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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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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3:16
第241章 便當

  今年新春,本來因為襄王在京,宮裡是格外準備了許多熱鬧,結果因為皇帝這一病,什麼事也不用說了,幾乎全都取消。連正旦大朝都是讓栓兒出去的,雖然皇帝沒有大礙,但群臣自然也不免議論紛紛。這天正旦,皇帝午睡起來,便召了東廠提督太監馮恩來說話。

  雖說東廠一樣有監察宮內,半明半暗地佈置了些許耳目,但這畢竟只是其很小一部分職司。皇帝設立東廠,主要是為了監察大臣,至於宮裡,只是為了維護穩定,避免出現文皇帝年間的混亂景象而已。徐循和馮恩雖然有過一定的因緣,但在他去了東廠以後,兩人便再沒有來往——也不是因為皇帝不信任她,她也是檢查對象什麼的,而是馮恩主要管的已經是外務了,不可能沒事還進後宮,而他在乾清宮面見皇帝說外廷消息的時候,徐循又是從來都不曾旁聽的。

  當然,今日卻是例外了,連馮恩都是徐循親自接進來的,一路上低聲叮囑了好幾句話:皇帝現在就是怕吵,不是很熟悉的聲音,說話音量大了就會頭疼。也就是因為這個才沒去正旦朝會,不然,只是區區頭暈嘔吐,卻也阻止不了他。正旦朝會的意義對於國家來說,是不言而喻的,缺席正旦,自然會給朝中帶來一定的陰霾。

  「內閣三人可有異動?」皇帝問得也直接了,絲毫未避忌徐循。

  「回皇爺。」馮恩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宦官的公鴨嗓子很難改,被這麼一逼更顯得古怪。「三位大人都十分憂心,然則並未私會,只奴婢聽說傳言,這一二日之內,只怕會來乾清宮請見。」

  之前皇帝頭疼的時候,內閣是想再度入宮監護的,不過之後數日內病情就有好轉,當然警戒程度也就降低了,如今連正旦朝會也沒去,為了穩妥,請進宮探視也是正常的事。畢竟他們如果消息靈通一點的話,現在應該已經知道,皇帝等於是幽居深宮,除了有限三數人以外,外人根本無由得知他的身體情況。

  雖說太祖時,內侍和外臣交接,是極為忌諱的事。但當年文皇帝舉事之前,廢了大力氣結納宦官,有他的先例,宮裡的消息很難完全不外泄。這一點別說皇帝了,連徐循都清楚,外廷的事如此,其實內宮也差不多,只是後宮諸事畢竟是皇帝家務,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使被人知道,也很少有人會拿出來做文章而已。她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並不說話:還好,皇后和太后都還是能見到皇帝的,要是這兩人皇帝都不見,那她現在背負的壓力,就要更大幾分了。

  「也是份內事。」皇帝哼了一聲,「各處可有故事?藩王部又還平穩麼?」

  馮恩細細說了幾件事,都是無傷大雅的偶發事件,比如某人在家中大發議論,說了某人的壞話,又是某人意圖和某人結親等等。徐循聽來,這些人她都不認得,不過這也不稀奇,她認得的官員不會超過十人,即使皇帝說的是舉足輕重的大臣,在她聽來也就是個某人。

  聽完了馮恩的回報,皇帝容色稍霽,才要說話,又發作了一番頭疼,徐循連忙和馬十一道服侍著他躺下了閉目養神,馮恩也是連連叩首,滿面的心酸難過之色。

  皇帝熬過了這一波,精力便不如往前,閉眼歇息了許久,方才問道,「襄王處有什麼消息?」

  「襄王近日,除非入宮以外,都在十王府閑住。」馮恩的語氣極為小心,「奉詔入宮侍奉太后時,也都無一語涉及敏感處。」

  皇帝慢慢地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也是難為他了,現在回去,面上又不好看,待到開春以後,便好得多了。」

  徐循雖然沒有見過襄王,但也聽皇帝說過小時和幾個弟弟一起嬉戲的事情,他生性寬宏厚道,對兩個多病未就藩的弟弟,一直都很照顧,不但供給超過藩王份例,而且還多次叮囑後宮妃嬪,不要欺負兩位王妃。——說白了,這兩位王妃都是娶來裝點門面的,越王和衛王連拜堂都勉強,更別說生兒育女了,皇帝就擔心宮裡有人生了雙勢利眼,在兩位王妃跟前生出事來。

  越王從小到大都是多病,衛王和他年歲差得多,實際上和皇帝感情最好的,還是鄭王、襄王,其中襄王因為是一母所出,所以關係更為親近,皇帝也不知說過多少小時候和襄王一道闖禍的事情。可如今提起襄王,他語氣淺淡、喜怒難測,猜忌之意、昭然若揭。徐循聽著,只覺得十分不祥:皇帝身體好時,對襄王又是極關愛的,時常賞賜下金銀珠寶,也惦記著想召他回京相聚。如今陡然間對襄王起了提防,不是襄王變了,而是皇帝對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信心。

  不過,皇帝吩咐外廷的事,她肯定是不能插嘴的,只是在一旁屏息服侍。馮恩的話也不多,除非皇帝有問,不然總是言簡意賅地,『是』、『奴婢知道』。

  皇帝問了小半個時辰,反正問的都是外廷官員之間來往的事情,還有些京外藩王的動向,更有朝鮮、交趾等國的動靜。其實在徐循來看,那些人頂多知道他夏天病過,這大冬天的,又是山高水遠,就是有什麼動向,肯定也得等到幾個月後才有回饋了。

  皇帝這是在不安了,她能清楚得感覺到,也許是昨晚甚至連兒女都不能一見,也許是不能出席正旦朝會的刺激,他今天的情緒總是有些陰鬱,仿佛想要證明些什麼,也許問得還比往常更細緻些,起碼,馮恩有那麼幾次就是答得鼻尖汗落。她說不出馮恩是否體會到了皇帝的心情,不過他的窘態又倒取悅了皇帝,皇帝沒有怎麼責難他的遲疑,反而還勉勵了幾句,方才打發他下去了。

  徐循也就是在馮恩半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間,才從他臉上看到了點什麼,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到底是服侍過文皇帝的,這功夫,實在是潤物細無聲。再看皇帝,顏色已經是寬和多了,就是想發火,估計都找不到由頭。

  若要繼續這麼病下去的話,只怕這功夫她也是必須用心揣摩的了,她在心內歎了口氣,見皇帝打發了馮恩後,似乎心情、精神都還不錯,便輕聲問道,「大哥,好歹是正旦,要不要召見栓兒,勉勵幾句?」

  皇帝猶豫片刻,便道,「也好,讓皇后帶著他一道過來吧。」

  #

  栓兒今日代皇帝出席正旦朝會,應該是才回來沒多久,一身的華服還未換下。估計皇后提前教過他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動作也柔和,並沒有吵擾到皇帝,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給皇帝磕了頭,「孩兒給爹拜年了,爹新年新禧、平安康健。」

  皇帝看著栓兒,面上寫滿了欣慰,他沖皇后道,「這孩子長大了。」

  皇后也是欣然中帶了幾分感慨,「就是這半年多,一下感覺大了幾歲。」

  的確,栓兒原本憨厚老實、懵懂不知事,徐循雖然對他的教育不曾過問,但每回見面,心裡自然也有一番評語。自皇帝生病、羅妃去世以來,才半年時間,他便是成熟多了,雖然身量未高,但面上的青澀已是盡數褪去,雙目光芒閃爍,行動說話,都有了幾分成人的意思。現在看到父親重病,也都未哽咽哭號,又或做童稚語,而是穩穩問安,雖然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之舉,但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聽到父母的誇獎,他不過淡然一笑,垂手站在一邊,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麼。皇帝看了他一會,問道,「今日朝會,都做了寫什麼?」

  栓兒道,「就是上去坐著。」

  「有何感想?」

  「比起幾次東宮朝覲要冷些,」栓兒說,「我中途想去淨房,伴伴給我使眼色讓我忍著,我就忍著了。」

  這句話終究是還透了幾許天真,皇帝啞然失笑,撫了撫栓兒光溜溜的腦袋,道,「我是說,你瞧著那些人對你鞠躬行禮,心裡有什麼感想?」

  栓兒想了想,面上現出惘然之色,顯然是沒覺得這有什麼好感想的,皇后開言道,「他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只怕早已慣了,心裡能有什麼想法?」

  皇帝長出一口氣,有一絲悵然,「為人君者,受天下朝拜,也就要擔起天下人的疾苦。我每隨祖父受禮,想到將來的重擔,都是戰戰兢兢。唯恐自身踏錯一步,萬千百姓也要跟著受苦……看似一樣是受百官朝拜,可和平日你千秋節別人來拜你比,正旦朝會的意義,又何止於此呢?」

  他教導了兒子幾句,栓兒雖然肅容受教,但明顯看得出來,並沒真正弄懂皇帝的意思,皇帝看在眼裡,歎了一聲,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對皇后道,「開春以後,讓他去東宮住吧,這孩子也該出閣讀書了。」

  皇后雖然面色蒼白,但卻未抗辯,而是點頭不語。皇帝又和栓兒說了幾句話,方才讓他自己下去玩了,皇后等栓兒走了,便看徐循一眼,徐循會意,悄無聲息地便往門口退去。

  走不幾步,皇后低低的聲音就飄入了耳中。「大哥,你這小小毛病,休養幾日,也就痊癒了,心裡又何必想得這樣多……」

  是啊,皇帝的心態是瞞不了人的,即使兩人的感情有所疏離,皇后也終究還是忍不住要勸上幾句。

  徐循咽下一聲歎息:也就是兩場病而已,皇帝的轉變,實在是太過明顯,估計再過兩日,只怕連喬姑姑都要看得出來了。

  正旦這一日見過了栓兒和皇后,皇帝也沒有厚此薄彼太過,大年初二,他的情形更好些了,便把阿黃、圓圓、點點和壯兒都接來相見,這幾個孩子來前都受過叮囑:不可大哭大鬧,最好都別哭,免得還要驚動皇帝起來安慰,就是面上帶笑,輕聲說些話,別吵嚷到皇帝是最要緊的。

  阿黃、圓圓今年都上十歲了,兩人結伴進來,表現都很得體,面帶淡淡笑意,和皇帝說話時,一絲心痛未露,仿佛他仍和往常一樣。和皇帝問對了幾句,彼此便都沉默下來,阿黃似是覺得氣氛太尷尬,頓了頓,又客客氣氣地道,「爹還要好生休息,保重身體。」

  她一個小小的孩子,有什麼心機能瞞得過大人去?說難聽點,連徐循她都未能瞞過,在皇帝跟前,所思所想,根本是無所遁形。她心裡對皇帝是親近還是不親近,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徐循一望便知,她看了看皇帝,見他只是苦笑點頭,心裡也十分為他難過。到了這時,她才明白皇帝為什麼對皇后、太后,總都還算是留有餘地,又對她那樣……那樣地好。

  按說,阿黃身為公主,總是希望父親在世時間能長些,她也多受照拂,長公主和公主之間,差得可多了。只說如今這四個長公主,昭皇帝在時,起居全都一視同仁,昭皇帝一去,就有了差別。她最是該希望皇帝好起來的——而皇后卻是最該希望皇帝一病不起的人,皇帝越是覺得來日無多,就越是會傾力培養栓兒,提拔、鞏固他的勢力,皇后自然也因此受益……可阿黃這幾句話,實在是片湯話的典範,而皇后卻壓根都不理會栓兒出閣讀書的事,一心只勸皇帝調整心態。真是沒走到這一步,都不會看得懂,直到皇帝真正躺下來了,徐循才看明白,原來這宮裡會真心為他難過的,也就是她們這寥寥數人了。

  圓圓雖然曾被姐姐坑過,但年幼無知,壓根不明白內中關竅,對阿黃反而很是依賴,阿黃話不多,她話就更少了,學姐姐說了一句「爹好生養著」,便和阿黃一道告退了下去。徐循在窒息中等到點點進來,方才松了口氣——起碼,點點進來以後就開始哭了,她年紀小,和皇帝感情又好,壓根都藏不住自己的惶恐與擔憂。

  皇帝也不搭理壯兒,見到點點啼哭,反而柔情滿面,叫她走到近前來,摟著她喁喁低語。徐循見壯兒站在一旁,靜靜望著這對父女,眸中透出些清冷思緒,也不禁在心中一歎。若說阿黃和父親的關係,算是因愛生恨,那壯兒和皇帝真是從開始就沒好過,簡直是積重難返。她也多少瞭解幾分皇帝的性子,越是親人,越是求全苛刻,壯兒現在的樣子被父親看到,只怕於兩人都不好。

  她進乾清宮也有十天了,連除夕都未能見到兒女,現在點點陪在皇帝身邊,她便沖壯兒招了招手拉著他走到屋角,輕聲問道,「這幾天在坤甯宮裡,住得還好嗎?」

  壯兒點了點頭,仰首道,「皇后娘娘很照顧我和姐姐。」

  過了年算是七歲,已是小大人一般了,比點點不知成熟了多少,徐循心裡也有幾分安慰,她道,「在坤甯宮裡,拉著你姐姐,萬事委屈求全,別和在自己宮裡一樣任性闖禍……你也知道,你爹身體不大好,大人們已經夠煩心的了。」

  壯兒點了點頭,看了看皇帝,忽地拉了拉徐循的袖子,踮起腳跟,附耳道,「哥哥問我呢,說我不是娘親生的,問我知道不知道。」

  栓兒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徐循有些吃驚,尋思了一番,口中道,「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知道。」壯兒很自然地說,「娘告訴我的,娘還帶我去看過吳娘娘。」

  現在提到吳美人,他的語氣已經很自然了。

  「那哥哥怎麼說呢?」徐循不禁追問了一句。

  壯兒搖頭道,「哥哥聽了就不做聲了……我覺得很怪,覺得應該告訴娘——」

  見徐循眼神,他不等她發問,便自己補充了一句,「別人我誰也沒告訴。」

  徐循也不知栓兒心裡都想些什麼,估計就是孩子還小,藏不住話,聽來了這個事就去問弟弟了。她心裡微微有些不快,卻也沒說什麼,拍了拍壯兒的肩,又叮囑了一句,「總之,在坤甯宮裡,小心些、聽話些。」

  幾個孩子表現得還不錯,雖然點點哭了,但也沒大哭大鬧,臨走的時候一邊擦眼淚一邊還叮囑徐循,「娘你好好照顧爹啊,別擔心我和弟弟,我們、嗚,我們在皇后娘娘那裡好好的呢。」

  送走點點,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徐循低問道,「大哥,你還能撐得住嗎?」

  皇帝今日臉色不錯,道,「還成,今天到現在也就頭疼了兩三次。」

  這話徐循是最愛聽的了,可見皇帝的確在痊癒過程之中,她大大地松了口氣,見皇帝還不願休息,似乎有請太后過來相見的意思,便忙勸著他喝了藥,又躺下歇息了一會,到底是混過去了一晚上,讓他好生休息了一番。

  第二日醒來,皇帝氣色越發不錯,徐循起來時就聽見他吩咐左右,傳令內閣三臣並英國公張輔前來相見——今日他也讓眾人入內服侍了,精神也振奮了,徐循真是松了一大口氣,借著幾位老臣來問安的功夫,忙著洗了個澡,又吃了幾天來第一頓安生飯。安頓好了又出來時,知道皇后帶了眾妃過來問安,便過去把好消息說給她聽,皇后聽了,也是大松了一口氣,一時環顧左右,慶倖道,「我就說大哥吉人天相,自然會痊癒的。」

