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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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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6:25
第251章 錦瑟

  太后年老了,記性自不如年輕人,再說,本也不可能把每個閹人的名字、履歷都記在心裡,聞言還有些茫然,但皇后和仙師,倒是都看向了徐循——當年,柳知恩作為皇帝身邊的近人,被劃分到徐循身邊服侍,也沒少讓她的同事們私下犯過嘀咕。

  徐循自己,比她們都要茫然,自從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也就是頭一兩年,曾和她身邊的幾個內侍有過書信來往,根本都沒和她之間聯繫過,後來,山高水遠的,更是疏了問候。她自己為避嫌疑,也很少主動問起他的事情,免得底下人去打聽了,又驚動皇帝,惹得他想起當年的事情,又要和柳知恩過不去。

  「倒的確是有這麼一人,叫做柳知恩,當時我身邊有好幾個婕妤呀什麼的,每日裡事多,大哥便先打發他到我身邊幫著管宮,後來,因為能幹,又被高升南京司禮監當差去了,」徐循說,她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讓太多情緒外露,而是做出了一副驚訝而疏遠的樣子,「不過,他忽然回宮入東廠的事,我可是沒有聽說。」

  太后聽到這名字,倒是想起來了,她眼神一閃,語帶深意,「啊,是那個忠心的小閹人。」

  昔年廢後風波,若非柳知恩告密,太后恐怕都還被蒙在鼓裡,不能為徐循使勁。雖然徐循也不知道太后到底在這件事上出了多少力氣,但她這句話說出來,好似顯得她十分不知恩圖報——老人家雖說是暫且放過了她,但話語間帶到時,倒也總不忘敲打幾分。

  「雖說這人和宮裡淵源深厚。」皇后也是眸光連閃,她出言道,「但宮裡辦事,也得有個規矩吧,這手令是怎麼來的,還得問個清楚,不然,以後人人都來這一招,反而是開了個壞頭了。」

  這是當然,不過柳知恩畢竟是在太后心上也掛了號的人物,即使拿的是手令,而非東廠調任的公文,甚至連馮恩都不知此事,要來請示太后,但柳知恩也沒被當成招搖撞騙之輩,被嚴肅處置。太后尋思一番,便讓人喊來了馬十。

  馬十進屋時,身上還穿著素服,眼圈猶還是通紅的——和各有事忙的妃嬪們乃至皇親們相比,他和王瑾等近侍倒是忠心耿耿,彼此輪班,靈前十二時辰都斷不了有人守靈跪哭,這會兒就正巧輪他當班呢。

  「大行皇帝生前,去哪兒都少不了你服侍,如今有這麼一件事,你可記得?」太后便把柳知恩的身份一說。

  馬十一聽,倒是很自然地道,「奴婢記得,此手令,正是奴婢為皇爺——為大行皇帝代筆、蓋印的,大約也就是在半個多月以前,那時大行皇帝犯頭疼,不願自己寫字,便讓奴婢代寫。」

  半個多月以前,不就是……

  徐循的眉頭悄悄地皺了起來,她深深瞅了馬十幾眼,馬十卻並不看她,只是恭謹地仰首跪著,和太后問答。

  「用的是哪枚印?要調他進京,怎麼不和馮恩交代?」太后也不是猜疑什麼,只是有些不解。

  「回老娘娘話,用的是宣府秘玩的私印,其餘大寶都在別處,當時夜深了,只有這幾枚賞畫用的小印在身邊。」馬十回答得有板有眼,「大行皇帝也是一時興起,便沒讓奴婢去外頭取大印,道是這小印足夠了。並囑咐奴婢轉天告訴馮恩一聲——只是,隔日事忙,馮恩又未入宮,奴婢便混忘了,想著這大年裡,總是能和他碰面的,這柳知恩人在南京,過來還有一段時日……」

  太后目注報信人,見他點頭不迭,便知道柳知恩的手令上的確用的是這枚不算正規的私印,她一揮手,止住了那人未出口的話語,倒是疑竇更深,「半個多月前……那時大行皇帝正病著呢,怎麼好端端地忽然想起來召他進宮了?」

  馬十眼觀鼻鼻觀心,「奴婢……聽大行皇帝嘀咕了一句,只先請娘娘恕了奴婢隨意傳話、編排同僚的罪——」

  「你說吧,」太后有些不耐煩,「眼下你不說,誰還知道?」

  「大行皇帝白日裡睡多了,夜裡就時常睡不著,再說,夜深人靜,他精神頭也好些,常問奴婢這幾日宮裡的動靜。」馬十娓娓道來,「那一夜,大行皇帝一樣沒有合眼,靠在床頭沉思了許久,便叫了上夜的奴婢過來,讓奴婢代筆寫了這張手令,奴婢當時也有些不解,大行皇帝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來了,便說了一句『馮恩有些老了』,也不再多說什麼。」

  這意思已經是很明顯了,皇帝在病中,而且明顯要繼續臥病下去,一個不能時常出門的人,若要保持對宮裡、朝中的絕對權威和緊密控制,當然只能靠情報機構了。病情稍微轉好時,開始為日後養病做準備,也是很正常的事,而馮恩身為幾朝老人,如今也的確是露了點老態,若是有什麼簡在帝心的人選,放出去歷練過的,現在扯回來準備大用,倒又是合情合理了。

  太后、皇后、仙師均露出了不同神色,太后終是釋然,皇后若有所思,仙師卻是忽然含義複雜地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卻是大為猜疑,只是盯著馬十不放,偏生馬十看著十分自然,壓根也沒有望向她的意思,又道,「這手令,奴婢是交給曲十二,讓他差使錦衣衛快馬傳令的,老娘娘若有疑竇,可召曲十二一問。」

  曲十二也是乾清宮當差的內侍,只是資歷比較新而已,太后差人一問,曲十二果然直認不諱,又說了錦衣衛那邊接差事的人名,這事在錦衣衛那倒算是公差了,登記的文書冊都是有的,待過去詢問的人回來時,前後都沒到一個時辰,柳知恩上京的脈絡,已經是水落石出。

  聽得此話,太后便是沉吟不語,事實上她對此事的關注也的確是非同尋常,要說辨明真假的話,馬十的那一番話,已經足夠證明柳知恩的確是奉命上京了,之後把這些細節查個清楚,卻有點畫蛇添足的嫌疑。

  「這南京司禮監,可不是什麼事務繁劇的地兒。」皇后此時出言道,「柳知恩過去當了幾年的差,說是去歷練的,可我看倒像是去養老的,舒坦日子過慣了,他回來還能當什麼大差?馬十你可別是誤會了大行皇帝的意思吧,也許他就是有事要問柳知恩呢?」

  「手令的確沒寫職司。」馬十謹慎道,「只說了讓柳知恩去尋馮恩報導——不過,娘娘,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職位不低,後來更因隨三寶太監下西洋有功,還被升了一級。」

  「什麼功?」太后也是神色一動。

  「三寶太監在回京路上與世長辭,柳知恩本為內侍中的副手,便和洪大人一道掌管船隊,後來洪大人害病了,不能視事,」馬十說,「便是柳知恩帶著王景弘等人一起把船隊帶回來的。」

  這可是大功一件,要知道立有軍功的內侍實在不少,但三寶太監作為國朝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人,也並非是因為他的軍功和賜姓,而是因為他帶著船隊足足下了有七次西洋,帶回來無數奇珍異寶,隨行的商隊更是有人一夜暴富,戲劇性十足。把一支遠洋艦隊毫髮無傷地從波濤動盪的海峽中帶回國內,即使是回程,也比不得三寶太監當年開路的辛苦,可怎麼說都是很大的功勞、很重的責任了,無能的人是不可能勝任這樣的職務的。

  而且,現在皇帝身邊的這些職務性宦官,因司禮監的權力漸漸擴張,無規矩不成方圓,也是漸漸形成一套用人的規則。一般來說對有功之人來說,沒有莫名其妙就降等使用的道理,柳知恩在司禮監品級不低,回來還升過,回到東廠雖然不太可能空降首領太監,但起碼也能撈個副手來做做,等到時機到了,他表現若好,順理成章就能代替馮恩的位置,把馮恩送去榮養。

  皇后之所以反對柳知恩,也不是因為她和柳知恩有什麼私人恩怨,畢竟柳知恩的身份,還不配和她有什麼恩怨。只是這無疑給適才爭執的話題,一個破局的由頭,所以她才要將太后的意圖扼殺于萌芽之中。奈何馬十並不配合,且說得又都是必定有據可查的大實話,她能有什麼辦法?只得挑刺道,「我記得那年,船靠南京岸以後,還有不少人獻寶入宮的,他立了如此大功,倒是沒聽說他進京呢?大行皇帝和我說的時候,就只說了有王景弘,我還當內侍是他首領呢。」

  馬十恭敬道,「回娘娘話,柳知恩回國以後也發病了,當時在南京養病,便沒來,但功勞算他是次等功,僅在三寶太監之下。也有些賞賜、褒獎,因都是司禮監處置的,又是當年的夥伴,奴婢倒是聽幾位同仁議論過此事,還存有一些印象。」

  太后的眼神亮了起來,「這麼說,他倒真是個能人了,大行皇帝只怕是早就看好了他服侍——只是我們深宮婦人耳目閉塞,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她探尋地看了徐循一眼,但徐循的茫然之色也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柳知恩還去了西洋,立了功勞,居然而且還升職了。感覺上皇帝當年把他打發去司禮監,就是要讓他投閒置散一輩子,怎麼會忽然改了主意,重新重用柳知恩,她是完全沒有頭緒。

  見徐循也是一臉驚訝,太后尋思一會,便道,「成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馬十便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太后看看時漏,又雲天色已晚,餘事明日再議,這就令三人都先各自回宮去了。

  皇后此時,已經失去先機,就是要爭,也得再尋思一番策略,因此亦不糾纏強留,至於徐循和仙師,本來就是兩個陪襯,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三人起身行過禮,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出宮門上轎回去。

  三人都是一路沉默,出了門,仙師便自走回去了——長安宮和清甯宮是離得很近的。皇后上轎之前,忽然又回頭望了徐循一眼,她表情複雜,似有幽怨,又似乎是有些羨慕、妒忌,只是終究也未說什麼,只是這麼長長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回過頭去鑽進了轎子裡。

  徐循自己也是心亂,倒是未曾琢磨皇后的意思,她極想把馬十喊到永安宮問話,可問題是這麼搞不但動靜大,而且天色的確已經入暮,馬十如果是回去守靈的話,她再叫進來,馬十就該回不了住處了。是以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一路都在推算皇帝到底是何時召柳知恩進京的——馬十和她,幾乎是輪班留守在皇帝身邊,不過她白日輪班照顧皇帝的話,晚上有時候睡得很死,往炕上一倒便是人事不省了,皇帝之後有什麼動靜,都是馬十照管,她根本是一無所覺,是以要從馬十現在說的話裡推測出確切的日期,卻也難了。

  點點和壯兒現在還是依附她住在永安宮裡,兩人今日沒去大行皇帝靈前久呆,只是按時過去上香祭拜一番,便回來老實呆著。徐循回宮以後,自然問了問寒暖,兩個孩子精神都還好,就是點點抱怨了幾句,覺得飯菜不合口味。

  兩個孩子從小錦衣玉食,雖說徐循管教風格十分嚴厲,但又哪裡真正受過什麼苦楚?因正在孝期,菜裡沒葷腥,用的也不是豬油,讓他們如何能吃得開心?非但點點,連壯兒都似乎是心有戚戚焉,徐循見了,不禁歎了口氣,方才安慰道,「等你們大哥哥登基以後,規矩就松得多了,到那時,想必也會漸漸開禁吧。」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他出孝以後,宮裡氣氛便會為之一變。畢竟沒有新君登基幾年,都是滿宮縞素的道理,有時如嗣皇帝年紀到了,還會趕在百日內大婚成喜。不過其餘子女是否服三年滿孝,在這點上,大行皇帝的遺詔說得含含糊糊的,也沒個定數——反正,這規矩是規矩,在民間,即使如徐先生這樣的文化人,能忍住吃個七七四十九天的素,已經算是有孝道的了。多得是出殯以後開席謝親,然後就開始如常飲食的人家。比如昭皇帝去世時,徐循等人就沒耽誤飲食,相信大行皇帝這裡,也應該是這麼行事。不然,正長身體的時候,好端端跟著吃三年的素,豈不是耽誤了?

  當日她被太后召去以前,為怕孩子們恨上太后,並未明說自己有可能回不來。兩個孩子對母親經過的風波是茫然不知,到現在都還以為父親剛去世的那幾天,母親是忙著安排喪事,所以才沒有露面。是以現在都還主要在緬懷父親,點點對吃肉的消息,反應便很矛盾,先吞了吞口水,後又猶豫道,「可我學《孝經》時,先生說過,按《禮記》所言,爹去世頭一年,我們連水果都不能吃,更別說吃肉了。」

  徐循道,「那你是要吃肉、吃水果,還是要守孝呢?按《禮記》所說,爹去世第一年你根本連菜都不能吃,皮襖子也不能穿。」

  兩個孩子如何能想像外出受寒風吹拂,在家幹吃白飯的日子?聞言紛紛露出懼色,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溫言道,「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哪能真和書裡一樣?世上真能做到哪一步的人可不多,爹百日內,你們別大說大笑的,以後多想想他,多惦記著他,多祭拜他,就算是對得起爹的養育之恩了。」

  兩個孩子齊聲應是,點點又大人般歎了口氣,靠到徐循懷裡,低聲道,「娘——我好想爹啊。」

  壯兒倒還不至於做作到這個地步,聞言只是不做聲,他對皇帝去世的態度,可以說是姐弟們中最漠然的一個。大概除了和皇帝不親近,接觸得不多以外,也因為年紀還小,時間積累起的感情,的確不夠深厚。倒是點點,大行皇帝身前最寵愛她,此時忽然失怙,自然難以接受,聽錢嬤嬤說起,剛聽說皇帝去世的幾個晚上,夢裡都有哭醒的。

  這會兒也不例外,剛才還在計較著沒有肉吃呢,這會兒說起父親,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兒這一哭,也是勾動情腸,連日來壓制著的感覺,因女兒的淚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隱隱有些控制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開注意力,抱起點點,哄了幾句,又拿了一塊酥糕來哄她。

  這是起酥發麵做的點心,因是豬油起的酥,這一陣子宮人是不會主動給點點吃的,是以孩子實在忍不住這份誘惑,也吃得很香,一邊吃卻又一邊還忍不住嗚嗚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歎了口氣,「你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還是要吃,也下個決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

  點點一邊哭一邊點頭,幾大口把糕點塞進去了,便靠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因徐循一向教導她甚嚴,哭了一會,她可能怕母親責怪,便又歪倒向錢嬤嬤,摟著她的脖子低低地幹嚎了起來。

  徐循也是無奈,拍了拍點點的脊背,見錢嬤嬤對她搖頭,便知道按點點的性子,只怕是越勸越來——再說,這事也沒什麼好勸的,孩子失了父親,怎可能不哭。便讓錢嬤嬤抱著點點坐在炕邊,陪著她哭。

  壯兒倒是被點點哭得有幾分尷尬,見徐循向他看去,便低聲道,「娘,我回去睡了。」

  徐循道,「等等。」

  她又拿起一塊酥糕來,塞在壯兒嘴裡,「天氣冷,本來就該多吃奶、肉禦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們還得老出門去,還穿得單薄……這幾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門,先就著熱茶吃點油酥點心,這樣渾身就能發熱了。」

  這的確是她的擔心,一般場合還好,新皇的登基儀,壯兒和點點都要參與的,服裝按禮制雖然多層,但卻算不上厚實。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饑餓感,所謂饑寒交迫,吃不到肉,身體不能發熱,別冷風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煩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覷。

  壯兒咬著酥糕,微微彎了彎眼睛,瞅了還在哭泣的點點一眼,又不敢笑得過分,便很快收斂了神色,叼著塊酥糕給徐循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點點哭了一時,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也由錢嬤嬤抱走去安歇,徐循屋裡,人進進出出,最終又由多變少,只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間,對著帳頂發呆。

  從皇帝去世開始,這一切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比任何大戲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緒飽受刺激,最終終於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雖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個局外人,只是無動於衷地觀察著所有人對於失去大行皇帝的反應。他的女眷們一大部分早已經殉了,餘下的忙著爭權奪利,劃分地盤,兒女們觸動的有,悲傷的有,無動於衷的也有……至於他的下屬們,除了馬十那群近侍以外,餘下的宮女內侍,雖然身穿孝服,但哪一個不是自管自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主子罷了,又何須動什麼感情?

  說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其實一合眼,還不就是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其實這天道真的對皇帝很是公平,它雖然沒有多給他什麼運氣,卻也沒有克扣他什麼。他怎麼待人,人就怎麼待他,為他哀悼的人不夠多,也許只因為他平時也沒有待誰特別好。但凡他對誰有過點真心,那人也多少都會為失去他傷心難過。

  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卻不願怎麼去琢磨這事,現在她不願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關的事情,她只想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情緒都關在門外,把這一個月來的辛勞和疲憊都消解一空。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睡一覺?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複生,也不能指責她什麼吧?

  可這天晚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隻孤鴻,飛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復返,和這半個月來的每一天晚上一樣,她只是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夢境中且還充滿了扭曲、混亂的意象。

  #

  這幾日她雖然睡不好,卻也因為睡不好,更是不願起身,只想在床.上賴著,不過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點就爬起來了——她還等著打發趙倫去尋馬十呢,昨晚回來太晚,根本就沒法和外頭通消息了,趙倫等內侍,也早就告退回住處休息去,要等早上開了宮門,才會趕早進來服侍。

  內侍進屋,必須是在妃嬪已經更衣梳洗完畢以後,是以徐循今天動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張羅著要換衣裳,累得幾個宮女忙加快腳步,在屋裡陀螺樣地轉。徐迴圈視了一圈,奇道,「花兒呢?剛才還聽到她聲音的,怎麼不曾進來?」

  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一直都是輪班領頭服侍,早起這麼重要的環節,從來也少不了她們的參與,聽到徐循在里間相問,花兒忙就進了裡屋,一邊擦眼睛一邊揚聲道,「娘娘,這就來了,剛才風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聽了花兒這話,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紅潤發腫,鼻頭也是微紅,便奇道,「這可是說瞎話了——怎麼,出了什麼事了?」

  花兒這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若是在平時,這可是犯了大忌諱,壓根不能當值。倒是這特殊時期,使得她沒那麼顯眼了,反而還顯出幾分忠心耿耿的樣子。聽了徐循的問話,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沒、沒什麼……」

  徐循皺眉道,「還要我問第二遍麼?」

  花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回娘娘的話……奴……奴婢是今早,聽皇后娘娘身邊的六福說,昨晚上,南內那邊的女孩兒們,也都殉了……」

  昨日幾人商議了許多事務,瑣細到甚至連內安樂堂以後的伙食怎麼開都討論了幾句,徐循萬萬沒想到,太后居然根本都沒提這事,直接就派人去辦了——在她心裡,這些人命,可能的確也連內安樂堂的伙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經走到今日,聽到這話,心裡也依然是咯噔了一聲,有一種虛軟無力的感覺,混著空虛升了起來,她出了一會神,才道,「這……雖不能說是什麼好事,但你哭什麼呀?」

  花兒的哭聲更厲害了,「六福說,可能坤甯宮裡幾個大宮女,也要……也要……」

  當年羅嬪因為懷了栓兒,在生育後有了個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后安排的唯一人選,坤甯宮裡長期生活著數名為皇帝寵倖過,但並未有名分的宮女——應該來說,各宮可能都有幾個為皇帝侍寢過,卻連名分都沒撈到的宮人。有些如花兒,純屬倒楣催的,皇帝服藥後在興頭上,也不管美醜妍媸就臨幸了,興頭消褪後,轉身便忘到九霄雲外去。還有一些——也是倒楣催的,其實按條件,她們本也可以享受一下無冊宮嬪的待遇,也就是有個頭銜但不入冊,如文皇帝後宮那樣,又或者雖然連頭銜都沒有,但也可經過鋪宮,正式成為皇帝後宮的一份子,只是在當年小吳美人一事後,皇帝對提拔宮女為妃嬪,就非常不熱衷,他不點頭,連徐循都沒辦法,旁人還有敢強嘴的?再說,這種事一旦成為現象,還有誰吃飽了撐著,為旁人如此爭取?頂多平時劃分一份月例過去,事情少做幾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壞一點,打發你去管花園子、教小宮女……雖然體面清閒,還有銀子拿,但見不到皇帝的面,那就再沒有承寵的機會了。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起碼在妃嬪們被拉走殉葬的時候,這些大宮女心裡自然是極為慶倖的。沒成想半個月以後,隨著南內美人們的殉葬,她們倒也成了高危群體。畢竟情況類似,南內那邊的美人也都是以宮女身份進宮的,沒一個有冊封,誰知道太后腦子一轉,會否把這些大宮女也一起送下去了?反正,對她來說,也不過就和多喝了一杯茶一樣簡單。——這一點,一直在高層身邊近身服侍,天然就能聽到許多一手消息的大宮女們,又豈會不知?

  花兒跟在她身邊這些年,主僕相得極為默契,多少風雨都過來了,徐循怎可能讓她為了那麼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就白白去死?她道,「想太多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能想得到你?」

  花兒還是很沮喪,「非是回娘娘的嘴,只是……只是奴婢這事,終究還是有人知道的。」

  雖然發生在宮外,但回宮後是要往上報的,沒在內起居注裡記載過,花兒就是懷上了只怕都會被人質疑。而一旦報到了女官那裡,私下被拿來嚼舌頭也就不可避免了,不然,六福是如何知道跑去告訴花兒的?徐循皺了皺眉,「別怕,就算真要讓人殉,我也一樣護著你。」

  「可……可娘娘分明也是自身難保……」花兒明顯情緒都要崩潰了,若不然,也不會剛才在徐循屋裡都哭了出來,「您雖沒說,可奴婢們都知道,皇爺一去,老娘娘本來當時就要將您殉葬的……」

  徐循哭笑不得,卻也能理解花兒的心情,畢竟她追隨自己多年,徐循又不是個多有架子的,連囚禁南內都熬過來了,情分早超越主僕。花兒之前又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會殉葬,忽然知道因為多年前被人強迫般睡過一次,今日可能就得去死,再冷靜的人只怕都要亂了陣腳。

  「那是從前的事,現在都要給我上尊號了——難道我還保不下一個人?」

  她刻意放出自信態度,花兒果然被她說動,眨巴著眼睛,淚水漸漸止住,卻猶自還道,「只是,只是……娘娘您如今……這和從前也不能比了……」

  她倒是看得清楚,徐循為了鼓舞她,沒奈何只好抬出了柳知恩,「瞧你說的,難道大哥沒了,在宮裡咱們就沒人情在了?別的不說,柳知恩昨日剛回京,我看老娘娘的意思,怕是要捧他上位管東廠……就算六尚都是勢利眼,有這頂保護傘在,你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

  花兒頓時一驚,她滿是淚水的迷蒙大眼睜得大大的,「柳爺——柳爺回來了?」

  徐循『欣然』道,「這還有假麼?昨日進京,直接到馮恩那報導,老娘娘都已經知道了……唉,這些事,和你說也說不明白。」

  自花兒一哭,屋內幾個宮女漸漸都退出去了,倒是趙嬤嬤、孫嬤嬤正巧進來服侍請安,此時都在一旁默默站著,聽徐循一說,兩人也是難掩驚容,尤其趙嬤嬤,更是欲言又止。倒不比孫嬤嬤心裡沒猜疑,衝口而出問道,「當年他不是因為犯了事,才去的南京麼,怎麼如今且又回來了?——這,是誰讓他回來的呢?」

  這是觸到了她的痛處,徐循面色一沉,黯然搖頭道,「說是大哥……不過,此事我也還有些疑竇,正要尋人去問馬十呢——趙倫來了沒有?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誰知趙倫今日竟沒按時進來——活像是一個個今早都有事似的,也不知去哪兒忙活了。此事徐循又雅不欲交給他人,只好耐著性子等他。還好,知道柳知恩回京後,花兒的情緒是徹底被安撫了下來,又和沒事人一般,進進出出、忙裡忙外了。

  「還在想什麼呢?」見她端完了早飯,又有絲心不在焉,徐循隨口便問了一句。

  「奴婢在想……韓女史真是有大智慧。」花兒先說了一句,又道,「也不知坤甯宮那幾個……若是真要殉,能逃脫不能了。」

  徐循對前一句話,不置可否,她疑心太后是忘掉韓女史了,畢竟她入宮也是好幾年前的事,否則,明知她是為了不殉葬才不做妃嬪,按老人家那個脾氣……

  「安心吧,若連自己的心腹都不保,皇后娘娘日後還怎麼為人做事?」她安撫了花兒幾句,卻也是才知道原來花兒和坤甯宮這幾人還算是有交情,起碼說起來,面上是略帶憂慮——說來也合理,她們處境相似,自然是有些同病相憐了。

  能得皇后安排侍寢代孕的,必定是她的心腹,否則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花兒想想,也解了憂色,「若是娘娘不保我,指不定皇后娘娘還不會做聲,如今娘娘既然保了我,皇后娘娘自然也會保她們的。」

  這話說得是通透了,卻也大非花兒身份,徐循忍不住道,「你對皇后娘娘……真沒信心。」

  花兒笑而不語,片刻後道,「娘娘,奴婢大膽說一句——難道她不是?」

  人在做,在看的並不止是天,一樣還有其餘人等。徐循回想皇后多年來的作為,亦無話可回,只好歎道,「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

  因惠妃宮裡,也有兩個侍寢過的宮女子,還有袁嬪、焦昭儀等人身邊亦有些這樣的人,也不知命運將是如何,徐循和花兒正商議著此事時,趙倫也到了,眾人忙將他引入來,徐循便道,「一早忙什麼去了?我這有事吩咐你呢。」

  趙倫磕過頭,行了一天第一次見面時的大禮,「回娘娘的話,是馬十哥哥昨晚尋奴婢去說話,他昨日在宮外住,遠了些,今日入宮就遲了,請娘娘恕罪。」

  馬十?

