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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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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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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8:56: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糖漬的梅子


    只是一眼,徐有容便看出來了,餘人不喜歡自己。

    餘人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因為他不會說話。

    徐有容自嘲說道:“我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喜歡我。”

    這句話有些可愛。

    餘人笑了。

    只是他眼裡的笑意有些淡,可以說是淡漠。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也笑了起來。

    因為她明白了餘人為什麼不喜歡自己。

    今夜發生的那些事情,想必已經傳進了宮裡,餘人應該知道陳長生真的生氣了。

    在他看來,這些事情都是徐有容弄出來的。

    所以他不喜歡她。

    想明白了這個原因,徐有容發現不需要再問更多的問題。

    餘人是真的很重視陳長生,就像陳長生對他一樣。

    這對來自西寧鎮的師兄弟,就像是一對親生的兄弟,甚至比親的還要親。

    徐有容笑的很好看,因為她本來就很好看。

    而且她這時候是發自真心在笑。

    不知道是因為她美麗的容顏還是看到了她的真心,餘人眼眸裡的淡漠少了些。

    “是的,他不喜歡做教宗,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選擇。”

    徐有容說道:“我不一樣。五歲的時候,娘娘與師父便給了我選擇的機會,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且也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那麼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做比較合適。”

    接下來做什麼事情?

    首先自然是繼續這場談話。

    徐有容在書案對面坐了下來,顯得很自然。

    餘人用右手把桌了的一個小盤子推了過去。

    徐有容發現碟子裡的是糖漬的梅子。

    怎麼看餘人都不像一個喜歡吃糖漬梅子的人,那麼這或者是給那些太監宮女準備的?

    徐有容不覺得這是羞辱,相反她知道這是餘人表達的善意。

    雖然他表達善意的方式和陳長生一樣,顯得有些笨拙。

    她用手指拈起一粒糖漬梅子送入唇裡,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

    看著這幕畫面,餘人笑了起來,也很滿足。

    徐有容說道:“我修的不是國教正統的道法,到今天為止,我也不是很明白陳長生說的順心意是什麼意思。所以我想不明白你們師徒之間的關係,大概整個大陸也就你們師徒三人自己能懂,但問題總是要解決的。”

    餘人靜靜看著她,用眼神詢問她的解決之道。

    “很簡單,你們師兄弟聯手,請你們的師父歸老吧。”

    徐有容的嘴裡含著糖漬梅子,聲音有些含糊。

    她要表達的意思卻是那樣的清楚,甚至像齋劍一樣鋒利。

    大殿深處的陰影裡響起一道倒吸冷氣的聲音,就像是那人吃了一顆酸到極致的梅子。

    徐有容神情不變,明顯早就已經知道那裡有人。

    餘人望向那片陰影,搖了搖頭。

    林老公公的身影從那片陰影裡漸漸顯現出來,然後躬身向殿外退去。

    可能是因為徐有容的這句話帶來的衝擊太大,也可能是因為歲月的關係,這位皇宮強者的身形有些佝僂,離開的時候,也忘了把殿門閂住,微寒的冬風從深沉的夜色裡湧了進來,被宮殿附著的陣法一擋,發出嘩嘩有如灑紙的聲音。

    一面西窗被風吹開,撞到牆上,發出啪的一聲響,數道穿過陣法的微風拂動著殿內的黃縵,夜明珠不是蠟燭,光線卻似乎也被那些微風拂動,不停地搖晃著,無法照清楚徐有容與餘人的臉。

    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都沒有眨,只是靜靜地對視著。

    徐有容的眼神絕對平靜。

    餘人有些不解。

    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或者說,她憑什麼敢提出這樣的建議。

    整個大陸都知道,與對待陳長生的冷漠無情截然相反,商行舟對餘人非常好。

    這種好甚至可以說無可挑剔。

    即便是商行舟的敵人,即便是陳長生,都必須承認這一點。

    “是的,他把你養大,把你教育成人,對你照顧有加,把你送到皇帝的位置上,教你如何治國,現在還準備歸政於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似乎對你都很好,但問題在於,他是真的對你好嗎?”

    徐有容平靜說道:“他喜歡的是太宗皇帝,不是你,你只不過是他的情感投射,或者說是一個傀儡。”

    微風再起。

    明黃色的衣袖被拂動。

    餘人挑眉。

    沒有拂袖而去,沒有拍案而起。

    但徐有容知道,對方不想聽下去了。

    於是她轉變了說法。

    “如果他們師徒二人真的反目成仇,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自相殘殺?如果你的師父真的殺死了陳長生,難道他以後就不會後悔?就算是為了你的師父好,你也應該做些什麼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徐有容說道:“你應該選擇站在哪裡,越早越好,而且不能是中間。”

    餘人搖了搖頭。

    他不認為徐有容的話是錯的,也不是拒絕她的提議,而是想告訴她,這樣做沒有意義。

    徐有容的視線落在他腰間繫著的那塊玉佩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年前京都風雪,陳長生要去殺周通,商行舟準備出宮,那時候餘人出現在了雪地裡,手裡握著那塊玉佩。

    這塊玉佩是秋山家送進宮來的,代表著秋山君在離山內亂時刺進自己胸膛的那一劍。

    餘人用這塊玉表明了自己的決心,阻止了商行舟出宮。

    但當時商行舟也對他說過,這是最後一次。

    餘人了解自己的師父,既然說是最後一次,那麼就必然是最後一次。

    他不認為自己與師弟聯手,便能讓師父退讓。

    徐有容忽然問道:“天書陵之變後,你與陳長生再也沒有見過面。哪怕同在京都,甚至相隔不過一道宮牆,這是為什麼?”

    餘人看著被風吹開的西窗,臉上露出想念的神情。

    那邊便是國教學院。

    徐有容接著說道:“因為你們知道,你們的師父不想你們見面。”

    餘人沒有說話。

    他和陳長生都知道這是師父最警惕的事情。

    所以他和陳長生從來都沒有想過見面。

    哪怕很想。

    徐有容繼續問道:“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不願意你們見面?”

    餘人有些不解,心想不就是世人皆知的那些原因嗎?

    徐有容微微一笑,說道:“因為他怕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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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9:05: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尋常的小事


    為什麼陳長生與餘人見面會讓商舟如此忌諱?

    那麼反過來想,或者商行舟最恐懼的就是自己兩個學生的聯手。

    以此而論,徐有容說的那句話或者便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殿裡很安靜。

    毛筆靜靜擱在硯台的邊緣,就像靠岸船上的木槳。

    餘人用手抓起一塊被打濕的雪白棉布,微微用力鬆合數次,便算是了洗了手。

    他沒有回應徐有容的提議,重新握住了毛筆。

    毫尖在墨海裡輕輕掠過,驚起微微起伏的黑浪,然後懸空而起,破雲而落,在雪白的紙上留下清楚的墨跡。

    寫完一行字,餘人擱筆,用拇指與食指把紙張轉了一個方向,對準了徐有容。

    “她是什麼樣的人?”

    ……

    ……

    這句話裡的她自然指的是天海聖后。

    進入皇宮後,徐有容一直沒有提起與聖后娘娘相關的任何話題。

    她本可以在這種關係上大做文章,說不管陛下你承不承認,聖后娘娘終究都是你的母親。

    她可以與餘人進行一場生恩與養恩之間的討論。

    又或者,她可以用唏噓的語氣提到當年自己在皇宮裡的過往,從而極其自然地講到聖后娘娘當年留在這裡的很多痕跡。

    但這些她都沒有做,因為她不確定餘人對聖后娘娘的觀感到底如何,感情如何。

    而且餘人是陳長生最敬愛的師兄,她不希望用這種直指內心、過於冷酷的方法。

    看到白紙上那行字跡,她確定自己沒有做錯,然後有些感動與欣慰,眼睫毛微微顫動起來。

    很快,她恢複了平靜,看著餘人微笑說道:“這真是我最擅長回答的問題。”

    沒有誰比徐有容更了解天海聖后。

    平國公主只是名義上的女兒,陳留王只是聖后在精神上的一種寄托或者說自我安慰,莫雨與周通終究是下屬。

    只有天海聖后與她是事實上的師徒、精神與神魂的傳承、感情上的母女。

    現在天海聖后已經魂歸星海,只剩下徐有容一個人真正了解她的想法與目標。

    她覺得看書有責任讓餘人以及這個世界知曉天海聖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娘娘的胸襟最為寬廣,日月山川,大地海洋,直至星海那邊,無所不包。”

    這是徐有容的開篇詞。

    餘人想了會兒,伸出手掌慢慢地翻了過來。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說的是手段。

    徐有容明白他的意思,說道:“非尋常人,自然不能以尋常事判斷。”

    餘人再次望向西窗外的遠方,那片夜色裡的國教學院。

    道路以目,德者何存?這說的是道德。

    徐有容淡然說道:“亦是尋常事,且是小事。”

    聽著這個回答,餘人有些意外,微微挑眉,手指輕輕地敲了敲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音。

    碗裡是糖漬的梅子。

    餘人的這個動作有些隱晦難明,如果換作別人,大概很難猜到他的意思。

    但或者是因為與陳長生相處的時間長了,徐有容很快便明白了他想問什麼。

    ——如果沒有陳長生,你也會成為那樣的人嗎?

