。

  吾家的身體不住膨脹收縮,掙擠得盔甲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這是因為他心神驚疑不定,引致體內鬼力起伏所致。他心中驚詫不己,只不過是看到了她一眼而己,怎地自己就險些要亂了真元心神?

  而且這女子又是何人,竟然能令自己心中如此不安?當年就是南疆那幾頭有名有姓的妖魔也未曾給過自己這等威壓!

  那女子遙望巍巍酆都,就這麼看了片刻,忽而掩口輕笑,一時間似乎將這死氣沉沉的陰間也笑得春暖花開:“啊呵呵呵呵,我蘇姀又回來了!”

  .這一聲笑,刹那間己傳遍千里!

  吾家根本來不及去思索她話語的張狂放肆與她婉約風儀何以會有如此大的反差,還在驚疑不定時,那女子己如閒庭信步般向酆都城行來,每一步都端莊如儀,卻又隱含脈脈風情。

  可是吾家哪還有心情欣賞她無雙儀容,他駭然盯著那女子飄飄如仙的裙擺,心神幾乎都要炸開!那女子款款走著,身形忽隱忽現。以陽間距離來計,從弱水之畔到酆都城下何止百里?

  但她也沒走幾步,竟然就到了吾家身邊,與他擦肩而過。

  恍惚之中,吾家似乎覺得她與自己擦肩而過所耗去的辰光,比她從弱水到酆都所用去的辰光都要長些。

  “原來是只小鬼啊,氣勢倒還不錯。”那女子如歌般的聲音在吾家耳邊回蕩著時,人已經立在了酆都城前。

  蘇姀微眯著一雙鳳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高聳得不見盡頭的酆都城牆,半天才搖了搖頭,輕歎道:“這許多年不來,酆都原來還是老樣子,修得這麼厚實。看來地府這些大鬼小鬼老鬼少鬼一點長進也沒有。”

  蘇姀目光似是不經意的掃過百丈外部都城牆上的一處,忽而玉面一寒,喝道:“都愣在那千什麼?還不快去告訴你們那十個閻王,讓他們速速大開中門出迎!若是出來的慢了,小心姐姐我這就拆了你們的大門!”

  蘇姀目光落處看似是一堵城牆,其實是一個隱藏在幻術中的城門,且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處經法術處理過的牆壁,守門鬼卒可以透過這兩處地方觀看到城門外的情況,必要時還可以啟動城牆上的機關陣法,以禦外敵。

  此門乃是一道主門,守門鬼卒足有數百之眾。他們平日裏本是頤使氣指慣了的,但這次一見蘇姀,立刻嚇得魂飛魄散,不待頂頭上司吩咐,就有幾個飛奔向閻王殿報訊,就似生怕報訊晚了,蘇姀真的會把酆都大門給拆了一樣。負責守門的軍士也只顧著縮起來發抖,當然沒有功夫去責難手下擅自越權。

  酆都城外,蘇姀又柔聲道:“你們這些小鬼真沒規矩,就讓姐姐我在這裏千等嗎,還不備座上茶?”

  這麼淡淡柔柔的一句話,卻有著無以形容的穿透力,吾家一時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整個酆都都聽到了她這句話。

  蘇姀聲音清冷深處透著一點柔媚,若細細聽來,足可使人瘋狂。可惜蘇姀所對的都是鬼卒陰官,只感受得到她語聲中摧魂奪魄的大威力,根本無從體會那聲音中切切刻骨銷魂之意。蘇姀倒也不是不知道這樣對著鬼卒說話實在浪費,只是幾百年前的習慣使然,每一句話都是這麼說的,一時間改不過來而己。

  吾家頭腦中忽然一陣清明,這才明白原來這神秘女子是來酆都找麻煩的,而且根本無懼十殿閻王。他想起了自己的職司乃是酆都巡騎護衛統領,護城可是職責所在,於是一提鋼矛,自胸中提起一道殺氣,大喝一聲:“妖孽狂妄,竟敢酆都來撒野?”

