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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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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6:25
第231章 水滴

  京裡情況擺在這裡,徐循也沒辦法扭轉改變,說實話,雖然國朝公主都還算是比較貞靜寧婉,但那也是相對而言的,說她們好,那是和前朝的公主們比罷了,真正說起來,從小到大還受過什麼大委屈不成?要指望她們小鳥依人,那也是有點不現實。好男兒不願為駙馬誰都能理解,徐循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選另一個自己,當然了,駙馬還是比她們要好點,起碼配偶死了不用殉葬。

  要麼選個好男兒,坑沒見過面的駙馬,要麼選個非常急於為駙馬的——這種人人品可想而知不會多麼高妙,坑阿黃。反正這個制度就決定要坑一個,她不可能坑阿黃吧?徐循請准了皇帝,便讓金英去京畿一帶的大城暗訪,她也把要求縮減到了十六個字,詩書人家、寒門小戶、人品敦厚、長相清秀。

  這是絕不可能再讓步的最低限度了,金英也未再推諉什麼,便領命而去,徐循去長安宮和仙師說了一下情況,仙師雖然也著急,但亦沒有別的辦法。她們女眷,在宮裡地位不論多高,說到宮外事,那就是啞巴,一句話都多不得,一點事都要靠內侍來做。這一點別說徐循了,連太后都沒法改變。

  采選駙馬,歷時起碼得幾個月吧,這暗中采選,時間就更得放寬鬆了。徐循就怕自己催得急了,金英隨便給選一個應付了事,所以也把時限設得寬寬的,又給金英接連寫信,述說阿黃的性子,希望這個趕鴨子上架的大媒,能給阿黃采選個各方面條件都匹配的駙馬出來。

  除了此事以外,如今宮中並無別事,女學不興,六尚人口充盈,以前還要徐循親自過問的事,如今都是六尚完成,有什麼缺漏之處,還有各宮內侍填補。不是說宮裡沒有勾心鬥角的事兒了,只是如今,這樣層面的事情,不需要徐循來處理,六尚內部就能給解決掉。

  「這才是盛世氣象。」錢嬤嬤對此很感慨,「從前在仁孝皇后身邊服侍時,宮裡一貫也是如此,有什麼事,能上六尚都算是鬧大了,鬧到娘娘跟前的,更是幾乎沒有。」

  徐循進宮時,仁孝皇后早去了多年了,在人們的傳說裡,那位是賢比堯舜的存在,和文皇帝鶼鰈情深,直追太祖和馬後。理論上說,如此賢後治下的宮廷,應該是如同三代之治一般和諧。徐循從前聽錢嬤嬤說起來,也是留下了這個印象,此時不免笑道,「原來仁孝皇后在位時,宮裡一樣也有紛爭的。」

  「那時候宮裡女人多,爭風吃醋的事何時沒有?」錢嬤嬤也笑了,「就比如咱們曹寶林和吳婕妤一塊住著,平時多和氣?一年也難免要鬧幾次脾氣。不是你嫌我多挑了新綢子,就是我嫌你背著我巴結上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只以前六尚的飽學女史不少,得閒無事在坤甯宮開講,諸妃俱往聽課,《女德》、《女誡》之言時時在心,是以就是有人想鬧——」

  她微微一笑,「也會鬧得比較委婉。」

  徐循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得這麼直白,不由笑倒了,「結果到底還是要鬧。」

  「老奴進宮也有近三十年了,侍奉過三個皇帝。」錢嬤嬤眯著眼,垂頭撥弄著艾草,她手巧,即使年老,也還是能編出活靈活現的艾虎給點點玩。「就老奴看到的,這三代宮廷,沒有不爭的,爭的也都差不多。得寵的爭寵、爭兒女,不得寵的爭臉面、爭財貨,以前咱們宮裡先生少,沒人教,那就擼袖子吵架,現在先生多了,六尚管得嚴厲了,那就和六尚的人打關係,爭取多行方便……歸根到底,還是在爭。」

  「您早十年不拿這話教我呢?」徐循打趣錢嬤嬤。「早教我,我就早爭上了,您這耽誤了我多少年?」

  錢嬤嬤看了她一眼,居然也歎了口氣。

  「早誰知道了?就覺得她們爭得傻唄,爭到後來,能落下什麼?」她喃喃道,「誰知道咱們這一朝,爭到後來,居然真是能落下實惠的。」

  徐循知道她說的是廢後之事,她笑道,「看吧,要能未卜先知,您就肯定不這麼教我了。」

  兩人相視一笑,錢嬤嬤道,「聽兩位尚宮說起來,最近宮裡也和從前仁孝皇后在時一樣,大面上沒出事了,出事都在內部。上回分份例,您分了兩匹西洋布到咸陽宮,惠妃說這色太豔她穿不上,讓趙昭容她們自己挑。焦昭儀多剪了半尺,趙昭容恨得背地裡罵了好幾次,又使人往宮正司告密,說焦昭儀身邊大宮女有病不報,宮正司送來給您決斷的就是這事兒。」

  自從徐循開始掌宮,她身邊的幾個嬤嬤免不得就要和六尚裡的同輩管事來往起來,圖的就是個消息靈通。錢嬤嬤說給她伴茶吃的軼事,就是好處的體現,宮正司的公文裡只說了有病不報,沒有前因後果,徐循若在不知情情況下發落了,難免有做了趙昭容手裡槍的嫌疑。

  「這也就是半尺布罷了……趙昭容心胸是要多小?」徐循禁不住歎了口氣,「你別告訴我,仁孝皇后那時候,宮裡爭的都是這些個針頭線腦的。」

  「那時候三寶太監還沒下西洋呢,半尺西洋布,是夠人爭一爭的了。」錢嬤嬤倒是不慌不忙,「什麼身份爭什麼事,趙昭容那身份,可不也就爭個一碗肉、半尺布的意氣了。」

  三寶太監的船隊去年又從西洋回來,不過其本人卻是死于任上。徐循也未聽說詳細,她還是因為有賞賜發到宮裡,才知道船隊回來了——船隊來往,走的都是南京水路,她要聽到風聲也難——知道三寶太監去了,她免不得唏噓一場,只是自當日兩面以後,兩人再未見面,三寶太監不出海時都在南京榮養,印象早已模糊,因此感慨一番也就罷了。此時聽到錢嬤嬤說起,便笑道,「是呢,其實就是現在,西洋布也稀罕的。眼看就是夏天了,西洋布的衣裳確實涼快,又比綢布的稀罕,我看一樣是棉線紡出來的,怎麼就比我們的棉布更滑呢?色澤也好,怪不得鬧了鈔二桃殺三士』。」

  其實,按品級來說,趙昭容等人根本分不到數量較為稀少的西洋布,徐循對分份例時做的算術題記憶猶新,那兩匹西洋布是她給何仙仙準備的,因何仙仙夏天怕熱,以前就愛穿西洋布衣裳,再加上她喪女後老穿暗色衣服,這一次好容易得了花色西洋布,徐循便特意給她送去兩匹,盼著給她身上換換顏色,沒料到何仙仙轉手賞給底下人,倒是惹起了一場風波。

  徐循一邊聽錢嬤嬤說著,一邊拿起帖子看了,原來那宮女得的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她今年春天犯了咳嗽,好得慢了些,到夏天還未好全。服侍焦昭儀時偶爾咳喘,不過焦昭儀本人寵愛她,並不介意,還為其向宮正司說情。不過,估計只是嘴上的功夫,銀子沒送過去,所以宮正司也沒給抹平,而是直接往上送了。

  按錢嬤嬤所說,此事倒是趙昭容更可惡點,不過她也沒做什麼違規的事情,相反也許還能算上出首有功。徐循心裡雖然厭她惹是生非,卻也找不到理由罰她,她思忖了一番,便對侍立在旁的花兒道,「既然是焦昭儀本人知道的,那便不算是隱瞞主上了。雖有違規,但不至於體罰,送去內安樂堂開幾貼藥來吃,什麼時候焦昭儀高興了,就重進去當差好了。」

  花兒自然領命出去傳話,徐循又叫住她,「還有,為了半尺布,鬧到我這裡來了。這兩個人都該罰,焦昭儀多拿,貪婪了些,趙昭容挑撥是非,也是多事。讓女學派兩個女史,到她們身邊宣講三日《女德》上的道理。」

  錢嬤嬤等花兒走了,方才笑道,「娘娘如今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瞧您發落諸事,決斷須臾間,真是威風凜凜。」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呢?」徐循反而被逗笑了,又撐著手和錢嬤嬤糾結,「本想等阿黃的駙馬人選定下,發了詔書,開始採辦嫁妝了,再說內安樂堂的事,現在倒好,要去京外采選,一下就把時間給拖長了,這麼一來,內安樂堂的事又不知道要拖到何時了。」

  她當家以後,也開始明察暗訪內安樂堂的運營情況,像焦昭儀身邊宮女,得了咳嗽不愛過去的事情,簡直數不勝數。畢竟大家也都不是傻瓜,對那兩大夫的水準都有了充分認識,去過內安樂堂,出來還能痊癒的,好像似乎也是因為他們的醫術。

  這件事現在關乎錢嬤嬤福祉,她的立場就沒那麼超然了,思忖許久,頗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如由皇后娘娘挑明,您覺得如何?」

  徐循道,「她是想看我和老娘娘徹底撕破臉,可不是想出頭和老娘娘繼續結怨。」去見皇后說的那些話,她沒瞞身邊人。

  有個阿黃婚事在前頭,便鬧得徐循投鼠忌器起來,不過好在現在宮裡還沒聽說誰生了大病,大家商議的結果,只好是以『若有大病就送出去看』作為過渡階段的權宜之計。基本上公事就算是處理完畢了,徐循拿過錢嬤嬤手裡編著的艾虎,笑道,「我一直想要學的,嬤嬤老說教我,可到現在都沒教。」

  「您每年端午前後都忙,平時也想不起這個不是?倒是今年,因要當家,反而沒那麼常出門了。」錢嬤嬤手把手教徐循,「在這扭一下——」

  兩人編了一會艾虎,錢嬤嬤又道,「再過幾個月,就是壯兒生日了,您打算怎麼給他過?」

  徐循道,「還有三個月呢,現在說這事還早了點吧?」

  「太子開蒙也有一年多了,」錢嬤嬤說,「如今已有七歲,去年開始,逢年過節已經接受朝賀……」

  蒙學一般都上個兩到三年,之後就轉入正式的分科教育,明年很可能太子就會正式出閣讀書,開始擁有東宮建制,接受翰林院諸學士們的教導。到那時候,按例他就該去東宮住了,開始接受朝賀,大概也是皇帝認為他年紀到了的信號。如果按慣例的話,後年出閣讀書的應該就輪到壯兒了,到那時候壯兒當然也不能再住在後宮,即使不出閣,一般男孩上十歲也都會從母親宮裡出去了,如果壯兒後年要出去,那今年明年這兩個生日就得好好給過——不過這終究還早了,徐循還是沒領會錢嬤嬤的意思。

  錢嬤嬤只好進一步解說,「我聽人和我說,皇爺有意讓壯兒和太子一道分宮出去住。」

  「壯兒不才六歲嗎?剛開蒙幾個月呢——」徐循迷糊了,「這又是為什麼?」

  「聽說是皇爺不喜他身在永安宮,卻還惦記生母……」錢嬤嬤也歎了口氣,「幾手的消息了,也不知准不准。」

  徐循不比錢嬤嬤,她更瞭解皇帝,對這個消息,初聽挺吃驚,琢磨一會,倒覺得合乎皇帝性格。把壯兒拿給她——生母陰謀的受害人來養,就等於是把栓兒塞給皇后一樣,都是他當年欠考慮的結果。當然現在栓兒此事已無法更改,阿黃、圓圓和他離心是既成事實,但壯兒這事可能還有點挽救餘地,不說把他塞給別人吧,那就獨立出去自己住唄,不必天天看見徐循,這個問題似乎就可以解決了,壯兒起碼不必陷入道德困局,一定要在生恩和養恩裡選。

  在壯兒還小還不記事的時候如此安排,那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不過現在他都六歲了,又那麼早熟懂事,徐循很懷疑這一招的作用。她決心日後當面問問皇帝,便道,「那我是捨不得的,壯兒還小呢,現在出去住,就有人照顧也掛心呀,起碼等他十歲了再說吧。」

  正說著,竹簾一掀,壯兒倒趕巧進來——夏日天熱,竹簾都放下來遮陽,徐循倒是沒看到他走過來。她怕壯兒聽到錢嬤嬤的話,一時還有些尷尬,不過壯兒是面色如常,給徐循行了禮,便解釋道,「今日先生中暑,上到一半便告退了,我臨了些字,就先回來了。」

  「今年夏天是特別熱。」徐循也想起來道,「你白日上課,別穿得這麼齊整了——對了,花兒,前幾天送去叫給做的半袖送來沒有?」

  花兒笑道,「今早剛送來,奴婢放到壯兒屋裡了。」

  徐循遂叮囑壯兒道,「你若覺得熱了,便讓姆姆給你拿新衣裳穿,那是西洋布做的短袖子,下頭就光著腿也行,再不行就打盆水泡腳,總之是別熱著中暑了。」

  壯兒現在還穿著扎實的兩件套,雖然都是菲薄的羅衫,但徐循看了也覺得熱得不行,忙讓人捧了新下的西瓜來給他吃,又令人去給點點和先生送冰點。至於她自己,身處陰涼室內,穿的又是紗衫,倒還覺得可以。

  壯兒今日心情不錯,秀秀氣氣地吃了一片瓜以後,還主動要了徐循手裡的艾虎來玩,難得笑道,「娘編的這個,好好玩,隨便就散開了。」

  自從去年那事以後,徐循待他雖然一如既往,但壯兒總顯得有幾分生疏寡言,如今日這般攀談,十分少見。徐循也有些高興,「那本來,我也才剛學呢,你要不要和錢嬤嬤學學?」

  壯兒瞅了錢嬤嬤一眼,錢嬤嬤對他點了點頭,嘴角卻並未上勾,他便垂下頭道,「我手也笨,學不好。」

  「好玩嘛。」徐循笑道,「你看,我編的老虎還會跑呢。」

  她拿著艾虎,從桌上跑到壯兒臉上撞他,「老虎還會吃人呢,把你給吃掉啦!」

  壯兒被她弄得癢得很,竟哈哈笑了幾聲,掙扎道,「我才不要!老虎吃你不吃我!」

  鬧了一會,徐循到底硬拉他坐下來編艾虎,壯兒也就從命了,兩人坐在桌邊上,一邊編,他一邊道,「高先生說,今年入夏以來天氣熱、雨水多,到了秋天收成就不會好,是這樣嗎?」

  「這也要看雨水到底是多還是少了……」徐循道,「若是大水,南方要發洪水的話,那就是沒收成了。」

  「唔,」壯兒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說,「米先生今日也告假沒來,高先生說他打擺子了。娘,什麼叫打擺子啊?」

  「打擺子就是一種病。」徐循皺了皺眉,道,「得了以後每天早上都會打擺子——那米先生請醫生看了沒有啊?」

  「請了。」壯兒說,「我也問高先生呢,高先生說應該肯定是請了的。」

  只是開蒙而已,選的都是一般的翰林,雖說地位清貴,但俸祿不高,品級也就不過如此。米翰林只怕未必能請動太醫院的國手給他看病,徐循道,「嗯,對了,你的伴伴呢?」

  開蒙以後,就會有大伴了,不過居住在母親跟前的皇子,和大伴的關係相對較一般,壯兒就不粘他的大伴,他道,「不知道呢,我進院子後就直接來您這了。」

  早有人出去傳話,沒有多久,壯兒的大伴邱大德便進來給徐循請了安,徐循道,「你今日散值以後去米翰林家問問,若是沒請太醫,便上太醫院去帶個話。診金就別讓米先生家操心了。」

  宮裡往外賞賜物件不便,但賣個面子還是極容易的,邱大德穩重道,「奴婢知道該怎麼辦,請娘娘安心。奴婢一定為殿下轉達孝心問候。」

  他是馬十的徒弟,當日直接被馬十引薦過來空降到此的,徐循冷眼考察了一段時間,見他性子沉穩,甚至近乎古拙,然而幾件事情都辦得不錯,倒也是暗暗點頭,又對壯兒道,「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先生的?」

  壯兒道,「請先生快些好,我還等著您來給我上《千家詩》呢。」

  他進境也不下於點點,而且因為是男孩,要求高,算上韓女史給開蒙的時間,半年多吧,就已經開始學千家詩了。

  打發走了邱大德,不多時點點回來,鬧著要吃西瓜,大家自然是一片歡聲笑語。第二日邱大德去探望了米翰林,回說米翰林家事豐厚,已經請了太醫,請徐循不必擔心。徐循點了點頭,又問道,「米翰林家裡,就他一人得了瘧疾?」

  「也不是,那街坊裡已經有幾戶得了的,奴婢過去時,正遇上街坊良醫出診。」邱大德道,「不過米翰林病況還行,聽其意思,再吃幾貼藥也就能痊癒了。」

  瘧疾就是如此,一旦發作就是一個街坊一個街坊,而且越是天熱、潮濕,發起來就越快。徐循小時候家裡就發過一次,嚇得徐師母拖兒帶女回了娘家,在山裡躲到了中秋節才回來。概因小兒體弱,一旦染上了很容易夭折。徐循現在膝下一雙兒女,如何不擔心這個?聽說米翰林病情輕,料應無妨,方才放下心來,放過此事,繼續預備端午節。

  誰知道,這種事病起突然,真是防不勝防,當晚還好好的呢,第二天便有傳言,說是外廷有內侍開始打擺子了,第三日邱大德上值時候,顏色就不對:他之前被派去探望米翰林,難免留心瘧疾消息,生怕自己也染上了,據他說,景山西面一排屋子,已經有七八個發病的了。

  「打擺子這病,起病最快,」劉太醫立刻就被叫到宮裡來了,皇帝也被徐循請來,他是在軍中呆過的人,一聽徐循述說就沉了臉,現在聽劉太醫回話,也是一臉擔心。「若是間日,那倒無妨了,多數還好,若是三日瘧,那就凶。如今宮裡諸位,看來還是間日瘧,只要按時用醫用藥,料應無妨的。」

  徐循本來還糾結呢,這回可好,不用選了,她乾脆道,「好,那就把此事交給劉太醫了。」

  她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沒說話,便道,「內安樂堂那兩個大夫,實在庸碌不堪,當此絕對不能信用。內廷多人聚居,一旦病情擴散,後果難以設想。我意將他二人撤換,以你和周太醫為主——」

  又扭頭道,「大哥,你看如何?」

  皇帝點頭道,「如此也好,另外有什麼可以預防的湯藥也熬煮出來大家分食——先給孩子們吃些。」

  他有些心神不寧,歎了口氣又道,「你先做主吧,我到文華殿那邊去。」

  他這估計是要去開內閣會議,佈置防疫工作了。徐循也不詫異,雖然應對瘧疾似乎是毫無辦法,但好歹要搞搞,不然真的流行起來,北京城簡直要臭氣熏天了,更不知道這一次要死上多少人。京城的火災、水災和疫病,皇帝一直都是很掛心的。

  送走皇帝,徐循和劉太醫商量片刻,便定下方針,她直接手書一令,派人到內書堂把那些沒畢業的醫科生調來,隨劉太醫一道去接管內安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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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6:44
第232章 疫病

  不論那兩個大夫是如何想的,皇貴妃手令一下,還能有什麼異議不成?一個時辰後有人回報:劉太醫、周太醫已經在內安樂堂把現有的病人都扶過脈,開了藥了。其中病情的確重的也給安排了單獨的養病小院子。這也是為了防疫著想,畢竟任誰都知道,體弱的人是最容易受疫病侵襲的了。

  就徐循所知道的,疫病就有瘧疾、痘疹(各種)、鼠疫、爛喉丹痧、傷寒、霍亂等等,她自己就經歷過一次瘧疾,但是徐家祖上也是在改朝換代的大亂中存活下來的,徐先生出生的時候,國朝已立,但徐循的祖父和祖母,都是在亂世中存活下來的。當時兵荒馬亂,民間疫病也多,徐循聽徐先生偶爾談起,有些故事簡直如同噩夢一般。什麼就是在你去過的某宅,從前曾經發生瘟疫,有個敗兵染病了沒治,打水時一頭栽下去,死在井裡,旁人沒發現,喝了井水後紛紛染病而亡,一戶人全死絕了等等等等。後來雨花臺鬧的那次瘧疾,也帶走了她的好幾個小夥伴,不過官府在這所有的故事裡都和不存在是一樣的,當時徐師母還憂慮過,害怕要是雨花臺的瘧疾鬧得太厲害,官府可能會關城門,不許雨花臺方向的人進城等等。

  民間如此,主要是因為沒有醫生,當然宮裡就不一樣了,劉太醫、周太醫都是飽學之士,兩人一合計,就給徐循拿了一個防疫計畫出來,所謂疫病多由邪穢之氣而來,要防疫,首先就以各類辛溫香燥之物,日夜焚燒,由芳香而避邪辟穢,是歷代行之比較有效的防疫方法,當然也比較昂貴,因為那些藥材都是比較貴價的。

  還好,此時正是端午,而艾葉並不算多貴,劉太醫便建議先大量焚燒艾葉,他傳令太醫院多制避瘟丹,以此來焚燒避穢。徐循聽了,立時就傳了六尚來,令尚宮局大量索要艾葉,分發諸人,不論上下尊卑,每日都要燒艾熏屋,而她也等不得太醫院乃至內藏庫去翻庫房了,先翻了宮庫,把劉太醫提到的蒼木、蜀椒全取了出來,從清甯宮開始,按人頭發送,叮囑著最好日夜焚燒,以此來防治瘧疾。尤其是有孩子的宮室,用量都是翻倍的。

  如此鄭重其事,自然引得上層關注,清甯宮那裡連來了幾個人問情況,徐循索性親自去回了,太后開始還有些不以為然,聽到景山附近已有一片發病,亦不免動容——景山距離後宮,真的已經是很近了。

  「再小心也不為過的。」在這樣的時候,老娘娘也沒有為內安樂堂的變動而清算徐循什麼,態度上比較配合。「外廷和後宮,也就是一牆之隔,那處還有南內,可都有所準備了?」

  徐循道,「大哥已經處置去了,相信外廷和京城裡也會有應對的,只是幾種香料昂貴,也不知百姓們如何能用得起——還好是端午,艾草總是多的。」

  太后歎道,「眾生多苦啊,是了,越是此等時候,就越不能放鬆祭祀,大郎未必顧得到這個,你要提著他,若是怠慢了神仙,指不定還有多少災難降下呢。」

  這時候求神拜佛有什麼用?徐循一陣不以為然,但面上仍是笑著應了,太后又對左右道,「為祈福免災,我從今日起茹素十日吧。」

  無故不減膳,這裡的茹素也不是說廚房就不送葷菜了,照樣按份例送,老人家不吃而已,便宜的還是身邊可以分食殘羹的近人,或許是因此,或許是業務需要,從人侍女們自然一番稱頌,徐循見太后目注自己,無奈之下也只能奉承道,「老娘娘慈悲,妾身也願茹素五日,以此祈福。」