    “也許我會成為那樣的人,畢竟我是娘娘教出來的。”

    徐有容想了想,說道:“不過沒有誰知道真實的答案,因為……他已經出現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直保持著微笑,看似很平靜,但實際上隱著一抹羞意,尤其是說到後半段的時候。

    餘人微微一笑,有些欣慰。

    ……

    ……

    今天是國教使團回到京都的第二天。

    在這短暫的一天裡,徐有容見了幾個很重要的人物,夜深時又來到了皇宮裡,與年輕的皇帝陛下相見。

   
    八匹品種最優良的龍驤馬疲憊地低著頭,眼前的清水與豆餅完全無法引起它們的任何興趣,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從它們油光十足的皮膚裡溢出,摔落到地面上,很快便被街巷間的寒風吹成了冰渣。

    按道理來說,洛陽應該要比京都溫暖些,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的洛陽卻冷的有些出奇。

    陳留王看著夜色裡的街道,想著三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場道法大戰,生出有些古怪的感覺。

    在國教學院與徐有容見面後,他便離開了京都,向著洛陽而來。

    直至進入這座大周最富盛名的繁華都市,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來的太快了些。

    侍從遞過來熱毛巾,陳留王沒有理會,只是沉默看著眼前這座道觀。

    這座道觀便是著名的長春觀。

    一名青衣道人走了出來,向他道了聲辛苦,引著他向道觀裡走去。

    陳留王驅散那些念頭,腳步平穩前行。

    這時候徐有容應該已經進了皇宮,道觀裡的那位想來也已經知道了。

    對他來說,這是很好的機會,或者說很好的切入點。

    來到長春觀深處一座看似簡陋的經房外,那名青衣道人悄無聲息地退走,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陳留王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更加平靜,推開了經房緊閉的木門。

    商行舟在屋裡整理醫案,神情非常專注。

    這位人族最有權勢的強者,這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最普通、但確定是最狂熱的醫者。

    陳留王走到書案前,借著夜明珠的光線看清楚了紙上幾樣藥材的名字。

    他眼神微凝,心想如果自己沒有看錯,也沒有記錯,按照唐家的分析,這幾樣藥材應該是用來煉製朱砂丹的。

    難道朝廷準備用這種方法來削弱陳長生的聲望?

    商行舟沒有對他做任何解釋,安靜而專注地寫著醫案,甚至就像是不知道他的到來。

    陳留王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是很多,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與停頓,說出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連夜奔波數百年,從京都直至長安,他就是想要對商行舟說出那些話,雖然一共也不過是幾句話。

    “陛下是聖后娘娘的親生兒子。”

    陳留王看著商行舟說道:“而我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孫。”

    聽到這句話,商行舟的視線終於離開了書案,落在了他的臉上。

    商行舟沒有隱藏自己的欣賞,雖然他更多的是欣賞陳留王的這種態度。

    “徐有容入皇宮,應該是準備與陛下聯盟。”

    陳留王說道:“很明顯,她是在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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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9:13: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天下與星空之外


    商行舟沒有說話,起身向屋外走去。

    陳留王微微一怔,趕緊跟上。

    商行舟從屋側的石階走到了屋頂,看著應該是一處觀星台。

    微寒的夜風拂動他的衣袖。

    陳留王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座道觀居然沒有設置寒暑的陣法。

    商行舟抬頭望向星空,沒有負手,青色的道袖隨風向後輕擺,看上去就像是戲台上的丑角,仿佛下一刻,他便會微微蹲下,然後向前疾衝,或者向星空裡跳去,最後又可笑的落下。

    陳留王看著他的背影,下意識裡與甘露台上的聖后娘娘做起了比較。

    “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商行舟的聲音很淡,就像風一樣,沒有任何味道,也沒有重點,更無法感知到他真實的情緒。

    陳留王不知道他的這句話到底指向何處,瘋狂的是徐有容還是皇帝陛下?將要滅亡的又是誰呢?

    商行舟的眼神在星海裡漸趨幽深,再沒有開口說話。

    陳留王告辭,走出長春觀後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片屋頂。

    他依然不確定今夜的洛陽之行是否正確。

    今晨徐有容約他在國教學院相見,說了那些話,顯得非常刻意。

    她讓他感覺到刻意,本來也是一種刻意的行為。

    但如果他本來就沒有這種想法,又怎麼會被這種刻意打動?

    這些年來,他的野心隱藏的極好,沒有任何人知曉,甚至包括他的父親與莫雨這些熟人。就連天海聖后當初也只是有所懷疑,並沒有確定,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她根本並不在意的緣故。

    但他沒能辦法瞞過徐有容。

    當年在皇宮裡,他就覺得那個小姑娘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怪異,總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當初她沒有揭穿自己,為何現在卻來說這樣的話?如此刻意地給了自己這個機會?

    陳留王無法錯過這個機會,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反應稍微有些不妥,便會被商行舟視為挑撥,所以他表現的非常平靜而且坦誠,現在看來,這樣的應對是可行的,至少商行舟沒有什麼反應。

    那麼接下來自己應該怎麼做呢?

    陳留王連夜趕回了京都,來到太平道的王府門前時,晨光已然盡散,冬日到空,暖意漸至。

    看來冬天真的要過去了,到了萬物更新的時節。

    陳留王有些感慨地走進了王府。

    “你應該很清楚,聖女是想要利用我們逼迫皇帝陛下站在教宗那邊。”

    相王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去洛陽?”

    “有容做事向來都公平,就算是謀略,也極為光明正大。”

    陳留王現在已經變得更加平靜,哪怕面對著父親無比幽冷的眼光時,神情也沒有變化。

    “野火固然可怕,但如果沒有這一把火,我們就連火中取粟的機會都沒有。”

    相王的眼神忽然變得狂暴起來,裡面隱隱有火光閃耀,聲音則是變得更加寒冷:“但你有沒有想過,唯亂中方能取勝,她有能力讓道尊的心境亂起來嗎?”

    陳留王說道:“我了解有容,就算最後還是道尊勝利,也必然是一場慘勝。”

    相王沉默了會兒,說道:“那你覺得什麼時候會開始?”

    陳留王說道:“從她約我到國教學院見面的那一刻,這場棋局便開始了。昨夜她入宮,便是殺棋”

    相王微微挑眉,說道:“殺棋?”

    陳留王說道:“是的,這一步棋乃是天下爭棋,必須以天下應之。”

    相王感慨說道:“原來風雨已至。”

    “風雨過後,才能見彩虹。”

    陳留王說道:“小時候娘娘教過我,彩虹來自太陽,而我們才是太陽的後裔。”

    相王明白他的意思,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陛下的血脈同樣純正。”

    陳留王說道:“但他終究只是個殘廢。”

    相王眼裡的野火漸漸熄滅,但和兒子一樣隱藏了很多年的野心卻漸漸顯現出來。

    他說道:“到時候教宗陛下會同意嗎?”