  皇帝和幾位臣子還在說話,眾人自然回避在一側,也是趕巧,一時喬姑姑又侍奉著太后來了,原來是喬姑姑早上探視以後,知道皇帝好了,回頭和太后一說,太后也是高興,遂親自來看兒子。

  過節時間,本來就該熱鬧高興,現在皇帝身子轉好,氣氛更是飛揚寫意,連太后都是笑口常開,一屋子鶯聲燕語,大家彼此說笑個不住,大有新春喜意,簡直連窗外的紅梅花都要被催開了。只有徐循記掛著皇帝身子,不住地看著牆邊的時漏計算時間——皇帝和幾位大臣,已經說了有兩個時辰的話了,大過年的,什麼事這麼著急?想是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健康,又是事無巨細地詢問個不休了。

  她很可能是沒猜錯,因為皇帝又還過了一會,才來召喚她們入內覲見。這回他病勢好了,也就補行拜年禮,除太后外,以皇后為首,一行人魚貫入內,都是細聲問了新年好,又給皇帝下跪行了禮,太后在皇帝身邊坐著,也是喜笑顏開,和皇帝低聲說個不住。

  徐循自然也在按班行禮的人群之中,她心不在焉,禮數也不到位,只是找機會打量皇帝的臉色,見他面色紅潤,額前竟隱隱見汗,和太后說個不休,顯然精神極佳。心下也是一寬:到底壯年,日後好生將養,未必不能把這疾病去根了。

  她已經想到日後如何委婉規勸皇帝,令他不再服丹的事情去了。今次這一病,若把他給病得警醒了的話,那就不算是純粹的壞事,起碼日後還有幾十年可以好生地療養。就算……就算最悲觀來說,好歹也能拖延個七八年的,等到栓兒長成以後,皇帝逐漸放手,也許病情就又能好得多了……

  和眾人一道行過禮,皇后在床下椅子上坐了,徐循也在她下首得了座位,餘下人則一律在蒲團上跪坐著,皇帝握了握母親的手,望著太后歸坐,方才直起身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竟是垂下足來,要下床和大家說話。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今年這個年,過得也特別——」他一面說一面起身,可才站起來,腳竟就是一軟,若非馬十眼明手快,往肋下扶住,幾乎就要撲跌。眾人驚呼聲中,皇帝面上現出了個扭曲的笑意,仿佛是為自己的失.足而羞愧,他還想要說什麼,但卻根本喘不上氣,只是握著胸一陣嘶鳴。

  徐循呆呆地立在當地,所有尖叫驚呼,一概不問,所有奔跑來去的人影,一概不見,她眼裡只望定了皇帝,望著他徒勞無益地掙扎捶胸,一陣大咳接了一陣大咳,一雙眼圓睜起來,透出無限驚駭,左右扭轉,仿佛在尋找一點助力。

  在沸騰的雜訊中,她確信自己真的聽見了那一聲輕輕的出氣聲,伴著這一聲響,皇帝的動作猛然一頓,牛吼一樣的呼吸聲頓時消止,他往後一栽,倒在枕上,一雙眼猶自圓睜——

  任何人都不會誤解這個信號,周圍響起了響亮的抽氣聲、尖叫聲、哭泣聲……還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

  徐循茫茫然轉回身去,正和趙昭容對上了眼,她用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她在說話。

  「是你害了皇爺!」事實上,趙昭容正在高叫,「徐循,定是你害了皇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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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3:35
第242章 等死

  宮裡的這個新年,實在是太沒有年味兒了,雖說也是張燈結綵,但一個新年都過得很安靜,現在才方是正月初三,宮裡的種種喜慶裝飾,卻又被人慌亂地收了起來。各宮門口的桃符板、將軍炭、門神、福神、鬼判,屋內的金銀八寶、錢龍……全都被無數雙手著急地往下拉扯,錦緞落在地上,剎那間就踩上了無數腳印,卻是壓根沒人在乎,宮裡再沒了往日的富貴安閒,伴隨著一連串命令,腳步聲毫無章法地前後奔跑著,孝衣、孝帽,白花、白布……很快的,宮裡的紅色便消失殆盡,乾清宮、清甯宮等地來往的女官,已經打起了白燈籠。

  現在遺詔應該已經擬好了,徐循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夜色,在心底毫無情緒地推測著如今宮裡進展的大小事情:有六尚和喬姑姑、周嬤嬤在,還有二十四衙門輔佐,最初的慌亂之後,局勢應該可以很快就控制住。接下來自然是該辦什麼就辦什麼,皇帝的喪事那都是有規矩的,又不必擔心錢財,其實按理來說,也並不難辦。

  倒是遺詔是個問題,皇帝去得這麼突然,到底誰會被選為托孤重臣,外廷是少不得一番明爭暗鬥的吧,他在夏天根本都沒立遺詔,發著高燒,都醒不過來,後來醒來了,病也好了。這一次就更不會立遺詔了,根本沒到這地步,所以……遺言是從缺的。

  遺言可以從缺,但遺詔不可能沒有,在夏天的時候徐循聽太后和值班的閣臣——好像是南楊吧,談過這事。如果皇帝一病不起,未留隻言片語,那麼遺詔肯定是著落到內閣三大臣來寫,而顧命大臣的人選,三楊自然有份,餘下英國公張輔必須要占上一個,還有什麼人,徐循便不知道了。如今想來,應該是太后和內閣共同決定,並不會把大權給內閣獨攬,在文臣裡還要再找上幾個人的。

  遺詔商定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徐循是讀過史書的人,皇帝暴卒,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栓兒年紀還小,不能勝任政事,那麼皇太后——不,現在該說是太皇太后了,臨朝稱制、垂簾聽政,等到嗣皇帝長大以後,再還政于新皇帝。和一般鄉間人家的差別大概只在於這個垂簾聽政的人選是嚴格按照輩分來定,除非太皇太后也病老得不能聽政,不然還輪不到皇太后出頭。所以雖然孫皇后算是成功地熬死了皇帝,但她的好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再往下還要繼續熬死婆婆,才能享福,而且,現在少了皇帝的制約,婆婆大權在握,誰知道會怎麼揉搓她呢?

  在此之前,只怕所有人都沒想過,皇帝居然還去在太后前面,現在太后重又得勢,不知多少人要暗悔失算了……

  徐循垂下眼眸,對著桌上的金銀珠翠微微一笑,她拿起一枚金耳環放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忽然又想到了昭懿貴妃昔年賞給她的那對紅寶蝴蝶耳墜。

  她殉葬以後,這對耳墜不知又會落到誰手上呢?有七八成可能,會留給點點吧,相信即使有人想要謀奪她留下的細軟,仙師也會出面維護一番的。——皇后不大可能做這樣的事,她還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倒是六尚中人,也許會有些想要趁火打劫。

  嘿……其實能不能傳到點點手上,又有什麼要緊?她身為公主,又得太后喜愛,還能虧待得了?即使太后去了,皇后怕也未必會為難她一個小姑娘,有仙師維護著,錢嬤嬤教養著,有沒有她這個娘親,她都能過得很好,又怎會把這一點財貨看在眼裡?就是真有煩難,也不是一點金銀細軟能夠解決得了的。——現在皇帝都去了,點點就算有了煩難,只怕她也無力解決,少了皇帝,她又能比錢嬤嬤她們能耐到哪去?有她沒她,可能都沒什麼差別吧,點點畢竟還小,即使一開始會哭鬧幾天,等時日久了,也自然就會慢慢地忘了她的。

  所以就是這樣了,徐循想,她花費太多時間恐懼著這一天,糾纏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當死亡的呼吸就噴在她耳垂後頭的時候,她反而沒了情緒。這一天就像是她的宿命,她已經等待了太久,等它終於到來的時候,情緒已經所剩無幾,她要比自己預想中的所有狀態都更冷靜得多。

  沒有遺詔,沒有隻言片語,在所有人心裡,他都還有好久好久的時間,這些事可以慢慢再來。文皇帝的病起碼拖了十多年,誰也沒想到他就只有這麼幾天。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免了她的殉葬,再加上趙昭容的添油加醋,當太后把眼神調向她的那一刻,徐循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經很小了。

  她在皇帝去世之前,一手照顧了他半個月,這半個月裡除了她和馬十,沒有人能長時間呆在皇帝身邊,甚至連太醫,都是用的劉太醫,劉太醫和她單人問對了很久,之後她單獨照顧皇帝一個晚上……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劉太醫主診,用了他的方子。誰能說這裡沒有她在用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皇帝去得如此突然,照看他的人,本來也就是瓜田李下,難以分說得清楚。即使皇帝是自然過身,照看他去世的宮人宦官,也往往多有從死的,原因也很簡單:死前都要你在一邊,可見信寵,身為僕從,也該殺身以報,免得主人在地下少了人使喚。就算沒有趙昭容的說法,局面都不樂觀,更何況她那一嗓子,完全切中了人們的心理:病起突然、舉措突然、去得突然,這背後只怕是另有文章。

  有些事,本來是查不清楚,也不可能查清楚的,弄得大風大浪的,只能給宮廷抹黑,但卻不意味著太后會就此放過可能的真凶,在這樣的情況下,大手一揮,有殺錯沒放過——本來你也要下去服侍的,什麼也別說了,她是占盡了道理。

  如果她和太后關係良好,如果她沒有照看皇帝,如果事發時她遠在永安宮……也許她也依然必須殉葬,畢竟,太后容得下她,卻未必代表皇后容得下她,如今她是栓兒唯一的母親了,總比太后更得栓兒的喜歡,太后若是考慮到這點,又未必不會犧牲她,作為和皇后改善關係的墊腳石。

  徐循的唇角勾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她的手指在桌上畫來畫去,勾勒出了複雜的線條。人生本就是如此,每一條路都是危機四伏,誰知道最後通往何方?即使她生了兒子,兒子可能會死,可能會被奪;即使她和太后、皇后交好,內閣也許又會對皇帝的死因生疑,又會意圖迫她這個在文臣中名聲大壞的奸妃殉葬,以此作為對內廷的下馬威,甚至於也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皇帝許久以前就免了她的殉葬,她也有可能在瘧疾中不幸染病身亡……在後宮的千百條道路裡,也許九成九的路都通向死亡,不論怎麼走,這都是必然的結局。個人的意願,在這排山倒海的命運跟前,不過是一種裝點,不論是智勝比干、貌比天仙,又甚至有誕育太子的驚天福分,不論是頹唐、是振奮、是算計、是癡情,在這一刻又有什麼意義?再過幾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將要到達終點,她們的故事,已經走向了結局。

  既然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什麼意義?在這一刻坐下來細心盤點、回首前塵,這二十年宮宇,好歹她活得還算順心,活得還算自在,還是活出了自己的味兒。若是為了活下去忍辱負重、笑裡藏刀,為了活下去,把原本的自己殺死,換上一個更得體、更鋒利、更盤算的自己……然後今日一樣要死——若是如此,那才叫做失敗,叫做諷刺吧?

  不論結局如何,不論會怎麼死,又有什麼關係?徐循忽然驚愕地發現,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相信,她已算是走過了一段不錯的旅程。她有過知己,有過朋友,有過親人,也有過敵人,甚而……甚而還算是有過愛人,和宮廷裡,和這世上大多數人相比,她雖然總被關在這一方天地裡,但也算是活出了人生三味,活得轟轟烈烈,活得還像個人樣。

  至於金銀珠寶、富貴榮華,在這一切跟前,又有什麼打緊呢?

  她放下耳環,又踱到了窗前。心裡遐想著雨花臺的月色——她曾對皇帝也說過,覺得南方的月亮要更圓、更大些。

  但現在的雨花臺也不會有多少月光,才是初三,月兒只有一彎上弦,濃雲密密地遮住了星光,暮色裡的宮城是如此黑暗,只有點點燈籠的光,在不緊不慢地晃動著遠近,時不時傳來沉悶的鈴聲:夜深了,連辦事的女官都去睡了。想必宮裡的裝飾已經都卸了下來,報喪的鐘聲也隨著信使一道,往全國各地敲響,她們今日的事情,也算是做完了。

  死皇帝,總算是件大事,徐循的思緒就像是天邊的雲彩,被風吹得飄散不定,她一時想:不知道大哥的陵墓修完了沒有。一時又想:點點現在,知道父親出事了嗎?希望她別哭得太厲害,希望錢嬤嬤能勸住她。

  若是太后沒有太狠心,又或者仙師能幫上忙的話,也許在殉葬之前,她們會讓她和孩子們見上一面的。徐循想:不知她們何時會來迫我,又會是怎麼死,吊死還是毒死?處理內宮女眷,最多也就是用這兩樣了。若是和從前一樣,等大哥喪事辦完了,再讓我去景陽宮上吊的話,那起碼還有十天半個月了。畢竟,現在天寒地凍,喪事可以辦得隆重一點。再說大多數衙門都在放假,那些禮儀起碼也要耽擱些時日的。

  這樣的話,應該還是能有機會見到孩子的,甚至會被放出來行禮也未必,反正太后也不怕她會跑了,表現得乖順一些,說不定還可住回永安宮去。徐循想:要是這樣,那也能多和孩子們呆一會,最好不要一開始就和點點說這個,還是多教導她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

  該和她說什麼呢?她在心裡整理著萬千話語,她有這麼多事情想要叮囑女兒,這麼多毛病想要她改掉,這麼多話想要告訴她,可卻又根本都無法組織出一番說話。還有壯兒,這孩子本來心事就重,和身邊的養娘都不算親,少了她,他在宮裡就更孤單了,該要讓他多相信幾個人,多敞開心扉一些,心事別那樣重……

  唯有在想到兒女時,她有微微的不舍,至於旁人,她惟願他們都能有個不錯的前程。更希望劉太醫別被她牽連了入罪——唉,可他是皇帝的主治大夫,就算沒有他,只怕也不能免。這一次,他是自誤了。至於花兒、趙倫等人,這些年來,都有了不少的積蓄,再說還有點點,也可依附她的勢力,想必錢嬤嬤會照應好老人的。她的娘家更不必說了,殉葬過去的妃嬪,素來家人都是受到優待的,沒了她,他們還少了她出事被牽連的憂慮,可以安享富貴。

  萬事都算是有了個結果,關押她的這間偏房裡居然也還有筆墨紙硯,徐循便靜下心來,磨了墨慢慢地寫道:點點吾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娘怕見不到你的面,便乘現在有機會,給你留下幾句話……

  這一個晚上,她都沒怎麼合眼,給點點的信,寫了一半就神思散亂,無以為繼。想休息吧,一閉眼就想到皇帝去世時的畫面,一點點睡意,頓時也就不翼而飛,這間房很暖和,並沒有蜷縮取暖的必要,可徐循卻很想要蜷起來,想要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被人拍撫著休息。自皇帝去後,她還沒有哭過,好像有一根木頭堵在嗓子眼裡,硬硬地戳在眼睛後頭,她沒法睡、沒法哭、沒法吃,日常生活的所有需求,全被這個事實強硬打斷,唯有想到自己的死,她才能短暫地分分神,不去想這件事情。

  皇帝死了。

  沒有多餘的思緒、感想、感慨、嗟歎,只是這四個字而已,她不悲傷,真的不,也許是震驚太過,也許是還根本沒有相信,徐循甚至是回避去想,她有時會有點錯覺,以為自己還在南內,回到了十年前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那時候她的心情也很平靜,對於前方的悲觀局面也一樣欣然接受,一樣被鎖在一間屋子裡,一樣也是寒冬臘月——

  而唯一的變化,只是皇帝那時候還很開心地活在乾清宮裡,統治著這個國家,做著錯事又或者是對的事……這都並不要緊,要緊的只是他還活著,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承受著她的愛和恨、失望和遺憾,用他的意志和性格,影響著整個世界做出改變。

  其實這又有什麼不一樣呢?徐循對自己說,他就算是死了,也一樣在改變著天下,改變著每個人的生活,起碼,他就改變了她的生活,沒有了他,她們都不能存在太久,她很快也要隨著他一起去了。

  九泉之下、生死相隨……他問這話的時候,是如此的真誠,甚至不相信她會有不情願的可能。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炕上坐下,開始吃自己冷掉的早飯。

  她沒有受到虐待,不過,喪期的飲食本來也就不豐盛,按照禮記規定,這時候還在熱孝期間,徐循只能吃稀粥,當然葷腥更見不到了,有沒有配菜都很難說。內廷給她的待遇要遠遠超過規定,起碼還是白米飯,只是沒有肉菜而已,這些飯送來時是冷的,在屋內半日才有些微溫,不過徐循並無所謂,反正她現在也吃不出味道的好壞。

  她被關在哪裡,徐循自己都不知道,趙昭容喊了那麼一嗓子以後,太后便將她關到了乾清宮的偏殿裡,後來沒過多久,她被帶上了轎子,下來就是這麼一間屋了。看守她的都是些沉默寡言、面目陌生的健壯僕婦,倒是把她照顧得不錯,只是從不和她說話。徐循一開始以為她會被餓死,然後對外粉飾為『絕食殉主』,因為頭天還沒人給她送飯,不過後來證明她想多了,太后應該是忙得把她忘記了,後來一切供給就都很正常,她們只是不放她出去。

  從她開始算起,已經過了起碼三天了,看來太后並不打算讓她參與喪禮,就算是再拖延,此時也應該開始走流程了,最開始的哭靈少了皇貴妃,是要對外做出一些解釋的。那麼,應該就是等到喪禮結束後,或者是押到景陽宮,或者是在這裡賜藥、賜白綾了?

