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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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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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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 22:30: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血珊瑚

  
  這自然指的是朱砂丹。
  
  屋子裡的人們有些不明白,朱砂丹能夠醫死人、生白骨,無論受多重的傷都能治好,自然等於一條人命。可為何唐十七爺要說是兩條人命?如果說為了朱砂丹這樣的大事,死再多人也值得,那也應該說是很多人命才是。
  
  「這顆丹藥可以救一條人命,而為了得到這顆丹藥,我唐家也是拿了一條人命去換的。」
  
  唐十七爺想著此時已經被燒成灰的那具屍體,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那位死者是唐家在大周軍方提前多年培養的內線,很有前途,現在便已經是黑山軍府叫得出來姓名的裨將,如果唐家助其好好發展,誰也說不準數十年後會不會成為一名神將,現在卻為了這顆丹藥死了。
  
  從英華殿處拿到分配朱砂丹的權力已經整整九個月,唐家再也無法壓抑住那種先天的貪婪,試圖獲得更大的利益,想要弄清楚這種丹藥的成分,為了瞞過那名神秘的供藥者,他們做得非常小心謹慎。
  
  經過非常仔細的計算,唐家確認那名裨將有資格得到一粒朱砂丹後,便讓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黑山軍府的朱砂丹果然分了一粒給這名裨將,按照規矩,裨將沒有任何耽擱,在很多人的注視下服下了這顆丹藥,然而……卻沒有能夠活下來,因為他的運氣實在是非常不好。
  
  在那粒朱砂丹進入他咽喉的瞬間,他便斷了氣。
  
  看到這幕畫面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惋惜,少數人是惋惜這名裨將的運氣,絕大多數人惋惜的是既然這名裨將死了,何必浪費了一粒朱砂丹——所有人都知道朱砂丹遇水即化,藥性會消散一空,進入裨將腹中再難複生。
  
  正是因為確定了這一點,人們在感慨甚至是咒駡之餘,也沒有太多的想法。
  
  只有汶水唐家知道,那名裨將的身體裡早就已經安置好了那個不知是何材料製成的細袋,而那名裨將服下朱砂丹後,無論他願不願意自斷經脈而死,都必死無疑,因為當時病塌旁有兩名唐家的老供奉一直注視著他。
  
  那名裨將依照故郡習俗土葬,但當天夜裡,新墳便被挖開了。
  
  今天,他的屍體帶著那顆朱砂丹一起被送到了松山軍府,唐十七爺的眼前。
  
  唐十七爺沒有再說什麼,但屋裡的眾人都感受到了他此時的心情,神情變得更加凝重。
  
  天機閣供奉拿起一隻銀匙,把那粒殷紅色的丹藥在細瓷缽裡碾碎,然後慢慢研磨成粉末,然後分成了五份。
  
  每位醫道高手拿了一份藥粉,拿出各自平時絕對不會示人的手段與本領還有那些奇形怪狀的用具,開始研究。
  
  研藥辯材是仿煉藥物必須經過的過程,極其枯燥,所以顯得格外漫長。
  
  唐十七爺卻始終留在密室裡,一步未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西面的通氣孔裡散進來紅色的光線,竟已是到了深暮時分。這項工作終於做完了,人們抬起頭來,或者往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滴藥水,或者不停地扭動脖頸,以鬆泛酸痛的身體。
  
  但看似很輕鬆平靜的環境裡,依然殘留著緊張的氣氛,始終沒有人開口說話。
  
  唐十七爺的神情變得更加陰沉,就像西天暮光照不到的那堵暗牆。
  
  終究不可能讓這種局面長時間地持續下去。
  
  來自汶水的老大夫有些疲憊地咳了兩聲,把自己辯析出來的藥材寫在了紙上。
  
  其餘幾位醫道高手,也把自己判斷出來的藥材成分記了下來。
  
  唐十七爺的依然蹙著眉,但神情相對鬆活了些,因為他看得清楚,幾人寫下的藥材名稱及比例基本一致。
  
  「確實是前所未見的丹方,非常了不起,看似樸拙,實則隱有至理,用來止血洗星,應該效果非常好。」
  
  汶水老大夫搖頭說道:「但……絕對無法做到傳聞中那樣。」
  
  唐十七爺沒有說話,因為知道必然還有後文或者說解釋。
  
  「有一味藥,老朽辯析良久,也無法確認究竟是何物。」
  
  汶水老大夫羊先生看了眼天機閣供奉以及那兩位奉陽郡醫家,說道:「我想,大傢伙也都是如此。」
  
  那三位醫道高手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惘然。
  
  羊先生繼續說道:「這世間根本不存在我們四人都無法辯析出來的藥材……那麼只能說明,這或者並不是藥材,至少在那人煉出朱砂丹之前不是。現在看來,朱砂丹的神妙……應該便是要落在此物上了。」
  
  唐十七爺走上前去,接過天機閣供奉遞過來的擴跡琉璃,仔細地望向桌上的一個小圓盤。
  
  小圓盤是已經做過分離的殘丹,用水融過,再做蒸煮,如果用肉眼望過去,就是普通的藥渣,就算在境界極高的唐十七爺眼裡,也不過是更細一些的粉。但在天機閣出產的擴跡琉璃下方,這些粉末終於顯現出最真實的模樣。
  
  ——廣闊的戈壁上面散落著方石,還有一些紅色的晶瑩碎片,相對於荒漠般的藥渣來說,數量極為稀少。
  
  如果觀察地再仔細一些,便能看清楚這些紅色碎晶是由無數根琉璃拉成的細絲纏繞而成,視覺上給人一種極為堅韌,無法扯斷的感覺,如果盯著這些紅色碎晶看得時間再長些,甚至能感受到其間蘊藏著的堪稱恐怖的光明能量。
  
  那些紅色碎晶便是朱砂丹之所以如此殷紅的原因,也是諸位醫道高手苦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唐十七爺抬起頭來,向眾人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或者……可能是什麼?」
  
  從進屋之後便始終沉默不語的那名神官,這時候終於開口說話了。
  
  「看著有些像……血珊瑚。」
  
  聽著血珊瑚三個字,那數位醫道高手面露震驚之色,然後若有所思。
  
  唐十七爺也很是吃驚,但片刻後斷然說道:「這不可能!」
  
  這名神官曾經是英華殿的主教,在茅秋雨與淩海之王主導的這次清肅裡僥倖保全了性命,但被逐出了離宮。他在英華殿裡主司煉丹,以前曾經接觸過朱砂丹,所以按道理來說,他的判斷很值得信任,但卻無法說服唐十七爺。
  
  因為唐十七爺恰好知道,唯一存世的那株血珊瑚,就在汶水唐家老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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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6 18:27: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那位


    汶水城出了那件新鮮事后,唐十七爺才開始負責家族里藥行這一塊,但他見識廣博,而且血珊瑚太出名……那不是真正的珊瑚,是龍血的結晶,而且不是普通的龍血結晶,必須是黃金巨龍或者玄霜巨龍的真血才能凝成的晶石。

    對龍族來說,血珊瑚是最重要的聖物,不會允許被任何人擁有,就算大周皇宮和離宮也沒有,汶水唐家因為無數年前一段久遠的故事,很幸運地擁有了一株小臂大小的血珊瑚,也深藏在老宅的密室里,終年不敢見到天日。

    那名主教聽著唐十七爺的斷言,有些猶豫說道:“如果有人暗中潛入南海……”

    唐十七爺搖頭道:“所有龍族都把血珊瑚視若生命,就算周獨夫復生,也無法在群龍環峙之下得手。”

    主教不解說道:“可是如此豐沛的能量和如此濃郁的生命味道,除了龍血結晶還能是什么?”

    唐十七爺若有所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聖光?”

    “這種異物里沒有神聖氣息,能量太過狂暴。”

    主教搖頭說道:“而且聖光無形無質,極難實體化,離宮里的五位大主教都無法做到,除非祭出精血。”

    羊先生說道:“不錯,我們分辨出來的那些藥材應該是用來中和狂暴能量的破壞力,最關鍵的是,按照教典上的說法,想要把聖光實體化,需要一位大主教奉獻出全部的精血,如何能夠源源不斷地產出這么多朱砂丹?”

    那名奉陽名醫吃驚道:“豈不是說想要用聖光結晶救人命,只能救一次,而且那位大主教自己也要死?”

