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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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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0:19
第281章 不安

  王振現在的壓力也的確很大。

  再度奉詔入宮,事先的確連他也沒有想到,皇爺是幾次流露過這樣的意思,但王振也沒想過皇爺真的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更沒想到不放過他的人居然會是太妃。

  在皇宮做事,就如同把頭捧在手心,稍有不慎,就是人頭落地的結局。這一點,王振體會得很清楚,幾年前險死還生的經歷,讓他有無數個晚上都是驚叫著從被縟中彈起,那種性命決於一語之中,隨時可能被當作一枚籌碼兌出去的滋味,就算是現在想來,也會令他立刻失去所有歡悅的心情——雖然現在重回宮中服侍,皇爺對其重視非常,但這亦改變不了事實:當年他是如何處境,現在也還是如何處境,即使皇爺已經親政了,太后說一句話,他也同樣有可能人頭落地。

  可話雖如此,但皇爺有招,難道王振還能不進宮麼?之前他雖然困在府邸之中,但家財萬貫、錦衣玉食,無非都是因為皇爺對他的惦念和賞賜,帶來了這些實惠。皇爺的性子,他是極明白的,若是不識抬舉,必定會惹來他的厭棄,到那時候,還有誰會來保證他的榮華富貴,難道要指望太妃、太后?

  從一開始就沒得選,走到今日還是沒得選,當年的事情,王振已經忘卻了真相,就當自己是無辜被牽連了,其實今日又何嘗不是如此?皇爺要他進宮服侍,也並非是為了要給他出氣,孩子大了,總是想要在當年的事情上找補一番而已。若是惹來太后的過問,又會如何處理他,只怕是連皇爺自己都沒有想好。而作為王振來說,在成為皇爺大伴以後,他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但怎麼也沒想到,清寧宮裡寂然無聲,太后就和不知道這件事一般,反而是太妃用心叵測,那句話細細琢磨,倒像是要把他王振往死路上逼——進了宮,就是太后心裡的一根刺,一個忠義的奴才早就該以死明志,以證清白了。他王振非但沒有如此,而且還是一招即來,品德上肯定是極有問題的。

  這是明晃晃的擠兌啊!擺明了就是不想看他安生度日。一句話就把王振的品格從根子上給敗壞了,聽小黃門傳了話以後,王振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乾清宮發生過的那個變故,根本瞞不了皇帝身邊近人,當然,不識相的話沒人會去說,可人人心裡都是有桿秤的。他王振上回被趕出去,冤,算是填在母子爭端裡頭了,宮裡同情他的人不少,皇帝沒親政那幾年,能安安穩穩在家裡住著,也多虧了一些夠義氣的朋友照拂。那是他最落魄的時候,可他的人品大家還是認的,現在他是得意了,但名聲也全完了——就只因為太妃的一句話!

  心裡能不恨嗎?可再恨也得忍著啊,就算只是個太妃,不是太后娘娘,那也不是他一個內侍可以撼動的。即使是她行差踏錯、倒行逆施,皇爺身為後輩,沒有管教長輩的道理,頂多,也就只能在飲食裡動點手腳……

  他的思維立刻活躍了起來,可思前想後,也只能將此事放下了:下毒根本是不現實的事,清安宮、清寧宮都有自己的小廚房,小廚房內任用的當然都是心腹,他王振朝不保夕,有什麼把握收買人心,讓其做下這幾乎是必死的大案?再說了,宮裡可沒準還有柳知恩的眼線呢,這幾年,他受寵的程度,可不弱於自己……

  比起報仇,現在該想的還是如何自保,如何立足。王振嘆了口氣,很輕易地就下定了決心,他站起身子,開始去除身上的華服,預備以待罪人的裝扮,只穿著中衣,背負著荊條,前去找皇爺哭訴。

  太妃的那句話,說不定還真能讓皇爺動點疑心——王振太熟悉皇帝了,即使離開了區區五年,可親政以後這幾年來,兩人也沒少見面,太妃這句話說出去,皇帝不動疑心才怪呢。

  這一次,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請皇爺將他賜死,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疑心,重新贏得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做內侍的,再風光也都是皇帝一句話的事。什麼大權那都是虛的,唯有牢牢抓住皇爺的心,才能長盛不衰、永享太平。

  不過,即使馬上就要開口請皇帝允許自己去死,面上也換上了隱隱的不安之色,但王振心裡,卻依然是冷靜得如同一潭冰水,毫無聽說太妃那句話時的波瀾。

  他太瞭解皇帝了,這齣戲會是怎麼個結果,王振心裡非常清楚。

  #

  「到底還是封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啊。」郕王再進清安宮探望母親時,也是有些感慨。

  「怎麼可能不封呢?沒有一步登天,做掌印太監,已經是金英還算是有些聖眷了。」徐循不免一哂,皇帝的性子,到現在難道還不清楚嗎?哪怕只是為了和自己賭氣,也會將王振升職的。「真正看他是否受到重用,不是看他的差事。」

  「想必您也是聽說那奴婢在乾清宮上演的好戲了。」郕王也明白母親的意思,他呵呵一笑,「兒子還以為,要不是那齣戲,他還封不得秉筆太監呢。」

  「得看。」徐循對皇帝思維的細節把握得也沒那麼清楚,「也許不管王振怎麼做,都會獲封,也都能保住性命。不過他到現在還能被皇帝貼身帶著,須臾不離,那肯定是那番表演的功勞。」

  皇帝那個性格,徐循一句話就惹來打臉,怎可能回去後反而疏遠冷落王振?就是為了給徐循點眼色看,都會刻意給他體面。不過話說回來,聽了徐循那句話,他無可辯駁,心底只怕也是生疑,若是王振應對得不好,只怕難免自此以後也就領著這個閒職過日子了。等風頭過去以後,隨指一事遠遠打發出去也都是可能的。反正,皇帝雖然絕不會承認自己錯了,但也絕不能容忍自己被王振欺騙感情。

  也就是這個應招,才保住了王振的地位,也保證了他的安全。現在即使太后出面為難王振,除了激化母子矛盾,引來皇帝反彈以外,也不會有什麼別的結果了。只要有皇帝護身,王振就是動不得的——雖然無奈,但,誰叫皇帝是皇帝?

  進宮這些年,已經不像是少女時那樣容易動感情了,徐循也不是非要搞死王振不可……她也沒這個能力。話說過一句,盡過自己力量,也就算了。見郕王眉宇間有些陰霾,還安慰他,「放心吧,也就一句話,你哥哥也萬不至於為了這事就要逼死人的,當時發作一番,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那若是真逼死了呢……」郕王低聲嘀咕了一句,「太后娘娘都沒開腔,您倒是說話了。」

  「那就逼死我好了。」徐循冷笑了一聲,「他要做得出來這種事,我倒還高看他兩分。」

  雖然是母子閒談,但郕王依然是臉色一變,左右看了看,見除了自己、貴太妃以及服侍幾十年的韓女史、趙嬤嬤以外,並無旁人陪伴,方才是緩了神色,「娘,您就少說幾句吧……」

  「太后不說,無如奈何?」徐循這些年來是沒怎麼鬧起風波,但不意味著性格有所改易。「不過,今日你來了,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就藩的事……」

  郕王到現在都還沒提就藩的事,連封地都沒定——當時封王還小,就藩也不是一兩年間的事,也沒定下封地。如今成婚也一年了,於情於理都該提出京的事,畢竟藩王長期逗留京城不去就藩,也容易招致口舌。

  不過,長期生活在京城,現在一下要去到外地,郕王心裡自然也是捨不得,帶著僥倖心理,皇帝沒提,他也不說。要不是王振此事,讓他感到不安,郕王也不會動就藩的念頭。他點了點頭,「倒是和娘不謀而合了,兒子這回進來,就是想和娘說這就藩的事。」

  母子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徐循道,「吳氏那裡,你放心好了。自然不會凍著、餓著她的。」

  明擺著的事,王振此時是牢牢握住了皇帝的信任,將來有得是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太后是拿定主意不出聲了,徐循有自知之明,實在鬧得不像話時,她肯定忍不住要說幾句話——郕王也是瞭解她的,若是今日的事再來一次,可就有得頭疼了。反正遲早要走,不如早些走了,對大家都好點。王振要想打擊報復的話,誰知道會不會拿郕王不就藩的事作為藉口。

  兩母子是想到一塊去了,對視一笑,默契自生,郕王自然地道,「嗯,娘不說我也知道,您肯定不會不管她的。」

  既然擬定了對策,餘下也沒什麼好做的了。徐循不論如何都是太妃,一生中除了為廢立皇后的事情去過一次南內,也沒有別的污點,就這一次事,說來皇帝還要念她的情,不太會被拿出來做把柄。郕王這個敏感因素一去,王振要對付她,又有什麼可以下手的地方?

  至於郕王,賴於太妃未雨綢繆的吩咐,他從來也不吟詩作賦,對文治武功也毫無興趣,除了讀點書以外,最大的愛好就是踢球、斗蛐蛐兒,和哥哥的感情也不錯……去到地方上以後,自己再注意一點,王振又能把他如何?如此先立於不敗之地,若是王振不犯上來也罷了,若是有什麼動作,再是慢慢地對付他,也不用驚慌失措。

  「就不知王振接下來會如何行止了。」郕王不免有些好奇,畢竟如此種種準備,是建立在王振有心報復的基礎上,若是他無心報復,那這些事也就是白操心了。「料他半年內也不會發難的。」

  「王振這人,機心不淺。」徐循想到多年前他在生死交關時的表現,「起碼對皇帝的瞭解是很深的……依我看,他性子縝密綿柔,若是能以他的本心行事,必定會蟄伏幾年,等到真正在司禮監裡站住腳了,再來說什麼報恩報仇的話。現在他才剛進宮不到半個月,還根本不到談這些的時候。」

  郕王嘆了口氣,「只怕他又未必能以本心行事呢。」

  做內侍的,還不都是揣摩上意,王振名聲壞了,多年不入宮,在宮中已無根基,別看得居高位,卻連翻雲覆雨的資格都沒有,想要真正獲得權力,除了發了瘋地揣摩上意以外,還有什麼路可走?

  「您倒是幫了他一把。」他半開玩笑地埋怨貴太妃,「也許本來就五分瘋的,這麼一鬧,可得瘋到十分了。」

  「呵呵,原來錯得倒是我了。」徐循也不生氣,隨便應了一句,倒是亦嘆了口氣,正經了起來。「不過,我也的確是錯了……我看錯了。」

  看錯的是誰,自然不必多說,郕王亦是心有慼慼焉,低聲道,「皇兄這幾年的確變化很大。」

  「坐上帝位以後,性格就沒有不變的。」徐循又嘆了口氣,「就是他的變化,也的確是太大了一點……我現在倒想知道,王振接下來究竟會先做什麼。我是看錯了,但他肯定沒看錯。」

  王振若是看錯了皇帝,負荊請罪、請皇帝賜死,估計就要變成真死。事實已經證明,他對皇帝的瞭解還是那麼的透徹。而眼下他又處於非常需要鞏固地位的關頭……他要做的事,必定是他心中皇帝現階段最想做的事。

  徐循也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會做什麼。她現在對皇帝的瞭解已然非常片面和有限,像皇帝這樣的人,根本無法以常理和常識預測,他到底想在這江山上打下屬於自己的什麼印記,她是真的沒一點頭緒。

  宗室?邊兵?錢糧?這老大難的三問題,是朝政中由來已久的難關了,但也都是極為難啃的硬骨頭。就不知道皇帝到底想不想解決這三個問題——或者說,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難度……又或者,他現在最想做的,還是讓生母得個皇后的追尊,或是大起宮室淫.樂不休,就得看王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到底會有什麼動作了。

  這答案來得也不慢,才剛過了新年,王振便是連連有了言論,又給自己討了個新差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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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0:47
第282章 胡鬧

  「兼任御馬監,掌瓦剌朝貢事?」徐循吃驚地重複了一遍,「掌瓦剌朝貢事?」

  太后也是一臉的無語,她點了點頭,「還真是半點沒打算遮掩,不是麼?」

  徐循也只能苦笑了——這事該讓人怎麼說好?簡直粗淺得一點也不像是政治了。

  自從罷了下西洋一事以後,西洋諸國來朝貢的次數也是漸漸減少,從每年一次,到如今幾年一次,唯有瓦剌韃靼照舊還是年年入貢,韃靼倒還老實,沒鬧出什麼么蛾子,或者說和瓦剌比相對要老實些。瓦剌自從先帝去世以後,每年使團人數逐漸增加,時常多達兩千餘人,一路吃喝索要,沿路接待官吏均是苦不堪言,而且還經常有肆意偏離路線,勘探周圍地理的情況出現,狼子野心,可謂是昭然若揭。奈何當時朝中無主——皇帝雖臨朝,但年小,太皇太后老弱不管事,太后也沒能力掌握大權,就連內閣三臣都是性情穩重的老年人。雖然也不是沒有反應,但沒有挑起大戰的決心,一再容忍的結果,便是如今每況愈下,越發糜爛的朝貢局面。

  前來朝貢的使團,朝廷自然是管吃管住,而且『厚往薄來』,從太祖高皇帝時期起,就是這麼個規矩,除了對朝貢物品回以厚賜以外,使臣還都有賞賜發下,這是按人頭算的。瓦剌每年拉些不堪用的老馬來,換回去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銀絹鹽茶,這都是他們急需的生活物資。可以說是淨賺不虧,所以每年瓦剌都是積極入貢,當然反之在國朝這裡,此便是對國計民生越發沉重的壓迫了。

  一個朝貢,一個『中州地半入宗室』的宗室供養,還有一個無底洞一般的邊兵財政,國朝幾乎無商稅,皇帝如今手鬆了,一賞便是幾百頃地,地少了,官田出息也少了,權貴之家大肆佔地也不交賦稅,即使有鹽鐵貼補,這入息和流水般的花銷比,也根本不成比例。別說皇帝,就連太后、徐循,哪個不知道問題的棘手性?只是她們女流之輩,根本被內閣架空,又能如何?皇帝親政以後想要改善局面,也是很正常的想法。不過就徐循所知,他親政四年來下達的幾項命令似乎都沒什麼成效。不論是下令勤練邊兵,還是清退侵佔民田,均是雷聲大雨點小,底下人敷衍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一次王振自請去管瓦剌朝貢,看來是瞄準之前唯一沒有嘗試過的朝貢問題,想要做出點成績。這本也不算什麼奇事,相信受到的阻力也不會很大,瓦剌現在就是個燙手的煤球,連禮部都不願管他們的事。這兩千多人到了京城以後,鬧出點什麼事來都得禮部擦屁股,能撩開手誰不情願?——可王振偏偏又還要了個御馬監的差使,這就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御馬監聽著是不威風,可手底下是執掌羽林三千戶所,有高達兩萬多名的四衛軍,主掌宮廷宿衛,這是禁軍中的禁軍,天下地位最高的兵士。連國朝軍政,御馬監都是有權發言的。雖然王振過去也就是兼個秉筆太監的銜頭,但內侍權柄不看職司,只看聖眷,有了皇帝的信賴和支持,起碼在瓦剌入貢時,王振肯定是掌握了御馬監的大權。這磨刀霍霍的意味,難道還不明顯嗎?今年瓦剌入貢一事,肯定是要生出波折來,只怕是沒事都要找事了。

  彷彿嫌棄自己的意圖還不夠明顯,王振多次對身邊人提起,「瓦剌蠻夷,茹毛飲血之輩,四處遊牧,如同乞丐一般。即使有爪牙、利齒,又如何和廣大中國雄厚軍力比較?這等小人,畏威而不懷德,國朝以寬待之,只能滋長他的膽量,無如嚴苛威嚇,諒其也不敢當真和國朝開戰。」

  這話說得太好聽了,好聽得讓人根本無從反駁——確實就是這個理不假,也就是二十年前,太后和徐循都經歷過這個時期的,不論韃靼還是瓦剌,都被國朝的軍隊攆得到處亂跑,根本連國家都稱不上,只能算是比較桀驁的部族而已。

  不過問題是,削減瓦剌朝貢所得的回賜——現在基本是個人都知道瓦剌要這麼做了——也要做好開戰的準備吧,就像是兩人打架,一人雄壯一人弱小,壯漢先揮一掌打臉了,料對方也不敢還手,便沒準備後招,只是在那傻站著等人服輸……世上事有這樣道理的麼?當然,即使對方還手了,壯漢也能立刻補上一巴掌。可這畢竟是比喻,打仗哪有這麼簡單?什麼準備也沒有,只拿定了瓦剌不會還手,這不和賭博一樣嗎?