  蘇姀聞聲回頭,面上閃過一絲訝色,然後含笑道:“小鬼膽氣倒是足呀,不錯,姐姐就是要來酆都找事的,你待怎樣?”

  吾家從鐵盔縫隙中噴出一團白霧,喝道:“當然是把你這妖孽拆骨碎魂,以戒效尤……”

  看著蘇姀含笑的雙眼,吾家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沒能把這句話說完。他心中十分清楚,若與蘇姀決死一戰,被拆骨碎魂的多半是他。

  蘇姀微笑道:“看來你這小鬼還算聰明,知道若惹怒了我,連鬼都沒得做。”

  吾家聽得此言,突然大喝一聲,策動胯下骨馬,躍馬挺矛,反而向蘇姀沖去!一時間酆都城牆後一片驚呼,所有的鬼卒都沒想到他竟然真敢向蘇姀動手。

  蘇姀如銀鈴般笑了一聲,道:“小鬼膽子好大!”

  吾家尚沒什麼感覺,但骨馬聽到蘇姀這一句話,立刻抵受不住她語聲中的大威力,人立而起,掉頭就要逃走。

  吾家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任那頭戰馬逃向遠方,揮動雙尖鋼矛蘇姀當胸刺去,一邊喝道:“與其被你嚇死,倒還不如戰死!”

  也不見蘇姀有何動作,身周就亮起一層淡淡彩光,輕輕巧巧就抵住了吾家的鋼矛。

  吾家暴喝一聲,手中鋼矛烏光大盛,靈力如撐山倒海般洶湧而出!蘇姀護身彩光乍現一道奪目光華,竟然被吾家一矛攻破!

  蘇姀再次動容,笑道:“咦?倒是小看了你這只小鬼。奇怪,難倒我真的老了,連人都看不清楚了?”

  她口上如此說,身體輕輕一擺間己讓過了吾家的鋼矛,而後一隻素手向他肩頭拍去。雖然蘇姀身高只及得上吾家的胸口,要高舉起手才拍得到他的肩膀,且那一隻絕不應屬於陰間的纖手看起來是如此柔嫩,若拍在吾家生滿了倒刺的肩甲上,還不得廢了?

  但還未等她手落下,吾家就後退了一大步,刹那退出十丈,然後鋼矛指天,大喝一聲,一道淡黑色龍卷憑空生成,向蘇姀襲來!

  蘇姀淡淡一笑,身體如落葉隨風,飄蕩而起,眨眼間出現在吾家身前,一隻纖手又向他肩頭拍去。這一次手落如電,速度比起剛才那一拍少說快了一倍,哪知吾家周身泛起黑光,速度也隨之倍增,再一次讓過了蘇姀的一擊!

  蘇姀輕輕地咦了一聲,左手五指舒展如蘭,帶著五道水藍色光華,硬抓向吾家刺向自己胸口的一矛。爪矛相觸之際,酆都城外忽然響起一聲炸雷!

  蘇姀傲立原地,吾家則騰騰倒退了十余步,才算止住身形。然而蘇姀也未沒想到吾家竟然能夠硬接自己的一抓,看他這一矛上所顯的道行,比之初開戰時何止強了三倍?

  一時間,酆都城外雷聲滾滾,煙塵沖天,吾家己與蘇姀捨生忘死地鬥在了一起!

  酆都城牆後一眾鬼卒只嚇得瑟瑟發抖,心中不住祈禱,只求吾家不要真的激怒了這恐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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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知返 中

  酆都城外激戰正酣,閻王殿中也失去了往日的安寧肅穆。

  “她真的又來了?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宋帝王面上仍是一副凶相,但手中牙笏不穩,險些掉下地去。

  宋帝王旁邊的一名侍官忙向前來報訊的守門鬼卒問道:“你確定來的真是。。。。。。真是。。。。。。蘇姀?”說到蘇姀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那守門鬼卒慌忙答道:“那女子自稱是蘇姀,是以小的急忙來報。。。。。。”

  他話未說完,宋帝王就已怒道:“自稱!自什麼稱,你還不快去給我探個明白?若她不是蘇。。。。。蘇。。。。。。本王就將你清退鬼籍,油炸萬年!”