    陳留王說道:“有容如果敗了,教宗陛下自然不會活著。”

    “最後一個問題。”

    相王問道:“你一直沒有說過,如果聖女贏了怎麼辦。”

    陳留王笑著說道:“除了全家死光,還能有什麼代價配得上這場天下爭棋?”

    相王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也笑了起來——隨著帶著幾分自嘲意味的笑聲,他眼裏裡的野心漸漸消散,神情越加溫和,圓臉像老農或者富翁一般可喜,可親。

    他雙手扶著肥胖的肚子,感慨說道:“你與平國的婚事看來得抓緊辦了。”

    ……

    ……

    清晨的離宮非常安靜。

    竹掃帚微枯的尖端與堅硬的青石地面磨擦的聲音,從遠處不停傳來。

    陳長生睜著眼睛,看著殿頂那些繁複難明的花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到五時他便醒了過來,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醒後沒有立刻起床,則是更加罕見。

    賴床這種事情,對很多普通年輕人來說是人間至美的享受,但對他來說,這毫無疑問是浪費時間的極不負責的舉動,會讓他生出極大的罪惡感。

    他這時候沒有起床,是因為這是他在離宮居住的第一天。

    對周遭的環境他還有些陌生,有些不適應,甚至有些隱隱的畏懼。他不知道起床之後應該去哪裡洗漱,會接受怎樣的服侍,甚至不知道昨夜脫下來的衣服這時候被整理到了何處。

    他也不知道昨天夜裡徐有容進宮與師兄說了些什麼。

    直至被簷角占據大部分天空的幽靜外殿都被冬日照亮,他終於起床了。

    他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安華。

    昨夜那些用蠟燭請願的千萬信徒,在夜深的時候終於被勸說離開,安華卻沒有走。

    她在殿裡已經等了整整半夜時間,眼睛看著有些紅,不知道是疲倦所致,還是哭過。

    “關於你姑母的事情,似乎只能這樣處理。”

    陳長生接過她手裡的道衣,看著她微紅的眼睛,帶著歉意說道:“希望你不要怪我。”

    安華連聲說道:“怎敢責怪陛下。”

    陳長生聽出她沒有撒謊,不解問道:“那你因何傷心?”

    安華低頭問道:“陛下,您真準備離開嗎?”

    在大周之前的很多朝代裡,道門同樣也是國教,曆史上曾經出現過很多位教宗。

    教宗沒有任期,直至回歸星海的那一刻,都將是整個國教的執神權者。

    但曆史上的那些教宗裡,確實有幾位或者是為了追尋大道不願被俗務纏身,或者是因為某事心灰意冷,最終提前結束了自己的任期,選擇隱入深山不見,或是去了星海彼岸。

    安華自幼在青曜十三司學習,後來做了教習,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獻給了國教,對道典裡的某些經典可謂是倒背如流,自然清楚這些事跡。她越想昨天夜裡陳長生在光明殿裡說的那句話,越覺得陳長生可能會選擇那條道路,很是緊張不安,連唐三十六安慰勸解的那些話也都不再相信,一夜裡流了好幾次淚。

    陳長生看著殿上那片被簷角分開的天空。

    他再次想起了那夜曾經感知到的星海那邊如井口般的黑夜。

    他會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但做完這些事情之後,如果有更遠的地方,當然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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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9 18:4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頭髮亂了


    責任以及遠方這兩句話,是陳長生的心裡話,但不只存在於心裡。

    他想著這些的時候,也說了出來。

    安華不是特別明白他的意思,但知道他不會離開,高興了很多。

    這時,唐三十六揉著睡眼惺松的眼睛,從殿裡走了出來。

    安華看著他的眼神有些不對,猶豫了會兒,輕聲說道:“唐公子,這樣不妥。”

    教宗的宮殿自然不是誰都能進的,更不要說在這裡睡覺。

    如果遇著那些古板的持律教士,說不得要給唐三十六議個不敬的罪名。

    唐三十六搖頭說道:“放心吧,這麼硬的石床,我以後再也不睡了。”

    二人簡單洗漱後,幾盤簡單的食物擺上那張樸素的方桌。

    唐三十六看著那些清粥小菜,很自然地想起自己與陳長生當年在李子園客棧裡的相遇,然後又想起來國教學院早期軒轅破做的可憐的無味的食物,不由歎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筷子。

    停箸不食,可能是因為食物不夠好,也可能是因為心情不夠好,比如正在憂心著什麼。

    他看著陳長生的眼睛問道:“昨天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陳長生沒有理他,繼續吃早飯。

    唐三十六繼續盯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終於結束了用餐,放下碗筷,接過安華遞過來的濕巾,仔細地把臉與手擦洗了兩遍,然後端起杯裡名貴的岩茶飲了口,又吐回紫銅淺盤裡。

    看著這幕畫面,唐三十六嘖嘖了兩聲,說不出的嘲弄。

    陳長生說道:“這樣的聲音真不應該從你的嘴裡發出來。”

    唐三十六出身豪富之家,自幼過著尋常人難以想象的奢華日子,便是宮裡的平國公主只怕在這方面都及不上他,就算要譏諷陳長生的教宗生活,也輪不到他來說話。

    “我怎麼覺得你想說的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陳長生認真說道:“你誤會了。”

    唐三十六很是無奈,說道:“這時候總可以說了吧?”

    陳長生問道:“有容與陳留王自幼便在宮中相識,難得回京一趟,約著見面,很是正常。”

    唐三十六說道:“我提醒過你很多次,要警惕陳留王這個人。”

    在過往數年的京都生活裡,陳留王曾經給予陳長生和國教學院很多幫助以及早期最珍貴的善意,所以陳長生對這位皇族貴孫的印象很好,而且以前他想不到陳留王有任何要針對自己的理由。

    但現在看起來,那個理由已經很充分。

    因為他有可能成為大周皇朝的太子。

    如果餘人死去。

    陳長生明白唐三十六的警惕與不安。

    但是師父怎麼會讓師兄出事?

    “你應該能想到,徐有容昨夜進皇宮的目的。只要商行舟動了疑心,時局自然生亂。”

    唐三十六用最直接的言語破掉陳長生用沉默偽裝出來的平靜。

    陳長生望向窗外那片晦暗的天光,說道:“可是她為何要這麼做?”

    唐三十六說道:“我相信莫雨已經提醒過你。”

    陳長生想著莫雨那天夜裡對自己說的話。

    有容做這些事情,就是為了替天海聖后復仇嗎?

    哪怕洪水滔天,哪怕天崩地裂,哪怕生靈塗炭?

    “不是這樣的,至少,不是這樣簡單。”

    陳長生收回視線,望向唐三十六說道:“她對我說過,如果真要做什麼,會告訴我。”

    早飯後,唐三十六便回了國教學院,他要與汶水盡快聯係,以面對京都突然其來的亂局。

    徐有容來了離宮。

    看著伴著漸盛天光而至的美麗女子,陳長生忽然有些緊張。

    “昨天夜裡與你師兄聊了一整晚,有些累。”

    徐有容以手掩唇,小心翼翼地打了個嗬欠。

    陳長生注意到她清麗眉眼間揮之不去的那抹疲憊,不由有些心疼。

    “那你趕緊歇會兒。”

    徐有容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難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陳長生說道:“如果你願意對我說,自然會說。”

    徐有容微笑說道:“所以我們去外面走走吧,看能不能讓精神好些。”

    ……

    ……

    昨夜的洛陽城異常寒冷,寒潮隨著風由東而西,今晨的京都也急劇降溫,再次落了一場雪。

    陳長生與徐有容走在被風雪籠罩的離宮裡,教士與執事們遠遠地避讓開來。

    偌大的廣場上只有他們留下的腳印,畫面顯得有些清冷。

    徐有容背著雙手,在殿宇之間隨意行走,四處打量,顯得頗有興致。

    從氣質上來看,她就像是一個歸老鄉間偶起念頭去買菜的退休老臣。

    這讓陳長生覺得有些好玩,然後又覺得很可愛,接著他想起了天海聖后也喜歡這樣走路。

    徐有容停下腳步,伸手把他鬢畔的一縷亂髮撥到耳後,然後笑了笑。

    陳長生有輕微潔癖,做事最是認真,滿頭黑髮向來一絲不亂,這樣的事情很少發生。

    這只能說明,今天他的心情也有些亂。

    “昨天我約了陳留王去國教學院,本想著是和你一道見,但那時候你有事,所以我就見了。”

    徐有容說道:“我對他說,我夜裡要進宮,希望他能夠抓住這個機會。”

    陳長生沒有想到,這個話題會如此突如其來的展開,下意識裡問道:“機會?”