  王振也就是這個水平了,雖然在揣摩人心上有些才能,的確把皇帝給掌握住了,但在政治上的表現粗淺得還不如剛接觸政事的太后、太妃。畢竟是沒在司禮監裡正經當過差,很多事情做出來簡直就是荒唐可笑……

  可再荒唐可笑又是如何?現在還有人能管得了他嗎?

  「外廷有什麼聲音沒有?」徐循問著太后,皇帝親政迄今已經四年,一般說來,政事已經和西苑沒有任何關係了,雖然就在咫尺之間,但若不主動打聽,只等著外頭的消息自己傳進來,少說也得等上十日八日。

  「沒聽說。」太后說,「也沒問……就王振的事,也是旁人告訴我的,拿來和你閒話一番而已。」

  徐循的眉頭一下就皺起來了——太后的態度很明顯,這件事,她絕對不會多管,就等著置身事外,看熱鬧不嫌事大。

  「姐姐。」她尋找著合適的詞句,「畢竟茲事體大……」

  「就算想管又該怎麼管?」太后的心情顯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她啪地一聲,把手裡的佛珠摁到了桌上,「你我說的話,難道外廷就沒一個臣子敢說?他們說了皇帝不會聽,難道你我說了,皇帝就能聽?」

  徐循頓時語塞,太后掃了她一眼,「聽說郕王已經和皇帝說,想要就藩……不就是你說了那麼一句話嗎?多大事?鬧得郕王連京城都不敢呆了。就這麼個心胸,誰還敢和他說什麼?我是真的納悶啊,大哥和羅氏哪個也不是這麼個性子,他怎麼就成了這樣?」

  皇帝的性格形成,背後自然是有十分複雜的因素,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講述得清的,徐循想了想,也是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但也還是得說。說不定他根本都沒想到這打仗事前還得要準備的,說上兩句,也就知道輕重了。」

  「不成。」太后的心意很堅定,她搖了搖頭,「要說,也不能由我們來說。」

  就皇帝這個曲裡拐彎的性子,倘若是別人說了也許還好,以太后、太妃和他的關係去說,參考王振入宮一事他的反應,可能說了以後,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反而更不當回事,頂著一口氣就是不肯撤下王振,連事前的準備都不會肯做。倒是由皇帝信重的內侍私下建言,不去駁王振在朝貢上的主張,好歹先把軍隊糧草備足了,準備做一下,也比就這樣貿然削減回賜甚至是呵斥瓦剌強。

  不過,王瑾年歲大了,再說也是先皇手裡留下的人,如今去了南京司禮監養老,連孫嬤嬤也一道隨出去了。太后、太妃的老關係,在宮中已經沒有那樣強大,再說,宮裡的一切都是繞著皇帝打轉,太后、太妃即使要把手插進人事之中,也是有些力不從心,更別提她們從未有此心意,倉促間也難以拿出人選。

  「金英應該會說上幾句吧。」徐循猶疑著說,「他在皇帝跟前也算是頗有臉面。」

  「這事你得這麼看,」太后顯然是早把通盤利弊都衡量過了——畢竟是比徐循早知道消息。「此間利害,只怕別說高官,連衙中胥吏都看得清楚,又何況金英?若是會說的,那麼不必我們示意,他也會去說。」

  若是沒有說,那肯定也是經過權衡,覺得建言的風險太大,收益近乎於無。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得到了太后、太妃的指示,也不會去說。太后放權乾脆,和皇帝貌合神離,對金英還能有什麼威懾力?

  「應該還是會說的。」徐循想了想,還是對金英有信心,「王振才回宮多久,也不至於連金英都壓得連喘息機會都沒有,連得罪他都不敢。」

  「若是自感說了有用,應該會說。」太后笑了笑,倒是語帶保留。

  徐循的眉頭真就皺了起來——太后這意思,是覺得金英應該也早就放棄和皇帝說理了。

  「再憂心也沒有用,你我也只能等著瞧了,」太后一聲冷笑,「你也不必如此著急上火,天下是他的天下,他都不在乎,你我在乎什麼?橫豎亡不了國,也短不得我們的!也許他吃了這個虧,反而還能懂事點呢?若是如此,倒是不如早吃虧早好。」

  徐循也是沒話說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還要廢了皇帝?——這根本也不能。她嘆了口氣,「我倒是寧願他在別處吃虧了,這麼大的事,豈是能任性的?」

  「他就偏要任性給你看,你又有什麼辦法?」太后冷冰冰地說,「外廷箝制我們,箝制得死死的,到了這時候還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你我連外廷都鬥不過,還想管著他?」

  她呵呵一笑,「我倒是要看看,他能鬧到什麼地步!」

  結果還真就鬧起來了——怎麼能不鬧起來?年後瓦剌入貢,王振將回賜削減到往年的二成不到,按人頭賞賜的銀錢一律免去,兩千多瓦剌使臣頓時就炸了鍋,鬧哄哄被人一路押送回了邊境,緊跟著就是瓦剌入寇——怎麼能不入寇?

  不過,皇帝到底還不算是笨到家了,從他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早料到了瓦剌會有反彈,也想好了應對措施。

  他決定御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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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1:23
第283章 快意

  對皇帝的奇思妙想,宮中人均已處於見怪不怪的態度了,也沒什麼好阻止的——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後宮不得干政的祖訓下,皇帝是否御駕親征,那不是後宮中人可以插嘴的,阻止他的事情應該交給文臣們來做。後宮人若是隨意開口,指不定還要被文官們詬病呢。

  當然,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很多時候道理敵不過感情,仁孝、誠孝兩位皇后,都離後宮不得干政很遠,也是賢名遠颺,誰讓她們那個時代不一樣,和丈夫、兒子的感情也不一樣呢?現在太后和皇帝的關係都冷淡到這份上了,還怎麼出聲?至於太妃,說過一次就被打臉教訓了一番,自然也是偃旗息鼓,不會有什麼多餘而且無用的勸說。

  唯獨比較擔心的,便是皇后和宸妃了,兩位女眷應該私下都勸說過皇帝,也都因此遭到冷遇,可能還被斥責過一番,無奈之下,只好聯袂來請太后出面,打消皇帝荒唐的念頭。

  雖然太后、皇帝關係冷淡,皇后對此心知肚明,但該來的時候都有來,該表示的時候也從不曾怠慢,禮數上從無虧欠,因此,婆媳的關係還是比較緩和的,也不是那等無法打開心扉說話的僵冷關係。皇后這會兒心事重重,也是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坐下來沒一會,便抹起了眼淚。「怎麼都勸不回來,好像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親征。」

  萬宸妃也在旁幫腔,「只說是歷代皇帝都曾在沙場上經歷過血火,他也不能例外……不論妾怎麼拿澶淵之盟的事例來勸說,大哥都不肯聽從。反而以為妾作不祥之語,反過來責罵了妾身。」

  這個比喻的確不恰當,皇后聽了,也沉下臉來,有些不高興地瞥了萬宸妃一眼,不過,她性格柔和,卻也不曾出口責罵什麼——這已經是很不快的表現了。

  萬宸妃望了皇后一眼,似乎便已經把她的想法給看了出來,便又進一步解釋,「宋時遼發大兵攻宋,真宗皇帝臨前線督戰,士氣激揚,故能保住北疆不墜,不必遷都。真宗後以此為得意事,大大褒獎了力主此事,挽回大宋半壁江山的寇准。可即使如此,數年後,王欽若相公不過是寥寥數語,說寇准這是: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此後寇准終身再未得重用,可見真宗對此語也是深以為然。試想以真宗力保北疆的功績,事後再思及當時親臨澶州一事,亦是以孤注一擲視之。若是當時城破,又待如何?」

  「本朝幾位先皇,雖然都是戰績彪炳,但當時北虜力已弱,我朝勢強,此出猶如是痛打落水狗。如今的瓦剌如同剛長成的狼崽子,這番含恨叩關,也可說是也先本人多年所欲。大哥自少長在宮中,從未上過戰場,先帝昔年領軍出兵以前,不知隨著文皇帝南征北戰去過了多少地方,饒是如此,天子親自領兵,也沒少吃勸諫。」萬宸妃侃侃而談,「凡出兵,須先預不勝,可御駕親征,卻是許勝不許敗。古來未見有仗是只能勝不能敗的,便是經年老將也未敢如此放言,又何況大哥即使英明神武,也從未真正上過戰場呢?」

  她引經據典,觀點實際、道理清楚,一番話完全體現了她的見識水平——一樣的話,錢皇后是絕對說不出來的。徐循不禁和太后對視了一眼,都是看出對方心裡想法:當時兩人都許萬氏堪為皇后,其實這看法並沒有錯……錢氏都做了幾年皇后了,和萬氏比,水平依然有差距。

  不過,皇帝卻也是絕對不會聽從萬氏勸諫的,徐循問道,「皇帝聽了你的說話以後,是否反而動怒,將你狠狠訓斥了一番?」

  錢皇后進宮不久,便是忍不住眼淚般哭了起來,萬宸妃雖然也有委屈之色,但還保持了冷靜的態度,訴說完此事,她試探般關注著太后和徐循的表情,聽了徐循問話,彷彿是若有所悟,突然也有幾分沮喪地吐了一口氣,低聲回道,「是,大哥很是生氣,奴賠罪許久,方才讓大哥息怒。」

  錢皇后卻未對萬宸妃的受挫露出喜色,她也有一樣的遭遇,「媳婦這兒也是一樣,只是提了幾句擔心大哥的話語,便被大哥斥為婦道人家,沒有見識。宮裡周妹妹、劉妹妹,也都是如此。」

  畢竟都是皇帝嬪妃,在這件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全都不希望他出去冒險。只是由錢皇后、萬宸妃作為代表過來說話而已,徐循看了太后一眼,見她猶未有說話的意思,便道,「看來,大郎已經是下定決心了。聽說朝中也是反對聲連連,但他都不加理會……即使我等說些什麼,怕也難以動搖他的念頭。」

  萬宸妃蹙眉道,「雖說如此,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等險卻是不可以冒的。大哥只說我等精銳數十萬,瓦剌能戰之士不過五萬,數倍於敵,必無不勝之理。可戰事若是這麼簡單就好了,妾身家中也是有人上過陣的,從沒聽說能以人數判斷勝負。若是如此,宋代國力數倍於遼,人口也是一樣,又怎麼會連國土都無法保住?此事無論如何也該阻止大哥,否則,勝固然還好說,若是大哥敗了,只怕連國本都將動搖,今後對上瓦剌,我朝天兵將再無勇氣。」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態度已經是很明顯了——非常不看好皇帝的領軍能力,覺得他出去後的勝算很低,泰半是要敗的。更有甚者,已經是為皇帝落敗以後國朝的命運擔憂了。

  畢竟是官宦女兒,從小飽讀詩書,才二十歲上下,就已經能看得這麼深遠了。同樣年紀的錢皇后便只能是哭著附和,徐循心裡也是有些感慨:可惜了,皇帝長子,卻偏偏是為人憨直的周妃所生……

  周妃和皇后關係如何,只看她雖然生育了皇長子,今日都不帶她來求太后,便是可見一斑了。說起來,宸妃也生的是皇次子,皇后都肯帶她來,這就是個風頭被蓋過了都不計較的軟和人,周妃能和她把關係處成這樣,可見為人了。

  她微微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了——為太后說幾句話,算是盡過情分,接下來該怎麼應對,那是太后自己的事。

  太后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一直都是沉默不語,錢皇后和萬宸妃都快沒話說了,才道,「國朝祖訓,后妃不得干預政事,你們怕是還不知道這話的份量。當年皇帝年幼,太皇太后與我也都沒有臨朝稱制,自然是有原因的。領兵出陣這是大事,皇帝智慧,深如淵海,必定是早有盤算,即使一開始偶有小敗,那麼多名將扈從著呢,也有深悉軍事的宦官跟隨在側,難道這些人個個都是廢物不成?一旦不順,皇帝自然會向他們諮詢。雖說不算勝先算敗,但也沒有杞人憂天的道理。此一戰,可能不能贏得多漂亮,但終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若是毫無勝算,就是殺了內閣也不會同意出兵的……爾等真以為這是王振的胡鬧麼?即使看似胡鬧,背後也都是有道理在的,朝堂上的事,還是別管得太多了。」

  前面的廢話基本可以不必聽了,重點是後頭的信息:太后也不看好皇帝,認為開始必敗,但看好戰局終究不會太糜爛。畢竟瓦剌竄起不久,國朝這裡卻是精兵強將,而且還有很多專家參贊,皇帝失敗一次後,銳氣一挫,腦子也會清醒下來,到時候讓專家出手,收拾瓦剌還是很簡單的。

  這一層意思說得比較明白,正常宮廷中的成年人都能聽懂,比較隱晦的是第二層意思:此次御駕親征,皇帝非常固執,並非是為王振撐腰,反而是王振為他張目。包括點起數十萬大軍去對付瓦剌,都不是認為瓦剌值得這麼多人。

  無非就是親政幾年,威信未立,聲望不高,駕馭群臣也感到吃力,所以要借瓦剌的鮮血,來為自己立威罷了。當他大勝回朝時,聲望必然上漲,到那時候,還愁壓不倒內閣,壓不倒群臣?

