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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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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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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31 23:1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盲山相遇


    青年軍官走到那名不知生死的男人身前。

    那個男人滿臉血污,但依然可以看出來很年輕。

    青年軍官聞到了一道很淡的、卻很難形容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皺眉,蹲到那名男人身邊,開始替對方檢查傷勢,發現此人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尤其是右臂竟是斷了十余截。

    看見如此重的傷勢,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向上方望去,只見滿是碎石與霜草的山崖間有兩道清楚的痕跡,很容易便判斷出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從高處跌落的。

    青年軍官知道在山崖更高處有一條很久以前的運兵道,可以通往寒山東面那些繁華的城鎮,已經荒棄多年,但一直都還可以通行,偶爾有些山賊和走私的商販會冒險,難道這個人是從那裡摔下來的?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難怪會受如此重的傷,沒有當場死去,已經算是運氣相當不錯。

    接過下屬遞過來的清水與用具,青年軍官開始替那個昏迷的年輕傷者清洗傷口,處理傷情,確保暫時穩住情況,不會出問題,待做完這些事情後,他站起身來,凈手擦乾,走到了那個小姑娘的身前。

    他再次蹲下,看著那名小姑娘說道:“你好。”

    小姑娘沒有說話,抱著雙膝,呆滯的目光落在那名年輕傷者的身上,臉色蒼白,看著極為柔弱。

    青年軍官把手伸到她的眼前,打了個響指,繼續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小姑娘向後挪了挪,顯得有些害怕。

    青年軍官看著她眼眸裡閃過的那絲驚駭,不由想起多年前獨角獸洞窟裡那雙可憐的眼睛。

    “我們問過很多話,這小丫頭始終沒應,看來不是啞巴就是聾子。”

    一名下屬想了想說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嚇傻了。”

    “知道可能是被嚇著了還一個勁兒地問什麼?”

    青年軍官沒好氣說道,起身向營寨方向走去。

    這時,一道有些微弱卻很清楚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了起來。

    “餓。”

    青年軍官轉身望過去。

    那名小姑娘呆呆地看著他。

    “我要吃肉。”

    聽到這句話,青年軍官怔了怔,然後笑了起來,手指在微寒的山風裡再次打響。

    “會說話,知道提要求就好。”

    北方的秋天與冬天沒有太大區別,阪崖馬場在群山深處,氣候相對溫暖,但一夜北風過後還是冷了起來,好在營寨裡的炕早就已經提前燒熱,沒有士兵被凍傷,反而出了好幾起燙傷。

    “都這麼蠢,難怪會被趕到這裡來養馬。”

    青年軍官把下屬們訓斥了一番,把他們趕了出去,然后望向屋子的角落處。

    那裡炕尾,寒意十足,尤其是靠著北面的墻根處,那些青磚與冰塊也沒有太大區別。

    那個小姑娘卻一直不肯離開那裡,是因為那個年輕傷者躺在炕上,或者也是因為那裡離煤爐最近,而爐上的土缽裡一直燉著肉,肉在湯裡一直咕嚕嚕地響。

    她手裡拿著碗筷,盯著爐子上燉著的肉,眼神專注,所以顯得更加呆滯。

    “知道怕燙,看來不是真的傻啊。”

    青年軍官看著她搖頭說道,走到炕邊坐下。

    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姑娘稍微放松了些警惕,可是這名年輕傷者始終還是昏迷不醒。

    他開始翻看此人的隨身事物,想要找到些線索,最終卻是一無所獲。

    那名年輕傷者的身上沒有銀錢,沒有路引,沒有戶籍,就連張紙片都沒有,衣服用的是最普通的衣料,也沒有什麼可以提供信息的飾品,只是手腕上系著串石珠。

    那些石珠看上去頗為簡陋,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特殊之處。

    想著先前在崖下聞到的那股味道,青年軍官低下身去,在年輕傷者的頸間、身上認真地聞了聞。雖然無法確定是不是先前聞到的味道但現在他可以確信,在這名年輕傷者的身上有很多藥味。

    他至少聞到了十七種藥材特有的味道。

    “原來是個藥商,難怪會連夜冒險趕路。”

    他看著那名年輕傷者感慨說道:“人為財死,倒也算是得其所哉。”

    戰火連綿已然兩年,哪怕諸州郡及天南齊心支援,很多資源依然變得有些緊張,尤其是藥材。前線諸軍府缺藥不是什麼秘密,對很多沒有拿到朝廷許可的藥商來說,只要能夠把藥材送到前線,便能轉手賣掉,掙取極大的利潤,至于沿途可能遇到的風險以及朝廷的嚴律,根本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內。

    親兵端著熱水進來,對他說道:“大人,接下來的事情我們來做便好。”

    青年軍官準備應下,看著墻根處那個小姑娘,卻又搖了搖頭。

    小姑娘端著碗筷,呆滯的眼神裡滿是冷漠或者說麻木,只有看著鍋裡燉著的肉時才會變得溫暖些,看著就像一個禁受過無數殘酷折磨的小獸,惹人同情。

    “還是我來。既然救人,便要把人救活。”

    青年軍官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個很容易讓他想到多年前往事的癡呆小姑娘是魔族的小公主,更沒有想到那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傷者與自己之間的關系。

    他只是覺得那個小姑娘看著很可憐。同時,他覺得那個年輕傷者雖然一直昏迷、閉著眼睛,但不知道為什麼給人一種很安寧清新的感覺,總之,看著有些順眼。

    就這樣,這對從山上跌落的年輕男女留在了阪崖馬場,得到了官兵們的細心照料。

    青年軍官在其中付出了最多精力,因為煮肉和治病,本來都是國之大事。

    數天時間後,那名年輕傷者終於醒了過來。

    他沒有立刻睜開眼睛,而是用五息時間靜神,然後坐照自觀,確認傷勢。

    確認傷情嚴重程度之後,他才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便是那名青年軍官。

    他心想,此人雖然滿臉大胡子,看著倒不是那等兇神惡煞之輩,不知為何倒有些順眼。

    很久以後,折袖和唐三十六、茍寒食和關飛白才知道了當時的情況。

    無論國教學院還是離山劍宗的人們都沉默了很久,心想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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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3 19:19: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真白癡兩碗湯

  
  在睜開眼睛之前,在靜神五息之前,陳長生的視野裡是夜空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元氣鎖,他記憶中的最後畫面是南客和他向著地面墜落,黑白兩色的雪嶺地面越來越近。
  
  然後是沉悶的撞擊聲以及無盡的疼痛,以及隨之而至的無邊黑暗。
  
  從黑暗中醒來,他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只知道自己還活著,靜神五息的同時坐照自觀,發現經脈裡有多處碎裂,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發現自己受了如此重的傷,必然極為慌張甚至可能絕望,但他在這方面有很多經驗,依然保持鎮定,甚至準確地判斷出最重的傷勢還是來自魔君的那次反擊。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滿是鬍鬚的臉,那張臉上的鬍鬚生的極為茂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數十年都沒有修剪過的灌木,如果不仔細觀察,都很難發現那個人的眼睛在哪裡。
  
  但只要看到這個人的眼睛,便再難移開視線,因為那雙眼睛很清亮,神華內斂卻深藏著熱情,就像清晨雲後的朝陽,雖然不肯輕易展露真顏,但誰都知道那必然是很動人的風景。
  
  眼睛是神魂的窗戶,可以窺見很多。
  
  陳長生見過很多雙眼睛,比如教宗師叔浩瀚如星海的雙眼,比如徐有容空山新雨後的眸子,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此人的眼睛生得極好,要比這滿臉鬍鬚好很多。
  
  「醒了?」那人問道。
  
  陳長生注意到此人的衣服。發現是位大周軍官,更加放心。
  
  青年軍官猜到他暫時還不能說話。主動說道:「這裡是阪崖馬場,我是這裡的主事官,叫……」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羅布。」
  
  陳長生心想這個名字不知為何聽著總有些怪。
  
  「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單次眨眼為是。雙次眨眼為否。」
  
  那名叫羅布的軍官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是周人?」
  
  陳長生沒有任何猶豫。眨了眨眼睛。
  
  羅布接著問道:「藥商?」
  
  陳長生猶豫了會兒,眨了兩下眼睛。
  
  羅布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顯得特別陽光,同時顯出了真實的年齡。
  
  這樣的年輕人,蓄著滿臉的鬍鬚,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陳長生忍不住想著這個問題。
  
  「不敢承認也無所謂,反正你也不可能是奸細,好好休息。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好,但應該不會死。另外,那個小丫頭,我不知道一直是那樣。還是摔出了問題,你不要急。」
  
  說完這句話,羅布便走出了屋子。
  
  南客雙手捧著滿滿一碗肉,從房間角落裡走到床邊。
  
  她微微偏頭,看著陳長生的臉,呆滯的眼神裡滿是茫然,就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忽然間她似乎想起了些什麼,把盛著肉的碗遞到了陳長生的臉前,示意他吃肉。
  
  陳長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艱難搖了搖頭。
  
  「吃肉了才有力氣。」南客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陳長生心想做什麼事情需要力氣?
  