  徐循頓時坐直了身子,「他讓你傳了什麼話?」

  趙倫又磕了幾個頭,「娘娘恕罪,馬十哥哥說,此事——」

  不用他說完,一群人都走了個精光,趙倫這才低聲道,「馬十哥哥說,召那人進宮的手令,是大年二十九夜裡發出去的,大行皇帝雖然的確讓他入東廠當差,但卻沒說那句話。」

  沒有『馮恩老了』,皇帝沒嫌馮恩老。

  把柳知恩調入京城,並非真是手頭沒人才了,要用他取代馮恩的位置。

  再想到除夕晚上,皇帝說的那句話,徐循心底,猛地咯噔了一聲,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出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只能怔怔地坐在當地,反復地回想著那句柔和的、疲倦的叮囑。

  原來他說那句話時,是真的很肯定,即使他死了,她也會過得很好。

  原來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番計畫,在那預想中的十幾年中,將要為她鋪墊醞釀,讓她在他去後,也能過得很好。

  原來,在他問她以前,就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就已經接受了她的答案……原來,他是真的對她很好。

  好似最壞的預感,已經應驗,再沒有任何辦法挽回,又像是最好的美夢,終於實現,可卻已經是變了味道,少了光輝。徐循心裡,有一樣東西慢慢地升了起來,無比巨大,無比沉重,似乎高升到了顱頂,幾乎要夾帶著她的五臟六腑破顱而出,又猛然往下一墜,死死地砸在她心上,發出轟然巨響。

  原來他是真的對她很好,只是她一直沒有相信……她也從來都沒有接受。

  現在她終於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回報。

  但他已經死了。

  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他雖然就躺在乾清宮裡,但卻再也無法對這世間做出任何回應。

  他對任何人也許都不算好,但對她卻一直都極為不錯,他傷害過那麼多人,辜負過那麼多人,可卻一直被她辜負,被她傷害。

  這事實,她再也無法改變,再也無法彌補。一切,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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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6:57
第252章 退休

  登基儀近在眼前,柳知恩和馮恩究竟誰去誰留,終究也不能妨礙大局,本來相持不下的太后、皇后,仿佛忽然都得了失憶症一般,再沒提起此事。至於兩人私下都有什麼動作,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畢竟,現在她還有點『妾身未明』,在未得尊號之前,若是行動過分囂張,影響也不大好。而且身無職司,貿然聯絡一個理論上要進東廠當差的內侍,即使是她身邊舊人,這也太顯眼了些。而柳知恩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上門請安,徒然招惹嫌疑。

  然而,他沒有出現,卻並不代表永安宮中人,不會因為他的回歸而興奮,隨著大行皇帝去世,永安宮裡的服侍人,多少都有些驟失依靠的慌亂感。往昔在清甯宮、坤甯宮跟前也能不卑不亢的底氣,已經悄然逝去。——雖然柳知恩的存在肯定無法和皇帝相比,但在此時卻也能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有這麼一個深有淵源的人物挾著大行皇帝遺命進京,即使沒有空降東廠,直接接管,但有他在,東廠廠公馮恩公公,又和永安宮有一定緣分,永安宮始終不算是毫無人脈。宮中六尚、內侍,也不敢有什麼輕慢。畢竟,東廠是二十四衙門等宦官機構裡唯一一個有權力直接干涉內宮事務的衙門,從文皇帝時起,幾次後宮風波裡,都有東廠或明或暗的身影。說他們能攪動後宮局勢,那是太抬舉了,但要收拾個把兩個女官、內侍,卻也不是什麼太為難的事。在這宮裡,沒犯過宮規的人,終究不多。

  大行皇帝還沒出殯,永安宮裡,已經沒有多少人還念叨著他了,反而都是為柳知恩的回歸而興奮雀躍,議論不休。也就是點點還在為死去父親悲傷,但她年紀終究還小,平日裡也不是貼身和皇帝在一處,以徐循來看,只要錢嬤嬤還在,點點的精神,就不會因為哀痛崩潰。大約再過上一兩個月,她也就將把父親這個詞淡化埋藏,頂多偶然想起時悲傷一會,但終究,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去歡笑的。

  徐循也並不是希望女兒沉浸在悲傷中難以恢復,畢竟人死燈滅,後人如何緬懷,和章皇帝都再也沒有一點關係。只是,想到一個人的影響力居然這麼有限,她便有種難言的空虛。不論身份多尊貴,生前的權勢又有多龐大,一旦死去,就仿佛是被車輪碾進了地裡似的,成千上百個本來還圍著他打轉的人,就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已經紛紛亂亂地重新找到了步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已經將他忘掉,駕駛著宮廷這駕大車,碾過了他,滾滾地向前去。

  從前文皇帝、昭皇帝去世時,她亦根本沒有悲傷,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小日子,為了自己的以後打算,可現在輪到章皇帝時,徐循卻依然是不能接受。她並非指責人,只是……只是就不願相信,原來一條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無足輕重。而生前的權勢和死後的虛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她更難對他人的淡漠泰然處之。

  她沒有將情緒外露的習慣,現在更不會三十多歲了還來傷春悲秋。在這宮裡,悲傷也許會被視為做作——真這麼捨不得,為什麼不跟著一起去了?不,徐循不願和他人分享這份思緒,她明知她們無法和她共鳴。

  她依然儘量如常生活,撫慰點點情緒,照顧壯兒起居,順帶著收拾掉自己的大部分顏色衣裳,把能賞人的家居服飾都賞給宮女們,至於不能賞人的部分,那就只能閒置著了。身為寡婦,日後雖然在大禮場合,她的禮服也還是富貴的紅金色,但日常生活裡,卻要丟掉那些輕盈嬌嫩的顏色,從此開始向黑、褐、青等穩重色調靠攏。就連原本富麗堂皇的首飾,如今也要逐漸換了中年人愛用的壽字式樣、人物樓臺等等,多用金玉材料。以前的首飾裡,尤其是有石榴等多子好意頭的那些簪環,已不能再用了。

  宮女在宮中,是無份例銀子的,偏生使錢的地方又不少,徐循手裡素來大方,按季放賞沒有斷過,如今一批整理出了許多,倒也不局限於身邊近人,有些不名貴的金銀小物,也不論功過,只要是在永安宮服侍的,哪怕是粗使老宮女也一樣有份。畢竟嗣後她可能將要搬到清甯宮裡和皇后共住,卻用不到這麼多人了。其中服侍李婕妤、焦昭儀等人的宮女,勢必是要安排新職司的,這也算是給她們留個念想。——至於別的好東西,那自然是給點點留著了,疼她的爹走得早,也沒留下個一言半語的,徐循也得為女兒打算。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嗣皇帝登基儀,當天一大早,眾人便全都起身,先打發點點、壯兒換了大衣服,而後全體到清甯宮會合。栓兒在奉天殿、奉先殿等地行禮完畢後,便會過清甯宮給女性長輩們行禮,而後又出去再走一些程式,這之後阿黃、圓圓、點點、壯兒又要拜見皇帝,總之今日大家就是不斷行禮就對了,具體種種禮儀,對成年人來說,自有贊禮官提著,也不消多費心思。

  多年來的宮廷生活,已經使得後妃們養成了習慣,私下的利益博弈,絕不會帶到利益場合上來,在今日的登基儀上,所有人都是雍容肅穆,彼此間熙和安樂,絕無絲毫齟齬。栓兒雖然有些緊繃,不過過來給長輩們行禮時,也是有板有眼,看得出來,這些日子的學習,已經足夠讓他把這一套禮儀吃透。

  見他身穿全套皇帝服色,形制雖隆重,但奈何身量矮小,終不免有些荒謬,徐循心中,也不知是何感觸,她輕輕地瞥了太后、皇后一眼,亦從她們帶笑的、得體的表情中,瞧出了一絲感慨。

  大行皇帝的靈柩,翌日從乾清宮遷出,暫存景山壽皇殿殯宮之中,待到陵寢修建完成,再真正永安大葬,嗣皇帝正式入住乾清宮,自此,帝位傳承塵埃落定,江山的主人,終於再次改換。

  #

  在皇帝即位之前,任何事情都要為這代表了穩定的大事讓步。現在大事終於結束,之前按捺不發的許多博弈,重新又將浮出水面。這一點,亦不是徐循無心過問外事,就能避免得了的。

  先和她提起此事的,還不是太后又或是太皇太后那邊的人馬,而是孫嬤嬤。

  雖說嗣皇帝登基,但司禮監內,也不過是多了一名王振而已,他年紀輕、資望淺,也沒什麼處理文書的經驗,雖然是領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差事,可說是一步登天地進入了司禮監的權力高層,但現在卻還只是掛個虛銜而已,大部分時間,還都在乾清宮裡陪伴皇帝。畢竟他乃皇帝大伴,而皇帝事實上的養娘羅嬪又已經去世,皇帝對他在情感上還是頗為依戀的。司禮監裡,說話算數的還是當年章皇帝時期的老人,身為王瑾的對食,孫嬤嬤在很多方面的能力,比她的同僚們都要強上幾分。

  「就東廠這回事,如今只怕竟是真能成了。」她一邊拾掇著徐循年輕時穿的一件水綠肚兜,一邊和徐循閒磕牙,「——這件料子的確好,若是改改,也可做個手帕子,只是這是您貼身穿的,不如還是收起來為好。」

  「嗯,這些內衣都收著好了——也有一多半都沒穿過呢,真是浪費了。」徐循隨口說起另一件事,「對了,仙仙她們留下的體己細軟,如今都怎麼樣了?」

  「還放在原處呢,屋子已封了,只怕無人去動。按從前慣例,應當是收回官庫裡,日後再燒炸過,給新人戴用了。」孫嬤嬤又把話題繞了回來,「聽王瑾說,這幾日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都召見了柳知恩問話。太皇太后娘娘還讓他說了不少下西洋的事。」

  下過西洋的宦官,什麼時候都是吃香的,作為一生中頂多去過一兩個地方的宮廷女人,對於柳知恩這種去過各種海外勝地,見聞之廣,遠超一般人想像極限的人,簡直是有幾分崇拜。只要是柳知恩的履歷裡有這麼一項,能力就絕不會遭到質疑,不過徐循聽說,倒是有幾分詫異,她抬了抬眉毛,「老娘娘竟如此看重他?」

  孫嬤嬤在柳知恩的事上,態度是很審慎的,概因柳知恩南下一事,周圍人對內情幾乎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敢於相問。他走,大家不知道原因,他回來了,大家也還是拿不准原因。徐循說這話,自然是有原因有根據的,但根據在哪裡,卻非孫嬤嬤可以隨意揣測的了。

  「似乎是頗為看重,已經令他進東廠做事了,畢竟,他持的是章皇帝的手書嘛。」她回答的語氣也很保守。

  這倒是出乎了徐循的意料,在她心裡,阻礙柳知恩上位的,其實除了皇太后以外,應該還有太皇太后才對,尤其是現在,柳知恩應了太皇太后的召見,卻也應了皇太后召見,立場更為模糊不清,難道太皇太后心裡,就不會有什麼憂慮嗎?畢竟,馬十雖然在太皇太后跟前,將章皇帝的來意渲染點明,為柳知恩來京入東廠的意義鍍了一層金,但此事,瞞得過皇太后,卻未必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在皇太后那裡,柳知恩不過是一普通宦官而已,在永安宮服侍時間短淺,雖然當紅得重用,但那是因為背景和能力,未必和徐循有深厚的情誼。在立後風波中,也許是表現出才能,也許是略微得罪了皇帝,遂被打發去南京當差了,去的卻又不是什麼差衙門,而是南京司禮監。皇帝召他回來入東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如此一位功勳赫赫的能宦,就在南京司禮監養老,對人才也是一種浪費,是以從根本上來說,對柳知恩代馮恩,她不會有太大的排斥。

  雖然說柳知恩和徐循有淵源,日後也許會暗中照拂,但現在兩人間因栓兒一事,多少也化解了一些心結,再加上根本再沒有利益衝突了,也犯不著互鬥,以她素日的風格,徐循相信她也未必會為了這個由頭,就阻礙柳知恩上位。她要護馮恩,現在有兩條路走,第一,和太皇太后正面衝突,強行護住馮恩,第二,便是給馮恩找個身份更高的職位來養老,起碼是不能掃掉他的面子。不然,功臣遭貶,嗣皇帝面子何在?具體走哪條路,都犯不著和柳知恩做對,說穿了,有章皇帝的手令護身,馬十背書保證,也輪不到她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皇帝又沒讓柳知恩一進去就頂了馮恩,只是進去做事而已,她有什麼立場不許?

  倒是太皇太后,提拔柳知恩的顧慮,卻是要深了一層。她之所以放過徐循,在徐循自己來看,有七八成可能,是因為讓她殉葬代價太大了。畢竟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直接推動了謠言出現,間接導致太皇太后計畫失敗,還有一段時間真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雖然告訴真相的也是她,但這種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事情,也說不上是什麼恩德,老太皇太后做了這些年的人上人,怎可能還會對她有所感激、改觀?無非是這幾個月來,權力結構正在調整,和三楊合作之初,她也不想直接拂了首輔的面子——畢竟,劉胡琳現在還在東廠被保護著,太醫院的檔庫,也是後宮女眷接觸不到的。內閣手裡,還握著太皇太后的把柄呢。

  有此前情在,太皇太后容了她不死,明面上甚至還對她不錯,起碼沒有特別冷淡。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人多年來也積累了不少小矛盾,再加上她在重壓之下,還明確表示了不會依附太皇太后。兩人關係,似親實疏,太皇太后又深知柳知恩去南京的原委,若推動這麼一個對徐循忠心耿耿的人上位去取代馮恩,難道太皇太后就不會擔心,她徐循和皇太后再度聯手,將她壓制下來?畢竟,若是能聯合了外廷,內閣、東廠、皇太后一起發力,要壓下本來就不親政的太皇太后,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隨便製造一場風寒,就能讓太皇太后正式隱退養病了。

  她可是和太后合作過一次的,難道老人家心裡就沒有顧慮,不怕她們再合作一次?為了把馮恩搬走,老人家願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寧可日後時時都過不安穩?

  徐循心裡,的確是十分不解,她當然也希望柳知恩能進東廠,不然,即使回南京司禮監去,這一個蘿蔔一個坑,就算是職位還在,但他一離開,只怕那面已經是沒了他的位子。不過,在這件事上,她若插手,反而只可能是幫上倒忙,因此雖然也有幾分牽掛,卻也只能道,「太皇太后老娘娘和太后娘娘的事,也不是咱們能多管的,還是先收拾好這些物事吧,改日搬家時,正好都分門別類封存起來,也免得搬家又是一亂。」

  「說是搬家,可搬到哪去也都還沒定呢。」孫嬤嬤點頭稱是,花兒端著一匣子寶石進來,聞言倒是嘟囔了一句,「最好還是別跟著太后娘娘住,咱們自己住,寧可地方小些,也清靜。」

  寄人籬下,滋味當然不那麼好受。起碼就又得受別人的宮規管著,三不五時,也得過去說說話。徐循笑了笑,「且看吧,若是柳知恩真進了東廠,只怕太后娘娘又未必會安排我在清甯宮住。」

  嗣皇帝才剛登基,兩個女性長輩就又拉開了爭鬥的帷幕,徐循想想,都替她們累得慌——過去這一年裡,出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少風波,是凝聚到最近這一個月裡?雖然她也知道,不搶佔住先機,日後就難免處處受制於人,不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精力,也著實是令她有幾分欽佩。她現在除了自己眼前這一點點事,根本沒有心力和興趣去顧及他物。

  宮廷依然是很熱鬧的,東宮要裝飾,西宮要修葺,大件傢俱見天地搬進搬出,內閣三楊也開始為皇帝挑選老師,在文華殿開始講學上課。舊人們的細軟遺物,收的收、燒的燒,章皇帝的陵寢在修,春天到了,有春汛、春耕,皇帝要親耕,太后、太皇太后也要親蠶,還有上尊號儀,太皇太后現在重新掌握了宮務,靜慈仙師便又出山幫著打理,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人還是這些人——比從前還更少了,關係也還似乎和以前一樣,太皇太后佔據了輩分的優勢,隨時都可以祭出靜慈仙師來噁心太后,太后除了忍,在這種事上,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應對。

  章皇帝的名號,越來越少人提起,徐循曾細心計算,當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天時,這一天她再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過他的名號。

  孝滿二十七天,諸大臣和嗣皇帝一起除服,點點、壯兒也不再穿著麻布孝服,而是改穿顏色素淡的家常衣裳,頭上用銀飾。宮女們亦是一樣處理,雖然還沒有人公然穿紅著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服飾上的自我約束,也只會越來越鬆弛。

  去世滿三十二天時,點點也露出了笑臉,她拉著壯兒,去御花園裡逛了一圈,采了好幾朵鮮花回來,放在屋子裡清供。

  「春天來啦!」徐循無意間聽她和錢嬤嬤說,稚嫩的語氣,很是滿足。

  是啊,春天來了,春意如洪水一擁而上,迫不及待地帶走了所有冬日殘餘,徐循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到時間的龐大,它是如此迅疾地往前奔流,夾帶著無數泥沙,強硬轟擊,連記憶一起,一時一刻,一旦過去,便永不復回。

  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四天時,徐循偶然間聽到了兩位小宮女在談笑,她們還穿著素服,但卻沒有什麼禮法,能阻擋兩個小姑娘快活地走在剛綻開的花骨朵跟前,為著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為,就只因為想笑而笑。

  她沒有出面制止,更不曾黯然神傷,只是走了開去。

  三個月以後,東西宮各色物事修葺擺設完畢,徐循的住處,也決定了下來。太皇太后借著搬家的功夫,將原本的清甯宮北向一座五進偏殿——本來是文廟貴妃養老安居的所在,連著周圍的一些山水花園,單圈了出來,新辟為清安宮,令徐循在此宮居住,方便撫養皇子皇女。

  估計是也覺得住在一處有些不便,太后對此,並未多反對些什麼,終究是默然接受了下來。徐循就更不會多加置喙了,一行人花了兩三天的功夫,各自搬遷到了新住處,當日裡少不得又是人來人往,好一番嘈雜。

  等到一切都安頓下來時,靜慈仙師來看徐循,她呵呵笑,「從此以後,來往又方便得多了。」

  長安宮和清甯宮可說是近在咫尺,兩人來往,直接走路都可以,不必和以前一樣,又要坐轎子,又要過幾道牆。徐循點頭道,「少不得要上門討茶吃,說不得,還要與你談玄論道一番。」

  「你從來不信這些個的,怎麼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仙師抬了抬眉毛。

  「連著見了幾番生死,總是有些感觸。」徐循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仙師跟前,也說了實話。「從前覺得,若是死後還有魂兒,還有黃泉地府,還和他們說的一樣,事死如事生……那我倒寧願人死燈滅,什麼都沒有了。可現在,也許因為我沒有跟著一道去,卻又很難接受人死了以後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總盼著,也許還有再見面的一日。」

  「那你是信錯了,咱們道教講究的是肉身成聖、白日飛升,以此身為筏,渡無邊苦海。」畢竟當了幾年的女冠,仙師說起來,還是有眉有眼的。「要信轉世一說,日後再見,那也許得信佛吧——不過,話說回來了,道教長生,用的是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瞧章皇帝最後把自己吃成什麼樣,你便曉得這道,到底是能信不能信了。」

  丹道那就是要煉丹服用了,從太祖皇帝起,到如今算來五代皇帝,沒有一個不是篤信道教的,就徐循知道,感覺上服丹服得病情惡化的就有文皇帝、昭皇帝和章皇帝,她不禁搖頭歎道,「罷了罷了,被你這一說,我倒寧可是還不信了。」

  仙師唇邊,露出一絲不屑微笑,「無邊富貴不夠,還要求個長生不老,也難怪連續三代都吃得猝死……嘿,也許人當了皇帝以後,就會變蠢,從前不信的事情,忽然間也會就改了主意,深信不疑了。」

  反正徐循是很難想像為什麼有人相信服丹能長生的,倒覺得丹能移性,危害絕不在小。她正要說話時,忽然太皇太后又有請兩人過去,兩人便忙都收拾了,一道上了轎子,過去東宮。

  到了當地,卻見太后也在,太皇太后手邊,放了好些精緻的盒子,見兩人來了,便道,「這陣子都快忙忘了——章皇帝的遺物,該送去陪葬的也已經收起來了,該燒的也燒了,餘下一些貼身之物,你們各自收了,回去留做個念想吧。」

  說著,便一一打開盒子,果然也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有章皇帝的衣物、印章,還有常用的文具,喜愛的小物件,甚而還有他的一些詩畫。按宮裡規矩,新皇登基以後,乾清宮除了大傢俱和大件擺設以外,裡外都要換上新陳設,舊物除了給皇帝陪葬以外,幾乎都是燒掉。這些東西,也就是皇帝在這世上裡最後的遺存了。

  這裡坐著的幾個女人,幾乎在物質上都一無所求,只是彼此關係都有些尷尬,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還是太后說道,「就這麼些東西,都眼看得見的,也別謙讓了,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吧。」

  徐循看去,幾乎都是她認識的東西,從皇帝常放在手裡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時常塞在懷裡的一個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實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幾次的情況,只有一套貼身的松江細棉布裡衣,是他穿過數次的,因覺得穿舊了更軟和舒服,特地囑咐了沒有汰換,便道,「壯兒點點都小,我便不客氣了,這方端硯,大哥閑來寫條幅,畫水墨時常用的,就給了壯兒。那個朱砂盒子和毛筆,倒正好給栓兒,也算是各得傳承。點點這裡,我就取個蛐蛐筒好了。」

  太后不由露出微笑,語氣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計較徐循失口喚了皇帝小名,「點點就是喜歡鬥蛐蛐,這一點隨了爹,我記得才四歲的時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後,就惦記著和我說到乾清宮看她爹鬥蛐蛐兒。」

  至於文房四寶的分配,自是得體,朱砂紅筆是皇帝處理奏摺時批紅用的,壯兒自不能得,取了父親閑來無事潑墨為畫所用的端硯,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開了個頭,皇后也給圓圓挑了一套雙陸棋,又對仙師道,「記得上回看阿黃一幅畫不錯,幾個兒女裡,也就是她繼承大哥的畫才,我們圓圓在這點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說到做到,如今對仙師,雖不是滿面賠笑,殷勤得沒了尊嚴,但也時常善意地搭幾句話,並不復從前的冷淡。不過,這話說得又有點妙,畢竟,她可是毫無所覺地被阿黃坑了一次。

  仙師面上絲毫未露異狀,只是眼神有些漣漪,她點了點頭,「我也想著為她挑一幅畫,就是不知挑這《歲寒三友圖》好呢,還是挑這幅老鼠畫兒好。」

  皇后撲哧一聲,笑出聲了,就連太后都被逗樂,「大郎——章皇帝就是這個怪癖,特別愛畫老鼠,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著就特喜歡,活靈活現、大口貪食,真像是老鼠的樣兒。」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著說,「終究是沒見過真正的家鼠,只憑著籠子裡關著的錦鼠來畫罷了。」

  太后說了老鼠畫兒好,仙師自然不會再挑走了,她為女兒挑了《歲寒三友圖》,「風泉兩部樂、松竹三益友,為人處事,當學這歲寒三友,忠貞清潔,這一副給孩子留著吧。」

  身為皇帝身邊近人,一些跟隨他時間長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幾樣,更是太后親手賞下,此時話匣子漸漸打開,說著章皇帝當年的趣事,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利益衝突、恩怨糾葛,似乎都淡化在時空之外,只在這片刻間,氣氛是和樂而溫馨的,淡淡的懷念,隨著章皇帝的遺澤一道,被送到了每個人手上。到底由誰來拿什麼,卻已經不重要了。

  除了給點點和壯兒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寫過的條幅,餘下還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尋到了去處。末了還有一個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內、西苑出遊時常用的,原本是一個盒子,需要的時候,盒子一開一併,腿一支,文房四寶取了出來,機關開合之間,頃刻便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游獵時忽然詩興大發,可以現場揮毫。

  徐循隨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邊上為他磨墨,如今見到這盒子,也覺親切,撫著盒面道,「除了大哥身邊幾個近人以外,只怕餘者也很難將它還原了。這張桌子別有機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樣。——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就的。」

  除了太后以外,太皇太后、仙師,均是面露迷惘,該因先帝詩才比起畫才,不算是多麼出眾,後宮中也很少有流傳他的筆墨,不是特別留心,又或適逢其會者,很難留心到他做過的所有詩詞。

  「山際雲開曉色,林間鳥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后輕輕地念了一句,忽然又歎了口氣,「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詩,也是這個模子。」

  她未再說下去,只道,「既然你同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給你吧,這亦是有緣了。」

  見餘下兩人均無異議,徐循也不矯情謙讓,便應了下來,自然有人上來捧著這些紀念品分送回宮,三人又侍奉了太后一會,見太后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辭。

  外頭淅淅瀝瀝,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沒要宮女服侍,自己打了傘在殿宇中穿行,從人們自然亦不敢喧嘩,氣氛靜謐得就像是行走在夢裡。

  「是了。」走了數步,太后忽然道,「還沒和你說罷,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經定下來了。」

  徐循神色微動,「果然?」

  「嗯,」太后淡然點了點頭,「大哥周年祭以後,他會接替馮恩,掌管東廠。」

  算來,也有將近一年的功夫讓他準備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當是可以勝任,徐循也並未代他謙遜什麼——他們現在已不是這種關係了——只是單純疑問道,「馮恩立了大功,卻被投閒置散,會否有礙物議、影響風氣?」

  馮恩的去留,並不在於東廠的權柄,而是太皇太后在宮中權威的體現,很多事就是這麼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后當回事,外廷也就不會受她的影響,可若是內廷對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體面,放在了皇帝的權威之上,那麼外廷對她的態度,不期然也就會嚴整很多。

  「他會去內十二庫,尤其是內藏庫總管庫藏。」太后道,「領司禮監提督太監銜。」

  這是一個內侍所能擁有的最高職位了,可以說隱隱便是眾內宦之首,原本這稱號,是屬於範弘的,其受恩寵程度之深,甚至得到過免死詔書,徐循不由追問,「那,範弘呢——」

  「範弘去督造山陵,回來還入司禮監,領掌印太監職,照舊管事。」太后歎了口氣,「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體面了。」

  徐循也是微微頷首——此對範弘來說,雖然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但內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緊的不在頭銜,而在職權。再說,以馮恩擁立之功來講,他得個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當之無愧,誰也不能說什麼。就是日後栓兒長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應該,沒有他在關鍵時刻頂的那一下,太皇太后心意如何,還不好說呢。

  原以為為了這件事,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間又要爭個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幾個月,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雙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滿意,還讓她中間能得些利。饒是徐循也有些詫異,這和她對兩人的印象,的確很不相符,她不免側過身子,抬起傘緣,望了太后一眼。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太后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倒是坦然道,「老娘娘畢竟是太皇太后,掃她的面子,不等於是掃內廷的面子?」

  太后今年還很年輕,如果栓兒也和爹一樣短命的話,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后,自然也不會希望太皇太后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掃跌下來。徐循只沒想到她居然會懂得這個道理,看來,太后的心態,在過去的幾個月內,到底也發生了許多轉變。

  仔細一想,倒也是釋然,若說皇后還只是家庭主婦一流,無能參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后年老的情況下,太后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后老病無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來頂上當家作主,在這樣的情勢下,從前那一套,已經不再適用。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的讚揚的確是真心實意,「如今的內廷,還是得以和為貴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這麼大地兒,這麼點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可政治人物之間,從來也沒有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朋友,決定他們行動的根本動力,只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隨侍先帝這些年,聽他嘮叨起朝廷裡的事,留下的便是這般印象。太皇太后和太后之間,矛盾當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來十年內,宮廷中應當不會有什麼大的爭鬥了。

  至於栓兒長大以後,迎娶了新人進門以後,幾代婆媳後妃之間,會否再起風雲——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頂多牽扯到太皇太后、太后,和她卻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關聯了。

  晉升為太妃,無異于再世為人,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基調會有極大的改變。沒有了先帝帶來的榮寵和權力,也就沒了他帶來的危機和妒忌。一直懸在頭頂的殉葬,再也不會是威脅,只要不做出極為悖逆的大事,沒有哪個嗣皇帝,會對付先帝的妃嬪,她終於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盡頭。

  ——那是一條坦途,有著她嚮往的全部,與世無爭、清靜無為、撫育子女,在宇內最強大的國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偉的建築群裡,享受著這近乎無窮的國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大臣要年屆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連七十歲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經退休。兜兜轉轉、跌宕起伏間,她有了曾經只能在夢裡想像,已經放棄去尋求的一切。

  只是她卻再也無法為了這些感到喜悅,原來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煩惱,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現在?