  任何政治行動,都是有目的、有意義的。皇帝如果只是心血來潮想出去玩玩,那麼也不會這麼固執。正是因為有了全盤計畫,才容不得旁人說嘴,不論是愛妻愛妾,還是養母庶母,除非給他一個更簡單的刷聲望辦法,不然這一仗肯定得御駕親征,根本就沒得商量。

  皇后似懂非懂,還是央求了幾句,才失望地住了嘴。倒是萬宸妃似乎是懂得了許多,美目流轉,隱隱有深思之色,卻是不再懇求了。

  第二天,她私下來求見徐循。

  「太妃娘娘素來是以敢言耿直聞名宮中。」在開場的寒暄後,萬宸妃也是開門見山。「妾如今也是舉棋不定,因此特來請教……娘娘以為,大哥的盤算,有幾分把握?」

  畢竟是心思穎慧、皎然不群,宸妃的嘉號,她當得起。

  望著萬宸妃如同晨星般明亮的雙眸,徐循禁不住微微地嘆了口氣,忽然間,她明白了二十年前,章皇帝欲改立皇后時許多人的心態。——看透了太后計畫卑鄙處的,又何止她一人?只是也許多數人都同她如今一樣,失去了將一切說破的青春銳氣,也早就沒有了堅持己見的底氣。

  現在的情況,甚至比當年還糟幾倍,可她還有什麼不平則鳴的心情?現在的那個人,也不會把她的看法當回事……肯聽她說話,為了她的言語而喜怒的那個人,早也已經不在了。

  鴛鴦失偶、鴻雁折翼,本就是人間至慘的事,不是當時痛過就算——在當時那天崩地裂的疼痛過後,留下來的傷口永遠也不會真正癒合,看似是忘了,甚而連自己都以為忘了,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被時間模糊,唯有對景時偶然一痛,才讓人明白,原來這鮮血,從未停止流淌。

  「一成也沒有。」她壓下了感觸,坦白地說,「和你一樣,我也覺得他絲毫沒有當統帥的才具和經驗。如果此戰由他統領,那肯定必敗。」

  「既然如此——」萬宸妃挑起眉毛,作出了詢問之色。

  「這個道理,其實不止我明白,」徐循道,「太后也明白,甚至群臣都明白。但是不讓他去,第一個辦不到,第二個,他也不會安心。」

  只有讓皇帝去了,在現實的操作中明白地知道自己的缺憾之處,他才能知道自己的計畫有多天真。才能情願把事情交給專家來做——武事上是宿將,文事上自然就是閣臣。可能也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內閣才沒有反對到底,最終讓步同意親征。

  萬宸妃沒有驚異之色,顯然是早想到了這一層可能,只道,「難道……難道就不能和大哥說實話嗎……好好地說,大哥也未必會不諒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徐循說,「不錯,我從前是說過實話,和章皇帝……想必,你也是聽說了往事,才誇我有個耿直敢言的名聲。」

  她不禁自失地一笑,「不過,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章皇帝聽得進去,我才說,如今的大郎嘛……只能說,若你想學我當日行事,可不要以為,一定會是當日一般的結果。」

  她說穿了萬宸妃的想法,萬宸妃卻也不顯得訝異,只道,「啊,娘娘看出來了。」

  又是沉吟了片刻,方問,「那,難道娘娘當日行事時,已經是算定了先皇必定會反而因此看重娘娘的品德麼?」

  很多事,後世傳來是美談傳奇,彷彿徐循為胡皇后仗義直言,必定會令章皇帝不怒反喜,『從此越為看重』。只有在宮廷中生活的人,才會對當年的故事不斷多想,提出自己的疑問。

  徐循搖頭道,「當年說話時,我抱定必死決心……也沒想過最終能安然無恙。」

  「那娘娘又是為何——」萬宸妃有絲不解。

  「無它,就圖個快意而已。」徐循說,「當時覺得非那麼做不行——就這麼簡單。」

  「我明白了。」萬宸妃露出釋然之色,「如文成公所言: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她也露出了笑容,又給徐循行了一禮,便起身告辭。

  一直侍奉在側的韓女史也有幾分好奇,「也不知宸妃會做到哪一步,才算是無愧於心。」

  「你覺得呢?」徐循反問。

  韓女史尋思片刻,「會過來求問您,在奴婢看,已算是無愧於心了。」

  「是啊,不過她自己覺得怎麼才能算,那就不知道了。」徐循也嘆了口氣,「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就這個無愧於心,心之如何,也是千奇百怪,誰能說得清楚呢。便是我自己,到我這個年紀,覺得現在已算是無愧於心了,可若是年輕時,只怕即使知道於事無補,那話也非得說出來才是甘心吧。」

  「也沒准真就給說成了。」韓女史半開玩笑——多少還是帶了點希冀,「畢竟,宸妃如後宮,便如當年孫貴妃如後宮……」

  一樣都是處處特出,寵冠後宮,真要計較的話,也都是曾有被立為皇后的大希望。若是後宮女子能夠干預朝政的話,也必定是要這樣的妃嬪,才夠資格了。

  徐循卻是搖了搖頭,「說不成的。先皇和大郎有極大的不同,這一點你不明白。」

  「卻又不同在何處?」韓女史也有幾分好奇。

  「先皇的心裡有很多人,當年後宮風雲,不是因為他愛得太少,恰恰是因為他愛得太多了。」徐循輕輕地嘆了口氣。「皇帝心裡,卻只有自己,後宮熙和,不是因為他愛得夠多,而是因為他誰都不愛……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人,始終都只有他自己。他永遠都只能看得到自己,這樣的人,又如何會聽得進別人對他的評價?萬氏多半也是心知肚明,她若去勸,只怕要折損不少情分……該做到哪一步才算是無愧於心,就看她自己了。」

  不數日,宮中果然傳出消息——萬宸妃因觸怒皇帝,被罰閉門思過三月。當然,較之徐循當時直接被打發去南內的做法,此等處置,已算是輕縱了。

  連萬宸妃都是這麼個待遇,宮中再無人敢於相勸,朝臣更是早死心了,三軍郊祀,太廟誓師……皇帝就這樣順暢地踏上了前往成功的旅程,帶走了京城附近的絕大多數精銳,去實現他心中揚威於國門之外的夢想。

  事後算來,他的美夢連二十天都沒有做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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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歷史上土木堡事變的動機肯定不是我解讀的這樣,我這還算是給英宗美化了點,事實真相可能要更為愚蠢,更沒邏輯更糟心..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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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2:10
第284章 作死

  皇帝出征,郕王監國,這也是多年來的慣例,自不必多說什麼。至於後宮的女人們,還和以往一樣照常度日,生活上並沒有什麼變化,頂多因為皇帝親征,各自都減了華服裝飾,以示對國家戰事的支持。太后也不大能頻繁出遊、看戲了,沒事的時候得老實在宮裡呆著,關注一下戰事的進展。

  當然了,在皇帝都出征的情況下,後宮中有心娛樂的人也不多。皇后從出征以後就吃起了長素,萬宸妃被關了禁閉,周妃帶了皇長子也是謹守門戶,宮裡一反往常笙歌處處的熱鬧,安靜得連喘氣都嫌大聲。就連徐循也減少了出門的次數,沒事只在宮裡閒坐著——現在善化大長公主也不好日日進宮,郕王又要監國,她也見不了什麼人,沒事就和韓女史、趙嬤嬤等人閒聊一番,也都是隨意打發時間,心思都是牽掛在外頭的戰事上。

  這一次出去,所有瞭解皇帝的人都是預算會有一敗的,不過還是有信心在如此多名將的環繞下,即使敗也只可能是小敗,不會有什麼傷筋動骨的損失。不過即使如此,徐循心裡也難免有些淡薄的希望:哪怕是會助長皇帝的自以為是也好,但若是能夠旗開得勝的話……

  雖然不切實際,但心中依然放不下這個想法,她也不往太后跟前去——以太后的性格,在她跟前,必定是強作若無其事,也許還會說出許多喪氣話,也就不必勉強湊在一起彼此敗興了。留她一人在宮中,也許太后還能放開一點,放下故作無謂的面具,可以面對自己和皇帝之間複雜的關係。——雖然打從皇帝親政以後,她對皇帝的態度就再沒改過,但心中是否已對這兒子徹底失望,完全放下了母子情,卻不是徐循可以揣測得了的。

  不過,再是心急如焚也好,戰爭始終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此大戰,沒有兩三個月更是很難得個結果。就是現在,也都還不知道有沒有遇到敵人呢。算來出兵不過才十多日,也許還沒走到前線都是難說的。

  徐循不信佛,也不覺得唸佛對於戰局會有什麼幫助,她很明白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個結果。但這並不代表她的心情便會十分寧靜——這種明確的認識,只能讓她更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事情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現在回頭看來都覺得迷糊得不成,從文臣到內廷,沒有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合乎大義,可誰也沒想到結果就會是這樣,天下江山的穩定,忽然間就押到了一場仗的輸贏上。

  會贏的吧?

  韓女史提到這場戰爭,居然也是這樣猶疑不定的論調,「必定是會贏的。」

  「世上哪有必勝的戰爭?」徐循嘆了口氣。「不過,應該會贏的吧——輸不起啊。」

  因為輸不起,所以只能贏。懷抱著這樣的心情,豈非是如在薄冰面上行走一般戰戰兢兢?在這樣的心境裡,人特別容易後悔——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不論戰爭結果如何,其實已經是輸了。

  即使無數次對自己說,當年的選擇不過是錦上添花,有她沒她影響不了大局,可即使如此,那沉重的負擔還是壓得徐循喘不上氣,再多的理由,也難以排遣她沉重的心情。

  肯定是他啊,名分就是他……規矩就是如此?誰能改變,誰也不能改變。

  天下萬民的福祉,就是因為那些冠冕堂皇的規矩,繫於這樣一個人身上,不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勳戚妃嬪,都受限於這些輕飄飄的規矩,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反而還要去攻擊有心改變的人。當皇帝成為皇帝的那天起,也許就注定了今日的結果,在他親政以後,再沒有人能阻止他的胡作非為,所有人都只能看著他譫妄的狂舞、昏熱的豪賭。

  每一次帝位傳承,都要再來一次這樣的賭博,連著擲出好點數的幾率有多小?擲壞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終於可以理解文皇帝等人為什麼崇佛了,其實他們心裡多數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誰會相信真有什麼天命,什麼江山萬年,誰真的在為後代考慮。誰都是得過且過,拆東牆補西牆,靠著運氣掙扎過活,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有什麼大氣魄,真為天下帶來盛世,只是偶然有兩個幸運兒,有那份天資和運氣,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過上一星半點罷了。什麼真命天子,什麼絕地天通、天人感應,說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臉上塗脂抹粉。除了開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餘下那幾位皇帝,不是因為他們厲害,他們配得上那個位置才成為皇帝,說穿了……不過運氣好而已。蠢材也不會因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測起來,一舉一動就值得深思、分析,就變得大有道理,永遠正義……多數情況下,蠢材做了皇帝,也只會變得更蠢,更惹人厭,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過只有忍而已。

  忍吧,尋歡作樂吧,別去想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了,天那麼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這些多累?不如飲酒簪花,片晌貪歡,還能博個風流美譽。

  不過徐循自知自己並不是這樣的性子,即使這想法帶來的只有痛苦,她也不斷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敗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著三大營和他一道持續敗給也先呢?雖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這樣發酵下去,又真的沒有人有這個勇氣出面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個亡國之君,又該怎麼辦?

  大臣且不論,按規矩,後宮不得干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個亡國之君,她們也只能就這樣看著他一步步將國亡了,運氣好些,國家沒覆滅便死了,運氣不好的,國家覆滅那一刻,按照世間人對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國,沒準還能博得後世幾聲不痛不癢的貞烈稱許。

  打從入宮開始,到死為止,不論國家興盛還是衰亡,不論君主長命還是短壽,似乎唯一一條開心的路,便是受寵幾年,早於君王死了,這般短暫的一生,才算是沒受過苦楚。如若不然,餘下每一條路的結果,都是如此慘痛無味,傳說中的富貴與權勢,君王的寵愛和親族的尊榮,就像是吊在磨盤上的誘餌,看著多美啊,彷彿如此,已是對妃嬪們被生生壓榨研磨的過程足夠的報償。一批榨乾淨了,還有另一批排隊在外頭等著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脫了,可又何曾逃脫過?磨盤始終還在絞呢,只是動作慢了幾分而已。本來規矩就是如此,又有誰能改變?

  這規矩……還真是無恥啊,不過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來就是皇帝定的麼,當然是怎麼對皇帝有利,就怎麼來了。更過分的是,即使明知其無恥之處,可除了隨波逐流以外,還有什麼力量去改變這一切呢?

  這一輩子也只能這樣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麼樣,就算是在當年章皇帝期間,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榮寵不衰,左右逢源,雖然耿直剛硬,但卻硬是地位超然尊崇,只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運跟前她有多麼無力,就算是睜開眼,也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是怎麼被一點點地碾進磨眼裡,絞成一灘血泥。

  即使是清寧宮裡,那口磨又何嘗有停過一日?太后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帶來了戰場的消息。

  「死了應是有三萬多人。」郕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雖然監國只是象徵意義,但心理壓力也是大的,尤其他從未有過接觸政事的經驗,即使是走過場,也是認認真真,耗費了不少精神。「不過並非中軍,中軍聽聞此訊,已經撤回了。」

  「已經撤回是什麼意思?大軍不就是要在前線迎敵的嗎?」徐循先問了一句,又擺了擺手,「算了,不必解釋,你肯定也不知個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過來給太后問好時,都會帶來新的消息,徐循也會過來一道討論,至於錢皇后等,太后也會逐日派人送信,聞言便問道,「打算撤到哪裡?」

  「這……應該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帶吧。」郕王對地理看來並不熟悉,說得不是很肯定,「具體如何,還得看瓦剌行軍,他們都是騎兵,速度快,也許會切入宣府……不知該怎麼打。」

  二十多萬大軍,還沒開打彷彿就陷入被動,皇帝說是御駕親征,可連到前線去支援的勇氣都沒有,到底怎麼打,去哪裡打,都毫無計畫。說來簡直就像是個玩笑,而且隨著大軍前進,一個更致命的問題暴露出來了。「轉運而且不利,聽說前線已經開始缺糧了。」

  每天帶來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點,缺糧、前線潰敗、中軍改道撤回,據郕王說,出征後不久,軍中指揮權還被皇帝收回全交給了王振,現在各將領都只能聽令行事。徐循聽著消息都覺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時候,行事還有點章法,怎麼出去以後就和變了個人似的,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還好,聽說其命令成國公斷後,大家還是稍微安心了下來:成國公也是老將之後……反正怎麼都比王振斷後要好得多。

  過了三天以後,眾人都在等待的失敗來了,不過卻並非皇帝臨陣指揮失當——根本都還沒到臨陣指揮,這還沒安頓下來擺出打仗的架勢呢,成國公率領的三萬精銳便是敗了,據說是盡喪刀下,生還者極少,現在官軍是急急撤往懷來,指望憑藉居庸關和瓦剌對抗。