  南客好像能夠看懂他眼神的意思,把碗擱到枕頭邊,用手指著自己的眉心,非常認真地說了兩個字。
  
  「治病。」
  
  看到這裡,陳長生才終於明白了。
  
  在雪嶺夜戰最後,為了突破魔君與黑袍的佈置,她強行讓神魂第二次完全蘇醒,終究還是沒能闖過那道關隘,識海受到了極重的損害,用最普通的語言解釋就是:她現在真的癡呆了。
  
  現在的她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包括陳長生是誰,卻還記得陳長生答應過給她治病。
  
  陳長生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當然,他現在本來就沒有辦法說話。
  
  他可以在心裡對自己說,對別人說。
  
  ——既然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治好你,雖然我並沒有什麼信心。
  
  現在的南客,並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只是記得這件事情。
  
  但她再一次看懂了他的眼神,覺得很開心,憨憨地笑了起來,天真可愛至極。
  
  在周園和雪嶺,陳長生不記得自己看見南客笑過,在他和世人的認知裡,她永遠是那樣的冷血無情殘忍好殺,哪裡能和眼前這個語笑嫣然的小姑娘聯繫起來。
  
  陳長生這才注意到她穿著一件布棉襖,頭上梳著兩個髻,是很隨便,不知道是誰的手藝,忽然想起來這裡是大周軍營,如果被人發現她的真實身份,只怕會惹出極大的麻煩。
  
  她是皇族成員,魔角隱而不見,可是她的雙翼又去了哪裡?
  
  一塊燉肉送到唇邊,打斷了他的思緒,肉裡沒有什麼鹽,偏淡,但燉的極糯。
  
  最關鍵的是,喂他吃肉的是魔族的小公主。
  
  很自然的,陳長生想起了龍族的小公主吱吱以及當年娶了位魔族小公主的蘇離。
  
  小黑龍如今在何處?
  
  做為教宗指定的守護者,她與陳長生之間已經建立起了某種感應,陳長生可以想辦法通知她過來。
  
  但他不會這樣做。
  
  一年半前,他在戰場上被海笛擊傷,全靠著小黑龍才得以逃生,誰想到,在隨後的歸山途中,連續遭到了幾名朝廷強者的追殺,他事後沒有讓離宮追究此事,但不免還是有些心寒。
  
  以蘇離的能力與氣魄,當年自雪原歸來,也要隱忍,更何況是他?
  
  經歷了這些事情,他才知道,當初自己在潯陽城的春光裡一語喊破蘇離在此,那是怎樣的天真。
  
  如今沒有自保之力,他絕對不會與吱吱主動聯繫,更不會讓她過來,暴露自己的行蹤。
  
  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天真了。
  
  南客開始喂他喝肉湯,不冷也不燙,溫度正好。
  
  石珠還在腕間,別的事物都已經送進了周園裡,腹中微暖,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可以平靜地休息,但是他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對,或者說自己好像忘記了些什麼事。
  
  那名叫羅布的軍官,真的沒有察覺什麼嗎?他為什麼就能如此輕易地相信了自己和南客?這個叫阪崖的馬場明顯很是荒僻,但如此年輕便能成為主官,又怎麼可能是如此天真的人呢?
  
  屋門前的布簾被掀起,寒風灌了進來,羅布也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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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5 22:4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阪崖一大將


    羅布要用藥湯換南客手裡的肉湯,南客不想。

    她望向陳長生。陳長生有困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更加困難地轉頭望向羅布,用眼神表達了謝意。

    藥湯被送到他的唇邊,他注意到碗被洗的很乾凈,沒有殘余的菜味,更看不到油腥。

    然后他在碗裡聞到了十七種藥材的味道,那些藥材在京都遠遠談不上珍貴,但在這樣偏遠的馬場應該很難備齊,當然,最讓他感到吃驚的不是碗的乾凈、藥材的齊全,而是羅布通過這碗藥湯展現出來的醫術。

    時間就在藥湯與肉湯的替換裡緩慢向前行走著,陳長生和南客在阪崖馬場已經住到了第四天。

    南客依然癡癡呆呆,不知道陳長生是誰,自己是誰,只隱約記得陳長生對自己很重要,每天都守在他的身邊,替他涼藥煮肉擦洗,就像個侍女一般,并且警惕地盯著所有試圖靠近這間屋子的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羅布。

    在無法言語的最初三天裡,陳長生時常在想,或者是因為羅布給了她很多肉吃?

    到第四天的時候,他還是無法下床,身體已經能夠做輕微的動作,比如轉身抬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說話了,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那名叫做羅布的軍官沒有重新查問自己的來歷。

    雖然是偏遠的馬場,還是有很多事務,羅布身為主官,自然無法一直偷懶留在屋子裡,很多時候來送藥湯的是他的親兵下屬或者馬場裡其余的屬官,因為血脈傳承的關系,更因為自幼修行順心意法門的緣故,陳長生先天擁有一種令人感到親近的特質,當初無論是皇宮裡的北新橋底的黑龍都是如此,更不要說這些心志相對單純簡單的軍官,很短的時間裡,他與這些人便熟了起來。

    只要忽視掉南客小獸護食般的眼光,陳長生與軍官們的談話可以說進行的非常順利,他對前線的局勢有了更真切的認知,對軍心有了更直觀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了解了阪崖馬場和羅布軍官的故事。

    任誰知道羅布的故事,都難免會生出很多同情以及對不公的憤怒,陳長生也不例外。

    他相信羅布這些年能夠獲得那麼多軍功,并非是因為運氣或者背景,而確實是因為他的才幹。

    從阪崖馬場看似平緩疏怠、實則極有秩序的日常管理與生活中就能看得出來此人的御下之術、統馭之道,而只用了幾副藥湯便能讓陳長生的傷勢快速好轉,更可以說明此人的醫術了得。

    當然,這些是通過談話得出的印象,自然不如親眼所見。

    想要親眼所見,首先他得能夠起床,在馬場裡逛逛。

    只是他并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會對那個叫羅布的軍官會這麼感興趣。

    第七天的時候,陳長生起床了。

    當初折袖在周獄裡受了無數折磨,經脈斷裂,最終依靠的就是痛苦的刺激,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治好傷勢,他也用的是相同的法子,之前的整個夜晚,都在與難以想象的痛苦戰斗。