  沉默間,三人已經是先後跨出了東宮門扉,三架乘輿,在階下不遠處依次等候,太后走下臺階,卻又回過身來,望著東宮匾額,面現幾分迷惘。

  「十年前,這裡還不叫仁壽宮呢。」她輕輕地說。

  是啊,十年前,此處還是太子的居所,這三個女人,都曾在這裡居住過短暫的時間。那時候,東宮又要比現在熱鬧得多,如今回頭看,只覺得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發的勾心鬥角,和後來的風風雨雨相比,簡直透了幾分天真的可愛。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太后的聲音,說到一半,終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待到遊魂重來一日,是否亦會欲尋陳跡都迷?」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章皇帝終究沒有等到『今日重來白首』的一天,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有回去江南。

  仙師未曾經過選秀,怕是不知此語出處,她在一旁輕輕地歎了口氣,「如今就餘下三人了。」

  「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太后出了一口氣,忽然似是想開個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幾分打趣地道。

  「不錯,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仙師卻是看了看太后,語中似有深意。

  雖說以昔年情勢,一旦皇帝去世,孫貴妃殉葬是鐵板釘釘的事,但這還是仙師第一次正面承認,她當年有這樣的心思。太后微微一怔,咀嚼了一會,方笑道,「是啊,終究是多餘了我一人。」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許是觸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師語氣,有少少鋒銳。

  太后還未回話,徐循回過神來,忙緩和氣氛,「罷了,好歹,你也從來不必擔心會死。」

  即使失勢,曾經正妻身份,也保證她和殉葬無緣,在此刻,仙師同兩個妃嬪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閡。太后緩了神色,亦有幾分惆悵,「是啊,起碼,我們都活下來了。」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三人立於階下,回望層疊天闕,微風吹過,卷起細雨,整座宮城在這一剎那,似乎凝固在了時光裡。

  後一月,上太皇太后尊號儀、上皇太后尊號儀、上皇貴太妃尊號儀依次舉行,徐循身為皇貴妃的生涯,正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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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最後差點要敲全文完啊,哈哈哈……

  當然,基本,行文至此,皇貴妃卷結束了,如果你願意就當它全文完結也可以的……因為畢竟皇帝掛了,徐循以後也沒啥生死危機,就是往下活,不存在任何懸念,不過我說過要從生寫到死的,當然也不會留遺憾,之後的篇幅,估計也不會很長,因為可以說的事不多了~

  PS 提要裡的詩也是王安石的,和白首想見江南湊成《題西太一宮壁》兩首。那個比較蹩腳的上林春色也真的出自歷史原型所作……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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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7:31
皇貴太妃

第253章 春雨

  天氣日漸回暖,不知何時,細雪已經悄然化為春雨,夜風也不再透著沁人的寒意,宮室內的煙道已經漸漸沒了溫度,只有在夜裡,才發出若有似無的微溫,維持著舒適的室內環境,方便主人安然入眠。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早在幾天前就已經開了,春天的到來,已經是確鑿無疑,就是誰想否認,也都辦不到。——不過,在寒冬和暖春之間,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會欣然擁抱春日的微雨,再不願忍受冬日的嚴寒。

  不過,乾清宮的主人卻不是這樣想的,小皇帝在榻上翻了個身,略帶著一絲惆悵地望著帳頂,輕輕地歎了口氣。

  唉,要是上元節永遠也不過去就好了。

  上元節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不過在此期間的清靜,卻還是令小皇帝懷念不迭。雖然為大行皇帝守孝,那是以日代月,但人情不比制度,民間逢父母喪事,頭三年節慶是完全不慶祝的,宮中雖然沒有成規,但母親和祖母,已經商量一致,今年正旦、上元,除了照舊在午門前燃放鼇山燈以外,宮裡並沒有任何慶祝活動,也不放炮仗,而是在大年初三為先帝行了大祥禮。

  大年下,正是冷天氣,穿著禮服站在佇列最前方行禮,並不是什麼輕省的活計。皇帝的喪事和一般人家不同,在過去的一年裡,有許多次禮儀都和父親的喪事有關,雖然小皇帝已經習慣了這項工作,但當天行完禮回來,他還是凍得唇色發白,讓隨身的宦官侍女們,都嚇得不輕。——不過,這也是年下唯一一樁事務了,臘月裡也有一些禮儀要行,而大年下,除了此事以外,亦沒人給他佈置什麼功課,小皇帝得以痛痛快快地休息到了正月末。

  當皇帝,實在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是不親政的皇帝也是如此。國朝的禮制,小皇帝在未登基前也有過粗略的瞭解,不過也是在過去的一年內,他才是漸漸瞭解到,自己肩上到底承擔的是怎樣的一副重擔。

  朝會一共分了三種,一種是每年的節慶大朝,每年的萬壽節、冬至、正月等等,都有這樣禮節性的朝會,本朝因為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兩宮的生日也一樣開大朝會行禮。還有一種,是每個月的朔望時舉行的朝會,一樣也是過來行禮的,第三種就是理論上每天早晚都要舉行的常朝,這才是正規的議事朝參會。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如今的常朝,是只舉行早朝的。

  小皇帝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父親在時,大約每日都要上早朝,只有偶爾不舒服才會缺席。這也就是說每天天不亮,父親就要起身梳洗,用過早飯準備上朝了。他當然也起得很早,但清晨即起和天不亮就起身,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小皇帝用了近半年才痛苦地習慣了這種新的生活節奏,即使如此,時常睜開眼時,看到外頭黑黝黝的天色,他還是很不願意離開溫暖的被窩。

  更讓小皇帝不喜歡的是——也因為朝會本來是很繁瑣、很漫長的會議,有許多事都要在朝會上說,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在朝堂上對種種瑣事作出判斷。是以三位先生便公議,每天擇選出八件事來,預先將答覆寫上,小皇帝所要做的也就是照本宣科而已,所以整個朝會就像是一個大包子,皮是很厚實的,從天不亮就要起來吃飯,換上常服,被人前呼後擁著到奉天門前坐下——這一口一口困難無比地吃過來了,最後的餡卻是空空蕩蕩,連咬都咬不到實處,一滑就那麼咽下去了。答完這八件事,早朝也就結束,百官各歸衙門上差,他也就可以回宮休息休息準備上課了。

  朝會的召開時間是昧爽,也就是天色剛放亮的那段時間,小皇帝原來起身的時候是清晨,也就是說他下朝後回到乾清宮,大概就是從前起來的時辰。每天早上早清醒的這段時間,在他看來是完全的浪費,除了走過去說上八聲「某衙門知道」以外,這個儀式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然而再沒有意義,這也是祖宗留下的規矩,他個人的休息,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就連小皇帝自己,也從沒有在這點上表達過抗議和反感。

  朝會完了以後,政事便和他無關了,但並不意味著他就能得到清閒,他已經是皇帝了,就像是所有先生和所有娘娘們都一直在說的,這天下,遲早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三位先生只是臨危受命,代管國家而已,等到他長大,也就是六七年間,國家大權,還是要回到他手上。他要學的東西,又能少得了嗎?早朝回來,吃過點心再略休息一會,他就要去文華殿上課了。三位先生輪班,每十日各給上一次課,除此以外,還有翰林院的先生們,每人都準備了許多知識要交給他,按照祖母和母親的交代,先生們對他的態度很嚴厲,也常少不得考校,若是考校不合格,非但母親,連祖母都會將他叫去責問數落,每天早朝以後,只有中午能休息一個半時辰,吃過飯睡一會兒,下午的課程就又要開始了,到黃昏時分,結束了課程以後,還有遺留下的課後作業,等待小皇帝在晚間完成。待到功課做完了,差不多也該抓緊去睡——明日的常朝,在幾個時辰以後,又即將開始了。

  這會兒,小皇帝浪費的就是自己極為寶貴的睡眠時間,雖然經過了這繁忙的一天,但他卻半點也沒有睡意,而是在為明日的小考發愁:功課可以讓伴伴代寫,伴伴學他的字跡,簡直可以亂真,只要做得隱秘點,先生也是看不出來的。但學問,卻不能讓伴伴代自己去學,明日上課的劉學士最是嚴厲不過,若是考校中不能讓他滿意,自己少不得又要被祖母、母親叫去批評了。

  累呀,他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想到明日的課程,又不禁苦了臉:明知十有八.九,自己是要落得個被訓斥的結果,但卻又苦無辦法逃脫。就算自己是皇帝又如何,在這乾清宮裡,除了伴伴以外,還有誰能幫上他一星半點呢?

  裝病是個很好的想法,但卻也很無用,是真病還是裝病,太醫院裡的大夫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而比起自己,他們更畏懼的無疑是祖母,沒有誰會為他遮掩,裝病,只能讓他在祖母跟前更落下不是。倒不如坦然承認自己的確沒有學懂,還有可能因為誠實,受到先生們的褒獎。

  並非他天資愚笨,實在是課程不少,遠超出小皇帝的精力,這一點,他自己心裡也是有數的,有些學問,感覺多學學、多鑽研鑽研,便能了然於胸了。可想要在十年內執政,他最缺的就是時間。從先生到祖母、母親,他們都在不斷地拿他和先帝做比較,都希望他能和爹一樣,穎悟聰慧,一日千里地學懂史、書、禮、兵,搞懂國朝兩京十三使司、百四十府、百九十州甚至是治下一千多個縣的基本情況,除此以外,還有近千衛所的歷史、職權、人事、局面,也都等著他去鑽研。——而這,還只是治國的基本功夫而已,按照祖母的說法,「先生們畢竟還是官,是官就慣會欺上瞞下,要治國,不但要懂得國是什麼,還要懂得治是什麼,這方面的功夫,也不能落下了。先生們教的要學,也還有很多學問,是先生們教不了的。」

  『治』上的私人功課,祖母還沒給他安排,想必到時候又要擠壓他本也不多的休息時間了。如今他的課程已經是擁擠不堪,畢竟身為士子,學懂四書五經,熟讀經史,會做文章,就可以試著應考了,就算要考出頭,他需要一些應試範圍以外的積累,可這畢竟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學不學完全看個人。可身為帝王,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

  十年內,起碼殿試中,貢士們做得那些花團錦簇的文章,他要能看懂吧?再進一步,殿試的題目也要他來出的。這出題考別人,自己也要有不錯的經義水準吧?這是文事之一,武事中,邊疆現在的局勢,要清楚吧,武將奏摺裡寫的當地地理,要弄明白,熟知在心中,可從消息中分辨出局勢的好壞,將領的功過吧?還有奏摺裡寫到的某大州、大府出了什麼事,譬如饑荒減收為往日幾成,到底要不要緊,會否激起民亂,這都要從當地的民風,周圍的環境以及本地糧食產量中下功夫。雖然國朝和前朝不同,有廠衛為消息臂助,內閣為參謀臂助,司禮監為細務臂助,可這三大臂助也都是人在做,他身為皇帝,對局勢心中無數,先不說是否會容易受人擺佈的問題,只說這幾家之間要是打架了,給的消息、意見都是自相矛盾的,那他到底該聽誰好呢?自己不懂行,是沒有辦法硬著頭皮去處理的。這和考試還不一樣,考試的時候,答錯了不要緊,所謂信口雌黃,拿雌黃塗掉重寫就是了,可治國卻並非如此,沒有可能朝令夕改的,君王的每個決定,都必須是深思熟慮、富含睿智。

  在過去的一年裡,皇帝除了基礎的四書五經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實踐為導師,極為深刻地學懂了這個道理。若他真只是個任事不懂的頑劣孩童,現在也就沒有這些個煩惱了,功課跟不上,減麼,早朝不願起,不去麼。正因為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才越發憂慮畏懼,不知自己該如何去承擔這樣的一副重擔……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問題,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試時,往往夜裡便經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發考不好了,卻也不願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學的那些東西,他目前是一樣也不會,更不覺得自己能學懂,那一個小小的考試,又有什麼要緊呢?

  在床上又翻了個身子,他心不在焉地猜測著時辰,今日有雨,雨聲多少遮掩了長街上來回搖鈴報時的『天下太平』聲,也許已經快三更,再過一兩個時辰,他就又要起來去上那該死的早朝了。

  不知是第幾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雖說,政事多數都交給了三位楊先生,但也有一些國家大事,是上報給仁壽宮審議的,司禮監現在也並非圍繞著他辦公,聖旨、詔令用印時,都是去東宮內尋司禮監的幾大太監,若有大事,更是請准了太皇太后才能用上天子璽印。他這個皇帝,只有個名頭,實則什麼權力都無,只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他倒不是因為自己無權而抱怨,恰恰相反,他是在埋怨祖母為什麼不拿走自己上常朝的權力:雖然自知這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切實際,但小皇帝總是不禁在遐想,如果祖母臨朝稱制、垂簾聽政的話,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每天都這麼早起,去出席那沒有任何作用的常朝了?可以更多些時間來睡一會兒——甚至是多些時間來讀書寫字,那也是好的。

  所謂的臨朝稱制,便是太皇太后正式成為所有政務的終端,司禮監將名正言順地為她服務,每日早朝,在御座後垂簾設座,由宦官傳話與百官問答議政,太皇太后也將成為奏章上奏報的對象,政令上用的亦是太皇太后的璽印,這一制度將持續到她老人家去世,或者是願意放權為止。如果她去世時,皇帝年紀還小,那麼便由太后繼續攝政,一般來說,皇帝二十歲左右,行過冠禮、婚禮,也經過多年完善的天子教育以後,便可以撤簾歸政,讓老人家頤養天年去了。一般臨朝稱制,又順利撤簾歸政的後妃,都將受到前朝後宮一致的尊敬和美譽,天子本人也應格外孝敬順從,皇帝非常理解這是為什麼——能處理好那些繁雜政事的每個人,在他看來都非常值得欽佩。

  即位之後,由於學業繁忙,一舉一動自然都受到限制,凡是給長輩行禮問好,都是有時間規定的,每三日往兩宮問安一次,平時偶然有了閒暇,才能到兩宮去消磨、休閒個整半天。平時問安,自然按部就班,兩宮都去,可若有了空閒,他如今卻更常往仁壽宮去,便是因為這個緣故——雖然,他在坤甯宮中長大,和娘自然要親近一些,但比起毫無親政經驗的娘,在老娘娘身邊多耳濡目染一些學問,多學一些做派,也是好的。儘管他始終都有幾分畏懼祖母,但如今,這畏懼中,卻少不得也摻雜了幾分欽佩與尊敬。

  如果祖母能垂簾聽政就好了……唉……小皇帝歎息著又翻了個身,現在想到祖母,非但不能讓他放鬆,反而更是加重了他的壓力。明日若是考校不合格,想必,下回去仁壽宮時,又要聽祖母的數落了,若是老人家囉嗦點,去過清甯宮後,可能都沒時間去清安宮,上回和弟弟約好了一道踢球,也不知何時才能踐諾。

  想到清安宮中的弟弟,他心中又飄過了一絲隱約的羨妒:雖然弟弟只是個藩王,長大了就要去封地就藩,從此離開熟悉的宮城,再難回來。雖然,弟弟也一樣要上課,而且功課未必比他的少——他的先生們,也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也都很凶,而且徐娘娘還為他安排了兇神惡煞的韓女史做先生,就算他的課程比自己松,但回到清安宮,還有女先生在等著,也是一樣是要從早學到晚。

  雖然,弟弟連自己的身世似乎都知道得不清楚,從生下來到現在,都一直養在徐娘娘跟前,甚至連親娘都不親近了……不像是他,還和羅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認,他是有幾分羨慕弟弟的。

  起碼,弟弟是住在清安宮裡,有徐娘娘和四姐陪著,走上幾步,就是娘的清甯宮,還有仙師娘娘的長安宮,大姐、二姐現在分住兩宮,整個西宮,已經成為宮城裡最熱鬧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乾清宮,就只有他一個人,雖然有侍女們陪著,但……但那是不一樣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拉遠了無形的視野,讓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輕易地勾勒出這樣一副畫面:在烏雲密佈的雨夜中,西宮燈火處處,而宮城內,除了乾清宮內的幾盞燈火以外,餘下東西六宮,從乾清宮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兒光。

  才剛醞釀起的一點睡意,頓時一掃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緊了被褥,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睡吧,別想那麼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說的。就算真有……羅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著他,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話雖如此,可過了一會,帳子裡還是傳來了皇帝低低的聲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著沉穩的腳步,從門邊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腳步聲,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復了幾分,他主動掀開帳子,似乎是要找個話題,分明不渴,卻依然道,「伴伴,倒水來吧。」

  王振打開棉套子蓋著的暖箱,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哥兒少喝兩口,免得一會睡下了,又要起來。」

  如今會叫他哥兒的人已經很少了,這熟悉的稱呼,給他帶來了難以形容的慰藉——雖說旁人常和他說,他也是娘帶大的,但在皇帝記事的那幾年,母親常病著,都是羅娘娘和王振一起帶他,羅娘娘去了以後,只有伴伴會如此喊他。皇帝時常一聽見這個詞兒,便想起羅娘娘帶了些嗔怪的笑聲。「——哥兒又調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邊,「什麼時辰了?」

  「您還能睡上三個時辰。」王振寬慰地說,「這就快睡吧,明兒下了朝,還有事呢,這要是一耽擱,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請劉先生進來上課?」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麼話還沒說呢,伴伴一句擔心,就把枕頭給送過來了。皇帝驚喜地哦了一聲,卻又覺得這樣不好,忙調整了一下語氣,方才說道,「明兒還有什麼事呢?不就是上過常朝,回來便要上課了嗎?」

  大抵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語氣裡出現了一絲笑意,「哥兒忘了?明日東廠新任提督太監柳知恩要進來給您請安呢。」

  劉學士也不是一上課就開始考校之前的功課,總是要把今日的功課上完了,才開始考試。有時就因為如此,皇帝學會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記不清了,本來會得,反而答不上來,因此又要受罰,是以,他也是越來越畏懼考試。

  這人在不願做一件事的時候,腦子往往會特別靈活,皇帝聞弦歌而知雅意:只要把柳知恩來請見的時間安排在劉學士課前,再稍微拖長一些時候,為了不耽誤之後的課程和自己的其餘公務,劉學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試放到再下一次課程。——這再下一次課程,可就是三日以後了。

  皇帝頓時就覺得壓力一松,雖有些不好意思,但這心事一去,他立刻就有些犯困了。

  把杯子還給大伴,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伏在了枕上。

  「伴伴。」他終忍不住低聲問,「我……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好啊?」

  「您這學得,已經是夙夜勞神了,偶然一次休息一會,也是人之常情。」大伴立時回答,「只不要養成惡習,那便好了。——就是二位老娘娘知道了,也不會怪您的,您有多用心,兩位娘娘都看在眼裡呢。」

  這入情入理,略帶了勉勵,又十分寬慰的話,徹底地撫平了皇帝的壓力,他點了點頭,打了個呵欠,一句話含在嘴裡還沒出口,就已經打起了小呼嚕。

  王振並未留下陪侍皇帝,也未招呼宮女過來——雖然年幼的孩子,身邊留個成人伴宿也很正常,但自從羅妃過世以後,皇帝便堅持獨眠。這一點,乾清宮裡外都很清楚。他端著杯子走到暖箱前,細心妥帖地將它放回原位,腳步輕盈無聲,和他的體型極不相符。

  若有所思地望瞭望帳幔裡那小小的身影,見其是真的睡得熟了,王振方才咧嘴一笑,沖屋角值夜上宿的宮女點了點頭,穩穩當當地走出了屋子。

  #

  柳知恩進乾清宮請安的時候,明顯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對。

  接任馮恩的位置,乃是按部就班,完全跟著兩宮籌畫的節奏來走,對柳知恩而言,這個職位到得是順風順水,中間並無一點波瀾。今日來覲見皇帝,也不過是走個程式而已,畢竟這一位才是名分上的天下之主,即使自己的晉升,完全是兩宮安排的結果,明面上怎麼也得來見過皇帝,聽取一番他的教誨。

  這種請見,就如同外放官員進京覲見一般,不過是程式性禮節,他磕頭請見,皇帝說幾句『日後好生當差』,便可以告辭退出。——可皇帝看來卻並非這麼想的。

  「你也是先帝手裡使過的老人了——看著倒是挺年輕的。」雖然才方九歲,但皇帝和他說話時,口吻倒是老氣橫秋,「聽說你下過西洋?」

  雖說是東廠廠公,但在皇帝跟前,內侍始終不過是家奴而已,若是看在他是先帝舊人,又得兩宮重視的份上,稍微客氣點兒,那是給他體面。要是心情不好,直接呼來喝去也是皇帝的權力,沒有人會多說什麼,也更不會有人和九歲的皇帝計較——若皇帝今年是二十九歲,還是這個態度,那柳知恩的東廠廠督之位,也就少不得被人惦記了。

  柳知恩自幼坎坷,不知見識過多少人情冷暖,又曾走南闖北,帶領船隊西洋也闖回來了,面對一黃口小兒,如何還會怯場?他略微抬起眼皮,飛快地一掃,便拿准了皇帝的態度:似乎的確是並不打算按約定俗成的規矩來走,情緒也有幾分興奮,至於對他本人,倒並不像是有惡意,只是年紀還小,獨立不久,還掌握不到待人接物的分寸而已。

  「回皇爺話,奴婢的確曾追隨三寶太監,領船下過西洋。」他順著皇帝畫下的話鋒往前走。

  「西洋是什麼樣的地方,且說來聽聽。」皇帝似乎興致盎然。

  他並非下過西洋的唯一一名內侍,且不說三寶太監,當時一道在船上的便有王景弘等人。船回國內以後,他稱病未去北京,但其餘人等,無不回京受賞,按慣例,自然也有面見帝后的殊榮。畢竟人不能免俗,這聽點新鮮趣事的愛好,也不是百姓們獨有。當時皇帝應該已經記事了,身為太子,跟隨帝后左右,應當也聽過不少西洋趣事……