  當晚徐循根本沒能睡著,第二天去清寧宮時,妃嬪們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就連太后都沒話了,不過猶抱有最後希望,「起碼還有十餘萬人,分散開來,那一片應該還是能守得住的!」

  「天子有天祐。」周妃堅信不移,「眼下只是小挫而已,必定是會贏的!」

  錢皇后卻沒她的樂觀,這許多不利的消息,已經幾乎快把她打垮了,這一陣子她的淚水就沒有幹過,聽周妃這麼說,卻是再忍不住,捂著臉便嚶嚶地低泣了起來。

  眾人相顧,都是無語,連勸諫錢皇后的心情都沒有了,太后倒是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卻也沒多說什麼,而是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天沒有任何消息,第二天都是一切平安——由於懷來距離京城並不遠,也就是兩百多里,消息基本上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傳到京城,第二天早上就能得到前一天從懷來出發的信使送來的消息。不過眾人的心情並未有所好轉,到目前為止中軍還沒有和瓦剌正面交鋒,可以說真正讓人提心吊膽的時刻,根本就還沒開始。

  當天晚上,徐循照舊是輾轉難眠,不過她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睡好了,身體上的極度疲憊,終究還是戰勝了焦慮的心情,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很是用力地搖晃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喊了起來。

  「娘娘,娘娘!」是趙嬤嬤,徐循茫然地望著她,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到底喊的是什麼。「中軍潰敗!娘娘,中軍潰敗!」

  到了第二天中午,更詳細的報告被送進了內宮。事情過程也說得大致上清楚了,因為要等輜重的關係,中軍在距離懷來只有二十里的土木堡紮營,當地無水,也缺糧,士兵軍心浮動,瓦剌狡計迭出,把大軍在土木堡直接殺得散了,隨軍文武百官,應該是全軍覆沒,反正按照探子所言,未見有人逃脫。

  也就是說,皇帝應該也是死在土木堡中了——或者被俘了。不過,若他還有點廉恥,應當在兵敗中也還懂得自裁,不至於被人抓走,令國朝蒙受奇恥大辱。

  郕王還在文華殿和留京的六部重臣議事,內廷這邊只是在圍看情報抄本。——皇后聽說土木堡兵敗,直接就暈過去了,周妃更不必提,早已捂著皇長子哭成了淚人兒,倒是徐循還好,經過這許多事情,眼下的局面,已經不能再讓她驚慌失措,留下來的只有哭笑不得。

  她看了看太后,見太后也正望著自己,兩人眼神相對,都是看出了對方的心思。

  ——能夠把局面搞砸成這樣,也不失為一種才能。

  「大郎必定是戰死了。」兩人對視了一眼,太后忽然說,「我們家沒有被俘的天子——連建庶人都曉得放火自焚……他必定是死了!」

  「想來定是如此。」徐循心領神會,沒有絲毫猶豫,點頭確認,「娘娘宜召大臣議事,定下帝位傳承。」

  皇帝不能不『死』,他不死,便不能產生新皇帝,群龍不能無首,當務之急,是推動新帝登基,團結所有力量共度時艱。——這不是開玩笑的,懷來距離京城只有二百多里,瓦剌和京城的大門,也就隔了兩日的馬程而已。

  眾人頓時行動了起來,去傳信的、佈置清寧宮的,給太后太妃找素服的,扶皇后、周妃前去休息的……徐循進屋換了素服出來,太后也換好了白衣,她對徐循點了點頭,踱過來低聲道,「你說……他死沒死。」

  「娘娘覺得呢?」徐循把這個問題丟回給了太后。

  太后唇邊勾起一抹極冷淡的笑意,她輕輕地說,「換做別人,哪有臉面活?——不過,是他又不一定了。」

  以皇帝為人,只怕不但會苟且偷生,而且還能活得很理直氣壯呢。

  徐循眯起眼,無數想法自心頭掠過,她斬釘截鐵地道,「他絕不會落入敵手的!」

  太后也是點了點頭,「是啊……我們家,不會有被俘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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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我對歷史上的英宗是沒有一點好印象的,我覺得他把自私、厚顏無恥、心胸狹小、記恨、愚蠢這幾個要素都給佔全了,其中厚顏無恥、無聊作死這兩點絕對是登峰造極的

  估計看過明朝那些事兒的人不少,我對於他不是個好皇帝但是個好人的說法極度不認同,我覺得他不但不是個號皇帝而且和好人距離也特遠

  這文裡的栓兒已經給美化了不少了……我是說真的,有興趣的可以去看下土木之變和奪門之變的一些科普,呵呵呵,再看看奪門之變後英宗又幹了什麼

  他和嘉靖並列我最討厭的明代皇帝,幾乎難分高下,不過他比嘉靖還不如的一點就是他還沒嘉靖十分之一聰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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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2:33
第285章 繼承

  雖然皇帝出征,藩王監國也是慣例,不過這慣例也就是走個過場,郕王手裡的權力其實並不比一隻雞更多,如此大事,當然不是他能決斷得了的。在皇帝所在中軍陷落的那一刻起,朝政的主宰權實際上已經回到太后手上了,這一回,可沒有個太皇太后在頭頂壓著。

  若是尋常太妃,此時也就是在後宮等待結果,多念幾聲佛而已,但徐循卻不一樣,還是貴妃時,身份便已經特殊,後來太后身子不好,卒中那兩年,都是徐循聽政,雖然沒有挑明,但此事朝臣們心知肚明的事。曾經靠近過權力巔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特殊待遇,她隨著一起到文華殿,大家都覺得很自然,並沒有人多說什麼。——現在也的確不是介意這些的時候。

  事出突然,太后和徐循到殿中時,郕王已經和收到消息被招入宮中的臣子們議論起了此事。柳知恩、金英等留守內宦,也都是在一遍護衛著郕王,其實要說起來,他們手中的權柄,反倒是要比郕王更為重要一些。比如柳知恩手中的東廠,這些年實際上就是錦衣衛的領導者,他一人領著兩大特務機構,平時威信極高,就是大臣們都要另眼相待,此時更是時不時有人反覆向他詢問戰事的細節。

  「真的沖散了。」柳知恩也是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所餘者,十中無一——這就是懷來縣傳來的消息。」

  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探子發出密報時,懷來還沒陷落,不過以信中所言,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事出突然,文華殿裡連屏風都沒搬來,太后、徐循如今也都是入宮三十多年,年屆四旬人物了,可當作老年人看待,此時也不那樣講究,大家行了禮,郕王本來就空著正位以待太后,見徐循來了,便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自己又坐到下首一個位置。徐循看了他幾眼,見他面色蒼白、雙眼凹陷,咬著唇並不做聲,也是暗暗嘆息:郕王本來不通政務,就是個擺著好看的。他為人又謹慎,現在這番議論,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插話,免得引來旁人的攻訐。

  她靜聽了一會,也鬧明白了,在她們進殿之前,幾位老臣——她認得的沒幾個,就光顧著反覆確認皇帝的下落了,對於戰事反而沒有一言半語,也幾乎都不搭理郕王,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這就是為臣之道了,現在這情況,確認皇帝的生死,對於之後的行動應對也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如果這邊沒確認皇帝死訊,就急急忙忙地冊立新帝,結果不到半個月後皇帝回來了,那豈不成了大笑話?朝廷體統,簡直就是蕩然無存了,而且到時候老帝新帝之間到底該作何取捨,也很難說。比如現在,該立的肯定是皇長子了,若是立了皇長子,皇帝又回來了,難道還讓皇長子退位,到時候再登基一遍?

  這種話題,根本不是郕王這個現在身份極為敏感的藩王能插口的,不論是誰主動兜搭他參與話題,將來都難免被人議論,若是他自己開口,那就是心懷叵測的最好證據,所以現在旁的事情大家也不敢討論,不把這件事定下來就去說別的,對於新帝來說,指不定就是長成以後需要清算的對象。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瓦剌現在離京城不過一天多的馬程,還在這確認一個廢人的生死,也著實令人不耐,徐循並沒有說話,只是目注太后——這時候不是奮勇爭先的時候,這話,除了太后,本來也沒有人能說。

  長篇累牘的無用討論,看來也的確讓太后有些不耐,她深吸了一口氣——

  即使和皇帝的母子情份,已經近乎蕩然無存,但太后在出口時也還是猶豫了片刻,她環視周圍一眼,面上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終究是不失威嚴地道。「大軍二十萬,一朝慘敗,近乎全數折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使能逃入懷來縣,彼處不過一縣城,又能守住多久?懷來陷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我朝天子,無有陷入敵手的道理……大郎就算未死於敵手,怕也已經自裁了!」

  她頓了頓,又恨恨地道,「祖宗基業,為此豎子敗壞成今日模樣,也唯有一死才能謝祖宗!」

  這話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了,倘若是親子,太后都未必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不過即使如此,殿中也無人為皇帝說話,眾人面上全都寫滿木然——太后也沒有說錯什麼,皇帝此舉,定然會寫入史冊,成為國朝的奇恥大辱。想也知道他們在其中充當的不會是什麼光彩的角色,不能阻擋皇帝親征,人人都是有罪的,誰也無法獨善其身。就算是當時持反對意見的大臣,也無法站出來指責同儕,畢竟他們也沒能堅持到底。

  太后定性,沒人反駁,皇帝的生死就這麼定了下來。一位大臣道,「既如此,臣請立皇長子為太子,請太后娘娘垂簾。」

  此時也沒有什麼女人不能臨朝稱制的潛規則了,皇長子今年比皇帝登基時還幼小,國家又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最要命的是許多大臣全都在親征隊伍裡,現在連個能出頭頂事的都沒有,就連現在殿上的這些臣子,徐循也是一個都不認識——她遠離政治也就才幾年的時間。這時候太后要還不出面,局面根本就凝聚不起來。

  太后口唇翕動,似乎就要一口答應時,忽然又有人莊容出列,回稟道,「娘娘,國亂需長君。皇長子年紀幼小,只怕擔不起如今的風風雨雨!」

  徐循心中極是不耐,但亦是無可奈何,她深知此事不定下,朝廷是不會有心思談論退兵之策的。不過——她也沒想到,在這個關頭,居然會起什麼波瀾。

  「長君?」太后的聲調一下挑高了,「卿家是什麼意思,不妨直說。」

  雖然沒有明顯表露,不過話中隱約的不悅,卻是人人都能聽得出來。

  「娘娘!」這位大臣連連頓首,「臣不才,只是如今賊寇就在數百里之外,三大營精銳盡出,京城附近,幾乎無可用之兵,他處縱有兵馬,也是遠水解不得近渴,只怕數日內瓦剌便是兵臨城下,而吾等不知該如何拒敵!不論是……是遷都還是迎敵,都需一長者安人心,皇長子年歲幼小,恐怕難以勝任!」

  這話說得極為有理,徐循也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她現在絲毫不受保住正統帝位傳承之類的心理影響,也是出言道,「我看盡快說說這迎敵的事吧,從懷來過來,關口有幾個?我記得是只有一個居庸關了吧!」

  要打仗拒敵,肯定不能在平原上會戰,不論敵我都是圍繞城寨來打的,從懷來往北京,重要的關口也就只有居庸關了,即使是此關口,也不可能駐防大軍,畢竟其只是長城一關而已,就是要駐防大軍也沒有大軍可以駐防。而雖然懷來到北京一路人煙稠密,但是這些城鎮幾乎都無險處防守,想要阻敵是不可能的。基本上從懷來到居庸關也就是個時間的問題,要麼就是指望大同宣府的守將忽然間大發神威,從後方掩殺過來把瓦剌幹掉,不過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們面對但是更漫長的防線,關外還有不少蠻人想要趁火打劫,入關撈一票呢。再說,就徐循得知的戰報來看,兩關守將手裡也沒那麼多資源可以揮霍。

  「還有個紫荊關……」有人輕聲地糾正了她的錯誤,徐循循聲望去,見是一五旬上下的清瘦老臣,雖然是微微彎身說話,但氣度昂然,顯然並非蠅營狗苟、顢頇無能之輩。「還有紫荊關還在居庸關之前。」

  徐循點了點頭,不過沒有多說什麼,她的意思也傳達得很清楚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派兵把這兩個關口給防守起來,略盡綿薄之力,不然,真的轉眼間就要打到北京了。那時估計所有人都得『我們家沒有被俘的女人/臣子』了。

  太后估計對於立嗣的事情壓根沒有別的預料,那句話說得她半天沒回過神來,現在有了這個話題作為緩衝,再說也更緊迫,便略帶感激地望了徐循一眼,問道,「你是——」

  「臣兵部右侍郎於廷益。」那老臣輕聲說著,態度還是很鎮定,說完了又主動補充,「兵部尚書鄺大人已隨軍出京。」

  也就是說估計也死在外頭,就算沒死,一時三刻也回不來,現在於廷益就是兵部的老大了。太后點頭道,「好!那依你之見,如今該如何防衛兩關?」

  於廷益的語氣依然很鎮定,不過說的話卻讓人一點都鎮定不起來。「先皇此去,盡起三大營可用之兵,老臣前日檢點時,如今城中除了護衛宮中的禁軍以外,可驅使上陣的兵員,不會超過兩萬。」

  瓦剌入寇的人數太后和徐循都是熟悉的——號稱二十萬,真實人數七折扣八折扣,五萬也絕對有了。而且這五萬可都是精兵,沒有什麼戰力不行的,真正戰力不行的在塞外那麼苦的地方也活不下去。

  太后的臉色變了一下,就連徐循心裡也是沉甸甸的,她不顧身份之別,追問道,「若連護衛宮中禁軍都發動呢,有多少人?」

  「禁軍三千,」於廷益回答道,「只是若連禁軍也出了城,只怕城中民心已喪,不待賊來,便將自亂!」

  不說太后、徐循、郕王,就連幾位大臣都是面色如土。雖然知道問題很嚴重,但知道問題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卻還是非常不同的。

  一旁那最開始說話的老臣,此時也是善於把握時機,恰到好處地又道,「娘娘,國亂思長君!微臣請立郕王為帝!」

  畢竟是情勢危急,也顧不上玩什麼高妙的政治手腕了,直接就把自己的意圖給端上了檯面,而且還是當著郕王的面……

  徐循雙眸微斂,看了他一眼,一邊郕王已是大驚,叫道,「這可不能亂說!」

  眾臣也是反應激烈,多有怒髮衝冠、低聲喝斥的,太后見情況不對,忙沖身邊遞了個眼色,金英便喝道,「這是什麼地方!吵什麼?」

  眼看一群人暫時收斂了鋒芒,都要過來請罪,太后也是乏力地擺了擺手,「現在先不說這個!於廷益,現在兵部是不是就只有你了?還有什麼武臣留在京中?」

  於廷益很自然地說,「三品以上武將,全隨軍而去了。」

  大家頓時都失去了爭吵的力氣,太后尋思片刻,便道,「今晚就先這樣,你們在文華殿裡歇著,明早朝會,大家一道商議防衛京城之事。至於立儲……此事可以押後再說!」

  事發突然,大家也都需要緩緩,尤其這件事太后不願表態,也沒什麼爭頭,大家也就都應了下來,徐循隨太后一道退出屋子,看了看天色,其實也就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兩人分坐轎子,在文華殿門前便分開了。徐循上了轎子以後,見太后轎子當先而去,便撩起轎簾,低聲吩咐左右,「讓郕王到我宮中休息!」