    南客一直在服侍他,用毛巾替他擦汗,喂他喝水,輕撫他的胸口,動作當然很生疏笨拙,但很認真,心神消耗極大,四更時看他終於安靜了,才放心地睡去,竟沒有發現他離開房屋。

    晨光灑落在群山之間的草甸間,薄霧從山谷裡流瀉而下,剛剛醒來的馬群發出微微的雜聲。

    陳長生拾了一根樹枝,撐著虛弱的身體,在馬場裡隨意走動著。

    不是不愛惜身體,相反,他需要通過活動,讓剛剛重續的經脈盡快地鞏固下來。

    阪崖馬場的范圍很大,各營房箭垛還有陣樞,看似零散分布在各個角落,但如果仔細觀察,便能夠看出隱藏在其間的某種規則,可以保證遇敵時做出最有效的反應。

    陳長生通讀道藏,但沒有學過軍法,能夠一眼看穿阪崖馬場的軍事布置之妙,是因為當年自雪原萬里南歸的途中,蘇離傳授他劍法的同時,也同時教了他很多這方面的知識。

    從那些蘯樞木寨與柵前的泥土鮮新度可以看出,這些布置應該是羅布來到阪崖馬場之后的改變。

    陳長生越看越覺得這些軍事布置暗含兵道,完美地印證了蘇離當年所說的那些知識,不禁對此人生出了極大佩服,卻沒有通過這一點聯想到某些事情。

    北方群山雄峻而冷酷無情,天氣更是喜怒無常,微寒的晨光忽然間變成了刺骨的呼嘯大風,無數黃沙被狂風卷起從山嶺入口處向著馬場撲了過來,只是瞬間,天地便變得暗沉一片。

    軍營裡到處響起示警的鳴鏑聲、嚴厲的命令聲還有匆匆的腳步聲。

    陳長生不想添亂,扶著樹枝順著屋檐慢慢地向回挪動,一抬頭便看見了羅布。

    羅布發現他竟能走動,很是高興地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白牙,說道:“恭喜。”

    他這時候要急著去安排下屬應對風沙暴,沒有時間多說什麼,看了一眼陳長生腋下的樹枝,搖了搖頭,指著身后的房門示意陳長生進去暫避。

    以陳長生現在的速度,等他挪回原來的屋子時,風沙暴必然已經籠罩了此間,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依言走了進去,還沒有等他轉身,房門便關閉了,然后門外傳來一道清楚的掌聲。

    應該是羅布在門上或者是墻壁上拍打了一下某個機關,一根粗壯的橫木把門封死,同時數塊結實的木板落了下來,把窗戶擋了個嚴嚴實實,同時桌上的一盞油燈無火而亮。

    陳長生沒有誤會,所以不會驚慌,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屋子裡的機關,發現構造很是簡單又極為精致,哪怕是最普通的民眾也可以操作,想來整個馬場的營房都有相似的布置,于是完全放下了心來。

    下一刻他的視線被書桌上的事物吸引住了。

    微黃的燈光落在桌上,照明亮了那些紙張。

    那是非常名貴的施州紙,不要說這樣偏遠的馬場,就算是松山軍府也沒有多少。

    有的紙上面寫著墨字,有的紙上面則是圖畫。

    陳長生不擅詩詞書畫,但通讀道藏,眼光自長。

    那字寫的極好,風骨隱于看似肥腴的外表之下,不屑給人看。

    那畫也極好,一幅大潑墨寫意春秋,一幅工筆花鳥鏡映天地。

    這是誰的房間?這是誰的字與畫?

    如此荒僻的馬場,怎會有人能如此奢華地用施州紙,寫得這樣一手好字,畫得這樣一筆好畫?

    陳長生的心裡隱約有了答案。

    然後,他看到了那兩幅畫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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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7 21:1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年輕人因何發笑?  
        

  兩幅畫的落款是相同的五個字。

  阪崖一大將。

  看到這五個字,陳長生的第一反應是好氣魄,片刻後卻又覺得好生孤單。

  吾乃大將,何其顧盼自豪。

  奈何卻是偏遠阪崖馬場的大將。

  而且是一大將。

  氣魄與孤單這兩種很難合在一起的感覺,就這樣相攜而出,躍然於紙。

  陳長生望向書桌後方,只見牆架上到處都是書,有深奧的道門釋義,也有普通的話本小說,共同的特點是非常乾淨,在一個常年風沙不斷的地方能夠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他卻能明白這是為什麼。

  ——他以前經常用那個方法清理國教學院藏書樓裡的書籍。

  他已經猜到這裡就是羅布的房間,想到此人居然隨身帶著罕見的空間法器,更增好奇,就在這時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尋著覓去,發現書架上放著半碗吃剩的酸奶,只見那酸奶白綿嫩滑,上面綴著一顆櫻桃,還灑著些許芝麻,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他忍不住把那半碗酸奶端起來觀察了番,確認不是軍營裡的伙食,應該是羅布昨夜自己做的小吃食。

  至此,陳長生真的服了,甚至生出些自慚形穢的感覺。

  從西寧鎮到京都,他見過無數青年俊彥、修道天才,師兄餘人、苟寒食、折袖、徐有容,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這樣的人,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全才——所有領域裡的天才。

  是的,在陳長生看來,這個叫羅布的青年軍官可以說是近乎完美。

  ——好在,此人的醫術雖好,但還是不如自己,他自我安慰道。

  窗外的呼嘯聲與沙石擊打聲漸漸小了,遠處隱隱傳來數聲尖銳的竹笛聲,然後是腳步聲。

  牆外響起數聲拔動,門窗後的橫木機射簧自動彈開,羅布走了進來。

  陽光重新照進屋裡,被殘留的風沙瀰散開來,把整個畫面都抹上了一層古舊的味道,很是好看。

  一切發生得有些太快,陳長生沒有來得及把手裡的酸奶碗擱回書架。

  任誰看到這個畫面,都會認為他正準備偷吃酸奶。

  羅布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

  屋子裡的氣氛有些尷尬。

  片刻安靜。

  羅布轉身向屋外走去,說道:「我去看看草。」

  ……

  ……

  大周朝廷之所以會在阪崖這麼荒僻的深山裡設置馬場,就是因為這裡的草甸上生滿了龍驤馬最喜歡吃的霜草,羅布身為主官在風沙之後去看看草勢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當時端著酸奶碗的陳長生很清楚這只是藉口,就像他趕緊說自己也要看草便跟著對方出了屋子也只是找個藉口把酸奶碗儘量自然地放下來。

  風沙已經停了,肆虐過的痕跡卻還很清楚,營寨與馬廄建築本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但遠處的兩個連環箭弩廬需要修補,更麻煩的是,滿山遍野的霜草上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除了脾氣稍微差一點,龍驤馬基本上可以說是完美的戰爭座騎,但沒有騎兵會忽略它們對草料乾淨程度的重視,現在山間的霜草不經過清洗肯定沒有辦法讓它們食用,而且憑阪崖馬場軍士的數量,根本不可能人工清洗乾淨,無論是人還是馬都只能等待天空落下雨水。

  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澗邊草場上的數百匹龍驤馬的情緒都有些煩躁,不時發出恢恢的叫聲,踢著草甸間的石頭,那些兵士們一邊收拾也一邊罵著髒話。

  隨著一道身影的出現,龍驤馬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至於那些兵士更是噤若寒蟬。

  那道身影是羅布。

  羅布沒有訓話,擺了擺手,示意眾人繼續做事。

  人們知道將軍今天的心情並不太差,重新變得輕鬆了起來。

  這個時候,一名曾經去送過藥的親兵看到了羅布身旁的陳長生,很是吃驚,喊了起來。

  阪崖馬場救了兩名從山上摔下來的藥商兄妹,對這些常年無事、連魔族都沒有見過一面的兵士們來說便是最近這幾年最新鮮的事情了,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情,甚至還偷偷去那個房間看過陳長生。那些與陳長生聊過天的士兵,更是早已與他相熟,紛紛走過來,向他表示祝賀。

  「小殘廢,終於能起床了?」

  「小殘廢,終於能下地了?」

  「小殘廢,能出來曬曬太陽了?」

  阪崖馬場的兵士們一直都叫陳長生小殘廢,因為他很年輕,天生面嫩,而且重傷在床。這個稱呼沒有什麼惡意,陳長生自幼與師兄餘人在一起生活,也沒有太多的牴觸心理,只是覺得自己只是經脈暫斷,並不是真的殘疾,這個稱呼不對,那麼便不能接受,於是每次都會很認真地糾正對方。