    主教肅容說道:“不錯,星空從來都公平,生命向來無貴賤。”

    唐十七爺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終究沒有再次發問,說道:“你們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

    說完這句話,他走出了密室,來到了微寒的庭院間,視線越過光禿的枝丫,落在了高遠而灰暗的天空上。

    掌柜與那名主教來到他的身后,感受到了他此時的心情,隱約猜到他在憂慮什么,不由沉默無語。

    汶水唐家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請來了這樣幾位醫道名家,真正的企圖并不是通過分析藥物成分,找到仿制朱砂丹的可能——英華殿與大周軍方的這種嘗試都已經失敗了,證明這條路是死路,或者說太難行走。

    唐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通過這些藥物成分,找到朱砂丹是從哪里出來的。仙茅到處都有出產,但不同地方的出產,藥力有極細微的不同,當歸更是大陸到處都有,但總能從藥物流動里找到一些痕跡,還有丁香、淫羊霍……

    世間萬事萬物都必然留下痕跡,唐家行商天下,擁有難以想象的資源與網絡,最容易捕捉到這些痕跡,然后找到那些痕跡發端或者說最終落下的那個地方。如果能夠知道朱砂丹從哪里來,那么自然便能找到那個人。

    對這場人族與魔族的戰爭來說,那個人太過重要,即便把這場戰爭除開,那個人依然重要。

    無論是唐家還是國教又或是朝廷,當然都想把這個人控制在手中。

    “從現在的三十四味藥材倒溯,應該能夠找到朱砂丹成藥的地方,但就算找到那個人,也不見得能控制住他。”

    很明顯,這位主教知道唐家的真實目的,微顯不安說道:“英華殿和擁藍關的兩位神將最開始的時候,都做過類似的嘗試,雖然他們沒有我們離那個人近,但應該也找到了一些線索,甚至已經做好了全部的計劃。”

    掌柜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控制不住,就直接殺人?”

    主教點了點頭。

    這聽上去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但對于這個險惡的人世間來說,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此神奇的丹藥,如此重要的人,或者為我所用,或者死去,必然不能落在別人尤其是敵人的手里。

    “軍方因為考慮著這場戰爭的緣故,態度相對保守,參與的不是太深,但英華殿方面很擔心那個人被朝廷控制,而且也知道那個人不愿意被人找到,一定會動怒,所以提前做好了殺死此人的安排,然后……”

    主教臉上生出一抹悸色,聲音微顫道:“潯陽教殿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死狀極慘。”

    掌柜神情劇變,說道:“好強硬的反應,好強大的手段。”

    很顯然,一夜慘死了三十三位主教的潯陽教殿,具體負責執行這件事。

    主教望向唐十七爺說道:“隨后茅秋雨與凌海之王在京都的那場清肅,可能是想把這件事情掩蓋下去。”

    這句話有未盡之意,唐十七爺沉默著,卻是在想別的事情。

    誰是朱砂丹的主人,其實他一直有所猜測,就像有些人一樣,他也在想有沒有可能是失蹤的那位。

    如果那些蘊藏著狂暴能量的紅晶,真的是傳說中的血珊瑚,那么答案似乎就更加確定了。

    他是唐家三爺的親兄弟,最信任的下屬,所以他知道更多的秘密。

    失蹤的那位,現在身邊便有一只龍,而且剛好是一只玄霜巨龍。

    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潯陽教殿曾經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

    這讓他對這個判斷生出了些懷疑。

    那位或者有這樣強大的手段,也有資格做出如此強硬的反應,但那位從來都不是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更不要說那些主教本來就是他的下屬——那位毫無疑問是位大人物,但從來沒有大人物的自覺。

    而且按照唐家的分析判斷,那位如果還沒有死,現在應該在南方。

    去年雪原上發生了一場慘烈的大戰,大周王朝的玄甲重騎與魔族狼騎在廣漠無垠的原野間廝殺不歇。

    誰也沒有想到,在大陸消失已久的那位會帶著滿天如暴雨般的劍出現在戰場上,經過一番血戰,逆轉了當時的戰局,自己卻被實力恐怖的魔將海笛重傷,就此再次消失于戰場上的人海之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只有像唐十七爺這樣的極少數大人物知道,那人被海笛重傷之后,還連續遭受了三名人族強者的偷襲。

    這件事情當然很無恥,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朝廷遮掩的極緊。

    所以唐家斷定,如果那位真的僥幸地活了下來,現在當然應該在南方。

    最有可能聖女峰,也可能是槐院,還有可能是離山,因為只有這些地方才能保住他的命。

    如果那位在南方,在前線諸軍府里已經出現了一年時間的朱砂丹自然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那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線索,隱隱指向他?

    難道說是隱藏在幕后的朱砂丹主人,想用那位的名字做些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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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6 18:31: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活著不過是一場扮家家酒(上)


    商賈之道,奉行的永遠是現實主義,落到袋裡的才安樂,而任何迷霧,

    要被撕破,便再沒有任何價值。

    唐十七爺不再想這件事情,決意先把那人找到再說,視線從掌櫃的臉上落到那名主教的臉上,說道:“三爺這次交待的非常清楚,這個人必須找到,然後控制住,如果不能,我會死,你們也會死,而你,會死得非常慘。”

    這名主教是唐家在國教裡埋下的伏筆,現在被逐出京都,雖然僥倖活了下來,卻再無法發揮更大的作用,如果不能在硃砂丹一事裡表現出自己的忠誠與能力或者說用處,那麼等待他的結局想必定然很不美妙。

    聽主教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掌櫃更是冷汗濕透了衣背。二人都很清楚,這件事情已經牽涉到了汶水族中的權勢爭奪。他們的身份地位還不足以知道所有的內情,但很清楚,這兩年裡的汶水城已經發生了多少場狂風暴雨。

    諸房之間的鬥爭日趨激烈,甚至可以說慘烈,雖然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死人,但已經隱隱有了血腥的味道。最重要的信號便是長房大爺的舊疾復發,而就在今年年初,那位名聲越來越大的唐家三爺……生了一個兒子。

    汶水唐家乃是千世之家,自有規矩。

    當初老太爺決意讓長房繼承家業,唐三十六是唐家的獨子獨孫。

    在他正式繼承家產之前,老太爺禁止其餘諸房有第三代的子嗣。

    這個規矩非常殘酷,好在諸房的主子都修道有成,數百載壽數​​可期,倒也不急於一時。

    這個規矩,到了年初終於被打破了。

    唐家三爺生下了一個兒子。

    那是唐三十六之外,唐家第三代唯一的血脈。

    這意味著什麼?是不是老太爺在家族繼承上終於完全改變了主意?長房就此失寵?還是說唐家三爺已經沒有耐心再繼續等下去,明確而強悍地表達出了奪權的野心?

    野心當然要建立在實力之上,現在的唐家諸房以三爺為首,已經在這場鬥爭裡取得了明顯的優勢。

    兩年前的京都巨變中,在更早這些年的幕後交易裡,唐家三爺代表著商行舟,在大陸各勢力之間來回縱橫,溝通聯絡,為推翻天海的統治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破掉京都皇輦圖的關鍵一役裡更是扮演了無法替代的角色。

    在這件大事裡,無論任何方面,唐家三爺都表現的極為完美,而且很低調,給汶水家裡帶來難以想像好處的同時,也非常符合唐家的風範,獲得了很多族人的支持甚至是崇拜。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在殺王破的時候出了問題,也許他現在就已經取代了唐三十六的父親……

    這時候,掌櫃與主教聽到這是唐家三爺的命令,頓時沒有了任何僥倖或者求饒的念頭。

    那就趕緊找到那個人吧,如果控制不住,殺了便是。

    可能是因為唐家三爺的冷鬱太出名,也可能是因為十七爺一直坐在庭院裡親自盯著,丹藥分析破解倒溯的工作進行的比想像中更快,當天傍晚時分,幾位醫道大家及唐家運輸、土產方面的掌櫃,終於得出了一個初步的結論。

    某種藥材產自何地,運至何地,途經何地,某種藥材只有何地有,某種藥材在天涼郡一年的用量又幾何,無數的信息匯總在一起,然後伴著算盤珠啪啪的清脆聲響變成紙面上的數字,最後指向了地圖上一個非常不起眼的位置。

    那裡是天涼郡東北,人跡罕見,天寒地凍,群山之間有座叫高陽的小鎮,近乎荒棄。

    與客棧一牆之隔的聖醫館裡,隨著傷者們的傷勢漸漸好轉,氣氛變得越來越輕鬆。

    最深處的那個房間氣氛依然壓抑、低落。

    那名年輕的陣師依然沒有醒來,本來微黑的臉現在很是蒼白,呼吸短促而微弱。

    安華坐在窗邊,閉著眼睛在養神,很是疲憊。

    按照松山軍府的軍令,她和聖醫館裡的神官、軍醫非常努力地在醫

    這名年輕的陣師,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年輕陣師還能再撐七天時間,比最初神官預計的要多出兩天,之所以如此,當然是因為她的到來。

    青矅十三司的聖光術不比離宮神術稍弱,不然當初聖女徐有容也不會選擇在這裡學習。

    但這依然還是不夠,因為……硃砂丹要十天之後才會出現。

    在松山軍府的受藥序列上,年輕陣師排在第一位,只要有藥,他便可以拿到,然後活下來。

    可安華知道,無論自己和神官、軍醫再如何努力,也沒有辦法讓他撐到那個時候。

    看著希望就在眼前,而且似乎越來越近,然而仔細望去,卻還是那般遙遠。

    人力終究有時窮,這個事實總是那麼容易令人感到悲傷,甚至絕望。

    結束冥想,安華睜開眼睛,起身走到塌邊,觀察了一下年輕陣師現在的情況。

    不知道是因為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停照顧的緣故,她覺得年輕陣師的眉眼越來越清楚。

    怎樣才能讓他活下來?還有別的希望嗎?比如請離宮裡的大主教出手?