  徐循每天都在寫信,即使有可能到不了點點手裡,但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不過她現在也不全然放棄了希望,相信仙師起碼還會給她一點照拂,同是當娘的人,她應該很能猜得出她死前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死會是什麼樣的呢?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服毒的話,也許會痛苦個一段時間吧,說不定到那時,還覺得一切的結束是個安慰。若是上吊,那就更快了,手法得當的話,也許還沒反應過來,一切就都沒有了。死後的世界又會是如何?真會有天庭、黃泉,又或者只是永恆的寂靜?也許到了那時,她什麼思緒也不會有了——死了以後,她就不存在了。

  徐循有種感覺,最後一種可能才是真的,也許這聽起來有些離奇,讓人很不甘心。肉身一滅,魂靈便再也不存。——和魂靈的闊大和豐富比起來,肉身算得了什麼,是何等的黯然失色?為什麼二者一定要互相依存,為什麼肉身不再呼吸以後,魂靈也要消亡?這多少讓人覺得不太公平,讓人覺得大有商榷的餘地,但她早已經明白,許許多多不公平的、冷酷的可能,到最後都會成真。人的心力和努力,對此是半點改變也沒有,此為人力所不能移。

  關鍵只看如何去看待,關鍵只看活過的一生,在那些極為有限的,能為自己選擇,能為自己改變的事情中、時光裡,自己能否讓自己滿意。

  人生至此,才能深入骨髓地理解,何謂『錯恨難返』。也許在走這一步時毫無惡意,也許甚至滿懷了好心,也許只是小小的任性,只是一點私心……只是一點鬆懈而已,造成的結果便再非人力所能改變,即使傾盡天下之力,也無法追溯時光,回頭做出另一個決定。也許每個人都以為,還有無限的將來可以彌補此時的委屈,還有無限的結果,可以慰問此時扭曲的心意,每個人都以為將來可以補償過去。可到得這一刻回頭時,才明白過去的遺憾,和將來一點關係也沒有,錯了就是錯了,失望就是失望,每一次讓自我失望的瞬間,都被深深銘刻在心底,到臨了放出來一算總帳,是分毫也逃不過去,甚而連一點思緒,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睛。

  徐循想過很多令她自己失望的事情,她動搖過,糾結過,苦惱過,墮落過,但總算做出來的事情,都還算對得起自己,她真的很欣慰,到了這一步,什麼親人子女、愛人知己,都要揮手作別,在死亡跟前,只有自己能夠陪著自己,好在,她還沒有令自己失望。這一點,除了自我努力堅持以外,已經更需要命運的配合,她的運氣,終究還算是不錯。

  在她開始計算的第四天,暮色已然低垂時,屋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此時並非是送飯時分,徐循的飯已經在半個時辰前就送來了。按照規律,到第二天早上都不會有人來。

  是處死她的人來了,徐循想,她擱下筆,將最後一張信紙吹了一吹,希望他們能有點耐性,讓她把信紙塞進信封裡,最好還能為她轉交給點點……

  才這樣想著,門便被人使勁地推了開來,門板扇到牆上,發出了霍然大響,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冷冷地道,「周嬤嬤,看住她們。張六九去外面守著,沒我吩咐,不許人進來!」

  徐循不禁一抬眉毛,她站起身來,對孫皇后道,「皇后娘娘怎麼來了?」

  孫皇后一身素服、脂粉不施,但眉宇卻要比徐循上一次見她時亮堂多了,她大步走進屋裡,把徐循上下看了幾眼,忽然哼了一聲,幾步走上前,啪地給了她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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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3:55
第243章 想死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事發突然,徐循壓根就沒能反應過來,硬生生地就被打了一耳光,她竟有片刻的恍惚——和皇后也算是敵對了這麼久,兩人雖然不睦,但彼此都還算是有點底線,她沒想到皇后恨她恨到這個地步,聽其意思,好像還是特地闖進來打的這麼一耳光。

  「娘娘這又是——」臉有些麻麻的痛,她摸了摸臉頰,玩味地抬了抬眉毛,「娘娘,您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皇后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沉聲道,「大哥對你一片真心,還不如喂頭狗——好歹狗還養得熟,你這白眼狼,卻連眼淚都不會掉!」

  一個人是否真正悲傷,其實一眼可知,真正哭得淒慘的人,不過幾天簡直都可以形銷骨立,徐循能吃能睡,雖然因為食欲減弱多少也瘦了一點,但神態安詳、雙目有神,怎麼也不像是夜夜飲泣的樣子,皇后的責問,不能說沒有道理。

  徐循略覺有趣,她本以為自己在這宮裡的故事已經結束,如今看來,卻好像還有個尾聲,她道,「娘娘,都什麼時候了,您還和我計較這個?」

  皇后對她,其實從來也說不上是厭惡,她們雖然敵對過好些時候,也過了很多招,但她對徐循一直都是抱著欣賞、友善的態度,倒是徐循自己曾多次將她的好意往外推拒,要說有誰熱臉貼冷屁股的話,那個人也一直都是皇后。可今日卻不一樣,她望著徐循的表情有失望、憤怒、妒忌,仿佛是真為了皇帝不值,「我算是看透你了,大哥對你,不用我說,可你對大哥,卻從未有過一點真心。枉大哥那樣挖心挖肺地對你……唉!他若是變心愛上了別人,哪怕是袁嬪、諸嬪,只要她們也是真心對他,我又會好受一些。偏偏他倒是執迷不悟,只把你錯認了。」

  她今日倒是坦白——不過,在一個快死的人跟前,再虛情假意似乎也無必要。徐循也沒有回避話題的意思,她搖頭道,「我本來是處處比不上你,大哥就算變了心,也不是因為我把他搶過去的,是你自己不該,若你沒有行差踏錯,旁人又哪有一絲機會?你怨別人,還不如怨自己吧。」

  皇后頓時一驚,她望定了徐循,雙目閃閃,緩緩問,「大哥……大哥和你說了?」

  雖說就這一句話,但皇后在這一瞬間流露出的患得患失、迷茫痛苦,已經足夠說明她的著緊,徐循心底,感慨萬千——她並不懷疑,皇后就算更看重後位,但心底對皇帝,也並非沒有一絲真情。

  「當日爭奪後位,你的姿態太過了一些,」到這個地步,又何必再吊著她的胃口?徐循痛快地道,「你自以為能瞞死大哥,能做了他的主,殊不知他管的是天下,每日裡都要和閣臣那樣貨真價實萬千人拼殺上來的角色打交道,又哪裡會被你完全瞞住呢?」

  皇后似哭似笑,神色中現出幾分惘然,她張口欲言,卻似乎又不知說什麼,半晌,才是一聲長歎。

  這脆弱也不過是片刻而已,她很快便恢復了那堅若磐石的模樣,冷然道,「這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我來,只想問你一句:徐循,你想死麼?」

  徐循雖然早有預料,但心裡也不乏波瀾——她不怕死,卻也不會趕著找死,若能有轉機,又怎會尋死?不論心裡對皇帝去世有多少感想,不論對人生有多少厭倦……她今日在此若放棄了努力,就等於是往自己臉上扇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能不死,誰想去死?」她說,「但我不懂,娘娘對我還有什麼所求?竟要闖進來尋我?」

  兩個人都不算笨,一些背景已經無需再分析解說了:皇帝既去,宮事順理成章由太后接手。畢竟管家的徐循已經被趙昭容助攻瞬間拿下,皇后體弱多年沒管家,威望、權勢都和太后無法相比。現在宮裡說了算的肯定是太后,殉葬人選,自然也由太后決定,皇后只能把人往裡塞,但要說她能輕易決定誰不必殉葬,那也是高看了她。尤其徐循現在身帶官司,要保住她,皇后必定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兩人多年來關係冷淡,誰也說不上喜歡誰,皇后救她,必有所求,而且這求還不能小了,起碼要對得起她的努力。

  「若我說,我是念在大哥對你的情分上,要保住你呢?」皇后語氣鋒銳。

  徐循不禁失笑道,「娘娘,別和我開玩笑了吧?」

  「這卻也未必是假。」皇后沉默了一下,才悠悠歎道,「我早說過,徐循,你雖討厭我,但我卻一直都還算喜歡你……若換了是我做主,倒還真未必會安排你來殉葬——」

  見徐循神色淡淡,顯然未被打動,她話鋒一轉,終於揭開了自己的來意,「但換做平時,若太后要你殉,我也不會怎麼努力救你,最多為你說一兩句好話,也就算了……要我保你,你就得傾力助我。」

  徐循愕然道,「如今大哥都去了,我還有什麼好幫助你的?」

  想當年仁宗賢妃,生兒育女沒有少過,深得夫主寵愛,和主母關係密切,在宮中又何嘗不是地位超然?仁宗一去,頓時沒有一點聲音,和毫不受寵的敬妃比,待遇甚至還略有不如,這完全說明一個道理:人死燈滅,皇帝一去,他的意向頓時就是一文不值了。如果吳美人沒有犯過大罪,徐循現在只怕連壯兒都未必保得住,更遑論其他了,她實在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殘餘的價值,可以給皇后利用。

  皇后的眼神,更是亮得驚人,徐循忽然發覺,她眉宇間勃發的那股亮光,並非出於喜悅——以她對皇帝的感情,此時也實在不可能真心高興——皇后此時之所以如此亢奮,是因為她正怒火中燒,但從她言談中可知,她又正在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力圖做出最穩健的判斷。

  究竟是什麼事,可令皇后如此著緊?徐循的眉頭漸漸地聚攏了起來。皇后亦是緊緊注視著她,她沉聲道,「我要你代我,去敲開長安宮的門,請胡姐姐出面,進清甯宮說項!」

  也許知道徐循這幾天困在屋內,對外頭情況一無所知,她不過一頓,便很快地又補充了一句,「請老娘娘回心轉意,擁立栓兒為帝!」

  徐循一下就站起身來,驚聲道,「什麼?老娘娘竟有別意?」

  她迅速地反應了過來——襄王可還在京裡,未曾離去!

  「現在清甯宮中都有誰在?」她沒等皇后回答,便立刻改了問題,「襄王不會正在裡頭吧!」

  「沒有,在十王府中,大哥去後,他就進來哭了一次,風聲傳出以後,便立刻回去了,一步也不曾入宮。」一切既然已經說開,皇后也不再遮掩,臉色幾乎沉得能滴下水來,她喘了口氣,忽然猛擊桌面,怒道,「襄王是親子,難道栓兒就不是親孫了?國家傳承,多大的事!她竟有如此滑稽想法,真是老背晦了!她這是要把栓兒往死路上逼——就不怕到了地下,難見大哥?虧得大哥對她處處留情容讓……他若有知,此時還不知有多傷心。」

  說著,亦不禁有幾分哽咽,徐循聽了,也是默然:皇帝身邊的人,很少有不辜負他的,太后雖曾辜負過,但畢竟不是不能分說,在去後的這一番作為,由皇帝來看,也算是負盡了母子親情了。若再往深一些想……

  「只怕老娘娘是早有此意了。」她低聲道,「不然,夏天時候,也不會召襄王入京。」

  「這我自然也想到了。」皇后不過感傷片刻,也就恢復了正常,她冷聲逼視徐循,「你我雖有齟齬,但此時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我也不瞞騙你,你目前還沒有被殉葬的危險,之後若你拋開一切尊嚴,苦苦哀求她,看在點點面上,也許她會免了你殉葬,也許又不會……我現在也不好說。你不助我,也有一定幾率活下來,你助我,若是事敗,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兩條路放在眼前,你自己選吧!」

  她這一次也算是坦然無比了,居然連風險都體貼說明,甚至把對她不利的資訊都拋出來了。徐循從她話裡,似乎捕捉到了一點資訊,她沉吟片刻,問道,「什麼叫做目前沒有被殉葬的危險?」

  「已經殉了一批了,沒你。」皇后爽快地道,「現在就餘南苑那群小賤人沒處置,但一旦老人家騰出手來,也就是遲早的事,若要殉你,或是單獨處死,或是和她們一批,都有可能。但話又說回來,第一批沒你,也許她心裡就沒打算要你殉葬了……這件事現在對局勢毫無影響,只她一念可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就是把你忘了,也許是要等日後從容料理,也許是沒打算你死。」

  「已經殉了一批了?」徐循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調,「都——都——都有誰?」

  皇后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道,「有名分的都殉了,唯獨就餘下你我二人。」

  都去了?徐循一時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雖然早想過起碼有一半人以上難以逃生,但卻也真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居然這麼狠……

  「我記得文皇帝那次,起碼還等了一個月——」她胡亂揪了個話頭。

  「哦,是了,昭皇帝那次你不在京裡。」皇后說,「因文皇帝那次,辦得不妥當,她覺得丟了臉面。昭皇帝那次就不那樣辦了,文武大臣不曾廷辭,嗣皇帝也不出面,昭皇帝一去,便聚集到景陽宮偏殿,由我們在外送,一起吊死了事。免得她們自知要死,神思不屬的,在葬禮上還丟了天家的臉面。」