  想到這一年間斷斷續續收到的一些消息,柳知恩心中已有了底,眼裡亦含上了笑意,他隱約瞅了王振一眼。

  此人正抱著拂塵,昂然立于皇帝身後,仿佛壓根也不知道皇帝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在見到柳知恩望來時,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點資訊,已經足夠,柳知恩微然一笑,張口就來。「奴婢自不當讓皇爺失望,便有一樁趣事,給皇爺解悶。且說船從南京出港以後……」

  他口才不錯,描述得也很生動,皇帝聽了一會,便已入神,見他還跪著,竟揮手道,「坐下說話吧,跪著說多累人啊。」

  柳知恩倒沒料到有這句話,一時有些吃驚,正欲回話謙遜時,王振也插入道,「讓你坐,你就坐吧,在哥兒跟前,不必講究那些個臭規矩,哥兒性子,不耐煩聽這些。」

  看來,傳言無差,自從羅娘娘去後,皇帝對這位大伴,實是信用到了十二萬分,甚而在御前,這位大伴都能這樣漫不經意地用拉家常的口吻和他搭話。

  柳知恩並非忠臣、諫臣的料子,見屋內眾人均無異色,他推辭了一次,也就半推半就地在腳凳上盤腿坐下,繼續著自己的述說,只偶爾用眼角瞥一眼王振。

  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中年文士,一張清矍的面孔上略帶了些魚尾紋,說起話來,柔聲細氣、穩穩當當,透著那麼的溫存小意,仿佛脾氣十分軟和,可以任人揉圓搓扁。不過,柳知恩在東廠呆了一年,那裡是全國、全京、全宮幾乎所有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對這位王伴伴,他亦自有看法。

  ——這個人,有本事,也有運道。雖然自身一副卑屈低下的樣子,但如今在這宮裡,卻算是最不能得罪的一名內宦。若是先帝晚去個兩年,又或是羅妃沒有病死,王振都難以像如今這般得意,不過,事已至此,身為天子大伴,在司禮監中冒起,已經是不可阻擋的潮流了。唯二的問題,只是他本人為人如何,以及天子對他又到底有多信重而已。

  今日入乾清宮一行,能找到這兩個答案,就算是沒有白來。柳知恩一邊訴說著其在古裡幫了相好的商船管事,反訛了奧斯曼大汗的採買官一盒紅寶石的故事,一邊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天子和王振的表情。不知不覺,小半個時辰一晃即過,天子拍著手,意猶未盡,還要他再說一個。倒是王振提醒道,「哥兒,上課要遲了,學士們且還在文華殿等著呢。」

  皇帝仿佛這才想起來一般,他呀了一聲,「聽你說得精彩,倒是忘了時辰!」

  雖說是天子,但畢竟周歲才九歲,即使裝得再像,其動機在柳知恩來看,乃是昭然若揭,那無論如何做作,也就都瞞不過他了。——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不承認,皇帝的演技,就他的年齡來說,水準還算是比較高的。

  有模有樣地歪頭思忖了片刻,皇帝便以關愛的口吻,叮囑柳知恩,「廠衛一向不招大臣們喜歡,若是知道你說的是這些雜逸掌故,耽擱了朕的時間,只怕劉先生聽說,必定不高興,說不定要彈劾你也未可知。不如這樣,一會朕過去以後,只說是以國事相詢。若是老娘娘查問于你,你也這麼說便是了。」

  柳知恩強忍著笑意,配合地道,「奴婢死罪,耽誤皇爺正事……」

  他和王振雖然素未謀面,但兩人一搭一唱,竟是默契無比,把小皇帝哄得眉開眼笑,很是振奮地帶著一群人出門上課,沿路還拉著柳知恩的手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柳知恩自然少不得恭敬應著。待到禦輦前,小皇帝方才鬆手道,「去吧,日後得閒,時常來給我請安。」

  這是惦記上柳知恩的故事了,不過,卻也是給他搭了一條通天的大路。否則,一個不得聖心的東廠廠公,也只能做到皇帝親政時為止。柳知恩跪下來給皇帝磕了頭,待到他經過了幾步,方才站起身來,正好見到王振在隊伍末梢扭頭看來。

  兩人對了個眼,柳知恩對他一拱手,王振微微點頭,面露笑意,兩人之間,似有許多心照不宣的話,在這兩個簡單的動作間,已被交換完畢。

  目送著皇帝一行人消失在了甬道之中,柳知恩方才微沉了臉色,一邊走,一邊盤算了起來。

  回京已有一年,如今,終於接過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在過去的一年裡,為免節外生枝,除了進仁壽宮給老娘娘請安以外,別的宮室,除非有召,否則柳知恩絕不會主動請進,甚至和清甯宮的內侍,在私下都很少往來。只有太后偶然召他入宮問話,也是逗留不久,便即出來。

  至於清安宮,仿佛不知道他回京了似的,從上到下,連個音信都沒有,昔日甚為相得的趙倫等輩,也根本沒有登門敘舊——這也正中柳知恩的下懷,清安宮沒消息,他就更沒動作了,過去的一年,雖然身處一個皇城內,但他和清安宮就像是處在兩個世界,連宮內的消息都沒有主動過問,只是偶然聽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貴太妃娘娘閑住清安宮內,只是調弄兒女,宮中當然不會有什麼奇聞異事,值得東廠關注。過去的一年裡,清安宮是風平浪靜,寂靜到幾乎都快從所有人的視野中消失。

  如今馮恩已去了內庫,自己接過東廠事務也將一月,連乾清宮的山頭都已拜過……

  看來,也到了給趙倫送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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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8:00
第254章 尷尬

  即使是趙倫沒來送信,徐循也覺得是時候了。之前一年未見柳知恩,的確是為防節外生枝。眼下柳知恩在東廠幹得有聲有色,和仁壽宮、清甯宮的關係也處得不錯。怎麼說她也曾是其的老上級,見個面敘敘舊,哪怕是問問西洋的事情呢,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不是。畢竟,現在也不是皇帝剛剛即位,各方風波還未平息的時候了。襄王回了長沙,皇帝住進了乾清宮,朝政在三位楊大人的管束下,似乎也沒出過什麼大岔子。太皇太后和太后分住兩宮,相安無事,對於外廷的政事都未過問什麼,如此風平浪靜的局面下,她一個太妃召見東廠廠督敘敘舊,問問當年的事情,也不會觸動誰的神經。

  話雖如此,但要見柳知恩,還是得先取得太皇太后的許可。畢竟柳知恩這樣的事務性領導,如同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般,不是一般的妃嬪能夠隨便接觸的,其也不會沒事就一頭往後宮裡紮。可以預見的是,即使太皇太后沒當回事,日後她和柳知恩見面的機會也是極為有限,雖說共處一城之內,但彼此間的接觸,卻是越少越好。

  從古到今,太后、太妃的生活,其實也都是大同小異,並不會隨著朝代的交替而有太多改變。一方面其是先帝留下的長輩,自然要好生侍奉,若是前朝,還有一些低位的妃嬪,日子可能過得比較淒慘,宮裡懶得養,便送到廟裡去清修,至於高位妃嬪,起碼都有個地方住,至於如徐循等有名有號的高位妃子,按太祖、太宗的慣例,已算是皇帝的庶母。不管帝位傳承時她是否險些殉葬,度過了這個風波以後,自然就要被當作是庶母般尊敬起來,各色供給,也不會少了去了。

  另一方面,夫主已去,從此是寡婦身份了,自來寡婦門前是非多,本人更要謹言慎行,不能沒事老往外跑,又或者是老作興些新鮮事兒。即使是太后、太妃,也沒有例外的道理。徐循還是皇貴妃的時候,想去西苑跑馬,說聲就去了。如今這都一年了,她雖然就住在西苑附近,但愣是沒有去過西苑一次,而是安穩在清安宮裡住著,大把閒暇時光無處打發,不是去兩宮請安閒話,就是和仙師往來。教導子女功課為人,已經是她的主業,除了孩子們上學的時間,徐循現在都儘量和他們呆在一起,把握住孩子們出嫁、就藩前最後的這幾年相處時光。

  除此以外,什麼看戲呀、打馬啊、看球啊,這些娛樂活動,和太后太妃等緣分較淺,起碼這三年是不可能出現的,再過上幾年,等皇帝大了,選秀成婚以後,宮裡有什麼節慶,尊奉她們過去參與,那是有的,在沒晚輩的情況下自己大肆取樂,傳出去都不像話。——也所以,這太后、太妃不論從前氣性多大,榮養以後,在沒媳婦的情況下,多數也就比較安生。畢竟就是要鬥,也得有物件才行,連鬥的物件都沒有,難道眾人間還為了誰得的份例花色好些而勾心鬥角?天知道就是打扮得再美再好,又有誰看?

  自來宮怨詩詞,描述的多都是君王有別幸,獨守空閨的美人心態。不過在徐循看來,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漫漫的將來,現在三人都有女兒傍身,還好些。等到若干年後女兒都出嫁了,壯兒也就藩了,宮裡就皇帝一個子嗣,而且可預料的,隨著他年歲長大,開始親政,對父母一輩的關注也會越來越少。就這麼幾人住在西宮,天天大眼瞪小眼,關在屋裡沒有一件事去做,甚至連勾心鬥角都沒動力,從這裡到七十歲,還有漫漫三十多年,如果沒個愛好,這種完全是一片死水,連絕望都不曾有的沉寂生活,相信是很難捱的。——也難怪昔年的太皇太后會如此熱衷於介入宮務,徐循也是到了這份上,才明白原來從前很羨慕的太妃、太后的生活,也不是那麼有趣的。太后還好些,不論是和媳婦鬥還是揉搓媳婦,好歹都是名正言順,身為太妃,只管榮養也就是了,即使是想在宮裡興風作浪,也沒人配合。無聊無處排遣,若沒有愛好的話,很容易就憋出病來,比如文廟貴妃、敬太妃、賢太妃等,都沒活過五十歲,算來,太妃的日子都沒過滿十年,人就熬不住了,本來健康的身體,也給閑出病來了。

  她自己還算好些,並不是那種一腔熱血全都傾注在子女、爭寵身上的人,現在寵無可爭,便專心子女,相信日後壯兒就藩,點點出嫁以後,也能找到點愛好——徐循現在就刻意在培養自己對琴棋書畫的熱情。

  以前雖然也受過培訓,不過當時心不靜,琴棋書畫也好,春技也罷,其實都是用來接近皇帝謀求寵愛的晉身階,徐循反正從不知道她的同僚裡有人學這些是單純出於愛好的——真正是寄情於雅玩的估計只有養花的曹寶林。後來開始管宮、管孩子、管服侍皇帝了,更沒心思琢磨這個。現在心靜了,接觸起這些學問,倒覺得妙趣無窮,徐循愛畫,從前不知如何去練習,只學了皮毛,厚著臉皮說能畫兩筆而已。如今她正和韓桂蘭學著打基礎,畫花鳥,等日後有小成了,還打算請女學內的先生過來繼續往深了教。聽說內書堂裡有兩個小宦官,曾在先帝供奉的名畫家身邊學過,徐循也打算讓他們過來指導一下,自己就做個再傳弟子。

  彈琴得留指甲,被她放棄了,其餘下棋、練字,韓桂蘭也都是很好的伴兒,她雖然是朝鮮人,但出身朝鮮大族,也算是名儒世家,衣食住行上可能比不過國朝富戶,但論文化教育,底子卻是要比徐循等寒門小戶女厚實得多。板起臉來可以教壯兒為人處事的品德,放下架子,又是從抽陀螺到行射覆酒令都能玩轉的行家。徐循原本壓根不知道圍棋的許多講究,得她指點,才明白許多定式的妙處所在。

  「哎呀,這一飛飛錯了。」才落了子,徐循就又算出了不對,方才就看到右下角一塊棋子要她聯絡解圍來著,可這一子落下去,才發覺自己堵死了一個氣眼,倒搞得自己在中盤腹地的根據地少了好幾口氣。

  心虛地看了韓桂蘭好幾眼,她囁嚅了一下,方才央求道,「這——能悔一步嗎?保證這一盤就悔一步。」

  韓桂蘭和她相處有近十年時間,哪能不知道徐循的性子?她泰然道,「娘娘,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回大丈夫。」

  「我本來亦不是大丈夫。」徐循賴棋經驗豐富,迅速便堵了一句,「——這一局我大有希望能贏的!」

  她和別人下棋,是不用人讓的,周圍人裡錢嬤嬤水準最次,每每被她蹂躪,徐循也不愛和她下。韓桂蘭的水準又極高——起碼是對她來說,每每輕鬆虐她,徐循老被她下氣餒了,這會兒好容易有機會贏一局,卻又自己毀了勝機,怎能不著急?見韓桂蘭不為所動,又落了下一子,她心疼得直吸冷氣,「真不讓啊?」

  「娘娘牙疼了就讓。」韓桂蘭說了一句,周圍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花兒的聲音最響亮——也許是壓根沒想起來這茬,她這樣沒名分的大宮女們,倒是最終逃脫了殉葬,花兒自感死裡逃生,性情倒是越發開朗了。「娘娘,快犯個牙疼就能悔棋了。」

  「去去去。」徐循很無語,把一屋子看熱鬧的驅趕開去了,正要再耍個賴,看看時漏,孩子們快下學回來了,只好沮喪地歎了口氣,放棄堅持,「就這麼下吧。」

  雖然她本人也做不到落子無悔,不過在孩子跟前,總是要表現出這樣的精神以為表率。不然,一會孩子回來,看到她贏了,問起來居然是因為悔棋,她這個當娘的也沒面子。是以只好放棄耍賴,順暢地被韓桂蘭殺了個中盤告負,徐循一推棋盤,「不下了!」

  「這回起碼能戒個十天。」趙嬤嬤也笑著打趣徐循。一屋子人聽了,又笑起來——對她們這些宮人來說,那服侍太妃,當然遠比服侍貴妃等要幸福。活還是一樣做,但主子卻少了失寵被冷落、被殉葬等危機,年紀大了,也不大會輕易汰換身邊人,她們等於是和徐循一起養老,且又無徐循守寡受到的束縛,過得比徐循還自在得多。

  在所有人的笑聲裡,前往仁壽宮請安問訊的孫嬤嬤回來了,「回您的話,老娘娘聽了以後,沒旁說的,請娘娘自行安排。」

  徐循沒有親身去問太皇太后,一來太慎重其事,二來也有點逼問的意思,若是太皇太后有別的顧慮,只怕還不好當著她的面回絕。不過按常理來說,太皇太后也沒什麼好不答應的,柳知恩去南京的時候,她還在南內沒出來,有點陳年疑問要問昔年的心腹,十分正常。徐循聽了,亦不詫異,只是點頭道,「就讓趙倫傳話吧,看柳公公何時方便,過來就是了,如今是他事忙,咱們這兒無事,該由咱們來配合他了。」

  身為廠公,柳知恩在宮裡宮外,甚至是她這個太妃口中,都當得了一聲老公公——這老公公如同官場上的老大人一般,也就只有站在頂端的寥寥數人,配得上這樣的稱號。孫嬤嬤等昔日與柳知恩親厚者,更是為他的提拔高興,聽徐循口裡換了稱呼,均笑道,「可不是呢?如今雖說是廠衛廠衛,可幾乎是有廠無衛,可不是忙壞了柳公公?」

  徐循一直以來都靠底下人獲取外頭的消息,聞言神色一動,「還有這個說法?」

  孫嬤嬤便說了政壇的八卦給她聽,「還不是因為錦衣衛指揮使進宮終究不便……」

  太皇太后並未正式秉政,就徐循所知,這一年間,朝政運轉安然,三楊也很少有事情報到她跟前供太皇太后裁決。當然,凡宮中有問,內閣也是謙恭解釋,不過因為種種前情,太皇太后並未在政事上發聲過多,只是一心關注著皇帝的學習。聽了孫嬤嬤的說話,她才知道原來太后對東廠倒也並未放鬆,尤其因為東廠有不少宦官供職,進宮動靜也小,去年到如今,東廠都頻繁有人進宮請安,將外界的大小事務報給仁壽宮知道。

  「……馮公公也不便與老娘娘相見,進宮回報的人,便一直都是柳公公。」孫嬤嬤解釋完了,也是咂著嘴,有些豔羨。「這人才就是人才,柳公公出海能做出一番事業,在東廠也是幹得有聲有色。這番接任,東廠上下無不服膺,倒是無人詬病他的來歷。」

  徐循這大半年來,幾乎從未打聽過清安宮外的事,也還是第一次知道柳知恩居然混得這麼開,她心中亦是為他高興,「那就好,如此說來,當初去南京,真是去對了。若一直呆在永安宮裡,豈不是浪費了他的能力?」

  正說話間,兩個孩子前後腳回來了,都過來給徐循請安問好,又把先生批改過的功課,拿出來給徐循看。點點有些忐忑,壯兒卻還是一臉沉靜,似乎絲毫都不在乎自己得了什麼評語。

  ——說來,這還是從壯兒身上作興出來的規矩。因他的老師都是男性,徐循和他們來回傳話,有所不便。可先生上課,也沒有讓內侍、宮女隨侍在側的道理。是以她便讓韓女史定期檢查壯兒的功課,並且隨時考校補課,免得先生們因壯兒是次子,教得漫不經心的,把孩子都給耽擱了。至於點點,本來徐循在永安宮時,隨時可以和六尚乃至女學中的先生見面,如今六尚隨著太皇太后,改到東宮辦公,兩邊往來不便,也就沿用了壯兒的例子,只是改由徐循自己來檢查,以便掌握得更全面而已。

  點點今日有些忐忑,也在徐循料中,她的文化課一直都是很不錯的,功課亦找不到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如今開蒙已經結束,《孝經》、《千字文》《朱子家訓》等,都已學完了。便開始讀《四書》、《五經》,真正地進入正經的文化教育之中,不過,這些經典並不強求背誦,能熟讀並理解也就夠了,另外還有一些《聲韻啟蒙》之類的雜學,乃至琴棋書畫,都是各有入門教育,點點的表現都還算不錯——只是女紅課表現奇差無比,並且毫無耐性,已經學了七個多月了,可連一朵最簡單的花,還繡得歪歪扭扭的。

  她是公主,說起來不會繡花又算多大的事情?可國朝對公主的教育,一直都是很嚴格的,阿黃、圓圓的女紅都還能過得去,徐循雖然在這點上頗有些不以為然,竟是對女兒的要求沒那麼嚴格了,但也不好和先生們對著幹,即使時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免有回避不過去,有要訓斥點點的時候。

  今日下午,便又是女紅課程了,徐循拿過點點的功課看了,見她還是勉強刺了一朵花的,雖然針腳遠說不上平整,但好歹也有點樣子,便緩和了臉色,問道,「顧先生說什麼了沒有?」

  顧先生是點點的刺繡先生——點點聲若蚊蚋,「先生說……先生說我定沒有好好練習。」

  她平時也不是成天閑著,每日上下午上課,雖然功課不重,晚上回來吃過飯做做就能睡了,但要大量練習女紅,也非得擠壓睡眠時間不可。徐循皺了皺眉,「練習時間,也不在長短,只在有沒有用心,日後繡花時候,多想著下針,多點耐性,能把針腳做細密,不至於連朵花也不會刺那就行了,也沒人要你和繡娘一般,靠繡花掙飯吃。」

  看似責備,但點點如何聽不出真意?當下已是喜笑顏開——徐循見了,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語氣太寬鬆了點,不免縱了孩子,遂又嚴肅教育,「我們在南京的時候,許多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妝一針一線,全是自己繡的。打從十三四歲開始,便入了繡閣,門一鎖,臺階一撤,一步也出不得屋子,就是關在房中繡嫁妝,一直繡到出嫁為止。別人一樣也是錦衣玉食的姑娘家,都能繡出自己的全套嫁妝,你憑什麼就不行呢?」

  其實徐循此言,也就是道聼塗説,她出身小戶人家,街坊鄰居多得是拋頭露面,上街也不帶幃帽的大姑娘,哪裡知道真正的大戶人家行事?不過這話拿來騙皇宮鄉巴佬點點就剛剛好,她聽得眼睛頻眨,很有些嚴肅,似乎是很怕徐循也將她關進繡閣裡,專心刺繡之餘,順帶養養那怎麼都白不起來的黑肉底。

  教育過女兒,徐循又拿了壯兒的功課來看,見上頭紅筆滿滿,全是圈點,亦是暗暗點頭。——雖然壯兒的學業實在算不上難,但每回功課都能得到贊許,卻也可見他平日裡著實用功勤謹。

  皇帝的學習,是現在兩宮最關心的問題,徐循沒事去兩宮請安時,也常見太后為此犯愁,不過她卻不以為皇帝的天資比不上弟弟——皇帝的課程,徐循也是有些瞭解的,比較起來,壯兒三天所學,也許還趕不上他一天學習的內容,甚至於先生評分的標準,也是截然不同。

  身為藩王,國家大事,是用不著瞭解的。皇帝有一門課,專門就是學習國朝的山川地理,有先生為他講解天下輿情,相形之下,壯兒連天下輿情圖都接觸不到,甚至身為藩王,收藏此物比一般的富戶更犯忌諱。這門課他自然是免了,當然也就不必硬記那許多彎彎繞繞的道路圖。搬到仁壽宮後,太皇太后在自己的書房裡也掛了一副山川地理圖,徐循曾有緣看過兩眼,聽說皇帝有時要從一片沒有標注的山巒道路上,分辨出此是邊境何地,她心中便對皇帝有十二萬分的同情,換做是她,也決計是認不出來的。

  幾乎所有和國計民生的課程,都是這樣毫無道理可言的死記硬背,而且不掌握還不行,這還不算那些文化課了,貪多嚼不爛,皇帝的課程,能不成問題嗎?至於壯兒,這些課程,不必學了。四書五經,也開始接觸,不過對他的要求,和對點點是一樣的,能熟讀並且理解就夠了,連背誦都不要求,更別提從那些拗口的字句中,發祥出種種治國的道理……壯兒要連這樣的課程都跟不上,那可就真稱得上是愚笨了。

  他所受教育中最慎重的部分,大約就是品德教育了,民間有句話,『藩禍猛於虎』,很多藩王府內,長史說話壓根是不管用的,藩王本人便是愚笨蠻橫,絲毫不講道理之輩,什麼荒唐事都做,自然對兒子們也基本是絲毫不教育,養育出的藩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又也是一樣的凶蠻——為了使地方百姓,免受這樣的藩王荼毒,宮裡的先生們就可了勁兒地給壯兒灌輸許多為人做事的道理,什麼厚道積德因果報應、積善人家自有餘慶之類的道理,是不厭其煩、一說再說,壯兒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一度還有些厭煩上學,每天回來做一會功課,便要去西苑玩,太皇太后、太后知道了,也不當回事。

  徐循是不可能教壯兒這些治國方面的功課,不過她覺得小孩子還是忙點好,老是遊手好閒的,難免養野了性子,便讓韓女史給他教學加課,韓女史深悉徐循用心,外頭的先生對壯兒有多寬鬆,她便有多嚴厲,總之是要打滅了壯兒的嬌驕之氣才好。

  今日也不例外,壯兒近日開始學對對子,試著要寫詩,雖然上頭也是圈滿了紅圈,似乎先生對他的進益極為滿意,但徐循遞給韓女史一看,她卻是眉頭大皺,點評道,「以竹對花,平仄也對不上,這一點,難道先生沒說?」

  壯兒並非點點那般天生喜怒形於色,對韓女史的挑剔,他亦不沮喪,而是從容回道,「先生說了,不過沒有打在本子上……」

  點評過功課,差不多也到了吃飯時間,如今孩子們都大了,也不必分桌單吃,母子三人坐在一塊,安靜吃過了飯,見天色尚早,點點便帶著養娘和幾個伴當,去到清甯宮找圓圓玩耍。

  壯兒無此便利,他親哥和他感情雖不錯,可自己忙得要命,哪有空閒玩耍?現在他年紀也大了,也不大要同姐妹們一道玩,好在徐循也為他尋了幾個同齡的伴當,有時有休憩,亦命人帶他們一道去西苑玩耍。——她始終覺得壯兒的課程裡沒有騎射,只怕無法錘煉身子骨,不過因皇帝自己根本無暇武科,壯兒亦不能越過哥哥,是以只好讓他時不時去西苑騎馬踢球,活動一下筋骨。

  往日裡,點點一走,壯兒也就去了,是以徐循自己也準備飯後散步去長安宮尋仙師說話,她都預備回屋更衣,見壯兒還是站著不動,倒有些詫異,便問道,「怎麼,今日不出去玩了?」

  壯兒搖了搖頭,似是欲言又止,有幾分猶豫,徐循見了,便揮退從人,「怎麼?有什麼事,你直說便是了麼。」

  見壯兒仍是不語,她便猜測。「可是同南內那位有關?」

  當日章皇帝去世突然,倉促間,誰也沒想起南內的小吳美人,到後來徐循想起來時,自然令人過去查看打聽——不過小吳美人倒是沒事,竟沒被太皇太后借著這一陣東風殉葬了,現在仍囚禁在原來居所之中。

  這個消息,徐循本來還不知該不該告訴壯兒,因殉葬的事,誰也不會和兩個孩子詳細解說,再說他們生活圈子本也比較狹小,頂多是陡然間不見了曹寶林三人,似乎有些古怪而已,別的妃嬪存在與否,對他們的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也許壯兒根本都不知有殉葬這回事,在他心裡,吳美人本來就該住在南內,根本不應該有第二種可能。——不過,後來壯兒問起來時,她才曉得,原來這孩子還是一樣細心能藏事,點點壓根都不知殉葬,還以為曹寶林等人只是搬去了別處住,而壯兒卻是花兒擔心自己命運時,便從她口中套問出了不少殉葬的事情。