    不,就算那些大人物願意為年輕陣師出手,也趕不到這裡,更不要說現在的離宮,除了派遣相當數量的神官醫者在北方前線,在其餘的時間與地方都表現的異常低調,從清晨到日暮,從春到秋再到冬,殿門緊閉,戒備森嚴。

    茅秋雨這樣的國教巨頭,更是輕易不會出離宮一步。

    這樣的情形已經維持了兩年。

    因為教宗離開京都已經兩年了。

    沒有人知道年輕的教宗如今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安華不聞窗外所有事,也不知道現在的朝局或者雪老城現在的模樣,她只知道這兩年一直在打仗,很多人已經死了。

    南方諸宗派山門世家,在這場戰爭裡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從天海聖後到道尊商行舟都格外重視南北合流,自然有其道理。新一代的修道者們也開始正式登上歷史的舞台,離山劍宗、槐院與青藤六院的年輕人們表現的最為出色。

    當然,和那位初登戰場時的動靜比起來,這些都是扮家家酒,不值一提。

    雖然都是年輕人,但終究是不一樣的。

    那是他離開京都後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眼前,也是最後一次。

    那天秋高氣爽,萬馬奔騰,狼煙四起。

    他千劍齊發,無數魔族士兵灑碧血而亡,原野變成一片血海。

    如山海般的凝重氣息混亂裡,海笛魔將全力出手,雲撕地裂,天地變色。

    年輕的教宗重傷倒下,然後再次消失。

    彷彿他來戰場走這一遭,出現在無數雙視線之前,冒著如此大的風險,殺了那麼多魔族,流了那麼多血,受了這麼重的傷,只是專程來告訴這個世界和某些人——我還活著。

    這真的像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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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7 22:00:5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活著不過是一場扮家家酒(中)


    (前幾天的章節裡唐家二爺全部寫成三爺了,主要是總想著以後要把唐三十六弄成三少爺……認錯,稿子裡已改。另外,我還沒有請年假咧,哈哈,反正就是慢慢寫著,講些故事,與大家玩著。)

    想像著當初教宗陛下在戰場上的畫面,安華的眼睛微亮,心懷敬意想道,真是了不起。作為國教中人,她特別驕傲,心情微漾,沒有註意到病榻上那名年輕陣師的眼睛睜開了一道小縫,透出來的視線顯得很幽暗。

    這時窗外庭院微亂,將軍來到了聖醫館,同時帶來了一個難辯真假的消息。

    一個叫高陽鎮的地方可能還有硃砂丹,為什麼?因為煉出硃砂丹的神秘人可能就住在那裡。

    整個大陸都想知道的問題,忽然間有了答案,安華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哪怕冷靜下來後,依然無法相信。但年輕陣師的生命只剩下了七天時間,從松山軍府到高陽鎮只需要三天,至少從數字上來說有希望。

    她神情憐惜地看了年輕陣師一眼,說道:“我想去看看,哪怕是假的。”

    從松山軍府向南很遠還是天涼郡,但漢秋城的風景明顯要好很多。唯一的遺憾就是城外那片著名的莊園依然無法回復當年的盛景,從重新生出的耐寒柳樹,東一片西一片地散發著綠意,看著就像是被羊群啃食過的草原。

    兩年前,朱洛在天書陵下被汗青神將一刀斬死,朱閥與絕情宗失去了神聖領域強者庇護,早已不復曾經的威勢,但天涼郡畢竟是朱家經營了千餘年的地方,朝廷欠著他們情,加上與相王一系的關係密切,所以現在除了在潯陽城裡的勢力漸被梁王府壓制,整個天涼郡裡依然無人敢攖其鋒,更沒有誰敢在漢秋城挑戰朱家的地位。

    但朱夜的情緒明顯不是太好,看著河道兩岸的原野,眼睛裡流露出一抹厭惡與憎恨的神情。

    他是現在的絕情宗宗主,也是朱氏當家人,可以說繼承了朱洛的絕大部分遺產。所有人都知道他並不是朱洛的兒子,而是侄子,如今卻在漢秋城主人的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穩,便可以知道他這個人肯定很強,至少很狠。

    “我不喜歡看到萬里焦土,更不喜歡看到這些爛膏藥似的畫面,得想辦法治一下。”

    朱夜端起手裡的酒杯,向對面那人致意:“如果能有好藥,我當然不介意出些力氣。”

    與他對飲的是位將軍,身上散發著強大的氣息,明顯已經超過了聚星上境。

    松山神將寧十衛,沒有任何背景,性情木訥,當年為聖後不喜,所以雖然實力強悍,治軍有術,但在大周神將裡的排位一直不高,名聲不顯。直到天書陵之變,他奉旨歸京,做了幾件大事,終於得到了道尊與相王等人的賞識。

    當初在洛水畔,王破斷臂破境,有兩名神將想要殺他,被肖張一根鐵槍攔了下來,其中一人便是他。

    可能正是因為這件事情,他承擔敗責,被迫離開了京都,來到了松山軍府。

    松山軍府自然要比他以前所在的軍府強很多,他知道這是朝廷對自己的恩賞,但還是無法滿意——如果不是唐家二爺向道尊明確地表示了對自己的不滿意,他本應該留在京都更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取代徐世績。

    來到松山軍府的這兩年,他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快便明白了朱夜這句有些意味難明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種丹藥能夠生白骨、醫死人,自然也能如春風一樣,令焦黑的万柳園重新變綠。

    朱夜當然不會真把那種藥用來化水澆地,這只是一種形容,一種非常貼切的形容。

    寧十衛想要那種藥以為晉身之階,朱家也想要那種藥重振家威,何妨共謀之?

    “朝廷對唐家已經讓的足夠多,那些汶水商賈現在越發驕縱,有些不知分寸,確實需要教訓一下。”

    他說道:“我會派人過去,如果宗主有興趣,可以讓他們一道。”

    朱夜放下杯,看似很隨意地說道:“我會親自走一趟。”

    寧十衛發現這件事情比自己想像的更重要,如果不是戰事緊張,他似乎也該去那座小鎮看看。

    “我也去看看。”一道聲音在旁響起來。

    說話的人是位年輕公子,在微寒的天氣裡搖著折扇,以至於本來很俊俏的眉眼多了些涼薄的意味。

    “雖然我不並認為那個藥有你們說的那麼重要,但我很好奇。”

    年輕人叫天海沾衣,平國的親弟弟,也就是陳留王的小舅子,而陳留王是相王的兒子。天海家與朱家的關係一直非常糟糕,可以說勢成水火,朱洛不上京,甚至已經成為了大周朝的一句諺語。但正所謂時移勢易,如今聖後娘娘死了,朱洛也死了,曾經的警惕與恨意已經變得無所謂,的隱懼,讓他們通過相王這條線攜起了手來。

    朱夜看著天海沾衣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誰都知道,天海家的權勢與資源,最終會落到天海勝雪和天海沾衣其中一人身上。相對於得到了很多軍方重臣的欣賞的天海勝雪來說,寧十衛非常不喜歡天海沾衣,因為這個年輕人太陰沉,給人的感覺太涼薄。

    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拒絕,問道:“王爺是不是已經確認不是那位?”