  太后看了她一會,方才笑道,「也對,你忙呢,本不該吃素的——畢竟那沒力氣。」

  徐循心裡呵呵一聲,懶得和她計較這個,起身告辭回去以後,少不得又要打發人到各處傳話:老娘娘茹素十日,皇貴妃茹素五日,餘下的人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這茹素就好比後日的捐款一般的,領導都茹了,你不茹就顯得很特立獨行,不過,捐款有潛規則,由領導往下依次遞減,茹素卻是反過來,太后年老,一直吃素對身子也不好,後輩們還年輕,除了病人沒這個講究以外,應該都要相應延長,這個在民間也是這樣規矩,時常有老人虔誠,朔望茹素,但是又堅持不下去,一吃素則脾氣不好,於是後輩媳婦代為茹素的事情。老人家都茹素十日了,往下應該是十五日、二十日、一個月如此遞增。若是有格外殷勤的,吃個一年半載來討好上峰,那也未為不可嘛。結果今日這事,老娘娘十天,皇貴妃才五天,底下人就有點無所適從了。要不是太后給補了一句,皇貴妃是因為要辦事,所以才茹素五日,估計都不知道該怎麼整了。如今她們怎麼吃素,當然也不會一一回報,不過稍後一段時日,應該能從小道消息中知道各自的選擇。

  至於皇后,她最幸福,因為名義上還在生病,所以茹素那就是她虔誠,不茹素也大有說頭。所以生病的人除了不能出門以外,福利其實不少,起碼這些破爛事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予搭理,現在還能笑看徐循為了防疫而各種忙碌。

  也許是焚燒艾葉有效,儘管內承運庫推三阻四,兩天都沒把藥材交來,但宮裡還沒有新人發病。不過,城裡聽說已經廣泛有病人開始打擺子了,一夜之間,多達上百人發病,所以徐循的精神還是很緊張,因和兩位尚宮發牢騷道,「難道還要我們直接差內侍出去,拿銀子買藥不成?」

  兩位尚宮對視了一眼,劉尚宮道,「只怕內十二庫那邊,是拿不出藥材了。您也知道,宮中多年來很少有索要過這樣大量的藥材……」

  宮裡的藥材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太醫院供給的各式丸藥、膏藥、湯藥等等,至於太醫院的藥材,每年定期有貢物填補,不足者採買就是了,銀子反正自然有公家出。但問題是這種焚燒用的藥材量大,而且昂貴,太醫院肯定無力供給,再說他們還要趕制避瘟丹,供給內外廷和諸多權貴,所以只能找第二個來源,內十二庫的戊字形檔,此庫存放軍器、藥材,按說應該也是有這些昂貴藥材存儲的,因為很多貢物就被直接送到了庫裡。不過如今以他們的表現來看,如果不是庫使狂妄自大到連宮裡的娘娘都看不起,那就是他們再焦頭爛額,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時間拿不出宮裡要的東西。

  「難道真要買?」徐循也不至於不懂得尚宮局的暗示,她無語了,「再耽擱下去,只怕拿著銀子都買不到藥了。」

  「買倒不至於。」劉尚宮笑道,「只稍等幾天,想來庫使也會想盡辦法把藥材湊上的。咱們拿銀子出去,第一不合規矩,第二,只怕此後成了慣例,一旦宮裡有事,反而不能問內承運庫索要,而是要搬運了金花銀來,自行去外頭買了。」

  其實,金花銀也是內承運庫之物,和直接向庫房索要藥材,差別似乎是不大的。但徐循也不是沒經過事的小姑娘了,稍微想想就知道,這幾個進出間,不知有多少經辦人物可以中飽私囊。她又犯了小氣勁兒,不悅道,「哪有這個理兒?等大哥來了,我和他說道說道吧。」

  「娘娘,此事卻是萬萬不可。」劉尚宮吃了一驚,忙勸阻道,「這可是要得罪人的!」

  徐循都氣樂了,「得罪人,得罪誰去?難道他們犯事了還有理啊?真有這麼橫的內侍?我還真不信了,破上我的面子,還不能把他們打發去守皇陵?」

  鄭尚宮話少,但卻一向是一針見血,她淡淡道。「回娘娘,內十二庫裡,咱們老打交道的內承運庫、甲字形檔、丁字形檔和廣惠庫、贓罰庫,是內府掌管,的確都是內侍們主事。可餘下七庫全是戶部在管,您也知道祖訓裡是怎麼說的,這事由您出頭和皇爺告狀,只怕是犯了忌諱……」

  徐循一聽就明白了:得,這事兒沒戲了,這氣就是要出,也不可能是眼前。

  畢竟是吃過虧的,當年嘉號之爭裡,徐循犯了錯嗎?什麼錯都沒有,她是在給當時的太子擦屁股打掩護,以便他能及時回宮正位,不受宵小阻隔。這事要傳揚出去,逼宮諸官唱的肯定是白臉,她就是個大紅臉兒。按理說,除了當時逼宮那些人以外,其餘所有人都應該看得懂這事的道理,但就因為她是宮妃,領頭逼宮的是文臣。文官怎麼能唱白臉?後妃氣焰壓過文官,這是外戚亂國的危險苗頭——當時嘉號之爭,多少也有給皇帝做規矩的意思,但其中亦有些人就是這麼看待此事的。外戚禍國,所以從外戚到後妃,都不能壓制文官,不能管宮門以外的事,這就是所有文臣的共識。

  如果今天是內府管庫,徐循直接下令把內侍拉出去打死,說不定都會得到文臣的頌揚,但今天是戶部的事情,那不管這個庫使如何失職,如何應該貶謫,都不能由她來促成推動——尤其特別是她,嘉號之爭、外戚橫行等是非的中心焦點徐娘娘,一旦她插手,這庫使說不定都會被誇成一朵花,被塑造成飽受冤屈的忠臣……反正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欺負後妃的,都踩了她兩次了,又何不憚踩個第三次呢?

  鬱悶歸鬱悶,該辦的事還是得辦,徐循直接放棄了通氣,道,「不論是黴變還是偷著賣了一時還沒把帳給做平,反正我估計幾天內是上不來了——若是這一次出去買了,你們確定以後都得往外買?」

  話出了口,想想又苦笑道,「算了,當我白問。」反正文臣和後宮扯皮,天然就占了優勢,這回她開了個口子,以後還想要扭轉這個勢頭?那就真難了。

  劉尚宮也道,「若非如此,皇爺又怎會把內承運庫那五庫給收歸內府呢?到底還是內侍聽話些,若換做是咱們內府五庫,誰敢這麼給您氣受?」

  這些片湯話現在說也沒用,徐循終究決定道,「戊字形檔那裡,每天三次地催要,等上三天,看情況吧,實在惡化得快了,那也只能使人拿銀子出去買罷。又或者請大哥從外地索要些回來也好。」

  不是逼不得已,她也不願由內侍出去採買,她也讀過白樂天的詩,「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別看這些宦官在她跟前乖得和鵪鶉似的,走出去還不知有多跋扈,直接採買,一樣是養肥了一批中間人,叫苦的終究還是藥鋪。

  不到辦事,真不覺得難,徐循這幾天被折騰得,實在有一肚子的火想發,奈何她要發火的物件雖然可能就在皇城裡,就是一牆之隔,但她永遠都接觸不到,甚至說即使接觸到了,也沒辦法罵,一罵就等於是幫了他,這時候她就特別理解那些寵妃吹枕頭風的心理了——現在是顧不上,等到事情過去了,她要不整一整那無賴庫使,還真是枉費了她的品級。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如今皇帝也是掛心著疫情,罕見地幾天沒進後宮,似乎也沒去南內,徐循也不可能拿這樣的小事煩他。無奈之下,雖然忐忑,但也只有等下去了。

  似乎是天不助京城,第二日起,竟又開始下雨,一下便是七八天,伴隨著雨情,城裡的瘧疾更加流行,雨停後不久,就連宮裡也是攔不住陸續有人發病。還好此時戊字形檔終於送來了各色香料,太醫院也即使送上經過精製的丹丸。於是各宮都是嚴防死守,除了必要的領飯以外,無事不許任何人出來走動,各宮主人起居的屋子裡,日以繼夜地燃燒著香丸,有體面的下人屋裡,或明或暗,或是主人賞下,或者是底下人孝敬——在他們這個層次,反而不必擔心香料短缺的問題,就是之前戊字形檔沒送藥材的時候,一樣是各有門路,那些沒門路的、不得寵的普通宮女,則每日幾次燃燒艾葉,四處抖落艾草灰,以此來躲避穢氣。

  至於城外,或是因為端午過了,不再燒艾,也不知燒艾可以防穢,已經開始流行三日瘧,聽說是開始死人了。此時凡是因瘧疾死的,全都要送到城外化人場去燒了,絕不許留下遺體,停靈發喪,以免再度傳染。不過即使如此,也沒能止住流行的勢頭,聽皇帝說,如今疫情已經擴大到京畿一帶,也不知何時才能過去。

  除了正常的政事活動不能停止以外,宮裡直接沒過端午和六月六,孩子們也不去上學了,整日都呆在屋裡,徐循覺得自己屋裡人來人往,怕帶了穢氣,還特地把辦公地點挪移到偏院去。

  還好都是懂事了,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點點雖然發悶,但也不鬧著出去玩,只是時常抱怨,覺得門窗緊閉,又燒香料,實在憋悶得很。但徐循也只許她每日清晨出去一小會兒透氣,其餘時間就都關在屋內。她得了空也儘量多陪陪兩小,免得他們太無聊。

  壯兒倒又要比點點好,他因和韓女史學了棋,連日來都在下棋,倒不至於和點點一樣老抱怨著,但亦是心事重重、寡言少語,徐循還以為他是悶壞了,又擔心自己的老師。這日進屋看他時,便特地對他說道,「你那米先生已經痊癒了,現在只還在家休息呢,病了一場到底元氣細弱些,別的都沒妨礙。」

  壯兒哦了一聲,看來並未放鬆欣喜,還是低頭擺著棋譜,徐循坐到他跟前,道,「和我下一盤?」

  壯兒嗯了一聲,兩人便擺開陣勢下了起來。徐循本不長於棋藝,這幾年事情多,下得少了,更是荒疏,壯兒學棋不超過一個月,居然也和她下得旗鼓相當,讓她頻頻長考——這還是在他心不在焉的情況下。

  「娘?」下了幾手,他發問了,「今日宮裡又有人發病了嗎?」

  「嗯,咸陽宮有個宮女被送過去了。」徐循如實告知:對疫病的恐懼已經彌漫了整座宮廷上空,每天都有小道消息在流傳,比如某宮的某某被送去內安樂堂了云云。與其瞞著底下人,讓她們胡亂猜疑,倒不如每天公佈正確的資訊,這樣大家還能提高警惕。當然,也是因為現在發病的人還不算太多的關係。

  「內安樂堂能住下那麼多人嗎?」壯兒下了一手,「我每常算著,都有上百人過去了。」

  「嗯……有些已經不在了,抬到煤山外化掉了。」徐循說,「還有些現在住在南內——你沒住過,以前太孫宮偏宮裡,那裡地方大,可以養病。又沒有多少人,不至於傳染出去。」

  「哦……」壯兒沉默了一會,手裡拈著的棋子壓根都沒有往下放。「這樣啊……」

  徐循這幾天忙得腦仁疼,反應也遲鈍,見他如此,正納悶呢,才要問,又反應過來了——畢竟那是生母。

  「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她道,「吳美人也住南內……不過那邊不歸娘管,明兒我去問問,若是她沒有薰的,咱們送點過去。」

  壯兒低低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又欲語還休地說。「娘……」

  徐循道,「你還不下嗎?」

  壯兒沒有理會她的催促,他的頭低低的,下巴都快戳進脖子裡了。「對不住……」

  徐循忍不住笑了,她越過棋盤,摸了摸壯兒的腦袋,「傻瓜,這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別想那麼多了,下棋吧。」

  壯兒偷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確定了徐循臉上沒有什麼別的情緒,方才慢慢地把頭抬起來了,以比較正常的聲調說,「嗯,好。」

  他琢磨了一會盤面,手裡棋子還是沒往下放,「娘,要下在這的話,你就輸了。」

  「真的?」徐循吃了一驚,研究了一會,果然發覺,壯兒落子此處,便可斷掉她一條大龍的氣眼——在他如此心不在焉的情況下,還能下贏自己,可見她棋力有多差了。

  她有點發窘,和壯兒對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壯兒也被她帶得露出笑臉,徐循道,「你下棋厲害,只怕韓先生也下不過你吧?」

  自從韓桂蘭做了壯兒的老師後,就受到特別優待,連徐循都叫她先生,除了教導壯兒以外,別的雜事她一般也不做。

  「韓先生棋力挺好的。」壯兒搖頭道,「若是不讓子的話,我還是贏不了。」

  「真的嗎?」徐循又驚異了,「以前我和她下,我們倆棋力也就在伯仲之間啊?勝負能有五五的。」

  壯兒沒有說話,只是情不自禁地又露出笑靨,徐循很快也明白過來——人家這是讓她呢!

  她看著壯兒的笑臉,禁不住又狠狠地揉了揉他的腦勺,也同他一起笑了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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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7:03
第233章 失敗

  若說職位升高裡有什麼福利的話,那便是徐循看書是越來越方便了。以前還是太孫婕妤的時候,頂多只是和幾個姐妹一起換書來看,做太子才人那年不是生病,就基本都在外頭,就不多說了,等到她升任莊妃,便可以打發人到六局一司去借閱書刊,而隨著身份的水漲船高,徐循如今甚至可以讓內侍去內府書藏隨意借閱,比如《文獻大成》的許多卷集,民間罕見,就是世家大族、豪門巨富也難得一見,唯有當年搜書集藏時抄錄了下來,現在官府內藏,借閱手續也是麻煩重重,甚至知識面窄一點的人,都不會知道《文獻大成》有收錄此書。而徐循卻可以從目錄中從容挑選,囑咐人隨時借閱,若是遇上喜歡的好書,那就讓人手抄一本收藏,也不是什麼難事。

  京裡鬧瘧疾也有兩個月的時間了,她當然也儘量多查閱一些醫書裡關於瘧疾的記載。瘧疾這病,比起其他疫病又還好些,起碼不是患之必死的絕症。成年人身強體壯的,熬過來的可能性不小,只是孩子患病後容易夭折而已。那些平民得病後不治身亡,是因為家境貧窮、醫生無能,皇帝身在皇家,出事的可能性雖然不是沒有,但康復的希望也還是很大的。——徐循現在也只能是如此安慰自己了,她一路都在回想醫書裡的字句,尋找著皇帝可以康復的論據,可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壓根都沒法平復下來。

  天還沒亮,連宮門都沒開,還好,皇帝今晚睡在乾清宮裡,如果是在南內的話,要開門進後宮,身邊的宦官都沒有這個許可權。徐循也來不及叫人備轎了,衣服一換隨便漱了個口,邁開腿緊趕慢趕,不多時就進了乾清宮。也不用人通報,掀簾子便直進皇帝所在的里間——見馬十和劉太醫正在角落裡輕聲細語,她心中稍安:還好,自從瘧疾開始流行以後,劉太醫都很少被放出宮闈,而且宮裡始終留了一扇門往內安樂堂,這扇門是晝夜不關的,方便患者及時就診,不然,這大晚上的開門去找太醫,動靜就別提多大了。

  「大哥現在如何了?」她瞟了床榻一眼,見上頭十分安靜,知道這多數是打完擺子,進入了安穩期開始熟睡了,便也壓低了聲音,此時更不顧什麼男女大防了,直接走近馬十和劉太醫問道,「剛才發作得可厲害麼?」

  劉太醫和馬十還沒注意到她來,此時聽聲,均是匆匆行了禮,馬十哭喪著臉道,「厲害,睡夢中就抽抽起來了,上夜宮女看見了,忙來喊奴婢——奴婢也不知如何打算,匆忙間只想著先請了劉太醫來。方才皇爺發作稍歇,才想到向娘娘回報,請娘娘恕罪。」

  犯瘧疾的病人,一時寒一時熱,要求本來就多,馬十倉皇間四處支應,已經做得很好了,徐循點了點頭,又問劉太醫道,「大哥這得的是幾日瘧?」

  今次瘧疾,有間日瘧,有三日瘧,如果是間日瘧,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但徐循見劉太醫神色,已知不好,心直往下沉間,果然聽見劉太醫道,「這……以微臣所見,只怕陛下所患,並非這兩種瘧疾。他發病急驟、病情嚴重、脈象短急、初發竟情狀甚苦……竟是更像惡瘧。」

  「惡瘧?」徐循重複了一句——若非她最近也在研究瘧疾,壓根都不知道這說的是什麼。據說瘧疾中有一種相當少見的病種,比所有間日瘧、三日瘧都凶,所以名喚惡瘧。就是成人得了,一樣很是兇險。「那、那大哥的病情,你看著——」

  劉太醫的表情足以回答一切,徐循本來就夠煩亂的心緒,一瞬間竟然完全空白,有那麼一會兒,她壓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能呆呆地瞪著劉太醫,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馬十先可能已經聽說了此事,他要比徐循鎮定些,此時還掙扎著來勸她,「娘娘,此事……此事……此事既然已經如此了……」

  說著也有了哭音,「娘娘還請善自保重,宮中諸事,尚且需要您主持!」

  徐循猛地一下回過神來,只覺渾身忽然間一陣陣地酸脹,頭也是脹痛的厲害,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裡肆意揉捏一般,又痛又發緊,幾乎喘不上氣——她第一次知道,人在極為激動的時候是根本連站都站不住的,如她現在,腳便是一軟,恍恍惚惚間就往地面栽了下去,如非馬十一把拉住,就要俯首暈倒過去了。

  現在這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劉太醫指示馬十,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又拿了一杯涼水照頭一潑,徐循眼看他們弄完了這些,卻是直到涼水潑了頭,才稍稍清醒了些,她搖了搖頭,努力凝聚精神,問道,「如今什麼時辰了。」

  「還有半個時辰,便可開宮門了。」馬十估計已經把全盤計畫都想過了,此時回答得很平穩。

  「半個時辰也等不得了,即刻去請老娘娘過來,還有皇后娘娘。」徐循道,「等兩位娘娘來了再作打算。」

  馬十自然立刻去辦事了,徐循又問劉太醫,「藥開了沒有?」

  「已是去配了。」劉太醫唯唯道,「正煎。」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徐循又覺渾身虛軟,她走到床前坐下,見皇帝面色紅潤,蓋了一領薄被合目而眠,看著康健無比,根本不像是有病在身。心中忽而極為悲苦:她總以為他會長命百歲,起碼和祖父一樣,活到六七十也絕無問題,哪想得到,就是昨日去了穢瘴之地,今日便發起瘧疾來了?病程之短,幾乎都沒有幾個時辰。

  按醫書所言,瘧疾發作越快越凶的,也說明瘴氣越深厚,只怕,他……

  自從他登基以來,除了莠子以外,幾乎沒有徐循熟人去世,文皇帝、昭皇帝她本來也不熟悉,當年的琳美人,去得也比較遙遠,就是殉葬的韓麗妃等人,畢竟和她見面次數不算太多,更沒有一人比得上她和皇帝這般熟悉。徐循自以為她也算是見慣人世間的冷暖了,尤其做了母親以後,更沒資格再傷春悲秋,成天恐懼、害怕什麼。此時見到皇帝這個樣子,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什麼叫做無助。

  她也許就要死了,隱隱約約地,她也意識到了這種可能。皇貴妃又如何?皇后和她雖然不是勢同水火的關係,但兩人幾番恩怨,如今她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太后輩分高,若是皇帝去世,她便是太后了……郭貴妃的前例難道就很遠麼?太后本也不算多喜歡她,不過是借她的寵愛制衡皇后,到時候,未必會為她說話。

  很可能,在他咽氣的幾天以後,她就要被帶到景陽宮裡,被賞幾口斷頭飯,在孫氏的送別之下,踏上小板凳,把頭套進白綾圈裡,走上那條不歸路了……她真的就要死了。

  然而她現在並不懼怕這個,她也沒想著怎麼才能逃脫殉葬的命運,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黑壯男子身上,她無法相信……她就是真的不能接受,這個人,這個她又恨又怕、又鄙視又不屑的人,真的要死了。

  她對他的看法一直都很複雜,從一開始,她仰慕他、崇敬他、討好他,她一心想要依附著他,在宮廷中覓得一席之地,後來,慢慢地,她瞭解他了,也就慢慢地失去了對他的崇敬,她開始看不起他,他畢竟也是個人,沒有她一開始想得那樣完美無瑕,其實,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大,他覺得人人都該掏心掏肺地對他,他隨手賞出來的那點東西,別人都該當寶貝一樣地珍藏著,滿足著,然後更發自內心地膜拜他、愛戴他……

  他對她一直都很好,沒有什麼可挑的,可她對他的心情卻一直都很複雜,有時她覺得自己看透了他,他活該被所有人利用,這全是他自找的,可有時她又覺得他也很不容易,也十分可憐。每一次他以為她特別特別愛他的時候,她都很不安……皇帝對她好,是因為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沒有騙他的人,可她唯獨在一件事上騙了她——她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有主動地騙,只是沒有去糾正他的誤解:他一直以為她真的很歡喜他,打從心底地鍾情於他。

  她從來沒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她一直都很好,起碼比很多人好得多,可她就只是沒有辦法,她一直覺得不夠。

  她惹怒他,兩人第一次吵架,她來這裡賠罪,哭得稀裡嘩啦,兩個人和好了,他待她多好?這麼嚴重的忤逆,她哭幾聲就沒事了。她應該感激他,應該滿足於他給的特權,可她沒有,她覺得不夠。

  她去了南內,他來看她,幾乎是能讓她喪命的罪過,流幾滴眼淚,說幾句心裡話就沒事了,他對她難道還不夠好?胡皇后不知要多羨慕她!

  可她覺得不夠。

  這些年來他對她所有的好,她從來也沒覺得夠過,她心裡不是沒埋怨過自己,為什麼如此不知足,到底在強求什麼。人心不足蛇吞象、行得春風望夏雨,她不該是如此貪婪無盡的人。為什麼只有在短短的幾個時刻,如火花般閃耀過,如夢幻般短暫的瞬間,她覺得滿足,她覺得她是真的很歡喜他,可這歡喜也不過如同幻夢,過上一會,自己就碎了。她一直想,一直想他是否已經看破,是否也在懷疑,是否有些感覺,覺得她也在騙他,覺得她實在並不歡喜他……有時候她也覺得和他相處很累,即使已經不再掛心殉葬,也總有這些事讓她擔心。

  好笑的是,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她畢竟真的是很喜歡他的,就算他這麼讓人恨,這麼自私、傲慢、愚昧、自大,就算她以為自己一直在敷衍他,在那些寧靜的日子裡,在那些『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那些『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在這平平淡淡的相守之日裡,她畢竟是習慣了他對她的好,也習慣了對他好。她擔心自己的『欺瞞』被他看破,不是擔心他盛怒之下翻臉無情,不是擔心她被賜死,被囚禁……這些事她早已看破,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是擔心他會失望、他會傷心,他會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如今再少了她一個,他該有多孤獨?

  徐循,你是何等不爭氣?她想,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在冷笑著詰問:你也許馬上就要死了,只因為他沒了命,你的那些姐妹同僚,也泰半都要赴死,你還在為了他要死而傷心,你究竟是有多賤?

  是啊,這是有多賤?難道她也終於被養熟成了一頭狗,分明自己被烹的日子就在前頭,卻還要掙扎騰躍,為將死的主人而哀鳴?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昂首挺胸,也要死得像個人樣!