  那守門鬼卒只嚇得幾乎癱在地上,一邊口中稱是,一邊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去。

  一個侍官向宋帝王道:“王爺,剛剛她讓王爺們大開城門,出城相迎的話傳遍全城,可是連小人都聽到了。如此道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蘇姀了。王爺您準備怎麼辦?”

  宋帝王勃然大怒,道:“胡說!本王乃十殿閻羅王之一,份屬鬼仙,哪有可能出城相迎一個妖女!何況還要中門大開?我堂堂地府顏面何存哪?”

  侍官面上陣青陣白,連連告罪。宋帝王面色稍緩,喘了幾口粗氣,忽然道:“你去其他九殿探探,看看他們準備怎麼辦。我這邊也好早些準備,免得到時候慌亂。”

  侍官一怔,問道:“王爺準備什麼?”

  宋帝王大眼一瞪,道:“當然是準備開城出迎了!”

  楚江王端坐大殿正中,一張短面上全是黑氣。聽完了守門鬼卒稟報,他忽而重重一拍身旁幾案,聲如雷鳴,驚得滿殿上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楚江王怒喝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些日子,沒想到她竟然又找上門來!這還不是因為泰山王昏庸無能,任人唯親,才引來了天怒鬼怨?”

  殿中無人介面。

  楚江王哼了一聲,又道:“如果不是泰山王,那多半也是轉輪王惹的禍,他見風使舵,胡作妄為,這不就惹出禍事來?”

  守門鬼卒還是初次聽到楚江王如此編排兩王,愕然抬頭,正好與楚江王目光對上。楚江王暴喝一聲:“看什麼看?這事本王早就知了,還用得著你來報?”

  守門鬼卒急忙拼命叩頭,狼狽萬分地逃出殿去。

  第十殿內中,轉輪王面有微笑,撫著短須,耐心地聽完了守門鬼卒的呈報,道了聲知道了,就揮手命他退下。左右立刻拍馬道:“王爺處驚不變,實是我等不及。”

  轉輪王呵呵一笑,向左右道:“怕什麼!我可是薄上有錄之仙。再說就算有天大的事,還不是有前面九王擔著嗎?”

  平等王看著守門鬼卒出了殿,面如死水,看不出半分心事。此時左侍湊上來道:“幾百年後蘇姀重歸地府,恐怕秦廣王要有麻煩了。說不定王爺因禍得福,還能向前再進上一步兩步的。”

  右侍立刻道:“王爺休要聽他讒言!此刻宜靜而不宜動,且先看看蘇姀來意再說。萬一輕舉妄動,再出了什麼紕漏,可又要給秦廣王抓住把柄了。”

  平等王雙目一瞪,怒道:“都是廢話!”

  “王爺!王爺!”隨侍諸官一連叫了數聲,才令秦廣王回過神來。

  一名心腹小聲道:“王爺,臣已令那守門鬼卒退下了。此刻時辰緊急,王爺身為十殿之首,是戰是迎,得有所決斷才是。不然的話。。。。。。”

  秦廣王呼出一團薄霧,環顧左右,沉聲道:“慌成這樣,成什麼體統啊?蘇姀雖然妖焰沖天,可是也還沒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酆都城高牆厚,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進得來的。走吧,先去城門處看看再說。”

  殿中侍官均覺秦廣王不愧是十殿王之首,這氣度膽識就是與眾不同。

  吾家吐氣開聲,身周數道繚繞不散的黑氣越發濃厚,宛如數條黑龍,環繞著他上下飛舞著。

  他血色目光大盛,大喝一聲“妖狐受死!”鋼靴重重踏地,整個人挾著萬鈞之勢向蘇姀撲去!

  酆都城外驟然響起一聲奇異的呼嘯,吾家鋼矛宛如天外神龍般向蘇姀胸前刺去。鋼矛矛尖上不住射出點點烏光,看上去詭異萬分。可是蘇姀竟然不閃不避,反而挺胸迎上了吾家的鋼矛!