  徐循瞪著皇后,半晌才道,「那,仙仙……」

  「你也知道,殉葬要免,肯定是要有些特殊情況,」皇后還是維持著鋼鐵般的冷靜,「她雖有女,但莠子去了,平時又深居簡出,根本不在老娘娘跟前討好,如何能免?再說,都是低等妃嬪殉葬,也不像話,總是要去個位高點的撐場面。」

  「她好歹和你是一批晉封的……」徐循艱澀地道。

  「我那時自顧不暇,哪有閒心管這個事。」皇后哼了一聲,「她還算是受了十多年的恩典,去得也不吃虧了。我聽說殉掉的人裡還有四五個是剛選入宮的秀女,本是今年春入宮,待要再挑選一番,給大哥充實後宮的,這回也都跟著去了。這幾個小姑娘,又該上哪去哭呢?」

  徐循正是主辦宮務的人,如何不知道這一撥候選秀女?本來按例正是夏天選的,沒想到遇上瘧疾,誰也沒心思搭理她們,一耽擱就是一年。年前剛剛辦完了終選,因皇帝身子不爽,全是徐循和馬十一道做主,挑選了幾個來定了名分。沒料到這十幾天以後,就要為連面都沒見過的人殉葬……

  她想問一聲為何,卻又知道也是白問,為什麼不放回去?為什麼不改為女官?為什麼不賞賜給藩王——這些為什麼,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太后她不想,其餘所有理由,也就是因為這一個念頭引發,去尋找出來的而已。沒有不得已、沒有不情願,甚至沒有在意、權衡,只因為太后輕飄飄、無傷大雅的一念,她們的命運,便已經終結在了正月初三那個晚上。

  進宮這麼久,其實,她早該習慣。

  「那趙昭容——」她猶有些不解,「老娘娘不會連她也——」

  「第一個死的就是她。」皇后冷笑了一聲,「不知天高地厚的淺薄東西,她知道什麼!大哥去世症候,和昭皇帝如出一轍,按冉太醫說法,甚至文皇帝也是這麼去的。血脈裡有病根罷了,若是你照顧出來的,昭皇帝去世前,還不是老娘娘在側服侍,這是說老娘娘也有問題?」

  趙昭容喊那一聲,實在很符合她趨炎附勢的作風,她的反應之快,也算是一絕了。只徐循沒想到居然還有此前情,她這才明白為什麼皇后分析殉葬可能時,沒算上皇帝的病情,昭皇帝去世還沒有十年,宮裡的老人還有很多都正當壯年,太后不可能也犯不著拿趙昭容這句話來打自己的臉,這一記馬屁,是拍在了馬腿上。

  徐循搖了搖頭,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她道,「罷了,不說殉葬的事,只說如今清甯宮的狀況。這改立襄王的事,進行到哪一步了?大哥的遺詔裡都說了什麼,你仔細說給我聽。」

  皇后苦笑道,「這幾天也亂得可以……我從頭和你說吧。」

  皇帝突然去世,第一件事自然是找人了,雖然他的家人基本都在這裡,但天子畢竟不同,太后的反應也很標準,先不報喪,而是立刻急招內閣三臣、英國公入宮,大家在最初的震驚和悲痛過後,自然要坐下來商討遺詔問題。一切程式都和徐循猜想得差不多,遺詔也是中規中矩極為簡單,無非就是國家大事皇太后皇后做主,傳位於皇長子,喪事怎麼辦等常規問題。

  這份遺詔雖然是皇帝口氣,但太后也是絲毫不能做主,必須閣臣草詔,嗣皇帝又小,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當時很順利地就草詔好了,等著用印簽發,接下來大臣自然退出開始操辦喪事,太后這裡也忙活起了各種瑣事,比如說殉葬什麼的,一切似乎是井井有條——結果才是當晚,太后就反悔了,竟扣住遺詔不發,召集三楊進宮議事,有立襄王為帝之意,用的理由都是現成的: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襄王素來賢德,比起幼小而且不知天賦的栓兒,更適合做國朝之主。

  這種思維自然不可能被三楊贊同,然而沒有遺詔,皇帝理論上又不算是死透了,也無法進行下一步驟,所以現在就僵在這兒了,皇帝已經去了第六天,就快到頭七了,喪事還沒開始辦,但天下人又從各種管道知道他已經去世了,可想而知,如今的朝局該有多麼動盪不安、人心惶惶,宮裡又是多麼的議論紛紛了。

  「如今她就帶著栓兒住在清甯宮裡,也不大見內閣。」皇后沉聲道,「亦不見襄王,內閣請見了幾次,她都沒有反應。我也去了幾次,結果自不必說了。」

  這是正月裡,還沒公務,不然簡直宮務都要停擺,徐循望著皇后,凝重問道,「你老實和我說,你覺得她欲立襄王,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心?」

  公心不必說了,真是為社稷考慮。畢竟襄王有賢名,且兒子多、身體好,和似乎不算多聰明,也根本不知能否養大的栓兒比,肯定更適合管理國家大事。徐循憑自己常識判斷都知道這肯定對國家是更好的,栓兒上位,伴隨的自然是更為複雜的權力和宮廷鬥爭,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小的孩子,讓人如何能夠放心?

  至於私心,那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栓兒被皇后養大,自然和她親,祖母可比不得母親,現在還說不出什麼,等栓兒再大兩年,開始有主意了,皇后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做太皇太后,有時可不如做皇太后舒服。再說,栓兒上位那是名正言順,沒什麼好感激的,若是襄王繼位,必定會對太后百般孝順,太后只要活著一日,在內宮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肯定會遠比皇帝在時又或者栓兒上位後,得意許多。

  「這有區別嗎?」皇后反問了一句,她似笑非笑道,「若我是她,只怕也有公私兼顧的考慮,到底哪個占上風,卻不好說。」

  「區別大了。」徐循冷然道,「若是私心為主,胡姐姐出面勸說,也許還能收到一點成效,把清甯宮的門給你推開了,你再過去磕頭認錯,此事倒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若是公心,你以為她的決心,會為和胡姐姐的一點情分動搖嗎?——這清甯宮門口,你也不是跪過呀。你和她當年情分,豈非更是深厚?」

  「那能一樣麼,我是主動和她翻了臉,胡氏那裡,她多少還覺得有些虧欠……」皇后略微猶豫了一下,卻立刻下了決心,「我哪知道她現在想什麼——可也管不得這麼多了,死馬當活馬醫,怎都要搏一搏!」

  她轉身逼視徐循,冷道,「今日越發說破,她原本也許事多,把你忘了,可你若找上長安宮去,她卻不可能再忘了你的存在,到那時要殺要剮,我卻不能承諾絕對會幫你,只能說見機行事……你要不要去長安宮,你自己選吧!」

  徐循失笑道,「走出去是也許死,留下來也是也許死,你問我想不想死,又有什麼用?」

  皇后呵了一聲,「你若真想隨大哥去,我也許又會更想救你了。你不想隨他去,我反而心裡有些不情願……這一問,誰說沒用?」

  她對皇帝的情感,實在是太過複雜,徐循簡直不知該怎麼評論,她道,「那你剛才又何必再蒙我?你闖進這裡,如何能瞞得過太后,就算她原本忘了我,這不馬上就要被人提醒了麼?你到底是希望我和你去,還是不希望我和你去?」

  皇后被她戳穿,也不羞惱,她沉默了一會,忽然也歎了口氣,別過頭去不看徐循,低聲道,「我希望你是為了大哥,才同我去。」

  就算皇帝和她日漸疏遠、移情別戀,就算兩人之間有著極其複雜的感情糾葛,到底她心裡還是希望他鍾愛的皇貴妃,能為他拋開自己的生死,還是希望他向別人付出的感情,能有回應,別再被辜負了去。

  徐循心領神會,她望著皇后,實在百感交集,思量半晌,方才搖頭歎道,「算了,要去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說著,便去撿自己的厚襖子——天氣雖冷,但也沒人來送衣服,在室內還好,一旦要出門,她別無選擇,還是得穿當時新春喜慶的紅衣。

  才站起身,手背又為皇后按住。

  她抬頭望著徐循,眼神陰鬱似水,輕聲問道,「告訴我,你是為了誰出去?」

  徐循再歎了一口氣,她打從心底感到一陣疲倦,也不顧打磨言語,便隨意道,「隨心所欲而已,到底為了誰——我怎麼知道?」

  皇后微微一怔,便不再問,見她要去穿那紅襖,她一皺眉,又揚聲喚道,「周嬤嬤進來!」

  片刻之後,徐循裹著還帶了周嬤嬤的襖子,和皇后一起,步履匆匆地走出院子,貓著腰,鑽進了皇后的鳳鑾暖轎之中。

  不知不覺,雪又開始下了,片片六角晶瑩,落在石板地上,不片刻就積起了薄薄一層,迎著剛升上天空的上弦月,一頂轎子身邊簇擁了寥寥數人,急急地往西面長街行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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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5:42
第244章 尋死

  宮裡一旦過了初更,隔絕兩大宮殿群的幾道門便會上鎖,畢竟嚴格意義上說,清甯宮已經不算是後宮了,裡面住的也不止是太后一人,若有年輕的太妃等居住,防備還是嚴格些好。這幾道門,沒有特殊的事情是不會被叫開的,即使要叫開,也得拿著太后、皇后、皇貴妃幾人用過寶印的手令。幾人出門時已經到了初更,徐循還在尋思著此事,不知皇后如何應付,不想她大大方方,手令一亮,倒是直接一路叫門過去,絲毫也不在乎如此一來,必然造成的種種震動。

  也的確是,這皇嫂和太后的區別,可是差得不可道里計了,皇后在這時候自然不會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了。再說,襄王自己子嗣不少,若是由他承嗣,別說栓兒了,只怕連壯兒都要小心自己的性命,宋代太宗繼位以後,太祖留下的四名血脈就沒一個能夠免死的,其實若非因此,徐循也不會隨皇后出來。壯兒是她一手養大的,自不必說了,就是栓兒,小小年紀,被人奪了皇位去,也是可憐,更不說若有殺身之禍的話,那,皇帝去後的光景,也實在是是太淒涼了點。

  遠處的清甯宮方向隱隱有些燈火,從轎子裡看去,和平時的千萬個晚上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倒是正在視野中不斷接近的長安宮,燈火幽暗、樓臺冷落,一派淒涼孤寂的景象,徐循放下轎簾,問皇后道,「這幾日,你來過這裡沒有。」

  她料得皇后不是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是不會過來找她的,皇后輕輕點了點頭,也是證明了她的猜想。

  「這兩個宮,我是一個都沒有踏進去。」她面上帶了輕微的譏諷之色,又看了看徐循,「所以,一會就由你來叫門吧。」

  徐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可要準備好了。」

  皇后哼了一聲,把下巴抬了起來,她淡淡地道,「去找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和皇后之間,嚴格來講一直是她不識眼色,『背』了皇后,這和仙師同她的仇恨相比,輕了多少?更別說徐循答應出門,也不是因為和皇后的情誼,又或者看到她低頭求人、心裡爽快,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為了兩個孩子,為了她和大行皇帝的情誼,仙師又沒個男孩,和大行皇帝之間還有多少感情,可不好說。按大行皇帝對她的嚴苛來看,她心裡就有感情,怕也是恨比愛多。在這樣的情況下,該如何說服仙師為栓兒出頭,徐循自己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她甚至不知道,仙師會不會放她進門。

  徐循還是悲觀了點,儘管值此多事之秋,儘管她之前還在被關押之中,現在忽然冒了出來,又是深夜上門求見,仙師到底還是沒把她拒之門外,前往通報的宮女,很快匆匆打開了大門,將轎子放進了長安宮裡,直接抬進了仙師日常清修的精舍院中,徐循低聲囑咐了皇后一句,「你找個暖和地方等著。」自己一哈腰,便出了轎子,步履匆匆地往精舍內走去。

  出家人就是這點好,一行人都換了素服,仙師卻還是隨常穿的一襲道袍,頭頂也還帶著玉簪,見到徐循進來,她打了個稽首,徐循瞧見她用的還是白玉的拂塵。心裡微微一沉:看來仙師對皇帝,的確是一點情分也沒有了,甚至可能還是恨意深深,不然,好歹去者為大,連外表尊重都不能保持,若是太后那裡來人看到,說不得也或許會有些後患。仙師不可能連這一點都沒看透,她眼下穿得尋常,怕是幾經壓抑的結果,心裡只怕是早已經穿紅戴綠、敲鑼打鼓了。

  「姐姐。」她墩了墩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仙師怕也是早察覺到蛛絲馬跡了,她並不問徐循是如何出來的,只道,「來了就別走了,在我這裡住下吧,以後,咱們姐妹也好做個伴。」

  徐循心中頓時一暖:她之前住在那宮裡,死生都無人知曉,太后要處死她,太容易了,根本遇不到一點阻力。在長安宮中,若來人賜死,好歹還有個仙師在前頭頂著——且不說最終結果如何,對於完全仰太后鼻息的仙師來說,要做出這個承諾,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有了這話在前,餘下的事就更不好開口了,徐循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姐姐,孫氏在堂下等著,是否要讓她進來說話?」

  仙師果然並不驚訝,她掀了掀唇角,「這時候就覺得做皇后沒那麼好了罷?」

  徐循歎道,「就算不為了自己,也為了大哥的骨血吧。栓兒也罷了,壯兒是我一手帶大的,總不忍見他沒了立足地。」

  於情,打動不了仙師,於理,摻和進皇位之爭,更對仙師一點好處也沒有。皇后這一招實在是太絕望了,徐循都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她,見仙師笑而不語,完全不為所動,她亦是深深歎了口氣,也不再勸說了。——若是還肯見皇后的面,那終究還能一搏,現在仙師連皇后都不願見,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指望外頭的閣老們能夠頂住,別讓太后的思忖成了真吧。

  思及此,她心裡頓時掠過一線陰影:別人還好,但閣臣裡那東楊楊勉仁大人,她是信不過的。此人一生最擅投機,從發家上位開始,儲位之爭、後位之爭,幾次都是目的性極為明顯的投機,除了後位之爭中表現失據,被皇帝貶損了幾句以外,他投機的結果也都不錯,其實亦可見此人的才幹。餘下兩位楊大人,她並不瞭解,常聽皇帝說,首輔西楊大人乃是謙謙君子,雖然她不信這隱隱為百官之首的首輔會是個實心眼,但起碼就皇帝的說法來看,此人還算要臉面,和不要臉面的東楊大人比,只怕在關鍵時刻,難免吃虧。

  還有南楊大人,她隱約也曾聽說,此人上位,和太后有很大關係。當然,這也不是說他就是太后家奴了,身為閣臣,很多事肯定有自己立場,並不會對恩主言聽計從。但,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哪怕是一點可能,也讓人放心不下。

  畢竟,栓兒實在是太幼小了,而如今的宮裡,可是太后一手遮天……若是百官實在不從,太后的決心又再堅定點,那她可以直接造成既成事實,如此,襄王也就是最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

  心裡不祥、不安之感,更重了幾分,栓兒還罷了,如果太后要走極端,壯兒根本也逃不過。這孩子她一點點看著長到了如今,焉能忍得看著他去死?