  但他拒絕的越認真,阪崖馬場的官兵們越喜歡這麼稱呼他,就像是要故意逗他,不過令官兵們感到有些無奈的是,躺在床上的他的臉上永遠都看不到惱怒的情緒,始終都是那樣淡定。

  就像現在一樣。

  「我不是殘廢。」

  陳長生看著人們解釋說道:「你們也看到了,我現在能下床走動。」

  有人打趣道:「還不是一瘸一拐?不然你再走兩步?」

  陳長生很聽話,用樹枝扶著身體走了兩步。

  夜裡才剛剛能夠起床,便一直在走動,對他依然虛弱的身體來說,是不小的負擔,這時候隨便走了兩步,便有些不穩,唬得那些軍士趕緊上前扶住他。

  一名親兵在旁邊嚷道:「別逞強,再說了,就算能多走兩步又算得什麼?咱們這裡是前線,是馬場,什麼時候你能上馬了,那才算是真的好了。」

  他本是好意,在眾人聽來卻是嘲諷,紛紛大笑起來。

  阪崖馬場養的龍驤馬是玄甲騎兵的主力座騎,在戰場上極為勇猛,脾氣也很大,而且非常認生,哪怕是最精銳的騎兵想要收服一匹龍驤馬為座騎,也需要與它相處百日,建立起穩定的關係,如今陳長生必須被人扶著才能站穩,如何能夠騎到龍驤馬的背上?

  羅布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時,藏在鬍鬚裡的唇角微微上揚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淡漠了起來——只有與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表明他這時候的情緒不是很好,

  他不滿意下屬們對陳長生開的玩笑。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陳長生居然還沒有生氣,臉上依然滿是笑容。

  那笑容雖然淡,但並不假,很真切。

  數百匹龍驤馬,從澗邊向草場深處而去,映著漸盛的晨光,來到了眾人的附近。

  有一匹馬忽然停住腳步,扭頭向人群望去,有些困惑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後,它的視線落在了陳長生的身上,似乎是在想,這個年輕人為什麼笑的如此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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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7 21:20: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章 請君出山      
   

  霜草的表面覆著層極淺的白絨,那正是龍驤馬最喜歡吃的地方,風沙過後的草甸上灰濛蒙一片,卻是真正的灰,馬群根本無處下嘴,在澗邊看了很長時間,直到把風景都看透了,也無可奈何,只好轉身而回。

  美食在前卻不能大塊朵頤,無論人還是馬都不會高興,如果此時看到有人還笑的特別開心,那必然以為對方是在嘲笑自己,無論人會不會這麼想,很明顯,那匹望向陳長生的馬是這樣想的。

  ——它忽然向陳長生衝了過去。

  做為最優秀的戰馬種類,龍驤馬的脾氣再差,也不會隨便對士兵發起攻擊,軍士們很清楚這匹龍驤馬只是想嚇陳長生一跳,如果是平時,這種玩鬧根本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力,但想著陳長生重傷未癒,剛剛才能行動,還是有些警惕地握住了木棍。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匹龍驤馬沒有繼續向前奔跑,隔著十餘丈便降緩了速度,變成了慢步踱走,腦袋向著兩側不停搖擺,似乎極為困惑,鼻孔不停翕張,似乎在嗅著什麼,頑皮且惡劣的眼神很快被親近的渴望所取代。

  它踱到了陳長生的身前,恭順地低下了腦袋,似乎是想要陳長生摸摸它。

  其餘的龍驤馬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跑了過來,也像先前那匹龍驤馬一樣,圍到了陳長生的身邊,小心翼翼卻又難以抑止心中歡喜地去蹭他,有匹膽子大的龍驤馬甚至偷偷地舔了舔他握著樹枝的手。

  看著這幕畫面,阪崖馬場軍士們的笑聲早就已經停止,很是驚愕,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便在這時,為首的那匹最為神駿的龍驤馬擠開眾馬來到了陳長生的身前,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屈起前膝,跪在了地上。

  這似乎是在請陳長生上馬,也可能是想請陳長生賜予祝福。

  震驚的聲音在四周此起彼伏地響起。

  站在外邊的羅布卻斂了笑容,靜靜看著被馬群圍在中間的陳長生,若有所思。

  ……

  ……

  當天夜裡,星光如常,房間裡的火爐上也依然燉著一鍋肉湯,卻不像前幾日那般嘈雜。

  沒有一名阪崖馬場的軍士留在房間裡與陳長生聊天,因為今夜有客到。

  羅布看了眼蹲在火爐邊盯著肉鍋的南客,轉頭望向床上的陳長生,未做任何遮掩,直接說道:「你當然不是普通人。」

  陳長生想著群山草甸裡那些堪稱完美的軍事佈置還有那間書房,說道:「你當然也不是普通人。」

  羅布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從山上摔下來與我有沒有關係?」

  「沒有。」陳長生平靜地回視著他的眼睛,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確實是個藥商。」

  羅布平靜問道:「那麼今天你在阪崖馬場裡逛了一天,有沒有看到你想看到的東西?」

  陳長生很誠實地回答道:「有。」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阪崖這裡有位大將。」

  聽著這句話,羅布沉默了一段時間,說道:「直接說出你的意思。」

  陳長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想請你出山。」

  出什麼山?

  萬里寒山。

  寒山之外是雪原,是與魔族相爭的真正戰場。

  陳長生接著說道:「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寧十衛已經死了,松山軍府需要一個新的神將。」

  羅布沉默了會兒,說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很欣賞我,所以決定把我推到松山軍府神將的位置上?」

  陳長生沒有說話,便是默認,因為他確實是這樣想的,同時他注意到,羅布雖然被貶到荒僻的阪崖馬場,但似乎對松山軍府甚至更高層的消息都能掌握,這讓他更加好奇,此人究竟是什麼身世來歷。

  「一個藥商都能決定一個神將的位置,我大概能夠明白大周朝為何會越來越墮落了。」

  羅布看著他微笑說道:「那麼你是相王的人還是天海家的人?或者說,你是洛陽道觀出來的秘使?」

  這句話裡最後提到的洛陽道觀秘使,便是現在道尊商行舟身邊那些青衣道人。

  時隔兩年時間,再次聽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師父,陳長生有些微微的感慨。

  他沒有向羅布解釋自己的來歷,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不代表相王,不代表天海家,不代表大周朝廷裡的任何一方勢力,他代表的是離宮,是國教,是天下。

  他是教宗,便要擔著整個世界的責任,便理所應當替人族未來考慮。

  在他看來,像羅布這樣的人物,被放在阪崖馬場這樣的地方,實在是一種天大的浪費。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不外乎就是屈才,或者不遇那些舊詞。」

  羅布看著他平靜說道:「但你不知道,我來阪崖馬場是來隱居,或者說被迫隱居,但終究是我自己接受的事情。」

  陳長生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如果是受外力所迫,或者我能夠幫你解決一些。」

  不知道為什麼,陳長生的神情越認真,羅布的神情便越放鬆,或者是因為這讓他想起了那些認真的同窗,接著他想起了那年滿山劍氣縱橫,下意識裡望向自己的胸口,心想有些事情終究要靠自己解決,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麻煩。」

  「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

  「所以我不會出山。」

  羅布平靜而簡潔地結束了關於這方面的談話,說道:「過兩天你傷好些,我會派人把你們送走。」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那好,以後若有事,你來尋我。」

  羅布微笑說道:「我不喜歡找人,還是麻煩。」

  平淡一句話裡,隱著極瀟灑的自信,就像那兩張畫上的落款一般。

  陳長生說道:「救命之恩,必當回報。」

  羅布說道:「做隨你,不必說。」

  陳長生說道:「我一個朋友教過我,有些事情做要做,但說更要說。」

  羅布覺得這句話有些意思,說道:「你那個朋友或者是個偽君子,或者是個真小人。」

  陳長生想著那個已經兩年不見的朋友,又想著已經半年沒有收到他的來信,掛念之情陡然而生,再難抑止。

  他對羅布很認真地解釋道:「我那個朋友是個偽小人,真君子。」

  羅布聞言而笑,然後望向南客問道:「她真是你妹妹?」

  這句問話隱有深意。

  陳長生聽得清楚,但他不可能放棄南客,點了點頭。

  「有時候,說謊的人不見得就是妄人,反而也許是真人。」

  羅布看著他微笑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代表著誰,惡或是善,但至少在這方面,我很欣賞你。」