  她舉起手,想要再打自己一個耳光,可卻偏在此時,皇帝呻吟了一下——他轉了個身,又陷入了沉沉的熟睡之中,只有緊皺的眉頭,仿佛暗示了他在睡夢之中,也承受著瘧疾的折磨。

  望著他隱藏痛楚的臉龐,不知如何,徐循的手竟落不下去,她閉著眼掙扎了片刻,忽然雙手捂臉,低低地、哀痛地哭了起來。

  太后是被人架進內室的。

  不論母子之間有什麼齟齬、心結,又是否疏遠,這總是她懷胎十月盼來的頭生子,還沒到四十歲,忽然就染了惡瘧——太后是這宮裡多年的老人了,不知送走過幾個病人,哪聽不出報信人的口氣?惡瘧惡瘧,雖沒聽說過,但只聽那口氣,便曉得……

  太后當時就差點沒背過氣去,若不是喬姑姑等人機靈,立刻給服下了化瘀活血、補益元氣的參丸,只怕宮裡立時就要多個病人。好容易緩過來了,也顧不得再休息,立刻就往乾清宮裡趕。從來瘧疾發作,開始都是比較緩和的,未曾聽說白天剛外出過,晚上立刻就發病的事情,太后是被嚇怕了,就怕去得晚了……

  還好,乾清宮裡雖然氣氛壓抑,但人員行動還算有序,見到她進了裡屋,皇后和皇貴妃都擱下了手裡的活計,過來行了禮——這兩人位分最尊,住得又近,皇貴妃得聞此消息以後,應該是通知了兩宮,皇后自然到得比她早。

  兩個人的眼圈都是紅的,皇貴妃的眼泡又紅又腫,想來沒有少哭過。太后心裡更是抽緊了,她闖到床邊,見兒子睡顏還算安穩,只是額角微微有汗跡,長舒了一口氣,心下稍安,「吃過藥了麼?」

  「剛扶起來吃過了。」皇貴妃的聲音哽咽沙啞,「老娘娘,此時時辰,已經接近早朝……」

  太后剛剛遇事,心緒浮動,一時竟不明白皇貴妃的一絲,她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還是皇后在旁道,「今日有常朝,大哥如今,是肯定不能過去的了。」

  她的聲音也頗沙啞,看來比平時老了十歲,在如今的局勢跟前,太后對她的厭惡不由收起,反而是同舟共濟的親近感占了上風,她道,「剛才吃藥的時候,大郎說什麼了沒有?」

  「大哥渴睡虛弱,勉強吃完藥就睡著了。」皇貴妃搖了搖頭,「劉太醫說不可過分煩擾他休息,又說,可能大哥現在根本沒有時日的感覺,也都忘了常朝的事……」

  太后心裡又是悲痛又是沉重,眼淚不由撲索索也落了下來,但她畢竟是有閱歷的人,知道國事為先,片刻也就穩住,沉聲道,「茲事體大,不可瞞著諸位相公們。如今已到上朝前的時辰了吧?馬十,你派人去宮門口守著,把三位相公帶來此處,先看過大郎再說。」

  馬十應聲而退,太后又有些不滿地看了徐循一眼,「雖說宮門之外,我等妃嬪不可過問,但你也應先派人知會三位相公,如今常朝缺人,宮門口又有人守著等人,朝廷必然為之震動了。」

  皇貴妃的唇角翕動了一下,卻並沒做聲,反而是皇后道,「母后,大哥發病已經是夜裡了,無論如何都趕不及取消常朝的,深夜出宮去學士府,更是惹得人人猜疑、滿城風雨了。不論如何,此事怕都是要傳揚開的。」

  太后又何嘗不知此理?事實上她亦滿意皇貴妃又或者皇后都沒有擅作主張,還是等她來了做主,只是心緒煩亂,不免遷怒而已。現在得了皇后一句話,也無心爭辯什麼,煩躁地歎了口氣,便又問起了皇帝的病情。

  太醫院諸官中,劉太醫算一位,還有醫正、院令等如今也全都被召了進來,現在正在偏屋論證藥方,太后聽皇貴妃回報後,心底很是憂慮,不禁便道,「只怕這樣七嘴八舌的,還不如一位御醫開的方子好!」

  如果一人來治的話,即使壞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倒楣就是了,反而會傾盡全力,如今有辯論,有分歧,就必然要有選擇,這就有很多使心機的地方了。比如我說甲,你說乙,最後論斷出來是甲,結果皇帝吃了藥不見好,那我必定倒楣,你說乙的就得利了。所以我說甲你說乙,最後的結果往往不是甲乙,而是甲乙調和的丙,如此的藥方效用還能好到哪去?後宮諸妃嬪都長期只用固定的一名醫生,原因就在於此。皇后、皇貴妃都是會意,皇后歎道,「可惡瘧難治,沒有誰擅長,規矩又如此……」

  太后眉頭一皺,下令道,「去記下所有人的名字,就說一句話,若大郎好不得,通通陪葬,若好了,所有人不分前後,都一樣有賞。」

  皇帝出事,此時她乃是無可爭議的主母人物,諸人得了吩咐,自去辦事。太后又吩咐皇貴妃,「讓妃嬪們一體排班來侍疾吧……」

  她禁不住也哽咽了一下,「至於孩子們,太子身份貴重乃是儲君,就別來了,壯兒年小,且也是男丁,亦不必來。餘下三個女兒,都一道來服侍父親,盡孝一番吧,這可能是……」

  瘧疾能否傳染,到如今都無定論,似乎照料病人,染病幾率也不是很高,不比痘疹,必定是要發過的人才能照料。但哪怕有一絲機會,為了穩妥,也不能讓兩個男孩子過來,至於女孩們,比起孝道,這點風險又是必須要冒,總不能因為怕染病,搞得皇帝病重都沒個第二代服侍。這裡的輕重,太后相信兩個媳婦是清楚的,雖說都有些不情願,但皇后為首,皇貴妃其次,也還是應了下來。

  到目前為止,三人團隊磨合得都還比較順利,太后心中滿意,看了皇后一眼,便道,「稍後閣老們要進來,你們如今且先回避出去好了,皇后好好看管太子,千萬別讓她也染病了,庶務還由皇貴妃管著,你們兩人無需列班侍疾。」

  話雖如此,但她也知道,此時兩人必定是時常過來的。說實話,皇貴妃如此失魂落魄,還算是情理之中,但她是沒想到,皇后居然也這麼動情,按太后對她的一貫印象,此時她心中,怎麼都該有些欣喜吧……

  因著這突來的刺激,如今她的腦際一片清明、興奮無匹,無數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了上來,憂慮、傷感、無措,種種情緒混雜一塊。才剛對皇后稍稍有些改觀,太后立刻就憂慮起了栓兒來:若是大郎出事了,這孩子如何能坐得穩皇位?才剛上蒙學幾年,都沒有出閣讀書經講!再說了,年小沒出過花,萬一哪時天花一流行……

  正是想入非非之際,屋外忽然奔了一人進來,跪地稟道,「回三位娘娘話——不好了!羅嬪娘娘也打起擺子了!」

  太后心臟一麻,差點喘不上氣,好容易才緩了過來,卻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皇后、皇貴妃也各有一番驚異,慢了一拍才注意到她的境況,這邊忙過來又把她放倒了喊太醫,屋內忙成了一團。太后也顧不得別的了,一把捉住皇后的手,輕聲而費力地道,「栓兒!栓兒!」

  皇后亦是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面容都扭曲了,聽到太后說話,忙道,「媳婦知道,媳婦立刻就去安頓栓兒!」

  羅嬪的生死,並不足以讓三人齊齊動容,問題是羅嬪一直是栓兒的保姆,她發病了,那……栓兒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23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7:24
第234章 病魔

  從皇帝發病到現在,一個早上出的事比尋常兩天三天、兩月三月都要多。大家都是有點亂了方寸了,這邊躺了太后,那邊皇后回了坤甯宮,徐循也急著要去六尚辦事——現在也沒功夫把六局一司的人叫到永安宮了,她親自過去吩咐一下還比較快點。宮裡連著兩個重量級人物爆發疫病,這是很不好的兆頭,說不定是瘧疾又要捲土重來的先兆,到時若是滿宮裡都是病人,情況只會更糟。

  可才出了乾清宮的堂屋呢,匆匆趕來的王瑾又把她給請回去了,他畢竟是在司禮監裡辦過差的人,和徐循的關注焦點都不一樣。「娘娘,三位大學士已經進大門了!」

  徐循還沒反應過來呢,「我本就要從偏門出去——」

  從外廷進來,是從乾清宮正面進宮,徐循要去後廷,當然是往後門走,經過乾清、坤甯兩宮中間的大廣場去往六局一司所在的女官居處。

  王瑾的聲音也很急促,「老娘娘現在都躺下了,皇后娘娘在坤甯宮裡照看太子殿下,您——」

  徐循這才恍然大悟:她要再走了,後宮根本都無人了。

  這就像是一個家,男主人得病了,外頭有門生什麼的來問安,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女眷、晚輩都沒有,第一不像話,第二也不合規矩,第三,說那什麼點,這時候皇帝身邊都不該離人,誰知道哪次醒來會是最後一次?聖訓遺命如果就被宦官聽去,那也不合適,萬一他瞎編呢?萬一他忘了呢?

  不論平時說得多麼響亮,後妃不能干預宮門以外的事,但現在皇帝出事,家裡當家作主的就只能是這幾個女人了,不可能把一些權柄交到文臣手上的,就算只是象徵性權力,這也是絕對的大忌。徐循在宮裡多少年了,這些事雖然現在梳理不出來,但也就是本能一樣的,她馬上說,「那該請皇后娘娘回來啊!」

  「已經派人去請了,但這次只怕來不及。」王瑾冷靜道,「再說,皇后娘娘還要看顧太子……」

  現在不是爭執這些的時候,太后的身體狀況,徐循剛才親眼看見了。接連爆出的兩個壞消息,讓老人家一時間根本承受不住,尤其是羅嬪的消息實在來得太不是時候,太有懸念了。也許如果說是栓兒發瘧,那又還好了,問題就是這麼懸心的一個局面,讓人反而心情更緊繃、更擔驚受怕,估計沒個半天靜養,老人是恢復不了精神的。

  至於皇后,她都回坤甯宮了,現在肯定在安頓著呢,就為了內閣三臣探病,又讓她回來,她估計能翻臉。徐循也顧不得許多,趕緊的回身進了屋子,還要找地兒回避時,名聞天下的三位楊大人,已經前後腳疾步進了裡屋。徐循已經躲到床邊屏風後頭都沒用,這三個大人誰也不比誰慢,各自略行了一禮,便圍著跪到了皇帝床邊,仔細地查看起了他的氣色,壓根都不顧什麼回避、大防的。

  這也是徐循第一次見到內閣三楊,這些年來,她沒少聽皇帝說他們的逸事,甚至在有些事上,或是直接或是間接地和他們產生過一點關係。就算心情極差,此時也難免有些好奇,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三人幾眼,只大約分辨出最年邁的一個,當是內閣首輔西楊大人了,至於餘下兩人,看來衰老度都差不多,在沒有說話的情況下實在分不清誰是誰。

  『不為良相,即為良醫』,所謂醫儒相通,再說瘟疫又就在北京爆發,幾個閣老對於瘧疾現在肯定都是比較瞭解的,聽王瑾略微解說過了皇帝的病情,三人面上都不期然現出了憂色,還好沒有人上演什麼現場哭陛下之類的戲碼——三位閣老在此時,畢竟都是展現出了其之所以成為閣老的出眾智慧。

  西楊大人先顧盼一下,沒有說話,另一位老者便以很急切的語氣問王瑾,「太后娘娘何在?」

  王瑾如實道,「老娘娘年衰,見此心悸,於別室休息。」

  「太子殿下何在?」那老者緊接著又問。

  「太子殿下保母適才亦發作惡疾,皇后娘娘回宮照料。」王瑾很穩定地說,但幾位大臣的面色亦是不由一沉。

  就是這發話的老臣,此時也打了個磕巴,方才說道,「如此,老娘娘是否可以理事?微臣三人亦欲盡人臣之道,在乾清宮侍疾,只此事還需老娘娘做主。」

  這就不是王瑾可以回答的問題了,他碎步趨近徐循身側,低聲請教道,「娘娘,老娘娘剛才睡過去了,是否要過去喚醒?」

  不論平時有多風光,宦官畢竟只是家奴而已,遇到這樣的事,如果屋裡沒個主人在,就這樣依言進去把太后叫醒了,後宮在文臣跟前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徐循心裡方感到王瑾處事的老道,她考慮了一下,便以商量口吻低聲說,「惡瘧也是瘧疾,我看斷不至於就差這麼半日了,老娘娘是哀痛太過,方才服藥自然睡去的,就不要叫醒了吧,等她醒來以後,我們過去回稟也行的。王伴伴你覺如何?」

  王瑾細聲道,「娘娘考慮得是。」

  徐循也很佩服這幾位大人,他們三位明明都看到她了,但到剛才為止都是視若無睹,眼裡就好像沒這個人。現在王瑾過來請示她了,發話的老臣眼裡忽然就有她了,王瑾剛一走出屏風,他就咄咄逼人。「下官冒昧,敢問屏後何人?」

  事實上,如果不是今天情況特殊,徐循都不可能和文臣處於一間屋裡,現在她也不可能貿然出聲和文臣們交談,還是王瑾代答,「皇貴妃娘娘也。」

  發話大人面色頓時一變,他雖然還跪在地上,卻是直起上半身,怒視屏風道,「皇貴妃娘娘可知,高皇帝有言:宮人內侍不得干預政事?」

  這句話只比怒駡好一點點,基本上就是在大巴掌打徐循的臉了,翻譯過來就是:老爺們現在在說外頭的正事,你一個宮女子來摻和什麼,我們來不來乾清宮侍疾,這是你能管得了嗎?

  理是這個理沒有錯,徐循的確管不了,她今天都不應該出面接待這三人,不管皇貴妃的待遇有多靠近皇后,她在實際上又得到過多少接近皇后的殊榮,甚至『視同副後』這四個字都落在了文書上,但只要帶了個妃字,她就永遠都沒資格代表皇家出面。起碼在頭頂還有皇后的時候,她沒有,今天在這屋裡的若是皇太后,那沒話說,必定是一言九鼎。若是皇后,也沒話說,皇帝敵體,老娘娘身體不適,她來做主是應該的,可是她皇貴妃,她就沒有這個身份來代太后、皇后決定,大臣是否應該進乾清宮侍疾,這就是不容混淆的嫡庶規矩。不論在日常生活中,這個皇后過得有多麼不如意,而寵妃又有多囂張,在這樣的場合,大臣眼裡只會有這個禮法正統立下的皇后!

  但……理是這個理,不代表發話大人的態度就一定要這麼不善啊。徐循都快鬱悶完了:大家都擠在皇帝跟前,她和王瑾說話的時候又沒有把聲音壓低太多,她不信這三人連一句話都聽不到。她又沒有做主答應或者回絕,就是拖半天而已,他連這都接受不了,啥意思啊?難道連這點決定權都不給後宮了,如果不是硬逼著進去叫醒太后,就要先在這屋裡等著,造成侍疾的既成事實?

  這兩個人相處,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勢的流轉和對比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又非常重要。其實在後宮的生活,就完全體現了這一點,胡氏、孫氏,又或者連太后也算在內,她們要掌握的無非就是這股大勢而已,現在這些個人矛盾都可以被放在腦後了,徐循覺得自己就代表了後宮的臉面——而雖然她之前根本沒有鬥爭的心思和意思,但在鬥爭意識如此強烈,搶佔高點的心思如此明確的老大人刺激之下,無名火也不由得一騰就燒了三尺高。

  「說話的是西楊大人嗎?」她發話了,直接從屏風後問王瑾。

  王瑾好像根本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表情木然地答道,「回娘娘話,是工部尚書楊勉仁大人發言。」

  「哦,原來是東楊大人……」徐循頓了頓,又和聲說,「東楊大人聲音能小點嗎?大哥正熟睡呢,可不能驚擾了。」

  就兩句話,東楊大人剛凝聚起來的氣勢頓時就是一挫:雖然沒有內閣首輔這個明確的職位,但西楊大人不論是名望、權柄、資歷,都是三楊中最深厚的一位。在這樣的場合也可以視作文臣領袖,徐循第一句話的意思說白了就是:這麼叨逼叨,還以為你是老大呢。

  至於第二句話就不必多說了,皇帝在睡覺,你大聲吵吵是什麼意思?心裡還有沒有恭敬和孝順了?這兩句話說出來,東楊大人的身軀都要矮了一節,徐循透過屏風,隱約見他有說話的意思,便故技重施,搶先道,「妾本在屋內照看大哥,知道三位大人來了,也意欲回避,奈何大人們來得太急了,只好暫避于屏風後,若三位大人覺得妾說得不算,不如到外間稍候片刻,妾這便打發人往坤甯宮問姐姐,看姐姐如何言說。只老娘娘哀痛著急,剛才險些閉過氣去,醫囑服藥沉睡養神,長輩身子為重,若非皇后娘娘有命,卻不能容人打擾。楊大人覺得如何?」

  她把來龍去脈解釋得清清楚楚,態度也很坦然——她本來也沒有壓制皇后的意思,要不是王瑾來找,早都走遠了——這一番說辭,沒有什麼能挑剔的地方。東楊大人並沒有做聲,反而是西楊大人道,「謹遵娘娘懿旨。」

  說著,又領著兩個同僚要給她補行禮,徐循道,「老大人不必如此,你年屆古稀,免禮吧。」

  西楊大人今年的確六十九歲了,不過東楊和南楊大人都比他小了五六歲,並沒有特殊待遇,只好扎扎實實地對徐循下拜行禮,正磕著頭時,里間忽然有人出來道,「老娘娘叫問,外頭何事吵鬧?」

  徐循沖王瑾揮了揮手,王瑾拔腳便隨那人從裡門,幾位大人行過禮也沒動彈,一個個都等著裡頭的消息,徐循看在眼裡,也是心中暗歎,她也管過幾年事,如何不知道這是她鎮不住場子的緣故?若是皇帝下令,只怕他們早都飛出屋內了,哪怕一會兒還被叫進來呢,現在讓你出去,你就該出去等著,又哪有把上峰的話當耳旁風的道理?

  好在王瑾不一會也回了屋子,肅然道,「老娘娘召皇貴妃娘娘相見。」

  徐循立刻拔腳也跟進了里間——也不是乾清宮就和地主大院般,就一個裡外套間了,實在是壞消息來得太突然,太后根本就是在這間房暈的,倉促間也不好搬到別處去,乾脆就在裡頭穿堂過去一個套間裡休養了,乾清宮占地不小,裡頭結構複雜,不是常去的人是很有可能摸不清東南西北的。太后也肯定不是被吵醒的,應該是喝完藥,藥效發散,睡了一會也就醒來了。這會兒她心裡都是事,哪可能睡得熟?

  要不是她這一睡,徐循還不至於被捲進來受這無謂的氣,她一邊走一邊也覺得不容易:這都七十歲的人了,腦子還轉得那麼快,就三個人活脫脫已經是一齣戲了。東楊那麼積極跳出來幹嘛,博名呀,他雖然差西楊不少,但又高過南楊許多,當二把手的人都想往上爬,現在他正是需要積攢名望、功勳的時候,若是在這皇帝病危的關鍵時刻能壓住後宮,一手把持帝位傳承什麼的,重要性肯定上升。西楊不說話,也不代表他秉性敦厚,在這種時候,文臣肯定都恨不得把妃嬪、內侍全撥開,就他們自己看在禦榻邊上,東楊出頭,他不可能反對,一旦反對,那就要被自己人罵了……

  就這,還是三個人立場相對一致,後宮也已經根本沒有人干涉朝政,她這個所謂的寵妃完全不懂這個的情況下發生的事情了,如果換做是前朝,還有個把武、呂之流蟄伏後宮,這情況還不知能有多亂呢。徐循都沒法想像,平時皇帝是如何處理這樣的局面的——

  想到這裡,她心不由一抽,空蕩蕩的失落感更為嚴重,徐循搖了搖頭,讓自己別想太多,進了太后所在的里間,也沒行禮,而是上前關切道,「老娘娘,您身子可撐得住?」

  「我不出去。」太后可能看出她誤會了,擺了擺手,先說了一句,「王瑾把剛才的事都和我說了……」

  她面上浮現出薄薄的怒意,「內閣也太盛氣淩人了些,我若此時出去,豈不如被他們呼來喝去的豬狗一般?你剛才答對得很好,在皇后回來之前,你別走了,外頭的事,由你做主——出去的時候硬一點兒,讓他們先滾回去辦公,皇帝發瘧疾而已,過幾日自然康復了,若有不測,也會叫他們的,誰還耽誤得了他們的熱鬧看?」

  太后畢竟是太后,比徐循多活了多少歲?徐循能感覺到的壓制,她看得只有更清楚,此時又焉能不怒?在這樣的事上,徐循和她的立場完全一致,她自知自己也不過是個傳聲筒,在此事上沒有置喙餘地,便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又返身出去,把太后的意思轉達了一遍,「……惡瘧畢竟也是瘧疾,不在這一兩日,三位大人先回去辦差便是,若是大哥醒來有召,自當再派人傳訊。」

  東楊大人似乎還有說話的意思,不過,西楊大人沒給她發揮的空間,他乾淨利索地拜了下去,「遵老娘娘懿旨,臣等告退。」

  徐循瞪著他們三人的背影,好一會才收回目光,雖然她也沒做什麼,但依然不禁一陣疲憊,心裡亦不由十分諷刺:皇帝發病這才多久?各方勢力就都有了自己的心思,若是真一病不起,而太子又真的染了瘧疾,到時候又不知會有多少的精彩一一上演了。

  得了太后吩咐,她不便離開乾清宮,便派人將六局一司以及諸宮體面宦官都叫到乾清宮裡,匆匆吩咐了一番,傳令諸人立刻分派艾草,在各屋熏過,又要格外留意,遇到病人立刻送往內安樂堂。還有諸妃侍疾的班次表,少不得也要排出來。幾個孩子那邊也要過去告知一下,再格外鞏固一下他們那邊的預防措施——至於侍疾什麼的,徐循決定太后不問她就不辦,問起來再說,大不了被責駡幾句,但幾個孩子都還小,現在應該被妥善保護起來,而不是到人來人往的乾清宮來做樣子。

  安排完這一切瑣事,日已過午,坤甯宮那邊也送來了消息:太子目前沒事,羅嬪也被送到偏院住著了——皇后到底還是對她不錯,沒把她送去內安樂堂。

  羅嬪自然也有自己專用的醫生,此時早被找過去開藥了,也並無甚可做的事。徐循暫時得了閒空,便被勸去吃飯,她也不願離開皇帝,便隨意撿了幾碗菜,在靠窗處擺了,自己略吃了兩口,看了床榻方向一眼,已是胃口全失,勉強塞了一些,到底歎道,「不吃了,吃不下。」

  話音剛落,床榻那邊傳來些許響動,徐循碗一扔,疾步奔了過去,身邊亦有人圍上驚喜道,「皇爺醒了!」

  徐循的520小說掉下來了,又怕嚇到皇帝,抹了抹眼睛,勉力鎮定道,「大哥——」

  到得床邊,她的心猛地一沉——皇帝雖然醒了,但卻還沒有恢復理智。

  「熱……」皇帝緊皺著雙眉,眼睛雖然睜開了,但卻無神,「熱得很……」

  幾個太醫估計也得到了消息,幾乎是沖進屋子,也顧不得禮節了,撲上來就試探皇帝的額溫,一觸之下,個個臉色都變了。劉太醫幾乎是吼出來的,「什麼時候發燒的,為何不告訴我等!」

  徐循忙道,「就我吃飯前還好好的,我看了一眼才來吃飯的……」

  短短一頓飯功夫,皇帝已經發起了高燒……

  因羅嬪發病突然,太子受了驚,啼哭不止,皇后還在坤甯宮照看他,消息傳過去,她也趕來了,女眷三人相對無言。附近的屋子,已經是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哭聲——妃嬪們都來侍疾了,此時根本不讓她們進屋誤事,只是領到旁室呆著,一群人聚在一起,能不哭嗎?

  哭聲很擾人,但太后卻根本沒搭理——就是不哭,屋裡的氣氛又能好上多少?惡瘧逢高燒,這真是太不祥的徵兆了,這三人現在誰不是憔悴得不得了?說那個點,萬一倒楣點,太子也得了瘧疾,要不是有壯兒,皇帝這一支幾天內也就絕嗣了!