    天海沾衣收起折扇,在掌心輕輕一擊,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你莫不是怕了?王爺說過,那人應該在南方。但我與你們想的不一樣,若這藥真與那人有關係,我真的很希望能夠在那裡看到他的身影……”

    他沒有把話說完,起身離開。

    看著漸漸消失在落日殘柳間的身影,朱夜說道:“走得太快,容易出事。”

    “在戰場上,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向來死得很快,而我早就已經不年輕。”

    寧十衛說道:“所以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有個年輕陣師離死不遠了。”

    “這時候有人忽知道了硃砂丹的下落,自然會想辦法找過去。”

    “不錯,如果他能活下來,當然極好。”

    “將軍真是待兵如子。”

    “一切都是朝廷里大人們的恩賞。”

    在地圖上高陽鎮是雪原群山間的一個小點,在記錄里高陽鎮是一個早已荒敗廢棄的軍寨,但當安華等人來到這裡時,才發現地圖上的那個小點竟是雪山下一大片的古舊建築,而鎮子依然頗有人氣,很是熱鬧。

    高陽鎮的複興,要全部歸功於這場人族與魔族之間的戰爭,因為雪原北端戰事頻仍,由東北往天涼郡一線的軍械運輸,現在大多數時間都選擇經過重新啟用的山間軍道,而這條橫穿寒山的軍道出口處,正好在高陽鎮。

    現在的高陽鎮真的很熱鬧,甚至可以稱得上繁華,街上到處都是軍人與商販,還能看到很多濃妝豔抹的女子。

    妓院都​​有的地方,自然不會沒有客棧。領隊的校尉抬起擔架上的年輕陣師進了後院,安華帶著兩名女學生走上了客棧二樓,準備要些吃食,同時打聽些東西,還未來得及坐下,視線便被樓間的一對父女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對賣唱的父女,父親穿著件書生的舊衫,懷裡抱著一把古琴,低著頭,看不清楚容貌。

    那女兒年約十二三歲,容貌清麗,略有稚意,兩眼之間的距離有些寬,看著又有些憨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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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青梅一爐火

  
  安華會注意到這對賣唱的父女,是因為她從一些細節上發現了些古怪。
  
  那位琴師的衣衫很舊,也沒有時常清洗的痕跡,卻乾淨異常,更奇怪的是,高陽鎮裡外都飄著微雪,街上泥濘難行,他的那雙布鞋上卻沒有一點泥點,看上去就像新的。
  
  還有那個清麗的小女孩,沒有尋常賣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憐,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屋角,微抬著頭,略有些木訥的眼神,因為她眉眼間的漠然,也可以理解為對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總之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
  
  這不是一對普通的賣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見的賣唱父女。
  
  安華剛想到這句話,一聲清脆動人的琴音從那名中年書生的手指響起,然後再未斷絕,淙淙然有如流水。
  
  隨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聲,小姑娘的聲音很好聽,但發音有些特殊,尾音時舌尖會微微卷起,仿佛要把那音節咽回一部分,但並不令人覺得含混不清,也不會讓人聽著覺得膩煩無趣,反而就像半卷珠簾後的一位絕世美人。
  
  安華久居京都,聽過很多名家妙曲,但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內,暫時忘記了先前心裡的古怪感覺。
  
  一曲罷了,客棧二樓裡安靜良久,才響起了掌聲與讚歎聲。掌聲與讚歎聲不是特別熱烈,不是因為眾人覺得這對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為所有人都像安華一樣,覺得餘韻難忘,不忍用掌聲打斷。
  
  那對父女沒有起身回禮,也沒有表示感謝,就連收錢的動作都沒有,靜靜地坐在屋角。
  
  父親調理著琴弦,小姑娘依然面無表情。
  
  安華吩咐侍女把那個小姑娘帶過來,想要問對方幾句話。
  
  小姑娘沒有理會,依然望著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著何處。
  
  安華有些鬱悶,但她性情溫和,也不以為忤,喊來客棧的小二問了幾句,才知道,這對賣唱的父女是昨日才來的高陽鎮。那位父親是個啞巴,那個女兒也有些問題,似乎是得了某種怪病。
  
  安華起身向屋角走去,對著那位啞巴琴師微笑致意,然後在那個小姑娘身前蹲了下來,伸手牽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職,聖光術與醫術都極高明,只是簡單的一牽手,手指便已經完成了搭脈。感受著指腹傳來的脈象,她眉頭微蹙,發現小姑娘的身體確實有問題,而且很複雜,極有可能已經對識海帶去了極大的損傷。
  
  她抬頭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著窗外。
  
  安華的視線落在小姑娘的側臉上。
  
  小姑娘除了眼間略有些寬,竟挑不出任何問題,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美麗。
  
  ——如此美麗的小人兒,卻有些癡傻,真是可惜了。
  
  安華對這個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從袖子裡取了個荷包,準備偷偷塞給對方。
  
  那個荷包裡有些碎銀子。
  
  這時,那個小姑娘收回瞭望向窗外的視線,望向了安華。
  
  這時候距離她的手被安華牽起已經過去了數息時間,小姑娘的反應似乎真有些遲鈍。
  
  但安華再也不會這樣認為,或者說,再不敢這樣想。
  
  因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著這麼近的距離,她終於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並不呆滯,只是平靜。
  
  她的氣息不是疏離,而是深植于骨的傲然。
  
  天地間除了飄雪,沒有其餘的人或事能夠擾動她的心湖,讓她不再平靜。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華忽然覺得窗外的雪全部湧了進來,穿透了衣衫與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識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無盡的風雪暴,仿佛螻蟻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體變得無比寒冷,無比僵硬,便是連動一根手指都無法做到。
  
  她甚至覺得下一刻自己的識海便會被凍成冰,然後悄然無聲地死去。
  
  便在這時,那個小姑娘看到她手上!那個荷包。
  
  小姑娘很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很細微,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無法注意到。
  
  然後,她轉頭再次望向窗外。
  
  狂暴的風雪停止,巨人漠然的俯瞰消失,安華終於感覺到了真實世界裡的那抹暖意。
  
  她的身體不再僵硬,可以活動,再不敢做任何停留,帶著侍女向樓下走去。
  
  來到樓下,她才發現衣衫已經全部被汗水打濕。
  
  ……
  
  ……
  
  安華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領隊的將軍,以及那名姓楊的聖醫館管事。因為她有種強烈的認知,自己險些因為探知了某個秘密而死去,現在能夠活下來,便應該把這件事情當做秘密繼續保有。
  
  這就是那個小姑娘對她無言的要求。
  
  因為恐懼,所以當她回到後院,聽到將軍說最好即刻出發時,沒有任何意見,只是提出了一些問題。
  
  「確認了具體位置嗎?」
  
  「軍府已經提前派人查了兩天藥材的去向,應該不會有錯。」
  
  高陽鎮上開著一間藥鋪,據斥候的回報,很多藥材都會運到這家藥鋪裡,然後半夜時分,又會運往城外,不知所蹤。很明顯,朱砂丹的主人選擇高陽鎮就是因為現在這裡交通便利,想要什麼藥都能弄到。
  
  當天下午,將軍、安華、楊先生以及數十名軍士,帶著侍女還有擔架上的年輕陣師,踏上尋醫的道路。
  
  離開高陽鎮,偏離官道及軍道,向著更北處的寒山深處進發,道路上覆雪漸深,不再泥濘,同樣難行。
  
  越往深山裡去,越是寂靜,越是美麗,寒松之間,隱有溫泉輕煙。
  
  如果不是戰爭的緣故,或者這裡早就已經變成了風景名勝。
  
  暮時的紅暖盡數消失,夜色降臨,借著星光掩映,隊伍艱難地前行,不知何時,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寒山深處有個小院,院旁有 水圍繞,煙氣蒸騰,應是溫泉引流而來。
  
  因為地熱的緣故,縱然已是寒冬,小院四周依然生機盎然,依著與溫泉水的距離,自然形成四季之態。
  
  院牆那片有叢青蔥的竹林,庭前是盛開的花,半拱窗前是在落葉的樹。
  
  當然,絕大多數地方還是天寒地凍,比如那片小湖上到處都是雪。
  
  雪湖裡有亭,四周有紗簾,裡面隱隱有兩個人影。
  
  風乍起,掀起紗簾一角。
  
  亭裡有一爐火,數枝梅。
  
  一名男子和一個小女孩隔著火爐相對而坐。
  
  那女孩一臉稚氣,一身黑衣,渾身寒意。
  
  那男子年歲不長,眼神乾淨。
  
  無論雪與梅,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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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1 22:59: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紅燜總是肉


  寒雪深夜,亭台樓榭,青梅泥爐,對坐飲茶,自然透著風雅與不凡。

  在過去數日裡,安華對那位活人無數的世外高人有很多想像,這時候看著雪湖之上的畫面,覺得正該如此。

  這時,雪亭裡的年輕男子舉起了手中的酒,淺淺飲了一口。

  夜風輕送,掀起帷幕,也送來了杯中的味道,人們神情微異,因為聞出了那並不是茶,而是酒。雪夜飲酒,亦是雅事,安華在心裡想著,對著小亭恭謹行禮,待抬起頭來,準備說話的時候,卻發現那名年輕男子不見了。