  房間變得安靜起來,只有汩汩的聲音,那是肉湯在沸騰。

  南客盛了碗肉湯,向床邊走來。

  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房門被用力推開,一名親兵衝進了屋裡,震驚地喊著什麼,完全沒注意到自己便要撞到南客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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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地悠悠,所以不舍晝夜


    那名親兵直接向著南客撞了過去,眼看著便應該是頭破血流,肉湯飛濺,然而這畫面卻沒有發生。

    南客依然穩穩地端著那碗滾燙的肉湯站在原處,而那名親兵已經穿過了她先前所在的位置。

    這很詭異,親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呆愣地摸了摸頭。

    羅布眼瞳微縮,因為他把先前那刻發生的事情看得非常清楚——就在親兵快要撞到南客的那瞬間,南客向後退了兩步,當親兵跑過去後,再次回到了原處,趨退之間,悄然無聲,如魅影一般,仿佛沒有動作過。

    如閃電般的速度、如鬼魅般的身法,即便是在白帝城外躬耕多年的那位金玉律大將也無法做到。

    以他無比廣博的見聞,也只知道世間只有一個女子能夠擁有如此快的速度,而絕對不可能是她。

    羅布靜靜看了南客一眼,然後望向那名親兵問道:“什麼事?”

    “撤軍……撤軍……魔族撤軍了!”

    那名親兵喘著氣說道,臉上的神情很復雜,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

    魔族撤軍,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好事,應該欣喜,甚至狂歡也不為過,但是……這太突然了。

    就像這名親兵一樣,阪崖馬場裡的絕大多數軍士,包括松山軍府、黑山軍府、擁藍關、擁雪關,甚至遠至京都,無數人都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震驚欣喜,然後生出了一些怪異的情緒。

    兩年多前開始的這場戰爭,初期的時候,因為天書陵之變以及隨後的朝堂風波,大周王朝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讓魔族大軍占了些優勢,但之後雙方便進入了長時間的僵持局面,甚至人族方面還略占優勢,包括狼騎在內的魔族大軍在雪原上死傷慘重,到現在為止沒有撈到任何好處,在這樣的情形下,魔族為什么會主動撤軍?

    魔君究竟在想什麼?那位以智謀詭計著稱的軍師黑袍又在想什麼?難道這場為時兩年的戰爭只是一場胡鬧,或者只是為了炫耀武力穩新君在雪老城裡的地位?

    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下,羅布也有些意外,他剛剛知道松山軍府神將寧十衛的死訊,不知道更多的內情。

    只有陳長生非常清楚地知道魔族為什麼會撤退。

    兩年多前,京都有天書陵之變,雪老城裡也有一場更加血腥的叛亂。

    魔族大軍忽然南下,根本不是為了人族的土地與財富,而是為了尋找魔君的下落,同時掩飾雪老城的真實意圖。對那位新魔君和黑袍、魔帥來說,只要能殺死魔君,一場戰爭,十萬亡者,又算得了什麼?

    那天夜裡,魔君終於死在了寒山裡的那片湖園中,魔族大軍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留下來?

    到現在為止,世間只有極少數人知曉魔族大軍撤退的真相,很多軍士有些茫然,而像折袖、關飛白這樣的家伙則會覺得非常不滿足,但終歸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即便是偏遠的阪崖馬場也收到了來自松山軍府的犒賞。

    在遠遠談不上豐厚的犒賞裡,最受軍士歡迎的是兩車飛龍肉——所謂飛龍,當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龍,只是寒山裡的一種妖獸,以肉質纖嫩美味而著稱,為世間饕餮之徒視為佐酒的無上妙物。

    入夜後的群山裡,點燃了十余堆篝火,懸掛在烤架上的飛龍肉散發著奇異而又不令人生膩的脂香。

    遠處隱隱傳來馬群的騷動,不知道是不是暮時新添的霜草讓處于發情期裡的它們產生了更多的沖動。

    陳長生坐在一處篝火旁,手裡端著盤子,盤子裡是兩塊新烤好的飛龍肉。

    肉是南客親手烤的,邊緣有些焦糊,但還能吃。

    他向身邊望去,只見南客的小臉上滿是油,啃的很是高興。

    他忽然想到如果吱吱在,肯定會很生氣,那有容呢?

    然後他想起來,那個叫秋山君的家伙是真龍血脈。

    不知為何,他開心起來,覺得盤子裡的肉都香了幾分。

    夜漸深沉,繁星落于群山之間,馬群安靜了,篝火旁的軍士們依然在吃肉喝酒,歡聲笑語不停。

    陳長生注意到,今天一直沒有看到羅布的身影。

    他站起身來,四處望了望,向山澗走了過去。

    這條由峰間雪水融化而成的山澗極清,向著北方的荒原而去,與大陸上絕大多數的江河西流不同。

    星光灑在山澗上,如一條銀帶,很是美麗。

    山間的霜草表面本來就覆著淺淺的白絨,這時候被星光一染,更仿佛要變成真正的霜。

    一道身影在星光之下,有些孤單。

    陳長生走了過去,在那道身影旁邊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星光太盛的緣故,如雜草般的胡鬚并不能完全掩蓋那張臉的真實模樣。

    陳長生再次確認羅布很年輕,比自己大不了幾歲。

    “在想什麼呢?”

    羅布沒有吃肉,只是在喝酒。

    一個很精致的小酒壺被他用兩根手指懸著,在夜風與星光裡微擺,顯得很瀟灑。

    聽著陳長生的問題,羅布沉默了會兒,說道:“念天地之悠悠。”

    任是誰,用這樣一句話來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都會讓人覺得有些不自在。

    但從他的口裡說出來,卻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仿佛他這個人理所當然就應該這樣說話。

    當然,如果陳長生的那個朋友在場,說不得還是會捧腹大笑,然後用刻薄的言語把羅布好生羞辱一番。

    陳長生沒有,因為他來自西寧鎮而不是汶水城,而且他也經常想類似的問題,只不過很少與人說。

    前不見後不見,古人來者,滄然涕下,終究西流去。

    他想起那本又名西流典的時光卷,想起北新橋底的鐵鏈,國教學院地底無人知曉的墓,想起過去十年發生的這麼多事情,感慨漸生,看著星光下美麗!山河,說道:“不舍晝夜。”

    你在想什麼?

    念天地之悠悠。

    當不舍晝夜。

    一問一答一應之間看似沒有什麼聯系,生硬不搭,細細品來,卻自有一番味道。

    此時,此處,應該有酒。

    羅布看了陳長生一眼,把小酒壺遞到他的手裡。

    看著手裡的小酒壺,陳長生有些猶豫。

    羅布有些意外,問道:“不喝酒?”

    陳長生說道:“從小身體不好,比較注意這方面。”

    羅布從來不會強勸人飲酒,見他為難,一笑做罷,便準備把酒壺拿過來。

    然而,陳長生舉起酒壺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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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9 23:39: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星空與姑娘(上)


    一口酒入喉,仿佛燒紅的鐵線,陳長生險些嗆?,極困難才咽了下去,頓時滿臉通紅。

    他沒想到,像羅布這樣的人物喝的酒竟是如此的辛辣。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真的很少喝酒。

    來到京都後,他才初嚐酒水的滋味,只在福綏路的牛骨頭鍋旁與徐有容喝過,再就是唐棠。

    對不喝酒的人來說,喝酒的唯一理由就是與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誰。

    他開始想念福綏路的牛骨頭,李子園客棧還有國教學院裡的那棵大榕樹。

    那年在大榕樹上他與唐三十六在暮色裡進行了一次長談。

    他把酒壺遞還給羅布,說道:“我有個朋友想做些事情,但他家裡不同意,覺得他胡鬧,所以他壓力很大。”

    羅布笑了起來,眼睛就像夜空裡的星星,明亮至極,深處藏著無限的溫暖,或者名為熱情。

    陳長生的眼睛也很亮,但那並不源自眼眸深處的光線,而是因為乾淨,就像被水洗過很多年。

    羅布看著他說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像一面鏡子。”

    陳長生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嗯了一聲。

    “明鏡可以鑒人,可以反映出天地間的纖毫動靜,可以輕易地發現很多問題。”

    羅布用兩根手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說道:“你猜得不錯,我的問題並不是來自於自己,也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來自於家中,準確地說,把我調離遊騎貶到阪崖馬場是我父親的意思。”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他想讓你安全一些?”