  「……要不,」最後還是皇后試探性地道,「還是去文華殿,讓他們輪流在乾清宮裡找間屋子值宿吧?」

  值宿的意義不是侍疾,而是及時聽取皇帝的遺言,又或者是得到他去世的消息。以防資訊蒙蔽、隔絕中外,給奸人製造機會。尤其如今宮中太后、皇后不合,後妃更不合,皇貴妃亦有子,太子也還有個飽受冤屈的生母——在這樣的時候,這些都是很敏感的因素,文臣們是絕對不放心把皇帝交在妃嬪們手上的。

  這裡頭的道理,咂摸出一點滋味,都能明白他們的堅持所在,咂摸透了的就更懂得他們不會讓步。不過招人進來,無異于承認皇帝已經病危,太后的眼圈終究是又紅了,她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揮了揮手,歎道,「罷了,那就叫進來吧……唉,怎麼會忽然就——」

  「太醫們已經開了新的方子。」徐循拭了拭淚,啞聲道,「我拿來看過,下藥比之前更兇狠了……」

  以毒攻毒,溫和的手段不管用,自然要用激烈的手段。相信在太后蠻不講理的皆殺令還是有效果的——起碼,太醫院沒有人敢賭她到底是不是認真的,現在是一反以前用藥的風格,給開出了大膽激烈的方子。皇后道,「不要緊,大哥底子厚,只要能好起來,就算損傷了元氣,日後也可以彌補的。」

  她禁不住抽噎了一聲,方才道,「娘,我們三人不能都守在宮裡,不然事情就沒人去做了,可餘下的宮嬪們,又沒用——惠妃偏還病了……」

  惠妃自從女兒去世以後,一直都『病』著,皇帝生病的事都沒能讓她過來,徐循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真病還是就是不想而已,但看太后無心去計較追究什麼,當然也不會傻到提醒她,便岔開道,「她就是沒病也不頂用,老娘娘,以妾身所見,大哥身邊,不能斷了人……妾身年輕力壯,願在晚間侍疾。」

  誰知道病人何時清醒,萬一半夜醒來要留話呢?萬一是半夜彌留呢?徐循現在想的根本都不是皇帝的遺言了,她現在就是儘量想留在乾清宮裡,想……想把握住機會,起碼再和皇帝說幾句話,再看到清醒的他,再聽到他的聲音……

  太后也擦了擦眼睛,「你說得是……如此也好。」

  見皇后有說話的意思,她道,「皇后你留在栓兒身邊——羅嬪病了,唯有你親自照看,我才能心安,栓兒有事,立刻來報。你要來,白天來,你和我分班守著,晚上就交給徐氏。我們現在都不去看栓兒,你也別讓他去看羅嬪,不要過了病氣!」

  她又叮囑徐循,「還有壯兒也是一樣的,不要讓他出屋門,院子裡來往的人絕不能多……這兩個孩子現在不能出一絲差池!」

  皇后也不反駁太后的吩咐,和徐循一道低聲應了是,便各自分頭做自己的事去了。

  此後數日,宮裡陸陸續續,又有數十人病倒,城中也爆發了新一輪瘧疾,症狀都和皇帝相似,乃是惡瘧。至於皇帝,高燒時起時退,因為藥力作用,偶然清醒,說不了幾句話,也就睡倒。太醫十二個時辰輪班看守施藥,病情則和高燒一樣,時好時壞,誰也不敢斷言他到底是否完全沒有希望了,又是否一定能夠痊癒。用劉太醫的話說,皇帝現在正和遍佈全身的瘴穢鬥爭,到底能否扛過來,除了醫藥以外,就看他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能否戰勝病魔了。

  然而,羅嬪雖然身體底子也厚,但卻到底還比不上皇帝打熬的好身板,病發第四日,她便露出了下市的光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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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7:49
第235章 輝映

  「別想太多了,睡吧。」娘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撫了撫栓兒的臉頰,「睡醒起來,什麼就都好了。」

  事情剛開始的時候,栓兒還挺相信娘這話的,可現在他就是想信也沒辦法相信了——他都七歲了,是大孩子了,已經不是別人說什麼他都能當真的年紀了。自從他搬到這個院子裡來,已經過了五六天了,身邊的人一直在變少,除了……除了小娘娘以外,還有兩個姐姐也生了病,再沒來了。爹也沒有來,聽姆姆說,爹也病了……和小娘娘生得是一樣的病。

  才是幾天功夫,娘已經瘦得不得了了,她雖然在栓兒跟前都一直說沒有大事,不會出大事的。但栓兒卻根本不能相信她,娘的嘴巴好像是在笑,但眼睛卻像是在哭。她……她看起來好虛弱,好難受,好像下一刻就會倒在地上一樣脆弱。就算栓兒心裡已經很難受了,可當著她的面,他也本能地不敢流露出什麼不對,他怕自己再鬧一下,娘就真的會……會哭出來了。

  他從來都沒見過娘哭,現在也更不想見到娘掉眼淚,如果連娘都哭起來的話,這……這天都要塌了吧?栓兒配合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慢慢地閉上了眼,就算還不想睡——在這屋裡,他沒有什麼事做,白天經常都睡飽了。再加上小娘娘不在,也沒有誰能管著他,現在栓兒的作息壓根都亂了,但帶他的兩個姐姐也根本都沒有發現。

  最近什麼都亂了,栓兒身邊從沒有這麼少人伺候過,剛進來的時候,院子裡可能還有七八個人,但很快地,有兩個姐姐就被送走了,然後,和她們住一屋的也被調走了,先還換了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進來,栓兒又哭又鬧,才爭取到了認識的姐姐在身邊。他不是膽小——起碼,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但小娘娘……小娘娘病了,娘白天又都不在,晚上也不和他一塊睡,沒有認識的人在一起,他……他睡不著。

  「好了,睡吧。」娘輕柔地哄他,「明天就都好了,你爹、小娘娘、姐姐們……都會好的。」

  她越是這樣說,栓兒心裡就越覺得害怕,娘的說法也一直在變,每次他直接問的時候,娘都會說爹和小娘娘在好,只是在休養,不能被打擾,他也不能出屋子,不然就一樣也會染病——可有時候,當她沒那麼注意的時候,洩漏出來的資訊總是讓他心驚肉跳。爹沒有好,小娘娘也沒有好,而且,感覺上,娘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好起來。

  他現在不想再搭理別人了,他和那兩個姐姐不熟悉,和娘也沒什麼可說的,裝著不知道好辛苦,可要說穿的話,那也……那也……反正,栓兒覺得,這件事,娘也沒有辦法,她好像也挺難受的了,那還不如就這麼等著好了。等到爹和小娘娘好起來的時候,他應該也就能知道了吧。

  那要是,要是他們不好了呢?

  這個問題一直閃爍在腦海邊緣,但他實在不願去想,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知道,爹……爹好不了的話,似乎他應該會做皇帝,因為他是太子,但皇帝是什麼,皇帝又該怎麼做?他沒有一點頭緒,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爹的,爹那麼厲害,什麼都懂,什麼時候都是那麼從容不迫。他——他怎麼可能做皇帝呢?

  至於小娘娘要是好不了……

  他裝睡以後,娘看了他一會兒,便走了,可栓兒沒有一點睡意,只要想到小娘娘可能就死了,他就難受得喘不上氣來。他現在開始看書了,看到什麼斷腸人,銷魂淚,總覺得有些誇張,可現在他明白,原來人的心,真的會因為情緒而痛的。

  夜雖已深了,但屋裡依然很悶,外面的夜風很涼,可屋子裡是不能開窗的,房間裡日以繼夜地焚燒著香料,每天早上還要拿艾葉來熏一遍,栓兒覺得自己只怕永遠都要散發著這股嗆人的香味了,白天倒還好,可現在,明明聽到了窗外的風聲,屋內的空氣,卻還是這樣悶熱而窒息,這叫他如何能睡得著?一個姐姐進來看了他一眼,便又走了出去,現在情況特殊,對他的照看沒有以前那麼嚴密了。栓兒踮著腳下了床,走到門邊上,渴望地望著堂屋的大門——別的小門都鎖了,要想去院子裡的話,這是唯一一條路了。

  「……唉,也是個苦命人。」堂屋裡隱約傳來了低低的絮語,栓兒很新鮮:他以前也偶然有過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可在原來的屋子裡,就算有姐姐守著,也絕沒有什麼私下說話的事,栓兒很小的時候,甚至以為如果他、娘、小娘娘這些人不先開口的話,姐姐們是從來都不會說話的。

  「也別說那位娘娘了,就說咱們,又何嘗不是朝不保夕?」他想要出去,可從聲音聽來,兩位姐姐就在堂屋裡坐著。栓兒緊緊地盯著屋門,又把心神分了一半,好奇地偷聽了起來。「今兒送飯的時候,你聽見了沒有?說是小曲兒已經去了……」

  「真是這樣?可別又是誤傳了吧。」聲音裡有些不信,「這些天都傳了多少人去了,這瘧疾以前也不是沒發過,哪裡就這麼厲害了?你是北邊的不知道,我們南邊每年都有聽說鬧的,可沒有這樣死過人。」

  「以前鬧的那都是好瘧,如今這一回是惡瘧。」說話的姐姐語調很肯定,「連皇爺都得了,還能和從前一樣?」

  屋內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才傳來了一聲歎息,「誰知道怎樣呢,指不定明日咱們倆就都不成了,也指不定屋內那位殿下……咱們都得跟著陪葬去。」

  「唉。」另一人也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可不是?就說羅娘娘,誰能想得到,曾經日日都見面的人,多和氣心善,可惜就是命苦……苦了這些年了,好容易眼看孩子大了,或許能熬出頭,結果……」

  「羅娘娘是真不行了?」

  「嗯,聽說就是這一兩日的功夫了……」對方的聲音又壓低了,「據說,吐出來的拉出來的,都是血,人也暈了過去,根本叫不醒了,連藥都沒法吃……」

  「……可憐那!」堂屋裡傳出了一聲由衷的歎息,「如今是這樣,咱們屋裡這個,又不能去送送。怎麼說,那也是親生的……」

  「你不要命了!」屋裡忽然傳來了低沉而嚴厲的呵斥,栓兒頭皮一麻,他的腦海還是一片空白,可卻本能地踮著腳,儘量快而安靜地回了床上,伏在上頭,做出熟睡的樣子。

  他的本能不錯,才剛偽裝完畢,屋門口的些微亮光,便被人影淹沒,一個姐姐出現在門口,他能感覺到她沉默的目光,在他身上遊移。

  過了一會,她似乎是安心了,方才返身離開,屋內重新又有了一點光亮,栓兒躡手躡腳,碎步走到門邊,正好就趕上了話尾巴。「……那次以後,娘娘更是提防了。若是被他知道了,娘娘還能饒得過我們倆麼!」

  「姐姐勿怪,是我——是我這幾日太恍惚了,方才說錯。」另一個懵懂些的宮女,驚慌地請罪著,「他還在睡吧?」

  「沒事,已經睡熟了。」老道些的『姐姐』說。「你才進來,也怪不得你。你不知道在坤甯宮服侍的規矩……以後可要小心了,別病沒得上,反而因此沒了體面,一輩子淪落到浣衣局去!」

  「說是如此,可我也奇怪,到底是我心裡有了定見,又還是如何……真是越大越像了,尤其是那個臉型,都是一樣圓圓的。他自己不覺得,難道娘娘就沒覺得不成?這種事,若是生母被遠遠地打發了也罷了,這就在跟前……」

  「都說了別再提此事了。」姐姐很不快。「郎君就在裡頭睡著,這是說這些事的地方?快歇了去吧,不然,明日白天我睡去了,你怎麼接班?」

  因為就兩個人,所以服侍的時間是一直輪換著的,大概也就是晚飯這段時間能夠一起,像今晚這樣,沒人在屋子裡看著的情況很少見。白天還好,他能一個人呆著,到了晚上,屋裡一定都要有人的,據說是怕他半夜打起擺子來。栓兒知道沒什麼好聽的了,他再待下去可能會被發現,便轉身回了床上,倒在薄被裡,把臉悶了起來。

  生母、規矩、殿下、親生……這些話密密麻麻地在他腦海裡,仿佛是織起了一張網,有些小時候的事,從已經模糊的記憶裡又翻騰了出來,不記得時間地點,甚至不記得當事人了,只記得模糊的對話和疑問:坤甯宮只有皇后能住,為什麼小娘娘也一直住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小娘娘和娘看來都有些不高興?

  #栓兒一直都知道,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可他從來也沒想到,原來這個主心骨有這麼重要,重要到爹一生病,天都快塌了的地步。從爹生病那天起,他覺得自己原來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場夢,現在這樣的折磨才是真的。他身邊的姐姐和姆姆們全都不見了,爹不見了,娘偶爾才來,小娘娘不見了,壯兒和幾個姐姐們也不見了,聽娘說,他們現在都和他一樣分別住著,關在屋子裡,害怕一出去就得病了,因為『外面的空氣都是髒的』。

  『外面』對他來說,是如此的可怕,可又是如此的富有誘惑力,他當然不想得病,可外面現在有好多消息,那兩個伺候的姐姐,和他一樣都一直被關在屋子裡,每天很少有出去,頂多就是出去倒馬桶,拿吃的。她們說的話……未必是真的。

  如果有大伴在身邊就好了,可惜,大伴也被關在外頭,現在這裡除了娘以外,沒有人能來。而娘……當然是不能問的,如果問了的話,肯定會發生很不好的事。

  還好,娘根本都沒感覺到他的不對,她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少,表情也越來越差,有一天甚至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皇帝,什麼叫『繼位』。可當栓兒追問她爹的情況時,她又改口說爹沒事……

  至於小娘娘,他現在根本都不敢問了。他……他覺得那天晚上她們說得是假的!小娘娘肯定沒事,現在肯定只是在休養,等到這一切過去,她還會回來,還會笑盈盈地牽起栓兒的手,拉著他去大花園看冰燈,去貓狗的院子裡和貓兒、狗兒玩……

  雖然和娘比起來,小娘娘胖胖的,也不漂亮,一點都不威風,就和他的姆姆一樣,栓兒甚至是在去年開蒙很久以後,才明白她也是爹的『嬪妃』,雖然好多次,他覺得小娘娘很膽怯,又多事,老是不讓他做這,不讓他做那。但、但……但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小娘娘和娘之間,他更喜歡小娘娘。

  他是娘的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栓兒肯定地想,這怎麼能是假的呢?肯定是兩個姐姐亂說!

  但是,但是他心裡也有過一點點想法,他想過,如果,如果小娘娘和娘換一下就好了。如果,如果是娘生病,小娘娘照顧他的話……

  他也會很難過的!也會希望娘好起來,可是,如果兩個娘娘一定要生病一個的話……那、那……

  這想法他當然不敢和任何人說,但,想見小娘娘一面的想法,卻是與日俱增。他可以不和她說話,這樣就不會過人了,就是站在院子門口遠遠地看一眼,隔著窗戶,看到小娘娘好好的樣子,在休養的樣子就可以了。別的他也不會要求,他會一直懂事,一直乖,永遠都乖,只要讓他看小娘娘一眼就行。

  但……娘是不會答應的。栓兒不知道該怎麼實踐自己的想法,他平時連屋門都出不去,更別說院門了,院門肯定都是鎖著的,完全不會有漏洞。就算,就算他沖出去院子了,就算沒有人來抓他,可他又該去哪兒找小娘娘呢?她現在肯定已經早就不在原來的屋子裡了……

  他真的從來都沒有感覺過,自己的幼小是這麼的讓人討厭,他是太子,這是很厲害的身份,小娘娘就拿這個開過玩笑,可這個太子現在一點用都沒有。娘說聲關就把他給關起來了,他連去哪裡,甚至連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睡——都完全沒法自己決定。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變得更長,都比前一天要更讓人煩躁,他覺得自己都快瘋了,栓兒有一天甚至沖著一個姐姐扔了杯子,水潑了她一身——這樣的舉動,在以前會激起小娘娘的驚呼和教訓,可、可現在沒有人教訓他,只有一個他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宮女驚愕地看著他,裙子濕了半身。

  一直又等了很久很久——也許是三四天,終於有娘以外的人來看她了。

  是老娘娘身邊的姑姑,好像,好像叫喬姑姑,她看來也瘦了很多,見到栓兒,她很欣慰,連連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娘也進來了,她臉上也露出了真正輕鬆的笑意,「栓兒,爹沒事了——爹醒來了!燒退了!」

  這是個難得的好消息,栓兒精神一振,「我能去看爹嗎!」

  「真是有孝心。」喬姑姑慈愛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娘也笑著說,「沒事兒,你且安心再躲幾日,這一波算是過去了,等皇爺痊癒,栓兒便能出來了。」

  這一波過去了?栓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小娘娘也好了?」

  娘和喬姑姑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了變化,栓兒感覺就像是掉進了冰水裡,這麼熱的屋子裡,他一下忍不住就打了幾個激靈,「小娘娘是不是也好了?」

  沒有人回答他,栓兒終於再忍不住,他喊道,「我要去看小娘娘!」

  「不成。」娘的態度也很強硬,她頓了頓,才穩住了彎身對栓兒說,「孩子,小娘娘在生病,這病是會過人的……」

  「我就隔著窗子看她!」栓兒堅持道,他已經準備開始嚎了——這一招對小娘娘沒有用,不知為什麼,她總是能看透他。可對娘卻是一直都很有用的,娘要比小娘娘忙,這幾年又老生病,所以好欺負。「我要嘛!我要嘛!」

  但這一回,娘也不搭理她,就連喬姑姑都沒法幫上忙,他不斷地、止不住地哭鬧,她們沒有辦法,最後就都走了,只留著他在屋子裡哭。

  連哭都沒有用了,栓兒完全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到末了,還是無意間的一個舉動,給了他靈感。

  當晚他不吃飯——本來只是哭得很難受,吃不下去,但沒想到兩個姐姐都很慌亂,晚上娘馬上就過來了,親自要看著他吃飯。

  他也不傻,本來沒想到,現在發現了這一招,哪有不用的道理?他立刻就提出要求:要見小娘娘。

  見不到如何?栓兒沒有說出口,不過他很能堅持,當晚他沒有吃,第二天早上還是沒吃。娘發了火,把他屋子裡的所有零食都搜走了,就這樣,他還是堅持到了第二天午後,就是不吃。

  肚子餓的滋味,就像是有人在胃裡少了一把火,讓人坐立不安,脾氣更壞。外頭的飯食,聞起來真的很香,可是想到小娘娘,想到她現在還沒有好起來,而他如果不能堅持,就再也沒機會看她……很可能……很可能是永遠都看不到了,栓兒就真的是一點也沒有胃口了。

  等到第二天晚飯以後,連祖母都被驚動了,不過,栓兒對她就更不在乎了,他躲在床上,背著她們所有人,誰也不理會,他知道這樣做,他們屈服得更快。

  祖母說了很多話,但他餓得根本都聽不清,到最後,還是娘拍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聽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栓兒獲得了最終的勝利——祖母親口答應,只要他開口吃飯,當晚就讓他見小娘娘。

  娘對這件事不大開心,栓兒吃飯的時候,她一直都沉著臉,甚至還小聲地和祖母爭辯了幾句。祖母說,「她都要去了,孩子有孝心,知道了這事,想要見她最後一面,這也是應該的。」

  娘就不說什麼了。祖母卻還問,「她——能醒過來嗎?好歹也讓她囑咐栓兒幾句話。」

  祖母雖然平時有些凶凶的,看起來很怕人,但卻真的很好,起碼,這幾件事真的讓栓兒很、很……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心裡的感激。

  「她已經三天沒醒了。」娘也歎了口氣,她沒有再反對,「也罷,這也是應該的。只是栓兒,就許看上一眼,便馬上出來!」

  栓兒嗯了一聲,大口大口地扒著飯,祖母在他身邊說,「讓劉太醫想點辦法,看看能不能喚醒一下,也留幾句話,別這麼無聲無息的走。」

  他不太明白祖母的意思,因為一直在吃飯,之前又很餓,又惦記著小娘娘,對別人的話,他只是聽,卻沒有理解。直到上了轎子,栓兒才忽然明白過來。

  小娘娘要走了……意思是,小娘娘要、要死了……

  她已經三天也沒有醒來,所以,也許都不會醒來,所以他去見最後一面,也是應該的……

  他到底還是及時想到了辦法,不然,連小娘娘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居然是慶倖,而後,就沒有情緒了。栓兒的心是空白的,腦子也是空白的,一路上他什麼都沒想,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反正,轎子落地,他沒反應,被抱起來他也沒反應,直到他在院子中間被放了下來,直到他越過打開的窗子,看到了小娘娘,他才一下回到了人間。

  小娘娘躺在床上,臉腫得變了形,她雙目緊閉,旁邊有個太醫站著,沖他們搖頭。

  栓兒沖進屋裡,他喊了一聲,但小娘娘還是沒有反應,她的臉奇怪地浮腫著,看起來比沒得病之前,還胖了好多,要不是胸腹間還有一點點起伏,她看起來……就和已經……已經死了沒有兩樣。

  栓兒又喊了好幾聲,他恍惚聽見有人問,「能不能——」

  「叫不醒了。」那個太醫說,「殿下,您最好站得遠些。」

  栓兒根本不聽,他只是震驚地、貪婪地、仔細地望著小娘娘,他現在一點也不難受:沒有難受的時間了,這肯定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小娘娘,他要……他要把她記得清楚一些!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娘娘的手,用力地搖晃著,想要把她給叫醒,可很快就被阻止,而小娘娘的手就像是一片落葉,輕盈地、沉重地掉落在了胸前,她的袖子掀了開來,露出了裡頭的金鐲,栓兒認得這鐲子,以前他經常勾著這鐲子,手指伸進空隙裡,貼著小娘娘的皮膚,牽著她四處地走。

  這金鐲現在滿滿地嵌在她的手腕裡,壓出了深深的印痕。手臂上方他時常摳著玩的一顆紅痣,漲得比從前起碼大了三倍,成了一個暈紅的點,在她發黑的皮膚上,顯得這麼的刺眼和古怪。就像是一點火星,燒得他眼睛發痛。

  栓兒忍不住閉了閉眼,可那一點紅依然烙在眼睛了,痛得讓他無法忍受。

  他忽然明白過來了——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垂下頭去,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他瘦小的手臂,放到了小娘娘身邊。

  兩根手臂並在了一起,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甚至連紅痣都不是完全對稱,畢竟栓兒的手臂,要比小娘娘的短上很多。

  但比例依然是如此的鮮明:臂彎往下寸許處,這兩點紅,在黯淡的燈光下,形成了不顯眼的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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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8:09
第236章 康復

  皇帝醒了,後廷的天空陡然間就晴朗了起來。並不只是徐循,乾清宮裡裡外外的宦官侍女,甚至是城府深沉的三閣臣、三尚書,面上也都是喜不自禁,雖然最高規格的侍疾待遇還沒有撤下,但屋裡屋外的氣氛,輕鬆了何止倍許?