  心中千回百轉,本來還有些軟弱的決心,更加堅定了起來,不過徐循也不欲逼迫仙師,她本就不看好仙師能說動太后。便起身又行了一禮,低聲道,「若是能有緣還回轉來,再和姐姐吃茶論道吧,多謝您一片苦心,好意我心領了,只我和姐姐不同,今日是不能留在此地了。」

  仙師眸中射出複雜神色,倒是歎了口氣,「他待你那樣,也的確值得你為栓兒、壯兒奔走一番。」

  現在徐循不再向她求助,她便開口透露了一點資訊,「其實,以我所知,老娘娘現在心裡也正打鼓。不立栓兒,倒未必是為了不喜皇后,畢竟她這些年來,年事已高,就算養不熟栓兒,等他長大,老娘娘多數也……」

  若是立了栓兒,那他是再不可能住在皇后跟前了,倒是有可能被太后貼身撫養,孩子今年八歲,養個十年怎麼都有感情了。以後不論是從禮法還是情分上來說,最多兩宮並尊,沒有讓皇后壓過太后的道理。即使是他實在養不熟,十年後太后都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以太后現在的身子骨,還和別人爭什麼閒氣啊?養生去吧,再說,到那時她執掌國政十年,哪怕是這份積威,也足夠她死死把皇后壓到自己去世的那天。反正她作為老祖宗,在兩個候選人之間,只有好處夠不夠多的區別而已,要說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那是沒有的事。

  徐循神色一動,「這麼說,老人家是——」

  「就是嫌棄栓兒。」仙師點了點頭,「她總覺得栓兒比較像羅妃。」

  羅妃性格,說好聽點老實,說難聽點懦弱,在皇后身邊忍氣吞聲的活了這些年,也沒給她添過一次堵。若栓兒學了她,以後豈不是要被大臣們搞死?現在是三楊還算是清廉有為,可若將來小人上位了呢?若栓兒無法節制、協調司禮監和內閣的關係呢?徐循亦是理解太后的想法,她輕舒一口氣,道,「只是,襄王即使上位,只怕也是得位不正。為了鞏固地位,作出來的風浪,未必會比栓兒無能帶來的後果更小。」

  「誰能看得透將來的事?」仙師沒有否認徐循的說法,「若是能看得透,老娘娘也就不會猶豫不決了。眼下這兩人,都不算最好……唉,只可惜,最好的那個選擇,倒是已經自己把自己給作死了。」

  說到最後,她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很是幸災樂禍,但神色中到底有一絲複雜。

  徐循默然無語,正要起身告辭時,外間忽然起了小小騷動,又有人大聲道,「又何必攔我?」

  雖然隔得遠,但也能聽得出這是皇后的聲音,徐循有些驚訝,望了仙師一眼。仙師沉吟片刻,忽而也是一笑,便吩咐左右,「罷了,讓她進來吧。」

  話聲剛落,皇后便甩著袖子闖了進來,身後幾名小道姑慌忙跟進,口中猶自輕喊不休,自然少不得是一番混亂。皇后卻是不管不顧,她望定了仙師,沉聲道,「說罷,你要我做什麼,才肯到清甯宮裡去。」

  她越是如此決心十足,仙師的心情似乎就越好,她露出一絲微笑,恬靜道,「到如今,你還能給我什麼呢?」

  皇后斷然道,「若是能夠成功登基,栓兒日後就送於你養,我料得老娘娘會將他帶在身邊,除此以外,他凡有空餘,都到你身邊服侍。」

  仙師微微動容,「那你可就沒有多少時間和他在一處了。」

  皇后慘然一笑,「我好歹養他七年。」

  「這……可方外人一心修道,我這長安宮,只怕他來了也覺無趣,又何必勉強孩子?」仙師思忖片刻,到底還是不為所動。

  皇后神色一黯,她咬了咬牙,似乎是求助般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對她使了個眼色,也不知是皇后懂了,還是本有此打算,她又道,「阿黃嫁妝,我予她再加一倍,許她常常入宮,和你做伴。」

  仙師也看了看徐循,徐循對她投以抱歉的一瞥,仙師似是安撫地微微搖了搖頭,方才又道,「如今這幾位公主,也就只有阿黃一人,最有價值了……」

  換句話說,若襄王上位,處理掉了兩個男丁以後,肯定會對餘下的公主十分優厚——起碼也要做做面子。按照當權者抹黑失敗者的慣例,只怕栓兒的身世是要被翻出來說的,皇后自然要被天下人唾棄,圓圓必定也會受到牽連。至於點點,又如何比得上阿黃的關注度?襄王對阿黃,只怕是要比對親生女兒還更好些,起碼太后在世時,會是如此。

  至於太后去世以後,到那時,皇后的承諾,又還能作數嗎?眼前坐著的仙師,豈不就被她坑過?

  皇后眼下,已經再無籌碼,她眼底終究是掠過一絲慌亂,又猶豫了片刻,左右一望,終是長歎一聲,慢慢地跪了下來。

  跪姿自然也有很多種,昂然半跪、委屈彎身,等等不一而足,皇后的跪法非常正式,她伏在地上,頭叩磚響,以一個極卑微的姿勢,輕聲道,「娘娘,孫氏昔年對你多有虧欠不敬之處……今日在此,給您賠罪了。」

  以她如今身份而言,這一跪,在世人裡唯有太后才受得起。但仙師卻並無閃躲之意,她高高在上,垂首俯視著皇后的脊背,面上終於出現了一縷滿意的微笑。

  昔日的仇敵,今朝要反轉過來求她,甚而再執妾禮……就算是心如死灰之輩,此時也不免會有幾分觸動吧。

  但她依然沒有放下架子,還在繼續擠兌皇后,「太多禮了,貧道受不起,娘娘母儀天下,生得鳳命,受你一拜,要折壽的。」

  皇后肩膀,微微一震,儘管無人能看得見她的表情,但此時她的心情,又有誰感受不到?昔日千方百計,要坐上後位時,她想得到的,又怎會是今日的屈辱?似她這樣的人,只怕寧願以尊榮而亡,也不願因屈辱而存。

  然而,儘管很慢,但她依然直起上身,緩緩舉起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昔日,是我人品卑賤。」皇后的雙眼都有些發直了,她幾乎是木然地道,「以陰謀詭計,對付了娘娘。今日,若娘娘能助栓兒登上皇位,我願還位於娘娘,餘生為娘娘做牛做馬……」

  她又抽了自己一記,仙師神色一動,眼底露出了深深的滿意之色,她亦不說話,只是看著。

  徐循冷眼旁觀,不禁在心底長歎了一聲:雖然今時今日,可能是仙師多年來最爽快的一天,但她在一旁看著,心中依然不覺痛快,只有說不出的悲哀。

  「好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后兩頰,已然高高腫起,仙師似乎這才滿意,她輕喝一聲,到底是徐徐站起了身。

  皇后依然還跪在地上,她抬起頭來,祈盼地望著仙師,仙師沉吟半晌,方才緩緩道,「所謂還位中宮的話,純粹瞎扯,你也不必多說了。我只問你,今日你受的苦難,日後可要報償回來?」

  局面終於迎來轉機,皇后哪會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神色肅穆,「我孫玉女以栓兒、圓圓的性命立誓,今晚之事,乃是我心甘情願,絕不違背。日後亦會尊仙師為主,孝敬有加,如有違背,叫我兒女均早早夭折,淒涼落魄無人贍養,叫我孫氏一門斷子絕孫,身陷地獄,永不超生!」

  這個毒誓,終於讓仙師滿意,她淡淡地道,「那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我剛才已和皇貴妃說過,老娘娘此舉,並非是因記恨你而來,就算你在她身前自刎死了,怕也難以影響她的決定,非因情而起,又怎會因情分而動搖?就算我能進了宮,能說上幾句,怕也沒有太大的效用。勸她的人,難道還少了嗎?」

  「怎都要試一試的。」皇后還是和徐循說的那句話,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若是勸說不成,還請娘娘把栓兒帶來給我!」

  仙師霍然一震,她瞪著皇后,半晌方道,「你這是要我和老娘娘翻臉啊……」

  皇后沒有答話,只是露出苦笑,徐循心底也是恍然大悟:若只為了那勸說的幾句話,她又何必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只怕是早打好了主意,之前和她沒有透露,不過是因為顧慮到這要求太天方夜譚,怕自己不肯答應,那皇后連長安宮的大門,都踏不進來。

  磕的頭也受了,打的巴掌也看了,發的誓也聽了,仙師此時若要再反口,只怕是失了面子,日後在皇后跟前,是再抬不起頭來——這又和昔日她被廢以後,兩人打照面時的情景不一樣了。個中差別,雖然微妙,但局中人自己心知肚明,仙師沉吟片刻,也歎了口氣,「罷了,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說著,竟就吩咐左右,「備轎,我們現在就去清甯宮。」

  此時怕不已經是快二更了,各宮大門,業已關閉,徐循神色微動,「此時過去,老娘娘會否藉口已經休息,避而不見?」

  「白日裡她更不會見的,這幾日不見外人,就是打的要為大行皇帝念經的旗號。」仙師一邊拾掇髮髻,一邊說道,「這經書念起來,講究可多了……」

  到底是如何講究,也不必多說了,總之就是能堵死外臣請見的通路就對了。徐循看了皇后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也不再說什麼,而是側身一讓,送仙師出了屋門。

  屋內頓時就沉寂了下來,一個小道姑怯生生地給上了茶,徐循叫住了她,道,「你尋個帕子,包些新雪進來給我。」

  外頭雪勢很大,不片晌已經積了起來。小道姑也不問為何,過了一會,給徐循送了兩個紮好的雪包——倒也靈慧。徐循拿了過來,遞給皇后道,「你這苦肉計,也太下力氣了。」

  皇后把手帕捂到臉上,刺激得一縮身子,她道,「不讓她出一口氣,她又如何會被說動……不瞞你說,進來之前,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畢竟也曾和大哥做過夫妻。」徐循低聲說,「面上再不在乎,心裡也還有點情分的。不然,就你那幾巴掌,能打得動她麼?」

  仙師為人,皇后、徐循都是深知,最是玲瓏剔透,怎會被意氣左右?她要出掉心頭惡氣,不假,但就坡下驢,也是真的。皇后長長地歎了口氣,她忽道,「我對大哥,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也不知為何,徐循對她,就是特別能狠下心來冷言冷語,她嗤道,「別說你不是為了自己。」

  「就為我自己,未必會做到這一步。」皇后掃了徐循一眼,「信不信由你。」

  因著這緊急事態,所有人似乎都要比平時更坦誠得多了,徐循盯著桌面,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信你,你都走了這條路了,自然會往前走到黑。」

  「是啊……」皇后的聲音也多了幾分悠遠,「走到這一步,付出已經太多,要中途放棄,又怎會甘心?」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徐循等了一會,也是心中焦躁,她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忽道,「壯兒……也不必我多說了,我若是沒能逃過去——」

  「點點我自會助你照拂幾分。」皇后並不猶豫,她又露出個自嘲的笑,「若是我到時還有餘力的話。」

  徐循心中略安:太后對點點一向頗有情分,仙師不必多說,有了皇后這句話,不論將來局勢如何發展,點點總不至於被虧待太多。

  等待總是有幾分難熬的,了結此事以後,誰也沒有興趣多說什麼了,都只是繼續焦灼等待。在一片窒息的氣氛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仙師終於回了院子。

  兩人都跑到外屋去迎接她,但仙師才一進門,見她臉上神色,徐循就是心中一沉。

  「老娘娘已經漸漸傾向襄王那邊了。」仙師也是開門見山,她搖了搖頭,「至於栓兒,和她就睡在一床,我孤身進的里間,在她眼皮底下,實在也沒辦法。」

  皇后身軀晃了一晃,幾乎要站不住腳,她胡亂沖仙師點了點頭,掀簾子就沖出了屋子去。徐循也顧不得和仙師多說什麼,只匆忙說了一句,「若有改日,必定回來再和姐姐說話。」

  她忙著也奔了出去,但皇后卻已沒了蹤影,雪地上一行新腳印,倉皇往後院去了,徐循暗叫一聲不好,忙起步追了過去。

  長安宮雖說是仙師居處,但也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它自然也是有個後花園的,徐循摸著黑踉踉蹌蹌地奔到了後院,只有一點星光引路,壓根看不清四周,左顧右盼間,見得一個模糊人影在某處停著,似乎是要往下跳的樣子,她心裡一驚,忙喊道,「別!別!」

  說著,便發足奔了過去,果然見到皇后扶著一口井的井沿——各處宮殿,井口位置都差不多,雖然是黑夜裡,但居然也被她找到了。

  「你不是很討厭我麼?」皇后語氣有幾分嘲諷,「今日以後,你得稱願了。」

  她忽地仰首沖天,大喊道,「你得稱願了!我服了!我服了!這就是我的命,我認了!天爺,我認了!」

  以她一生經歷,的確是稱得上跌宕起伏、造化弄人,前半生也不需多說什麼,只這用盡心力,甚至是捨棄了皇帝對她的情分,換來的太子和後位,走到最後,居然也是如此絕望和悽惶,皇后也算是把鬥志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她連尊嚴都已捨棄,只可惜,命運給她的回答,卻並不會因此就柔軟幾分。仙師那句話,已經絕了她最後的希望,以她性子,寧可去死,怕也都不願活著忍受之後陸續有來的屈辱,忍氣吞聲地在太后腳下過活。

  徐循心底,一片雪亮:連這個所謂的贏家,最終也迎來了她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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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6:13
第245章 聯手

  時已深夜,本應是好夢正酣的時候,西楊大人有了年紀,平時更注重養生,若是平日,多數已經是摟著一房美妾睡得正香了。但今日卻叫他怎麼能睡得著?連帶著幾位心腹幕僚也不能安歇,全陪著首輔耗在書房內吃清茶,連點心也不敢多吃——腹中越是饑餓,思維就越是靈便,也就越能為恩主排憂解難。

  不過,現在就算是餓出火來,怕也無濟於事了,幾位幕僚彼此看著,都沒從彼此眼中看出什麼來:局面就是如此,老娘娘封住清甯宮,只不出門,還把嗣皇帝栓在身邊,正宗應了那位栓兒的小名。這一招實在是太絕了,不闖宮就沒有嗣皇帝,沒有嗣皇帝,哪來的登基大典?可這多少年、多少朝,哪有過大臣闖太后宮的道理?沒有通行權杖,文臣連後宮的門都進不去,要闖?這可不是地主家大院,你找兩個身強體壯的人伴著,飛奔到院子裡把嗣皇帝揪起來就走。從文華殿到清甯宮的確不遠,也就一裡路多點兒,可內外有幾重高牆攔阻,士兵內侍把守——這內侍也是習練武藝,平日裡要舉行『內操』的,誰要是擅闖一步,就不說當場打死,那也得立刻給拿下了,絕不會容許外男闖進去哪怕一步的。

  當然了,要說恩主這麼多年的首輔當下來,在宮裡沒有自己的關係,那也是太小看了他,搭關係搭到兩重守將身上,不難,難的是這件事的得失極為清楚。——放著人闖進去了,掉腦袋的可就是自己。別說搶出嗣皇帝來登基是大功一件,嗣皇帝今年才幾歲?能頂什麼事?皇后常年身子不好,連宮務也沒法管,其餘妃嬪,聽說除了南內那些沒名分的以外,已經全殉了。難道讓宦官來監國?少不得還要太后出馬。太后能放過這個秋後算帳的機會麼?現在闖宮,那等於是把腦袋夾在胳肢窩裡,已經是沒打算落著什麼好了。

  不錯,去了的大行皇帝可謂是寬宏醇厚、柔定端方,和西楊大人也是君臣相得,可這也不能拿全族人的榮辱去填吧?就是西楊大人願意,那守門的還不願意呢,雖是頭兒做主,但上頭發落下來,從人不一樣是有罪?這強搶,肯定是不成的了,老太太怕也就是心知肚明,仗著她是如今內宮僅存的人選了,這才如此篤定,就和內閣在這耗著呢。

  內閣能有什麼辦法?除了一次次請見以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是死頂了。不論什麼『國有長君,社稷之福』,這現放著冊立多年的太子在,忽然改立個皇帝親弟,觸犯的條例、律令之多且不說,更重要的,是此舉嚴重違背了讀書人心中的綱常!就連一向是最敢於投機的東楊大人,這一次也保持了沉默。這時候誰敢出來把老太太的心思挑明瞭放到檯面上,那他全家都完了,這輩子絕不能在官場上立足不說,只怕就連原本最親密的三同——同年、同鄉、同門交際圈,也要將他拒之門外。

  可,這麼死耗也不是辦法,明日就是大行皇帝的頭七了,太子不露面,這實在說不過去啊,大行皇帝的喪儀裡,很多都需要嗣皇帝出面,沒人這怎麼辦事?禮部祠祭清吏司已經快發瘋了,還好天冷,不然,等到喪儀行完了,只怕連香料都遮不住那股味兒!