    “對他與相王來說,你與商行舟之間的裂痕本就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徐有容說道:“但你我的實力不夠讓時局變亂,所以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陳長生說道:“除非你能說服師兄站到我們這邊。”

    徐有容說道:“是的,所以他一定會去洛陽,找商行舟說這件事情,甚至會幫助我完成這件事情,說服你的師兄站在我們這一邊,至少要說服商行舟相信你師兄會站我們這邊。”

    陳長生說道:“我們如果失敗,便是他與相王的機會。”

    徐有容說道:“不錯,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這樣會死很多人。”

    “娘娘曾經說過,以戰鬥求和平,則和平存。”

    徐有容說道:“我尋求的便是流血最少的方法……”

    離宮深處忽然響起悠遠的鍾聲,打斷了她的說話。

    數隻紅雁破風雪而起,向著遠方飛去。

    殿角遠處那些恭謹望著他們的教士執事四處望去,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忽然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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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個好人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匆匆趕了過來,看到陳長生身邊的徐有容,微微一怔,然後露出喜色。

    他們二人是國教新派的代表人物,因為天海聖后的關係,自然對徐有容極為親近,只是行完禮後,他們臉上的喜色便即斂去,對陳長生說道:“茅院長出關了。”

    前代教宗在位時,至少有三位風雨聽從離宮的命令,現在一個都沒有了。所以茅秋雨出現突破境界的希望,對離宮而言意義極為重大,甚至可以說是這段時間離宮最重要的事情。

    今天他出關,便意味著破境成功,成為了神聖領域強者。

    對國教來說,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的神情有些凝重。

    過去的這些年裡,茅秋雨對陳長生與國教學院多有照拂,陳長生繼任教宗之位又離開京都之後,他更是成為了陳長生意志在京都裡的具體執行者。

    問題在於,茅秋雨終究是國教舊派,而且他現在越過了那道門檻,便不能再以尋常視之。

    這段時間,國教新舊兩派矛盾重重,陳長生前日剛回京,便對教樞處進行了清洗。

    茅秋雨知道這些事情後,會有怎樣的想法?

    ……

    ……

    冬天眼看著便要過去,天氣卻沒有轉暖,反而變得更加寒冷。

    如刀般的寒風拂著鵝毛般的雪從天空裡落下,把十餘座宮殿盡數染白。

    徐有容說道:“能讓我先見見嗎?”

    淩海之王望向陳長生。

    他當然知道教宗與聖女之間的關係,但這件事情太過重要。

    茅秋雨破境成功,在國教的地位會變得完全不同。

    如果他不能被教宗陛下說服,那麼今天會是他突破神聖領域的第一天,也必須是最後一天。

    看著風雪那邊的茅秋雨,看著他披散在肩頭的花白頭發,還有被風拂動的兩隻衣袖,陳長生想起當年在青藤宴上第一次'到對方的情形。

    那時候的茅秋雨是天道院的院長,也是落落的第一位授業恩師。

    陳長生還想起了很多事情——天書陵外茅秋雨抱著荀梅遺體老淚縱橫,諸院演武時茅秋雨在茶樓裡靜坐無言,當他去殺周通的時候,茅秋雨的馬車出現在那座開滿海棠花的院外。

    這些年裡,茅秋雨沒有說太多話,做太多事,但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與國教學院身後。

    可能是因為教宗師叔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梅里砂大主教的請托。

    但無論是哪種,茅秋雨都對他極好。

    陳長生伸手拂散面前落下的雪花,也拂走了那些多餘的念頭。

    他望向徐有容說道:“那你去吧。”

    司源道人神情微異,但不敢抗命,那些隱於風雪之中的國教強者與陣法盡數退走。

    ……

    ……

    風雪裡的那座道殿安靜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有容走了出來,對著陳長生微微一笑。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同時鬆了口氣。

    徐有容在風雪裡離去,應該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處理。

    陳長生走進道殿,與茅秋雨並肩站在窗前,望向風雪裡的離宮。

    離宮裡很是安靜,雪地裡沒有什麼足跡,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的身影顯得非常清楚。

    “人越來越少了。”

    茅秋雨的神情很是感慨。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

    當初的國教六巨頭,最先離開的是梅里砂,接著便是牧酒詩被前代教宗廢掉國教功法、逐出離宮,白石道人在汶水被處死,昨夜桉琳大主教也黯然去職。

    現在就算加上茅秋雨本人與戶三十二,也無法湊齊離宮大陣需要的人數。

    更何況茅秋雨也即將離開這裡。

    陳長生說道:“師叔讓我來做這件事情,那麼有些醘情終究是要做的。”

    這件事情指的是以教宗的身份執國教神杖。

    有些事情指的是已經發生的那些事情,比如那些離開。

    “聽聞昨夜您說過一句話。”

    茅秋雨說道:“您將承受所有您應承受的罪名?”

    陳長生說道:“是的。”

    茅秋雨轉身望向他的側臉,說道:“可是誰有資格來判定您是否有罪呢?”

    陳長生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給出了一個讓茅秋雨意外的回答。

    “為什麼你們從來沒有問過我師父和師叔這個問題呢?”

    他沒有說民心,也沒有說曆史,更沒有說人族的將來,而是提出了一個反問。

    茅秋雨注意到他的眼神很認真,神情很堅持,然後發現自己竟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陳長生也沒有想過能夠得到答案,繼續說道:“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年輕?唐三十六曾經說過,年輕就是正確,這句話並不正確,因為正確與年齡沒有任何關係,所以年老也不代表正確。”

    茅秋雨說道:“見的多些,經驗多些,或者能夠少走些彎路。”

    陳長生說道:“兩點之間,直線最近,自然不彎。”

    這說的是他的劍,來自王破的刀。

    “銳氣固然重要,但治天下如烹小鮮,不可輕動。”

    茅秋雨看著他認真說道:“這便是前代教宗大人的道。”

    前代教宗與天海聖后及商行舟二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此。

    他不在意國教新舊兩派之爭,也不在意陳氏皇族與天海聖后之爭。

    他只支持能夠讓天下局勢安穩的做法。

    二十多年前,商行舟密謀叛亂,眼看著天下大亂,所以他反對。

    二十年後,天海聖后始終不肯歸政於陳氏皇族,眼看著天下必亂,所以他反對。

    茅秋雨看著風雪深處那個漸漸行遠的身影,說道:“聖女這樣做,必然會讓天下大亂,若換作前代教宗,一定會全力阻止,如今我卻選擇視而不見,真不知是對是錯。”

    剛才徐有容說服他時,進行了一番非常複雜的推演計算,然後說了一句話。

    “既然兩袖清風,何妨袖手旁觀。”

    兩袖清風,是茅秋雨的道號。

    “其實我一直以為,師叔當初的做法不見得正確。”

    陳長生想著天書陵那夜,教宗師叔站在南城貧民區的積水裡,一面與天海聖后對戰,一面還沒有忘記護住那些無辜的百姓,便覺得很是敬佩感動,又有些複雜的感覺。

    教宗師叔是好人。

    但好人就應該這麼辛苦嗎?