  雖說知道自己身世以後,壯兒幾乎從未去探望過生母,但畢竟是血脈之親,惦記生死,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壯兒問的時候還有點期期艾艾的,徐循答起來卻沒多少障礙,甚而還問他要不要再去探望吳美人。當時壯兒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她便也沒說什麼——這雖是半年前的事,不過因壯兒除此以外,也沒什麼事好羞澀的,是以他一口吃,徐循便猜是這一茬。

  她也沒猜錯,見徐循叫破,壯兒索性便直說道,「今日先生有事,下學早。聽說南內的桃花開得好,我便央伴伴帶我去看了,走到附近,忽然覺得熟悉,想起來吳娘娘就住在附近,我便走過去看了看她,和她說了幾句話……我想,回來還是和您說一聲為好。」

  徐循聽了,亦不以為意,反而問道,「她看著還好?飲食起居,沒受什麼委屈吧?」

  壯兒道,「還好,和以前一樣,就是神智似乎有些糊塗,看到我來,雖高興,卻說不出什麼囫圇話。」

  他說這話時,容色平靜,神態看來,竟不像是八、九歲的孩子,反而有點成人的意味。徐循聽了,亦是一時無語:這件事,她也是早就知道了,卻不好告訴孩子。小吳美人的精神狀態,在壯兒不肯去看她以後,急劇惡化,現在又和最初被關起來時一樣,已經有點不太正常了。

  此人享有的機會,實在是多得足以令其餘同僚感到奢侈,尤其是那些謹言慎行了一輩子的小姑娘們,對行差踏錯過數次,卻竟不必殉葬,還一直能得人關照的吳美人,不知要有多妒忌。不過徐循即使是看在兒子份上,也只能說道,「你瞧著她還缺什麼,只管告訴我——這樣也好,想去看就自己走去看看。你若先來求我,我少不得也要去問仁壽宮,這就又把動靜給鬧大了。」

  不讓壯兒見生母的命令,是皇帝下達的,要撤回也得是太皇太后級數人物,徐循並不能擅自做主。壯兒之前沒有提出來,估計也是怕這麼一提,反而弄巧成拙,太后本來沒想到吳雨兒,被他一提醒,遂下令要她殉葬。今日自出機杼,直接跑過去造成既成事實,再回來請求徐循諒解,要說是臨時起意——雖也不無可能,但卻不大符合壯兒的性格。

  見養母沒有揭穿,反而多有關照,壯兒面上,不禁浮現淡淡感動,他低聲道,「那樣就挺好的了……娘——」

  徐循打斷他道,「好了,不過小事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快去踢球吧,明日要上禮法課,又得端坐一上午了,這會兒不活動一下筋骨,明日保准坐得背疼。」

  見壯兒依舊站著不動,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後腦勺,又將他摟緊懷裡抱了抱,「說了沒事就是沒事的,去吧。」

  壯兒這方才是露出笑臉,以難得的輕快跑出了屋子,徐循自己收拾收拾,便帶著兩個宮女,往長安宮溜達了過去。

  這一陣子,只要是天色和暖,她都會去長安宮尋仙師說話——這一處畢竟是廢後退居之所,又建造在當年太后的眼皮底下,雖然只住了仙師一人,但也是樓閣層疊、山水清幽,比徐循的清安宮景致要動人得多,兩人一道在園子裡散散步,也頗為愜意。不過今日徐循過去的時候,卻是被藕荷給擋了駕。

  「娘娘先請稍等片刻,」她急匆匆地從內院出來,也有些難以啟齒,「仙師在教導長公主呢。——不如您先上園子裡逛逛,我們仙長一會兒就來。」

  阿黃雖然擇定了女婿,但因父親去世,婚事便順延到了三年以後。之前打好的嫁妝,全都封存了起來,只等著三年後再辦,她如今貼著仙師居住,常受母親的教誨,就徐循所知,仙師求好心切,教她很是嚴厲,想必教女一幕,是不適合旁觀的。

  既如此,她索性便連園子都不去了,溜溜達達地出了長安宮,想起點點在清甯宮裡尋圓圓玩,見天還沒黑透,便令宮人打起燈籠,想走到清甯宮裡尋女兒一道回家。

  不料走到一半,卻見太後手裡牽了圓圓,點點走在身側,一行人也是往清安宮方向過來,想來也是尋她來說話的,倒是趕巧到了一處。徐循便加快腳步,迎上前行禮,「娘娘。」

  太後手一擺,免了禮,「你是才從長安宮來?我還說去清安宮尋你,一道過去長安宮園子裡逛呢,結果你都逛出來了。」

  國事有太皇太后把關,太后連邊都摸不到——似乎也不感興趣,至於宮務,如今也沒甚宮務要管了,太后成日裡就管個皇帝的學習,能耗費多少時間?她和仁壽宮,隔了一整個三大殿,去一次要走挺遠,再說,現在兩宮隱成對鼎之勢,她疏遠仁壽宮不常過去請安,宮裡宮外,都不會有人多說什麼,是以太后為馮恩爭取到總管內十二庫的職位以後,便和徐循一樣,時常有大把空閒,不知如何打發。

  她亦和徐循一樣,受到禮法約束,不可能常去西苑等地玩耍,清甯宮雖然占地廣闊,可惜再大的宮殿,也要許多人來做伴才好。從前她就算在病中,每日也有人來排班侍疾,不想見,讓其在外屋枯坐,想見,怎會缺人說話奉承?可如今除了常伴身側的宮人以外,妃嬪們幾乎都殉了,要說身份相當,還能說得上話的,除了徐循,也就只有仙師了。

  無聊,實在是比任何利益都更為有力的武器,在沒有事做,又不能出西宮的情況下,不說徐循和她,就連她和仙師,這一年下來,也時常有些走動,亦非當日那樣王不見王。太后有時在清甯宮裡幾天沒人說話,也懶得遣人去請她們,自己就走來串門——清甯宮雖大,但住了一年,她也實在是逛得很煩了。

  「胡姐姐有事兒呢。」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面,徐循說得很含糊,「我過去繞了一圈,也就出來了,娘娘既然都走出來了,不如一道回清安宮坐坐去。」

  太后亦無異議,一行人走不多遠,便到了清安宮——這本來就是清甯宮隔斷出來的地兒,兩宮的距離,可用雞犬之聲相聞形容。

  「本來還想問她的,明日要不要一道過去仁壽宮。」太后道,「聽說老娘娘又病了,我們三人也該過去問個好。」

  「怎麼又病了?」徐循一皺眉,「今日我打發孫嬤嬤過去請安,倒沒聽提起。」

  「就是晚飯後剛過來傳的話。」太后道,「說是下午就不舒服,吃過晚飯,又吐了,應該是換季感了風寒。」

  年紀大了,即使是小病都可能綿延成大病,雖然在宮廷完善的醫藥條件下,就此不治的可能性很小,不過老人家這一年來小病小痛的次數著實不少,也令人擔心她的身體。徐循道,「那是該過去看看的,胡姐姐又無事,問不問都一樣,應當也能一起過去。」

  說著又歎道,「這幾年,宮裡喪事真密,總是少了幾分人氣——去年敬太妃沒了以後,我就有所感覺,總覺得宮裡有些陰森,老娘娘年老體虛,怕是受不了這陰氣,是以才常常有個病痛。」

  太后倒不以為然,「老娘娘那是管事辛苦吧?雖說是有大事才出面,但哪能全都放手?密切監視朝廷,三不五時地問一問、敲打敲打,總也是要的。呈上來請蓋印的詔書,怎麼也得看一看……她都多大歲數了,哪還禁得住這樣折騰,這麼長年累月的支撐著,不病才怪了。」

  這一說也是,徐循想到自己管宮時候的辛苦,不禁又有些同情,又有些慶倖:不論是管宮也好,聽政也罷,這種事現在終於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了。至於旁人要怎麼趕鴨子上架,那終究是旁人的問題,也不必她來操心。

  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思緒,她有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也不必幸災樂禍的,老娘娘一時也還推不到我頭上……她要捨得放權,去年發燒那一次,也就放了,那回都沒提,不到支持不住時,也是斷斷不會放手的。」

  太后看人眉眼、揣測人心的功夫,真是一絕,更兼如今詞鋒犀利,在她跟前,簡直是容不得有一絲做作。徐循微笑道,「我一句話還沒說呢,娘娘倒是說了一長串。」

  她也沒有裝傻,頓了頓,又道,「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病程拖了一個月,我看老娘娘元氣消耗得厲害,行事越發是有些力不從心了。只怕這一次病下去,未必能輕易起來,國不能一日無主,十天半個月還好,拖到一個月以上,不交給您,還交給誰?我看,您還是得做好接權的準備。」

  她所說的並無虛假,太后也歎了口氣,不和徐循鬥嘴了。

  「現在內閣是硬氣得很,」她說了實話,「根本就不把內廷放在眼裡,這些事,我又不懂,就是想挑刺都挑不出來,就光拿著章往詔書上蓋罷了,這個虛熱鬧,我是不在乎,老娘娘自己能擔起來不推給我,那是最好。」

  經過欲立襄王一事,內廷威嚴大減,太后又主動割讓了大部分權力,如今內閣三人,內部如何還不好說,對外就是一塊鐵板,誰都撬不開——尤其對內廷,更是聯合了諸部大臣,在許多事上都是眾口一詞,毫無內廷發表意見的餘地。太后有此看法,並不奇怪,徐循道,「其實無非也就是蓋章罷了,你既然不懂,那就送進來什麼蓋什麼,若是出了差錯,丟臉的又不是你,自然是內閣。看不懂,不看不就是了?」

  如此不負責任的評論,自然惹來太后的白眼,兩人議論了幾句,見天色漸晚了,將至二更,也就散去。第二日起來,三人又結伴去仁壽宮探視太皇太后。

  #

  太皇太后果然是感了時氣,受風寒,發了低燒,且有輕微腹瀉。這等小病,也不必太興師動眾,孩子們都是如常上課,三人圍著說了幾句話,見太后有些倦意,徐循和太后便即出來,留下靜慈仙師照看老娘娘——她和太皇太后情誼深厚,如同母女,由她來照看,太皇太后也最自在。

  剛出了內院門,便見迎面行來一名內侍,徐循原也不在意,太后和她出行,沿路從人,見到車駕都要遠遠跪下,更遑論是見了人?只見他多看了自己一眼,方才行下禮去,不禁是心中一動,便運足了目力,將他上下打量——只是此人跪伏著,她實在也很難從個背影上看出什麼來。

  等走到了近處,徐循心中懷疑已盛,卻仍不敢十分肯定,索性便揚聲問道,「什麼人跪在那裡?」

  「東廠柳知恩,見過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那人應聲給兩人行禮磕了頭,方才半直起腰,和聲回話。

  太后可能是早認出他來了,也不吃驚,亦是住了腳道,「你來可是有事?老娘娘正不舒服,若無大事,請個安就回去吧,別擾了她休息。」

  柳知恩連忙稱是,「亦無甚大事,只是過來回些瑣務。既如此,奴婢便遙遙請個安就回轉了。」

  他執掌的東廠,已經是內廷最後一塊地盤,所受重視非同小可,肯定無事都要進來請安,徐循點了點頭,也贊道,「倒是你殷勤仔細,聽說你進了東廠,我心裡也很為你高興,日後可要好生用心服侍老娘娘、大郎才好。」

  她是一派標準的舊主口吻,柳知恩回得也中規中矩,「奴婢必定肝腦塗地,以報幾代主子深恩。」

  「娘娘,無事吩咐,便回去吧?」徐循問了一句,見太后點頭,便和她相視一笑,經過猶自跪著的柳知恩,出了院門。

  直到上了宮輦,放下了簾子,徐循往身後一靠,她才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少少感慨:十年未見,竟是對面不識了。要不是多看了一眼,只怕就那樣經過,她都根本不知道柳知恩就跪在幾丈遠的地方。

  看來,他和太后的關係也處得不錯,同太皇太后更是不必說了,即使兩宮早有默契,若太皇太后不夠滿意,認定柳知恩能力不足的話,他也不可能登上東廠廠公的位置。——她每每想起柳知恩,心裡總覺得愧疚不安,感到自己仿佛是耽誤了他的前程,今日彎彎繞繞,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還要比他的同輩更快地登上權力頂峰——卻也是因為她的緣故。

  也許,時至今日,這份惦念,也可以真正放下了……

  想到往事,徐循唇角,不禁露出了一點自嘲的笑意——若是自己真能這麼想,那便好了。

  #

  被太皇太后的病這麼一打岔,徐循一時也騰不出時間,召柳知恩進來回話。概因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不幸被她嚴重,痊癒得實在比較緩慢,拖延了半個多月,也還是時常腹瀉,到晚低燒。一群太醫開的方子,吃了也不過是勉強改善,終不能根治。太后沒奈何,只好日日往仁壽宮跑,一面是侍疾,一面,也是要代太后蓋章看奏疏,並管理一些閒雜宮務。

  她都過去了,徐循和仙師還能閑著嗎?不免也得日日都過去打轉,就算太皇太后白日裡一般都在睡覺,她倆也得過去幹坐著。這麼著又鬧了大半個月,太皇太后病情總算轉好,眾人方才能夠回復原本的生活步調。太后要苦逼一點,雖然回清甯宮常駐了,但三兩日也還是要過去蓋蓋章,而且本來歸太皇太后管著的一些事,現在她自然也是責無旁貸了。

  柳知恩便是在這麼一個午後,登門來給徐循請安的。按他自己所說,到了清甯宮問過太后的好,想起舊主就在附近,自然也要過來走動走動,問問徐循的好。

  ——也別怪他這麼謹慎小心地避嫌疑,概因這妃嬪手下使過的心腹,去東廠做了廠督,其實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往大了說,甚至是徐循禍亂朝政的證據,當然在太后來看,此事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柳知恩已經調離多年,原本也沒服侍多久。但太皇太后是深知柳知恩調離原委的,若兩人還走得較近,那不論對徐循的名聲,還是對柳知恩自己的前程,都有極大的妨礙。

  不過,話雖如此,可看著堂下給自己行禮的柳知恩,徐循依然覺得有些荒謬:他們兩人之間,本來也從沒有過什麼陰私、陰謀,就是皇帝,也從未說過柳知恩什麼不是,更承認了他也算是自己的忠僕。現在他都去了,且還是他叫柳知恩上京的,明顯就是為了給她日後鋪路,可就是這麼樣坦蕩蕩的關係,分明不論太后還是太皇太后,都沒太當回事,見個面也還是要再三小心,真不知是在躲誰的猜疑。

  「柳公公快請起來吧,」柳知恩客氣,她也客氣,「來人——賜座。」

  柳知恩不敢坐,他再三遜謝,「在娘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徐循也覺得屋內拘束,柳知恩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她索性就勢起身,「也罷,屋內悶熱,便去後園走走吧。」

  清安宮也有個小小的後花園,裡頭綁了個秋千,供點點、壯兒無事蹬上去取樂。園內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來回盤繞,又種了有幾株葡萄,這時節已經結了果,藤葉糾纏,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處。徐循帶了柳知恩同韓女史,一路漫步過來,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韓女史知趣,藉口端茶,遠遠地避了開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徐循只覺得尷尬的氣氛,好似小蟲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陣酸楚,怔了一會,方才問道,「聽說你在東廠幹得還不錯……」

  「多承馮師叔照顧。」柳知恩沉穩地回道,「未起什麼風浪。」

  「那就好。」徐循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終是說了實話,「你若在東廠不安其位,我心裡就更覺得對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為我,你才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頓下來了,又因為我,被大哥拉扯來了東廠——偏偏還又這麼不趕巧,鬧得是兩頭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禮監,本也沒什麼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雖是閹人,卻也有些做事業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有份跟隨乾爹出海,經過了海上的風浪,早已覺得南京司禮監事情太少,能入東廠,是奴婢的福分才對。這是娘娘對奴婢的提攜,又何曾有對不住一說呢?」

  還是這麼會說話,皇帝莫名其妙地把他打發出去,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拉扯進來,在柳知恩口中,倒變成了皇帝的恩典,自己的提攜。

  徐循唇邊,也不禁浮現少許笑意,久別的生疏,似乎也隨著柳知恩的圓滑慢慢地消散了開去,她道,「話不能這樣說,柳知恩你是明白我的,當年的事……我便覺得很對不住你,是我自己任性,卻連累了你。」

  「這是奴婢份內事。」柳知恩自然地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也當報償娘娘的情誼,再說,奴婢做出此事,也有十足把握,皇爺不會降罪于奴婢,娘娘又何須耿耿於懷呢?說句大話,皇爺慈悲,娘娘也許還未必懂得,可奴婢是早明白的,若是自忖必死,奴婢只怕也未必會那麼做了。總是仗著對皇爺還有幾分瞭解,料得皇爺性格,必能取中奴婢的一片忠孝之義,即使有罰,也是小懲大誡,只怕今後還因此多看重奴婢幾分,這才行險一搏,果然,非如此,奴婢怕還不能高升入南京司禮監,倒是因禍得福,得了提拔——說來,還未請娘娘恕了奴婢的罪過呢,奴婢竊聽在先,擅自行事在後,借娘娘落難,成就了自己的晉身之階,實是心存利用之意——」

  說著,他便又要跪下,徐循連忙喝住,她有些無奈,「你又何須如此?」

  柳知恩的說法,讓她也有了幾分動搖——也不是說柳知恩的那點屁話,能讓她相信,只是……在這件事上,柳知恩不願她領情的態度,已經是表達得很強烈了,徐循也不知自己再執著下去,又能堅持出個什麼結果來。難道還要迫著柳知恩承認他為了救她不顧性命,她才能滿意?實則即使是如今的情誼,她已經無法報償,若是柳知恩當時真的做到了生死不顧的地步,她該如何來還這個情分?

  俗話說,疑心生暗鬼,她和柳知恩,本來便是坦坦蕩蕩,毫無見不得人的地方,偏因為皇帝影影綽綽的疑心,到今日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強作無事,柳知恩又要勉強撇清,仿佛他們間曾有過什麼山盟海誓,已經背著人互許終身,結做對食似的。徐循想想,也覺得可笑——雖說在文皇帝後宮裡,不受寵的妃嬪,和宦官結對食的也不在少數,也許焦昭儀、曹寶林也有一兩個相好的內侍,但那都是不得寵的妃嬪,才有的事,她徐循進宮以後,十多年風風雨雨到了現在,就算有諸多坎坷,可也從未缺過寵愛,若是這樣還能對旁人起了心思,那她成什麼了?那,她還對得起章皇帝麼?

  至於柳知恩,他曾說過自己自幼淨身,毫無邪念,從未有過男女之思,更不願尋菜戶。她徐循也不是什麼千嬌百媚的傾國美女,若是自以為能讓一個宦官也動了情欲之念,那也未免是太自作多情了……這完全是章皇帝自己捕風捉影,有了些異樣的猜疑罷了,她和柳知恩的確可說是主僕相得,可要說有什麼別的,那也太沒譜了。

  不錯,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如此推論,極為合理,事情定是如此不假。柳知恩和她分明沒什麼,不過是礙于章皇帝,才找不到相處的分寸。她怕他誤會,只怕柳知恩更怕她誤會什麼,是以雖然主動請見,但表現得卻又如此小心避諱,謹慎異常。——一定是如此,並不會假的。

  找到了癥結所在,徐循便從容一些了,她沒有再追問柳知恩當時的心態,只是說道,「雖說你有極大把握,但終究也是為了救我,才觸怒大哥,被打發去了南京。我能有今日,甚至能和大哥和好,都是你的功勞——不過,當日的事情,大哥也沒說得詳細,我亦是毫不知情,也沒能送點程儀,表表心意,心裡總覺得對你這功臣,很是虧欠。」

  柳知恩一拱手,神色也放鬆了少許,「娘娘這也太客氣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您要是送了東西,只怕更于奴婢不利了。」

  和柳知恩說話,便是如此,徐循剛露出個意思,他就把話頭給接上了。徐循欣然一笑,也就順著柳知恩的鋪墊,將兩人間的疙瘩挑開了。「是,你畢竟犯了大忌諱,說來總算有些逾矩,大哥打發你去南京,讓你多歷練幾年,再行重用,已是極寬鬆——多少也是看在我面子上。我若還送這送那,只怕會提醒了大哥你的錯處,於你的前程更是不好,你心裡明白,未曾看我涼薄,那我也就安心了。」

  頓了頓,她又畫蛇添足般加了一句,「如今事情已經過去,這些年來,我能和大哥情投意合,全賴的是你當時的搭救,這個情分,你不能再推辭了,須得讓我欠下。」

  話說到這份上,柳知恩的肩膀也鬆弛了下來,他第一次露出了寬慰的笑臉,肩膀也鬆弛了下來,「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待娘娘也當如此,主僕之情,長留心中,又何須談什麼情分不情分。」

  他轉移了話題,「搬到西宮也有一年了,娘娘素日起居可還愜意?諸項供給,都還豐盛吧?」

  挑開了這個話題,把誤會澄清了,徐循也安心得多,她微微一笑,由衷道,「都賴你的照拂。」

  「是娘娘有人緣。」柳知恩搖了搖頭,「奴婢未曾過問什麼。」

  「有你在東廠,就已經足夠了,還要親自過問,已經是落了下乘。」徐循並不吃柳知恩這一套,她心知肚明:如今,算是她在依靠柳知恩的照顧了。雖說章皇帝未曾做出後續安排,便已經撒手人寰,但想來,眼下的局面,和他料想中的,也許也差不了多少。

  不過,說到章皇帝,總有一件事是繞不過去的——柳知恩一定是說了什麼,又或者做了什麼,才讓章皇帝肯定,十多年後,他還會忠心耿耿地照拂著她徐循……

  只是柳知恩本人,對此話題似乎有幾分回避,甚而編出了那麼一套瞎話來糊弄她。徐循也不好再問什麼了,反正柳知恩為了忠心,都願豪賭一把了,不論會否有生命危險,他總是把自己的富貴前程押了上去,就算只看這一點,章皇帝對他的人品信任有加,也是很自然的事。她又何必再尋根究底,又把氣氛給鬧僵?人家不願說,也可能有很多理由,也許是當時章皇帝的態度有些不客氣,也許是柳知恩為了求生又糊弄了皇帝,也許根本什麼都沒發生,柳知恩就是糊裡糊塗地被打發去了南京,一切都是章皇帝自己的決定,反正,一切,都已有了一個很合理的解釋,她又何須再多問什麼?

  「你是東廠廠公,平日公務繁忙,也不便和我們內宮女眷混在一塊,」她又道,「日後見面的機會,也許亦不會太多,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我也少了一樁心事,我知道,眼下我是沒什麼能報償你的地方了,這恩情,要報答的機會也不多……」

  「娘娘要這樣說,奴婢以後還不敢登門了。」柳知恩便板起臉來,「奴婢服侍過娘娘,便一輩子都是娘娘的下人,難道如今有了些權柄,娘娘還不許我進門了,怕我小人得志、富貴驕人不成?」

  徐循不由失笑,「你——富貴驕人?你是這樣的人嗎?」

  柳知恩也微微一笑,「這可難說的,也許娘娘就是這樣想我的呢?」

  兩人相視一笑,多年不見的生疏,複雜前情帶來的尷尬,似乎都隨著這一笑,這一個笑話,漸漸地消散了開來。柳知恩往左右一看,便略微壓低了聲音,低聲道,「奴婢今次進宮來請安,其實,亦是帶著疑問來的——您也知道,奴婢離宮多年,昔年的同僚,如今不是高升,就是去了外地,在宮裡,已經沒有多少人脈了。」

  柳知恩其人,必定不會小題大做、無的放矢,他說是有疑問,這必定就是真的疑問,徐循不禁跟著他的說話點了點頭,早已經聽得入神了。「不錯,在這宮裡,你已沒有多少熟人了。——可是東廠的眼線,也有些不敷使用了?」

  「那倒不是……」柳知恩又猶豫了一下,方才問道,「不知娘娘對王振此人,又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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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8:31
第255章 篡權

  徐循這些年來,也曾陸續聽說過王振的名字,昔年他還求人情托到自己這裡來,為的是什麼事,她都有點忘記了。不過依稀倒是還留下了印象,記得此人為人不錯,連孫嬤嬤對他印象都挺好。聽聞柳知恩這一問,便道,「還算是有幾分本事吧,他進宮曲折,先是來做教席的,教宮人認字讀書,後來沒差事了,便跟在章皇帝身邊,不多久就去了尚寶監,後來又從尚寶監去了栓兒身邊。」

  想到柳知恩去京日久,未必瞭解宮裡的情況,她便多說了幾句。「你不知道,原來栓兒身邊,是沒有大伴的。衣食起居都是羅嬪打理,後來年紀漸漸大了,難免要出入宮廷,也不知怎麼,便定了是王振過去。現在他倒是也水漲船高了,得了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虛銜,不過,平日像是並不太管事,有做些差事,也都是殷勤小心,在宮裡名聲還挺好的呢。」

  柳知恩點了點頭,面露沉思之色。徐循瞧了他幾眼,心裡也知道不對了:雖說多年不見,但柳知恩的能力和性格,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人也不是一驚一乍之輩,若是王振沒有什麼不對,柳知恩是不會貿然問起他的。

  這個人做事,最是講究分寸。若自己不問,只怕他未必會往下說,畢竟,現在身份與從前不同,可能他也不太能確定自己的態度——管他王振到底怎麼樣,反正也虧待不到徐循身上,不想管閒事,也在情理之中。

  若徐循未曾參與到皇位繼承中去,現在她還真未必有這份閒心,但不論如何,栓兒能登基,這裡頭總是有她一點力量,她也就多了幾分在乎。「怎麼,王振此人,難道竟是心懷叵測?」

  柳知恩居然沒有否認她的話,這讓徐循心裡先就是一沉,她坐直了身子,聽他慢慢地敘說。「許是年少好弄,不願上課,小皇爺見到奴婢時……」

  皇帝的功課不理想,徐循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兩宮達成共識,一致要求大臣們從嚴教導,免得耽誤了栓兒的功課。為了逃避考試,做點惡作劇,對一般小孩子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她一時有些納悶:難道柳知恩對大伴的要求這麼高,不但要陪著栓兒,而且還要勸諫著他往正路上走,不能調皮?