  正這麼心不在焉地思忖著,西楊大人一咳嗽,幾位幕僚立刻都收攝了心神——吃茶吃到現在,東翁一直都是瞑目不語,不知道的人,怕還以為老人家是睡著了。

  「襄王那裡……還沒有動靜?」西楊大人問。

  素來最受信重,在京城諸位官員心中,威望甚至不下一部尚書的蘇先生欠了欠身子,「還是閉門謝客,毫無動作。」

  「不老實。」西楊大人又咳嗽了兩聲,他疲倦地沖一邊伺候著的美婢點了點頭,頓時便有一盞淡參湯送了上來,西楊大人含了一口。「大行皇帝待兄弟一片赤誠,兄弟卻是辜負他了。」

  蘇先生也歎了口氣,又道,「東楊大人、南楊大人也都沒有大動靜,今早和您進宮請見不果後,東楊大人往文華殿值班,南楊大人去過大行皇帝靈前行禮,便回府了。雖說府前候見人數不少,但他一個也沒見。」

  「都不老實。」西楊大人非常悲觀,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楊勉仁最多再忍耐十天,十天內如無動靜,他要跳出來了。」

  蘇先生沉聲道,「怎麼說他也是顧命大臣……」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西楊大人淡淡地道,「勉仁之起,不就是因為這個道理?能忍二十天,已算是他還有幾分良知了。」

  局就在這裡,內閣拿太后毫無辦法,但太后對付內閣,辦法卻很多,晾著不動就是個辦法。須知道讀書人都是如此,雖然把臉面看得重過天,但任何時候也都不乏有投機者,只是現在,他們沒有西楊大人的角度,還無法高屋建瓴地把局勢看明白,所以不敢輕易涉水。一旦搞懂了局面,想走楊勉仁路線的人,還會少麼?幾天內要是拿不下太后,時日久了變數就多。畢竟,支持嗣皇帝,報復在眼前,好處在日後,而支持襄王,這個好處,折現是很快的!

  蘇先生也沒轍了,他只好把那不是辦法的辦法拿了出來,「東主,如今黔驢技窮,只好……只好夾裹民意了吧?」

  這民意說的不是百姓,而是百官,如果能提前串聯,搞出百官聯名上書的聲勢,先一步把可能動搖的官員夾裹進來,一來震懾太后,二來也是統一一下輿論,妙用自然無窮。

  能進書房的,除了那兩個婢女以外,都不會是笨人,立時有人問,「蘇先生意思,難道是請東主挑頭?」

  「局面如此,非東主出面,不能服眾。」蘇先生坦然道,「如楊勉仁輩,不是東主,誰能夾裹得住他?」

  「殺伐氣也太重了些吧?如此一來……」那人搖頭歎了口氣,「不成功,便成仁,卻是沒有退路了。」

  何止如此,若是鬧出了這樣的動靜,太后服軟,則內廷體面盡去,以後如何節制臣下?太后不服軟,那就真是無轉圜餘地了,她已是沒有別的路可走,誰知道會對養在身側的嗣皇帝做出什麼來?這一招雖然妙用無窮,但風險卻也一樣很大。

  蘇先生顯然早已把前後都想得通透了,此時侃侃而談,「若行此計,應當雙管齊下。在外,聯絡百官上書,請行嗣皇帝登基儀,在內,聯繫心向先皇的忠誠健壯宦官,強搶清甯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禮行了再說。」

  他面上透出一絲狠辣之色,「而後,當請皇后攝政,送太后清修!」

  清修在這裡意味著什麼,也不必多說了,眾人一時俱都不言不語,只是目注西楊大人。有人輕聲嘀咕了一句,「臣主廢立,不祥啊……」

  有一就有二,大臣插手皇帝冊立、後宮攝政人選,這都是極其不祥的徵兆。權力一旦失去平衡,就算皇后是在文官支持下上位,也會感到不安,提拔宦官外戚用以制衡,也是她唯一的選擇,這種事,就和太宗奪位、大行皇帝廢後一般,雖然看似都是個人行動,又或者都是『被逼無奈』,但對後人的負面影響,卻是極其深遠的。畢竟,學壞容易,學好卻很難!有此一事,西楊大人本來看似安寧的晚年政治生涯,頓時便又是危機四伏,一個弄不好,都可能是身敗名裂的下場。

  西楊大人又合攏了眼睛,仿佛一尊石佛般坐在那裡,沉寂了半晌,方低聲道,「韃靼……動靜如何了?」

  眾人頓時悚然而驚——遷都才十幾年,國勢又旺盛,很多人思維都還沒轉變過來,都以為韃靼凶人,距離京城尚有千里。被閣老一語方才驚醒:這十年間,大行皇帝輕徭薄賦,民力漸舒的同時,韃靼勢力也有所回暖,就是去年末,大行皇帝才剛重申了整頓武備的重要性,可見邊境局勢,已經不是那麼理想了。

  誰也不會相信韃靼在京城沒有細作,若是借著君臣相爭,朝中大亂的時機打了過來……從邊境到京城,也就是兩三百里的路!

  氣氛頓時又沉悶了下來,蘇先生在心底歎了口氣:若是依他,快刀斬亂麻,還是會努力一把。但西楊大人行將就木的年紀,怕已是沒有這樣的銳氣了。

  他強打精神,又為東主謀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依了老人家——」

  「蘇先生!」

  「蘇兄!」

  屋內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餘下幾位幕僚均是長身而起,或是震驚、或是不屑地瞪著蘇先生。蘇先生對此,不過付與一笑,他望著西楊大人,沉聲道,「東主,如今業已技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西楊大人搖了搖頭,卻又很果斷地否決了,「先主待我恩重,我老了,死後事就在眼前,若是此時背主,怕連死都死得不安心。」

  西楊大人也的確是在大行皇帝手上,才被提拔為內閣之首,他這一番話,說來平平淡淡,但卻自然體現了堅定的決心。眾人這才露出安心感佩之色,個別性情中人,還狠狠地剜了蘇先生幾眼。

  蘇先生並不在意,身為幕僚,盡可能出謀劃策,使東主多幾條路走,這是他的職責,至於採納不採納,那是東主自己的事。只是如今西楊大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也不禁有幾分焦躁:東楊不必說,南楊一向借聖意立身,自此事上態度必然軟弱。內閣三人已去其二,英國公乃是武將,地位超然不好介入國君之爭,顧命五臣,餘下也就是一個胡大人,也就是個禮部尚書,位尊權小,靠資歷立身而已,在這件事上,正統派看似拿住大義,其實是危機四伏,東主又要顧全君臣情分,又瞻前顧後不肯行險,這讓人怎不心焦?

  連著數日殫精竭慮地推算計較,蘇先生已有心血耗費之感,此時也覺腦際一陣眩暈,他撫了撫額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慌之感,正欲再行籌算時,屋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一名美婢轉身出去,不片晌回來,低聲在西楊大人耳邊,說了幾句話。

  在蘇先生訝然的目光中,今晚一直寡言少語,如同石雕的西楊大人,猛然一掀壽眉,目中精光四射,一時竟是喜動顏色,連說了三聲,「好!好!好!」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引他入靜室說話!」

  蘇先生心底,也是猛然一動,他是又驚又喜:從東翁的表現來看,只怕,東翁一直等待著的轉機,已是來了!

  #

  「某家今日來此,」別看馮恩在皇帝跟前,謙卑得恨不得讓額頭長在地上,一出宮廷,他也是架子十足,即使當著首輔的面,都有底氣自稱某家。「乃是奉了皇后娘娘、皇貴妃娘娘手諭。」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諭令,遞給了西楊大人,「兩宮寶印在此,還請老先生過目。」

  西楊大人只是瞥了一眼,見其上只簡單寫了兩宮的確派馮恩到此說話,所言均代表兩宮意思,便將其放到一邊,先理了理衣冠,才對馮恩欲拜,「臣楊東裡拜見上使——」

  就算來得再隱秘,馮恩也是奉上意而來,代表後妃的意志,這一禮是對皇后和皇貴妃行的——不過馮恩雖然大感有面子,卻亦不敢生受,忙彎腰扶起,「老先生!太多禮了!您有年紀的人,快請安坐,現在大小主子,可都指望著您那!」

  「公公也坐。」時局緊急,兩人都未太謙讓,未幾便相對安坐,西楊大人親自給馮恩倒了茶——屋內就他們兩人了,別無旁人服侍。「不知公公此來,可有受阻?」

  馮恩今日會來,其實已經說明立場,西楊大人問的也不是那些把守宮廷的禁衛,以馮恩主掌東廠的身份,尚且無人能攔得住他。他問的是宮中權璫們的立場,天子去世,朝廷罷政,司禮監在新皇登基前也沒法批紅,內閣和宮內,事實上已經失去了消息溝通的能力。

  「不曾,」馮恩搖了搖頭,忽地露出苦笑,「連某家都來了,老先生請想,宮裡還會有人朝著十王府麼?」

  馮恩昔日奉太宗令查檢太孫宮,冒犯了太孫,後來太孫登基,立刻被投閒置散,若非太后幫著說話,哪有再起之日?當然日後他掌握東廠,那是他有本事重得了大行皇帝的歡心,不過不論如何,他和清甯宮淵源深厚也是真的,連他都不支持太后改立襄王,可見宮裡那些大貂璫,意見是高度統一的。

  休說宦官閹人陰毒,實在論忠義,有時竟勝過讀書人許多。西楊大人心中暗歎一聲,忙又問,「嗣皇帝可還安康否?」

  「還安康,」馮恩道,「清甯宮如今不是心腹宮人,也難進屋,不過,昨夜靜慈仙師娘娘進清甯宮探望老娘娘,見到了嗣皇帝,嗣皇帝就在老娘娘跟前養著,精神還很安定。」

  一句話信息量十分豐富,西楊大人沉吟片刻,還未說話時,馮恩又道,「不過……仙師娘娘問得,老娘娘心意越堅,已是決意立襄王為帝。清甯宮內外,都有健僕把守,我等素日在皇城辦公,也只能孤身入覲……」

  這等若是委婉地把闖宮的可能給否決了,西楊大人最後的希望,此時似乎也已斷絕,他心頭一沉,思來想去,終是下了決心,咬牙道,「如此,還請公公傳話,老臣必定不會讓皇后娘娘失望。」

  這等於是在表忠心了,表態會和太后做殊死鬥爭,當然要放的也肯定是大招,事態的激化似乎不可控制。不過馮恩卻也是放心地一笑——值此,他終於可以完全確定了西楊大人的心意。

  「兩位娘娘,如今也是破釜沉舟了。兩位娘娘有言:『婦人只知相夫教子,宮外事無法去管,只能仰仗老先生,我等略盡綿薄之力罷了』,」他道,「皇后娘娘已經去信十王府,若襄王還有半點為人臣、為人弟的本分,當也會有所動作了。」

  襄王沒動靜,其實就等於是最大的動靜,否則,早就忙著要避嫌自證清白了。不說上表辭位吧,怎麼也得動身回長沙去,這時候留在京裡,哪怕不進宮了,居心也很叵測。就算不敢真的回去,做個姿態來也好啊,如今鬧得皇后要親自去信,可以說叔嫂間已經是完全沒有情分可言,撕破臉了。但這件事,也的確只能由皇后出面,在西楊大人來看,皇后的動作,都是有點嫌晚了。

  「皇貴妃娘娘又言,也許有一人能幫上一點忙。」馮恩又說,「此人名為劉胡琳,乃是太醫院一御醫,大行皇帝臘月發病,胡琳便是主治。」

  這件事西楊大人心中也是有印象的,為此,他和幾個同事也沒少犯嘀咕:大家都在乾清宮值過班,怎麼看不出來?宮中說話算數的根本已是皇貴妃了,只看皇帝病危時單單只要她在一旁隨身服侍,皇后只能時常過來看望,便知道親疏遠近。甚至就連主治醫生,似乎也是皇貴妃一手挑選,若是事有不測,皇貴妃又想為養子爭取一把,到時,還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呢……

  「大行皇帝此次生病,也是一反常態,只用劉胡琳一人主治,冉萬芳施針,此事不知大人有無印象。」馮恩進一步問道。

  西楊大人心底,漸漸升起一股預感,他點了點頭,沉聲道,「難道此事另有隱情不成?」

  「不錯。」馮恩神色肅穆,頷首道,「大行皇帝臘月發病時,劉胡琳白于皇貴妃,此疾,實則是因為夏天時……」

  這一番勾心鬥角的陰微故事,要解說出來可不容易,馮恩說得也很仔細,不疾不徐,每個細節都從不同角度再三印證。西楊大人聽得目射奇光,心底一片雪亮,對兩宮暗示的道路,已經是全盤洞悉。

  好!雖然此事不大,但已經足以扭轉乾坤,奠定江山。饒是他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在這幾日的煎熬後,忽得了轉機,也不由是心情激蕩,馮恩一說完,他便迫不及待地沉聲問道,「太醫院檔案,可還留存?」

  「此事清甯宮絲毫不知,皇貴妃娘娘只同皇爺說起,皇爺——」馮恩忽地歎了口氣,黯然改口,「大行皇帝聽說後,當即就換了主治醫生。因他猝崩,劉胡琳、冉萬芳尚在東廠羈押之中,不過此乃例行公事,兩人並未受到多少為難。」

  對昭皇帝去世的細節,西楊大人也還記得很清楚,大行皇帝這頂多是頭疼以至於引發了遺傳病,不太像是治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畢竟是猝死,太醫也要接受調查,論證藥方。羈押在東廠不是錦衣衛,雖然已表示出東廠熏人的權勢,但此時看來,真乃是天予之便,他斬釘截鐵地道,「好,公公,你可回報兩宮,此事,臣下心中有數,自然知道該如何操辦了!」

  馮恩微微頷首,「某家也自然會遣人在太醫院檔庫附近把守,免得萬一。」

  不過幾句話,兩人頓時已經達成一致,擬定了一個未曾言說的默契方案,心情也都和片刻前大不一樣了。西楊大人輕鬆之余,也有些納悶:怎麼到了今日,才拿出如此有價值的資訊來?若早幾日,只怕局勢根本不至於被拖到這地步……

  「還有一事,需請老大人成全。」馮恩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肅然道,「皇貴妃娘娘因日前被羈押在偏殿中,等著殉葬,一直未能脫困,是以無法將此事告知皇后娘娘。昨日皇后娘娘將她救出後,方才得知此事……若是襄王登基,一切休提,但,如嗣皇帝能夠登基,只怕老娘娘怒火所向,卻會是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一手主持了大行皇帝的病情,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的行為本來就引人疑竇,如今揭出底細,太后除非傻的,不然肯定知道是她所作所為。而就算嗣皇帝登基,她也還是太后,要為難皇后也許難了點,逼皇貴妃殉葬,卻不是什麼難事。

  「皇后娘娘畢竟是為人媳婦,只怕保不住皇貴妃娘娘。」馮恩道,「還請西楊大人念在她微末功勞之上,屆時略微回護少少。皇后娘娘也感念您的恩情。」

  言罷,他平靜望著西楊大人,似乎並不打算再多解釋什麼。

  西楊大人的腦子,卻早已經是急速地轉動了起來:後妃不合,也不是什麼新聞了。事實上她們二人能夠攜手發令,已經大出自己意料。剛才馮恩的話中已經透露了不少資訊,皇貴妃一脫困,靜慈仙師就去了清甯宮,皇后往十王府寫了信,馮恩往自己這裡送了消息……如無意外,這三個行動,都是皇貴妃的手筆,此女子,只怕大不簡單啊!