    茅秋雨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認真勸說道:“陛下,我們還是應該做一個好人。”

    “不用做好人,因為我本來就是好人。”

    陳長生看著他神情認真說道:“只是我希望好人能夠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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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簡單任務


    施恩不圖報,甚至不願意讓世人知曉、情願背負所有的罪,哪怕永劫沉淪,這是聖人。

    陳長生是教宗,教宗當然是聖人,問題在於,他不想做聖人,只想做個好人。

    但好人一定要有好報。

    陳長生執著於此,是因為他見過太多反例。

    天海聖后與商行舟可以被稱為野心家或者陰謀家,總之不能用好人來形容。

    教宗師叔是好人,所以他活的最辛苦,而且無論那場戰爭是何結局,他都是要死的。

    別樣紅也死了,王破也好幾次差點死了,好人果然不容易長命。

    難怪蘇離不願意做一個好人。

    陳長生說道:“我親眼看著別樣紅死的。”

    茅秋雨有些感慨。

    陳長生接著說道:“我要當好人,還要有好報,只憑我自己很難做到,我需要人幫助。”

    有很多人都在幫他,比如唐三十六,比如蘇墨虞,比如落落,比如徐有容。

    就在剛才,同樣的窗前,徐有容與茅秋雨說了很久的話,說服他不做什麼。

    但在陳長生看來,這是不夠的。

    他看著茅秋雨認真說道:“我需要您幫我。”

    與徐有容不同,他的請求非常簡單,理由也非常簡單。

    他請茅秋雨幫助世間的好人都有好報。

    在世間沉浮,是否有罪很難判定,好壞的判斷標準又真的這般簡單嗎?

    茅秋雨看著他的眼睛,語氣深沉問道:“如果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會怎麼做?”

    “不知道。”

    陳長生認真地想了想,不好意思說道:“真的不知道。”

    這不是簡單的重複,也不是加重語氣,而是他真的想不出來,如果那樣的話,自己應該怎麼做。

    茅秋雨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說道:“好。”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答案。

    陳長生怔了怔,然後開心地笑了起來。

    茅秋雨也笑了起來。

    數年時間不見,教宗陛下還是當初那個簡單的少年啊。

    ……

    ……

    當初在天書陵裡,陳長生與徐有容遇著那名叫紀晉的碑侍之後,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他說她是個好人,她說他也是個好人。

    這不是他們想要拉開距離,而是對彼此的真誠評價。

    但那不是徐有容追求的精神目標。

    善惡是非與大道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不是遇著了陳長生,或者她會對這個世間更加漠然一些,居高臨下一些。

    就像天海聖后那樣。

    當然即便遇到了陳長生,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尋常意義上的好人。比如眼前這件事情,陳長生只是因為荀梅的故事有所觸動,純粹發乎善意而行,她卻還想要從中獲得一些好處。

    天書陵裡的樹林覆著淺淺的霜雪,看上去就像是瓊林一般。

    黑色的照晴碑上也殘著一些雪片,看上去更像是拓本,有著與平時不一樣的動人。

    徐有容的視線離開照晴碑,落在對方身上,淡然說道:“當初我與陳長生曾經承諾過你,會讓你離開天書陵,現在便是我們踐行承諾的時候,你怎麼想?”

    那名叫紀晉的碑侍肩上也承著雪,明顯在這裡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聽著徐有容的話,紀晉很是激動,眼中卻生出些懼意:“真的可以嗎?”

    天書陵乃是大陸最神聖的地方,規矩自然也最為森嚴。

    修行者必須發血誓終生不出天書陵,才能夠成為碑侍,擁有時刻觀碑的特權。

    數千年來,只有蘇離曾經從天書陵裡強行帶走兩名碑侍,再也沒有出現過碑侍活著離開的情況。

    徐有容平靜說道:“我是聖女,陳長生是教宗,我們說的話,便是規矩。”

    紀晉有些不安說道:“可是大周朝廷那邊?”

    徐有容說道:“昨天夜裡,大周皇帝已經下了聖旨。”

    紀晉這時候才確信自己真的可以離開了。

    他的身體顫抖了起來,跪到雪地裡,對著徐有容磕了個頭。

    多年前的自我封閉與隨後這些年的囚禁,還有日日夜夜噬咬道心的悔意,在這一刻盡數變成了狂喜。

    隨之而來的卻是悵然與不安。

    他在天書陵裡已經生活了這麼多年,真的可以離開了嗎?難道自己就這樣離開?

    徐有容沒有給他太多感傷的時間,說道:“其餘碑侍想要離開的,也可以。”

    紀晉醒過神來,說道:“多謝聖女與教宗陛下的恩德,我這就去通知他們。”

    徐有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說道:“你幫我帶封信。”

    紀晉來自南方槐院,離開天書陵後,當然要回去。

    這封信是給槐院裡那位大人物的。

    徐有容離開了照晴碑廬,來到了陵下那條寬直的大道上。

    大朝試已經停了兩年,天書陵的修道者比往年還要少,很是冷清。

    她去了荀梅的故居,發現最近幾年沒有人住,但打掃的很是乾淨。

    當年在這裡做臘肉飯的少年和吃臘肉飯的少年們,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然後她背著雙手向南方走去,四處打量著。

    就和先前在離宮裡那樣,真的很像告老還鄉偶逛市場的老臣。

    對世間修道者來說是聖地的天書陵,對她來說只是值得看看的風景。

    很快她便走過那片滿是水渠的青石地面,來到了天書陵的正南方。

    風雪微動,一位黑衣少女出現在她身邊。

    “你讓我跑了這麼多地方,我以為你早就安排好了,結果沒想到,你居然會忘了最重要的那位。”

    小黑龍看著她嘲弄說道:“讓那個家夥送信,什麼時候才能送到?還是我去吧。”

    徐有容說道:“親筆信與紀晉,都是我想表達的誠意。”

    小黑龍有些不解問道:“你準備要王破做什麼?”

    徐有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那條神道。

    白石砌成的神道還在,在風雪裡看著更加素淨神聖。

    那座涼亭已經不在了,那位枯坐六百年的蒼老神將則已經死在了雪老城。

    神道最上方有座天書碑。

    陳長生告訴她,那座碑上沒有一個字。

    娘娘就是死在那裡的。

    她是南方聖女,有資格走到神道最上方。

    但她沒有。

    她只想憑自己的能力走上去。

    就像陳長生與苟寒食等人念念不忘的荀梅那樣。

    當年荀梅沒有登上去,是因為汗青守在那裡。

    如果她要走上去,誰會攔在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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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好一對


    有容靜靜地看著神道,看了很長時間。

    風雪時驟時疏,沒有人出現。

    小黑龍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隻水晶牛肘正在啃著,含糊不清說道:“不到最後,誰敢來殺你?”

    徐有容微微一笑,轉身向天書陵外走去。

    小黑龍把手伸進風雪裡,染著的油汙頓時被極低的溫度凍成粉末,然後被吹散,變得十分乾淨。

    她朝著徐有容的背影說道:“你到底要王破來做什麼?”

    徐有容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小黑龍忽然想到某種可能,豎瞳微縮。

    她朝著徐有容追了過去,連聲喊了起來。

    “你要讓他闖神道?”

    “商行舟肯定會親自出手攔他!”

    “那會出大事的!”

    ……

    ……

    茅秋雨破境入神聖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整座大陸,同時也震動了整座大陸。

    離宮在最短的時間裡為他請了尊號。

    按照舊時規矩,接下來便要安排他的府地。

    當年的八方風雨都有自己的府地,比如別樣紅與無窮碧是西陵萬壽閣,觀星客則是南海的碎星礁。曹雲平的府地則是當初天海聖后送給天機老人的瑯琊山,只不過沒有多少人知道,天機老人付出的代價,只是親自來京都看了陳長生一眼。

    茅秋雨自己選擇的府地,有些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他選擇了寒山。

    寒山遠在大陸北方,離京都極遠,離魔族統治的雪原卻很近。

    更重要的是,那裡曾經是天機閣的所在地。

    天機閣已經歸大周朝廷所有,但寒山天池四周的建築,以及天機老人留下的那些痕跡還在。

    茅秋雨用這種選擇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也是繼松山軍府之後離宮再一次表現出強勢。

    大周朝廷沒有反應,對此保持著沉默,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商行舟還在洛陽長春觀,皇帝陛下依然深居宮中,很少出殿,更少見人。

    那夜徐有容走進皇宮,不知引發了多少聯想、猜測與不安,但現在看來,風雲暫時還至。

    世人暗自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生出很多不解,無數視線投向了京都某處幽靜的庭院,落在那些桔紅色的燈籠上。