  還未問出口時,柳知恩又款款道,「小孩子年少,鬧些鬼也不算什麼。奴婢被拉來做個幌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此小事,想來劉學士也不至於上彈章。」

  就算是上彈章,又有什麼大不了?東廠廠公哪有不招文臣討厭的,只怕是聖人轉世都做不到,這種小事,根本彈不倒柳知恩的。徐循嗯了一聲,「那此事是因為——」

  「可慮者,乃是奴婢以為,此事也許是王振一手安排,為的是向奴婢示好。」柳知恩拋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爆竹。

  「這——」徐循有點跟不上了。「可有憑據?」

  「並無。」柳知恩平靜地道,「不過,想來考試時常有,陛下也時常犯愁考不過,逃避考試的辦法,更是車載斗量。就算陛下年小,尚且一時還想不到,難道王振就只能想到這一個辦法麼?奴婢事後也打聽過,陛下很少有缺勤、拖著不上課的事情。此事就發生在奴婢請見的當天,著實有幾分可疑。奴婢以為,王振這是在給奴婢牽線搭橋,使得奴婢能討好陛下,和陛下拉上一點交情。」

  一起幹壞事,很多時候是拉近矯交情的一大法寶,雖然被聖人斥為臭味相投,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徐循被柳知恩這層層分析,分析得有些認真了。「不錯,你是東廠廠公,可說是內宦的第二號人物了。他若能結好了你,同你裡應外合,互通消息……」

  這裡頭的好處,可就是數之不盡了。用屁股隨便想想也知道,王振在御前,是皇帝大伴,深得信任,可以說是掌握了聖意,柳知恩在宮外打聽消息,可以說是掌握了聖聽。這兩人要是狼狽為奸,組成緊密聯盟,要操縱皇帝豈非輕而易舉?當然,這也是因為皇帝現在還小,不過,正是因為存在著這樣的危險,昔年文皇帝、章皇帝春秋正盛的時候,東廠廠公,也都不會輕易地和皇帝身邊的近人拉幫結派。

  有沒有野心,根本是瞞不過人的,王振只是一個舉動,便已經暴露了他的心氣,絕不在小。既然如此,眼下的低調、謙和、好人緣,便不是人品的證明,反而恰恰印證了他的深沉和危險……

  徐循倒吸了一口涼氣,悚然道,「若是如此,那……栓兒豈非如他手中傀儡一般,任其揉圓搓扁了?」

  只看王振能以種種手段,操縱著皇帝留柳知恩長談,甚至又是巧妙地操縱著皇帝對柳知恩的觀感,讓其對他留下好印象,更是明目張膽地以此對柳知恩市恩,便可知道,他有十足的自信,可以保持對皇帝的影響力,甚至是有點對柳知恩示威的意思了:這孩子,我讓他留你,他就留你,我讓你說什麼,你說了什麼,便能討好到他。若我要讓他猜忌你、討厭你呢……

  權宦、佞臣之所以惹人憎惡,便是因為如此。徐循雖然幾乎沒見過王振幾面,現在卻已有幾分不喜歡他了。她道,「方才說的事,你能肯定他的用意麼?」

  「奴婢十拿九穩。」柳知恩回答得也很穩。

  「可有憑據?」徐循不禁叮著問了一句。

  「未曾。」柳知恩頓了頓,解釋道,「只憑眉眼,只可意會,但卻又是確鑿無疑。」

  這種情況,徐循也能理解,畢竟王振也不傻,不會做出狂言『皇帝是我手中傀儡』這樣的事來。不過,如此也使得處理他的難度大大提高,可說是十分棘手,畢竟,且不說皇帝的反彈,只說仁壽宮、清甯宮,現在和她相處得是都不錯,不過如果她要把手往乾清宮裡插的話,徐循可不敢擔保兩宮會是怎樣的反應。

  見她沉思起來,柳知恩又進言道,「娘娘也莫發急,此事畢竟是奴婢的一面之詞,再說,奴婢離京多年,對宮裡的人事,本也不夠瞭解。王振為人是否真是如此,還未可知,也別因奴婢多疑,冤枉了好人。日後若有機會,娘娘冷眼瞧著此人人品,也多留神幾分吧。」

  徐循點了點頭——她能考慮到的,柳知恩肯定一早就考慮到了,自己又何須擔憂?他定是不會讓她兩面為難的。「現在皇帝也還小,沒准再大幾年,也就能看懂這些把戲了。」

  忽然間,她又想起了章皇帝,不免也有幾分難過——章皇帝在的時候,哪個內侍敢打過這樣的主意?操縱、擺佈他?豈非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麼?

  「畢竟,」她歎了口氣,「栓兒也是大哥的孩子嘛。」

  「陛下睿智天生,只是年紀尚小……」柳知恩應聲也說了許多奉承皇帝的話,不過從表情來看,顯然自己也並未相信,徐循亦有幾分無奈——每當聽說栓兒功課不好時,說實話,她心裡也不是很好受,總是會想,若是當年沒有說穿真相……

  雖然沒有說穿真相的結果,很可能是大臣武力逼宮,太皇太后被軟禁起來,三楊成為權臣監國,栓兒登基太后攝政,國家陷入新一輪的動盪——未必會比現在的局勢更好。然而。畢竟是出了力,又哪能感受不到這天下的重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只能是見步行步了。」她惆悵地說,「如今天下承平,栓兒又是個厚道、努力的孩子——亦不能說是不聰明,內閣裡也都是賢臣,其實,也許未必一定要是天縱奇才,才有資格坐上皇位吧。」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沒有言語,但卻又是同時有會於心:他們都知道,對方現在,是想起了那天縱之才、雄姿英發、文武雙全的章皇帝。

  #柳知恩的來訪,並未在宮中掀起什麼波瀾。除了給徐循添上了一點心事以外,他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行動,還是如常回去做他的廠公。雖然經常進仁壽宮請安,但基本和清安宮,又斷絕了通信,回到了他晉升之前的狀態中。

  倒是徐循,她本來寧靜如死水的生活,因為柳知恩的出現,也有了一點變化,不再是『蓬萊宮中日月長』,她又開始回到人間,開始關心乾清宮的消息了。

  畢竟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栓兒的大伴,王振在宮裡,也算是個風雲人物了,要打聽到他的一些事情,並不算很難。徐循聽到的也都不是什麼負面的消息,王振這人,謹慎小心、熱心和藹,和同僚的關係都處得不錯,在太皇太后、太后乃至是文臣跟前,都十分謙卑小心,聽說其和內閣三位先生的關係,也相當不錯。

  這樣一個人,仿佛就和任何一個賢能的宦官一樣,是值得褒獎、重用的,至於柳知恩擔心的事情,現在還沒有一點影子出現——但徐循卻並未因此就動搖了對王振的懷疑,柳知恩為人如何,她很清楚,這種信任,一樣是只能意會,純粹是一種直覺。

  還是要找個機會見王振一面——現在,栓兒偶爾來給她請安的時候,他通常並不隨侍在側,要見王振,還真得找機會才行。

  就如她所說,栓兒還小,王振也還沒有露出掌權的苗頭,這件事畢竟還急不來。徐循也並不想辦得太著急,太露痕跡——她還在等個合適的機會。

  就在平靜的等待中,她的生活迎來了另一個變化。

  這變化,是從太皇太后將太后同她一道叫去仁壽宮說話開始的。

  太皇太后要交權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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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9:19
第256章 成盟

  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過去的幾年裡,風風雨雨,並未有幾天真正消停的日子。去年剛出事時,憑著一股勁頭還算是撐了一陣子,從去年冬天起,也許是勁兒過去了,她便經常病倒。雖不是什麼大病,但也夠煩人的了,不必是醫生也知道,老人家體力不支,不說就此退休吧,起碼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榮養。

  不過,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並不意味著會有人規勸太皇太后交出手中的權力。就連最該說話的清甯宮,也是保持了沉默,大家都在等著太皇太后自己的選擇。是把權力順理成章地移交給太后呢,還是選擇心腹女官代她行使一部分權力?這都可以隨著她的心意去辦,畢竟,太皇太后手裡並非握有帝國重權,說白了,就是成心都翻不起什麼大浪。之前內廷分裂,兩宮對峙的局面,已經給內閣提供了足夠的政治把柄,不論是女官還是太后取代了她的位置,也都很難在朝政上做出什麼改變。就是個名頭的變化罷了,對內閣來說,由誰來都是一樣,而這點權力,太后也未必看在眼裡。

  儘管如此,太皇太后依然選擇了太后,而非是徐循料想中的六尚女官,這自然是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甚至就連太后,一進屋子,見到太皇太后身前擺放的皇帝大寶時,都是挑了挑眉毛,難掩面上驚容。

  「來了?」對兩人的跪禮,太皇太后只是回以淡淡的一個詞,心情似乎是喜怒難測。徐循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情緒如何,和太后她也鬥了有若干年了,到最後要親自把攝政的權力交給她,雖然是為大局計,但太皇太后心裡想必也是有幾分五味雜陳。

  「是。」太后也表現得很低調,很恰如其分。「您身子可好些了?夜裡可還咳嗽?杜太醫的藥,吃得還好麼?」

  「好些了,就是還要休養。」提到自己的健康,太皇太后神色緩開了幾分,似是認命地歎了口氣,便示意喬姑姑,「取匣子來。」

  她並未指明,不過,喬姑姑倒是心領神會,很快便捧回了一個並不小的紅木匣子,蓋是開的,徐循看了一眼,裡頭整整齊齊碼的全是奏章。

  「雖說,現在國事都是三位閣老處理,咱們這就起個蓋印的作用。但規矩還是和從前一樣……」太皇太后倒是不疾不徐地為兩人解說起了如今的政事流程。

  昔年章皇帝在位時,做了一件也不知是好還是壞的事兒,當時頗有人詬病,但如今看來倒是挺好的,那便是把批紅權分享給了司禮監。又或者說是設立了一個文書部門,幫著他做抄寫工作。在當時,大致上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作用,便是幫著他把大部分奏章上內閣寫的票擬抄到奏章上,一般來說都是照抄無誤。遇有國家大事,或者是緊急軍情,司禮監和內閣都會將奏章做特別標識,皇帝也是心中有數,明白自己每日裡該看、該親自批示的奏章有哪幾本。

  比起前代事必躬親的太祖、太宗,這樣的制度,當然是把他從文書工作中給解放出來。將更多的權力交給了內閣,在當時,大臣詬病此事,也不是因為皇帝找人來幫著抄票擬,而是認為如此一來,權力集中到內閣,六部職權被進一步的削弱。其中許多權力糾葛鬥爭的細微,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徐循當時還聽章皇帝說過幾次這事,不過記憶也已經模糊,只記得最後司禮監的規模擴張得頗為厲害,職權也成為了二十四衙門中無可爭議的第一。

  現在,皇帝雖然不能親政,太皇太后也不主政,但因為有司禮監在,朝政還是運行得有條不紊,內閣寫票擬,封送司禮監。名義上太皇太后也能隨時調閱,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照抄票擬,再下發回去。如有需要下詔、諭、敕書的,再請掌握皇帝大寶的太皇太后用印。如此一來,整個流程井井有條,雖然掌權的實際上是內閣三楊,但在禮儀程式上卻挑不出什麼錯來。也不至於為後來人樹立權臣亂政的壞榜樣,君臣之間,恪守分野,將來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既然如此,太皇太后在這個流程中當然也扮演的是不可缺少的一環。奏疏批紅,她可以不管,甚至可以不看,但是需要用到皇帝大寶的詔書等,便算是重要事務了,如果說服不了太皇太后,便不能用印。她的地位雖然遠遠比不上垂簾聽政的攝政太后,但對於內閣也是一道制約,起碼能維護住內廷的一些底線。這點權力,到底也不能輕忽賦予。

  聽太皇太后講解了一番,徐循大致明白她平日裡都在做什麼了——雖說可以不管平時奏疏的批紅,但看太皇太后的表現,她還是會查閱奏疏和票擬的,就算不是全開,起碼也經常抽查,並不是真的就只甘心於做個人肉印章了。

  「內廷的權力,已經被分攤得很薄了。」太皇太后看了兩人一眼,語重心長。「不能再和女官們分享,再繼續分薄下去。有些事,有一就有二,先例一開、後患無窮……唉,雖說我也難放下,但情勢如此,也只有交到你們二人手上。」

  徐循立刻就站了起來,重又跪了下去。

  「老娘娘身子不適,請太后娘娘攝政,也是名正言順之事。但妾身——」

  她的推辭才剛開了個頭,便被太后打斷了。

  「你知道國朝上下,都發生著什麼事麼?」她顯得有些疲倦,沒等徐循回答,便又問道,「且不說天下吧,就說京城內,這朝廷內外,最近都有什麼紛爭,又出了什麼亂子?」

  徐循只能啞然以對:她們宮廷女子,一直以來都按照國朝祖訓行事,宮門以外的事,一概不聞、一概不管,要說宮外平民過的日子,她也許還知道一二,但朝廷裡的事,她從何得知?

  「也不問你,就問你吧。」太皇太后又把矛頭對準了太后,「如今瓦剌掌權的是哪個賊酋,你知道麼?老可汗病了,諸孫爭位,你曉得誰獲勝的幾率大些,誰更是野心勃勃,和我國素來敵對?」

  太后並未不快,而是露出深思之色,尋思著回道,「媳婦實是不知,不過,此事可詢問大臣們,再同廠衛的口徑相合,兩廂印證,當可瞭解大概。」

  太皇太后微微點了點頭,語氣寬鬆了些,「不錯,還算是有些章法。但我再問你,三楊之中,你知道誰和誰更合得來,誰的門生都有哪些,其在哪些事上立場一致,哪些事上利益相悖?這些事,東廠告訴你的,未必可就是真的。」

  她是在暗示東廠也可能和內閣有利益勾連,太后聞言,嬌軀頓時一震,「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宦官內侍也是人,也要在朝中立足。」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不然,你當大郎為什麼要特地從南邊調個與世無爭的柳知恩過來?」

  她寥寥數語,倒是把章皇帝的意圖粉飾得冠冕堂皇,又是話鋒一轉,「但也不必過苛了,和外官比,內侍終究是可以依靠的。再說,東廠的內侍終究也不多,辦事的多還是錦衣衛裡的人,他們要瞞著上峰,上峰就算察覺了九十九次,也有被蒙蔽的那一次。」

  畢竟是多年參政的老人,隨便幾句話,都夠把太后嚇住,她本來也未對徐循參與政事有什麼特別的反感,現在看來,倒更贊同太皇太后的安排。是徐循自己如芒刺在背,渾身都不舒服——名正言順,這話也不是說假的。太后、太皇太后之間怎麼鬧都好,她一個妃嬪而已,甚至連親生兒子都沒有,哪來的底氣參與國家政事?這要是被記在史書上,完全的奸妃范兒,仿佛把太后都逼到無處落腳似的……雖說到時她都死了,也不必在意這個,但這不是冤呢嗎?

  這以後的事,且不說了,就說如今吧,太皇太后雖然說得是天花亂墜,但她還是看不出有多少讓她來參贊的必要,「老娘娘,即便如此,可妾身也毫無輔政經驗,兼且學識短淺……倒不如以娘娘為主,六尚為輔——」

  太皇太后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也別想太多了,讓你也一道幫忙,並非是用你來牽制孫氏。」

  她語帶深意,「我知道,你是不會受人如此利用的。」

  從前因不知徐循秉性,她的確出過不少招數,都是想要捧她和太后相爭,兩人形成利益聯盟。不過,徐循被她一說,自己細細想來,自從章皇帝過身以後,太皇太后的確再無類似舉動。——她畢竟也一點不傻,從前沒看透也罷了,如今既然看透了,會調整策略,也不足為奇。

  她原本的猜想,被太皇太后一語否定,而且還透得她的擔心有些小家子氣,不過,徐循卻也並不尷尬,太皇太后的前科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她如此想實在太正常,她道,「那我就更不解了……就妾身這點腦子,說得過分點,可能連我宮裡的韓女史都不如,怎麼就……」

  「你說你不頂事,那我倒要問你了。」太皇太后似乎早料到徐循有此一問,她呵呵一笑。「你說說,孫氏的學識才具——我也不說內閣三楊、歷代狀元了,只說司禮監的王瑾、金英吧,孫氏能和他們比麼?」

  別看三個女眷走到外頭去,一個個的頭銜都能閃瞎人眼,三人聚在一起說話時,這對話卻是極有煙火氣息,半點也無天家氣派。身為天子之母,太后居然要淪落到和宦官比才具——

  而且結果還很讓人遺憾。

  徐循被這麼一問,猶豫了半晌,還是只能歉然對太后道,「也不是我褒貶娘娘,不過……」

  論學識,王瑾、金英能詩能賦,論資歷,每個人都多次被皇帝派出辦差,塞北邊疆、江南商埠,每年都有不少棘手事件發生,這些宦官內侍的能力,哪裡是太后一個深宮婦人能比得上的?別說她了,就連太皇太后,在徐循私心裡,只怕都未必……

  太后搖了搖頭,容色平靜,「你也不必再推辭了,我明白老娘娘的意思。不論是你、是我,怕都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壓住陣腳,只奈何……」

  只奈何坐到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承擔起這份工作。不管別的女官、內侍才能再高,經驗再豐富,不是這個身份,便不能享有這樣的權力。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要給她找幫手,她找內侍,司禮監的權力已經夠大了,再大則恐難制,找女官,女官參政這先例一開,只怕後患更是無窮……除了徐循,沒有誰有這個資格來幫忙,當然,她這個先例開了以後,日後怕也有些麻煩。但再大的麻煩,還是局限于後宮,局限於皇室這個家庭之中。只要維持從寒門選秀的制度,這種麻煩,也就是曇花一現,終究不會形成心腹大患。

  兩害相權取其輕,太皇太后不是要制衡太后,留個後手免得她勢大難制,也不是對徐循信心無比,覺得她能壓住朝政……她是實在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如果說太后掌朝,就像是一根鴻毛壓在寶座上,那多她徐循另一根鴻毛,也比沒有要好一些。

  徐循終究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也不再多爭辯什麼了。

  「今日以後,你們二人每日都來仁壽宮,讓王瑾給你們講講課。」太皇太后見兩個小輩都不再說話,神色也十分寧靜,便也欣慰地出了一口氣,她挪動一下,靠得更直了些。「也不要太害怕了,讓你們掌印,不是讓你們管頭管腳,瞎指揮內閣的事……只求你們能看懂奏章裡的含義,能明白朝政的變動。勿讓這江山埋下隱患,維持這平穩局面,直到移交給皇帝——」

  說到後來,她也不禁歎了口氣,「唉,反正,拼命去做,事態如何,也只能看運氣了。」

  即使盡力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天有不測風雲,這闊大的國土上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誰又能說得清?若是從今年起,連年旱澇個五六年的,內閣那年紀不小的三位老人,又再去世幾個的話,朝政一朝崩潰都不是沒有可能。只怕就是章皇帝複生,都沒把握能說自己可以將朝廷平穩維持到栓兒成年。

  還沒接過權柄,徐循已經感受到了窒息般的壓力,想到她的所作所為,即使只是無意的一個舉措,都可能對芸芸眾生帶來巨大的影響,她便覺得一雙腳有千斤重,壓根都邁不出去。

  ——而她還只是太后的副手而已。

  她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太后。

  太后的面色,卻是平靜如水,仿佛未曾感受到絲毫壓力,要承擔的,只是一樁很尋常的工作。

  即使兩人間恩怨糾葛,關係複雜,徐循也說不上對她是討厭還是無感,但在這一刻,她的確對太后泛起了一絲敬意:不論她有多少缺點,此時此刻,起碼她還算是很有擔當。

  正這樣想著,太后也轉過頭來,望著她道。「從前的事,怕要擱到一邊了……這話說來雖假,但你我二人,日後當同舟共濟、盡力而為——總不能辜負了大哥對我們的恩德。」

  想到章皇帝,徐循亦是心中一凜——她不敢說自己能做到最好,但如太后所說,總是要盡力而為,起碼不能把個爛攤子交給栓兒,又或更慘,把江山在這幾年間敗掉。

  遂收拾心情,對太后沉沉地點了點頭。「從此以後,自當竭盡全力,襄助娘娘。」

  太后勾起唇角,伸出手來,徐循再不猶豫,也抬起手,和她擊掌三次,以此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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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9:53
第257章 學習

  從技術上來說,太后和徐循的工作任務相當簡單,甚至就是栓兒也能勝任。大部分活計外廷都已經做好了,送上來蓋印的詔書、敕書等,都是經過翰林院草詔,內廷只需要蓋上大印便可。別說栓兒,就是剛出生的嬰孩,只要身邊有個能拿動大印的保姆,也不可能幹不好如此簡單的活計。

  由於太皇太后割讓掉了內廷問政的權力,現在內廷三女,每一個也都有說得上是致命的弱點。即使是換了人來掌印,其對外廷的影響力也非常有限,會送到內廷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內閣三人博弈後的結果,即使有什麼利益衝突,也都被內閣自己消化完畢,還輪不到內廷來插手。是以就是這監督奏疏、審核詔書的工作,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多一重保險而已,實際上經過六部、六科、內閣、司禮監等機構的重重審核把關,輪到她們揪出毛病的機會委實是不多。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因為工作內容簡單就隨意糊弄的話,其結果就是內廷會進一步喪失權威,一步一步走下去,誰知道日後會否變成漢末、唐末時那樣,權臣、內宦隨意廢立天子,皇權旁落的情況?