  那名黑衣少女也離了桌畔,來到欄邊。

  她的視線落在湖岸上,彷彿在看安華一行人,又似乎在看更遙遠的地方。在雪夜的微光與湖水的霧氣裡,少女的容顏清楚了些,卻又更加模糊,稚意猶存卻是冷艷奪目,如夢似幻,彷彿山鬼精靈。

  如此荒僻的深山,寒冷的雪夜裡,遇著如此美輪美奐的園林,如此清冷孤豔的少女,任是誰都很容易聯想到某些傳說故事。便是安華自幼在青矅十三司長大,道心清明,也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生出了些莫名的懼意。

  但她不會離開,因為年輕的陣師還躺在擔架上,隨時便要死去。

  別的人也不會離開,因為他們還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

  “先過去再說。”將軍皺眉說道。

  這趟求醫問藥之旅,當然不會太過順利,因為很明顯,硃砂丹的主人不願意被人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

  來自松山軍府的小隊踏上了湖面上的木橋,有些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那名黑衣少女卻彷彿無所察覺,看著夜空裡某處,絕美清冷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情緒。

  藉著黯淡的星光與燈光,安華注意到橋下的湖水裡有很多微小的氣泡在翻滾,迸裂之後便凝成了瀰漫湖面的水霧,水霧裡充滿了濕意與暖意,很明顯這片湖水應該是由溫泉匯聚而成,甚至有可能湖底深處便有地縫。

  眾人進入亭中,黑衣少女依然沒有轉身,依然望著欄外,彷彿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並沒有打擾到她雪夜飲酒的情緒。

  又或者是,她的眼裡根本就沒有這些人的存在,哪怕這些人已經來到了她的眼前。

  安華望向她準備再次行禮,忽然聞到了一股味道,下意識裡望向泥爐上,身體微震,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泥爐很秀氣,不過尺許,擱在桌上也不顯得突兀,爐上擱著一隻土缽,缽中汨汨作響,就像是亭外的這些湖水。

  酒在雕梅的小壺裡,任其被風雪寒沏,所以這不是在溫酒,也不是煮茶,而是在燉肉。

  泥爐上燉著一缽紅燜羊肉。

  與雪夜煮茶的畫面相比,這固然少了幾分風雅,但也不至於讓安華如此震驚。

  她之所以震驚,甚至現在臉上忍不住流露出心痛的神情,是因為她聞得很清楚,這缽紅燜羊肉裡有很多藥材的味道。

  當歸、枸杞、丁香、仙茅、淫羊藿……

  在這缽羊肉裡,她聞出來了一些藥材的味道,而那些都是她曾經在某種丹藥上聞到過的味道。

  那名聖醫館新來的醫官楊先生,現在的臉色也非常難看。

  因為他的真實身份是來自汶水城的唐家藥行供奉羊先生,他曾經親自分解過那種丹藥。

  他非常確信,這時候爐上燉著的這鍋羊肉裡混著三十四種藥材,就是構成硃砂丹的藥材!再次望向欄邊的那名黑衣少女,他的眼睛瞇了起來,鋒利的彷彿寒刀,帶著刻骨的敵意與憤怒,就像從他牙齒間滲過去的這句話。

  “真是好豪奢的作派!”

  如此荒僻深山,寒冬時節,能有這樣的一片美園,亭台樓榭,主人家自然不凡,不是普通的大富之家。

  但所有這些,都不如這缽紅燜羊肉帶來的震撼更大。

  “怎麼了?”將軍察覺到二人的神情有異,沉聲問道。

  安華沒有來得及做什麼,楊先生搶到桌邊,拿起筷子把缽裡殘剩下來的紅燜羊肉翻了翻,然後倒了杯酒湊到鼻端嗅了嗅。

  只是嗅了一嗅,楊先生的臉便紅了起來,和缽裡的羊肉顏色一般。

  不是醉了,而是怒了,他氣的身體不停顫抖,杯中的酒水潑了出來,就像接下來的這句帶著怒火的質問。

  “暴殄天物啊!這是用來救人命的東西,你們居然用來燉肉釀酒!”

  人們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不由震驚,將軍的臉色更加沉鬱,有人盯著桌上的羊肉與酒壺,眼睛開始放光。

  安華已經從震驚醒來,依然覺得很心痛,更多的卻是失望與難過。

  知道硃砂丹後,她對那位神秘的醫道大家有過太多猜想,她總覺得那 必然是一位無視名利的世外高人,但……能夠讓前線將士遠離死亡與痛苦、無比珍貴的藥物,對那個人來說,竟是如此的不用在意嗎?硃砂丹並不是他苦心孤詣創造出來拯救蒼生的神蹟,而只是他在這個世界玩的一場遊戲?他只是像小孩子一樣,在玩扮家家酒,結果在旁邊看的人們卻認真了……那世人對硃砂丹的珍視,像自己這樣的人對他的崇拜,在他眼裡豈不是特別可笑?

  好吧,哪怕這只是對方的一場遊戲,但對於自己這些生活在凡間的普通人來說,依然事關生死。安華在心底無奈嘆息一聲,掩去那抹悲涼,對那名黑衣少女問道:“請問,您便是硃砂丹的主人嗎?”

  黑衣少女轉過身,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望向了楊先生。楊先生發現這缽羊肉與那壺酒都極有可能含有硃砂丹後,情緒已經完全被憤怒與荒謬這兩種感受所佔據,根本沒有註意到她望了過來。

  沒有人能看出黑衣少女的情緒,她那張稚嫩而清麗的臉永遠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萬古寒冰。她的聲音同樣寒冽,但表達的意思卻與冰雪截然不同,充滿了非常多的熱情,甚至有些狂暴,當然還是依然無比荒謬。

  “你那隻骯髒的手居然敢觸碰我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酒和肉……這真是一件值得讚美的事情。”

  安華在內的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楊先生也終於醒過神,愕然望了過去。

  黑衣少女的眼睛非常明亮,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人肉了,謝謝你給了我這樣一個完美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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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1 23:00: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斷橋都是人


  除了魔族,沒有誰會吃人肉。

  ——就算有那等變態的人物,也只會是私下的行為,絕對不敢宣諸於眾,更不會還帶著驕傲的神情。

  黑衣少女的話很荒唐,聽上去就像在說笑話,按道理來說,也只能是笑話,然而亭子裡的人笑不出來。因為這裡是遠離人間的深山雪嶺,寒意漸深的冬夜湖上、詭異故事最容易發生的地方,而且她的神情很認真。

  恐懼與不安的氣氛籠罩了雪亭,佔據了所有人的心靈。羞愧有時候容易令人憤怒,害怕同樣也會,因為那都是逼迫著你必須直面自己的心靈弱點,那位楊先生本想解釋幾句,說出口時卻變成了腦羞成怒的訓斥。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這些藥材能救人命,卻被你們用來滿足口舌之慾!你們吃的就是人肉!喝的就是人血!」

  「你說的當然沒有錯。」那名黑衣少女稚意未褪的眉眼間一片冷漠:「因為我本來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話音落處,雪亭裡響起一聲痛苦的慘嚎,那名楊先生的手齊腕而斷!

  伴著驚恐的呼喊,還有灑向夜空裡的那串晶瑩血珠,那隻斷手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控制著,飄到黑衣少女的身前。

  她看著那隻斷手,微微挑眉,暫時沒有動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人們驚恐地看著這幕血腥的畫面,心想難道她真的會把那隻斷手吃進腹中?

  安華注意到黑衣少女的神情格外嚴肅認真,審慎而專注,甚至帶著一種神聖的意味。

  這個發現讓她感到了無窮的恐懼,身體異常寒冷,因為這讓她想起了今天在高陽鎮高棧裡見到的那個小姑娘。

  「不要胡鬧了。」一道聲音從湖岸上響起。

  那名剛才忽然消失的年輕男子從橋上走了回來。

  因為此人的出現,雪亭裡的壓抑緊張驚恐氣氛莫名變得鬆緩了很多。

  不知道是因為他溫和的語氣,還是那張乾淨而秀氣的臉給人一種無害的感覺。

  黑衣少女看著他惱火說道: 「我哪裡胡鬧了?那可是你給我燉的紅燜羊肉,被那個傢伙的髒手碰過還怎麼吃?」

  年輕男子來到亭外,看著她說道:「難道就因為這樣,你就要去啃他的手?」

  黑衣少女生氣說道:「我不管!我就要吃人肉!我本來就是吃人肉的,為什麼不能吃?」

  年輕男子有些無奈說道:「兩年前就已經試過了,你不喜歡吃那個,怎麼現在還對這件事情念念不忘呢?」

  黑衣少女哼了一聲,說道:「不能吃人肉的我,還是我嗎?」

  「乖,你剛才也說過,這隻手很髒,趕緊扔了。」年輕男子對她說道,聲音裡有些極細微的寵溺,更多的是無奈,還有關照、責任、義務,就像是長輩對晚輩,很古怪的是又有些畏怯的感覺。

  這番對話也很古怪,曾幾何時吃人肉這種事情也能拿到檯面上來討論了?