    婁陽王與莫雨的婚禮即將舉行,陳長生會去親自主婚,徐有容做為新娘唯一的朋友自然也要到場。

    ……

    ……

    這場萬人矚目的婚禮並沒有在王府裡舉行,而是在桔園。

    從清晨開始,園子裡便變得極為熱鬧,來客們恭賀與打趣的聲音從來沒有停過。

    與前院相比,後宅要顯得清靜很多。

    淩海之王帶著數十名主教,站在雪林四周,把這裡與前院完全隔絕開來。

    陳長生站在雪亭裡,聽著前面的動靜,搖頭說道:“沒想到他們婚後居然會住在這裡,我還以為她會搬去太平道。”

    徐有容收回觀看臘梅的視線,說道:“她不願意與那些王爺做鄰居,而且太平道給她留下的印象不好。”

    京都與洛陽今年都很寒冷,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冬天還是快要結束。

    亭外那幾株臘梅,散發著奪目妖豔的紅色,或者再過些天便看不到了。

    陳長生望向那幾株臘梅,想著三年前莫雨與折袖在太平道上淩遲周通的畫面,忍不住歎了口氣。

    梅枝上的冰雪簌簌落下,那是因為後園裡迎來了一陣風。

    伴著風雪,莫雨出現了。

    她今天的妝容很濃,但全無俗氣,只是豔麗奪目,就像這血一般的梅花般。

    陳長生還沒有來得及說出恭喜,便有香風襲人而至。

    莫雨把他抱在了懷裡。

    陳長生嚇了一跳,想要把她推開,看著她眉眼間濃妝都無法掩住的那抹倦意,又有些不忍。

    莫雨湊在他的頸間深深吸了口氣,說道:“真是舒服呀,可惜以後再也聞不到了。”

    徐有容微微挑眉,轉過身去。

    莫雨看著她嘲弄說道:“眼不見,心亦不淨,你如果真不生氣,為何要轉過去?”

    “有容沒事,有容不生氣。”

    徐有容看著眼前的臘梅,在心裡對自己說。

    然後她轉過身來,望向莫雨嫣然一笑說道:“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莫雨看著她嘲笑說道:“你就裝吧。”

    沒有誰比她更了解徐有容。

    她知道徐有容的性情是多麼的古怪,和表面上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徐有容瞪了陳長生一眼,向園外走去。

    陳長生的雙臂一直張開著,避免接觸到莫雨的身體,顯得特別無辜。

    看見徐有容走了,莫雨才鬆開了雙手。

    這時候的雪亭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氣氛有些曖昧,自然也有些尷尬,尤其是對陳長生來說。

    ——不管是莫雨故意要把徐有容氣走,還是徐有容特意給他們獨處的機會。

    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哄鬧的聲音,陳長生趕緊說道:“王爺的人緣似乎很不錯。”

    “人緣這種事情,主要在於會不會對他人構成威脅,所以我的人緣向來都不好。”

    莫雨說道:“他的那些兄弟甚至侄子就沒有誰瞧得起他,不過……像中山王和廬陵王幾個對他還算喜歡,畢竟陳家就出了他這麼一個另類,對權勢榮華真的不感興趣,沒有一點野心,膽子小的可憐。”

    婁陽王的窩囊性格非常出名,陳長生卻不好多說什麼。

    莫雨忽然看著他正色說道:“你知道陳留王在長春觀裡是怎麼說的嗎?”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終於確認,剛才她是故意要把徐有容氣走。

    “陳留王說她在發瘋。”

    莫雨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相信他的判斷。”

    陳長生怔了怔,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從她很小的時候,我與陳留王還有平國就認識她,只有我們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不是信徒想象中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也不是冰清玉潔的雪人兒,她清楚自己的目的,對這個世界無比冷漠,而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些話你已經對我說過,我不認為她與聖后娘娘是一類人。”

    “她最近做了這麼多事,難道還不能讓你更警醒一些?”

    “因為我沒有感受過她的冷漠。”

    莫雨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說道:“她對你確實與眾不同。”

    陳長生認真說道:“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莫雨微惱說道:“今天是我成親的大喜日子,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炫耀?”

    陳長生微怔問道:“我們炫耀什麼了?”

    “唐三十六說的沒錯。”

    莫雨恨恨說道:“你們真是好一對……”

    陳長生說道:“金童玉女?”

    莫雨冷笑說道:“自己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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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離宮的人事安排


    婁陽王與莫雨的婚禮結束之後,京都眾人的視線轉向了另外那場婚禮。

    當今朝堂之上已經隱隱分成了兩派,以林老公公為代表的舊朝臣子自然是年輕皇帝的班底,現在莫雨與婁陽王也加入了進來,而相王、中山王這些陳家王爺以及陳觀松嫡係為代表的軍方勢力則是另外一派。天海家則在兩邊之間搖擺。聖后娘娘死後,天海家自然遭受了很大的打壓,但這個家族曾經影響朝堂兩百年之久,底蘊與實力猶存,誰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

    陳留王與平國的婚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代表著相王府與天海家的結盟。做為皇帝陛下的母家,天海家理所應當站在他這一邊。但他們並沒有把這場婚禮延後的意思,相反,當徐有容進宮之後,這場婚禮的日期還被提前了。

    天海承武看著要比三年前蒼老了很多,半步神聖的境界修為看來並不能抵抗時光的力量。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感慨說道:“也許當初你是對的,但到了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再轉身了。”

    天海勝雪微微皺眉說道:“陛下也會需要我們的力量。”

    “但當這件事情結束之後呢?”

    天海承武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陛下如果真要與陳長生聯手,那便意味著要與道尊翻臉,那他會用什麼樣的名義。”

    天海勝雪沉默了,沒有再試圖勸說什麼。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合適的名義,這便是師出有名。

    如果年輕的皇帝陛下真的這樣做了,並且勝利了,那麼當年事到臨頭背叛天海聖后的人,必然會受到懲罰。

    至於天海家,當然毫無疑問會被首先清洗。

    ……

    ……

    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

    但某天風雪忽然停了,陽光撕開厚雲,落在京都以及山河之間,天地頓時變得溫暖起來,春天突如其來的降臨。

    春天到了,萬物復蘇,就像京都外重新開始流淌的洛水一般,很多停滯的事務也要重新開始。

    教宗回到了京都,無論離宮還是朝廷都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停辦大朝試。

    這場停辦了三年的盛事,頓時吸引了整個大陸的視線。

    就像春天突然到來一樣,大朝試的消息也有些突然,自然來不及進行預科考試,也沒有青藤宴。

    青藤六院的教習學生以及各州郡書院的學生快速地投入到學習與修行之中。遠在南方的那些宗派山門弟子,則是已經開始準備行李。長生宗已然凋蔽,但包括南溪齋、槐院、離山劍宗在內,共有四十餘宗派準備派出弟子參加今年的大朝試。好在這次沒有神國七律這樣的天才人物,也沒有像槐院鍾會這樣的人,所以青藤諸院受到的壓力,要比往年小很多。

    但這是年輕的皇帝陛下與教宗大人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大朝試,沒有人敢不重視。

    護教騎兵在國教學院的牆外不停地巡視著,攤販們被逐到百花巷外,那些頗有背景的酒樓也被要求只能限時開發。

    安靜的國教學院裡只能聽到讀書聲以及試劍的聲音。蘇墨虞帶著參加大朝試的學生在做最後的準備,就連唐三十六都不再去離宮,整天留在國教學院裡盯著那些學生,不時發出嚴厲的訓斥。

    陳長生還兼著國教學院的院長,但礙於身份沒辦法做些什麼,甚至說都沒有說一聲。

    ……

    ……

    距離大朝試還有七天的時候,唐三十六走進了離宮。

    離宮沒有禁止教士出入,但還是像過去三年裡那樣冷清。

    或者是因為草月會館、苔所等六殿現在有一半是空著的原因。

    茅秋雨、白石道人和牧酒詩的大主教位置,現在還沒有確定人選。

    取代牧酒詩位置的戶三十二,現在根本沒有精力去管理宣文殿的事情,全面處理著離宮的具體事務。淩海之王帶著天裁殿裡的那些黑衣執事,盯著朝廷的動靜。陳長生回京後,司源道人很快便離開了折衝殿,去往各州郡進行最重要的宣教工作,而就在十天之前,安華也帶著數百名最狂熱的教士信徒,也加入到了這場宣教裡。

    唐三十六問道:“聖諭大主教的位置誰來接?”