  即使這麼做,在這非常時刻極易招惹嫌疑,讓人懷疑她的用心,但現在已經不是顧忌這些的時候了,時間寶貴,就連一個晚上,也無法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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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2:56
第286章 綢繆

  說是請來休息,其實也就是商議對策的代名詞了,宮中人多嘴雜,清安宮距離清寧宮又近,在此等時刻,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別有心思,往清寧宮去通風報信,惹來太后的猜忌。不過徐循現在並顧不上這些,橫豎太后要猜忌,也早猜忌了,不會等到這一番商議再來。

  她和郕王幾乎都是前後腳到的,徐循才換了一身衣服,郕王就在簾子外頭等著了。徐循吩咐了韓女史一聲,「準備熱水,一會開宮門以後立刻去南邊拿素服,你們也換上素服吧。」

  這無疑是意味著發生了極壞的事,周圍人的臉色刷地就白了,不過都是宮中老人,知道事態緊急,也不多問什麼,趙嬤嬤親自打了簾子,把郕王接了進來。

  「給預備些點心……」徐循猶自吩咐著,「這都一晚上沒吃了,明日還要上朝……」

  「娘。」郕王現在哪有說這些的心情,他看來是罕見地亂了方寸,很是緊迫地招呼了一聲,就咬住下唇,不說話了。

  周圍人都很是知機地退了出去,屋內頓時只剩下母子二人,徐循招呼了一聲,「坐。」

  又寬慰他道,「就是再大的事不也都熬過來了?你畢竟還是年輕了點,十幾年前,說到帝位更替的時候,風波可要比這更甚。」

  當時的事情,如今都是為尊者諱,尋常不會拿出來談論,郕王所知也不過就是皮毛,不過徐循態度沉穩,也讓他稍微安定下來一些,沒那麼腳不著地的著急忙慌了——就在剛才,請立郕王的話出口了以後,徐循也是看得清楚明白,郕王一下就不知所措了,面上那點冷靜,完全是平日的養氣功夫在那撐著呢。

  畢竟年紀輕,又是藩王,從未經過事情。要不是從小有個身世波折,讓他養成了藏得住心事的性子,現在還不知要怎麼情緒外露。徐循心裡明白——郕王和先帝比,兩人的性格就是都走了極端,先帝剛愎,郕王就易於心軟,只說兩人都不是親生,和養母的關係就處得是南轅北轍。先帝知道自己身世以後,不論心裡怎麼想,可卻從未再和太后親近過一分,郕王這裡,鬧了點彆扭,到底也就把關係給緩和下來了,自己待郕王,可遠遠比不上太后待先帝那般掏心挖肺,如今卻是這麼個局面,雖然還有許多其餘的因素,但也有性格的區別在。

  「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郕王雖然沉穩些了,卻還是沒個主意,「明日朝會,若有人再提此事——」

  「你不能答應。」徐循斬釘截鐵地說,「你需要力主皇長子即位,但也不能太搶風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郕王又迷惑了,「啊?那到底是該怎麼辦啊?」

  「按常理,此時應該是皇長子即位,你監國。」徐循也知道,郕王沒有接觸政事的經驗,許多官場上的潛規則他並不清楚。「不過眼下兵臨城下,太后是一介女流不通軍事,頂事的老將和軍隊全都折損在懷來了。情況很是不妙,朝廷需要一個上來就能做事的皇帝,而且……接下來的幾年——起碼是五年內,最好也不要有太大的動盪。如果還是皇長子即位,你來監國的話,其實實權兵權一樣都還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太后卒中過,在這種時候怎能讓人放心……叔王理政,真能和周公一般還政成王的又有多少?更別說先帝有極大的可能是沒有死——」

  郕王面上頓時掠過一絲陰影,「那我豈不是更不能即位了,不然,若哥哥回來……」

  「他回來又怎麼樣?回來了他還能再做皇帝嗎?」徐循陰惻惻地道,「若他逃入懷來,那也罷了,懷來到現在都沒急報,可見若不是混亂中被砍死,便是被俘……不論如何,對國朝來說,他已經死了。讓你力主皇長子即位,不過是給你做點名聲,你還以為真是要你把皇長子推上去,自己監國理政麼——那是害了你啊,孩子。」

  郕王低頭沉思片刻,方才是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我明白娘的意思了。」

  如今郕王才是二十多歲,若是皇長子即位,十多年後他還是年富力強,又兼多年接觸朝政,即使這些年來朝中一帆風順毫無波折,交權以後郕王也肯定會受到極為嚴密的監視,下半輩子都要小心度日。少有行差踏錯,便是身敗名裂的結局——這還是最理想的結果,若是這十幾年內有個什麼風雨,譬如皇長子不幸發天花死了之類的,郕王的名聲肯定也得跟著全完了——要是皇次子也不巧去世的話,他是即位還是不即位?只要即位,害死兩個侄子的名聲肯定是鐵板釘釘就蓋了下來,根本就沒有商量餘地的。

  這根本是苦得不得了的差事,當然,為國家大義,可能會有賢王願意獻身,即使將來一無所有也是在所不惜……不過徐循是不會讓自己的養子被這種所謂大義坑死的,只要郕王是她的兒子,她就不會接受皇長子登基、郕王監國的結果。

  不過正因為有了登基接位的打算,才要做做表面功夫,徐循再三叮囑郕王,「問到你就說有皇長子,而且說哥哥也有可能活著。不等朝臣說出,哥哥即使活著也不能再登基,只能為太上皇這句話,絕不能答應下來。」

  既然已經明白了徐循的意思,對她的吩咐,郕王理解得就很透徹了,他道,「可——可——太后娘娘那裡——」

  徐循正要說話時,屋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拍掌聲,她眉頭一皺,「進來吧。」

  韓女史便疾步進來,低聲道,「娘娘,剛才有人送來消息,說是清寧宮那裡派人去印綬監了!」

  此時天色微熹,宮門已經開了,去往南內取郕王素服的人應該也已經出發,徐循一抬眉毛,「連這都打聽出來了?」

  「畢竟是心向郕王啊……」韓女史也是輕輕地說。

  從清寧宮有人出去二十四衙門,這很好打聽,只要看到往那邊方向過去,多少也猜得出來。但具體到去印綬監,這個除非清寧宮有人暗通消息,否則也是如何能打聽出來?只要這一句話,太后的心思其實也就很明白了,郕王這裡早些知道,就可以早些做點準備。看來,宮中內侍能人不少,這才事發多久,弄清了局面不說,而且是已經判斷出了宮中大勢,向的是哪一方了……

  「她想得太簡單了。」徐循搖了搖頭,「此事不足慮,先放在一邊。」

  等韓女史退出去了,她方才繼續叮囑郕王,「一會上朝,我是不能跟去的,朝會上有問你就保持這個立場,這樣即使情況有什麼逆轉變化,你也能佔盡主動……我猜此事朝會內必定不能得到結果,不過,兩三日內肯定會有人妥協。現在兵臨城下,朝中無人可以強壓下幼帝即位的危局,立襄王更是痴人說夢一般,到最後肯定是要來立你……等到群臣意見一致時,你也不要就鬆口了,一定要問清楚一件事,你哥哥的兩個兒子該怎麼辦!」

  郕王嚇了一跳,「娘的意思是——」

  「不是讓你和臣子們商量什麼斬草除根的事情。」徐循見他臉色煞白,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也是有兒子的人,壯兒,皇位傳承到你頭上,就已經是換了世繫了,不在沒即位之前弄清名分歸屬,把你那兩個侄兒的王爵給定下來,難道還讓他們以皇長子、皇次子的名義定居在宮中嗎?」

  郕王畢竟是還年輕了點,今天慌裡慌張的,表現是大失水準,等徐循說明白了,這才恍然大悟,連連應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母子倆一番面授機宜,天色已經放亮,徐循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喚人來給郕王上了點心,又端了熱水來讓他梳洗一番,換了素服,讓他去清寧宮迎太后一道上朝。雖然按慣例,兩宮從不參與朝會,但此時事出非常,這個慣例顯然是不再管用了。

  至於她自己,這時卻不會做出跟著上朝的事情,身份不對,上朝也無法說話,還容易招人口舌,徐循自然不會如此愚蠢,只是安心在清安宮中等待消息。

  今日的朝會時常,幾乎完全無法預估,朝會後還有可能去文華殿繼續立儲的爭辯,徐循此時也不知太后到底心態如何,不過她不願立郕王的心思還是比較明顯的,就不知道在朝會上會不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變化,最後到底是誰能得勢了。這樣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明確地預料到結果,徐循也只能說是以太后的為人和如今的局勢來說,最後太后讓步同意立郕王的可能相對最大。

  不知不覺間,半日功夫一晃即過,韓女史進來報信,「方才在殿上,吏部尚書王大人請立郕王,兵部右侍郎於大人等也都附議,不過亦有許多人反對,郕王也是堅辭,娘娘現在移駕文華殿去了。」

  過不得多久,又有人來道,「太后娘娘召娘娘去文華殿議事。」

  徐循也不矯情,收拾收拾就過了文華殿,不過引路內侍,並未把她帶到議事用的大間,而是先帶到了文華殿正殿偏房,太后正坐在那裡用點心,只是吃得也是心不在焉,見到她來了,便丟下調羹,說道,「坐吧——別行禮了。」

  徐循行了半禮,太后讓她到自己對面坐了,方才低聲道,「聽說了沒有?六部大臣都說要立壯兒。」

  六部大臣,在朝廷中的地位是舉足輕重,有六相之說。其地位不是別的高官可以比較的,尤其是先皇當政期間,內閣弱勢,六部就更為強盛了。其意見對於太后的影響,當然也是最大。

  徐循見太后模樣,似乎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昨日見郕王的事情,她抬起眉毛,「那娘娘意下如何?」

  太后的眉頭就是緊緊地皺了起來,「問題是,壯兒他娘……瘋了啊!」

  事發突然,誰也不能考慮周全,太后不願立郕王,所顧慮的卻是在此處,徐循頓時恍然大悟。「這……也有道理。」

  「只是立幼帝,看來是不成了。」太后眉頭緊鎖。「立襄王又不成,太遠,等他來,黃花菜都涼了……」

  她又嘆了口氣,「再說,他只怕也不敢來吧,現在北方的局勢都糜爛成這樣了,他哪有膽子北上。」

  當日,襄王連爭都不敢爭,便要回長沙去,已經是說明了他的性格,如今他已經是皇帝的叔父了,更是沒可能回來即位。太后自己放棄了這個想法,徐循也感寬慰,她道,「那以娘娘之意,此事該怎麼辦呢?」

  「不立壯兒,無法可想了,但壯兒的血脈,又不適合當皇帝。」太后商量般問徐循,「不如以壯兒為帝,以大哥兒為太子,你看如何?」

  一面說,她一面瞥了徐循一眼,徐循見她表情,電光火石間,已經全明白過來了——太后怎麼是不知道?只怕是早知道了她接郕王去清安宮的事,她這是在和她討價還價呢……

  她的腦子頓時就急速地轉動了起來:太后這麼做,是什麼意思?難道心中實際已經在猜忌自己,猜忌郕王了?

  「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徐循一邊想,一邊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娘娘應該去問大臣以及郕王——娘娘問過了沒有?」

  「還沒有。」太后不見異色,順著徐循的話說了下來,「我是想先和你商量商量。」

  她這些年來,城府越深,徐循也看不出太后真正的想法,不過她已經和郕王通氣,現在也只能是相信他的表現了。她道,「我畢竟不是壯兒生母,也不可能代他什麼,更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合乎禮法,娘娘還是和大臣們商量吧。」

  說著,便起身欲要告退,卻被太后止住,「罷了,此時又何必如此做作?你和我一道過去吧。」

  她的話裡有微微的諷刺,徐循只當沒聽到,也不再矯情,便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給太后讓道。

  太后站起身來,才是踏出一步,忽然身形一個趔趄,頓時就往前歪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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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3:18
第287章 抗爭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不會是又發卒中了吧?

  電光火石間,不知多少想法從腦中一閃即過,徐循還要上前去扶時,周嬤嬤、六福一邊一個,早已經將太后扶住,眾人面上,都是止不住的憂色流露,畢竟徐循會想到的問題,旁人也未必就想不到,本來卒中的人,就是不能太過勞累,心情也不可大喜大悲的,在近日這一連串事件之下,太后的身子挺不過去,也不是什麼離奇的事情。

  這一鬧,本來要出去文華殿議事的,肯定又是不成了,眾人好一番擾亂,徐循忙吩咐去悄悄請了太醫進來,見太后雖然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但好歹鼻子眼睛都還沒歪斜,看來不像是卒中,方才是放了點心。這當口要是太后卒中失去意識的話,國家少了正朔,郕王這邊反而是被動了。

  雖然太醫還沒到,但掐人中、灑水,這都是慣常的醫療手法,眾人也都是唯恐有失,全在太后身上施展了出來,太后不一會就低吟一聲,悠悠醒轉了過來,竟還一騰身,想要坐起來,慌得眾人忙都上前按住了,一疊聲道,「娘娘,您現在可起來不得。」

  太后的神智似乎有些迷糊,用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躺在炕上,猶自是道,「應該就是這一陣沒休息好……」

  「話雖如此,可沒有太醫的吩咐,您也不敢起身。」周嬤嬤是淚眼婆娑、苦口婆心地勸道,「這萬一又是卒中的話,那可怎麼是好?」

  第一次卒中,恢復得太后這樣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已經算是鳳毛麟角了,第二次卒中幾乎就沒有人能再起身了——如果沒有直接救不過來的話。聽到周嬤嬤的勸說,太后神色數變,終是長嘆一聲,放棄了掙扎,只是叫徐循道,「我去不得了,可軍務也無法耽擱,你代我去吧!」

  徐循剛才也並未搶到太后身邊照看,此時只在地下站著,聽了太后此話,不置可否,「還是等太醫來扶脈了再說,娘娘是宮中正朔,此事焉能繞過您去?」

  又命人道,「去坤寧宮請皇后過來。」

  她多年輔佐太后、太皇太后,在宮中權威甚重,此時發號施令,無人敢不聽從,頓時便有人往坤寧宮去了,徐循又吩咐一個小中人去眾大臣等候處傳信,雖說太后出事,但因有她在,眾人的情緒也還不至於瀕臨崩潰。周嬤嬤看了看貴太妃,又看看床上閉目休息的太后,心中愁腸千結:即使太后娘娘不是卒中,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了這麼一個閃失,只怕,對局勢也有不利影響。皇后娘娘又是個只會掉眼淚的,宸妃被關在宮中,無事不能出來。此時的宮中,又有誰能和太妃抗衡……