    “沒有人能夠知道我那位父親究竟在想什麼。很多年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以為他只是個庸人,所思所想不過是家族利益那些東西,但後來的事情證明了,所有這樣想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羅布說到這裡的時候飲了一口酒,才繼續說道:“從小到大,我父親都待我極好,我曾經懷疑過這種好,但在那件事情之後,我不再懷疑,可是這種真正的好,現在便是我真正的問題。”

    他再次想起當年。

    父親順著山道下山,看也沒有看一眼身受重傷的自己。

    林中忽有飛鳥驚起,傳來父親快活而欣慰的笑聲。

    陳長生也想起了當年。

    他從天書陵向下走去,師父向陵上走來,在神道上擦肩而過,如同陌生人一般。

    “其實我很羨慕這種關心帶來的壓力。”

    他說完這句話後,澗邊迎來了片刻時間的安靜。

    同是年輕人,卻各有各的沉重。

    忽有水聲響起,一尾銀白色的寒魚躍出水面,順著山澗逐星光而去。

    二人的視線隨之而移,望向山澗盡處的那片荒野。

    “如果你經脈裡的傷勢好了,仔細望去,或者能夠發現那裡要稍微明亮一些。”

    羅布舉起手裡的酒壺,指向遙遠的北方,似是以為敬,又像是以為祭。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當初隨蘇離自雪原萬里南歸,最開始的幾個夜晚,偶爾會看到北方的那片光暈,而且很少說話的折袖在國教學院裡對他們也提起過數次。

    那裡的夜空裡除了南方的星河,還有一輪明亮的天體。

    傳說中魔族的月亮。

    飲酒是閑事,酒話自然是閑聊,從魔族的月亮開始,聊到雪老城的森嚴,恐怖的那道深淵,魔族貴族在藝術方面的瘋狂頹廢傾向,魔帥盔甲上的那些綠寶石,然後聊到大西洲的保守與無趣。

    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羅布在說話,陳長生只是偶爾回應兩句。

    在閑聊裡羅布展露出了難以想象的見識,言談間自有數萬里江山,數萬年時光。

    如果陳長生不是自幼通讀道藏,也走過數萬里路,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搭話。

    但正因為他自幼通讀藏道,也走過數萬里路,所以雖然不擅言辭,偶爾也能和上數句,辯上數句。

    對天才來說,最缺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能夠明白自己意思的說話對象。

    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場酒中閑敘進行的非常愉快,無論羅布還是陳長生都很愉快。

    閑聊的時間越長,涉及的領域越廣,而且漸深,陳長生越聽越是佩服,羅布就像是一口至清的潭水,看著不出奇,卻始終不知道深幾許,世間究竟有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這個滿臉大胡子的青年軍官究竟是誰?

    陳長生越想越覺得這個人真是了不起,無論見識還是風度都是那樣的令人心折。

    當羅布開始講述當年大周騎兵第二次北伐中太宗皇帝陛下與王之策犯下了五個錯誤時,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顧平生所見的不凡人物,發現無論是苟寒食,還是折袖、唐棠、蘇墨虞,都不如此人。

    他甚至覺得,就算蘇離前輩在某些方面也不見得比此人強。

    像羅布這樣的人,再如何能夠與卒同樂,在這樣偏僻的馬場裡,難道不會覺得苦悶,或者說孤單?

    如果不會的話,為何會在遠離篝火的地方孤單地坐在星光下,然後與自己說了這麼久的話?

    陳長生越想越覺得不能讓羅布繼續留在阪崖馬場,應該讓他去松山軍府。

    羅布看他欲言又止,猜到他想說什麼,笑著說道:“魔族已經撤退,這時候再去松山軍府又有何用?”

    陳長生說道:“總有一天,魔族會再回來的。”

    羅布的眼裡出現一抹欣賞的神色,說道:“最近這些年像你這麼清醒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我還是不會去松山軍府,過些天把你送到松山軍府後,我便會離開這裡。”

    陳長生關心問道:“你要去哪裡?”

    羅布說道:“歸山。”

    陳長生想要請他出山。

    他卻開始想念那座山了。

    當然,他一直都在想念另外那座山上的那個姑娘。

    就像這兩年多時間裡的陳長生一樣。

    想念這種情緒是真的可以傳染的,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眼神。

    澗畔再次安靜,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看著北方原野隱約可見的殘餘月華,默默地想念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布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你也有喜歡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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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0 23:1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星空與姑娘(下)   


  陳長生點頭,說道:「有,只是很久沒有見面了。」

  羅布很感興趣,問道:「她喜歡你嗎?」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聲。

  羅布微微挑眉,說道:「有情人,為何不相見?」

  很明顯,他不贊同陳長生的做法。

  對他來說,最難便是有情人,既然有情,當然要長相廝守,不能片刻分離。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不便相見,而且……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羅布沒有再說什麼,拎起指間的酒壺灌了一大口,喃喃說道:「互相喜歡……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陳長生沒有聽清楚,問道:「什麼?」

  「沒什麼,酒話。」

  羅布望著山澗盡頭的荒野,彷彿看到了那座終年雲霧不散的山峰,眉間現出一抹淡淡的憂愁。

  從醒來的第一眼開始,陳長生眼中的羅布是瀟灑卻淡然的,是落拓卻不覊的,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那抹憂愁很淡,滿臉的鬍鬚卻都掩之不住,年輕的眉眼間為何有那麼多的滄桑?

  他真的很想知道羅布的故事,想知道他經歷過些什麼。

  「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羅布很快便從那種情緒裡擺脫出來,把酒壺遞給陳長生,淡然說道:「因為我這一生太過順利,除了小時候遇到過一次麻煩,再沒有任何求之不得的事情。」

  陳長生心想,那你為何如此憂愁。

  「但世間有很多事情與你自身的努力沒有任何關係,比如男女之間的情事,比如生死之間的大事。無論你如何奮鬥成長,都不能確定戰勝對方,因為這兩種關係,需要的是回應。」

  羅布指著滿天繁星說道:「你對星空說不想歸去,星空不回應你,你便會老去,然後死去,你對姑娘說,我喜歡你,然而就算你是最好最好的,可她偏偏就不喜歡,那麼你又能怎麼辦呢?」

  星空和姑娘只會靜靜地看著你,可能會憐憫會同情,又何時改過主意?

  會隨意更改顏色、形狀與規則的星空,那只能是雪老城裡的油畫。

  會因為苦苦哀求或者努力而喜歡上你的姑娘,可能也是好姑娘,遺憾的是,卻不是他喜歡的姑娘。

  你又能怎麼辦呢?

  平淡的一句話,卻讓陳長生覺得很傷感。

  或者是因為當年他也曾經無數次向星空祈求過生死的寬恕。

  他有些笨拙地拍了拍羅布的肩膀,想要安慰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滿天繁星在上。

  姑娘在遙遠的南方。

  感謝他此時什麼都沒有說。

  ……

  ……

  這場夜談進行的很愉快,羅布回到自己書房的時候,也依然保持著這般良好的心情。

  過往這些年,他在山門裡一直扮演著師長的角色,哪怕是面對著平輩的弟子,而且以他的見識學問,能夠讓他如此暢快談話的對象真的不多,除了二師弟和師妹。

  他本來準備查出那個傢伙的身份,看在這夜酒話的份上罷了,不管是哪方勢力的人,隨他去吧。

  略微有些遺憾的是,那個傢伙的酒量太糟糕了些,遠遠不如師妹。

  是啊,誰能比得上師妹呢?