    陳長生說道:“三年之後,她會回來主持文華殿的事務。”

    這句話裡的她說的是桉琳大主教。

    唐三十六有些吃驚,想了想後又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

    桉琳大主教終究沒有做出什麼嚴重違背教律的事情,只是對陳長生缺少信任。

    離開京都苦修三年,應該能夠沖抵她犯下的錯誤,青曜十三司出身的她,執掌文華殿也確實要更加合適。

    當然,他也知道陳長生如此安排在某些程度上是因為安華。

    “那聖諭大主教?”

    “嗯,我想留給落落……待她登基之後,再作打算。”

    唐三十六讚道:“妙!”

    當初牧酒詩以大西洲王女的身份出任文華殿大主教,因為人族需要大西洲的友誼。人族更需要妖族這個盟友,落落做為妖族公主,隔著八萬里路兼任聖諭大主教,誰又能說什麼?

    唐三十六又問道:“茅院長那邊呢?”

    陳長生說道:“他推薦莊之渙,我沒有同意。”

    唐三十六愣了。

    茅秋雨離開不是因為犯錯,是因為破境入神聖,如果用朝堂來比喻的話,這算是高升。

    在離開之前,他向教宗推薦英華殿的繼任者,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慣常也不會被否決。

    陳長生這樣做可以說是非常不給茅秋雨和天道院面子,至於莊之渙的心情更是可以想象。

    唐三十六明白陳長生不同意莊之渙的原因,沒有說情,只是覺得這件事情很是棘手。英華殿的位置很是特殊,與莊之渙做比較,無論是宗祀所大主教還是離宮附院、青曜十三司的大主教來接手,都很難服眾,至於國教學院出身的他與蘇墨虞更是不能考慮,陳長生不可能留給世間信徒一個任人唯親的形象,而且他和蘇墨虞的資曆實在太淺。

    那麼究竟是誰來接任英華殿大主教?

    陳長生說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

    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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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都到了


    關白是天道院這些年來的最大驕傲,與秋山君在離山劍宗的地位相仿,被稱為大名關白。

    這位極具修道天賦的年輕高手,在數年前曾經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被無窮碧斬斷了一隻手臂。

    就在很多人以為他將就此沉淪的時候,誰也想不到他從絕望的深淵裡堅強地爬了出來,苦練不輟恢複境界實力,再加上這幾年在北方與魔族強者們的艱苦戰鬥,他的劍道修為不斷提升,直接衝破了聚星上境的門檻,在逍遙榜上的位置已經快要接近最前面的梁王孫與小德。

    如果陳長生選擇關白做為英華殿大主教,無論是德行與功績還是天道院的背景以及傳奇般的經曆,他都會獲得最廣泛的支持,就算有人想要質疑他,也很難直接說出來。

    “出乎意料的選擇,往往都是不錯的選擇。”

    唐三十六微微皺眉說道:“唯一的問題就是他的資曆還是太淺,而且……他是莊之渙的學生。讓學生來管老師,這感覺總有些怪,而且我想關白他自己都很難接受。”

    陳長生說道:“這次大朝試他應該會回來,到時候我爭取能夠說服他。”

    當年寒山煮石大會上,關白與他對戰一場,陳長生重傷回京,間接引發了隨後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情,關白則是去了擁雪關,在與魔族對峙的冰天雪地裡堅持了三年時間。

    這三年時間,陳長生也在北方的雪嶺裡,但沒有與關白照過面。

    屋裡忽然變得安靜了下來。

    因為擁雪關這個地名還有因為關白想到的逍遙榜,讓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想起了一個人。

    肖張被大周軍方及天機閣的高手刺客們滿天下追殺,最終被迫向北而去。據說雙方在擁雪關發生了一場血戰,隨後他便消失在了雪原裡,誰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著,如果還活著,又會在做什麼。

    想著峽谷上的那道鐵鏈、從天而降的霸道身影、那張被江風拂的呼呼作響的白紙,還有滿城的茶香與那些舍身忘死的茶商,陳長生與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長時間。

    “說些正事吧。”

    唐三十六不喜歡這種壓抑的氣氛,說道:“你什麼時候把題給我?”

    陳長生很茫然,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唐三十六看了眼殿外,壓低聲音說道:“文試不用,就是武試。”

    陳長生怔了怔才明白過來,睜大眼睛說道:“你要我泄題?”

    看著他清澈明亮、沒有雜質的眼眸,唐三十六覺得有些慚愧,然後莫名惱怒起來。

    “不要忘記你也是國教學院院長!為學生們謀些福利有什麼不對?當年如果不是辛教士專門跑過來給我們泄題,就憑你這僵化死板的腦子能想到向徐有容借鶴過曲江?”

    如果是別的時候,陳長生或者會看著他很認真地問道:這就是腦羞成怒嗎?但今天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在這句話裡聽到了辛教士的名字,這讓他再次想起那座飄滿茶香的縣城。

    陳長生走到窗邊,望向殿外,沉默不語。

    辛教士死了,梅里砂大主教早就死了,教宗師叔也死了。

    這座離宮現在是屬於他的,但這座離宮對他來說卻是陌生的,因為他曾經熟悉的那些人不在了。

    現在的離宮有些冷清,但意志更加統一,只不過這樣依然無法正面對抗大周朝廷。

    最關鍵的問題在於,他的師父商行舟在國教裡的聲望太高。

    如果真的到了開戰那日,不說臨陣叛逃,但至少會有三分之一的離宮教士會選擇沉默或者退卻。

    春意漸生,離宮石牆上的青藤漸漸露出翠綠誘人的模樣。

    看著那些石牆,想著當年走進國教學院前的畫面,陳長生有些感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出生到進入國教學院的那一刻,他的一生都是由商行舟安排的。

    他對商行舟的情緒很複雜。

    相信商行舟對他亦如此。

    他本以為白帝城的事情可能是一個轉機。

    既然默許自己回到京都,那麼師徒之間無論是戰還是和,總要有個說法。

    但誰能想到,商行舟卻去了洛陽……

    您連見都不想見我一面嗎?

    一聲雁鳴,把陳長生從沉思中驚醒。

    翠嫩的青藤與湛藍的天空上,劃過幾道豔紅的影子。

    那是紅雁傳書。

    “出了什麼事?”

    唐三十六走到他身邊,看著那些分別落在京都各處的紅雁,忽然生出些不安。

    沒有過多長時間,戶三十二走了過來,說道:“參加大朝試的人們到了。”

    聽到這話,唐三十六心裡的不安沒有消解,反而更多。

    大朝試固然是盛事,但何至於讓離宮與朝廷同時動用紅雁緊急傳訊。

    “究竟到的是誰?”

    “我這邊收到的消息不是太完備。”

    戶三十六看了陳長生一眼,繼續說道:“應該到了不少人。”

    沒有過多長時間,淩海之王從離宮外匆匆趕至,說道:“都到了。”

    冷酷高傲如他,說出這個三字時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

    當然不是驚懼,而是興奮。

    ……

    ……

    參加大朝試的學子們,從大陸各地趕到了京都,其中有很多都是來自南方。

    南方修行宗派眾多,世家底蘊深厚,強者高手層出不窮,這些年來,隨著離山劍宗與槐院的出現,在年輕一代修行者的培養上,更是遠遠地超過了以青藤諸院為代表的北方勢力。但今年讓京都震動的並不是南方學子帶來的壓力,而是因為他們的隨行師長太多,而且名頭太響亮!

    離山劍宗只有兩名弟子參加大朝試,隨行的卻有十餘人。這與當年苟寒食等人自行參加大朝試的淡散情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更不要說這十餘人裡有苟寒食、關飛白、梁半湖、白菜這些聲名赫赫的年輕劍道天才,至於其餘人更是可怕,竟全部是聚星上境的劍堂長老!