  內廷三女,都沒有親戚在朝中為官,外戚勢力幾乎不存在,也就談不上借用了。只能靠自己對朝政的瞭解、對時局的把握,甚至是個人的權威和名聲,來維持對外廷和內宦的震懾力,換句話說就是,哪怕太后和徐循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做呢,也不能什麼都不懂。起碼你要懂得現在朝中、天下都有什麼事在發生,什麼勢力在互相爭鬥,什麼人在冒起,又有什麼隱患在醞釀之中。

  不過,要學懂這些,那可就難了……

  徐循對太皇太后的安排,雖說面上服從,但一開始心裡終究多少也有些嘀咕。她不曉得太后如何想,不過怎麼說她也是栓兒的養母,雖說是輔佐太后吧,但一旦參政,這權威也就更足了。如是栓兒有個萬一,譬如染疫沒了,由壯兒即位的話,太后的母后皇太后之位,屆時必然受到衝擊。讓她來輔佐,是別無選擇,但這也不意味著太后能對這等隱患視而不見。

  不過,等開始上學以後,這種擔憂也就漸漸地消除了,才學了兩天,徐循便痛苦地認識到,這個差使根本不是一人能勝任的,其實說白了,甚至連她和太后兩人加在一起都很勉強。

  國朝官制,發展到現在已經近百年了,期間經過數次調整,有許多不成文的慣例、規矩,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體系。京官、地方官、軍官、邊官,民戶、軍戶等等制度,組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國民體系。且不說學會如何治理了,太后和徐循連對國朝官位基本的瞭解都十分匱乏,她們平時聽說的基本都是六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等高官的名字,且不說清流、濁流的區別,各官職背後的甜苦,每省二司的職權制衡,每省各道的設置——甚至就連京裡這些機構的職權和制衡,她們都是一無所知。

  原因無他,這種事和她們從來也沒有關係,兩家親戚也沒有真正出來做官的,全都是領閒職。栓兒還玩升官圖,多少瞭解一些,可後妃乃至藩王,連這些都接觸不到,從根本上來說就斷絕了參政的可能——這也是祖訓結合了文皇帝的實際教訓,的確有助於江山的穩固。不過在現在那可就給太后親政設置了極高的障礙,讓一個三十多歲,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身體又算不上好的中年婦女來重新全盤學習這些知識,倘若就靠她自己的話,說不定等栓兒親政了,太后還學不清楚呢。

  多加一個徐循,情況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們年紀到底要大些,比不上小孩子吸收得快,再說,這些官制背後的學問,亦無規律可循,不是你十分聰明就能眨眼間掌握的。即使是囫圇吞棗,把這許多講究給記在心裡了,看奏章時也根本無法學以致用,只能是幹瞪著眼睛,看著直打呵欠。

  就舉一例子,進士某甲,二甲三十四名出身,考中了庶起士,散館以後發為知縣,這個任命十分簡單,也未牽涉到該人的才幹和政績——庶起士留翰林院學習的三年裡是出不了什麼動靜的,不過,發為知縣意味著什麼,這就要求看資料的人明白庶起士不出京還有什麼出路,這幾種出路又分幾等。

  庶起士散館以後,去向也是不一,不過一般都以留翰林院為上上,不論做侍講學士修史,還是加經筵官頭銜給皇帝講書,這都是入閣的通天大道,這是第一等的出路。第二等的出路便是留京在科道做事,這也算是很高的起點了,不過沒有在翰林院呆過,對將來入閣似乎也是有所妨害,一般說來都是入六科為給事中,雖然位卑,但權力重,也是出成績的好地方,至於去六部為主事,如都察院為禦史,這都是較為次等的出路了,外放到外地州縣做官,哪怕上來就是知縣,但這也是接近於懲罰的貶用。

  要是不懂這些,看奏章的時候也就看到一個人坐滿三年館,出去做知縣了,似乎沒什麼不對的。看懂了才會詫異,才會發覺不對,才會招來司禮監、廠衛諸部詳問究竟,要問清此人是因何被貶——倘若這某甲是自己不知死活、行事無措,因此得罪了閣老遭到壓制,那倒也罷了,若是因為朝廷中派系鬥爭至此,那便要提高警惕了,朝中黨爭若到了頻頻殃及庶起士這般清貴『儲相』的地步,朝政必然大受影響,這樣的勢頭,必須堅決地遏制在萌芽時期。

  當然,這是簡單化的說法了,在實際中,即使是得罪閣老,也要弄清緣由,內閣學士擅權、弄權並非好事,若是不聞不問,發展到最後那就很危險了。若是派系鬥爭,真到了發庶起士為知縣的程度,餘下許多管道也自然都有相應回饋,不至於這一眨眼間就給放過去了。不過,根本精神那是一樣的,你不懂,就只能依靠別人,就存在了被別人忽悠的可能,這權力——即使所剩無幾,也就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了,等到栓兒親政的時候,要再收攏權力,難度勢將比現在更高,甚至也有可能就根本收攏不回來了。

  這官制的學問,可謂是浩若煙海,且不說別的,只說這某甲,外放做的知縣,是上縣、中縣還是下縣,也是大有講究。局外人即使是顯貴如後妃,若無人指導,都很難弄明白這裡頭的學問,而她們又怎都是女兒身,亦非正經的天子,受不得翰林院的教育,太皇太后給兩人找的教授,乃是章皇帝昔日大伴,司禮監秉筆太監王瑾,他因是章皇帝的大伴出身,在司禮監地位也很超然,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司禮監亦是如此,有王振在,王瑾不可能還和從前一樣風光無限,眼下這幾年,也就是發揮餘熱,等到栓兒親政,他也可以養老退休了。

  也許是從孫嬤嬤那裡汲取了不少教學經驗,王瑾給兩人上課時,態度雖然尊敬,但功課上卻是半點也沒有放鬆,容不得太后和徐循仗著身份怠慢學習。這三天一測五天一試的,比起栓兒幾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徐循即使只能算是做副手撫養,也沒有輕鬆幾分,左支右絀、挑燈夜戰,甚至比當年選秀後學規矩時還要更辛苦幾分。——且不說參政了,只說這觀政,也是燒腦的活計——所謂留力免得搶風頭,那都是無謂的擔心,她要害怕的是自己跟不上課程才是真。

  倒是太后,到底是昔年跟隨在太皇太后身邊長大,雖然沒有刻意教育,但耳濡目染,幼時便對朝政人事有些瞭解,要比徐循更有些積累,兼且她興趣更足,表現得便比徐循更為從容,不過卻又不到遊刃有餘的地步,這兩人閑了還結成學習對子,愁眉苦臉地坐在一起玩升官圖鞏固知識,也跟著討論討論這些日子以來在仁壽宮翻閱的奏疏。

  「這個於廷益,升官真快。」徐循翻著奏章,不免也感慨了一句,「原來現在都是巡撫了。」

  巡撫亦算是封疆大吏了,許可權不小,太后道,「這個於廷益的名字我好像聽過的。」

  對於深宮婦人來說,六部大概也就知道尚書的名字,於廷益本官是兵部右侍郎,巡撫是暫署而已,辦完事本就該回來,只是因為地方上事務頻頻,才是『一去不回』。所以太后沒聽過他的名字,也十分正常,倒是對他有點印象,可說是於廷益宦海中的一項小小成就了。國朝官宦這麼多人,他好歹是做出了點名氣。

  徐循微微笑了笑,「他發跡也是有軼事的,那年大哥征樂安,漢庶人自縛出降,把他罵得抬不起頭來的就是這人。大哥當時聽了,心裡也的確很是爽快的。」

  宮裡的稱呼禮儀有嚴格規定,譬如建庶人,雖然其曾登大寶,但後來被廢為庶人,宮裡以舊號稱呼便是無禮。漢王一系,因造反也被廢為庶人,所以言辭間就得注意著了,除非官方給恢復名譽,不然就得叫『漢逆』、『漢庶人』。

  「哦,是他嗎?」太后仿佛有些印象,「當時好像還是小官吧?」

  「是禦史,事後被大哥打發去巡按江西,在江西幹得也很不錯,」徐循平靜地回答,見太后多少有些疑問地望著自己,她抿嘴一笑,才是揭開了謎底,「這個人上過奏章,抨擊外戚之禍——我怎會不記得他呢。」

  雖然也沒想過要打擊報復,但是她難得有了麻煩,對上書的那位印象肯定深刻。——對於廷益發生興趣的,也不止徐循一人,她身邊的幾個嬤嬤早就在王瑾那把什麼都打聽到了。從他發跡到升官的軌跡,一直都有人注意著。

  「此人巡撫外地已經有年了吧?」太后有絲詫異,「是何時提拔的呢?」

  自從太后準備秉政開始,清甯宮裡也就多了些辦過外差的內侍服侍,聽到太后提問,一位曾在司禮監服役的小內侍便恭敬地道,「回娘娘,是六年前提拔上巡撫的。」

  章皇帝的統治持續了十年,今年剛改元,也就是說,十一年前,於廷益還是個小小的禦史,用了五年的時間便成為兵部右侍郎,外放為一地巡撫任職至今。其冒起不可以說是不速了,即使可以推算出,他曾在巡按江西的路途之中上疏和當時的莊妃為難了一把,但這一點絲毫也沒妨礙到皇帝對他的重視——晉升如此之速的官員,不像是那種按部就班熬資歷的,肯定是簡在帝心,得到其的認可,才能如此超遷。

  「看來,這於廷益是個人才啊。」太后也是由衷地稱讚了一句,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徐循,「我這麼說,妹妹不會生氣吧?」

  「這本來就是實話麼。」徐循也並不介意,她道,「似於廷益這樣的人,等待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只看他在江西做出的成績,便知道這樣的人如同囊中之錐,出頭只是時間問題。」

  她若有所思,「不過,背後也應該少不了助力,就不知他是傾向哪一位大人了。」

  太后也點了點頭,「就不知是哪一位了——想知道卻也簡單,召柳知恩來一問應該也就清楚了。」

  於廷益這人的故事,徐循是很熟悉的,他去江西巡按的路上,還能上書說陝西的事。當然了,禦史可風聞奏事,即使是監察禦史,也可以上疏暢所欲言,肆無忌憚地對國朝的各種弊病提出自己的看法,不過她卻很肯定,於廷益在那個時間點上奏疏言外戚之禍,背後肯定有人授意。

  在國朝,外戚就是個軟柿子,人人都可以捏一捏,尤其當時她又正倒著黴——就算是又得意起來了,也沒可能影響於廷益的仕途,只看章皇帝毫不介意地繼續使用於廷益,便可知道妃嬪對朝政的影響力有多微弱。從做買賣般的角度看,外戚為禍本來不假,身為禦史,上書敲打外戚,更是一件很能給自己培養人望,營造清名的事情,只是在奏疏裡帶幾句徐家而已,況且又是真有過這樣的事,且又能結好背後的那位大人——那本奏疏,上得可謂是有面子有底子,實在萬無一失、多方得利。

  至於於廷益是否可能被人蒙蔽,又或者是陰錯陽差,在南京逗留期間聽說了一些傳言,有了誤解,且又恰好聽說她有可能被立為繼後,所以正義感發作,趕快上疏扯一下徐循後腿——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那就絕不可能如坐沖天炮般直上到巡撫位置。試想宮中環境,和朝廷相比,簡直簡單得如小孩過家家,饒是如此,能在六局一司混到編制的女官,哪個沒有幾把刷子?於廷益在江西斷決數百案件,訴訟雙方均心服口服,若無閱歷城府,怎能如是?這樣的人如果連風色都不會看,光憑一腔熱血就踏入後宮的漩渦裡,早就被嚼吃得渣滓都不剩了。雖然這本奏疏的風險不大,但沒有足夠的利益,也很難請動他這個頗有影響力的禦史出手。

  以當時的情況而論,朝臣中不願徐循上位的應該也有,起碼東楊大人在知道太后主政後應該很是開心。廢後時他的表現,別說後宮,連整個京城都早流傳遍了,聽說邊遠小城還有人編了故事來說唱。不過他會否如此行事,又是不是唯一一個,徐循就不知道了,因為朝中還有一個看她很不順眼的重量級人物——如今的禮部尚書胡大人。

  雖然沒有入閣,但他資歷老,也備受文皇帝的信用,是被寫入章皇帝遺詔的幾位顧命大臣。廢後風波時人好像還在南京,和身在江西的於廷益聯繫也比較方便,更重要的是,徐循也無法想像東楊大人會對一個妃嬪的家族如此關注,雨花臺徐族鬧出的那些爛事,因地利之便傳進胡大人耳朵裡,那倒是有可能的,一路傳到京城落入東楊大人的耳中,那就太離奇了點。不過徐循並不知道胡大人和于廷益之間有什麼交集,就她所知,他們年紀相差很大,也不是同鄉、同學、同榜,更無親戚關係,反正看起來就像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

  這些事和她切身有關,徐循自然瞭解得仔細,想得也周全,太后卻未想過這些,琢磨來琢磨去也是毫無線索,她被勾動好奇心,還真想叫柳知恩來問個清楚,卻忙為徐循所阻,「算了,背後是誰,又有何要緊?從前的事猶如過眼雲煙,現在也都不作數了。就算是有人主使,難道我還能來個秋後算帳麼?若不能,知道這個又有什麼意思?」

  廢後風波時,旗幟鮮明反對廢後的就有首輔西楊大人,太后對他也還不是不能如何?若因此等小事決定大臣的沉浮,只怕兩人會在轉瞬間被大臣欺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現在的內廷,實在不是可以隨意行事的地方,太后想想,也便罷了,「也是,若傳出去為人誤會,也不大好。」

  她便擱下了於謙的奏疏,又拿起了新一封奏章,「這個我倒是看明白了,這是在沖左副都禦史的位置使勁吧?」

  雖然內閣三位楊大人的關係很和諧——起碼在架空內廷方面是很和諧的,但彼此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爭端,這三位現在年事已高,功勳深厚,除非天時地利,否則壓根無法扳倒,只能等其自然去世或是退休,但這不代表三大派系就沒什麼可爭得了。官場和後宮不同,後宮哪怕妃位都被占滿了,一句話還可以再封,皇帝一高興就弄個皇貴妃出來,皇后也是毫無辦法。但官場卻是有一定的秩序,仿佛一個大尖錐子,從底部往上一點點縮窄,想要進步,就得把同一個層面的對手都擠在身後,自己攀上上一層……這樣的體制,怎可能沒有爭鬥?三位大佬是功臣名就了,可還有小弟要照顧呢。

  左副都禦史是正三品高官,而且是都察院的空缺,地位超然,圍繞著這樣一個位置,很多噁心的事情都變得沒那麼噁心了,這一陣子,為了爭奪這個出缺,朝堂上似乎很是熱鬧,有許多看似無關的事,彎彎繞繞,背後好像又都能和左副都禦史有關。

  徐循拿來看了一下,說得是江南三省鹽道事務,說當地鹽道工作做不好,官軍吃鹽難的問題,她疑惑道,「這和左副都禦史有什麼關係。」

  太后咳嗽了一聲,「據我昨日問王瑾,這有望左副都禦史的諸位人選中,最有希望的王進是鹽道出身,你也知道,鹽事無小,官軍吃不到鹽是要鬧事的。江南三省都有這個問題,內閣派王進巡撫江南主管鹽道事務也很正常。」

  徐循趕快查閱自己的筆記,讀道,「有司鹽務衙門為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為從三品,極為富裕,為官一任,家財能增長十倍……」

  巡撫一般過去都是有具體事務的,譬如於廷益一開始去山西河南就是當地民亂頻發,過去整頓當時軍備,安頓庶民。三省鹽務不是小事,一旦過去,起碼鹽運司便是基本盤,統管三省鹽運司,權柄和左副都禦史還真難辨高下,而且巡撫一旦出外,很有可能轉為常任,幾年都不回來,這是很肥碩的差事。江南三省本就富裕,巡撫基本盤又是富得流油的鹽運司。王進就算原本對左副都禦史志在必得,現在這個機會放在跟前,只怕都要考慮考慮了。

  一邊查筆記,一邊把利害關係想清楚了,新的疑惑又油然發生,「是誰這麼想要這個職位,不惜把王進往前推一步——誰又有這個能量呢?娘娘肯定事實便是如此嗎?」

  太后被她一問,也有些心虛,她明顯動搖了幾分,囁嚅了一會,方才道,「這……不是還有柳知恩嗎。」

  一個充足而且精准的情報源,在此時簡直如同甘霖般令人感激,徐循這才理解為什麼歷任皇帝都如此依賴廠衛,她道,「也不必都問柳知恩吧,只要靜觀其變,便知道究竟是誰在佈局了。」

  太后伸了個懶腰,歎道,「好費腦子呀——好,就依你所言,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好了,若是我猜對了,你便……」

  她想了想,竟失笑道,「我也不知該設什麼賭注了,也罷,若是我猜對了,你便真心誠意地叫我幾聲姐姐好了。」

  太后有時,亦頗為稚氣有趣,徐循直笑,「好,那若是我猜對了呢?」

  太后想不出,「難道要我叫你姐姐?」

  徐循也不知自己還缺乏什麼,想了一會,便道,「不如這樣,若是我猜對了,便由娘娘出面,帶我們去西苑走走吧。」

  太皇太后病著,她倆還是新科寡婦——最主要還是有功課的,這時候去西苑,就算是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影響好像也挺不好的,太后哈地笑了一聲,樂道,「好哇,你倒不做虧本買賣,那便一言為定了。」

  兩人對視一眼,均忍不住微微一笑,便又撂開了這本,翻出另一本奏章來當八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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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另外,這文架空的部分真的從很早就開始了,於廷益的原型人物于謙大人和胡大人在歷史上毫無特殊關係- -請大家千萬別被我誤導。架空也不是說在某件事上就來個突然的轉折,還是要有因有果循序漸進的。

  另外這個學習班也是絕對的架空,在現實的明朝哪有這樣的好事……而且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就是太皇太后一直執政到死,然後就換英宗,然後是景泰……反正孫太后一直沒有管過家。

  再PS 說起來就順便說下,根據菽園雜記說法,太皇太后的確是有意立襄王的,不過那時候襄王在長沙,不在京城,章皇帝夏天也沒得瘧疾,那年京城就沒流行瘧疾,這些都是架空,別當歷史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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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10:11
第258章 複雜

  左副都禦史乃是正三品的高官,又是京官,其人選任命,內廷也是關注著的。太后和徐循的功課裡,便包含了瞭解京畿、地方上四品以上官員來歷的這一項,畢竟這等層次的大員調動,也算是和朝局大勢息息相關,也不能容許屍位素餐的無能之輩登上這樣的位置。六品、七品的地方官任職,內廷一般不會過問,這等大員的去留更換,君臣之間就存在著一定的默契和博弈了。

  大約半個月以後,圍繞著左副都禦史這個位置的競賽分出了勝負,內閣果然派出了巡撫,前往處理江南三省的鹽道糾紛,不過獲得任命的卻並非是王進,而是原任戶部左侍郎的曹雙美,這人之前不顯山不露水,根本沒進入過兩個學員的視線,至於王進,倒是順順當當地登位為左副都禦史了。

  曹雙美論履歷,也有過處置鹽道事務的資歷,再說官位也到了,他是地位較高的左侍郎,出任巡撫名正言順。之前巡撫各地的五位,還是六部的右侍郎呢,自古左為尊上,以左侍郎之尊去江南巡撫鹽道,多少是有些委屈了,若是立功回朝,按慣例,還得往上挪個臺階。不過是要挪去哪裡,就不是內廷兩人能夠知道的了,就連對朝政十分熟悉的王瑾,對此都有幾分茫然。

  「曹雙美本是戶部左侍郎,對左副都禦史應當是沒什麼想法。」王瑾對內閣的意圖也是模模糊糊的。「不過,應當不是要犧牲曹雙美。」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雖然時常處於支不開鍋的窘境,但畢竟地位重要,人員最多。而且戶部尚書是胡大人兼任,他是禮部尚書兼領戶部事,而且身為顧命大臣時常要參與廷議,日常事務都是曹雙美這個左侍郎主持,這樣的人,就是外放做布政使都是貶職,要往上運動也是往左都禦史去奮鬥。這樣的人出外巡撫,真的就是去辦事的,有了結果就會馬上回來,如果做出成績,要再往上的話,那就得從朝廷裡有數的大員裡往外調任,來給他騰位置了。

  「那王進背後又是誰在努力呢,這鹽道的事,是恰逢其會,還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封奏疏,想要把王進請出京去,卻又被人利用了,反而支出曹雙美,做了又一手交換,最終反而還是讓王瑾拿了這個位置?」徐循眉頭大皺,「這等層次的手段,應當就是三位閣老,頂多外加一個胡大人,我想英國公是不會管這個閒事的。」

  英國公畢竟是武臣,閑著沒事也不會管高等文官的進退,為幾個低品文官說幾句話,沒人會說什麼,插手這樣層次的事情,氣焰就有些太囂張了。

  「這……」王瑾也答不上來了。「王進身上的派系色彩也不是很重,似乎和哪個閣老都沒有太深的關係,要說他是哪一派,這奴婢還真不知道。」

  太后也道,「確實,這和咱們宮裡還不大一樣,不能這麼問的。」

  大家都是進士出身,考上來的,除非是三同關係——同鄉、同學、同榜,又或者乾脆就是座師、房師這樣親密的師生關係,天然就容易形成同盟,也容易籍此判定立場。除此以外,若無確鑿證據,只是觀其行事,確實很難判斷其到底屬於哪黨。尤其現在三楊之間的政見並沒有明顯矛盾,這就更難去下判斷了。王進一直以來都是做實事的官,很少上疏亂說話,幾次站隊時表現也是中規中矩,的確是很難看出其到底屬於哪一方。

  要判定賭局的輸贏,最後還是得請出柳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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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難料,自從柳知恩身上便是可見一斑。徐循當日和他在清安宮一晤,還以為後會幾乎無期。可沒料到就是數日以後,兩人反倒頻頻在仁壽宮撞見,現在太后要接過權力,她從旁參贊襄助,兩人見面的機會就更多了。——也許是出於女子天性,也許是內廷婦人天生的政治傾向,太后對東廠的依賴和喜愛,甚至還遠超前頭幾任皇帝,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權柄,做不出什麼讓東廠急劇擴張的事情,不過一直以來,遇到有疑問,王瑾又不能回答的時候,她便很喜歡召柳知恩來問個分明。

  也是因為如此,徐循才知道,東廠手中執掌的權柄有多麼龐大,它的能耐,又有多麼神通廣大。昔日在宮中的一些作為,對東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他們真正的勢力範圍,是囊括了大半個國朝,從戰亂頻仍的四方邊陲,到富麗繁華的江南水鄉,再到兩京之地,宗室、武將、文官、豪商,甚至是百姓物價……幾乎都在東廠監控的範圍之內。甚至到了太后有問,東廠幾乎都能回答的地步。

  雖說東廠的答案並無法查證,但只是有問必答這一點,很容易就能建立出信任度。對於左副都禦史一職的內幕,柳知恩也是毫不例外地立刻就給出了完整的答案。

  「此事在背地裡,乃是次輔東楊大人和胡大人的爭鬥。」他一開始就把重點回出來了。「東楊大人欲要提攜王進,胡大人則想要推動王文上位,因王進有過鹽務經驗,胡大人便借勢推動江南鹽務糾紛端上檯面,想要借此把王進運作出去。不過,東楊大人決心頗為堅定,便將此缺給了戶部左侍郎曹雙美。曹雙美和胡大人素來面和心不和,他能去江南巡撫,胡大人也就可以乘勢推動親善自己的僚屬上位,再加上曹雙美也想要施展身手,離開戶部,再進一步往吏部努力,是以此事便是一拍即合。曹雙美去了江南,王進去了都察院,至於王文也沒虧待他,一樣是升任陝西按察使,現在已經上任去了。」

  一個職位的空缺,背後有如此複雜的交易和故事,柳知恩已經儘量說得簡略,還是繞得兩人有點暈,不過太后驚歎的還不是這幾位權力頂峰的大人,是如何把朝堂當做棋子你進我退,你一招我一招的——她更好奇的還是東廠怎麼把這幾人的意圖都打聽得這麼清楚。

  「曹雙美想去吏部你都知道?」她很有些驚奇,「這到底是怎麼打聽出來的?難道你們鑽進了曹雙美的腦子裡去了?」

  「腦子是鑽不進去,書房卻無甚問題。」柳知恩笑著說,「曹大人終究也是要與腹心好友商議此事的。」

  自來書房都是居家重地,當然不是很受信任的下人也無法入內服侍,連這樣的高官書房都能潛入,東廠的能耐,可見一斑了。徐循都覺得脊背有點發涼:這樣監視別人,那感覺當然是挺美妙的,不過作為被監視的物件,心裡那股七上八下的勁兒也就別提了。在國朝做官,感覺和前朝比真的是冒險了不少,等做到高官時,只怕自己能留住的秘密也真沒有多少了。

  「那王文和胡源潔、楊勉仁和王進,都是什麼關係?」太后又問道。

  「王進曾在楊大人老家為官,」柳知恩咳嗽了一聲,「為楊家下人奪田毆死鄉民一事遮掩過幾分,楊大人一直記著這個情分,雙方也是越走越近了。至於王文和胡大人,胡夫人與王文是同鄉,兩家似乎有些拐來拐去的親戚關係。王文有才幹,又年富力強,胡大人一直都很看重他。」

  王瑾也說不清的事,柳知恩信手拈來,好像吃一片菜葉子那麼簡單。太后和徐循除了點頭歎息,還能再說什麼——這也怨不得王瑾,不論是親戚關係,還是家族在鄉間的醜事,大臣們都不會四處聲張,王瑾又不管東廠,對此一無所知,也很自然。

  雖說高官之間,以國家公器為私人招攬人心、培植勢力之用,這樣的事並不讓人愉快,不過事實就是如此,真正公忠體國、因公忘私的人,滿朝裡可能都找不出一個。徐循和太后接觸了一兩個月,也是漸漸習慣了這一點,只是,她們昔日對大臣們若有若無的敬畏之心,如今已徹底喪失。徐循歎了口氣,搖頭對太后叫了聲,「姐姐,妹妹服輸了。」

  她和太后打的賭,是她輸了無疑。和太后比,她到底還是低估了官場背後的黑暗——即使左副都禦史的出缺,本來和這些大人們無關,在缺額出來以後,那幾個頂峰人物也少不得要做出種種安排,俾可在最高峰上,為自己搶佔一塊地盤。

  太后和徐循打交道,幾乎是憋氣的時候多,得意的時候少,得徐循叫了一聲姐姐,雖然也不是什麼極大的成就,卻依然有幾分高興,「你倒還當真了——也罷,這幾聲姐姐,也不能白叫。不就是想去西苑麼?安排安排,這幾日便去就是了。」

  徐循笑著謝過了太后,「姐姐真是寬厚為懷,妹妹自愧不如。」

  見太后滿面春風,她不期然望了柳知恩一眼,他卻是若有所思,也正探尋地望著兩位貴婦人。

  雖然對朝政極為陌生,完全沒有接手的信心,但徐循對宮廷生活,以及在宮廷中生活的幾人,卻是足夠熟悉,太后想要和她拉近關係的用心,她是洞若觀火。

  不過,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的做法,已經不適用於現在的情勢了。她既然受命于太皇太后輔佐太后,哪有個副手不和領導打好關係的?現在太后有心,她自當誠意配合,起碼也不能把好事給辦壞了不是?

  想到太皇太后這一陣子老態更顯,她禁不住便是一陣輕輕的顫慄——這一顫慄絕非興奮,反而是淡淡的恐懼。

  老人家眼看著就要交權了,即使……即使她和太后合作無間,她們兩人的能力又是否足夠,能夠把握住這錯綜複雜到了極點的朝局呢?

  唉,就算是合作無間,相信把握也都不足一成……不過,若是不能合作無間,那連這一成的可能,都不會有了。

  翌日,太后果然邀了徐循同遊西苑,仙師要照看太皇太后,倒是未能前來。以此為契機,兩宮的關係越發親近,很快的,便比當日在太孫宮的那段時光,都要更親密幾分。

  過了端午,天氣暑熱,太皇太后更是精神不振,她正式將皇帝大寶移交清甯宮,這波折萬分的主政權,最終還是落到了太后手中。與之而來的,還有太皇太后的要求:栽培太子、限制內閣,抓住武將人事權,這三點,乃是內廷的行事準則,而最後一點,更是內廷絕不能被觸犯的底線。

  至於該怎麼做,那這就得看太后和徐循的了,老人家要是還有足夠的精力,能擬定出行之有效的策略,那又何須交權?——不過,這也不是說太后便是孤立無援,她還有絕對忠心的司禮監和東廠幫忙參贊。雖然,這東廠和司禮監所代表的宦官勢力,也得好生提防著,不能開了先例,讓這起家奴接觸到更大的權力。

  到了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太后能全心依靠的,也就只有徐循一人了。這兩個突擊學習了三個多月的新科學員,在太后翻開第一封詔書時,呼吸都是有些輕微的顫抖,彼此對視了一眼,均感覺到了對方眼中的膽怯。

  一介女流,置身於國家重事之中,單單只是這份無形的壓力,便可以將人壓垮——這還是內閣分擔去了大部分權力和事務的情況下,若是同從前一般,垂簾聽政、臨朝稱制,這千頭萬緒的朝政,又豈是毫無經驗的新嫩女眷應付得來的?