  當的一聲,有如萬千巨鐘齊鳴,吾家只覺得自己如同和身撞在一座山上,神識魂魄一齊震動,說不出的難受。他定睛看去,立刻大吃一驚,只見蘇姀竟然以一隻纖纖素手憑空握住了他的鋼矛!儘管鋼矛矛尖距離她胸口不過一寸,但這一寸似已是永世難以逾越的距離。

  蘇姀嫣然一笑,道:“你當我們天狐一族只會鎮心訣嗎?今日就讓你見識一下何為天狐不滅法!”

  她似是存心炫耀,又揚起左手,以幾片如貝的指甲在吾家碗口粗細的鋼矛矛尖上一抓,結果由堅硬無比的玄冥黑鋼鍛造而成的鋼矛竟然被她生生抓出五道深達存許的刻痕!吾家這根鋼矛在蘇姀面前簡直就似是麵粉做成的一樣。

  吾家接連斷喝三聲,連運了三次大力,但鋼矛就是不得寸進。矛尖處兩道巨大靈力相沖相激,濺出無數烏光如箭,有數道烏光遠遠飛出,打在酆都城牆上,竟然炸出一個個大碗公大小的凹坑來。這幾道烏光所落處恰好在城門附近,只嚇得城門後面的鬼卒驚叫連連,亂成一團。

  吾家見進擊不成,猛然一提神識,周身繚繞的黑氣盡數收回到盔甲之內。他沉默地後退一步,雙臂一收,鋼矛竟然從蘇姀手中拔出!

  蘇姀一怔,然後雙目泛起彩光,笑道:“小鬼的花樣越來越多嘛,待姐姐我看看你究竟還藏著什麼本事沒用來!”

  吾家鋼矛一得自由,立刻後退五十丈,與蘇姀拉開了距離。這距離不遠不近,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吾家與蘇姀大戰許久的心得。若是離得遠些,就要與蘇姀比拼道法。與天狐拼道術,那自然要被打得落花流水。而若與蘇姀離得近了,又是近身纏鬥。別的不說,蘇姀靈動遠在他之上,剛剛又見識過了她雙爪鋒利竟還勝過了自己的鋼矛,吾家又如何肯與她近身纏鬥?

  誰知他剛立穩腳跟,忽然看到蘇姀已在自己面前三尺處出現,一隻如蘭纖手已抓向自己胸甲。吾家左臂在胸前一擋,鋼矛帶著罡風,從自己身後掃了一圈。當當當當四記金鐵交鳴聲幾乎同時響起,聽得吾家自己都是心中一凜。

  原來在他前後左右同時出現了四個蘇姀!

  只見其中一個蘇姀笑道:“小傢伙,沒想到四個都是真的吧?”

  吾家的確無從理解,在他印象中分身術僅有一個真身,其餘分身雖然也是實體,但道行實力與本體相去極遠。如蘇姀這等四個分身皆如本體的,實是聞所未聞。吾家明白,剛才也是蘇姀手下留情,她稍稍多用點力,剛才那一下就把吾家給分屍了。

  吾家口中頌咒,身體一陣模糊,竟然在蘇姀面前消失。四個蘇姀同時轉頭,望向遠處,果然那邊一團黑霧湧起,吾家正從霧中走出。

  蘇姀與吾家連番激戰,其實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自開戰之初,吾家戰力何止提升了十倍?每次蘇姀殺招一出,他總是能及時提升道行,有驚無險地避過,過不多時就能適應蘇姀的攻擊,轉而開始反擊。蘇姀逐漸提升道行,他竟也一直跟得上。

  著一場大戰,直看得酆都城內觀戰之人目眩神馳。

  “那是什麼人啊?看服色好像是我酆都的守衛。”秦廣王不疾不徐地問道。

  此時十殿閻王早已雲集酆都城頭,都在觀看著城下那一場惡戰。聽到秦廣王問起,一名侍官立刻答道:“王爺,那人好像是巡城甲馬隊長吾家。”

  秦廣王點頭道:“真沒想到我酆都巡城隊中竟然還藏著如此人才。”

  楚江王接話道:“那是自然!吾家乃是本王舉薦,還能差得到哪去?”