  她料想得不錯——皇后是哭著走進文華殿的,瞧她那樣,應當是自知道了皇帝中軍失陷的消息後,便沒停過眼淚。畢竟這對於一般家庭來說,也是天塌地陷的壞消息,小夫妻感情又不錯,她有這樣的反應,也不足為奇。

  周嬤嬤捺下心中的失望之情,又打量了貴太妃一眼,見她坐在窗邊若有所思,神色竟是不喜不怒,真是想要鑽到貴太妃心裡,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麼——郕王論才具,也無甚過人之處,他雖說不上耳根子軟,但也不是個有大主意的人,也不知昨日貴太妃把他招進清安宮,到底都說了什麼。以今早郕王在殿上的表現來看,貴太妃應當也沒慫恿郕王登基……

  正是思量著時,太醫已經來給太后扶了脈,又開了方子,問他病情時,他口唇翕動了一番,最終還是說道,「娘娘曾卒中過一次,如今脈象也不大好,還應臥床靜養為要。」

  如今的局勢,太醫心裡應該也是一清二楚的,若是太后能有一點好,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開口,周嬤嬤心裡就是咯噔一聲——壞了,只怕真是有卒中的跡象了。

  繼皇帝『去世』以後,現在太后又不能管事了,皇后就是個坐在太后身邊哭泣的影子,瞧她那六神無主的樣子,根本不像是能做主的,眾人的眼神,都落到了徐循身上,徐循心中,實在也感棘手,她沉吟了片刻,便沖眾人吩咐道,「把屏風擺到前殿去,搬個貴妃榻,把娘娘搬過去——縱是不說話,這麼大的事,也得聽著。」

  周嬤嬤忙去看太后,見太后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心中也是酸楚不堪:現在除了貴太妃的辦法以外,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只是,京裡是一定需要一個成人來做主的,現在太后娘娘一倒,郕王那邊若有什麼心思,勝算可就是大增了……

  周嬤嬤的眼神,不禁又落到了貴太妃身上——這對母子,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

  #

  事態非常、事出突然,徐循的安排並未被任何人反對,群臣魚貫而入,簡單地對屏風後一坐一躺的兩個人影行了禮,又把郕王從別室中請了出來。還是吏部尚書王大人先發言,問太后安好——吏部尚書本為天官,即使在內閣跟前都能力壓一籌,不過在過去若干年中,內閣成員也都要兼任吏部尚書,不然,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

  徐循也不隱瞞,將剛才太醫的說法原原本本,坦然以告,太后也是強行提著氣,微弱地說了聲,「我還好,眾卿家可安心了。」

  雖然思緒似乎還是清楚的,彷彿下一刻就能恢復,徐循也看不清屏風外頭眾人的神色,但她心中清楚,起碼此時此刻,太后在群臣心中,已經是個廢人了。

  迎接即將叩關而來的瓦剌,不論是留下禦敵,還是遷都,都要有個強而有力的領導人在,如果還是請皇長子登基,太后垂簾,萬一兵臨城下時太后發病卒中了該怎麼辦?這種事誰能去賭?本來就卒中過一次,要不是恢復得好,朝臣根本不會考慮請她垂簾,現在又是有一定跡象了,那麼太后在政治上基本就已等於是個死人,日後能不能復活,還得看她恢復得如何了。

  既然如此,郕王一脈,當然是大大地看漲。王大人也是絲毫都不耽擱,寬慰了太后幾句,說了些早日康復的話,便是話鋒一轉,「眼下局勢危殆,國不能一日無主,臣請立郕王為帝!」

  頓時有一班大臣下跪附和,餘子均是默然以對,也沒有人出來爭辯什麼——明擺著的事,現在立皇長子的希望,已經是大減了。

  殿中議事,司禮監一般人等也都隨侍在側,徐循轉向金英,示意他上前來,低聲問道,「剛才殿上,都說了什麼?」

  金英也是知情識趣之輩,不然如何能坐到這個位置,忙低聲把朝會內容介紹了一遍,「方才殿上還是在議論帝位傳承一事,太后娘娘也沒說什麼,今日會議,本待是商量禦敵為主。」

  現在的會議主題當然是發生變化了,徐循聽得原來力主立郕王的便是以王大人為首的數名重臣,餘子中有人激烈反對,但也有人並不表態,便將各人的名字、立場都暗記了下來,轉頭對屏風外說道,「娘娘方才與我商議,意欲立郕王為帝,先皇長子為太子,茲事體大,吾為婦道人家,不敢多言,眾卿家不如各抒己見,由娘娘裁決。」

  又低聲說,「娘娘,這是否您的意思,如此是否妥當?」

  太后點了點頭,閉著眼盡力大聲道,「是……是我的意思——也很妥……當。」

  屋內一時,還是死寂,過了一會,王大人道,「娘娘聖裁……臣也以為妥當。」

  這一次,附和的倒不止是他一派人物了,之前或是反對,或是中立的,都是附和了起來——明擺著的事,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難道還想著郕王監國,將來還政幼帝?從郕王的表現來看,沒一個大臣會做此天真的幻想。

  便是太后,面上神色也有一絲放鬆,連周嬤嬤望著徐循的眼神,都是充滿了驚異和感激。徐循察覺著這種種轉變,心中也是暗嘆:維護正統的心思,當日就維護著栓兒登上了皇位,現在即使他犯下大錯,生死不知,也照樣還是維護著他的兒子。即使皇長子只是個可能轉眼夭折的嬰兒,但佔了正統的名分,便使得許多人心裡天然傾向在了他這一邊。說起來,是他為太子還是郕王兒子為太子,對周嬤嬤來說又有何不同?偏偏,就是連她,心裡都是有傾向的。

  她隔了屏風,和大臣們無法照面,倒是郕王身份特殊,坐在群臣左上首,不受屏風阻隔,母子兩人眼神交流並無阻礙,徐循說完這番話,便是目注郕王,盼著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即使是有謀算,在這樣的場合,也得是光明正大地使出來,玩弄陰謀詭計,只會令自己和郕王淪為反角。既然太后失能,她作為太妃就該傳遞其意志,居中主持議論,是不能表現出多少傾向的。

  但郕王作為利益與決定息息相關的一方,卻可以正大光明地為自己的權益說話,誰也無法責怪他什麼。

  能否貫徹徐循的叮囑,為自己的兒子爭取利益,就看郕王現在的表現了。

  這二十啷噹歲的青年,面上神色也是變幻不定,顯然心中正做激烈的鬥爭,他和徐循交換了幾個眼色,似乎是從母親堅定的態度中得到了支持,面上神色一肅,便揚聲說道,「我卻有話說。」

  「殿下——」幾位大臣均是驚異做聲,就連太后,也是猛地睜開了雙眼。

  「你說。」徐循不動聲色,接了一句。

  郕王顯然已經深思熟慮,不知在腦中把這番話思忖了多少遍,徐循話音剛落,他便是沉聲問道。「不知當日文皇帝清君側,進了南京城後,若是建庶人之子未亡,是否當立他為太子呢?」

  屋內一下便陷入了死寂,就連徐循,一時也不禁絕倒。——真是難為了郕王!

  也就只有他這個直系子孫,才能問出這麼刁鑽的一問來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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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3:36
第288章 逼宮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國朝永遠都沒法繞過去的事實,不論文皇帝怎麼粉飾太平,他是篡位奪朝這個事,誰心裡不清楚啊?主要是讀書識字,讀過幾本史書的,還看不透他這個把戲?更別說開國到現在連百年都沒滿,他到底是不是高皇后嫡子,門清的人多得是。郕王這一問,問得大家都沒法回答了,更是沒人願意和他去爭辯什麼,一時間卻也無人附和,屋內一下,便陷入了尷尬的死寂。

  此等反應,倒也是在徐循料中——現在郕王登基為帝之勢,幾乎是無法改變了,他現在是以藩王身份,在主張自己身為皇帝以後的權益,誰敢駁他?這不是一般的國事,這是帝國的傳承根本,在這件事上和皇帝做對,即使一時得逞——郕王也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有大把時間慢慢收拾你!

  不過,徐循更關注的,還是太后的表現,郕王這一問,雖然是問得絕了,但也是把太后逼到了死角,若是太后身體情況良好倒也罷了,要這一問把太后的卒中又問出來了,那可就是大事不妙,郕王的名譽,勢將永遠蒙上一層陰影。

  她回頭看了太后幾眼,見她瞪大眼睛望著自己,嘴唇微張,似有疑問,心中也是一陣難受:昔年那些你死我活的事情,在二三十年後,看來已經沒那麼重要了,這些年來,兩人相互扶持,也很難說沒有情誼,只可惜,到了真正生死關頭,在利益攸關的事情上,兩人究竟還是無法一條心。

  不過,太后要保皇長子登基,卻也未必是有那種正統子嗣應當繼位的心思,她要是會被這種規矩拘泥,當時也不會做出奪子晉位的事情來了。徐循看了郕王一眼,心下對太后的擔憂,也是有了些瞭解。

  只怕,太后對郕王的能力和血脈,也是有所懷疑的……其實就是徐循自己也無法打包票,說郕王的子嗣,就不會傳承小吳美人的癲狂。即使小吳美人的瘋癲是後天際遇刺激,但只要是有微薄的可能,也的確是給郕王身上披了一層陰影。

  人上了年紀,或遲或早都會弄明白一個道理:很多時候,左還是右,前還是後,這兩個選擇沒有一個是完美無瑕的。如今正是如此,即使郕王身上有這麼多隱患,但既然選擇了他,就要走到底,想要左右求全,只會左右失衡,把局面弄得更難看。徐循暗嘆了一口氣: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說服太后了,更不能冒著風險,把選擇權放到她手上。

  捺下心裡隱隱的歉意,她出言呵斥郕王,「小子!怎能如此說話!視先祖為何等人了!」

  郕王在她身邊養了這麼大,總不會被幾句話就嚇住了,他起身請罪,「我出言不遜,母妃責罰得是。」

  他今日表現,堪稱讓徐循驚喜,現在發揮得也不錯,就勢便接道,「皇嗣傳承,本為父子相繼,非是兄終弟及,此正人倫也。兒子不才,亦不敢逆人倫行事,還是請太后娘娘收回成命,由皇長子即位,請太后娘娘監國!」

  這話說得極好聽,徐循冷笑道,「娘娘身子不適,平日裡也罷了,如今形勢危殆,諸事繁瑣,娘娘怎能操勞?我聽你意思,竟是連監國一職都不願擔任了?」

  「娘娘請明鑑,瓜田李下,不得不防。皇長子年歲幼小,恐有不測,有今日之議在,我若監國,恐怕難避嫌疑!」郕王堅持己見,「如若兵臨城下,我自然為王前驅,奮勇死戰。只監國一職,卻是不敢就任!」

  母子兩人把雙簧唱到這個地步,該表露、傳遞的信息基本也很清楚了。徐循心中暗嘆一聲,轉向太后道,「娘娘,豎子可惡,不足與謀,只怕此計不可行,還是冊立皇長子,另擇賢王監國吧。」

  她也不想再去逼太后了,奈何現在太后是有神智的,她就只能先去請示她,等太后發話了,再和群臣溝通——若是太后不病也罷了,現在真有欺負孤兒寡婦的感覺,就是徐循自己,也有些不忍心,只是大事為重,又如何能讓一時不忍,亂了謀劃?

  太后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她緩緩地搖著頭,彷彿都不願相信徐循竟然是這樣的人,又辛苦地抬起頭來,去看郕王,不過郕王的座位已經空了,他起身行禮以後,身形被屏風遮擋,卻是再難以和太后有眼神交流。

  「好、好……」她喃喃道,「好……」

  聲音雖微弱,但情緒卻是不容分辨的,明顯是要說出些氣話來了。說不定就是要在大殿上呵斥郕王,將嫡母和兒子的情分都給扯破,也是難說的事。

  徐循只是凝視太后,等她說話,卻是沒有半點阻止她的想法。

  現在就是太后破口大罵,又有什麼用?局勢如此,現在的郕王,做的就是獨門生意!不想江山傾倒,那就只能接受他的開價。郕王已經把自己的價碼開得清楚明白:要麼不用,若要用他,就得全盤支持,臨危受命,用過就丟這樣的事,他郕王是不會接受的。要是不願意,那也沒事,大家一拍兩散,他郕王第一個擁立皇長子即位,看你們怎麼奉著襁褓間的小皇帝,領著朝中這些落選之輩,和那幾萬老弱病殘,去迎戰幾百里外兵強馬壯,剛搶了國朝中軍輜重的瓦剌人!

  郕王給自己挑選的位置,是可進可退,話也說得明白,若是大臣冊立了皇長子,將來憑藉他不肯登基,請皇長子繼位的表態,皇長子就不能拿他怎麼樣。他要有私心,大可此時登位,然後害死皇長子,大家乾淨。——他沒什麼可擔心的,怎麼選都是他贏。即使城破,他也少不得是第一批南遷的人選。失土之罪也落不到他頭上。

  但大臣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要做事的,選郕王,立刻就有長君,宮裡有主心骨,即使他什麼事也做不了,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有他的明確支持,朝臣就可以壓下反對派的聲音,開始做事。若是冊立皇長子,倒是名正言順了,可接下來該怎麼辦?誰來做主?誰都無法服眾!太后又是這個樣子了,還能管什麼用?宮裡倒是還有太妃和皇后,可太妃是郕王之母,皇后性情又軟弱得很……

  大臣們沒得選了,但支持郕王世系完全取代如今先皇一脈,這畢竟是違反正統!對嫡長的擁護,是寫入天下人血脈中的法則,你說現在要是郕王疾言厲色迫他們讓步那倒也罷了,還可推說是郕王強勢,找些託詞,可郕王卻是擺明車馬要他們來承擔擁立自己的責任——是精得連一點麻煩都不願攬啊!

  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本的買賣沒人做,一旦出面為郕王代位的決定撐腰,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在士林中的名聲:不用懷疑,不管這決定是多麼不得已,如今的局勢又是這麼危急,只要事情一過去,剛因為這些大臣全力周全,予以保全的土地裡,就會有無數的聲音冒起,指責其混淆綱常。後世史家筆下的名聲,也不能好聽了去,少不得皮裡陽秋地褒貶一番。

  文人好名,這麼大的決定,由不得人猶豫,再說,這也只是一個考慮。還有太后的心意呢,太后今日擺明是被逼到牆角了,即使如今同意,也說不準日後會反覆局面,若是先皇世系最終又翻了身,那如今擁立郕王的人,可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在這樣心事重重的死寂中,太后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亮,「好、好……」

  眾人神色都是一動——在這樣的死局中,太后的表態,可能又是個變數。

  可,才是說了這麼一句,屏風後人影一動,彷彿是個僕婦掩上前去,在太后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話,太后的笑聲,就這麼戛然而止。

  畢竟是隔得遠,眾人都聽不清楚,只有徐循扭頭看了周嬤嬤一眼,眉眼微舒——她卻是聽到了周嬤嬤的說話。

  「又不是親生的,您對他難道還不夠仁至義盡?皇長子還這麼小,您還得指著郕王給養老送終呢……就是郕王長子,難道就不是您的孫子了?」

  周嬤嬤多年都是太后心腹,可謂是親如家人,這一番話,說得也是掏心挖肺,誠懇無比,由不得人不動容。——這是全盤站在太后的立場上看待問題了,太后如今身體已弱,掌權希望成為泡影,她還需要一個和睦的家庭關係,來讓她安度晚年。現在和郕王就是把臉撕破,除了逞一時之快外,還有什麼好處?就算為將來的皇長子,留下了再起的餘地,那也是皇長子的好處,和她太后有什麼關係?