  當然要輕鬆了,對重臣們來說,皇權交替,無異于一場龐大的風暴,在這風暴中,哪怕是一點小事都可能被隨意放大,一點紕漏都能給有心人興風作浪的藉口。歷來這種倉促的改朝換代,都是傳奇故事發生的最好時機,而身為朝堂頂點的幾個大佬,再往前,進步的空間也很小了,他們想要的那是有序的新陳代謝,而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般的大變動。再說,太子年幼不知事,難免要後宮女眷秉政,和一樣有精明傳言,又是女人身份,天然可以不講理的皇太后比起來,大臣們當然喜歡經過正規培訓的皇帝了。

  至於後宮,更不必講了,除了諸嬪等人那邊可能沒人去說以外,其餘進宮久一點的,哪個不知道殉葬的事?皇帝數日子,等於是一宮的人陪著數日子,妃嬪們是真的難受,幾乎每個人都是以淚洗面,清減了不少。倒是宦官宮女一類,多數想的還是自己的差事問題,算是另一種擔心了。現在皇帝一醒,皆大歡喜,不說喜氣洋洋如同過年吧,反正乾清宮裡進出的每個人,腳步都是輕快了不少。

  這點改變,皇帝卻無能體會了,他壓根也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時候,乾清宮的氣氛有多沉肅。就是現在,也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維比較遲鈍,劉太醫給扶了脈,又翻看了一下眼皮,輕輕和皇帝問對了幾句話,下來就宣佈道,「人已無妨了,只是昏迷多日,如今還要靜養休息。只怕幾日內依然不好理事。」

  皇帝病了大概二十天天左右,這二十天內好在也沒有什麼軍國大事,朝廷的基本運轉也不成問題,橫豎是有三楊在。當然,他重病的消息不可避免地還是往外洩漏了出去,各方的反應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之前根本沒考慮到這方面,此時皇帝醒了,她心情一松,才猛然想起來,問太后道,「老娘娘,聽說京裡有人主動為大哥祈福的,現在大哥既然大安了,是否該發個詔書什麼的,也能讓大家安心?」

  「不必如此。」皇帝醒了,太后也放鬆下來,沉穩得多,這一場突來的變故,也使得老人家一掃前幾年的頹唐之色,顯得十分精神,端坐上首氣度沉凝,什麼事都仿佛胸有成竹。「等大郎安好以後,只要照常上個常朝,也就算是照會到了。他這一次病得突然,好得也快,處理得低調些就好,也不必太鄭重其事。」

  說著,又遣人到文華殿去傳信,把劉太醫的診斷告訴給閣臣們,「爾等也可照常辦公,不必每日在乾清宮值宿這麼辛苦了。」

  雖說是三閣老,六尚書,不過三楊分別都兼任六部尚書,所以實質上輪值的就是這六位重臣,其餘比如英國公等勳戚,只能同他們一起輪值,但卻不能單獨在內。不必說,這又是文武之爭,甚至是內閣六部與別的雜七雜八部門的權力之爭了——徐循只是略微瞭解了一下,實際上她對國朝官制的理解不會高於一個教書先生。現在也就是知道,這幾日來的確也辛苦了六位重臣,還有就是英國公,他這幾日大多數時候都在宮中,以其老邁年紀,支撐了這幾日,的確也是吃力得狠了。

  大臣們到底還是留了兩日,確認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方才結束了輪值制度,太后少不得借皇帝的口,又給這群准老人送些宮中補品去,也算是『略盡禮數』。文臣的架子就是這麼大,別看皇帝病危時,他們毫不在乎吃相,立刻就來擠壓妃嬪,堅持要在乾清宮值宿,也是出於對後妃內侍的猜忌,可這會兒事情過去了,太后還是一樣要酬賞他們的功勞。

  至於真正辛苦侍疾的內侍和後妃,這是本分,又何須酬勞?當然,大部分妃嬪也都根本沒想到這一塊,皇帝能好起來,對她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這些日子,有份進內宮服侍的妃嬪,對皇帝真是比對親爹親媽都要細心,就唯恐自己手重了、粗心了,打擾了皇帝的療養,這一步接著一步的,殉葬什麼的,也就近在眼前了。

  「也不止是我瘦了。」徐循垂下頭為皇帝整理了一下髮辮——這個說來荒唐,不過因為老躺著,紮起來不舒服,披散著又很容易壓到,所以這幾天皇帝都是打的兩根麻花辮,垂在兩肩上,躺著也舒服,只是造型難免有點搞笑。「都瘦了,孫姐姐養了幾年,好容易胖了點回來,這次的事情一折騰,又打回原形,瘦得臉頰上的肉都幹得一絲不剩。」

  剛醒來的時候,人還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什麼話,但到底身體好,挺過來就是挺過來了,經過幾天的療養,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只是太醫這一次療法大膽,甚至給皇帝放了幾次血。腫著的時候看不出來,消腫以後就覺得面色蒼白、體虛乏力,即使醒來了,倉促間也不能下床,只好在乾清宮召見閣臣問政,得了閑由妃嬪伺候著,陪著說說話解解悶。

  今日和徐循一起陪侍的是袁嬪,聽了徐循說話,見皇帝的眼神望向自己,也忙笑著說,「可是如此,一宮人就沒有不瘦的,就連老娘娘也是清減了不少。」

  皇帝長長地歎了口氣,「是我太荒唐,倒是辛苦娘了,說來也真是不孝。」

  現在大部分人,包括皇帝和太醫都深信不疑,發病前一天的馬球賽正是這一次惡瘧的罪魁禍首,皇帝有這話相當正常,徐循忙勸慰了幾句,袁嬪也有無數好聽話奉上,見皇帝依然懨懨的,她便主動提議,「不如我唱首曲兒給您解悶——憑您想聽什麼,便只管點。」

  皇帝算來也躺了快一個月了,如何不煩厭無聊?見袁嬪湊趣,唇邊也多了一絲笑意,「那就唱首鮮花調吧,熱鬧喜慶一點兒。」

  袁嬪喜孜孜地站到地下,對皇帝和徐循都行了禮,清了清嗓子,便是脆生生地唱了起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的花開比不上他。我有心掐朵兒戴,嚇,又恐怕看花兒的罵——」

  徐循看著她青春的臉龐,在日頭裡也像是朵鮮花般盛放,心中亦是有些感慨:估計以前宮裡從沒有重量級人物臥病,往常不覺得,如今才曉得,侍疾一樣是有講究的。今次侍疾班表,乃是六局自排,看似隨意,其實是嚴格地按照得寵等次乃至資歷等往下排列的,比如袁嬪比較受寵,得過幾次好體面,所以就是排在皇帝比較有精神的下午,至於傍晚、深夜和上午,輪值的就都是青兒、紫兒乃是趙昭容一流人物。雖不說是無寵就被作踐,但畢竟在這些小事上,就能看見區別。

  至於她和皇后,兩人都有差事,得空來探視便可。但她反而呆得比所有人都長,皇后也是一樣——這一次重病,到底是看出來她對皇帝的不同了。徐循本以為她會明悲暗喜,面上過得去也便罷了,更多的心思還是花在栓兒身上。橫豎太后和她心結已深,皇帝又成日昏迷、朝不保夕,這時候再做表面功夫,也沒人受用,還是看顧栓兒不使他染病是正經。不料皇后竟好像全不明白這些似的,倒是成天都守在皇帝身邊,只有晚上才回去看看栓兒。倒是徐循,要管宮中庶務,白日裡還比她少守一些時辰。不過她也有優勢,點點和壯兒身邊沒有心腹發病,一個韓女史,一個錢嬤嬤,把孩子看得很牢。徐循怕自己接觸得人多了,進去看孩子們反而過了病,便決定等事情過後再進去探望,是以她晚上也不必回宮,可以就住在乾清宮裡近距離看守皇帝。當時大家倒都是嚴格十二個時辰輪班,不分先後,現在皇帝稍好一些了,待遇立刻就分出了差別。也不知是太后那邊的授意,還是六局一司內部的勾當,反正她雖然是現管,但卻根本沒往這方面動過腦筋。

  袁嬪唱了幾曲,皇帝精神也好了些,他呵呵笑道,「倒是辛苦你了,賞你碗好茶吃,潤潤喉嚨吧。」

  立刻就有人去泡茶了,袁嬪下跪謝了恩,也退下領茶更衣,並未多話:這幾年她大起大落,倒是歷練出來了,起碼比諸嬪有眼色,知道皇帝精神不濟,在他跟前最好不要多話,那些撒嬌發癡的事情,大可以等日後他康復了以後再說。

  「這幾日宮裡還有人發病嗎?」皇帝是當家人的性子,有了點精神,就開始關注局勢了。「城裡又是如何?」

  「城裡的事,我不知道。」徐循有點不好意思,「宮裡倒是有幾日沒出病人了。好像之前聽老娘娘那裡說,如今雨水往南邊去了,病情也跟著去了南邊,只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

  皇帝不免微微一笑,「平時你是最厲害的,什麼都懂,如今倒是一問三不知了。」

  徐循雖然也有掉鏈子的時候,但那多是為人處事不夠圓融所致,在正經公事上還沒出現過這樣的紕漏,她辯解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也沒心思搭理外頭。」

  「又沒有怪你。」皇帝說,伸手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這些時日,太辛苦你了,有沒有好生睡過個囫圇覺?」

  「睡的。」徐循忙說,「後來都有睡,之前也忙得顧不上,睡也睡不著——」

  她語無倫次地分辨了幾句,也不知道在分辨什麼,說上幾句也就住了口,皇帝卻不信,「幾次迷糊醒來喝藥,都聽到你的聲音,感覺天色都很晚,夜裡肯定沒怎麼睡吧?」

  昏睡病人對外界的感知可能比較奇怪,徐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再辯解下去似乎矯情了,因便道,「好了,都不說這個了,現在人好了,就別提生病時的事。」

  想到那時惶惶然、昏昏然的狀態,她不禁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方才續道,「如今且說羅嬪的事吧?今日孫姐姐沒過來,就是因為她是到了頭七。」

  徐循也是剛才過去致祭了一番,才到乾清宮來的,她並未久留,因表面上她和羅嬪實在沒什麼關係,再說,之前栓兒不惜絕食也要見到羅嬪,估計皇后心裡不能高興,她也不願往她身邊去湊。

  這一次瘟疫,宮裡也有幾十人去世,除了羅嬪以外,還有就是二十四衙門某個監的太監,也算是個頭面人物。不過疫病去世的人,下葬都是特別著急,而且必要的時候還要火化下葬。宮裡下人自然也就更不講究了,這次的幾十人,按太后做主,全都是燒成灰以後倒入枯井中封存,所有遺物一律燒掉。羅嬪還算是好,去世時候都是疫病末期了,再說皇帝也醒來,太后心情是放鬆了點,當然,即刻火化是免不了的,不過火化完了還是把骨灰拉回來,做了七天的法事,也給找了個小宮女來披麻戴孝、摔盆痛哭什麼的,只是宮裡也有宮裡的規矩,按羅嬪的品級,沒有做足四十九天的道理,做滿七天也就該下葬了,徐循現在要說的是羅嬪的葬禮和待遇問題。

  「老娘娘意思,可以給封個貴妃,」徐循說,「她上午過來,您見著沒有?」

  太后熬了這一個月,也是累得厲害,再說現在非常情況結束,她住在乾清宮也不像話,便回清甯宮居住,現在也就隔三差五親身過來一下,平時都在清甯宮休息,有什麼事就打發人來給徐循或皇后傳話。倒是比皇帝得病之前,底氣要足了不少。

  皇帝搖了搖頭,「也聽說她來了,不過正睡著呢。娘是什麼意思?」

  「老娘娘以為,喪事匆忙,已經是委屈了羅嬪了。不如封個貴妃,好歹也算是補償。」徐循如實轉告。「皇后娘娘好像是知道了,不過也沒說什麼。」

  人死就看哀榮了,比如太祖孫貴妃,太宗王貴妃,都是享受了『眾子為庶母期』的待遇,其餘包括皇帝罷朝、喪禮高規格之類的細節也有特權,羅嬪倒楣就倒楣在她去的時候皇帝正病著,所有哀容一概沒有,這眾子為庶母期實際上還是降低了標準的,畢竟栓兒按理該給她服三年。太后說封貴妃,沒說封皇貴妃,徐循都是有點詫異——皇帝這一病,病得大家的作風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要是擱在從前,太后肯定大肆抬舉羅嬪,給皇后心裡添堵。

  不過,皇帝這人就是如此,其實他對太后、皇后都很說得過去,對徐循更不必說,也是處處容讓。徐循實在不能說他是個刻薄寡恩的人,但千真萬確,皇帝但對他不喜歡、不在乎的人,有時候是真的很小氣、很無情的。他皺了皺眉,「這又何必,難道還怕朝野中的議論不夠多嗎?反正死升一級,封個淑妃也就是了,場面上好看點。」

  「那,栓兒……」如果封淑妃,栓兒連服期年都不可以,而這種事又是無法瞞人的,畢竟疫病過去以後栓兒就要出來讀書開蒙,也沒有在外不服,回來偷偷服個重孝的道理。

  「念在輔佐養育之恩,服期年也就是了。」皇帝道,「不必記入典籍,低調一點,還有人敢胡亂議論什麼不成?」

  雖然聲音仍有些虛弱,但語調上根本霸氣不失,徐循在這件事上不打算發表任何看法,反正頂上還有太后呢,她默然應了,見天色也快到時候,便勸慰道,「睡一會吧?一個下午都沒休息了,閉一會眼,正好起來吃藥。」

  皇帝嗯了一聲,調整了一下姿勢,就靠在床頭眯了起來。徐循守在一邊,見袁嬪要進門,都擺手令她出去,等皇帝呼吸勻淨下來,方才慢慢站起身來,躡手躡腳也想出去時,皇帝卻又睜開眼道,「不許走。」

  徐循認識他這些年,從未見過皇帝如此情態,睡意濃濃,人又虛弱,真有幾分孩子氣的樣子,和那慣常的寬厚雍容極不相似。她心中一軟,便又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在床邊陪著皇帝,直到天色漸晚,看不得書了,便只枯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沉穩起伏的胸腹,數著皇帝的呼吸。

  #

  「皇貴妃還在裡面?」皇后微微皺了皺眉,半開玩笑般感慨了一句,「她也該回永安宮看看孩子了。」

  王瑾低眉斂目,壓根沒提徐循本來要走的事,哪怕當時他就在床邊站著。「皇爺今兒下床了,在院子裡走了一圈,如今正在南間看摺子。」

  一邊說,一邊在前頭引入,將皇后引入了前一陣子很少啟用的南間。這裡是皇帝的書房,一樣各色設施俱全,皇帝半合著眼靠在榻上,皇貴妃正在皇帝身邊坐著,手裡捧了一本奏摺,念出聲給皇帝聽,「自去歲一年無雨,草木枯焦。今又發洪水……」

  見到她進了屋子,皇貴妃便站了起來,皇帝也沖她點了點頭,皇后按下心中淡淡的酸意,給皇帝行了禮,又關切地說,「大哥,你這才剛好,可別又勞神了。這些事,有內閣和司禮監呢,你就暫時歇兩日也無妨的。」

  皇帝點了點頭,「都是已經批復過的摺子,閑坐無聊,讓小循白念念,我白聽聽。」

  他讓人拿了一張圓凳來,叫皇后坐了,「栓兒這幾天情形如何?」

  「還算好,這次事後,他懂事了很多。」皇后也有幾分欣慰,「原來還吵嚷著覺得屋裡氣悶,現在也不說了,只是惦記著大哥。」

  雖然皇帝已經痊癒了幾分,但為安全計,都還是沒見子女,聞言,他也露出了幾分思念之色。「快了,等這一波過去,也就都能見面了。」

  皇后見他一日日好起來,心裡也是安穩,她欣然笑道,「可不是?今日我見大哥,精神又好了幾分。」

  前幾日她來探視時,皇帝都是病懨懨的,如今精神起來了,兩夫妻對坐了一會,卻又反而還無話可說。皇帝便問她,「羅嬪那裡,都收拾清楚了?」

  皇后之所以會過來,也是剛才聽到皇帝這邊來人傳話,心裡不免有幾分甜意,誰知道過來了又是如此,就有一點喜歡也淡了,聽皇帝提起來,這才高興了點兒,點頭道,「做完法事,就送出去了。按大哥吩咐,暫且先送往煤山停靈。待到圈了好地,修好了墳塋,再遷葬過去。」

  說話間,藥被熬好送來了,皇貴妃從宮女手上接過託盤,送到皇后手邊,皇后便拿起來坐到皇帝身邊,欲要服侍皇帝吃藥,皇帝擺了擺手,「多大的人了,還喂?」

  他拿過藥碗,將藥汁一飲而盡,皇貴妃忙遞上手巾擦嘴,又取了蜜餞來給皇帝換口。又有太醫過來請脈,兩人遂回避到屏風後頭,皇后見皇貴妃眼下一片青黑,便道,「你也該回去好好歇歇了,且不說兩個孩子,就說你自己,也是累得脫了形。」

  皇貴妃欲言又止,皇后看了,先還不解,等太醫去了,兩人再坐了片刻,皇后也就起身告辭。皇帝沒留她,只道,「你也好生養著,這一個月,又瘦了許多。」

  皇后看了皇貴妃幾眼,見她不言不動,皇帝亦很是自然,心底忽然明白過來,倒是自嘲地一笑:這些天情緒起伏,倒讓她有些失常,反應有些遲鈍了。

  走到門口,她又回望了一眼,見皇貴妃在燈下站著,手裡拿了一個林檎果,正和皇帝說話,臉上微微帶了笑意——並非甜蜜異常、你儂我儂的笑意,這笑,笑得很平常、很家常,沒有絲毫討好、惶恐……就像是一對夫妻閒話那樣家常。

  皇帝臉邊,還垂著那兩條滑稽的小辮子,他亦是平平常常地回著皇貴妃的話,這幅畫面,簡直太單純樸素,樸素到與皇宮格格不入。

  可就是這樣洗盡鉛華的一幕,卻令皇后再不願多看,她驀地回過頭,幾乎是有幾分悽惶地加快了腳步,跨出了南間門檻。

  因這突如其來的危局而變動不定、驚慌失措的心緒,慢慢地回到了正軌,隨著皇帝的康復,現實生活又緩緩地沉澱進了皇后心裡。回到坤甯宮中,對著這靜得讓人發狂的殿宇,皇后沉吟了半日,掂量著過去這一月間的得失。

  她的唇角慢慢地浮現出了苦澀的笑意,卻又很快地武裝好了自己,拍了拍手,喚來了值宿宮女。

  「周嬤嬤呢?」她說,「讓她過來,我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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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8:29
第237章 捧殺

  經過一番折騰,皇帝的病情再沒什麼波瀾,修養了一個多月,便告大好。原本浮動的人心,也因他重新在常朝現身而安定了下來。當時序入秋時,精力再無人發病,宮中徹底結束了警戒,宮人的生活,也漸漸地恢復了正常。

  這一次皇帝生病,太后和皇后都是元氣大傷,太后不說了,皇帝好了以後,她反倒是沒了力氣,起碼歇了一個月才恢復舊日的精氣神。皇后當時蠟燭兩頭燒,兩邊擔心折騰,幾年養出來的底子,一個晚上全賠進去了。徐循還算是高層裡身體比較挺得住的一個,再加上宮務本來就歸她管,此時自然是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庶務的運轉。好在這一陣子,除了中元節以外,也沒什麼大事了。

  宮裡的節日不少,認真計較的話,每個月都有那麼兩三個特殊的日子。之前皇后管家時,太后怎麼搓摩她的?每個月這兩三個節日都要過,而且還都要過得有新意。這不僅僅是燒錢的問題,而且還燒腦子。——還好,等到徐循來當家的時候,情況就有改變了,她搞節儉麼,大部分時候,各種節日也就是按文皇帝年間的做法,大家聚在一起樂呵一下也就完事了。要熱鬧就叫宮裡自養的女班來唱唱戲,別的花頭那就一概全免了。不過今年中元節情況又不太一樣,宮裡剛出過事,去了不少人。這祭祀鬼魂的節日,是要過得盛大一點。

  民間習俗,若是當年有新喪的家人,今年中元節是一定要去上墳的。而今年去的那些人,多數都是人填枯井裡了,頂多是各自的親朋好友私下祭祀一番,唯獨一個主子羅嬪,還在景山停靈,墳還沒建好呢。徐循便做主,今年七夕別過得太喜慶了,中元節辦得盛大點。

  本來七月的主角是乞巧節,不但要搭乞巧山,而且人人都要穿戴鵲橋補子,二十四衙門裡的兵仗局還給送特製的乞巧針。不過今年宮裡幾個主子都欠安,此時狂歡噱浪似非其時,再說瘟疫才過,宮人多數也都驚魂未定,徐循的決定並未激起多少埋怨,反而個個都誇獎她仁慈賢慧。——在瘟疫過後,她本來就高的人望,仿佛更登上了一個高峰,做什麼都沒人反對不說,而且還多有人給補充上特別高大全的理由,人們還往往深信不疑,交口讚頌。

  徐循雖覺得哭笑不得,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別人說她好話,對她是沒什麼實際上的影響,但也能讓她心情暢快不是?直到這天韓女史來回報壯兒的學業時提起此事,才讓她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竟是捧得過火了。」韓女史道,「如今多有直接就說,您比皇后娘娘甚至是老娘娘更賢慧的聲音。直白至此,甚至都沒一點遮掩。」

  徐循昔年為她說一句話,不過是一念之仁,韓女史倒是記在心裡,這些年來心心念念,都是要報答徐循。她也是聰明靈慧之輩,起碼早早看破殉葬陷阱,又有足夠勇氣試圖改變自己命運,已經和尋常女子有所不同,一開始可能還存了些名利之念,以為徐循是那等心機深刻的人物,讓她到壯兒身邊,是為了提防齊養娘云云。但在永安宮生活了幾個月,哪有不知自己謬誤的道理?此後調整做法,倒是和身邊人都處得極好,她又有見識,又有學識,和徐循的關係也漸漸拉近,如今就是無事,徐循也常召她來談天說地,而韓女史對壯兒的教育又很上心,時常也過來回報,倒算得上是永安宮裡的紅人了。

  今日她提出的這一點,便是幾個嬤嬤都有所遺漏的,徐循聽了,也是眉頭一皺,哭笑不得,「怎麼就到這地步了?——都是怎麼說的?」

  「其實也都是實話。」韓女史歎了口氣,「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內安樂堂的事了。」

  借著瘧疾的肆虐,宮城中的醫務工作的確迎來了不小的改變,太醫坐診這條,如今算是確定下來了。原來的兩名庸醫已經被攆出宮城,疫情緩解以後,每日裡過去坐診的多數都是太醫院中的年輕大夫,他們官位還低,威望也不足,也正宜多加歷練。再說,如今世道,女子得病,能夠延請名醫的終究只是少數,大部分大家女眷在就診時講究也多,能確實『望聞問切』的很少。宮女子沒這麼多講究,倒成了很好的鍛煉物件,日後這批醫生再給後妃診脈,那就有經驗了。

  在這件事上,徐循的確是有功勞的,眾人要誇她比太后更賢明,不算是過獎。但問題是太后老人家聽說了可未必會如此想,徐循唯有苦笑道,「這竟是要害我呢?」

  「還有些更過分的,竟有人說,還好娘娘在年後接過了宮務,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降下了災異,又安排了救星。若是還由老娘娘主事,只怕此番宮中人要死得多了。」韓女史也有些無奈,「奴聽說以後,已經斥責了幾個說話的宮人,然而人多嘴雜……」

  這一次宮裡得了瘧疾的人不少,死的人相形之下也不算太多了,起碼五個裡面能有四個痊癒,確實是多得了內安樂堂的專業救護,要還是那兩個蒙古大夫,死的人的確要多一些。徐循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頭疼了,她道,「只盼著這話能歇一歇,別傳到老娘娘耳朵裡去。」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但是說害處,而且也說難度,宮裡的輿論讓人如何去控制?徐循要真把這當事來辦,傳令各宮注意,反而是把事鬧大,直接打了太后的臉。韓女史點頭道,「此事的確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如今清甯宮喬姑姑和您好,想必,也不會亂嚼舌頭的。」

  徐循失笑道,「她們對我好,無非是希望我能繼續推行放人出宮的方略。似幾位姑姑這般人物,難道還真能貼心對我嗎?」

  不過,既然沒辦法,徐循索性也就不去想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觸怒太后,老人家的脾氣,也是變幻莫測,上次誰也沒想到她會生氣的,她來了個大怒。這回她還以為老娘娘會為羅嬪多爭取幾句的,她又一句話也沒說,就接受了淑妃的嘉號。要擔心太后對此的反應,那她還不如閑著多吃幾碗飯。這件事知道了也就知道了,頂多就是傳令六局,重開女學堂時,多講些女子少言、慎言的道理,她自己還是主要把精力放在中元節的活動上。