  在一旁的宋帝王道:“這蘇姀看來猶未盡全力,她該不回真能拆了酆都大門吧?吾家雖然勇猛,可也不是她的敵手啊!”

  秦廣王凝神望著城外戰局,沉聲答道:“九尾天狐自然是拆得了酆都大門的,可是依我看,如今的蘇姀道行似乎遠不到九尾天狐的境界。轉輪王,你是十殿閻王中眼力第一,現下仔細看看蘇姀道行究竟如何?”

  轉輪王早就在潛心觀戰,聞言立刻道:“奇怪,依我看蘇姀目前只有八尾的道行。”

  平等王訝然道:“轉輪王,你真的沒看錯,她只有八尾道行?當年她來的時候可是已經有九尾道行了。”

  轉輪王怫然不悅道:“在這陰司地府中,還沒有什麼東西能瞞得過我的雙眼去!”

  楚江王聞言喝道:“既然如此,那還跟這頭狐狸客氣什麼,直接罵回去就是!”

  宋帝王立刻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她就算拆不了我們的大門,把我們堵在城裏出不去也還是辦得到的。你這般激怒了她,那時該如何是好?狐性多狡,又何況是天狐?依我看,這多半是蘇姀之計,諸位不可不察。”

  楚江王怒瞪回來,喝道:“難道我們還真的大開城門,出去迎接不成!堂堂閻王啊,這樣做顏面何存?”

  泰山王不陰不陽地道:“既然楚江王如此說,那就請您出城迎敵,將天狐趕回來處吧!這樣就保全了我等的顏面了。”

  楚江王一時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

  秦廣王哼了一聲,緩緩地道:“大敵當前,諸位還要爭吵嗎?爭來爭去,無非是不想擔這個做決定的責任而已。既然如此,那一切就由本王來承擔好了。來人,鳴號,把那個什麼吾家給召回來!”

  一聲悠長蒼涼的號角聲刹那間傳遍了百里方圓。聽得號角聲,吾家吃了一驚,而後喟然長歎,跳出戰圈,向酆都城奔去。

  蘇姀含笑立著,倒也不追。

  秦廣王理一理袍服,就向城下行去。宋帝王忙跟上來問道:“您真要開門出迎?”

  秦廣王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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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23:06:13
一 知返 下

  片刻之後,閻王殿中***通明,鼓樂喧天。蘇姀高居上座,兩側一邊五個閻王,依著次序作陪。高階前數十名鬼女正自輕歌曼舞,殿側一排列著十余名樂手,絲竹陣陣,舞樂糜糜。

  別看此處是地府陰司,然而殿中金碧輝煌,舞伎樂師,無一不是人間難遇之才。在這地府之中,繁華竟然遠勝陽間。

  蘇姀一邊欣賞著歌舞,一邊笑道:“幾百年不見,你這裏倒是經營得不錯呀!我看就是當朝宮中的舞樂,多半也不及你這裏的水準。”

  秦廣王聞言呵呵一笑,道:“這倒也不難。陽間壽過七十已是古稀,可是我這裏死魂卻可長存。把那些前朝有名有姓的舞伎樂者湊到一起,當然要比陽間的水準強上一線。這倒是有些勝之不武,說來實在慚愧。”

  蘇姀望著秦廣王,笑道:“你私扣陰魂不放,被上面知道了可是大忌啊!”

  秦廣王一點也不驚慌,道:“我哪敢私扣陰魂?這些人生前都有不同罪孽,需要相應下獄受苦,我把她們放在殿前服役,就算抵過了應受苦刑的時間。她們倒都還願意。”

  蘇姀笑道:“這還有不願意的?”

  秦廣王不語,只是呵呵笑個不停。

  此時宋帝王向蘇姀一舉杯,道:“蘇仙子……”他話未說完,秦廣王忽然重重掐了他一下,將他後半句話掐在了肚子裏,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她討厭的就是仙。”

  宋帝王恍然大悟。蘇姀身為天狐,仙人正是她的死對頭。可是不叫蘇仙子,又該怎麼稱呼她?直呼其名太過不敬,若以職司官名相稱,她哪有官職?若是乾脆不提她的名字,也是不妥。就在他猶豫不決、僵在當場之際,又是秦廣王湊過來低聲解圍道:“她最喜歡別人叫姐姐……”

  宋帝王當場愕然!