  又不是親生的……難道太后對先皇一系,還不夠仁至義盡?就是當年有罪,這罪也早在一次次的寬恕和容忍中,都贖完了吧?現在放棄皇長子,又何必有什麼愧疚之情?人,總是要為自己考慮!

  ——周嬤嬤的這一番話,算是把太后的心理給揣摩絕了……字字句句,都是說到了太后的心結上。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即使心中也有那向著正統的心思,但這又如何比得上對自己前程的考慮?周嬤嬤年紀也大了,人不會嫌自己的晚景太優裕的,她也是要為自己的晚年考慮!這一番話,足以保她周家兩代的富貴了。

  只是,此時此刻,怕是太后也未必能考慮到周嬤嬤的小心思了,她閉著眼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徐循瞥見幾滴晶亮,滾落已帶皺紋的眼角。

  她亦是低低地嘆了口氣,別開頭不忍去看,耳中只聽得太后說道,「郕王太拘泥了,非常時行非常事,又何須執著什麼規矩……」

  她乏力地歇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既是宋代,不也一樣是兄終弟及……昭憲太后有雲,國有長君,國家之福,此言誠不我欺……眾卿家又是怎麼看呢?」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太后的意思,還需要更明顯一些嗎?

  吏部尚書王大人上前一步,弓身道,「娘娘此言有理,文皇帝代建庶人,乃是建庶人倒行逆施、敗壞祖宗家業,此人已不堪為帝,其子孫又有何資格承繼王位?今日土木堡之失,國家精銳十去其九,河北局勢至此糜爛。燕雲十六州光復不過百年不到,又有落入敵手之虞?先帝之過,倍數於建庶人!其縱未死,又有何面目存世?臣請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為帝,郕王長子為太子!」

  他頓了頓,又道,「至於先皇長子,能留一王爵,已是天恩浩蕩!」

  要做,就做到盡!既然站到了郕王這邊,對先皇世系,當然要趕盡殺絕,倍言其過——先皇的罪過越深重,越多人知道,郕王的皇位就越穩當,這裡頭的道理,任誰都想得明白。

  屋內陸陸續續,也響起了附和的聲音,但卻並不響亮。

  太后點頭道,「王卿此言,甚合吾意……唉,此子素來悖逆,昔年我中風,又怎是王振一人之過,早在當日,心中便覺不妙,親政以後,更是倒行逆施,大行廷杖,侮辱斯文。果然今日,果然是做出這等癲狂昏庸之舉,幾乎斷送了祖宗家業。郕王素習孝順恭敬,定能復興家業,振作山河,諸卿務必好生輔佐……與我等共度眼前難關。」

  她一開口,屋內頓時就靜了下來,都是恭聽太后發言,卻不料太后反手一刀,立刻就給先皇扣下了『不孝』、『無道』兩頂帽子。徐循即使在屏風後,都能感受到那彷彿是肚子中了一拳的錯愕感,正自從諸大臣身上散發出來。

  「娘娘聖明!」王大人現在只可能附和這些話語了,來自太后的支持,也的確讓他精神一振,「郕王殿下聰慧孝順,定可不負娘娘所望!」

  附和聲如今是更響亮些了,只是氣氛仍有些冷淡,徐循冷眼旁觀,此時忽道,「不過,若還有卿家持有異議,也不必隱瞞,不妨就在此刻說出來。」

  有意見就現在說!不要現在虛與委蛇,回去還想著怎麼匡扶正統,為先皇長子奔走!

  得她一語提醒,態度保持沉默低調的數位大臣,頓時收到了不少戒備、敵意的眼神——這種事,就好像是溺水,已經在水裡的人,是不會喜歡站干岸看熱鬧的那些人的,尤其大家身份沒差,我都下海了,你還故作清高,這什麼意思?

  要麼是現在提出反對意見,然後等郕王登基以後被遠遠貶謫,甚至是迎來破家滅族之禍——永樂初年的腥風血雨,可是還沒過去多遠。要麼就是現在保持沉默,在郕王登基後,一樣被視為異己,加以打擊,而且還會失去此時殿中同僚的善意,被這些重臣落井下石……

  殿中陸陸續續,又響起了不情願的附和聲,這附和來得是晚了點,此後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長達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宦海挫折,不過即使如此,那也比破家滅族之禍來得好些。

  沒有人為先皇長子堅持己見,建庶人以國士待方孝孺,方孝孺以國事報他,先皇當然也不是沒有寵信大臣,只是都被帶在身邊去土木堡了,如今留下的,也沒誰和他情分深厚,不過是對倫常大義看得更重而已。只是官都做到這地步了,誰還不知道變通啊?自己死無所謂,落得個方孝孺般誅十族的下場,那又是何苦?

  終於,聲音統一起來、響亮起來了。「臣等,請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為帝,郕王長子為太子!」

  郕王還在屏風後謙讓,不過這只是個姿態,沒有人會當真。太后也吃力地半坐起了身子,說著勸慰的話,令郕王接下皇位。徐循卻是閉著眼,沒有看向任何人。

  終於爭取到了。

  她和郕王終於是得到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大臣對於郕王繼位正統性的承認。

  這皇位,不是郕王謀算、爭取來的,是太后與大臣商議共舉而來,世系變更,也不是陰謀詭計而來,而是公議得出的結論。郕王得位之正,日後將無人可以質疑。

  恍惚間,十多年前,帝位傳承時的風風雨雨,似乎又再現眼前,當時的疑惑與忐忑彷彿還是歷歷在目:雖然大勢不會因為她而扭轉,畢竟因為她輕微變化,她也要為栓兒登位,擔上責任。若是栓兒不堪為帝,她又該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但徐循心中,在沉重以外,卻是有種說不出的解脫。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在做出決定的那一瞬間,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麼,她只能盡力去做。

  當日的錯,今日一樣是盡力去彌補,當日捧得上,今日便摔得跌,當日的錯,終於是得到一定的彌補,先帝和他的子息,將再和皇位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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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4:03
第289章 頭疼

  最重要的繼承問題一旦定了下來,接下來的禮節反倒是簡單了。瓦剌就在城外不遠處,這時候還要精益求精地準備登基大典,純屬主次不分。不論是郕王還是徐循,都沒挑典禮安排的毛病,而是順著大臣們的商議點頭就是了。反正,投名狀都交了,今日在殿中擁立郕王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他下絆子,反而會自覺團結在他左右,形成一個緊密的利益集團,排斥著所有對郕王即位正統性有懷疑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在皇帝登基典禮上玩弄什麼花招。

  今天朝會後的議事格外冗長,商定繼承問題以後,天色幾乎已經入暮,大家連午飯都沒吃,整整一天就在殿中問答,雖然徐循代太后給眾臣賜了座,但大家也都是累得夠嗆,關於軍事方面的議題,只能是放到明天來討論了。

  太后暈眩以後,的確是出現了卒中前兆,定下了最重要的問題以後,自感支持不住,已經提前從文華殿出去,下午的小朝議就是由徐循和郕王母子主持,不過一樣也是說話的時候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讓大臣們商議禮儀的事情。現在散了會,郕王也很自然地就跟著徐循回了清安宮——此時也不需要再避諱什麼了,雖然太后還居住在清寧宮,但宮中的主宰,已經是悄然間換了人。

  母子兩人相對,都是有些興奮後的茫然,國朝皇位,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換了主人,這麼劇烈的變化,擱著誰身上,誰也難免都要暈一下的。

  「娘。」郕王欲要下拜,卻為徐循止住,他也就不再堅持,而是順勢坐到徐循身邊,多少有幾分困惑地問道,「眼下……該怎麼辦呢?」

  再是有心機、有城府,受的也不是帝王的教育,郕王現在的狀態也就比剛接觸政事的太后、太妃好點,畢竟還是受過完整的士人教育的,不至於四書五經都不給讀。不過對政事的生疏卻是絲毫不遜色於當年的徐循和太后,說白了,要不是他本來就沒封地,要跑也根本沒能力跑,都未必是會接過這如燙手山芋般的帝位。畢竟坐上來以後要面臨的問題,實在是極為棘手。

  之前幾日令人精疲力盡的衝突和風波,只是整件事的開始而已,順利登基,對於現在數百里外的狀況並沒有什麼幫助,現在該怎麼辦,郕王心裡肯定是沒底的,他要能在剛轉換身份時就拿出一套完整的對策,還需要徐循堅定他的信心,才敢發言嗎?

  徐循眼看郕王長大,對他的性格自然多為瞭解,郕王心思是有的,但也許是自卑於身世,並非那種一言九鼎的人物,性格總的說來,和善中有些軟弱,就說和自己的幾次衝突,最終都是以他主動讓步來調整關係。雖說徐循自己的做法也不算過分,但以此就可見郕王並非強硬剛愎一派。現在乍然登位,朝中必定又是面臨遷都和抵抗兩種看法分歧,徐循很難想像他會在瞬間堅定信心,然後英明神武地領導軍民大敗瓦剌,這種才具先皇並不具備,沒理由郕王忽然間會來個大變身。

  從他表情中的憂慮來看,大臣們在朝堂上倍言的瓦剌威脅,多少也是讓他有些恐懼了。並不是說郕王膽子就非常小,只是他對國朝軍事幾乎一無所知,人因無知而恐懼,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眼下這局勢是棘手了些。」她寬慰著郕王,「但也沒到亡國滅種的地步——文皇帝都快把蒙古人的根基都打斷了,這才過了二十年而已,就是天命所歸,二十年也根本都不夠作養國力的。瓦剌的確佔據了些優勢,不過終究人少,就如同一個壯漢闖進大宅院搶劫,搶一把就走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想留下來反客為主,憑他一人之力又絕對做不到。即使以遼國國力,當時澶淵之盟都沒有滅宋的心思,瓦剌和遼國又何能相比?而我國朝和宋比,國力又不知是強盛幾許了!」

  郕王的反應還是很快的。「娘的意思,是不願遷都?」

  徐循不否認自己的確覺得遷都的反應有幾分過火,雖然她也不能解決眼下京師面臨的危局,但是遷都的壞處卻是顯而易見的。

  「去把天下輿情圖取來。」她吩咐使女。

  天下輿情圖很快就被送到了案頭——這還是徐循當年觀政時遺留下的老物了,也就是因為最近的緊張局勢,才被重新取出來隨時張看。徐循指著地圖,「現在瓦剌在懷來逗留,宣府、大同一線卻還沒打下來,他們現在直奔京城而來,一個是京師富庶,有錢,還有一個,從地圖上看,入寇京師以後,宣府、大同的補給線會被完全切斷,失去補給以後,兩城無法堅守,北方就將是瓦剌人的天下了。」

  她的解說簡明易懂,郕王顯然也有過類似的考慮,聞言也是連連點頭,「不錯,一旦下令遷都,就等於是把半壁江山全數放棄了。」

  河北一帶是千里平原,無險可守,瓦剌現在直插中路,一旦京師失陷,就可以往左右擴張,不論是耕地還是牧場,都是應有盡有,而國朝一旦失去了北方,就頓成南宋那樣無險可守的局面,覆滅只會是時間的問題。徐循道,「一般說來,歷代北人南下,都是比南人北伐勝算要大得多……」

  郕王現在已經有點站在皇帝的思維上考慮問題了,這麼大片的土地要拱手讓人,沒人會捨得的,他面上浮現肉痛之色,又猶疑道,「可現在瓦剌剛得了大批輜重,如虎添翼,已經可以支撐長線作戰了……」

  「此言差矣,」徐循尚未說話,韓女史在旁已經忍不住插口了——她曾是郕王老師,現在在他跟前,地位也比別人更高。「天下兵馬,三大營能佔幾成?雖然中軍失陷,十不餘一,但各地軍隊還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召集數十萬兵馬入京勤王,瓦剌全族不過數十萬人,比長線,如何同國朝比?」

  徐循向韓女史投去讚許的一瞥,「且不說長線必敗,只說這批輜重,不錯,中軍輜重,應該是泰半便宜了瓦剌,甚至還包括一些準備戰勝後給將士們的賞賜……不過,也因為此,現在的瓦剌已經是吃得很飽了,從漢至今,自來蠻夷入侵,都以打草谷名之,打草谷為的是過冬。彼處天氣苦寒、缺衣少食,所以民兵一體,凡是放牧的男丁,都可以射箭作戰,隨著首領入關搶掠。但也正因為如此,瓦剌將兵,沒可能如臂使指,必須要照顧到各部族的需要,現在錢糧都有了,蠻人愚蠢,燒殺搶掠中,不會特意留下車輛吧,能運回自己帳篷的財物最多也就是這麼多了。這一次入寇那十幾萬人,都快吃飽了吧?除了也先以外,還有誰是野心勃勃,一定要佔據中原之地才會安心的?再往下打,多出來的財物也運不走,可掉下來的頭顱卻是自己的。」

  郕王並不愚笨,只是無知而已,聽徐循普及了一番常識,也是若有所思,「既然如此,瓦剌肯定無法堅持過久,只要等下了雪,入了冬,京城之危,便可自解了?」

  現在是八月份,還是中秋時分,到入冬還有兩個月時間,徐循是覺得瓦剌連兩個月都堅持不了。「蠻夷從來不擅攻城,到京城已經是強弩之末,只要能頂過最開始的半個月,速攻不下,考慮到各地勤王軍隊已經在路上了,瓦剌軍心必然難以保持。這一次入寇他們是大賺了,即使攻不下京城,也無損於也先的威望,我看他們不會死拼的,攻不下應該就會轉移目標,也許去打大同、宣府,也許就是撤回關外。只要能守穩京城,抵抗過最初一波攻擊,最難的一關,應該就會過去。」

  這番分析並沒有什麼王師威武的空話,而是實打實從瓦剌的利益角度分析,再有澶淵之盟這個類似的例子放著給郕王做對比,郕王經過一番思索,也是認可了徐循的看法,「不錯,要不是哥哥實在……」