  宮中慣例,每年中元節都在西苑放焰口、做法事、放河燈。因是皇城裡,用二十四衙門的人力更多些,做法事和放焰口主要是花錢,規模擴大,多花點錢也就是了。倒是放河燈比較特權,畢竟宮裡人多,能在當天伺候主子去西苑的終數少數,有體面和主子們一起,在太液池上放河燈的那就更少了。每年中元節前後,都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在偏僻角落裡放幾盞燈,管事的多數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年有所不同,徐循許了去世那些人的親朋,等放完焰口,主子們回宮以後,她們可以過來給逝者放燈,更有體面的,放焰口時還可以加燒一些器具、牲畜過去。

  僅僅是這一句話,已經在宮人中掀起了一場風暴:要知道宮人是不許祭祀祖先的,逢年過節,又或者是到了祭日,自己找個背人的地方,一碗清水念念說說,都要提心吊膽,生怕被人發現。如今可以名正言順地前來放燈——那些得了體面的都人,如今哪個不是大有面子?手裡隨時攥了有十多人的請求,求他們到時多放一盞,代他們放個念想出去,至於能燒點包袱過去的,自不必說,人氣更是旺得不行了。

  不過,和宮人們的興奮比起來,主人們的情緒就要低調得多了。皇帝剛痊癒,太后和皇后都不舒服,往年都來看燒焰口,自己也放燈的,今年卻都不來了。徐循身為皇貴妃,已是壓軸最大牌,她不敢坐主位,到底是虛了正位,在偏位上坐著,看完了那精巧盛大的焰火,膝下點點、壯兒指指點點的,倒是都歡笑了一回。

  看過焰口,眾人便服侍著她到河邊放燈,徐循道,「你們都去吧,不必擁著我了,只養娘看緊了孩子們,別滑進水裡就是了。」

  夜裡昏暗,又在太液池邊上,歡兒和韓女史年輕力氣大,都是緊緊地握著兩個孩子的手,點點和壯兒對放燈沒興趣,聽徐循一說,都要去看那邊燒紙錢和各色包袱。眾人素知徐循性子,此時也都一發散去,只留下花兒跟隨。

  太液池邊上,此時四處都是燈籠,不時都有精巧河燈被點亮了,送到河中往下游漂去。燭火、星光輝映間,河中是異彩連連,渾不似人間境。徐循往碼頭邊漫步過去,走到近處,才發覺惠妃早站在那裡,她不禁笑道,「我說呢,這裡這麼適合放燈,怎麼人卻不多。」

  惠妃看來,康康健健,就是在燈火中也能分辨得出來,她著實沒有幾分病態。不過之前皇帝生病時,她卻是臥床『病』著,壓根沒來侍疾。這樣大的事,徐循根本無計遮掩,還好,太后、皇后要煩的事情很多,竟然都忽略了此點,沒來查惠妃的底。不過惠妃自己好像壓根都無所謂了,今日就這樣大剌剌地過來,好像絲毫也沒有一點心虛。

  見徐循來了,她點頭笑了笑,徐循看她手裡捧了燈,雖點燃了,卻還沒放入水中,便道,「怎麼還不放進去?」

  「話還沒說完。」惠妃低聲說,「再過一會吧。」

  徐循便也不多言了,她自己也帶了幾盞花燈,此時和花兒分了,兩人都在默禱。也還沒點燈時,身後又傳來了腳步聲,徐循也有幾分詫異:惠妃是站在暗處,看不出來,但她立在這裡,還有誰敢於過來打擾不成?那這人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皇貴妃娘娘。」正這樣想著,輕輕的行禮聲,倒是詔告了來人的身份。徐循回過身子,道,「栓兒也來了?」

  往年中元節,栓兒也一樣過來,不過都是和兄弟姐妹們在一塊看焰火,今年皇后沒來,但他帶著乳母也沒缺席。方才一樣在徐循身邊坐著,只是寡言少語,很少和姐妹們說笑,也不知是否還為羅嬪的事怏怏不樂。

  此時他手裡,赫然也捧了一朵精巧的蓮花燈,雖是小小年紀,但顏色沉肅,看來竟又要比平時成熟了幾分。

  兩大一小,三人對視了一會,栓兒低聲行了禮,「惠妃娘娘。」

  惠妃對他點了點頭,又轉回去望著河面,幾人都不再說話,而是看著那星星點點的燈火,緩緩往東流去。

  過了半晌,惠妃似是喃喃自語夠了,便晃了火摺子,親自將花燈點燃,彎下腰緩緩放入水中。她站了好一會,目送那一團黃光遠去,偏過頭對兩人略一示意,便提起燈籠,緩緩行去。

  儘管身為妃嬪,但她仍是煢煢獨行,細瘦身形,不片晌便融入了流淌的夜色裡。徐循回望她一會,輕輕歎了口氣,見花兒猶自默禱個不住,便站在一旁等她。眼望水面之上,萬千思念東行,心中又豈是沒有一點感慨?

  「皇貴妃娘娘。」栓兒的聲音,將她從迷思中喚醒。他仰著頭看她,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緒,「你有火摺子嗎?」

  徐循自己卻未帶此物,只好讓花兒摘下荷包,尋給了他。她要為栓兒點,栓兒卻不肯,拿過小竹筒握在手裡,「我會用。」

  「仔細別燒著手。」徐循看那乳母只是作難,並未阻止,心知少了羅嬪,只怕坤甯宮除皇后外,能管住栓兒的人不多。也就不費勁了,只叮囑了一句。

  栓兒嗯了一聲,取下竹筒套子,微微一晃,火光頓時亮了起來,他將自己的花燈點燃了,又為徐循和花兒點了燈,方才把竹筒扔進水裡——雖然年紀小,又一貫養尊處優,但到底還不算沒譜,行事也挺體貼,只是把竹筒扔進水裡,有些敗家了。宮裡的火摺子和外頭都不一樣,也頗為費錢的。

  徐循本無特別要祭祀的人,以前放花燈時,想的多是些去世的熟人,昭懿貴妃去世後,才算有特定目標。不過昭懿貴妃是久病得解脫,年紀也大,悲傷程度畢竟和惠妃不同,說聲放也就放了。花兒也跟她一道放下,倒是栓兒,站在碼頭邊上,似乎找不到平衡,搖晃了一下,徐循看了懸心,乳母更是連忙要代他放入河裡。他雙肩一振,斥道,「我自己來!」

  雖然還小,但說這話時的神態,竟和皇帝是如出一轍。

  乳母不敢說話,只是拉著栓兒,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彎下身去,將燈體放入水中。徐循也冷眼看著,隨時準備出手幫忙,等栓兒直起身退了一步,幾人方才松了口氣。站在碼頭邊上看了一會,徐循便道,「好了,該回去啦。」

  栓兒素來聽話,此時也不例外,被乳母牽著,跟在徐循身側走了幾步,又問道。「娘娘?」

  「嗯?」

  「這花燈,漂到哪兒去呢?」

  「漂到下游去。」

  「下游是哪兒?」

  下游就是池水通往通惠河的水閥,如果水閥沒開的話,估計天明後會有人過去打撈河燈。不過徐循何忍破壞孩子的幻想?她道,「百川東流入海,自然是漂到海裡去吧。」

  「海的盡頭是哪兒呢?」栓兒一句跟著一句,刨根問底處,又似點點。

  徐循看了他一眼,暗歎了一聲,「海的盡頭……是黃泉吧。去世的親人收到我們燒去的燈啊,紙錢呀,就知道我們的思念了。」

  栓兒過了一會,又問道,「那……我對燈說的話,她能聽到嗎?」

  他聲音有些不穩,明顯透了哽咽。徐循心裡,對這孩子忽然生出了深切的同情,雖說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自小被羅嬪帶了長大,就算不知是親生,情分又何嘗會淺?

  「一定能的。」她說,「傻孩子,安心吧,人去了就有靈了,你想說什麼,她全能知道。」

  「我……我沒說出口,只是想著的話呢?」栓兒還有點不肯定。

  「也能知道的。」徐循信口胡言——忽然間,她理解了當年昭懿貴妃騙她的心情。「信我吧,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回事。」

  栓兒便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把臉往乳母裙子裡一埋,伸出手悶悶地說。「要抱。」

  便是那乳母,都要歎息了聲,她彎下腰將栓兒抱起,又掏出手絹,為他擦起了雙頰。

  #

  也不知道是選婿的確就要花那麼多時間,還是金英消息靈通,反正京城鬧瘧疾鬧得兵荒馬亂的時候,他沒有什麼消息,等到京城這邊的疫情緩下來,發病浪潮開始往南邊轉移時,他就恰到好處地給京城捎信,開始稟報選婿的進程。等到過了中元節,皇帝也終於大好時,金英便把合適的人選都帶回了京裡,在皇城中暫住著,也如同選秀女一般,令人教導著候選駙馬們種種宮規,一面也有各種宦官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候選者們的人品秉性,並不時往主子們身邊回報。

  按往年慣例,公主選婿,全都由宦官操辦,並沒這一步,頂多宮裡派些女官登門相看而已。若是藩王家的郡主,那就更沒主動權了,都是由宗人府內出人采選,選中便罷,甚至連藩王本人都沒有發言權。今次因在京外選擇,女官長途跋涉蔚為不便,再加上徐循也存了些小心思,要為點點打些伏筆,她便下令將人選帶入皇城中再挑。

  當然,以天家權威,只要皇帝不發話,自沒有人會不長眼地多說什麼。而這批人選入城以後,清甯宮、長安宮甚至是乾清宮,都不時派人前去查看——如此看來,徐循的做法,也算是獲得了高層的肯定。畢竟怎麼說都是親女兒、親孫女,不管阿黃是否行差踏錯,親人們總還是希望能親自為她把把關的。

  和皇帝選秀比起來,阿黃選婿的排場要小得多了。進入終選的不過四人而已,其資料經過東廠周密調查,祖先三代的履歷都是擺在徐循案頭,全是世代清白的耕讀之家。休說有操持賤業的,連經商的親眷都不多,家人身體均康健,無惡疾。祖上均有過五品以下的小官,家境不說富足,也算殷實,頂上都有兄長,不是傳宗接代的宗子……

  這還是背景篩選,至於人品的話,那標準就更多更複雜了。金英也算是個能人,居然能找到四個背景清白、長相英俊、正派忠厚、談吐有物的候選人。連徐循都要佩服他的能耐。她也連番派了好些人去查看那幾位候選者,回來就沒有不誇的。每一個都可說是一時之選,簡直都不知該怎麼挑了。

  皇帝和徐循談起來時,都覺得難下決定,還開玩笑說道,「若是圓圓再大兩歲,乾脆就把挑剩下的給圓圓留一個了。」——雖然是玩笑,卻也可以看出他的態度。至於靜慈仙師,更是猶豫不決,這都一個多月了,也沒個主意。

  眼看就快過年了,總不好讓人家在皇城裡過年吧,這該怎麼安排身份啊?這爹媽都沒法下決心,徐循也沒轍了,再說,十月不定下來。十一月是栓兒的生日,去年開始千秋節就大辦了。臘月過年,這婚事拖過年了,誰知道又會生出什麼變數?因皇帝這幾日忙碌,她不便打擾,便索性去清甯宮給太后請安,有心和她商量商量。

  到得清甯宮偏屋——也是素來後妃候見的地方,喬姑姑卻是接出來歉意道,「皇貴妃娘娘要等一會了,襄王現在老娘娘屋裡呢。」

  襄王自從就封以後,很少回京,但還是和皇帝的交往並不少,時常也互致問候。這一次入京,還是皇帝病危時,太后召他進京坐鎮。不過長沙很遠,他走到北京,皇帝的病都好了,因難得來一次,也沒就回去,而是在十王府裡住著,時不時入宮陪母親和兄長說話,也探望一下身體日趨虛弱的二哥。

  叔嫂不相見,徐循從未見過襄王,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她耐心等了近一個時辰,方才被叫進了裡屋。給太后請過安,便說起阿黃的婚事,「……也該定下來了。」

  太后對此倒是很贊成的,她也知道一直沒定的原因。「她親爹娘都難下決心,咱們倆瞎著急,似乎也不是辦法。」

  徐循道,「妾身倒是有個主意,不知老娘娘如何看——既然大哥和仙師都沒法定,阿黃素來又是個有主意的——」

  太后人老,卻沒糊塗,徐循話說到一半,她已經猜出來她的意思了,不禁色變道,「這成何體統!」

  眼看反對的話就要出口,可不知如何,自己想了想,卻又搖了搖頭,反而冷笑道,「罷了、罷了,我如今老了,管家又不如你。你辦事,素來有口皆碑,既然你覺得好,那便這麼辦好了。」

  居然是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下來。

  徐循卻無甚喜悅之情,一聽太后口氣,便知底細。

  ——難怪太后明知她來有事,分明可讓襄王暫避,說完事情照舊進來的,仍令她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原來,她是已經聽說了宮中的輿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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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17:57
第238章 偕老

  雖然明白癥結所在,但徐循也只能無言以對。畢竟這裡也沒什麼能澄清的誤會,這些事她就是做了,而且做得的確比太后漂亮,起碼更得人心。就算本意不是要搶太后風頭,也依然是這麼個結果了,再多分辯,不等於是再打太后的臉?再說,這輿論也不是她主觀故意去散佈出來的,又有什麼可以分辯的地方?

  倒是太后說出這話以後,心態也是昭然若揭了:如今徐循勢大,她名聲倒不好了,在這件事上若再反對,也沒有人會站在她這邊。甚至連靜慈仙師和阿黃可能都會暗暗生出些埋怨之心。畢竟太后維護的是虛無縹緲的規矩,就算成功了,規矩也回饋不了什麼好處給她,若是從前,輿論可能還贊她規矩嚴整,治家有方。現在輿論已經倒向徐循,太后連這點好處都沒有了,又何必妄作壞人?

  「妾身是想,阿黃是個有主意的。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自來婚事,多少也有問過女孩兒自己意見的。我們這樣的身份,又不拿阿黃去換些什麼,千挑萬選,還不是為了給她找個合適的良人,一輩子安穩過活?」徐循倒是多解釋了幾句,「這四個孩子,一個多月來,多少人明裡暗裡地看著,的確都是一時之選。阿黃挑哪一個都不委屈,如此,還不如讓她自己來挑,倒比我們瞎配要來得強。」

  一般說來,民間嫁女,女孩子自己說話的餘地不大。不過嬌寵女兒的人家畢竟還是有的,尤其是一般的富戶人家,這樣的事並不罕見。倒是高門大戶,兒女婚事牽連甚多,很多時候都是通過書信定下,甚至連未來的岳父岳母,都有未見過女婿的,更別說是女孩兒了。徐循這話,太后並不是很接受,只是點了點頭,「我老了,拿不出主意來,反正隨你們去辦吧。」

  徐循無話可說,見喬姑姑沖自己使眼色,便知道襄王還候在偏屋內。她可不是太后,還能讓襄王久等,如今事情說完,看太后態度也很清楚了,只好起身告辭出去,太后亦無隻言片語相留。

  之前皇帝重病的時候,三宮合作無間,幾乎能給人以一種關係緊密的錯覺。如今病才一好,原來的問題又翻出來了不說,新的煩惱還陸續有來。徐循現在只是希望儘快辦完阿黃的婚事,她好把宮務推出去,不過推給誰又是未知數,皇后現在又去休養了,靜慈仙師不管事,太后精力也難繼。除了她以外,宮裡根本沒有人可以擔當起這個職責。

  寵妃少,可還真是個問題,徐循苦笑著想,看來,皇帝更多地把精力花在南內,原來也有壞處。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陣子皇帝也很少過去南內了,畢竟他大病初愈,精力總是不同以前。而且天氣入秋,正是朝廷多事時,畢竟一年秋收乃是大事,也有秋決、秋幃等朝廷大事,需要皇帝的過問。徐循也是等到馬十那邊傳信過來,知道他這幾日稍微空下了,才讓張六九帶話,去乾清宮求見皇帝,和他商量阿黃選婿的事。

  皇帝作為男人,對家裡的事一直也沒什麼主意,可能在太子啊、管家大權上還比較敏感,女兒的婚事而已,又是徐循的主意,且已經打通了太后關節,把這最大的阻力解決掉了,他問了幾句也就答應下來,「也是個辦法,聽馬十和金英說,這四個也是個個都好,分不出什麼高下的。」

  又興致勃勃地道,「這又該如何選呢?總不能讓阿黃在人前拋頭露面吧?」

  男女大防,怎能觸犯?徐循早就想好了,「外男自然不可入宮門,不如讓他們到西苑遊玩,於庭前設宴,阿黃在屋內簾後看著。大哥你覺得如何?她要想考察才學武藝,也可以使內監傳信。」

  皇帝也燃起興致,「我看挺好!——說來,不如就由我來給阿黃打個掩護,橫豎我也沒見過那幾人,再來把把關好了。」

  徐循笑道,「那他們可有大體面了,就算落選回鄉,也能一輩子誇耀。如此貴婿,指不定能聘到哪家的女兒呢。」

  的確,能通過皇家采選,就算是落選了,媒婆一樣會踏破門檻的,若還添上面見皇帝的殊榮,更可誇口一世,說不定墓碑上都要帶上一筆呢。皇帝哈哈笑道,「有意思,你可問問娘、皇后,若是有興趣,都可一起去嘛。」

  事實上,因為皇帝要去,所以最該去也最想去的靜慈仙師現在是不能出席了。不過徐循也不好提起這話,只好又跑長安宮去安撫仙師,慮到太后對她的不快,和皇帝的話,又要親自去清甯宮請太后。——她本以為太后不會給她這個體面的,不過沒想到她居然還答應了下來。倒是皇后應了會去,算是情理之中,圓圓也是一天大似一天了,三五年以後,她也要選婿,皇后自然關注如今的人選品質,說不定看到實在有滿意的,也會為圓圓定下呢。

  暮秋時節,天氣已冷,為了找到合適的開宴地點,徐循還花費了一番心思,一切安排停當,正好也是初雪時節,正好就安排幾個候選人在庭前賞雪。然後一大堆人躲在房子裡看。

  這種場合,實際上候選人也明白自己的一言一笑,都要落到許多人眼中,四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拘謹。好在也學了一段時間宮禮,還算得上是舉止有度、談吐從容。再加上其修眉俊眼的外貌,以及在宮廷中極其稀有的男性身份,正主兒阿黃還沒說話,但皇后、徐循甚至太后,倒都算得上滿意的。

  皇帝見過的男人更多,當然眼界也高點,在帷幕後看了一會,便出去隨口考問了他們幾個問題,都是四書五經裡的淺顯經義,四人一一都答上來了,皇帝又出了詩題讓作詩。這回有些難度,四人對著紙筆,都露出了些為難之色。

  徐循隔簾看著這幾個少年,忽然覺得有些好玩:雖說她如今是皇貴妃,可謂是富貴無極,但說到生平所見男子的容貌,倒是以今日這四人為最了。從前沒中選時,見過最高端的也就是趙舉人的兒子,長相普通舉止中庸,沒什麼可談的。入宮以後見到皇帝,說實話,長得不如這四人好看,至於眾宦官,亦沒有特別貌美的——貌美是後宮宦官的劣勢而不是優勢。

  估計皇后也是如此,所以她望著簾外的表情很愉快,就連太后都是神色寬和。反而阿黃,面上似有些失望,看了一會,便挪到徐循身邊,低聲道,「娘娘,怎麼……這麼簡單的題目,又未限韻,這都做不出來?」

  阿黃從小教育上沒有耽擱,一樣是開蒙上學,雖然不曾學過八股,但宮中興女學以後,飽學之士漸多,她也受到薰陶。文學修養不說極為深厚,但也很有底蘊,日常能詩能畫,雖水準不算多高,可看到的都是翰林院諸公的作品,眼界倒是練出來了。幾個駙馬候選,雖然家裡還算殷實,人品也端方,但論才學,又怎能和翰林院的人中龍鳳相比?

  徐循微覺無奈,因仙師不在,只好明言,「作詩作得好,不如日子過得好。這是選婿,又不是考科舉,還是看人品為先吧。」

  阿黃眉眼微暗,不再說話,徐循自己已經盡力,見此,也不過略略感慨,便不再掛懷。倒是皇后和她誇獎,「這四人選得的確不錯,看來日後還要去京畿選,選上的能比京城的好些。」

  「還是要可靠人去選,選上了帶進來咱們自己看過才好。」徐循道,「總不能一眼沒看過,就把孩子給託付過去了。」

  這話,連太后都微微點頭,她看著阿黃的眼神裡帶了一絲慈愛,「皇貴妃說得不錯,自古文章憎命達,年紀輕輕就做得一手好詩的,有哪幾個富貴到了老?那樣的人,你嫁過去難道是要和他一起吃苦?」

  一番話點透了其中道理,阿黃雖然可能還有不服,但也起身老實認錯,「是孫女兒想得淺了。」

  不過到底是有些不高興,猶豫了一會,又低聲道,「娘娘,可否……可否令其四人演武一番?給我看看?」

  徐循不禁失笑,「好、好。」

  便令趙倫出去,附耳給皇帝傳了話,皇帝亦是啞然失笑,過了一會,等詩作完了,便尋了個藉口,讓他們四人舞劍為戲。——這時便看出不同了,其中一位石郎,舞動起寶劍來,真個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他本年少,劍鋒吞吐間,意氣風發、豪情遄飛,連皇帝都看得住了,更遑論眾女眷們?

  「此人是——」太后都不禁發問。

  「祖籍興平昌黎人,祖父是德州衛副千戶,父親調任府軍前衛,想來是家傳的好武藝。」徐循翻閱了一下資料,隨口笑道,「難不成,我們家又要多個武人出身的駙馬不成?」

  三個已婚婦女望見阿黃神色,都會意地笑了起來,皇后合掌道,「嗯,這樣也好,習武人身強力壯,倒比死讀書讀壞了身子的要強些。家裡好說也是有功名的,那就更是知禮了,以他人品,配個公主,也不虧了我們家的女兒。」

  阿黃終是受不住,垂著頭退到太后身邊,太后呵呵笑道,「還不睜大眼多看看?這一次見過了,下回再見,可就要在一年半載以後了。」

  滿室笑聲中,阿黃又是要多看,又是不好意思,竟是難得地鬧了個大紅臉,也多了一絲兒女之態。往日的陰鬱,早已褪去了不少,徐循笑望著她,心裡也滿是欣慰:不論在宮裡的日子有多心酸,阿黃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出去以後,那就又是一番新天地了。她遲早會明白,娘家的這一切,對她來說,也不過是過眼的雲煙。

  到底是嫁女,看女婿是要挑剔一些的,皇帝對這四人都沒什麼好話,唯獨還算喜歡石郎君的劍術,知道阿黃心意屬他,也勉強同意,「也就是這個人,還有幾分可取之處。」

  又歎道,「究竟你們女人家沒見過世面,若不是我親自看了一眼,還真要被糊弄過去了。說什麼都是一時之選,也不過如此嘛!倒是你們一個個都誇好,讓人奇怪。」

  徐循笑道,「阿黃喜歡就行了,大哥要不滿意,下回圓圓選婿,就由你親自來操辦好了,看看能選出個怎麼樣三頭六臂的人來。」

  皇帝亦不禁啞然——本來這種事就是如此,選秀女選出來的,還有不討皇帝喜歡的呢,要選個他和女兒都喜歡的,可不是想想都難?