  皇后是真心要救她嗎?卻又未必,多數是破局無計,病急亂投醫做了交換而已。嗣皇帝還小,皇貴妃是皇次子養母,後宮裡真有必要留個如此厲害的人物嗎?若只余皇后一個,一切就要清爽得多了。

  瞥了馮恩一眼,見其似笑非笑,西楊大人心中一動,忽又是念頭一轉——皇后計短,皇貴妃計長。若是一切順利,自己和太后之間,已經結下了三山五海都清洗不去的仇恨,不在皇后身邊留個臂助,只怕皇后是坐不穩後宮之主的位置!若又由得太后翻覆重新掌權……

  再說,聽聞此女和皇帝身邊的權璫淵源深厚,若不是她穿針引線,說不準,皇后未必能確定馮恩的立場,和他建立起信任關係。又往深了說,派馮恩過來,焉知不是在安他的心,堅他的意?連馮恩都倒向嗣皇帝了,宮內人心,已不必再懷疑。這一切謀劃,若是出自于皇貴妃的手筆,那麼事成以後,垂簾聽政,這簾子背後是誰——

  紛至遝來的念頭,仿佛算盤上的珠子,在腦海裡發出了清脆的滴嗒聲,西楊大人也肅容答道,「還請兩位娘娘放心,老臣必定竭盡全力,護得皇貴妃娘娘周全。」

  馮恩終於露出笑容,起身行禮,「奴婢代兩位娘娘記下此情!」

  事不宜遲,即使是首輔,這時候也不會玩什麼慢節奏,僅僅是第二日一早,流言就已經遍佈了京城官場,直指了皇帝真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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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6:30
第246章 害死

  老年人覺短,太后侵晨時分就已經睜開了眼睛,栓兒在床裡頭倒是睡得正熟,發出細細的鼾聲,她輕輕地摸了摸孫子的額頭,挑開了上頭不知何時沾上的一絲絨線,披衣下了床,一番洗漱以後,便來到佛龕前,先上了三炷香。

  說來,太后也算是熱衷佛事,但她並不算太虔誠,只是禮佛進香,很多時候是一個很好的社交手段而已。從年輕時為了迎合太宗,崇信了佛祖開始,太后居所就有一間屋子專門用來禮佛,但她並非日日前來參拜,此時進香時,心裡想著的也不是虛無縹緲的佛祖,而是自己才崩逝未久的長子大行皇帝。

  天下事,哪有一帆風順的?真正理想的家庭關係,只存在典籍裡。實際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就說太宗和仁宗兩父子,仁宗受過多少父親的氣?可太宗崩逝時候,只怕除了解脫以外,也不免有幾分傷心。太后自己和長子,不是不存在問題,但現在人都去了,還去得這麼突然,心裡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好了。

  從小就知道心疼母親,為她分憂,做太孫的時候,有好東西都先奉獻給母親,宮裡的事情,處處都依照她的意思來辦。後來做了皇帝,雖然母子間有過意見分歧,但對清甯宮的供奉,卻是從來也沒有少過。對弟妹也是照顧周到,同母的不同母的,都十分服膺他這個大哥,國家在他治下,風平浪靜、興旺昌盛,雖然子息有些問題,可到底也有了兩個兒子……太后對兒子是有不滿,但這不滿,集中在私人感情方面,不過是玉璧上的一片微微的瑕疵,歸根到底,她終究是為了長子驕傲的——沒有誰比她更明白,當個好皇帝,是有多難。

  遠的不說了,就說近的,建庶人登基為帝時,也有二十多歲了,當時太祖留下的又何嘗不是一片大好基業?太后侍奉太宗和仁孝皇后時,曾多次聽其感慨,若非建庶人自己倒行逆施,太宗就是有天大的運氣,也不可能登上皇位。饒是如此,他靖難登基的過程,依然是重重險阻,說不得是天命所鐘、氣運相助,最終才走到了這一步。

  其實,即使是如此,坊間對建庶人,也不是沒有同情的言論,以叔王謀侄皇帝的位置,贏了似乎也不光彩。但太后乃是當日局中人,對這樣的片湯話,她一貫嗤之以鼻。削藩都快削到鼻子上了,不動就是個死,多少前車之鑒在那放著,連太宗同母兄弟周王,先被遷移到了雲南煙瘴之地,接著又回京監禁,若是不『清君側』,只怕沒過幾年,全家老小都要被牽到南京城裡圈禁起來了。實際上若不是建庶人這樣咄咄逼人,太宗又何能下定決心要奮起一搏?

  前事之鑒、後事之師,如今坊間,對當年的事幾乎是諱莫如深。但太后卻還沒有忘記少年時的往事,並非說她相信栓兒就會故技重施,和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兵權的藩王為難。但話又說回來,自己年歲已高,還能再照管朝廷多久?哪怕就按十五年來算,到那時,栓兒也就是和建庶人差不多的年紀。

  不錯,大行皇帝登上皇位時,也不過三十許人,但他從小過的是何等日子?在征戰中出生,陪著祖父四處南征北戰,閱歷豐富,見識過人間百態,早在做太孫、太子時,就已經多次外出辦差。他的能力,是早經過祖父、父親、母親乃至群臣一致認可的,即使是青年登基,也絕無主少國疑之虞。栓兒和他,能相比麼?幼年履極,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身份貴重,幾乎不可能出宮,一個在深宮裡關了二十多年的少年人,即使是經過最完善的教育,只怕也不能放心地把國家交到他手上吧?

  再說,國朝雖然重文輕武,但京城就在韃靼人附近,君王不懂武事,這一點是太后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開國到如今,算上建庶人一共五個皇帝,四個都經歷過金戈鐵馬、刀頭舐血的生活,就連她都曾在風雪中為這北平城的安危而奔忙過。唯獨就是建庶人,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登基不過幾年,就搞得山河一片零落,自己到現在都是生死不知。讓五小子繼位之語,初聽是天方夜譚,但太后問心無愧,她知道外頭難免會有些議論。第一個就是皇后,如今自然少不得多處奔波著忙,指不定正忙著和群臣串聯……但這些都不能動搖她的決心:讓五郎即位,是如今這局面下相對來說最為理想的選擇了。

  一樣都是天家的血脈,五郎即位,也不能說是皇位旁落,當然,他上位以後,皇位的傳承必定會落入襄王一系。但太后以為這也可以接受,襄王是有嫡長子的人,明確就是襄王妃所生,雖然自小也是生活在藩王府內,不算接觸過民間疾苦,但五郎身子康健,而且又從不服用那些雜七雜八的什麼仙丹,不說別的,起碼可以向祖父、父親看齊,活到個五十歲吧?到那時,太子怎麼都有快三十歲了,從十歲上出閣讀書,也算是經過二十年的儲君教育,期間少不得各處歷練,這就又比現在著急忙慌地把皇位交給栓兒,要靠譜得多。

  當然,若大郎能活到五十歲,整件事勢必又不一樣,能活到六十歲、七十歲的話,皇位那肯定是栓兒的沒跑,她也不會——也不能多說什麼了。誰讓大行皇帝去得早呢?這麼做,對栓兒是不太公平,可人生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若生為嫡長,皇位就該由他繼承,完了天下人都順理成章地接受他的統治……那建庶人該上哪兒哭去?書上寫的倒是挺美,可治國又哪有這麼簡單?

  這也是大郎的兩滴骨血,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肯定是要盡力保存的。還好,五郎性子溫存敦厚,她有把握,絕不會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擔心,就對侄子動手。把孩子養在大內,大不了就帶在自己身邊,等長大了以後,若是果然愚鈍不可造就,那麼倒更安全了,若是個聰慧有心思的——

  想到自己那大孫子,太后無聲地搖了搖頭,無奈地一笑。栓兒、壯兒這兩個孩子,和當年的大郎比,簡直是天上地下。若是他真的聰慧有神,自己倒寧可賭一把了,可這幾天親自帶下來,卻只是越發堅定了太后改立襄王的想法:等到襄王繼位,誰還來認真教他讀書明理?以栓兒的資質來說,渾噩富貴一世,也不算是個壞結局。

  說到底,都是命。太后經過多少事情,早已經說得上是心如鐵石,此時卻也不禁要感慨一句:胡氏、孫氏、徐氏,這三人不論誰討她喜歡,誰不討她喜歡,可哪怕有一人能生個兒子——哪怕是孫氏呢,也總比羅氏好吧?還有壯兒,那個吳氏,什麼東西!他偏又瞧著一點也不像大郎,可想而知,定是像母親的了,若不是徐氏教著,還算是有點樣子,不然,誰知道日後是不是又是個欺師滅祖的不肖子弟!

  想到這裡,太后微微一怔,她停下了喃喃的誦經聲,抬起手來,示意兩邊宮女將她扶起。「小喬兒呢?」

  雖是自封于清甯宮內,但太后並不是自我幽禁、自我放逐,閉門不出,只是她的一個策略,讓大家都能緩開一步,從容思忖局勢,反正,大行皇帝的喪事還沒完呢,天氣也還很冷,大家都還有時間來仔細地想想讓襄王登位的好處。外頭百官的動靜,她可以找到一些耳目去探聽,這內宮的各種事情,就交給喬姑姑來監管了。所以這一陣子雖說是封宮,但她出入宮闈的次數還要比以前更頻繁,少不得多往六尚處跑,監督著整座宮廷的日常運作。

  今日也是趕巧,喬姑姑剛回宮不久,見到太后,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太后倒未在意,而是提起了一個人來。「皇貴妃現在還住在那——那什麼殿裡呢?還是那天就一起走了?」

  當日皇帝乍然崩逝,一時間多少事情!太后哪有閒心惦記一個皇貴妃,悲痛之餘,還要張羅喪事,定遺詔,回了宮想到那個什麼趙氏驚天動地喊出的那一喉嚨,越發覺得兒子的後宮裡只怕沒有幾個好東西,他壯年崩逝,和這些狐媚女子不知道德廉恥,不肯勸諫他少服丹藥,怕也有一定的關係。火氣一上來,又怕兒子去得著急,在路上孤單害怕,連忙就把那幾個挑事精和餘下那幾個還算正經的服侍人一道殉了——從兒子的表現看,只怕送下去那幾個人,都不算是得他的心意,索性就把新選的秀女也給送下去了。

  宮裡一下少了這些人,如今除了幾個公主皇子以外,就只有皇后一個住戶了,當然是十分安靜少事。太后完全就把皇貴妃拋諸腦後了,她處理完了大郎的後事,就動了心思,開始琢磨著繼承人的事來了。皇位傳承,事關重大,這幾日雙方明裡暗裡沒少交鋒、辯論,也就是這兩日把宮封了,她才漸漸緩過來,有餘裕關心雜事。這不是,想到壯兒,忽然就記起了皇貴妃——當時隨口一說,根本心不在焉,滿心都在盤算皇嗣的事,她是自己都拿不准,有沒有多添一句,讓人把徐氏一起殉了。

  「這……」喬姑姑一開始竟答不上來。「當日,您沒下令讓她殉葬……」

  太后也不以為意,知道她怕也根本都忘了這號人物,她沉吟了片刻,便揮了揮手,「看在她到底是點點生母,又還算把壯兒教得過得去的份上……終究是再見她一面吧。如今沒了大郎撐腰,我倒要看看,她還能不能和從前一樣囂張。」

  這頭白眼狼,從十年前廢後風波開始,明裡暗裡,沒少受過清甯宮的好處,沒有清甯宮撐腰壓陣,她的風頭能一次次地蓋過了皇后去?只怕連壯兒都撈不到來養,可且看她是如何回報清甯宮的?長達幾年的若即若離以後,接管宮務時,居然連太后的臉都打,還連著打了好幾次。她的名聲是立起來了,可清甯宮的臉面呢?無非是仗著有皇帝盛寵,所以心思活絡罷了——也算她手段比孫氏高了幾分,這些年來,處處把孫氏壓得喘不過氣不說,見縫插針的,到底還是給她弄了個皇貴妃出來,距離後位,也就是一步之遙了。若非根基比孫氏要薄弱些,這後位誰屬,只怕還不大好說……

  和孫氏比,徐氏可算是有心氣、有手段,皇帝在時,太后還真沒法徹底降服她。就是如今,一旦這個特殊的時期過去以後,身為藩王養母,她在宮中也算是自有依仗,也不是她可以隨意塞個罪名弄死的——自然,太后也不必如此行事,要她死,一向是簡單的,不簡單的是如何降伏了這個包袱不淺、城府極深的皇貴妃,讓她心甘情願地為清甯宮所用。

  若她還算是見事清楚,此時當也可知道,以自己和她的關係,清甯宮要她殉,是天經地義,不要她殉,那才是網開一面……

  太后對徐氏還是很有信心的,她知道她見事一向都很清楚,不過,到底要不要留她性命,她也還沒有想好。若是襄王即位,孫氏不說了,畢竟是皇嫂,怎都要尊養起來,這一點,即使她再不情願也只能妥協。但,身為壯兒養母,又極有心機手段,也還算是有些姿色……這樣的人,沒必要繼續在宮闈中存在,不大不小,始終都算是個隱患。

  她並不準備一開始就揭露自己的盤算,更不以為徐氏會猜到自己的盤算,被喬姑姑這麼一提,她也依稀記起來了,當時局勢多麼敏感?為了把穩,自己仿佛是下令由清甯宮的粗使婆子去看守她。沒有清甯宮的示意,哪個下人能靠近她的屋子?只怕,現在她都還以為栓兒已經即位,她被提來,就是為了決定她是否要殉大郎而去的。

  ——就讓她猜吧、讓她懇求吧,在漫長而難捱的等待中,她可以欣賞著素來心氣十足的皇貴妃乞求服軟的樣子,多少也放鬆一下心情。

  想到素來神色安詳的徐氏,會有怎樣的變化,自己又該如何一步步地降伏這小蹄子,迫她許下承諾,從此為王前驅——即使是身處大兒猝死所帶來的巨大悲痛之中,不,或者應該說,正因為她處於巨大的壓力和悲痛之下,太后這才會罕見地為自己的遐想分散了心思,甚而是讓心底深處的情緒,到達了面部,露出了一個頗為不合時宜的微笑。

  這笑容很短促,笑意也很淡,但卻已為喬姑姑瞧見,這使得她越發惶恐,更不敢將自己收到的消息訴諸於口,只是,太后都已發了話要見徐氏,即使她膽大包天想要隱瞞,又如何能瞞得過去?