  他打了個磕巴,但還是很堅定地往下說,「實在是過於輕浮愚蠢,行軍猶如兒戲,瓦剌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地突破懷來,甚而連大同都未必會敗。這一次的進展,連也先都沒料到,他根本沒做好吞下北地的準備,搶到這份上,其實差不多也夠了……打京城就是個添頭,打不下來也不會戀戰。只要能挺過最初一波攻勢,北地大局,不會完全顛覆。」

  基本立場統一了,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該如何抵擋瓦剌最初也肯定是最猛烈的那波攻勢。

  「京城乃是天下雄城,」徐循對此的態度是謹慎樂觀,「虎踞幽燕、牆高槍利,當年靖難之役都能擋得住李景隆的十三萬大軍攻城,之後遷都時又多番加築,只要能得一良臣守衛,要擋住瓦剌的攻勢,不會太難吧?」

  「但京中得用的武將,都被帶到河北了。」郕王有幾分躊躇,「朝中人事,我又不熟悉,焉知誰人可用,誰人又是李景隆一般的『人才』呢?」

  自然而然,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徐循。

  「我熟悉的那些人名,也有九成都去了河北。」徐循如實說,見郕王頓時有些沮喪,忍不住要發笑,「不過此事卻又好解決得很——明日朝會,自然要議論軍事,你且聽聽群臣有誰支持遷都,有誰主張留守,到時再去將司禮監金英、興安、東廠柳知恩傳來,和他們商議著,從支持留守的大臣中,挑一名德望才幹足以服眾的,出來主持戰事,不就是了?對朝廷政事,這些內侍,知道得可比我們倆都要清楚。」

  一邊說,一邊心中也是暗叫僥倖——若非太皇太后生前的安排,此時的自己,又哪能如此從容不迫?只怕早就和郕王一道亂成了一鍋粥,很可能連得位的正統,都不會拚命爭取……就不知太皇太后做下決定時,又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京中居然面臨如此局面,連她這道最後的保險,都是用了上來。

  「難道娘明日不跟我一道上朝嗎?」郕王聽了徐循語氣,倒是一怔,不安之色又浮現了出來。「可您不來,我——」

  徐循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搖頭道,「國朝沒有垂簾聽政的事情,這個先例,不能在我這裡開了。再說,我懂得也不多,幫不了你什麼,這朝政一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如此聰明,想必不過數日,也就能上手了。」

  見郕王還要再爭辯什麼,她又道,「壯兒,你可要記住,你終究不是太子登基,我也不是太后……許多事情,我們不能不格外小心。」

  郕王微微一凜,肅然道,「兒子知道了。」

  又流露少許孺慕之情,「可娘也不能不放手不管——沒有您掌著弦,兒子心裡可不穩當。」

  徐循想到還根本沒來得及討論的許多棘手問題,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她亦是擔心郕王能否應付得來,口中卻道,「我怎麼是掌弦?無非幫著你查缺補漏吧,等這一難關過去了,還是得靠你自己——放心吧,連你哥哥都能安安穩穩的,只要你別和他一樣自尋死路,也就是皇帝而已,難道還當不下去麼?」

  郕王思及前路,不免又露出少許不安,徐循只冷眼看著,卻不再出言勸慰、保證什麼。

  即使是親生母子,在皇權跟前尚且還有反目成仇的,很多事,與其等事發後再追悔莫及,不如從一開始就防微杜漸,把心病扼殺於萌芽之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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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4:22
第290章 決斷

  宮外有宮外的事要忙碌,便是宮裡,一樣也有許多事要處理,好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徐循便起了個大早,去清寧宮探視太后——昨天太后退回清寧宮以後,自然是少不得扶脈開方、針灸按摩,不敢有絲毫怠慢,徐循回清安宮以後,又是親自過問了,知道六尚已經安排了幾個太醫在清寧宮值守,方才是滿意。

  今日起來用過早飯,進到清寧宮時,太后也是才醒,精神看著比昨日要好多了,只是仍然頭暈目眩、無法下床,靠在床頭半眯著眼,見徐循要行禮,便有氣無力地道,「免了吧,這都什麼時候了,又何必講究這些。」

  徐循到底還是微微墩了墩身,方才在太后床邊坐了,太后道,「你不跟著去朝會麼?恐怕郕王一人應付不來。」

  昨日朝會,太后出席,怎麼說也是鎮住場子,今日她去不得了,卻還是關心著朝堂的事,徐循道,「我身份不正,若是去了,難免也惹得朝臣多想。橫豎今日商議著迎敵的事情,我們原也都插不上嘴,就是郕王,也只能聽著。」

  太後面上就露出愁容來,嘆了口氣,方道,「是啊,昨日就光顧著吵帝位的事兒了,到底是該走還是該留,倒是沒人敢做主。眼下這事怎麼鬧還沒整明白呢……我走了了以後,你們可有章程了?」

  徐循正要開口時,外間有人來報,「皇后到了。」

  皇后已經是換了一身素服,身後帶著周妃進了裡屋,給太后、太妃行了禮,雖然眼圈還是紅的,但倒沒哭,「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好。」

  也不知是徐循心理作用還是如何,總覺得她投來的眼神和昨日分明有所不同——不過,即使真是如此,徐循也不吃驚,帝位傳承那麼大的事,就算太后昨日意識不清一句話也沒透露,消息也肯定會傳到錢皇后耳朵裡的。本來,帝位應當是屬於錢皇后將來的嫡子,退一萬步說,也該屬於她名下的庶長子,現在讓郕王即位,對皇后已經是極大的委屈了,不想郕王和她還要剝奪掉庶長子即位的權力,兩邊就算原來關係再好,現在肯定也得生出些別樣的心思。至於太后反手一刀,那倒又是細枝末節了,皇后的仇恨若有的話,肯定也是先衝著徐循和郕王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皇后要是有能力影響局勢,現在局面也就不會進展到這一步了,徐循並不在乎她的情緒,倒是向太后投去了一個疑問的眼神,見太后微微點頭,便道,「娘娘現在精神不濟,宮中由我主事——現在事態都到這一步了,也沒必要再關萬氏,去個人把她接來,大家一道說話吧。」

  周妃和皇后此時倒又和睦起來了,兩人恭聲應了以後,便是彼此交換著眼色,面上都浮起了憂慮、絕望的情緒,周妃幾次張口欲語,卻都為皇后眼神止住。

  徐循也不理她們,兀自和太后交代道,「昨夜我也和郕王商議了一番,若是可以,終是不願遷都的。只不知大臣們意見如何了,一會朝會以後,少不得還要請娘娘和郕王共商禦敵大計,把章程給定下來。」

  太后苦笑道,「我現在如何共商大計?一切由你和郕王商議吧,只是這即位的禮儀,也該速辦了。昨日下午,你們商量得如何了?」

  「今天應該會有人來請娘娘下旨,後日把禮行了。」徐循也露出苦笑,「嗣皇帝就先住在南內,乾清宮這裡,等諸事告一段落後,再搬進來吧。至於別的賞錢,也等瓦剌退走以後再放了。」

  她們兩人旁若無人地議論著郕王登基禮,周妃終是忍耐不住了,噗通一聲,就是跪了下來,膝行到太后床前,哭道,「太后娘娘!難道妾聽說的乃是真事,您——您和太妃娘娘,真是要冊立二弟為皇帝了嗎?那您大孫子可又該怎麼辦?」

  她是真的傷心——徐循相信滿宮城裡現在最為嘔血的人就是周妃了,畢竟皇長子還是個嬰兒,當不懂得為自己考慮,總之,周妃的鬱悶情緒現在肯定是幾乎已經脹破身子,連聲線都是為之顫抖。只是太后卻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面色一肅,沖周嬤嬤一揮手,周嬤嬤面如寒霜,便上前呵斥道,「大膽!娘娘身子正弱著,貴人這麼做又是何意?帝位傳承,自有長輩可決,哪到貴人多話!」

  周妃脖子一梗,倒是來勁了,「我是大哥兒的親娘!」

  她恨恨地瞅了皇后一眼,「皇后娘娘脾氣軟不頂事,我不說話,孩兒爹又不在,還有哪個能為我們孤兒寡母想想——」

  說著,已經是淚花滿綴,抽噎了起來,一字一句,幾乎都透著血。皇后吃她排揎,也不生氣,倒是默默低了頭,也陪周妃掉起了眼淚。

  徐循看著實在不像話,也是搖頭長嘆,卻又不好多說什麼。

  太后見周嬤嬤被周妃鬧得一時說不上話,眼底凶光一閃,怒道,「連主母都編排上了?你們都是死人,就看著她這麼鬧?」

  忙就有健壯僕婦上來,一邊一個,將周妃死死架住,手掌一捂,別提哭罵了,周妃連氣都喘不上來,掙紮了一會,便是頭一歪,暈了過去,被抱著挪到了別室去。

  「你也別哭了。」太后稍一煩躁,又有些犯暈,手捂著額頭,惹來一群人大驚小怪,「——都一邊去,我沒事!」

  她顯然是已經忍到了極限,連舉止言談都失去了以往的精細得體,揮退了眾人,又指著皇后道,「除了哭,你還會什麼?把眼哭瞎了,也哭不回你男人,哭不退瓦剌。就知道哭哭哭,有什麼皇后的樣子?別說母儀天下了,一般當家主母都沒這麼當的!」

  幾句話說得室內鴉雀無聲,皇后捂著嘴,肩頭一抽一抽的,忙就跪了下來,鼻音濃重地請罪道,「太后娘娘恕罪,妾身無能,讓娘娘失望了。」

  「讓我失望有什麼要緊?」太后咳嗽了一聲,「——下去,說了我沒事了——現在你男人把三大營十幾二十萬人拉出去,連個會喘氣的都沒逃回來,瓦剌馬上就要打到家門口了,不立郕王,難道立那個襁褓裡的娃娃?這是哭能解決的事嗎?你倒是說說,不立郕王,又該怎麼辦?」

  皇后終究還有點脾氣,口唇翕動了一時,方才低聲道,「妾、妾身以為,叔叔登位,也是情勢所迫、權宜之計,畢竟,先皇正統,終究還是應該由……」

  「由誰?由大哥兒?」太后不屑地冷笑了起來,「算盤倒是打得好,也得問問別人能不能跟你響到一塊兒,你現在要還想著這事兒,還是趁早歇了吧!先皇一去,你就是你們家的主心骨了,日後帶了兩個孩子該怎麼活,我是管不得,全看你自己了!你要哭,那也由得你,別在我跟前,哭得我心煩!」

  說著,沖周嬤嬤喝道,「把她帶下去!等萬氏來了,再讓她進來見我——和這樣人說話,黏糊糊的真不痛快!」

  皇后的肩頭又開始抽動了,旁人對她倒還不敢太不客氣,哄著領出了裡屋,太后目送她出了屋子,不屑道,「老娘娘給選的好皇后,這都二十三歲了,還活得和三歲一般,有個不順,就只知道哭!」

  徐循和太后不說彼此關係如何,至少還算是同一層次上的人物,其實連著當日的胡仙師、何惠妃,又有哪個不是玲瓏剔透?皇后和周妃可能連眼下的局勢都弄不明白,放在章皇帝后宮,只能和諸嬪勾心鬥角。現在局面非常,也難怪太后會不耐煩,徐循嘆道,「罷了,不是還有個萬氏嗎,現在他們這一系,也只能是由她來做主了。」

  畢竟有能力的人,終究不會被埋沒,別看平日只能屈居皇后之下,到了要緊關頭,終究不可能被排除在外。萬宸妃很快就被喚進了屋內,雖然也是面色蒼白、神色變幻不定,但姿態卻依然冷靜克制,給太后、徐循行了禮,便是坐到一邊,一副靜等吩咐的樣子。

  「路上也有人和你說了吧?」太后還是發話的那個,說著也嘆了口氣,「懷來那邊的變化,還有宮中如今的局面……」

  「是,妾身原本居於宮中思過,對宮外局勢一概不知。」萬宸妃輕輕吐了一口氣,「方才路上聽說先皇噩耗,心中震駭悲痛已極,言行舉止難免失措,還請娘娘見諒。」

  說是這麼說,可她根本毫無悲痛之色,語氣還隱隱有些試探、猜疑,顯然是料到了先皇現在的狀態只怕並非那麼單純。徐循難掩心中的欣賞,也是難掩心中遺憾:如此素質,別說錢皇后了,就是郕王妃都遠不如她,可惜,才是過門不到五年,方是生了個兒子,就要從人生高峰上跌落了。

  「此事之後再說吧。」見太后有疲憊之色,她便接過話頭,「今日讓你過來,也是要和你們交代一番,心裡也明白一些……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一會兒皇后、周妃那裡,還要著落得你去勸說。」

  萬宸妃尋思片刻,又道,「方才匆忙,沒能問個究竟,妾身還有幾件事不解。」

  她問了幾句,倒都在點子上,一是問此事由誰提議,二是問郕王是什麼態度,三是問皇嗣變更的脈絡,徐循一一答了,整件事便是條理清楚了起來。

  ——萬宸妃的反應當然是要比錢皇后和周妃都冷靜得多,除了個人質素以外,也有個身份差別的問題,聽了徐循說明,她默然片刻,便是苦笑道,「先皇居然真是敗得如此慘烈,也是大出妾身意料,既然如此,也無他話可說。妾身會和姐姐們分說清楚的。」

  又猶豫了片刻,方才是有所試探地道,「只不知,先皇既去,宮中原有殉葬的規矩……」

  以剛才錢皇后和周妃那不配合的態度,尤其是周妃的愚蠢表現,換個心狠手辣點的當家人,直接就能給殉葬了去,免得日後還鬧出什麼事來讓人堵心,就是錢皇后,要下什麼暗手也容易得很,反正一直都在哭了,來個『憂急成疾』也不是不可能。錢皇后和周妃要遠早於萬宸妃收到消息,兩人指不定還商量過了,就這也沒商量出什麼統一態度來,還做出觸怒太后如此愚蠢的事情,這根本就是對局勢毫無瞭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對比萬宸妃的表現,怎能不令人嘆息?太后聽了萬宸妃此話,也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便目注徐循,並不回答。

  徐循心中也是早有盤算,聞言便道,「殉葬本屬惡政,自唐宋以降也未有這樣的事,我意實無此必要,只還沒和郕王商議罷了。」

  話雖如此,但郕王現在如何會在這種事上和太妃鬥氣?徐循說出來的話,差不多已經等於是現實了。

  萬宸妃眼底,感激與放鬆也是一閃即過,她深深對徐循行了個萬福禮,「如此,妾身告退了。」

  太后和徐循目送她出了屋子,一時都是無人做聲,過了一會,太后才慢慢地嘆道,「這一代,好福氣。」

  徐循想起何仙仙,想起諸嬪,想起記憶中模糊不模糊那形形色色的妃嬪們,也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可惜直至今日,方能說出這句話來。」

  記憶最深處的夢魘,又再現眼前,多少人在屋樑上成行排列,腳尖隨風輕蕩的情景,仍還歷歷在目,她仿似還聽得到韓麗妃的哭聲。

  「娘,我去了,我去了,我去了!」

  「娘,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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