  「嗯,這個也不錯了。平心而論,阿黃也不是多麼才貌雙全,配個這樣的駙馬,兩人合合襯襯,日子能過到一塊去。倒比選個大才子強。」皇帝立刻就改換了口徑,乾笑了幾聲,又感慨道,「真是一眨眼,就到了女兒出閣的年紀了,再過上十年,怕也要做祖父了吧?」

  徐循笑道,「何止,要是阿黃爭氣點,二十年後,你可以做外曾祖父了。」

  「看來這不服老也是不行了。」皇帝歎道,「外曾祖父……嘿嘿,這還是晚生了,早生一點的話,也許能看到六世同堂呢。」

  雖然點點現在也漸漸大了,但想到六世同堂,徐循依然覺得十分遙遠。她甚至都不能接受點點也將在十年後成人出嫁的事實,感覺就才那麼一晃,點點就從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變做了現在黝黑微胖的小姑娘,期間發生過的多少事,當時是情仇刻苦,現在回頭想去,倒是都模糊了。

  「年輕時,都難以想像老了是什麼樣。」她也不禁歎道,「現在才明白,老也不是一天天就這麼老去的,非得要過了這些年,猛地回頭看看,才明白和當年的自己比,現在是老了許多了。」

  皇帝道,「你才幾歲,就說老了?如今是這樣想,指不定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再看現在,又覺得現在的自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呢。」

  徐循想到十年後、二十年後,自己還是要生活在這一色一樣的永安宮裡,還是要和同一群人打交道,不禁發了發抖,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現在想也沒什麼用。誰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後,我在哪裡呢?沒准到時候,早都去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喝道,「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做什麼?還不自己打嘴?」

  他倒是真動氣了,徐循被他嚇了一跳,忙敲了三下桌子,笑道,「我就隨便說說麼……大哥你幹嘛這麼凶。」

  「你終究是沒病過,不知道病人的苦。」皇帝也放緩了語氣。「閑著沒事就這麼咒自己,好玩麼?再說了,二十年後你去了,那要我怎麼辦?」

  徐循倒沒從這個角度想過,聞言心頭不禁一暖,忙又檢討了幾句,方才拉開話題道,「聽說,太子宮那裡已經開始翻修了?」

  這十年來,太子宮基本都是空置,現在翻修,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嗯,栓兒今年懂事了不少,如今讀書也很努力。」皇帝道,「我想明年春天就讓他出閣讀書。」

  出閣讀書,講學的地點按慣例肯定是太子宮,這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栓兒才七歲,這就住出去好像有點太早了,徐循道,「這就住出去嗎?皇后能放心得下?」

  「到時候再看吧。」皇帝隨口說,「住不住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你怎麼悶悶的?」

  壯兒身為弟弟,事事看的都是栓兒這個哥哥的例子,栓兒七歲住出去了,壯兒豈非明年也要出去住?徐循道,「沒有,就是覺得孩子還小了點。唉,不過說起來也覺得沒什麼,就是出去住了,一樣也是晨昏定省,照舊見面的。」

  「是捨不得壯兒了?」皇帝還不知徐循?一語中的,他笑道,「你說的是一個理,還有一個,壯兒畢竟是弟弟,也可以放鬆點。想多留幾年,那就留著也沒什麼,就讓他十歲上再讀書好了。」

  宮裡對藩王的教育,素來都是如此輕忽的,多留幾年也不算出奇。徐循聽了,不免露出微笑,「再看看吧。」

  家長里短,每日裡都有這些瑣事,年輕時可能還覺得這些事是『案牘之勞形』,到如今,竟也能從裡頭找到幾分趣味。這一代的故事漸漸告一段落,下一代的故事又開始了,兒子出閣讀書,女兒的婚事、嫁妝……多少過去的傷痕,在這些細細碎碎如沙礫般的瑣事之中,漸漸也將被掩埋。

  既然定了是石郎君,阿黃的婚事也就抬上了日程。雖然冬日有太子生日,又有年事,但徐循也沒耽擱下這事兒。早已令趙嬤嬤開了庫房,把當年仙師托她保管的財物都清點出來,和當年的冊子對上了,再一一地添減,有些過時的、折舊的,徐循便自己補上好的,反正這些年間,她所得賞賜不少,支出一些,也是綽綽有餘。

  仙師當年被廢時,幾乎把大部分自己的集藏都送到徐循這裡代存,她進門時的嫁妝,是宮廷代辦的,排場還能小了去?就這還是阿黃自己的私房,算是添妝性質,官方自然還要給她準備一份嫁妝的。最後匯總出來的嫁妝單子,厚厚一摞,徐循翻看著都覺得過分耀眼,偏偏皇帝估計還覺得對不起阿黃,有幾分補償的心思,又給她劃定了幾處莊子——他皇帝做得久了,手筆也越來越大,剛即位時,賞給徐家的地也就是兩百頃,這回給女兒,出手就是千頃,一點都不帶含糊的。

  徐循本已覺得阿黃的嫁妝實在是太豪華了,就這又添了千頃地,更是有不妙感覺,只是卻又不好說的,結果,這一陣子飲宴時,皇后倒是樂呵呵的,幾個長公主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才剛進臘月,皇帝也不高興了:兩位長公主府裡鬧出了強佔民地的事兒。

  當然,這件事不是由禦史台捅上來的——還沒鬧到那麼大,而且皇親國戚甚至是高官勳貴,強佔民地的事情其實一點也不少見,只要不鬧出人命又或是民亂,大部分時候,禦史台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朝著這方面使勁。這是東廠送來的消息,皇帝拿來和徐循說的時候,徐循還暗暗心驚了一會:京城內外,能瞞得過皇帝的事實在是不多,只怕連胡家、孫家、何家背地裡的勾當,他也是心中有數。

  「比這比那,人心什麼時候有過盡頭?」皇帝主要是氣幾位長公主的動作太迅速了,「她們府裡的情況,我實在盡知。何曾短了些須體面?就是短了,來求來要,難道我不會賞?這樣搞事,實在好沒意思。無非就是仗著有娘,我不好多說什麼罷了。」

  家主難為,幾個妹妹接觸到的皇帝,多數都是溫和包容的一面,難免有些脾氣。再說,阿黃的嫁妝和她們的比起來,的確也是多得太讓人不平衡了。徐循想到皇后最近的喜慶勁兒,好像都預見到了五年以後,圓圓的嫁妝會有多風光了。她一時也為難起來——如果被皇后如願了,那點點的嫁妝該怎麼辦?難道真要和姐妹們形成攀比的風氣?那到了下一代,宮裡女兒要多起來,只怕還真嫁不起了。

  「要不然,胡姐姐給的那些就別上冊了。」她給皇帝出主意,「悄悄地送過去完事,這樣一來,大哥你也有底氣教導長公主們……」

  「笑話,阿黃身世坎坷,多補她一些又怎麼了?」皇帝倒是鬧起脾氣來,「我還就要多給她些,日後讓她在親戚們之間不至於沒底氣說話。難不成我多給了她,就沒臉去訓妹妹們了?我第一個還要罵嘉興呢。」

  嘉興長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同母妹妹,素來也比別的妹妹待遇要高點,這一次皇帝這麼不高興,也是因為嘉興長公主沒給他長臉。

  「臘月裡、大過年的……」徐循好說歹說,才把皇帝稍稍勸服了,「怎麼都到開春再來說吧——」

  皇帝氣哼哼的,暫且依了,過了幾日,估計是冷靜下來了,又和徐循說,「罷了,我也不出頭當這個壞人,自然有人來整治他們。這幫外戚,也該好好敲打敲打了。」

  徐循作為外戚中的一份子,能夠與聞皇帝的計畫,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但也可見徐家行事,還是夠讓皇帝滿意的。只是她並無可以為別家辯護的地方,雖見皇帝摩拳擦掌,似乎有些計畫正在醞釀,卻也只能暗暗希望何家、胡家行事別太過了。雖說這兩人現在估計也不在意娘家了,但若是娘家倒楣了,畢竟在宮裡的處境,又會落魄幾分。

  也因為有這麼幾件事在前頭,這個年,徐循籌備得都有幾分漫不經心,都沒什麼興致預備些新花樣——誰知進了臘月二十,皇帝又病了,這一下,大家自然更是沒有過年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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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18:33
第239章 官僚

  自從夏天的疫病以後,皇帝的身子是一直都不大好,秋天還咳嗽了幾日,後來調養了一陣子方才好了。進了冬天以後他又開始頭疼,這個毛病算是繼承了文皇帝的,雖然挺苦,但這年頭遺傳病的現象不要太正常,大家也沒當一回事。畢竟文皇帝已經去了有十年了,他晚年的事蹟,現在誰也不會拿出來嚼舌根。就是記得的人,其實也都明白,那個頭風病也不是決定因素,畢竟文皇帝從年輕時候起就挺喜歡殺人的,頭風病頂多加劇他的脾氣而已。

  皇帝的脾氣和文皇帝相去甚遠,算得上是非常有容乃大的了,所以他頭風大家反而都不大擔心,就如常叫了太醫進來診脈,預備慢慢調理也就是了。太后還特意吩咐了,讓找當年給文皇帝扶脈的太醫來,大家還打算當個慢性病長期治療呢,誰知道皇帝那麼不爭氣,臘月二十晚上,在南內那邊抱怨了一句覺得屋裡冷,當晚發燒,第二天就頭疼起來——還不是隨隨便便疼一下的那種,直接就疼得沒法視事了。

  哪管在臘月裡,眾妃嬪兒女們還是一窩蜂去了乾清宮侍疾,太后沒動,打發人來問情況,正養病的皇后也來了。徐循自然免不了要幫著她主持大局,不過所有這些人連她在內,一律都被擋駕了,連乾清宮東間的門都進不去,理由也很簡單:皇帝怕吵。

  「脹痛,」王瑾面上蒙了一層憂色,輕聲細語地低聲和兩位娘娘交代,「說是一陣一陣地脹痛,稍微吵一點就特別煩躁。這會兒又說是心痛,剛還吐了一回,現在正靜養著,屋內就留了兩人伺候,都是平時手腳最輕的,就怕驚擾了皇爺休息。」

  這頭疼也罷了,頭疼煩躁,正是文皇帝晚年主要的症狀,可心痛卻非同小可。皇后和徐循對視了一眼,都是色變,皇后道,「太醫何在?」

  徐循也無心搭理屬下們了,隨口交代了一句,「都去偏殿裡等著吧,不行就先回去了。」

  便緊隨著皇后一道,走過正堂,在西里間裡隨便找了兩個座位,召了扶脈的太醫來問情況。

  皇帝用醫,又和後妃不同,是不能連續用一個醫生的,但凡是病都要兩三個太醫用藥。如今來回話的也是一名徐循並不熟悉的太醫,觀其鬚髮皆白,想必就是那位曾為文皇帝用過醫藥的老太醫了,當他活躍在第一線時,徐循連生病請太醫的資格都沒有,自然和他沒什麼交際,倒是皇后似乎和他熟識,見太醫進殿,還招呼了一聲,「冉大人——你年老,不必行禮了,只快說說大哥如今怎樣了?」

  冉太醫看來能有八十歲了,別說行禮,站著都是顫顫巍巍,皇后讓人給他看了座,他方才喘著氣道,「觀陛下脈象……」

  接下來是一連串徐循聽不懂的術語,她看著皇后也是一樣迷茫,冉太醫鄉音又重,而且老人家說話總是很費力,也比較含糊難懂,徐循聽他繞來繞去,也繞不出個所以然來,心頭不禁一陣煩躁,便走出屋子,沖守在門口的馬十招了招手,把劉太醫找來問話。

  劉太醫年富力強,和她又相熟,解說脈象一直都是很直白易懂的,可今日被叫過來以後,一樣也是照辦了那一套晦澀的說法,「陛下寸脈浮,尺脈滑、關脈又極細微,脈搏如麻子……」

  平時說脈象,大概說個脈如走珠乃是有孕徵兆也就罷了,這麼連寸關尺都說出來的,極為少見。徐循越聽眉頭越皺得緊,索性直接打斷道,「你只告訴我這是什麼病,能否好得了。」

  劉太醫面上頓時現出難色,幾番欲言又止,徐循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接連顫聲追問,「難道——難道是有性命之憂?」

  「娘娘……」劉太醫瞥了馬十一眼,拉長了聲音,「這倒也未必,只是……」

  徐循這才會意,忙對馬十道,「你瞅瞅,屋裡屋外有別人沒有。」

  等馬十出去清場了,劉太醫方才低聲道,「回稟娘娘,今夏皇爺一場病,病情雖險,可以下官所見,卻未有性命之憂。只是太醫院人多口雜,拿不出個方子來,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難免……當時下官幾位同僚,為老娘娘一席話所驚,便傾盡全力,拿出了個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只怕,雖然當時病好,但卻是後患無窮。」

  劉太醫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兩人關係一向融洽,他靠臨危受命,挽救靜慈仙師性命起家,仙師本該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廢。此後宮裡女眷雖然都愛讓他診脈,但幾次有什麼言語抱怨,倒都趕巧是徐循管宮時所發,也都為她擺平。雖然沒有明言,但劉太醫隱隱是把她當作了恩主,此時方會明言,不然,這等於是明著指責太后處置失當,反而害得皇帝落到這個境況。這樣的話一旦傳揚出去,劉太醫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徐循現在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才要說話,劉太醫又搶著叩首道,「並非微臣撇清自己,當日各論方案時,一切討論都要留存。微臣當日,反對得較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語。只怕如今得以應驗——」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時要聽點實話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額頭,只好先弄懂劉太醫的意思,她沉聲道,「劉大人該不會已經預料到了大哥今日的頭風病吧?」

  「這倒不曾,但當日論證藥方時,微臣曾說過,『宜緩不宜急,急必有後患』,當日情緒激動,不知書吏在旁,還說了許多別的話。」劉太醫還是沒說到點子上,「到底還是留下了佐證。」

  徐循崩潰了,她道,「劉大人你是什麼意思?可否直言?我現在心緒煩亂,你這樣說我根本聽不懂。」

  劉太醫面上神色數變,終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藥,必有後患,只是發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眾太醫開出此方,也是經過斟酌的,料想陛下身強體壯,縱有表現,也當在幾年以後。可天意難料,自當日以後,便陸續有小問題發作,下官當時已覺不祥,今日給陛下扶脈後越發確信——皇爺今日的脈象,明顯就是藥毒發作了!而且來勢洶洶,只怕……難以治癒,必成痼疾。」

  病人家屬,肯定都最怕藥石罔效、急病無救,徐循剛才看劉太醫吞吞吐吐,心裡真不知想了多少壞情況。現在聽說只是難以治癒,倒是先松了口氣,雖然心情仍差,卻沒有剛才那樣緊繃了。她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難怪劉太醫表現這麼反常,這一次,他的處境的確很危險。

  正因為皇帝的病情事關重大,所以沒有哪一個或者是一群醫生可以壟斷他的扶脈權。徐循絕不會天真地以為這個脈象只有劉太醫扶得出,試想只要皇帝不死,只要在將來數年內隨便叫一個新醫生來扶脈,而對方醫術又還不錯的話,那麼很輕鬆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藥的後遺症,然後倒推到夏天的那張方子上。接下來再查個檔看下到底都是誰開的方子,好了,太后好心辦壞事,直接導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計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畢竟還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就被追究什麼責任,接下來要倒楣的就是明知此方風險,仍然為了自己性命開方的眾太醫,以及已經預言過皇帝現在的症候,然後居然沒有上報的劉太醫。

  而最諷刺的是,徐循隨便想想也懂,若是將來事發,劉太醫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觀點正確、態度正確,醫術看來也相對最高明的太醫,可能結果反而最慘。畢竟他居然把一群太醫心照不宣的事情說破,因此眾太醫若被治罪,肯定第一個恨他,而太后也難保不遷怒于劉太醫——『明知如此,你不早說?』,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責眾,沒有眼中後果還是繼續當差,以後劉太醫如何在太醫院混?當然了,要是運氣差一點,大家一起抄家滅族的話,他也絕對不可能獨善其身的。換句話說,只要事發,他無非就是怎麼死的問題而已。

  「這都什麼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見劉太醫猶自長跪未起,便道,「劉大人,我也和你說實話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實如果皇帝現在去世的話,那倒又好說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再說死了沒脈搏,也不可能找仵作來驗屍。此事就真正地死無對證了——徐循腦中,忽然掠過了不好的猜測,她頓了頓,便問,「這一次來的太醫,除了冉太醫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內,太醫院裡最優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這一次來的人還比上一次要少,因為病不是很急,劉太醫面色端凝,緩緩地點了點頭。徐循又問,「上回的醫生都有誰?居何職?」

  劉太醫緩緩地說了十多名醫生出來,大約是涵蓋了太醫院權力的上層,畢竟若醫術不行,在太醫院也很難混出頭。徐循再想想冉太醫的口徑,以及那晦澀的脈案,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測,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難道?這、這不可能吧……

  剛才劉太醫面現遲疑,她便把馬十打發出去,和他單獨說話,馬十是個有眼色的,清完場估計沒打算回來,反正到現在都沒見人影。徐循現在,連悲傷都不敢有,她屏著呼吸,簡直都說不出話來:那可是皇帝啊!為了將來的風險,為了、為了自己的富貴,這群大夫,難道還能瞞天過海,難道還能——難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來,治病都是最難說的事。瘧疾畢竟是很難死人的病,十個裡也就能死一個,再加上方子明顯過分中庸,太后氣怒之下,才會說出『治不好你們也別想活』的話,事實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後也是病死,伺候的太醫也都沒有治罪。畢竟必死之病人家也只能盡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醫生說了算的。這一次皇帝頭痛心痛,太后甚至都沒太重視……若是所有診治醫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陰死個把病人,又有何難?藥毒不分家,為名醫者,要不留痕跡地害幾條人命,只怕也不算難吧?要不是劉太醫把這事和她說穿了,誰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時太后的一句話有直接關係?

  別緊張,她不斷地安慰自己——別是想太多了,這件事也還有許多疑點,這十多人如何能夠齊心?哪怕只有一個人良心不安……

  這個良心不安,還願意為病人爭取幾句的人,現在不就正跪在她身前嗎?別的大夫,也不能說沒有醫德,起碼當時在太后的威脅下,為了自己的性命是已經不顧病人的身體了,如今又如何能指望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去竭力救治皇帝?而且歸根到底,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們——可不怪他們怪誰?要不是他們只開了中庸的方子,太后又如何能惱怒得說出那番話來?

  徐循現在已經完全亂了,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也和皇帝一樣是脹疼了起來。她放棄去追問是非對錯,而是直接道,「我想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我倒要問你一句,不說破,指不定還有平安過關的可能,你今日和我說破,又是因為什麼呢?」

  劉太醫抬起頭來,朗聲道,「不怕娘娘笑話,下官入太醫院十二年有餘,前二年鬱鬱不得志,其後也算飛黃騰達,為何?只因下官以醫道為先,置生死為後。——生死皆度外,富貴又何能異?十年後,下官亦將以醫道先!」

  當日皇后鬼胎發作,幾乎必死。是他直接把周太醫的療法完全推翻,方才救了胡皇后一命。卻也因此和周太醫結下仇怨,到今日依然關係微妙。皇帝瘧疾發作,在生死跟前,眾太醫皆用虎狼藥,他據理力爭,欲挽狂瀾,想必也沒少得罪同僚。如今在徐循跟前戳穿此事,等於是把性命、富貴交在了徐循手上,稍差一點的結果,就可能是革職還鄉。但劉太醫依然要說,依然要做,只因為醫生因以醫道為先,比起性命甚至富貴,他最想要的,還是治好病人,不論這病人是皇后還是皇帝,又或者是宮女宦官,他考慮的事情,從未有變。

  徐循認識他已有十年,卻從未想過劉太醫還有這樣一面,事實上她更未想到的事,咫尺之間能有這許多風雲詭譎,要不是劉太醫說破,很有可能大家無知無覺之下,皇帝就這麼被暗暗醫死。一時對劉太醫是肅然起敬、感佩萬分,她凜然道,「先生請放心,加官進爵不敢說,但只要我還未倒,就一定能保住先生。」

  劉太醫面上也是一松——雖然生死在醫道之後,但畢竟沒有人是想死的,他能得到徐循保證,起碼活的希望大了幾分。

  現在知道了病因,徐循詫異之情略減,餘下的只有無邊無際卻又沒個去處的憤怒,雖然已經是以前的事了,但她仍不禁問道,「若當日能依先生的方子,大哥能有痊癒的希望嗎?」

  「下官開了藥方,當時自然就是有信心將陛下治癒。」劉太醫坦白道,「但由陛下這幾個月的小病小痛來看,實在元氣虧損已非一日,只是從前未曾表現出來。畢竟眾醫皆是爐火純青的大家,也不可能開方偏差到如此地步,當日依我推測,陛下身子骨,應當是在兩年內出現問題的。」

  「到底是哪一味藥造成的問題?」徐循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這……」劉太醫猶豫了一下,「草烏傷腎、馬錢子傷心經……」

  他說了七八味藥,方才道,「即使是開出一味,也要再三斟酌,奈何當日老娘娘催逼甚急,陛下病情也兇險,便作了個『以毒攻毒』,橫豎是一賭了,在下同僚,求的都是要儘快見效,免得夜長夢多。唉,說來也是誤打誤撞,如果當時由下官方子來治,陛下可能都挺不過開始兩日。畢竟瘧疾兇狠,而從如今來看,他元氣虧損又極為嚴重,這一點,當時下官又是不知情的。」

  這樣說,皇帝這幾個月的命,還算是撿來的了?徐循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喃喃道,「可……可大哥還這麼年輕……」

  劉太醫現在和徐循的關係,已非從前可比,再說他和徐循交往不少,也多少知道徐循的脾氣,聞聽徐循說話,便直言道,「也不瞞娘娘說,皇爺這一脈本就有病遺傳,再加上皇爺自小服丹,又旦旦而伐……」

  換句話說,皇帝今日的情況,三分人禍、三分天意,也有那麼三分,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徐循心中難過萬分,不覺也有幾分自怨自艾:早知道服丹危害這麼大,她又怎麼會不聞不問?可恨她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又覺得丹藥應該也是好東西,也不必和皇帝衝突太過……

  在劉太醫跟前,她不願軟弱太甚,雖然鼻子發酸,但也還是強行把淚意壓下,問道,「那,今次大哥的病,你能治好嗎?」

  劉太醫沉聲道,「下官先已說明,此病無法痊癒,但——短期內,也未必會有性命之憂。」

  如今也只能這樣辦了,好在皇帝大發病未久,相信按那群太醫的效率,成方肯定還沒開出來,徐循捂著抽疼的額角,把劉太醫打發下去等消息。自己枯坐著左思右想,亦是苦無良計,又怕太后發覺不對,過來探視,也不敢猶豫太久,思來想去,見時間過得飛快,只好先站起身去尋皇后。

  她和劉太醫商議了許久,皇后和冉太醫的碰頭會早開完了,正坐在西里間炕上沉吟,見到徐循進來,便說,「你來了——袁嬪她們我都遣回去了,大哥那裡還不讓人進,留著也只是嘈雜——劉太醫對你怎麼說的?」

  這一次的太醫團,事實上已經出現變數,這個八十歲的冉太醫就是新面孔。不過他老態畢露,看來頗有些糊塗,誰知道能否發覺不對,發覺了以後又會怎麼處置。徐循觀皇后神色微妙,心中一動,便反問道,「冉太醫如何對你說的?」

  若非劉太醫自己跳出來,誰能料到當時還有那樣一番爭執?皇后不疑有他,露出一絲苦笑道,「冉太醫就說了這個頭疼和文皇帝的不大一樣,別的什麼都沒說。」

  就算不去衡量日後得失,不去管劉太醫的處境,徐循現在也實是兩難,她現在只想要安靜換一批太醫來給皇帝開方,可告訴皇后,皇后只怕會將此事鬧大,讓太后和皇帝之間再添裂痕。不告訴皇后,她的身份擺在這裡,又怎能隨意做主,換掉這個名醫團?