  眾人當然覺得很荒謬,但除了已經痛的快要昏厥的楊先生之外,所有人都希望這名年輕男子能夠說服黑衣少女。

  沒有誰想在今後的餘生裡每天夜裡都做惡夢。

  黑衣少女明顯很不高興,但最後還是依言把那隻斷手扔進了湖裡。

  看到這畫面,眾人終於鬆了口氣。

  「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但我真的沒辦法給你們,另外……」

  年輕男子的視線落在安華的臉上,說道:「羊肉缽與酒壺裡確實有藥材,但那也不是你們要的東西。」

  安華已經確認他便是硃砂丹的主人,不解為何這麼多人裡他偏要對自己說話,不由怔住了。

  年輕男子繼續說道:「我不是那般奢侈的人,如果這肉與酒能夠救人,當然不會用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

  安華越發覺得不解,此人必然不是普通人,而且沒有任何必要向自己這個青矅十三司的普通教習解釋什麼。而當她看到正在痛苦呻呤的楊先生後,那抹困惑再次被悲哀取代,說:「可你們終究是無視普通人生死的大人物。」

  年輕男子看著她認真而倔強的神情,有些微微失神,大概是想起了某個曾經也在青矅十三司修行過的姑娘。

  他想解釋幾句,或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是一名純粹的醫者,你是一名真正的軍人。」

  他看著安華和將軍說道:「但這個人不同,他不是普通的醫官,我看得出來他的貪婪,所以斷手便是他需要付出的代價。」

  就像前面的解釋一樣,沒有證據,只是唯心己斷,很難令人信服,但看著年輕男子乾淨而清澈的眼眸,安華和將軍都相信了。

  接著,年輕男子帶著遺憾說道:「我沒有想到這麼快便會被人找到。」

  雪亭裡的氣氛再次變得緊張起來,眾人握住了刀柄與弩箭,呼吸微急,心想對方準備要滅口嗎?如果沒有看到黑衣少女悄然無聲隔空斷了楊先生手腕的畫面,眾人或者會嘲笑這種想法是異想天開,但現在沒有人還敢這樣想。

  然而年輕男子沒有做任何事,只是把黑衣少女喚出雪亭,便轉身向橋上走去。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一直背著行囊,原來剛才他消失的那段時間,竟是去準備離開的事宜。

  安華畢竟是女子,心思相對纖細,想到的事情更多些。

  只用這麼短時間便收拾好了行囊,那麼說明他們隨時在準備離開?

  他在避著什麼?硃砂丹帶來的舉世盛譽、不世富貴、無盡風險,還是這個世界本身?

  這個年輕男子究竟是誰?他的身上有著怎樣的故事?

  那名將軍帶著軍命前來,自然不甘心任由對方離開,沉喝一聲,便向雪亭外掠去。

  轟的一聲,亭下濺起無數煙塵,他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了下來,震倒在了地上。

  人們才知道,原來對方離去之前已經在雪亭裡佈下了禁制,或者沒有什麼危險,卻讓己方無法阻他們的離去。

  安華走到亭邊,看著那兩人的背影喊道:「我們只是想求一顆硃砂丹救命。」

  年輕男子沒有轉身,說道:「我這裡真沒有了,下一爐要幾天後,你們回去等吧。」

  安華有些絕望地喊道:「可是他已經等不及了。」

  「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們自己無法決定的,只能認命。」

  年輕男子帶著黑衣少女繼續向木橋盡頭走去,一路還在說著什麼。

  「以後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人家哪裡有無理取鬧!」

  「那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暴虐?動不動就要殺人吃人,這樣真的很不好。」

  「那些人是來搶東西的!說不得還想對你動手,我當然要殺了他們,殺都能殺,順便吃吃又算什麼?」

  「我知道你也不想吃,何必勉強自己……」

  「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不想吃人肉?還不是想著你說的有道理,那隻手太髒,洗淨拔毛太麻煩……」

  「我那是給你找個臺階,好方便你下來。」

  「喂!你這樣說出來,我豈不是又被架到梯子上了?再說了,拜託你拎拎清楚,我那是給你面子!」

  聽著這些對話,看著漸漸遠去的背影,雪亭裡的人們情緒很是複雜。

  就在他們以為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回憶,終將變成生命裡難以忘記卻了無痕跡的一場寒夢時……

  忽然。

  滿天的星光與碎雪驟然間狂舞起來,一顆巨石從天空裡呼嘯而落,砸在了木橋上。

  湖水翻湧,水浪大作,木屑亂飛,煙塵與雪屑遮蔽了整個天空。

  木橋斷,雪湖亂。

  年輕男子與黑衣少女站在斷橋邊,衣衫微濕。

  沉寂無聲,格外壓抑。

  忽然有風聲響起,呼呼不絕,那是寒風吹拂著火苗。

  接著又有金屬磨擦的聲音響起,盔甲撞聲的聲音響起。

  無數火把在湖邊依次點燃,漸漸照亮畫面。

  到處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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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1 23:01:3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6-2-23 22:20 編輯

第八十九章 霧重時,殺人無聲

  
  雪湖四周原來隱藏著這麼多人。
  
  既然是隱藏,自然說明這些人早就已經到了。
  
  這些人來自高陽鎮,來自潯陽城,來自松山軍府,來自漢秋城甚至京都,都是高手強者。
  
  但他們只是真正大人物們的隨侍。
  
  大人物們一直站在山嶺間的夜色裡。
  
  天海沾衣穿著件薄衫,雪花落在上面便飄走,看著很是瀟灑。
  
  年輕人總喜歡用各種方法來展現自己的風度,誇耀自己的境界,但身為朱閥之主,朱夜不需要如此,穿著件極名貴的裘衣,神將寧十衛在這嚴寒的天氣裡,依然全身盔甲,顯得格外肅殺。他看著山谷下方那片被霧氣遮掩、仿佛仙境的庭院,皺眉說道:「這裡如此荒僻,而且與魔域極近,竟能修出這樣的地方……」
  
  「是哪個人擁有這樣的地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之後,誰能夠擁有那個人。」
  
  天海沾衣望松林對面看了一眼,沒有掩飾自己的嘲諷與輕蔑意味。
  
  哪怕是最愚蠢的人物也能想到,能夠煉製出朱砂丹這樣的奇寶,那個神秘的主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但他們代表著朱家、天海家以及相王,等若半個大周王朝。他們需要考慮的不是怎樣才能搶到那個寶貴的藥方以及更重要的那個人,而是要考慮如何避免另外的一些人搶奪。
  
  那些人就在松林對面。
  
  唐十七爺似笑非笑看著他們,說道:「真沒想到,我汶水唐家的貨,居然也有人敢搶。」
  
  看起來,唐家對今夜的局勢已然失去了控制,哪怕他提前有所準備,但應該也沒有想到,對那個人和藥方朝廷裡的大人物竟是如此重視,以朱夜和寧十衛的身份居然也悄然潛至這片無名雪嶺之間。
  
  天海沾衣看著他身邊那些唐家高手,嘲笑說道:「如果你們唐家依然老老實實像過往那樣負責發放朱砂丹,那確實可以說是你們的貨,可如今你們自己都起了奪寶之心,難道還有臉阻止別人?監守自盜……可要更難聽些。」
  
  唐十七爺斂了笑容,說道:「我這是在代表唐家和你們說話。」
  
  自在雪嶺裡相遇開始,朱夜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聽到這句話時,笑容陡然更盛,說道:「待你二哥什麼時候把大哥毒死,然後再進祠堂把可憐的小三十六打殺,到那一天的時候,你再來說自己代表唐家也不為遲。」
  
  聽著這番看似尋常、實則鋒芒畢露,無比輕蔑的話,唐十七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目光漸寒。這裡是天涼郡,而且他不是大爺不是二爺,甚至在唐家的地位就連唐棠都遠遠不如,這番話他只能應著,然而……
  
  便在這時,寧十衛霍然轉身,望向下方雪谷裡的庭院,悶哼一聲道:「想走?」
  
  聲音未落,他的拳頭帶著寒鐵的味道,重重地轟擊在了山崖上,只聽著一聲巨響,一塊山石被震飛而出,向著下方墜去。
  
  雪谷裡隱隱傳來倒塌的聲音,湖水似乎起了波瀾,那木橋就這般斷了。
  
  「走,我們去會會此間的主人。」
  
  寧十衛向著雪湖而去,看都沒有看唐十七爺一眼。
  
  但唐十七爺知道,他的這記鐵拳事實上就是給自己看的,這是警告,也是決心的展現。
  
  天海沾衣滿臉嘲諷地搖了搖頭,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朱夜看著他平靜點頭致意,也隨之離去。
  