  姐姐二字實在是太過肉麻,若是真的叫了,他還不得成為酆都千年笑柄?就算是攝于蘇妹淫威,所有的閻王都叫了姐姐,那自己這個開了先例的也與眾人有所不同,弄不好還得在史冊中記上一筆。直到這個時候,宋帝王才體會到了秦廣王的老奸巨滑之處,他與蘇姀應酬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句話是需要稱呼她的。

  可是宋帝王舉杯相邀,已經開了個頭,此時蘇姀一雙妙目正自盯著他,又哪有可能縮回頭去?宋帝王滿心懊悔不該搶先拍這個馬屁,本想討個巧,可沒成想反倒把自己給裝了進去。

  宋帝王已經感覺到蘇姀目光正逐漸變冷,情急之下勇氣陡生,張口就是:“不知蘇姐姐此次前來酆都,有何貴幹?若有用得上小王的地方,姐姐儘管吩咐。”

  宋帝王一語出口,滿座皆驚,就連秦廣王都側目以視,沒有料到宋帝王不光叫了姐姐,而且還叫得如此自然親熱。

  蘇姀笑得花枝亂顫,掩口道:“姐姐我這次來的確是有點事的。這其一呢,算算也有幾百年未到地府了,現下肚子餓得很,想尋點可口的點心吃吃。”

  蘇姀此言一出,在座十王登時有九王面色大變,有一些資格老的地府官員在偏席作陪,聽到後更是嚇得渾身發抖,不能自己。十殿閻王中只有五官王是新晉,從未見過蘇姀,渾然不解她話中之意,向身邊的平等王探問道:“蘇……喜歡什麼樣的點心?”

  平等王怒視了他一眼,拼命壓低了聲音,回道:“虧你也是十殿閻王!天狐會喜歡什麼點心?天狐最喜歡的就是你我這樣的鬼仙!”

  五官王這一驚非小,忙又問道:“那我們怎麼還把她給放進來了?”

  平等王白了他一眼,並未作答。五官王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蘇姀喜歡吃鬼仙,可未必就喜歡吃他們,若是哄得她高興了,酆都城中何止萬名鬼卒丁役?隨便找些給她吃就是。

  但若不放她入城,被她拆了酆都城門攻進來的話,那他們這十殿閻王首當其衝,估計都得入了她肚子。那時蘇姀可未必管吃不吃得下。雖然說十殿閻王均是薄上有名的鬼仙,毀了也能重生,但那畢竟只是據說,還沒有哪個閻王真的願意冒這個險。

  此時蘇姀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五官王的身上,淡笑道:“你們兩個私下裏在嘀咕什麼呢,是不是想給姐姐我下毒呀?”

  五官王不愧身為十殿閻王,定力非同尋常,起身舉杯道:“小王正與平等王商議,該給姐姐準備什麼樣的點心呢!”

  蘇姀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可不象你們的秦廣王,滿心只在計算著姐姐我的道行是八尾還是九尾,好看看能不能反過來吞下我。”

  秦廣王面不改色,撫須笑道:“哪有此事?我本事就是再大十倍,也沒有這個膽子。”

  蘇姀先自飲下了一杯酒,淡笑道:“你若是沒這個膽子,怎地我的弟子誤入了地府,你們也敢扣著不放?”