  大權獨攬,這大權,也不是這麼好獨攬的,在更多的時候,對不適任的人來說,國家大權,只不過看上去很美。

  太后深吸了口氣,沖徐循詢問般地挑起了眉毛,徐循也是暗自捏緊了拳頭,平復著砰砰的心跳,她對太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念吧,」太后便吩咐王瑾,「念完了,再解釋解釋,詔書背後都有些什麼故事。」

  王瑾的聲音便在清甯宮裡沉穩地響了起來——若是拋開時間、空間的差異,這一幕和十年前的乾清宮,竟沒有多少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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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10:37
第259章 花季

  雖然剛接過棒子時,頗有些戰戰兢兢,但國家大事,倒也不會是每時每刻都充滿著變化。在內閣的監管下,國家還是以頗為平穩的勢態往前運行,太后和徐循到底還是有很充裕的時間來瞭解國家運行的種種知識。再說,任何學習都比不上實踐,每天就這麼奏章看著,詔書蓋著,八卦聽著,科普學著,不知不覺間,居然又過了一年。

  在這一年裡,頗為稀奇的是,太后和內閣居然連一面都沒見,國家還在維持照常運轉——也不是沒有過溝通,不過多數都是以司禮監中人兩邊傳話,概因多數都是太后在蓋印之前的疑惑,找兩個人傳傳話,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徐循,在這一年的監察中,她亦並未發揮出什麼突出的作用。畢竟國家無事,奏疏中所言事務,基本也和三條底線無關,三位閣老大權獨攬,在太后發過幾次問後,連詔書都是起草得圓熟無比,要挑毛病都不容易。其將內廷排除在外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不過太后對此,除了鬱悶以外,也不能做什麼。且不說她的個人威望根本不足以壓制住三位老臣,在朝中也找不到什麼盟友,只說這才具,她現在還處於勉強理解奏章,跟上節奏的階段,就是想要掌權,恐怕也拿不出一個明確的計畫來。

  連太后都沒想法,徐循也就更沒想法了。她依然常來清甯宮,不過對政事發話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倒是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宮裡即將到來的喜事上,現在宮裡除了她以外,太皇太后年老,太后忙於政事,也真沒人來打理阿黃的婚事了。

  是的,阿黃要成親了。她的親事被耽擱了足足二十七個月,兩年多以前,還算是早婚,現在成親卻是正當齡。既然已經為章皇帝守足了兩年多的孝,現在也沒有什麼理由拖延婚事。這個春天,徐循就把阿黃的婚事給接了過來,太后對此自然也沒意見,她現在有一點閒空,巴不得自己好生休息呢,也沒心思再抓著宮中大權,來操勞這些瑣務了。

  時光荏苒,阿黃在定親後便留了頭髮,這三年下來,已經是長髮及腰,長相亦出脫得頗為秀麗,比小時候要好看不少——比起父親,現在她倒是更像母親了。徐循在長安宮裡和她說話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暗歎:比起阿黃和圓圓來,點點真是長得太像章皇帝了一點。現在都十歲了,還是那麼黑肉底,壯實敦厚的小身板,也不知到了十五六歲發身長大時,能否瘦上一些。

  雖然瘌痢頭的孩子自己好,徐循看點點,自然覺得可愛得很,不過她一向也不是不講道理,一味『我女兒天下第一』的娘。客觀地說,在一宮的美人坯子裡,點點的水準的確只能算是中下,再加上她性子闊朗,大說大笑,又倔強任性,不似一般女兒家閒靜少言,這胎裡帶來的性子,嬤嬤們怎麼教也無法改掉,這些年大了,漸漸懂事些,在人前還懂得做做樣子,可到了人後,還是本性難移。雖然才有十歲,但徐循已經是有點為她的婚事擔心起來。

  「就是同圓圓一樣也好啊。」她和錢嬤嬤、韓女史感歎著,「也不說多好看吧,白淨淨的,臉圓圓的小女娃子。看著笑模笑樣,多可愛?性子又安靜——多省事的孩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錢嬤嬤不無維護點點的意思,「聽圓圓的養娘嘮嗑著,這孩子性子雖安靜,卻也執拗得很,一點也不比點點省事。就因為當年的事情,她挨了太后娘娘的數落,從此後便和娘不親,據說和陛下也是淡淡的,情分半點不濃。倒是更依靠她們這些養娘,有時太后娘娘接她去說話,還要三催四請的——就這樣人家還不大想去呢。太后娘娘也拿她沒一點辦法。」

  徐循也隱約聽說過兩母女關係疏離的事情,算算圓圓今年也十三歲了,她又是自小在公主所長大,比點點不知要懂事多少,平日相處時,覺得她聰慧懂事、談吐知禮,感覺和成年人也不相上下——還以為她能慢慢和皇后重新彌合關係呢,沒料到反而還越發疏遠了,她有些不能理解。「這孩子們真是大了,都有自己的性子,旁人也插不進嘴去,越發讓人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管不了事了。」

  韓女史還好,錢嬤嬤卻是徐循的師長輩,對這種『為賦新詞強說愁』般的年歲感,頗有些不屑,她笑道,「當年娘娘自出機杼的時候,老奴也頗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可這些年過去,還不是好好地把點點給帶大了?」

  說起往事,徐循也是有些心虛,面上不由微紅,「當年做事,也實在有幾分衝動,現在想想,是不該的。」

  她說的是什麼事,錢嬤嬤並未細問——多年後回頭想來,少年時多少挫折,總是因為衝動魯莽?可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怕也一樣會做出那個選擇。人生就是如此,一步步行來,所有坎坷,都是自有道理,如今是徐循已經失去,才會帶著悔意這麼談論,若是章皇帝還活著,這多少帶了些認錯意思的話,只怕她也絕不會出口。

  韓女史也笑道,「奴奴如今想起當年撞柱,也覺是太劍走偏鋒了些。不過卻都沒後悔過,非是當日行險一搏,如今也不能坐在這裡,同娘娘說話了。」

  徐循想到章皇帝已經去了二十七個月,腦海中那極為熟悉的長相,仿佛都有些模糊,一時免不得有幾分唏噓,奈何錢嬤嬤和韓女史都不配合,情緒亦醞釀不起來,感慨了一會,便自然收拾心情,「說起來,還未問過嬤嬤呢——我早有這心思了,只是以前永安宮忙忙活活,實在是離不得人,如今清安宮中也是無事,我便在想,你們辛苦了這些年,也該好生休息了。先問了孫嬤嬤,她倒是情願出去——王瑾該是要去江南做鎮守太監,她願跟著一道去,我自然成全……」

  當日去了的李嬤嬤,如今已是離了京城不知去處了。倒是紅兒、草兒就嫁在京城,和徐家偶有來往,徐師母進宮問好時,也會說起她們二人的生活,雖和宮中的錦衣玉食相比,遠要平庸瑣碎得多,也免不得有種種差役賦稅的煩惱,不過托賴徐家照拂,也還算是平安。不過錢嬤嬤、趙嬤嬤年事已高,又是進宮多年,若是出宮無依靠,還不如在宮中養老了。有徐循看顧著,自也不會和一般的年老宮女一般,淪落到浣衣局使喚的。

  錢嬤嬤早知此事,也是有過一番思量的,此時沉吟了一番,便從容道,「老奴入宮多年,家事多為夫家人分去,此時出宮,兩家皆無所依靠,倒情願就在宮裡度日了。」

  徐循不禁喜上眉梢,「這也好,將來隨了點點去公主府,又要比在宮裡自在些——說不定到了那時,我還要羨慕嬤嬤呢。」

  至於韓女史,她是不能被放回去的,想來和兄長翻臉,也不願回去。橫豎照料著壯兒,將來也自有一番前程,因此亦是不驕不躁,含笑提壺,給徐循換了一杯茶,方才又道,「咱們這宮裡,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就這幾個孩子,也是各有一番折騰,圓圓是這個樣子,阿黃又是另一番樣子,點點如何,咱們清楚,自然也不必說了,還有壯兒——」

  壯兒這兩年,和徐循的關係其實頗為不錯,徐循不管他去探望吳美人的事,他也不說,如此一來,兩人反而和睦,平日裡和一般宮廷母子也沒太大不同。既沒有捧在手心呵護著的親熱勁,也不至於貌合神離,反正該做的都挺到位,也就是了。韓女史見徐循不追究,自然也不會把壯兒去看生母當做天大的事來渲染,不過輕輕一點,也就放下,她主要說的還是皇帝。「就是皇帝,現在也是漸漸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有主意。」

  徐循神色一動——這一年來,她的確比較留意乾清宮裡的動靜,雖然未曾明說,但底下心腹有所感覺,自然也會幫著去打探,「這又是怎麼了?他才多大呢,難道就想著要當家了?」

  年輕的皇帝覺得母親、祖母對自己的束縛太緊密,渴望權力,雙方有所摩擦,這也都是很自然的事,不過,皇帝今年才剛十歲,這要就想親政,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韓女士搖了搖頭,「倒並非如此,陛下是覺得自己的功課太沉重了,想要換幾個先生,聽說前日上課時,和先生還口角了幾句,被罰著抄了書,昨日生悶氣,連飯都不吃了,一定要把劉先生外放出去,才肯吃飯。」

  徐循不免失笑,「這要從了他,太后娘娘以後都別想當家了,此事只怕大郎是討不了好的。」

  幾人正說著,清甯宮那裡來人,請徐循過去說話,徐循料著近日沒什麼大事,只怕還是應在了韓女史說的栓兒絕食記上。她也並不著急,慢悠悠地踱到了清甯宮,果然太后跟前,並無詔書痕跡,人也不在書房,而是歪在炕上出神,見到徐循進來,她便起身道,「你倒是高興——出大事了呢。」

  徐循笑道,「無非是有個人不吃飯了吧?這也算是大事麼?」

  太后也不詫異,倒埋怨,「你既聽說了,如何不來找我?連昔日老娘娘囑咐的三條都忘了?好生栽培皇帝,乃是三條裡的第一條,如今大郎眼看著就要養歪了,日後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見大哥?」

  她顯然很有些煩悶,吐了一口氣,方道,「剛才我讓大郎來見我,本待責問他的,他反而責問起我來,說那劉先生對他極不恭敬,他乃天子,如何就不能放一個翰林外出為官,又說什麼,先生們管頭管腳,什麼事都不許他做主,現在連我也不能做主,究竟誰才是天下之主——他倒好,功課不會做,口還利,幾句話回得我都愣了。這孩子小時候頂聽話的,怎麼不知不覺間,竟到如此地步了?」

  徐循心裡,不由便想起了柳知恩的話。

  這一年來,她和王振也見過幾次,只是在那樣官面場合,王振也沒有多少表現的空間,徐循就是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麼來,是以,她亦一直沒對太后提起,直到此時,太后說了起來,她方才是心中一動,有了些聯想。

  要獲取皇帝絕對的信任,最好的辦法,豈非就是挑動他對外官的不滿,甚而是挑撥他和長輩的關係,讓他覺得,在這世上唯一無條件絕對忠於他的人,除了內侍以外,再無其他?

  別看栓兒此時還小,還做不得什麼,可這樣的想法一旦生根發芽,等到他長大以後……

  「那麼小一個孩子,獨居在乾清宮裡,」心中思量個不停,徐循口中道,「終究也沒個能管事的人坐鎮,怎麼能不出麼蛾子?依我看,兩年以前,那是不方便開口,現在姐姐和老娘娘的關係已經緩和,倒不如借此機會,把他搬到清甯宮居住,又或者乾脆您就住到乾清宮去,也好就近看管。」

  太后神色一動,「這……可合適麼?終究似乎是不合規矩。」

  「小孩子自己能懂得什麼,才是十歲,已經懂得『外臣催逼、內廷勢弱』,」徐循對柳知恩的言語,如今倒更是深信不疑了,她蹙眉道,「就算不住在一起,也該問問到底是誰教得他這些。昔日孟母三遷,只為良鄰,大郎身邊人的品性,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

  此言亦是正理,皇帝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數年前太后乃至是太皇太后,放置在乾清宮裡的心腹並不稱職。太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瞅了徐循一眼,「容我仔細想想。」

  畢竟不是親生,非但母子之間有一條難以拿捏的線,就連太后自己的心態,都會受到影響。徐循自己也養了個壯兒,是深知太后心理,乾清宮的事,她是絕不好多說什麼的,若非太后主動抱怨,甚至都很難啟齒提醒,如今也是點到即止,免得弄巧成拙。見太后聽進了自己的話,便不再直接議論皇帝身邊人,而是轉移話題,「再且說這搬遷居住的事,只要將原委告知,諸位大人也絕不會反對,只怕還要稱頌娘娘聖明呢——不過,雖說是師長為尊,但劉先生對大郎,是否也太嚴厲了點……」

  兩人便又開始議論起了皇帝的教育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不惜和母親衝突,也要調走劉先生,看來對劉翰林實在是忍無可忍。之前一直奉行的教育策略,看來,也該要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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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13:03
第260章 風格

  不論是太后搬到乾清宮,還是把皇帝搬來清甯宮,都不算是太小的變動。太后也得諮詢一下老人家的看法,畢竟,兩宮關係緩和,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要是為了這點事情,又起了什麼波瀾、心結,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如今她時常去仁壽宮問安的,也不是什麼大事,思索了兩三個晚上,太后便沒邀徐循,獨自去了仁壽宮。——倒是在半道上碰到了靜慈仙師的轎子,兩人正好一路往仁壽宮過去了。

  雖說最近阿黃的婚事正辦著,但靜慈仙師不便出面,多數都交給貴太妃忙活,她還是專心照顧太皇太后,也算是給兩個事業型女性免除後顧之憂了。畢竟這活計她幹了也有十多年,自然最是上手。這大半年來,仙師幾乎天天都過去仁壽宮陪著老人家,往往是吃過早飯過去,到了下午太陽快落山了,才回長安宮中來。

  「老娘娘。」太后給太皇太后行了禮,也是不無幾分關切。「您這幾日可還好?」

  「倒是還好。」太皇太后點了點頭,她說話的速度如今是越來越慢了。「你們都還好?栓兒好?」

  這人老起來,真是快得很。太皇太后前年交權的時候還沒覺得如何,雖然連著病了幾場,元氣虧損,人比較瘦削虛弱,但精神還好,只一眼瞧去,便明白這是個心裡極有數,能當事的老人。當時借著病把皇帝寶印交給了太后,說不定還是打著病好了以後順理成章地收權的主意,可誰能想得到,只是這一年沒管事,太皇太后竟是真的急速地衰老了起來。如今已經是鬢髮灰白、眼神渾濁、皺紋深刻,明顯思維也不像是從前那樣敏捷了,更兼耳朵有些背,現在和她說話,都得放大了聲量,而後再等著她緩慢的回話。往往一席話說下來,另一邊要喝好幾碗茶水,才能彌補消耗掉的精力。

  人老了,心態也會變,不然,貴太妃也不會提議讓太后和皇帝重新住在一起。就是因為現在太皇太后的火氣已經近乎完全消失不見,昔日的心機手段,幾乎全被『老』這一字啃噬,她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如若不然,向太皇太后提出栓兒的教育問題,最大的可能,便是讓她老人家動念,把栓兒搬到仁壽宮來居住。

  思及這個可能,太后心裡也是掠過了若有若無的陰鬱:畢竟不是親生,總覺得栓兒這兩年間,和她也是有所生疏。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在她跟前,也有了不少保留。若是再住到仁壽宮……

  她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把這無稽的擔憂放在一邊,「都好著呢,您不必惦記。」

  耐著性子陪老人家說了一會話,見仙師端了補身的藥膳過來,太后便起身接過了瓷碗,欲要親自喂老人家食用,卻為太皇太后止住了。「還是讓胡氏來吧,她服侍慣了,也順手些。」

  畢竟是老了,若是往常,就只是為了胡氏和她對面住著,萬事都少不得看自己臉色,太皇太后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就是不願配合,多數也都會讓宮女上前服侍,太后掃了仙師一眼,見她神色自若,也不免微微一笑,並不計較。

  等老人家用過藥膳,精神也略恢復一些了,便帶了太后和仙師出去園中閒步,三人在仁壽宮後花園走了幾步,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聲音都清楚一些,「人老了,對時氣就特別有感觸,你們還小,不懂得這春天的氣味,我卻是覺得,這春日的暖氣兒,偎著骨頭,比什麼火牆都讓人舒服,這幾個月,仿佛人都年輕了幾分。」

  太后忙奉承著說了幾句話,太皇太后倒不大要聽這個,恢復了少許精力,她便敏銳起來,戳穿道,「平日過來,也難得見你呆這麼久,今日可是有事要說?」

  她都看破了,太后也沒什麼好瞞著的,遂將栓兒和劉翰林的衝突說給了太皇太后知道。「一直以來,劉翰林對皇帝的確都有點太過嚴厲了,動不動就厲聲呵斥,一旦功課不好,罰抄書都是有的。栓兒雖然面上忍了,沒有做出什麼不恭敬的事,但卻實在很想換了他,上回來我宮裡……」

  太皇太后聽到了栓兒的幾番言語,眉毛也不由得一挑,她沒有說話,靜聽太后說完了,方才問道,「那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太后把貴太妃拉出來,「徐氏也對我說,這孩子獨居乾清宮也不是個事……」

  太皇太后聽著太后的轉述,也是邊聽邊點頭,「也有道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當日讓她幫你,這一步棋走得不錯。」

  聽她口氣,此事應當能夠辦成,太后心頭一松,又有些淡淡的酸澀:若太皇太后早就是這個脾氣,這樣老邁。三年前又何必要鬧到那樣地步?她自然可以臨朝稱制,以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順地過問朝政,哪裡要受朝臣們的氣?更不必和任何人分享這份權力,別說是提拔貴太妃了。這一年來,她寡言少語,其實也就是掛個名頭,根本沒有幫到自己什麼。

  不過,這酸味也就是回蕩了一會兒,便又漸漸地消散了開去。朝政千頭萬緒,目前這樣,自己都是勉強應付,若是真的要問政、參政,只怕她根本應付不來,太皇太后安排一個助手,也是老成之舉,換做是她,只怕也會如此安排——多添一重保險罷了。徐循能安於『保險』的位置,不胡言亂語,四處插手,也是她為人謹慎之處,自己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過。」正思忖時,太皇太后又是話鋒一轉,「她畢竟不是正宮,沒那個底氣,說話難免也是畏首畏尾,把劉翰林調走?若是皇帝不說,倒是能調,現在他既說了,那便不但不能調了他,還要保他升官。」

  太后不免一怔,「——可,這會否有些……」

  「有些什麼?」太皇太后耳背了,沒聽清楚。

  「會否對栓兒有些太苛刻了。」太后只好大聲把心底的念頭說了出來。「劉翰林也的確嚴格了些——」

  「這點挫折都受不了,以後怎麼面對天下?」太皇太后的語速很緩慢,但那股子多年當家的權威,依然是從她蒼老的話語中彌漫了出來,透著不容置疑的肯定。「自古以來,只有師責徒,何曾有徒罰師的?這往大了說,那就是欺師滅祖……就是你要調他,內閣都通過了,六科給事中也一樣會打回來的。沒有大事,帝師從來只有升官發財的份,哪有這麼無緣無故就被打發出京去的?」

  太后本也沒想把劉翰林貶出京去做事,她是想將其送入禮部,不過太皇太后發了話,她也不便為自己辯解,只好聽著這頭垂垂老矣的母虎發威。

  「有此非分之想,可見得平時便不學好,這是錯一,」太皇太后思量著說,「又挑撥內廷、外廷的關係,小小年紀,說的那話讓人聽了都是心寒。當皇帝的不能信用臣子,讓臣子如何放心為天家賣命?內閣三位大人為國朝兢兢業業,多年的功勞、苦勞,又當得起他這誅心的幾問?」

  被太皇太后這一分說,太后額前,已經悄悄地沁出了冷汗:雖覺得此事不好,但若非貴太妃提議,她也不至於想將皇帝搬來和她一起居住。——滿以為這已經夠小題大做的了,不想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剛才的處置,還是顯得太輕描淡寫!雖然只是幾句話,但暴露出的問題,已經是令人心驚了,自己和貴太妃都想得很淺,還是老人家看得深,這內閣三位大人,雖說權柄不小,但對內廷素來尊敬,也是恪守著為人臣的本分。即使太后也有被他們拿捏得難受的時候,但心裡也很清楚,主少國疑,從前朝代中,在這樣的時候,可發生過許許多多非常險惡的事情,和前人比起來,如今內廷的處境,已經算是比較寬鬆的了。

  身為人主,不懂得犒賞、感謝臣子們的盡心,反而猜疑、誅心起來了。孩子還小,不懂事,還可以教,可若是不能防微杜漸,讓這樣的想法發酵起來,日後他會怎麼對待三位閣臣?豈非是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是媳婦不好。」她不能不歉然請罪,「您給媳婦留了三條訓命,這第一條教導皇帝之職,媳婦便沒做好。」

  她主動認錯,太皇太后也不為己甚,她搖了搖頭,「罷了,你終究經驗太淺,不然,我也不會讓徐氏來輔佐你……你一人,平日事又忙,多有疏漏的時候,這時就該要一個如徐氏般心細敢言的人在一旁提著。」

  這一回,太后是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依老娘娘之見,此事又該如何辦呢?」

  太皇太后閉上眼沉吟了一會,「皇帝平日在宮裡,最親近的人是誰?」

  太后這一點還是很清楚的,她雖然平日繁忙,但始終也有一隻眼睛瞅著乾清宮呢,她快速道,「羅妃去後,便是王振了。他是章皇帝手裡的老人,到了大郎身邊後,一直很得他的親近。平日為人也是殷勤小心——」

  「打殺了他。」太皇太后咳嗽了幾聲,方才淡淡地道,聲音還帶了老人特有的含混——她今日口齒不清,主要是因為剛落了一顆門牙,還沒鑲進新的義齒。

  太后入宮這些年,除了處置一些犯了大錯的底層宮女宦官時,曾罰得較重,意外致死以外,還真沒發號施令,奪取過誰的生命。聽得太皇太后如同宰貓殺狗一般,隨口就要殺掉一個沒有明顯劣跡的權璫,一時間不免難以接受。「可——他是栓兒大伴——」

  「不是大伴,還不打殺呢。」太皇太后倒對太后有些不滿了,「栓兒會說出這樣的話,豈非他這個大伴不能善儘管教勸諫之過?只看在這點上,打殺他也不算冤枉。再說,不處置得重一點,孩子也學不會那堂課。」

  「哪、哪堂課啊?」太后已是被鎮住了,多少有些舉止失措。

  太皇太后掃了她一眼,疲倦地吐出一口氣,她緩緩在石凳上坐了下來,閉目養了養神,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好歹還給她找了個幫手,多少也能有些助力……

  「當然是不能聽信宮人、宦者言語這一堂課了。」她的話語雖含混,眼神雖渾濁,但周身那冰冷沁寒的氣勢,卻還猶有可觀之處,「這樣的話,難道是翰林們和他說的?身邊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以後這皇帝可該怎麼當?」

  太后終於是明白過來了:這一次,太皇太后是要小懲大誡,用最親近人的性命,教導栓兒這個道理。

  家人如後妃母子,下人如養娘大伴,一律屬於不能參政的內人之輩。在朝廷政事上,她們所說的話語,連一句都不能聽,更別說吞進肚子裡,再當自己的話說出來——要當皇帝的人,寧可多疑,也絕不能輕信。就如同越是美麗的女子,就越會騙人一般,感情上越是親近的人,便越不能相信。

  至於王振到底是否該為皇帝說的那幾句話負責,那又根本並不重要了,即使是冤枉,亦是顧不得。誰讓他趕上了呢?宦者本就是內廷的一條狗,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何況一條狗?他的死,若能讓皇帝明白這個道理,那便不算是死得冤枉!

  這思路,是太皇太后慣有的風格,太后服侍她多年,一旦轉過彎來,頓時便盡會其意,她深吸一口氣,略略凝眉思忖了片刻,便張開口道。

  「老娘娘說得是……媳婦知道該怎麼做了——既然如此,等打殺了王振以後,不如把乾清宮的宮女宦官,都換過一遍,從我等兩宮中抽調出些曉事老實的宮人,過去服侍大郎吧……」

  即使王振無辜,真正挑唆栓兒的人還藏在暗處,難道太后就沒辦法對付他/她了麼?又何必費心機要把他/她揪出來?乾脆一氣換了,反而省事!反正,想必新換上的人,必定當要比舊人老實得多吧。

  太皇太后眉宇間終於露出了欣慰之色,一旦放鬆了心頭那根弦,她的疲倦之感也湧了上來,原本清明的思緒,也被沖得漸漸慵懶。「不錯、不錯,你終究是個好的,日後只和徐氏一道,用心政事之餘,也要加意看管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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