  那位前英武殿主教看了始終不動的唐十七爺一眼,有些憂慮,又有些不解。
  
  看著遠處雪湖四周的火把依次點燃,看著那片因為湖水激蕩而越發濃郁的水霧,唐十七爺忽然皺了皺眉。
  
  ……
  
  ……
  
  山石砸斷了木橋,驚了湖水,起了一場大霧。四季皆有的庭院被水霧籠罩著,無數火把釋放出的昏黃光線,被散射成極夢幻的圖景,較諸先前更多了幾分仙意,當然,在不同心情的人看來,也可以說是添了幾份詭異。
  
  天海沾衣站在雪湖邊,看著霧裡斷橋上隱隱若見的兩個身影,微微挑眉說道:「閣下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閑雲野鶴,世外高人,奈何……哪能真正不食煙火?既然早晚要入紅塵,何妨與我等同行?」
  
  他覺得這段話說的極雅,比較滿意,然而霧裡傳來的回答,卻表明並沒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
  
  那名黑衣少女的聲音就像她的人一樣沒有情緒,卻又極容易撩動他人的情緒:「你是妖族?不會說人話?」
  
  天海沾衣聞言怒極,輕哼一聲,便準備如何,卻被朱夜用眼神止住。
  
  「簡單一些,無論你是怎麼想的,但既然見了天日,便再沒有回到夜裡的可能。」
  
  朱夜看著霧裡那兩人平靜說道:「沒有人能夠私吞朱砂丹,唐家不行,我也不行,誰都不行,這是朝廷的,我們要的只是首獻之功,至於你的酬勞,一分都不會少你,甚至,你有可能得到道尊的欣賞。」
  
  水霧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年輕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是我的東西。」
  
  朱夜露出溫和的笑容,就像對晚輩耐心解釋的師長:「我說的誰都不行裡的誰,也包括你。」
  
  霧裡那名年輕男子問道:「這是什麼道理呢?」
  
  朱夜肅容說道:「既然是天下至寶,便應由天下所有。」
  
  霧裡再次安靜。
  
  天海沾衣冷笑道:「身懷重寶,又不願意與世共用,就應該藏得更隱秘些,不然便是取死之道。」
  
  無論說的文雅還是婉轉或者耐心,其實大人物們的道理始終都很清楚。
  
  朱砂丹是世間至寶,如果沒有相對應的實力或者說權勢,便沒有資格保存,想要強行保留,那就去死。
  
  霧裡再次響起黑衣少女的聲音,那是對天海沾衣的回答:「呀!你真是妖族嗎?」
  
  還是不會好好說人話那個梗。天海沾衣大怒,厲喝道:「把藥方交出來,饒你不死!」
  
  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身後暗中比了個手式。
  
  他根本沒有等著對方回答的意思,要的就是突然動手。
  
  朱夜與寧十衛都看見了,眉頭微挑,卻沒有阻止,因為他們也想看看會如何,哪怕只是試探也會有些回音。
  
  一名天海家的高手悄然無聲地掠過湖面,極為詭異地消失在了水霧裡。
  
  然後……就只是消失了。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時間緩慢地流逝,霧裡依然安靜,哪有什麼回音。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真正的詭異。
  
  天海沾衣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朱夜與寧十衛的神情凝重了幾分。
  
  忽有水聲響起,水霧裡蓮葉輕動,那名天海家高手的屍首從裡面飄了出來。
  
  就像一隻舟,經過之處,湖水漸染,殷紅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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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22:15: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只是打了個照面


    看著湖水裡輕輕飄蕩的那具屍首,天海沾衣的臉瞬間變得蒼白無比,如紙亦如雪,與他那位更出名的兄長多了幾分相似。

    這並不代表著他恐懼,而是代表著憤怒。

    “再去!”他看著霧裡隱約可見的那對身影沉聲喝道。

    破空聲隨之響起,這一次未作任何遮掩,數名天海家的高手從湖岸上一掠十餘丈,便進入了濃霧之中。

    這一次終於有了回音,很快便到來,那是數聲輕響,仿佛是盛滿水的皮囊被利箭刺破。

    啪啪啪啪,數名天海家高手還在空中,便碎裂了開來,化作難以數清的肉團,紛紛落下。

    湖水瞬間被染得更紅,浪花難安。

    霧沒有散去的徵兆,依然濃稠,那對年輕男女在其間若隱若現,也看不到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動作。

    寧十衛與朱夜神情凝重對視一眼,看出了彼此內心的那抹警意。對於這位神秘的朱砂丹主人,他們知道必然不是凡俗之輩,正是因為有這種心理準備,他們才會親自前來這片荒僻的雪嶺。然而他們還是沒能預想到,此人竟然擁有如此高深莫測的境界,詭異難明的手段,更可怕的是對方的心志竟是如此冷酷強硬。

    他們不禁想到,先前唐家臨陣而退,莫不是知道更多內情,才故意讓他們當作前鋒?

    就像他們暗中安派此時雪亭裡那個小隊一樣。

    但到了此時,已經容不得他們再做別的安排了。

    “你這是在找死!”天海沾衣憤怒的渾身顫抖,厲聲喊道:“給我放箭!”

    寧十衛沒有說話,神情漠然看著霧裡,盔甲上的寒霜驟然間變得重了數分。

    弩弦漸漸繃緊的聲音,在湖畔的雪林裡四處響起,百餘把松山軍府最強硬的神弩,對準了湖霧深處那對身影。

    朱夜也沒有說話,眼睛微微眯著,裘衣上的毛不知何時紛紛翹起刺向夜空,看著就像是準備躍澗搏殺的猛虎。

    他與寧十衛很清楚,只憑松山軍府的這百餘把神弩,並不見得能夠對付得了濃霧裡的那對年輕男女,相反,極有可能激發對方的真正兇性,對方想要殺出重圍,必然會全力出手,那麼今夜能否獲得全面的勝利,就看下一個照面了。

    照面之間,便要結束這場戰鬥,自然不能留手,必須出全力。

    朱夜與寧十衛的神情如常,實際上已經默運真元,把氣息提升至了巔峰狀態,準備一擊將對方制服或者殺死。

    一位是朱家家主,一位是大周神將,都是毫無爭議的聚星上境強者,二人以如此決然的姿態出手,再加上百餘把神弩的配合,不要說霧裡那對男女還很年輕,即便是肖張或者梁王孫這等級數的逍遙榜強者,只怕也要暫避其鋒。

    一觸即發之時,忽有清風徐來。

    這片雪嶺極北,已經靠近魔域,又逢隆冬時節,山間的夜風自然極冷,可以說得上是刺骨,只是這片園林湖亭有溫泉匯流,便是再寒冽的罡風吹拂到湖面上,也被變成了再無寒意、拂面令人清醒的清風一陣。

    這陣清風拂動了湖面上蓮葉,拂動了死屍上的衣衫,那片濃郁的仿佛永遠化不開的濃霧也漸漸淡了。

    星光從夜穹裡落下,被滿山遍野的白雪無窮映照,將湖面照的清清楚楚。

    這裡極似南方的園林,湖山相映,花樹對掩,水間有蓮,蓮裡有亭,亭之南北有條木橋,這時候橋斷了。

    星光落在斷橋處,首先落在了一隻手上。

    那只手很小,潔白如玉,但這時候上面滿是鮮血。

    黑衣少女看著自己的手,緊蹙著眉尖,小嘴微張,隱隱可見丁香般的舌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再舔一下。

    在她身邊,一名年輕男子低著頭,正在手帕擦著身上的水,應該是先前山石砸斷木橋時,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

    接著,他把手帕遞給黑衣少女,應該是想讓她擦掉手上的鮮血。

    一片安靜。

    無論是被禁制困在亭裡的那些人,還是湖畔的更多人,都看著這幕畫面,情緒複雜,沉默不語。

    對雪亭裡的那些人來說,這時候應該知道了自己在這件事情裡扮演的角色,所以沉默。對湖畔的軍士高手們來說,他們沉默是因為震驚于對方真的就是一對年輕的男女,雖然容顏俊美,但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令人不解的是,寧十衛和朱夜也一直沉默著,直到看清楚了那名年輕男子的正臉。

    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們的臉色變幻了無數次,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然後從唇間擠出了一些聲音。