  他看著已經空無一物的書架,出神了很長時間,臉上出現一抹苦澀的笑容。

  他搖了搖頭,把思緒盡數驅散,開始繼續收拾書房,為離開做準備。

  他沒有騙那個傢伙,他是真的準備離開,然後歸山。

  這時,他看到了書桌上的暗記與離開時有了些變化,知道有人來過。

  他從書桌暗匣裡取出一封信。

  這是家裡送來的信。

  信裡講述了最近發生的一些大事,非常詳實細緻,甚至要比最高密級的軍部文書還要更完整。

  他的視線在信紙上緩緩移動,如劍般的雙眉漸漸挑起,彷彿要把臉上的鬍鬚盡數斬開一般。

  他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寒冷。

  原來那夜除了寧十衛和朱夜、天海沾衣,還有唐家的人。

  這些人竟然都死了,竟是因為要去搶奪那些神秘的硃砂丹。

  對大周朝廷大人物的作派,他早已經習慣,但依然覺得這做法很是無恥,唇角露出嘲諷的笑容。

  自取其死,何辜之有?

  他繼續看信。

  然後,他看到了魔君的名字。

  他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最後,他看到了陳長生的名字。

  他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拿著信紙的手都僵硬了。

  他擡頭望向窗外,不知是澗邊還是那間永遠燉著肉的小屋。

  他想起那天山崖上的痕跡,想起昏迷不醒的那個傢伙,想起先前在澗邊的那場談話以及談話裡的某些細節……

  他面色數變。

  最開始的時候,有些微紅,卻不像是憤怒,緊接著,變得有些微白,卻不像是受驚。

  就像一個飲多了酒的醉漢。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換成了微澀的苦笑,儘是滿滿的自嘲。

  ……

  ……

  在星空下喝酒,喝酒的時候說說姑娘,這本來就是年輕男子最喜歡做的事情。

  以前在國教學院的時候,唐三十六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陳長生不願意陪,今夜過後,才發現確實很愉快。

  他想著過些天去汶水見唐三十六,是不是應該拎幾瓶好酒,也算是酬答唐老太爺的贈傘之情?

  當然,酒中談話與喝酒本身一樣,主要看對象是誰。

  陳長生覺得今夜的談話很愉快,甚至有些隱隱痛快,那是因為談話的對象是羅布。

  這讓他想起當初在天書陵草屋裡與苟寒食、關飛白等秉燭夜談的場景。

  當然,與今夜最像的還是在那座雪廟裡與徐有容的對話。

  那座雪廟在白草道旁。

  白草道在日不落草原裡。

  日不落草原是周園的一部分。

  忽然間,陳長生驚醒過來,再沒有任何酒意。

  前些天他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便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

  這時候他終於想了起來。

  周園裡還有人。

  他接過南客端過來的濃茶喝了口,請她盯著門處的動靜,然後取下了手腕上的那串石珠。

  五顆石珠裡有一顆的顏色是黑色的。

  他的神識落在了那顆黑色的石珠上。

  下一刻,他便感到了微寒的風吹拂在臉上。

  還是在周陵的最高處。

  他放眼望去,草原早已恢復如初,青綠一片很是喜人。

  忽然間,如雷般的吼聲在周陵四周響起,如潮水般的獸群向著這邊湧了過來。

  那一年,他和那個姑娘看見的畫面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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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2 22:12: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周園重逢   


  陳長生望向周陵四周,很快便發現了自己尋找的人。

  在墓陵石道的最盡頭,安華與那名裨將的身影非常清楚。

  如果是往日,他能夠很輕鬆地動用身法掠到那裡,但現在,他只能很慢的向下爬去。

  安華與那名裨將發現了他的身影,不停地揮手,同時喊著什麼,應該是提醒他要小心些。

  隔得有些遠,陳長生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周陵四周的獸群吼叫聲真的太大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來到了石道盡頭。

  「陛下!」

  安華驚喜地拜倒在地,那名裨將也單膝跪倒。

  陳長生示意他們站起來,說道:「不好意思,讓你們在這裡等了這麼長時間。」

  那夜在雪嶺湖園裡,先是魔將海笛來襲,接著是魔君帶著南客出現,他在最危險的時刻,把安華與這名裨將送進了周園,隨後他便身受重傷昏迷了過去,醒後竟也沒有想起來。

  仔細算來,安華與那名裨將在周園裡已經停留了好些天,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那夜在雪嶺,眼看著便要死在濃郁的魔氣裡,安華與那名裨將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出現在了一座極其宏偉高大的陵墓裡,四周是遼闊無邊的草原,還有無數在大陸上已經快要絕跡的異獸。

  如果他們能夠在這個世界裡行走一番,或者能夠發現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周園,只是妖獸發現了二人的存在後,便把周陵圍了起來,他們根本沒有辦法離開。幸運的是安華的身上帶著一些乾糧,而且出身青矅十三司的她擅長聖光術,那名裨將的傷勢沒有惡化,反而逐漸好轉,只是被如此兇殘恐怖的獸潮包圍著,他們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他們終於看到了陳長生。

  陳長生說道:「我這就帶你們離開。」

  「這些妖獸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進這座陵墓,但們也不讓我們離開。」

  安華看著周陵外黑壓壓的獸潮,心有餘悸說道。在她想來,教宗大人就算再如何了不起,畢竟只是一個人,而且還很年輕,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對付這麼多恐怖的妖獸。

  陳長生走到石道前方,望向草原上彷彿無邊無際的妖獸群。

  經過數年時間,周園的自我修復已經完成,日不落草原禁制不復存在,妖獸的數量逐漸增長,甚至已經超過了當初。

  陳長生揮了揮手。

  無數道或清亮或暴戾的吼叫,從無數隻妖獸的嘴裡響起,彷彿無數道雷同時炸響。

  那名裨將的神情變得異常緊張,安華的臉也變得有些蒼白,心想教宗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接下來的畫面,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無數隻妖獸同時跪倒,如同潮水一般向著草原四周蔓延而去,顯得極為溫順。

  數千隻灰鷲在石臺之前的空中依次飛過,然後飛向遠處。

  獸潮漸散,漸漸消逝在草原裡。

  最後只剩下兩隻身形如山的妖獸,如果仔細望去,應該還能看見它們的身前還有一個小黑點。

  「那就是傳說中的犍獸嗎?」

  那名裨將看著陵墓前方最高大的那隻黑色妖獸,想起了在書中看到過的描述。

  他已經認出另外一隻大妖獸是倒山獠,也是百獸榜上的恐怖存在,雖然很罕見,但在與魔族的戰場上,偶爾能夠遠遠看到這種妖獸的身影,至於犍獸則真的是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大陸上出現過了。

  陳長生帶著他們向周陵外走去。

  想著先前的畫面,安華看著他的背影,清麗的臉上寫滿了仰慕與敬畏。

  ——教宗大人只是揮了揮手,獸潮便散了。

  難道說這裡就是教宗大人的小世界,就像當年離宮裡的青葉世界?