  秦廣王心中微微一驚,道:“敢問那弟子姓甚名誰,我這就派人去查,只要不是註定陽壽己盡,那就一切好說。”

  “張殷殷。”蘇姀面帶微笑,聲音卻是寒入骨髓。

  聽到這個名字,十位閻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此人是誰。秦廣王立刻吩咐了身邊的侍官去查,然後起身向蘇姀勸酒。他既然帶了頭,其餘九王就一一上前敬酒,惟恐落了後。

  一時間閻王殿上美酒如泉,馬屁似潮,好不熱鬧。

  蘇姀來者不拒,酒到杯千,片刻功夫就己喝下十餘壇烈酒。地府所藏之酒與陽間又有不同,酒性烈了何止十倍,十餘杯酒下肚之後,有幾位酒量小點的閻王說話已有些不清不楚,蘇姀仍無分毫醉態。閻王們酒意一上,說話也就沒了許多顧忌,一聲聲姐姐叫得無比親熱。

  殿上侍立的陰司鬼侍雖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然一個個鎮定如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愧是地府幹百年來精挑細選的人才。

  沒過多時,一個侍官一路小跑入殿,來到秦廣王身邊,剛想說些什麼,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蘇姀,登時嚇得牙關打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秦廣王略一沉吟,當即道:“這裏沒有外人,有什麼事儘管講。”

  那侍官吞吞吐吐地道:“王爺,張殷殷己然在冊薄上查到,的確是收押在牢。只不過…—現在有些不大方便。”

  殿中光輝驟然一暗,刹那間陰冷了許多。

  秦廣王雙眉一軒,沉聲道:“有何不方便之外,儘管道來!”

  侍官額頭冷汗滾滾而下,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道:“張殷殷因逃獄傷人,尚未審罪入獄,因此被暫押未決牢中,這個……受了些拷打。下官前去提人,結果新任典獄官董言口稱沒有泰山王的手諭,誰都不能把她提走,然後一陣亂棍將下官打了出來。”

  秦廣王重重地哼了一聲,轉向泰山王道:“未決牢及審決人犯生前善惡事不是本王的職司嗎?何時成了您的所司啊,本王連提個人犯都提不出來。”

  泰山王面色當即大變,忙道:“真有此事?董言竟然如此膽大妄為,本王定要好好責罰他一番!”

  “你就是泰山王?”蘇姀道。

  泰山王面色微變,忙道:“難得姐姐記得。”

  “責罰?你準備怎麼責罰啊?”

  蘇姀一句話溫溫婉婉的說完,還未等泰山王說話,她忽然黛眉一豎,纖手一拍幾案,森然道:“我蘇姀的弟子你們也敢上刑,這且不說,現下我己然坐在這裏,還敢扣著人不放,你們是不是真的想驗驗我的道行啊?”

  她纖手落於幾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看上去與一個尋常弱女子拍案沒什麼區別,然而支撐著大殿的三十六根黑岩巨柱中的八根忽然無聲無息地化成石粉,散落了一地。整個大殿轟的一聲悶響,已是搖搖欲墜。

  諸閻王個個色變,除卻秦廣王穩如泰山外,其餘各王紛紛運起法力,將幾乎要倒塌的殿頂撐住。閻王殿與酆都其他殿堂樓宇不同,此處由歷代閻王設下了重重法陣禁制,就是那些大力鬼丁用巨錘猛砸,也傷不了閻王殿一磚一石。可是蘇姀輕描淡寫的一拍就毀了八根大柱,顯然還是手下留情,這又該是何等道行?閻羅諸王心中暗付,只怕是他們頂頭上司在此,也不過就是這等聲威了。

  整個閻王殿搖搖欲墜,四處不時爆出團團火花,舞伎鬼侍四處奔走,亂成了一團。然而十殿閻王有的在苦撐將傾的大殿,脫身不得,那幾個能夠抽身的自付必然逃不出蘇姀的魔爪,誰敢拔腿開溜?

  危難關頭,還是秦廣王鎮定自若,他先向蘇姀道了個罪,然後吩咐侍官道:“傳我的令,帶上三百護殿衛士前去未決獄提人,有敢阻攔者立即拿下,革消鬼藉,打入血池地獄!”

  那侍官得令去了,泰山王面色陣紅陣綠,再未敢多說什麼。

  這—次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十餘名護殿禁衛湧入了閻王殿,分向兩邊一立,現出中間一個女孩來。她披散著一頭青絲,著一襲布裙,茫然望著殿中眾人。待看到蘇姀時,她雙眼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遲疑著叫道:“你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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