    那聲音很複雜,很古怪,仿佛是歎息,卻又更加無奈,還帶著一些痛苦,更像是呻吟。

    然後,他們的身體忽然向下沉去。

    不多,只是半尺。

    他們的腳陷進了湖岸裡。

    兩道恐怖而強大的氣息狂暴而出。

    無數的的泥石被震得****而飛,仿佛勁矢。

    離他們稍近些的數名軍士與一名絕情宗的高手,直接被震成了血沫,便是更遠些的人們也紛紛受傷,慘叫連連。

    即將出發的弩箭就這樣消失在這場混亂之中。

    寧十衛的盔甲上蒙滿了灰塵,面色如鐵,極其難看。

    朱夜不停地咳著,顯得有些痛苦,連腰都彎了下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天海沾衣的情緒同樣很混亂。

    他的境界不夠高,但畢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見過很多強者,所以看懂了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那一刻,朱夜與甯十衛的氣息提升至了巔峰,舉手投足間,自有開山破雲之力。

    但就如大江東去,在這個時候,如果你想要停下來,也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如果是尋常時節,他們完全可以徐徐散之,但那一刻,他們因為某種原因,必須立刻做到,所以出了些問題,雖然絕大多數氣息被他們強行灌進了大地裡,但還有些餘波震盪了出來。

    兩名聚星上境強者的巔峰氣息有多可怕?哪怕只是餘波。

    所以場間一片混亂,他們自己竟也是受了不輕的傷。

    天海沾衣看懂了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愈發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朱夜和寧十衛會忽然散去氣息?而且竟是如此決然?

    要知道他們不是普通的修道強者,而是世家之主,一方重將,都是真正的梟雄人物!

    戰意暴發之時,哪怕對面站著的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也會照樣出手!

    然而,當他們看到那名年輕男子的臉時,便知道自己無法出手。甚至,哪怕會震死自己身邊的親信下屬,甚至還要冒著自己受傷的風險,他們都必須立刻讓對方知道,自己不會出手,立刻!

    讓一名世家之主和一名大周神將忌憚甚至畏懼到了這種程度,斷橋上站著的那人究竟是誰?

    下一刻,天海沾衣終於想到了那名年輕男人是誰。

    他的臉瞬間蒼白起來,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心裡生出了無窮的茫然與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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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6 22:27: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夜色難散


  如果到這個時候,天海沾衣還猜不出來那人的身份,那他還什麼資格與天海勝雪爭家主之位?

  當初在萬柳園裡,他甚至就已經提到過這種可能,還曾經說過,如果真是那位,自己倒很想遇上一遇。

  誰能想到,今夜他真的遇到了那位,那麼接下來他會如何做?

  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任何提前的設想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真實情況出現之前,人們往往會比真實的自己擁有更多勇氣——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平視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現在很少有人拿那位與別的年輕一代強者比較,不是因為那位的境界實力已經遠遠超越了同齡人,而是因為那位早已超越了所謂年輕天才的範疇,他已不再是凡俗中人,而是真正的聖人。

  看著斷橋上那道身影,天海沾衣的身體無比僵硬,無比希望自己今夜沒有出現。

  朱夜還在不停地咳嗽。

  朱家家主受的傷似乎比人們猜想中的更重,咳的非常痛苦,低著頭,彎著腰,根本直不起身體,彷彿肺都要咳爛了。然後他有些艱難地舉起右手擺了擺,絕世宗的高手們會意,上前把他扶住,就這樣向夜色裡退去。

  看清橋上那人的容顏後,寧十衛的臉色便變得很難看,這時候看著朱夜退走,他的臉色更是變得陰沉無比。

  因為他看懂了。

  朱夜一直在痛苦地咳嗽,就是為了不抬起頭來。他只要不抬起頭,便不會看到橋上那位,或者說,不會讓橋上那位看到他。如此,他便可以假裝先前什麼都沒有看到,現在也什麼都沒有看到,沒有認出對方的身份。

  寧十衛的反應沒有朱夜快,沒有辦法假裝,那他該怎麼辦?

  這時天海沾衣也醒過神來,看著以難以想像速度退入夜色裡的朱夜等人,在心裡恨恨罵聲老狐狸。

  絕世宗的高手們扶著朱夜退走了,雪湖四周還有很多人。

  再沒有神弩上弦之聲,刀鋒出鞘之聲,金屬磨擦之聲,肅殺而沉重的呼吸聲,一片寂靜。

  弩營士兵與與天海家高手們,此時已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心情緊張不安到了極點。

  呼吸都彷彿要停止了,本來很短的數息時間,在人們的感覺裡,便變得很漫長。

  那個滿身盔甲的肅殺身影,終於向著湖心拜了下去。

  看著這幕畫面,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如果他堅持不跪,不管今夜結局如何,事後在場的數百人還有幾個能活下來?

  ……

  ……

  「松山軍府寧十衛,拜見教宗陛下。」

  寧十衛單膝跪在岸邊的雪泥裡。

  天海沾衣跪在不遠的地方,低著頭,看不清楚臉上的情緒。

  金屬的磨擦聲,再次打破雪湖的沉寂,密集響起,不是刀劍出鞘,而是盔甲的變形。

  數百人在湖畔的雪地樹林裡跪下,對著湖裡橋上那個身影,齊聲道:「拜見教宗陛下!」

  人們聲音很整齊,有些微微顫抖,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或者是畏怯。

  那名年輕男子明顯有些不適應,沉默了片刻後說道:「起來吧。」

  「謝陛下。」

  盔甲的摩擦聲再次密集響起。

  年輕男子說道:「散了吧。」

  無數雙視線落在了寧十衛和天海沾衣的身上。

  天海沾衣臉色蒼白,緊緊地抿著薄薄的唇,一言不發,顯得有些陰厲,但終於有了些年輕人的倔強味道。

  寧十衛面無表情說道:「謹遵陛下誥令。」

  盔甲的摩擦聲與腳步聲匆匆而響。

  雪泥被踩爛,彷彿很多人此時的心境。

  ……

  ……

  散了吧。

  簡單的一句話,所有人都散了。

  火把無蹤,星光復盛,夜色愈濃,幽靜無聲。

  轉瞬間,雪湖便回到了先前無人打擾時的模樣,只有斷橋上的那對年輕男女,還有亭中那些無法離開的人們。

  年輕男子自然便是消失了兩年的陳長生,黑衣少女便是小黑龍,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名字,叫做硃砂。

  雪湖靜美無聲,陳長生看著湖水裡蓮葉,沉默想著事情。

  有人通過硃砂丹找到線索查到自己的蹤跡,這很正常。

  那些人發現硃砂丹的主人是自己,於是不戰而疾退,這也正常。

  ——大概只有肖張那個瘋子才敢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對當代教宗出手。

  但這前後兩樣正常在一起發生,便顯出了異常。

  很明顯,無論亭子裡的那些人還是剛剛離開的那些人,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

  今夜的事情,看來還沒有結束。

  雪湖很安靜,彷彿先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山石自天而落,沒有強者圍湖,沒有霧中殺人,也沒有被血染紅的湖還有那陣險些發出的弩雨。但木橋終究還是斷了,湖水還是紅了,那些人終究還是來過,那麼此間便不宜長留。

  他看了硃砂一眼。

  硃砂白了他一眼——到底是玄霜巨龍,哪怕小女孩翻白眼的動作,效果也與眾不同,用妖異的豎瞳表現出來,顯得格外的白,把情緒表現的格外清楚——但還是依他的意思,解除了雪亭的禁制。

  那位將軍帶著人們從亭子裡走出來,跪倒參拜,不敢言語。

  安華心神激盪至極,動作依然一絲不苟,顯得虔誠至極,待想著先前自己對教宗陛下的無禮,又不禁緊張起來。

  至於那位斷了手的羊先生,更是臉色蒼白,恐懼至極,心想自己只怕是死定了。

  「儘快離開這裡,稍後會有事情發生,到時候我可能護不住你們。」

  陳長生沒有轉身,靜靜地看著雪嶺裡某處。

  那裡有無盡的夜色,彷彿也隱藏著無盡的凶險。

  ……

  ……

  在雪嶺裡某處地方,唐十七爺也在望著相同的那片夜色。

  那名前英華殿主教以及來自汶水的親戚下屬們,此時看著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敬畏。此時眾人自然已經知道,原來唐十七爺竟是早就知道了硃砂丹主人的身份,此時想來,先前被朱夜、天海沾衣等人壓制,自然是表象。

  不愧是唐家的主子,手段果然沉穩老辣,如果說這是借刀局,那今夜他借的毫無疑問是世間最快的那把刀。就算朱夜等人見機奇快,就算陳長生現在的性情依然如當年那般平和,但此事若被離宮知曉,國教怎會善罷甘休?

  可為什麼唐十七爺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得意的神色,卻是那樣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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