  走下陵墓,穿過那些只剩下殘座的石碑,來到了白草道上。

  天氣很晴朗,可以望見很遠的地方,卻看不到那座廟,也許是因為犍獸的身影太過龐大,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陳長生望向犍獸的那隻獨眼,點了點頭,又和倒山獠倒了個招呼,然後望向它們身前。

  安華這時候才看清楚,先前在陵墓上的看到的那個小黑點原來是一隻土黃色的妖獸。

  這隻妖獸很瘦小,毛皮破爛、肢體殘缺,看著很是可憐,但不知道為何,它的眼睛總給人一種特別陰冷恐怖的感覺,哪怕它這時候已經撲倒在陳長生的身前,抱著他的小腿不停地嘰嘰嘰嘰說著什麼,顯得格外諂媚,就像一隻狗。

  那名裨將忽然想起了一種可能,臉色頓時變得極為不安,聲音微顫說道:「這是土猻?」

  安華本來還想著稍後是不是要替這隻妖獸治治身上的傷,聽到這個名字,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當年天機閣排百獸榜時,對土猻要不要入榜,要把它放在什麼位置一直有極大的爭議,因為這種擅長隱匿潛地的妖獸個體戰鬥力並不是特別強大,遠不如倒山獠天生神力,更不如犍獸可敵千軍,但是……所有的修道者都寧肯面對倒山獠和犍獸也不願意單獨面對土猻,因為這種妖獸智慧程度太高,或者說太過陰險狡詐,而且無比冷血殘酷。

  安華和那名裨將實在是沒有辦法把凶名赫赫的土猻與抱著陳長生小腿的這隻土狗聯繫在一起。

  陳長生摸了摸土猻的頭頂表示親熱,通過它的嘰嘰怪叫知曉了最近周園的情況,還是沒有答應它出周園看看的請求。

  如何處理草原裡的妖獸,他想過很多次,也與徐有容商量過,是不是要把它們放到那片他送給她的草原上去——日不落草原的禁制破除之後,妖獸不止數量得到了恢復,實力也較諸以前要強大了不少,應該能夠安全地生活。但犍獸和倒山獠等妖獸早就已經習慣周園裡的生活,知道外面的世界無比險惡,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

  土猻雖然身體殘缺,實力遠遠不如以前,卻依然想著去外面看看,險惡二字對它來說彷彿就是最美的蜂蜜,然而陳長生卻不能讓它離開周園,一方面是為了它的安全考慮,另一方面也是擔心外界的安全。

  土猻有些委屈地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沒有做更多糾纏,更不敢在眼裡流露出任何怨毒,就連失望都不敢有,用兩隻前肢撐著殘缺的身體爬回了倒山獠頭上的盤角裡,極其乖巧地向他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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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2 22:13: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是,陛下   


  看著向著草原深處緩緩行去的犍獸以及跟在後面的倒山獠,安華與那名裨將很長時間都說不話來。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們看到的所有畫面都是那樣的令人震驚。

  裨將想起某個傢伙以前曾經說過,魔帥喜歡坐在一頭倒山獠的盤角裡。

  而在教宗大人的世界裡,一隻殘廢的土猻都能坐在相同的位置上。

  「將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一道聲音打破了他的震驚聯想。

  他轉身望去,只見陳長生看著自己,趕緊應道:「末將陳酬。」

  陳長生問道:「陳將軍,我一直有件事情很好奇,當時你決定去高陽鎮的時候,難道不擔心上級說你擅離職守?」

  陳酬苦笑道:「我是從七里奚貶到松山軍府的罪將,本就無事可做,當時想著救個人也好,誰想會遇著這麼多事。」

  陳長生覺得七里奚這個地名很熟悉,但沒有多想。

  他很欣賞這名叫做陳酬的將軍,無論是他冒著風險,送一名陣師去高陽鎮求醫問藥,還是其後面臨那些強者時表現出來的勇氣與決心,問道:「那現在呢?你還想不想回松山軍府做事?」

  陳酬有些不解,問道:「您的意思是?」

  陳長生說道:「如果你去松山軍府做神將,想必沒有人能再讓你無事可做。」

  陳酬怔住了,被安華輕聲提醒才緩過神來,帶著滿臉茫然,指著自己問道:「我回松山軍府做神將?」

  陳長生說道:「不錯。」

  陳酬覺得這好生荒謬,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如果是被貶之前,我已是遊騎主將,再在前線努力十年,積累軍功,提升實力,或者還真能爭取一下松山軍府的位置,但現在……」

  現在的他只是個裨將,級別最低的將官,距離神將的位置差了整整六個級別,那麼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最終也只是一聲嘆息。

  他一直覺得父親給自己的名字起的不好。

  陳酬陳酬,有功難酬,只能擱在案卷裡慢慢陳舊。

  不然那個傢伙為何會被貶去阪崖,自己又為何落到現在這般境地。

  陳長生忽然發現接下來的話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如果他的那位朋友現在不是在汶水城而是在這裡,或者一切都會變得簡單很多。

  那位朋友一定會拍著陳酬的肩膀,豪氣干雲說道:「陳長生是誰?他說你行,你不行也能行。」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但陳長生自己說不出來這樣的話。

  好在旁邊還有人。

  安華走到陳酬身前,輕聲說了幾句。

  陳酬這才反應過來,要他去做神將的不是小道殿裡的騙錢教士,也不是軍部那些貪得無厭的文書,而是教宗大人!

  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又迅速變得茫然,情緒很是複雜。

  安華知道這是精神受到了極大衝擊後的反應,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理他,走回陳長生身前。

  離宮向來不干涉朝政之事,尤其是這幾年時間,更是低調至極。

  按道理來說,就算陳長生是教宗,也沒有辦法隨意安排一個人做松山軍府的神將。

  而且正如陳酬自己所言,無論是資歷還是背景,他都明顯不是合適的對象。

  但對安華來說,這不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從雪嶺到此間,從知道硃砂丹的來歷再到揮袖退獸潮,陳長生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經無比神聖高大。

  她現在是陳長生最忠誠的信徒與追隨者。

  換句話來說,如果陳長生這時候告訴她明天清晨太陽會從西方升起,她一定會等上整夜只為了向天邊望去一眼,如果發現太陽依然從東方升起,那麼她會考慮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還是說自己弄錯了方向。

  「你和陳酬一起去松山軍府。」

  陳長生對她說道:「我會寫一封信你隨身帶著,另外還有些事情要麻煩你做。」

  被教宗大人安排做事,安華覺得受寵若驚,又覺得壓力極大,如臨深淵,聲音微顫道:「是,陛下。」

  陳長生看著她的眉眼,覺得有些眼熟,心頭微動問道:「桉琳大主教是你何人?」

  安華的神態更顯謙順,輕聲應道:「桉琳大主教是我的姑母。」

  陳長生沒有繼續再問什麼,無論國教還是朝廷,終究都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情集合,不必多言。

  他的視線順著白草道向前而去,依然沒有看見那間廟,心想難道是那年被天空碎片砸壞了,有時間應該去查訪一番,然後他確認了自己留在這裡的事物依然完好,不再多做停留,便帶著安華與陳酬離開。

  群山間的夜風要更加寒冷一些,夜空裡的星辰靜靜地看著澗邊的三人。

  安華與陳酬沒有空間轉換的經驗,一時間不禁有些恍惚失神,用了些時間才平靜下來。

  「陛下,我們這是在哪裡?」安華問道。

  陳長生說道:「阪崖馬場,那條路通往松山軍府,二十四里外才有馬站,你們要辛苦一些了。」

  聽到阪崖馬場四字,陳酬神情微異,望向後方那些偶有燈光的營房,心想那個傢伙難道就在這裡?

  這時安華終於忍不住問道:「陛下,您把我們救去的那個世界……是哪裡?」

  陳酬也忍不住望向了他,很想知道答案,又有些緊張。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你們猜得不錯,那裡就是周園,那座陵墓就是周陵。」

  得到了最想知道的答案,確認自己在傳說中的地方停留了這些天,安華與陳酬的心神微漾,覺得好生滿足。

  再沒有停留的理由,便要分別。

  「陛下,請您為天下信徒保重身體。」

  看著消失在夜色裡的那兩道身影,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

  離開京都後的這幾年裡,他做了很多事,但直到今夜,直到他請安華與陳酬去做那兩件事,才是真正的開始。

  這幾年裡,他按照教宗師叔的安排,按照那個風雪夜在國教學院裡達成的協議,一直隱藏著身份在世間行走,默默地提升著自己,但看起來,他的師父還有很多人並不相信他的沉默。

  沉默啊沉默,無論如何沉默,他終究是教宗。

  他已經擁有了世上無數信徒的無條件信任與忠誠,就像安華。

  那麼他便應該無條件地承擔起應該承擔的責任。

  以教宗陛下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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