  正無計間,又聽得皇后道,「冉太醫已經致仕七八年了,這一次進來,也就是個參謀顧問的身份,我看他似乎是有話想說,但卻始終沒有出口。——可劉太醫和我們卻是極熟的,他和你說了什麼沒有,大哥的病,是否、是否……」

  說到後來,已經是聲音微顫——原來她剛才心事重重、神色微妙,擔心的卻是這一點。

  徐循心亂如麻,隨口搪塞道,「劉太醫說,治好難,但應該未必會就出事……」

  皇后肩線一松,顯然她之前也被冉太醫嚇得有很壞猜想,又奇道,「這雖不能說是好事,但也起碼比一病不起強些,你怎麼——」

  正說著,外頭馬十進來道,「皇后娘娘、皇貴妃娘娘,皇爺剛才歇息一會,如今好些了,只還想靜養著,請皇后娘娘回坤甯宮歇息,留皇貴妃娘娘伺候著便可。」

  剛才因對皇帝的關心,而短暫緩和的關係,現在仿佛又急劇有了裂痕,皇后望了徐循一眼,也不說話,起身直出屋子。徐循亦根本無心搭理她,又或者為此事煩惱感慨,她也是大松了一口氣,幾乎不顧儀態,拎起裙子,急匆匆隨著馬十進了東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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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

  突然想起來說下,皇帝的瘧疾不是因為去馬球場得的,應該是半個月前被咬以後就傳染上了,瘧疾的潛伏期有12-20天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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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2:58
第240章 好好

  經過一番休息針灸,皇帝的精神看來還算不錯,他斜靠在床邊,眼神略帶迷蒙地望著馬十和徐循——偌大的屋子裡,現在除了他們倆以外,也就是兩名宮女在門口遠遠地站著了。很明顯啊,皇帝的頭疼也只是得到緩解,還沒徹底痊癒,還是很忌諱許多人在屋子裡喧嘩。

  自從夏天那一病以後,斷斷續續幾個月間,這個黑壯黑壯的漢子蒼白了不少,也消瘦了些,眉宇間仿佛永遠也使不完的勁頭,現在消散得只有薄薄一層,反而打從眉心裡透出有氣無力的疲倦感來。若是幾年沒有入覲的藩王過來打眼一看,只怕一兩眼間都未必能認得出來,徐循心裡酸酸澀澀,只強忍著不落下淚來,輕手輕腳地走到皇帝身邊,低聲喚道,「大哥。」

  皇帝嗯了一聲,安慰徐循道,「我沒事,受了針,又放了血,現在好受多了。」

  畢竟是一家之主,如今明顯不適時,都還要反過來安慰她。徐循勉強一笑,問道,「可曾開藥來吃了?」

  「方子好像還要一會兒。」皇帝聲音細微下來,「人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徐循道,「先都著急過來,得了您的話,才回去的。」

  「那就好……大年下的,不必因我不舒服,減了喜慶。」皇帝喃喃地說,「都回去吧,人多也吵得慌。」

  他將徐循的手捏住,閉上眼不再說話,徐循就勢坐在床邊,默默地望著他。馬十也是知機之輩,見狀,便慢慢地也退到了門外,屋內偌大地方,至於兩人在床邊相對。

  皇帝沉默了一會,方才又睜開眼,他又是吃力,又是感慨,又是有幾分欣慰地望瞭望徐循,只是惜言如金,並不解釋自己的情緒,而是輕輕問道,「小循,你問過太醫了沒有?」

  這一問卻是正中徐循心事,但皇帝又絕無可能知道,她吃驚得揚起眉毛,等到皇帝說話時,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皇帝可能是有些暈,每說一句話,都要閉一閉眼,停頓了片刻,方才問道,「我……是不是又得重病,不能活了?」

  難怪,這麼怕吵,卻讓她進來相陪。徐循這下是完全明白了——不是說皇帝對她虛情假意,只是病人本來該靜養的時候,執意要見她,多少也要有個因由。在這宮裡,想聽點實話,皇帝也只能來找她了。

  本來還在猶豫是否對皇帝開口,現在皇帝倒是主動把話頭奉上,徐循也就順水推舟,握著皇帝的手在床邊跪了下來,也方便對視,「我是問了劉太醫……此病乃是夏天用藥過甚所致,雖然不大容易痊癒,但一時半會,也難有性命之憂,大哥你別瞎擔心。」

  皇帝肩線一松,顯然最大的擔心已去,他沒細問,而是又閉上眼休息了一會,方才說道,「原來如此,可我剛才召歐陽太醫進來回話,他又說得含含糊糊的,我聽他意思,仿佛有些不好似的……」

  歐陽太醫便是太醫院中的老人了,資歷也比劉太醫更高,說話頗有分量。徐循閉了閉眼,道,「此事還另有隱情的,大哥你若還有精力,聽我慢慢和你說來。」

  隱情這兩個字,什麼時候都能催動人的興趣,更何況這和自己龍體有關?皇帝驀然一驚,雙目閃過銳光,滿臉的倦色頓時褪去了幾分,他沉聲道,「你說——難道,竟是有人意圖毒我?」

  徐循便把劉太醫分幾次說出的全部真相,毫無保留又簡明扼要地說給皇帝知道,眾醫開方如何平庸,太后如何惱怒,如何反而嚇得他們將虎狼之藥用上,又陰錯陽差地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如今藥毒爆發,如何引發了皇帝的頭疼和心疼之症,她怕皇帝現在心力不繼,不知用意,又詳說道,「如今只怕他們心懷恐懼,要追究眾人責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皇帝眼裡凶光閃閃,雖然依然孱弱,但他看來又很像是徐循熟悉的那個帝王了,「竟有此事?連我一點都不知道——呵,什麼醫者父母心,原來這話也是不能信的。」

  他人在病中,自然看法偏激,徐循也不和他爭辯,只道,「此事真假倒也好認,既然都是留有存檔的,不如派人悄悄去太醫院翻閱一番,真有此事的話,那先也不必大張旗鼓,只將此事掩下,暗暗地再找幾名醫生來扶脈開方,等稍微痊癒以後,大哥想怎麼處置,那都隨意了。」

  她一面說,皇帝一面點頭,等她說完了,便道,「如此甚好,你把馬十叫來,我來吩咐他。」

  他剛才動了些腦子,現在更顯得虛弱蒼白,徐循看著實在難受,要鬆開手去喚馬十,皇帝握著她的手又並不放,過了一會,方才慢慢地鬆開,徐循忙道門口把馬十喚來,壓低聲音,把來龍去脈和他簡述了一遍,到得榻前時,皇帝又吩咐道,「太醫院該如何行事,你心裡有數了吧?」

  馬十只是不愛讀書,才不能進司禮監,他能貼身服侍皇帝近二十年,寵倖不但不曾衰減,反而日漸隆盛,哪能沒有些真本領?聞言自道,「皇爺儘管放心。」

  自然就退下安排吩咐,皇帝閉眼休息了一會,有人端了藥來,他看也不看,囑咐徐循,「潑掉!」

  只怕那一干濫用龍虎藥的太醫,等皇帝稍微痊癒以後,未必會有好結果,徐循潑了藥回來,皇帝又伸手要握她,剛才這一陣,他的表現有些像小娃娃,好像手裡不握著別人的手,便不安心。

  徐循也不覺得煩厭,望著皇帝的臉,只是不斷告訴自己:他終究是能活下去的,眼下不過是病中脆弱而已,又何須如此害怕?

  話雖如此,但看著皇帝時,她心裡總是酸楚難受,卻又移不開眼去,仿佛多看幾眼,他就能好起來一樣。

  不久,皇帝握著她的手漸漸地鬆弛了下來,他往旁邊一滑,發出了低低的鼾聲——睡著了。徐循慌忙喊了馬十來,將他睡姿扶好,又蓋上被褥,卻也不捨得走,還是坐在床邊看他。將呼吸聲放得極細微,免得吵了他的酣睡,她試著再想些皇帝的壞處,可到如今卻又一件也想不起,滿心滿眼,全是慢慢的酸楚難過。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入夜許久了,馬十將徐循請到門口,低聲道,「孩兒們已回來了,劉大人竟未說假話,檔裡連一句話都是對得上的。」

  徐循也不意外,劉太醫除非瘋了,才會撒這樣的謊,她點了點頭,「等大哥醒了再說吧。」

  馬十自然沒有二話,又說,「娘娘,您還沒進晚膳呢,奴婢在西里間給您預備了幾樣點心……」

  他和徐循的聲音都放得很低,幾乎是耳語,可到底還是吵醒了皇帝,他在床上翻騰了幾下,估計是摸了個空,便即迷糊喚道,「馬十、馬十?——小循?」

  兩人都忙到榻前,皇帝伸著手,等徐循握上了,方才滿意地問,「可是有結果了?」

  馬十三言兩語,便證明了劉太醫的可信,皇帝聞言,沉吟了片刻,便斷然道,「讓劉太醫和冉太醫單班用脈,開方意見,以劉太醫為主。劉太醫剛才扶過脈沒有?去問,要扶脈就即刻領進來。」

  馬十退下,不一會領了劉太醫進來,徐循也不避諱,坐在皇帝身邊守著,劉太醫跪在地上,整理迎枕時也看了她一眼,她沖他微微點了點頭,劉太醫面上便鬆弛了許多。他給皇帝扶了脈,又是翻眼睛看舌頭,忙活了好一會,才下去和冉太醫一道,斟酌藥方去了。

  如今諸事已完,徐循按理可告退了,但她卻不願走,皇帝也沒有放她的意思,他道,「餓了,拿些粥飯來吃。」

  屋內就馬十和徐循,難道還讓個宦官服侍他進食,徐循在旁看著?等服侍完了以後,皇帝又要握著她的手,此時已是夜深,把他伺候熟睡以後,徐循也無心回永安宮去了,在炕上和衣而臥,閉上眼就熟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來,皇帝果然又好了幾分,雖然還頭疼,可頻率不密,也沒那樣痛楚了。劉太醫道這是針灸和放血之功,至於他開出的藥方,以徐緩調養為主,卻是不敢再以毒攻毒,耗用皇帝所剩無幾的元氣了。

  到得這時,太后才知道不對,忙親自來探視皇帝,皇帝便令她和又過乾清宮的皇后一道進屋說話,只他如今依然怕吵,這兩人過來,徐循便借機出去上淨房,又好生洗漱了一番,她昨晚熬到深夜才睡,情緒又激動,今日起來,人都是暈的。

  等她安頓好了,太后和皇后也已出屋,卻未走。徐循知道這是在等她過去,畢竟她們兩人似乎都被排斥在皇帝屋外,不論是想要詢問還是叮嚀,也只能找她了。

  出乎意料,皇后還好,看來已經是若無其事,倒是太后十分不快,進來就問,「你這人,入宮都多長時間了,怎麼還不曉得眉高眼低?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這道理你都不懂?」

  徐循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答話,還是皇后解釋道,「老娘娘令大哥在殿中多幾個人服侍,又要眾人來輪換侍疾。大哥意思,卻說他病不太重,可以不必如此,大家安生過年。老娘娘問大哥這話是誰說的,大哥道是你說的。」

  徐循沒話講了,病人隨口一句,太后都會沖她發火,這讓人怎麼說?她一時都有心把整件事和盤托出,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興風作浪的時候,只好歎氣道,「昨日是大哥問我,他是否死期將至,那我自然要安撫他的……」

  一句話把太后也堵住了,她面上亦不由有些難過,頓了頓方道,「屋內不留人,這終究不是道理,且不說你是否能這麼日以繼夜地服侍,這說出去也不像。文皇帝晚年頭風病成那個樣子了,也不見他屋內不要留人服侍。」

  徐循更是不知所云,皇后面無表情地道,「大哥道,無需旁人入屋,就三兩親近內侍並你伺候,也便足夠了。人多他覺得吵得厲害,頭疼。」

  說起來,太后要不舒服,也有道理,畢竟旁人輕易無法進去,似乎就給徐循提供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機會,就是徐循自己,也覺得侍疾挺累人的,連飲食都不能放鬆,更不說看到皇帝病態的那種心理折磨了,但皇帝都這麼開口了,她如何能回絕?只好對太后和皇后苦笑以對,太后發洩了幾句,也道,「罷了,你且先好生伺候,隨時和我這裡回報消息,也就是了。」

  說罷也不停留,站起身就往門外走,徐循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的怒火從何處來,倒是皇后表現還正常點,等太后出了屋子,方才低聲道,「你小心服侍大哥吧。」

  這才歎了口氣,隨著太后去了。

  徐循呆愣當地,緩了一會兒,才吃了幾口早飯,外頭又有人來喊,「皇爺問娘娘可好了沒有。」

  #

  皇帝雖病,但頭疼緩和以後,精神頭尚好,對外間事務的掌控欲也很足。徐循在外有什麼對話,或者又是耽擱得久了,回來他都是要問的。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徐循一面要服侍他吃喝拉撒,一面又要和太后、皇后那面的來使打交道,一面還要應付他的問題,實在是心力交瘁,若非多年打磨的好涵養,幾次都險些耐心用盡——好在,皇帝一天天的確見好,這一切又都無所謂了。

  剛開始發作頭風的時候,一天起碼也要痛個上百回,壓根都無法視事,冉太醫進宮以後,隨著他的針灸妙技,乃至放血秘技,皇帝的頭疼是大幅減少,現在一天也就疼個十多回,疼痛度也大為減輕。起碼,這樣的病不會耽誤他正常視事,至於心痛又早好得多了,如今一天也就疼個一兩回而已,只是依然覺得暈眩,時而還有些嘔吐,所以也一直都沒有下床,更不讓別人進來服侍,就是馬十,都嫌他服侍得不好,粗手粗腳,不似徐循一般和他有默契。

  病人難免都有些怪癖,大家也只能儘量配合,只是這個年註定是過得很冷清了。幾乎所有的慶祝活動都是半路中斷,本來過了臘月二十四,宮裡便會大放花炮,現在也是一片寂然,壓根都不聞炮聲,就怕是吵到了皇帝。

  每日早上,皇后會入宮問安一回,眾妃也都跟著過來對空座行禮,而後就看皇帝心情,想見就讓她進來,不想見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不過多數時候,皇后還是有份進來的,這也是徐循難得休息的時間。至於太后,因皇帝痊癒的勢頭還算不錯,便不曾親身過來,只每日派人來詢問徐循其中的細節。

  這一日早上,喬姑姑過來問安時,皇帝正好在睡,她便能屏著呼吸,過來觀賞一下他的睡容,不過看了幾眼也就要迅速退出,免得驚醒了皇帝,這個罪過可不小。

  「氣色倒是越來越好了,元氣也壯健不少。」喬姑姑十分歡喜,「在門外都能聽見陛下的呼嚕聲。老娘娘知道了,必定高興。」

  她又叮囑徐循,「這除夕該怎麼過,記得要問問皇爺了,若是可以,還是讓孩子們進來拜個年吧?老娘娘是這個意思。」

  徐循道,「好,說來,除夕是哪一日?」

  被喬姑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屈指一算,除夕居然就是這天,卻是她忙得太厲害,把日子都給過混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能耽擱了,等皇帝醒來,徐循一面上前給他擦臉,一面就問了此事。皇帝猶豫了一下,說道,「孩子們都還好呢吧?」

  聞得一個『好』字,便也足夠了,「別讓進來了,人多腦仁疼,再說……唉,我也沒力氣。」

  他現在精力有限,只怕是很難做出平時的父親慈愛之狀,來寬慰為他病情憂心的兒女,徐循是服侍他的人,如何能不理解?心中也是一陣難過——若是還有點餘力,皇帝也不會不見孩子們的,她道,「好,那就咱們兩個安安心心地過年。」

  這幾日她不在永安宮,皇后便把兩個孩子都接去照顧,對此事,徐循還是樂見其成的。皇后雖然和她不睦,但對孩子卻一直都是一視同仁,不會刻意苛刻、虧待。徐循派人給兩宮都送了信,又帶了幾句話給點點、壯兒,便回來安生服侍皇帝。

  吃過藥,又陪著說了幾句話,皇帝就睡去了,徐循這才借機做點私事,又怕皇帝醒來看不見人,也不敢去遠,忙活了一會兒,便回內殿守著。一直守到深夜,皇帝方才醒來,問道,「什麼時辰了?」

  徐循道,「已是亥時了,可要吃點什麼?」

  服侍著皇帝吃過湯飯,又喝了藥,忙活了好一會兒,皇帝這才又躺下了,徐循累得站在當地都歎了口氣,這才又要在床邊坐下,皇帝看著她,不免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往前一拉,道,「你也上來躺會兒。」

  這段時間,徐循都睡在窗邊炕上,雖然也不至於不舒服,但和睡慣了的木床比又有不同,她猶豫了一會,「我怕躺上來就睡著了。」

  「那就睡著,」皇帝柔和地說,「讓馬十守夜。」

  徐循也就不客氣了,讓皇帝往裡挪了挪,她靠著外側半躺了一會兒,被皇帝一扯,也就滑到他懷裡躺著,主動伸出手來,松松地環著他的脖頸,怕是抱緊了,皇帝又要有些疼痛。

  「小循。」皇帝喚了她一聲,徐循道,「嗯?」

  他卻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方才道。「你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徐循心裡一抽,所有睡意,全都不翼而飛,她半支起身子,不快道,「劉太醫不是都說了,沒有性命之憂的,再說,你現在不是一日日地好起來了?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語?」

  皇帝被她說得怕了,忙告饒道,「我就是……唉,我就是隨便問問。」

  他歎了口氣,又自語道,「就算不是今年,只怕我的時辰也快近了。這一次頭疼起來,幾次三番,我都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這半年間,皇帝幾番大病,徐循也自有些心灰,忍了好久的委屈,終究是沒忍住,眼淚一眨之間就掉了下來,半是怒氣、半是心酸地道,「你怎能說這話!你死了,我怎麼辦?就算我隨你一起,孩子們又怎麼辦?」

  這七八日來,她侍疾實在辛苦,每每想到皇帝將來,都是心如刀割,此時一哭起來,那還了得?皇帝忙哄了幾番,方才把她漸漸哄住,眼看徐循住了眼淚,他半開玩笑地道,「你剛才那樣說,看來,是情願隨我一起去了?」

  徐循現在根本無心去想這事,聽得皇帝提起來,才記起原來還有殉葬在皇帝死後等著,她被皇帝那話氣得不輕,有心再拿當年的話來噎他,可見了皇帝燈下病容,當日那些硬梆梆的話,連一句都說不出口,只是搖頭道,「罷了,你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些年間,我得罪的人還不夠多嗎?倒不如隨你去了。」

  皇帝也被她逗笑了,他自言自語,「是啊,這一次,娘和孫氏,必定又是很惱你的了。」

  他別看面上虛弱,其實乾清宮的事,心裡清楚得很,徐循沒有吭聲:雖說皇帝這是又一次讓她得罪了人去,可眼下再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也好。」他又說,「其實我都是故意的,把你逼得無處容身了,你就能隨我一同去了,小循,你道我這妙計好不好?」

  徐循現在實在不願聽他說這個死字,她不快地道,「好、好、好,妙極了,我現在不就情願隨你去了?」

  皇帝並未應聲,徐循伏在他懷裡,過了一會,心裡實是不安的很,若不是聽得皇帝心跳,她幾乎要以為,皇帝就——

  她慌慌張張地抬起頭來,卻見皇帝正含笑凝視著自己,眼神柔和溫煦,無限珍愛,仿佛盡數蘊含其中,只是卻又有說不出的傷感,像是訣別之際,那種種情感,已無法用言語表述,只能在一眼間盡訴柔情。

  徐循被他又看得想哭了,她深深呼吸了幾聲,方才略帶央求地道,「大哥,你別灰心了,只是小病而已,緩緩調養,終究是能好的……你不為自己想,也為孩子們想想,為我想想……」

  說著,又覺得自己十分喪氣,恐怕影響皇帝心情,又強笑著道,「我還尚未活夠,是真的不想陪你一道到黃泉下去。」

  她意在玩笑,不過話語沉重,對氣氛並無改善。皇帝居然也不生氣,他望著她,神色有幾分神秘,唇邊現出幾許微笑,低聲道,「是,我怎麼不知道?我都還記著呢,那時候在永安宮裡,你對我說,『不管我對你再好,我死了你也還是要活下去,你不但要活下去,你還要活得好好的』……」

  對這句話,他的印象顯然深刻無比,複述出來時,都帶了徐循慣有的氣憤語氣,徐循現在聽著,也覺得自己的話硬得很,她尷尬地一笑,卻又不願認錯:說句實在話,就是現在,她也依然不願和皇帝一道去死。

  「你不說話了。」皇帝的聲調聽不出喜怒,臉色也沒改變,「是不是因為不願對我說謊?」

  徐循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沉默以對。皇帝也默然片刻,他忽然又改了話題。

  「太醫的事,你沒告訴老娘娘吧?」他問,見徐循點頭,又道。「也沒和皇后說?」

  徐循點了點頭,大概已知皇帝思路,果然,皇帝又道,「忽然分作兩班用藥,她們沒問?」

  「問了,我敷衍過去了。」徐循低聲說。

  皇帝歎了口氣,低聲說,「其實你也不是不會騙人的……是嗎?」

  徐循道,「我儘量都說實話。」

  「好一個儘量都說實話,」皇帝呵呵一笑,他道,「不過,我也信你,小循,我信你對我,也是儘量都說實話。」

  只是一句話,徐循便有種感覺:自己多年來對皇帝的種種保留,似乎都在他眼中,只是他一直密密藏著不說而已。她又是心虛,又是悽惶地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臉半藏在陰影中,根本就看不出什麼。

  「那你現在,也儘量對我說實話吧。」他又說,語調平靜無波,甚至再無虛弱,而是如康健時一樣,隱隱蘊含了無限的權威。「我死了,你是想隨我一起去,還是想要活下去呢?」

  大過年的,逼問這個做什麼?徐循實在是說不出的惱怒,卻又不知自己在惱怒什麼,她把眼一閉,負氣道,「還是那句話,你死了,我、我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就是你讓我和你一起去了,你也要知道,我雖死了,但心裡也是不情願的!」

  屋內一下就陷入了死寂裡,徐循說出口了,又有幾分後悔:其實他心裡對她如何,又何必明言?只說他病時,不讓她離開片刻,一眼不見都要呼喚,便可見在他心裡,她有多麼的份量。他對她一直都是這麼好,好得她無從去挑剔,都到這個時候了,就是心裡有再多不足,她也不該還和他慪氣,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來。

  她抬起眼,正想設法服個軟,皇帝卻又笑了。

  他舉起手,輕輕地撫著徐循的臉頰,低聲道,「是啊,你是你,我是我,我死了以後,你會活得好好的……就算你會傷心,會難過,也終究會活得好好的,不願隨我一起去。」

  徐循怔住了,她像是被定身法照住,連眼睫都眨不了,只能目注皇帝,聽他輕輕地說,「我死了以後,你會活得好好的……你也要好好地活。」

  無限委屈、無限不甘、無限辛酸、無限遺憾,無窮無盡的傷苦,在她心底掀起驚濤駭浪,將她席捲,徐循再說不出一句話,也無絲毫理智殘留,她撲入皇帝懷中放聲嚎啕。

  這高亢的哭聲,甚而驚動了馬十,他猛地一翻身,從炕上跳了起來,沖到床邊——見皇帝沖他揮手,方才是松了一口氣,又不解地望了皇貴妃一眼,方才慢慢地退出了暖閣。

  偶然間一瞥時漏,馬十的腳步不禁一頓。

  ——子時了,新的一年,在皇貴妃的哭聲中,已是悄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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