    南溪齋只有一名弟子參加大朝試,但整座聖女峰的弟子都來了。

    數百名少女白裙飄飄,京都人都看傻了。

    還有慈澗寺首席,烈日宗新任宗主,三十餘個南方宗派的高手先後入京。

    木柘家的老太太,吳家的家主,自三年前天書陵之變後,再次入京。

    在京外某處山中,有人還看到了秋山家的馬車。

    淩海之王說的話非常準確。

    世人能夠想起來的南方強者,除了離山劍宗掌門以及那些隱居多年的長老,都到了。

    沒有人知道,有兩位看不出來年齡的道姑悄然進入京都,住進了婁陽王的舊府。

    但人們知道,王破已經攜刀而至。

    因為洛水上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痕。

    皇宮外的那些青樹一夜時間變黃,仿佛變成了銀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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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6 21:19: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一切都是從白帝城開始的


    消息陸續傳來,離宮不再像先前那般冷清,那些主教與執事們站在諸殿之間的廣場上,低聲議論著什麼,等待著教宗或者大主教們的命令,神情各異。

    想必此時的朝廷會更加緊張,不知道那些王爺與大臣們這時候又在做些什麼。

    南溪齋、離山、木柘家……同一天到達京都,當然是刻意為之。南北合流之後,朝廷對南方宗派世家的監視放鬆了很多,再加上有大朝試的掩護,竟沒能提前獲得消息。

    放眼大陸,誰有能力安排這樣的大事?當然是徐有容,因為她是南方聖女,問題在於她究竟要做什麼?是要用這堪稱狂風暴雨的聲勢與畫面來逼宮?道尊商行舟還能安靜地呆在洛陽城裡嗎?

    想著這些事情,離宮裡的教士們望向深處那座幽靜的宮殿。

    唐三十六與淩海之王還有戶三十二也在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神情平靜地走回殿裡。

    淩海之王有些不明白,但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向離宮外走去。

    唐三十六追進殿裡問道:“你準備做什麼?”

    陳長生說道:“我準備練劍。”

    唐三十六怔住了。

    今天的天空非常湛藍,被相隔極近的簷角割開,看著就像是一道瓷片。

    叮咚清柔的流水聲在幽靜微暗的殿裡顯得非常清楚。

    石池裡的清水蕩著永遠不會停止的波紋,水瓢靜靜地擱在旁邊。

    那盆青葉已經回到了它曾經存在過很多年的地方,雖然少了一片葉子,但依然青翠喜人。

    陳長生沒有進入青葉世界,而是走進殿深處一個安靜的石室裡。

    石室裡沒有任何器物,牆面與地面都是由灰石砌成,看著異常樸素,或者說簡陋。

    地面上擱著一張蒲團,看著有些舊了。

    看著那張蒲團,唐三十六很自然地想起汶水祠堂裡的那張,停下了腳步。

    陳長生坐到蒲團上,伸出右手。

    石室裡沒有風,他的袖口沒有顫動,但指尖卻顫動起來。

    啪的一聲輕響。

    彈指。

    伴著清楚的破空聲,數千道劍從陳長生腰畔的劍鞘裡魚貫而出,占據了石室裡所有空間。

    無數道森然的劍意,在石室裡此起彼伏,震蕩相交,然後漸漸平靜。

    從石室外看過去,這是一片劍的海洋,陳長生就坐在劍海中央。

    看著這幕畫面,唐三十六覺得自己的眼睛上生出一抹寒意,然後發現一根睫毛飄落下來。

    伴著輕微的磨擦聲,石室的門緩緩關閉,陳長生也閉上了眼睛。

    走出殿外,唐三十六看著戶三十二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戶三十二說道:“陛下一直勤勉修行。”

    唐三十六覺得有些荒謬,說道:“在這種時候他還只想著練劍?”

    “是的。”戶三十二也有些擔心,說道:“那日與聖女見過之後,陛下便再沒有管過別的事情。”

    唐三十六覺得有些不安,因為這樣的畫面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

    京都裡的無數視線,都落在了徐府。

    這些天徐有容沒有再見人,只是安靜地留在自己的家裡。

    但誰都知道,這件事情與她有關,與她見的人有關。

    在與陳留王相見之前,在深夜入宮與皇帝陛下相見之前,她這些年在南方已經見過很多人。

    這些人現在都來了,從南方來了,從她的南方來了。

    “聖女逼迫太盛,您是她的父親,總要出來說句話才是。”

    東御神將府像往日一樣肅殺安靜,於是花廳裡傳來的聲音顯得更加清楚。

    很明顯,那個人是在強行壓抑著心頭的怒火。

    說話的人,是東驤神將彭十海。

    被對方進府逼著表態,徐世績看著對方,臉色也很難看。

    從地位來說,彭十海不及徐世績,從資曆來說,更是遠遠不如。但他是已經死去的摘星學院院長陳觀松的學生,代表的並不是他一個人,還包括如今手握兵權的數位神將,甚至還有可能代表著道尊的意志。

    徐世績強自壓抑住心頭的煩鬱,說道:“我與聖女雖是父女,但亦有君臣之別,你叫我能說什麼?”

    彭十海冷笑一聲,說道:“您不好說,我來說,我要面見聖女陳情!”

    徐世績再也無法控制情緒,沉聲道:“我說過她不在,你愛信不信!”

    ……

    ……

    徐有容今天確實不在家。

    晴空萬里,她撐著黃紙傘,在京都的街巷裡隨意逛著。

    這傘是前些天她去離宮的時候向陳長生要的,不知道當時她是不是已經想到今天需要到處走走。

    她的身邊還有一位黑衣少女。

    街巷裡到處都在議論今天發生的事情,那些茶館與酒樓裡的談話聲更是一聲高過一聲。

    黑衣少女神情漠然,豎瞳妖異,很是美麗,只是不停向嘴裡塞著零食,顯得有些怪異。

    聽著那些議論,她有些含糊不清說道:“在白帝城的時候,你就開始準備了?”

    徐有容微微一笑,說道:“是的,就在你去追殺那名異族天使的時候。”

    小黑龍看著前方某處,眼神微寒,手裡的無核蜜棗如利箭一般射出。

    一名正在欺負妹妹的小男孩,膝蓋一彎便跪了下來,摔的不輕,頓時痛哭出聲。

    看著這幕畫面,徐有容搖了搖頭。

    小黑龍拍了拍手,冰晶從手掌之間濺出,接著問道:“為什麼是那個時候?”

    徐有容說道:“因為那時候我才確認,商行舟受了不輕的傷。”

    小黑龍神情微怔,說道:“他受了傷?”

    徐有容說道:“是的。”

    小黑龍知道這是多麼重要的事情,豎瞳微縮問道:“你怎麼確認的?”

    徐有容說道:“白帝那時候剛剛脫困,無論是否偽裝,境界氣勢終究不在最盛之時,而且還要與兩位聖光天使作戰,商行舟卻不然,而且他還有我這個幫手。”

    小黑龍不明白她的意思。

    徐有容說道:“在那種情況下,商行舟沒有試圖殺死白帝,只能說明他也受了不輕的傷。”

    小黑龍很是吃驚,說道:“他們不是朋友嗎?”

    徐有容笑了笑,沒有說話。

    小黑龍接著反應過來,她說商行舟還有自己這個幫手,更是震驚。

    “如果他那時候真的向白帝出手,難道你還會幫他?”

    徐有容平靜說道:“我當然會幫他,事實上我當時已經做好出手的準備。”

    小黑龍想了想,說道:“這只是你的猜測吧?”

    徐有容淡然說道:“他與白帝沒有繼續向那名聖光天使出手,而是交給你去做,便是提防著彼此。”

    小黑龍尚未成年,但並不缺少智慧,回想著當時的場景,很快便得出了結論。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們人類真的很可怕。”

    兩側的熱鬧漸漸不見,街道漸寬,然後漸靜。

    徐有容與小黑龍來到了一條安靜的街道裡。

    如果是莫雨這時候在,一眼便能看出來,這裡與太平道相隔極近。

    小黑龍說道:“我以為你是要去見南溪齋的小姑娘,來這裡做什麼?”

    徐有容說道:“我來見兩位長輩。”

    小黑龍覺得這是最無趣的事情,伴著一陣風雪消失。

    徐有容走到一座府邸後門前。

    那扇門緩緩開啟。

    徐有容看著那兩位道姑,說道:“辛苦二位師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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