  「老娘娘。」她盡力組織,協調著自己的說法,卻又絲毫不知該如何闡述,才能委婉上哪怕是一兩分,最終,這消息到底還是如箭一般,離弦而出。「奴婢也是才知道的消息,皇后娘娘前天晚上,乘著夜色,等咱們兩宮之間門關了以後……帶了幾個宦官,闖進便殿裡,把皇貴妃娘娘給帶走了……」

  太后不禁愕然,「她?——她想要幹什麼?」

  如今這樣的局勢,以孫氏性子,必然會盡一切力量想要『營救』栓兒,又或者和外臣串聯。但太后並沒有下令將她軟禁,她知道,宮闈裡發生的事情,終究是瞞不過外頭的,起碼,內閣乃至諸部重臣、勳戚宗親,在宮中都有關係人脈,軟禁皇后的消息一旦傳出,只會讓群臣憂慮更甚,很多人的心態,也會發生變化,沒准本來能成的事,這就成不了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孫氏鬧不出什麼風浪來……宮中後妃,本就不得干預政事,她又不是如今宮裡輩分最高的女眷,兒子也不在手裡,當時立後的貓膩才過去幾年?就是想串聯什麼,以她的聲望,也不可能鼓動什麼風浪,指不定還會弄巧成拙,給清甯宮幫上什麼忙。——不過,她的確未曾想到,她居然會把主意打到徐氏頭上。

  時間點一出,她立刻就想到了前天晚上突然來訪的靜慈仙師,本來些微疑惑,頓時得到解答。「呵呵,也難為她了,病急亂投醫,居然被逼到如此地步。要請動徐氏,去求胡氏……這幾日,她是否常去長安宮?」

  「是。」喬姑姑的語氣乾巴巴的。「長安宮俱都閉門不納,不過……前晚就讓娘娘進去了。」

  還沒欣賞到皇貴妃求饒,就已聽說了皇后接連向兩名大敵低頭的消息,即使太后心事重重,也不由得精神一爽,她微微一笑,「你也不必著急,胡氏也就是看在徐氏份上,過來打個轉、探探口風罷了——總是要把徐氏為她女兒婚事奔走的情給還上。我還說呢,她怎麼忽然來了,雖說是不放心我,但她豈不知道此時應當謹言慎行、置身事外的道理?原來卻是應在了這裡。」

  說到此處,見喬姑姑面上依然陰雲籠罩,太后不禁一奇:徐氏生死、去向,終究無傷大雅,一個失勢妃嬪,哪怕再加七八個尊號,變成皇皇皇皇皇皇皇貴妃,對大局又能有什麼影響?在就在,去就去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皇位的傳承。喬姑姑又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自己都表態不追究了,還哭喪著臉,這是什麼意思?

  正欲相問時,宮女匆匆來報——被她派出後宮,和東廠聯繫的心腹宦官李氏回來了。

  李內侍畢竟曾是男兒身,作風比喬姑姑要乾脆,一進門就風風火火地跪了下來,草草給太后磕了頭,起來迫不及待道,「老娘娘!奴婢今早聽聞——聽聞了一個極荒謬、極卑鄙的消息——」

  「快說!」太后心頭一沉,也顧不得再理會喬姑姑了,她沉喝了一聲,「出什麼事了?」

  「如今坊間傳言……」李內侍一咬牙,直說了,「傳言大行皇帝——實在是被您害死的!」

  太后先驚後怔,過了一會,又怒又笑,「此等荒謬之事,也值得來報嗎?哪一次改元,不是謠言滿天飛——」

  「今次又有所不同!」李內侍慌忙道,「您、您請聽奴婢道來……」

  說著,便將如今的流言,仔仔細細地給太后說了出來,最終道,「如今那劉胡琳,就在東廠手中。奴婢進來報信前聽說,三位相公已經派人去太醫院檔庫查證,此事是否為真了。」

  歷來謠言,多數都是空穴來風,壓根都無法查證。可今日之事,條理分明、邏輯嚴密、人證物證俱全,最關鍵,是和皇帝臨終前那一病的奇怪表現非常吻合,這哪裡還是謠言?哪怕是喬姑姑,都聽得一愣一愣,滿面驚疑。太后雖然面上掌著,還能挺住,但心裡也是又驚又痛:難道,真是自己一句話,才害了大郎?

  她在心底,將此事來回思索了幾遍,竟都尋不出一絲破綻。再想到大行皇帝去世之前,那一驚一乍、神神秘秘的舉動,心裡亦是信了七成,一時間心痛如絞,思及大行皇帝的音容笑貌,記憶中他的每一言每一語,每一笑每一哭,都像是一把尖刀,往她心裡只是亂紮。

  「老娘娘!老娘娘!」喬姑姑和李內侍慌亂地將她扶住時,太后才發覺,自己已經是站不住了。

  她順從地由著內侍們擺佈著,將她放到了榻上——卻是心緒煩亂,壓根也不在意這些細節,心中只一徑想著方才李內侍的話。

  『便是這虎狼之藥,已經損害了大行皇帝的根本,再一由細微寒暑引動,便發了大病,這又哪裡能治呢?劉太醫當時就說了,醫者是醫病不醫命,皇爺的命,夏天時就已經註定了……』

  恍惚間,又想起大行皇帝才剛出生時候,在產婆手中嚎啕大哭的樣子。那時他皺皺的、紅紅的、小小的,踢蹬著腿,雖然不比一節竹筒更大,但哭聲洪亮,小小身軀裡,又是蘊含了何等勃發的生機?

  「老娘娘!老娘娘——」身周喊聲越發焦急,卻又漸漸遙遠,黑暗漸漸侵襲了上來,體貼地掩蓋去了那沸騰的痛楚……

  下一刻,一股冷流,激得她迎面生涼,太后猛地嗆了一口,驚醒了過來。她茫然地望著四周,見喬姑姑端了個杯子,手裡還有水跡,心下略微轉動,已經知道大概。

  「都——都別說話了。」見兩人都有說話的意思,她疲倦地揮了揮手,「讓、讓我好生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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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26:59
第247章 脫生

  今年的春月,算是被大行皇帝給攪合得完全沒了春月該有的喜慶,就連朝廷本應該享有的假期,都被剝奪了去,雖然未發明文,也不用到部辦公,但有皇帝喪事要辦啊,再說了,如今局面如此,就是讓你在家休息,只怕也休息不來。除非是那等不入流的京官,否則,這時候有點影響力的人,誰不是各懷心事?有人已立下死志,只等著局面再惡化一步,便要行出格之舉,以死來維護天子正統;有人積極活動,試圖瞭解如今朝政最上層那三人的想法,以便謀定後動,又能保全自身,又能維護綱常;自然也有人自詡鬱鬱不得志,卻是看到了如今的機會,正耐心地等待著太后的進一步表態,和整個風氣、輿論的反應,以此來決定在哪邊下注。國朝至今,單是京官就有一千多人了,這一千多人的心思,自然也都是繁雜冗亂,各都不同。

  不過,卻有一點還是無人敢於去觸犯的——襄王避居十王府已有幾日了,他府上是門庭冷落,連一個沾了官字的人都不曾登門,這威風的十王府,如今倒成了鬼門關,那是見者繞道,不帶一點含糊的,稍微再謹慎點的人,連十王府所在的大街都不經過。除了襄王隨身帶的那幾個庶務官以外,十王府附近現在的官員密度已經無限接近於零了。

  這當然也使得襄王一系陷入了不小的被動之中,要知道他本來就沒帶多少人進京,再說離京這些年,也沒怎麼和京裡的親戚走動過。自從知道了母親的心思以後,更是閉門謝客,半點不敢輕舉妄動,只等著最終的結果。結果等來等去,除了等來了嫂子的一封信以外,京裡的消息是壓根都傳不進來。而這位尊嫂皇后陛下的信裡,對於局勢也只是一筆帶過,不過是要求襄王儘早澄清局勢,明確皇位的繼承而已。

  襄王並沒有回信,他也用不著回信,不論是應承還是拒絕,都不可能瞞得過嫂子。他之所以還沒有動作,不過是還在等待著母親的傳信——自從大哥去世以後,母子之間,就再也沒有互相聯繫過。母親心意,仿佛是藏在雲背後的月亮,他甚至都還弄不清楚,沒有個十足的把握,到底母親是不是真心想令他繼位,還是不過以此為籌碼,又在和他所不知道的敵手討價還價。

  在就藩之前,他和母親見面的次數,還算是不少,母親閑來也時常教導他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兩人的關係,不能說是不密切——但一就藩這就是六七年,期間兩人音信隔絕,京城的消息送到長沙,早已過期。再說,一個藩王太關心京中局勢,影響也不太好。皇帝大兄身邊的廠衛,除了監察百官以外,又怎會放過自己這些藩王們?

  襄王在幾兄弟之間素有賢名,這賢名也是其來有自——他文化修養不低,更是早擇定了長輩周王做自己的榜樣,早就下定決心,要修書、學醫藥、寫戲曲,在雜學上創下一番聲名,和他那幾個兄弟比,他的名聲也的確最好。雖然就藩長沙,但在湖南也沒有橫徵暴斂、剝削錢財、欺壓當地官員、蓄養私奴……這些事,他的那些長輩又或者是兄弟們可沒有少做,比如鄭王吧,竟然做出將得罪過他的人強行閹割,沒入王府中為賤奴的事情。雖然身份尊貴,不可能因此獲罪,但也難免招來了大兄的訓斥。

  其實,只要不是奢侈無度,朝廷對藩王的供給還是相當充足的,再加上循例創辦的產業、莊子,襄王在長沙,過的是逍遙不知人間數的好日子。要不是大兄病了,他受了詔令,他還真的不想再到這炎熱乾燥的北京城裡來,遠離嬌妻美妾,過著謹慎小心的日子。

  一別五六年多,母親是顯見得老了,母子相見,自然有許多感慨。除了大兄的病情以外,還有許多家務瑣事,可以促膝言談分說,自己的長子是在長沙出生的,未能和母親見面,她也甚是惦念。還有三哥的病情,輾轉多年,到如今又有惡化趨勢……如同和大兄會面時一樣,一家人說得最多的那還是家事。畢竟,雖然是天家富貴,但一家人也因此天南海北,不能時常相會,就連這最平常的家常,也找不到機會來嘮。血緣至親,彼此的關心發乎至誠,這一點是身邊多少簇擁著的下人們都比不上的。

  不過,在這幾個月裡,娘卻從未提過朝廷政事,大哥就更不會說這些了。導致現在襄王除了知道有個三楊,也還能勉強記得六部尚書的名字以外,對於朝政實在是一塌糊塗、一無所知。他絲毫也不清楚,如今朝廷裡湧動的都是什麼暗流,又分了哪幾派勢力,究竟是娘有意把他推到前臺呢,還是他純屬倒楣,被不知哪派勢力拉出來擋槍了。嫂子寫來的信上,雖然有皇貴妃的用印,但這又焉知不是造假,又或者有什麼隱情?宮裡水深,他也不是第一天知曉,太宗年間宮鬥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可還沒就藩呢。在這宮闈中,有什麼離奇的事都不會讓他訝異,既然現在局勢還不明朗,還沒有半個人來聯繫他,那最穩妥的辦法,也就是不言不動,等娘的指示了。

  雖然自知以他如今掌握的資訊,根本無法對局面做出有效的判斷,但畢竟被捲入局中,他亦有些擔心自己的處境,也想知道拱他出來的人,到底有什麼意圖——倘使是娘的話,她到底是想做什麼呢?

  不是沒考慮過娘是真心想讓他做皇帝的可能,不過,即使這可能極為微小,襄王也感到十足的荒誕。沒有任何人比藩王自己,更明白朝廷對他們的警惕了,畢竟太宗皇帝自己就是從藩王走上寶座的,他又怎會不提防這一點?且先不說大兄遺下兩個皇子,就說他自己吧,雖然自小教育上也沒虧待,讀書識字用的都是名士為老師,但教育內容和大兄比,差得可就遠了。論詩畫,他有底氣和大兄一較高下,尤其是畫上,他未必比大兄差多少,可要說治國,他連大明州府多少都不能背誦,更別說那複雜得讓人頭暈眼花的官制,文武職進退,天下錢糧所系的稅制——光是想到這些,他就是一陣頭暈眼花,說實在的,連國家根本運轉到底需要多少制度,襄王都自承是絕不明白。治國這門學問,哪有這麼簡單?不經過完整的君王教育,就算是近在儲君身側長起來的兄弟,都根本不得其門而入。現在讓他接手?這不是在開玩笑吧,或許二哥會有點興趣,但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做個藩王,他的政治智慧是夠格了,該怎麼自保,師傅們也都曾多方教導過,長史更是他的好臂助,讓他去做皇帝,他可是沒有絲毫興趣與信心。即使國家百官泣涕以盼,就等著他入住乾清宮了,襄王也根本不知道他該如何管起。

  再者,朝廷是絕不會許可如此悖倫大逆之事發生的,當日建庶人倒行逆施之甚,焚宮失蹤後,還有多少臣民,或自盡或戰亡,鬧出了多大的風波?這還是他有錯在先。如今,太子無辜稚童,一語未發,一件事未做錯,皇位為他這個叔王掠去……天下人又會怎麼看待此事?諸地藩王,怕不要蠢蠢欲動——你襄王都可以如此篡位,我等就不行了?更不說,那些文臣們,哪個不是受著三綱五常的教育長大的,就連自己帶著的幾個庶務官,這幾日見了他都是欲言又止,滿面的擔憂和不敢苟同。襄王很瞭解這幾位先生,真要是他有了上位的心思,只怕連他們都不會幫他。

  在國家尚有繼承人的情況下,藩王如要舉事篡位,模範教科書便是太宗皇帝了。即使是太宗皇帝這樣的天縱英才,在舉事前又豈止是醞釀了三十年?沒有自己的完善班底,在繼位後強制壓服朝廷文官,沒有傲人的戰績武功,震懾各路邊將、藩王,如何能夠妄言登位?就連宋太宗,那也是有金匱之盟護身,才能如此順理成章地登上皇位,在繼位之前,他本來就是開封府尹,五代以降,那從來都是給繼承人留的官位!

  襄王精於詩詞,對於史學,不過囫圇吞棗,此事的細節還是這幾日他從府中所藏典籍中研究出來的。相信他娘乃至三楊學士,在這方面造詣都要比他精深。是以他從未以為自己將會登位,只是到底圍繞著皇位在發生著什麼鬥爭,這裡頭的事,他自忖自己是想不出來,只能等個結果了。

  今日是大兄頭七,按慣例,今日將會大殮入棺,雖為親弟,卻無法參與,只能困於府中,等著這莫測的鬥爭早日出個結果,襄王的心緒自然不算太好,他如今倒是盼著娘快些傳信,令他幫忙,儘管有很大可能會招惹麻煩上身,但也比關在屋子裡空等來得強。

  書也讀不下去,正是閑坐喝茶時,襄王忽見自己最為信用親昵的內承奉走來,便道,「你來了,倒是來得好,我們下一盤棋吧,這賊老天冷得厲害,我也不耐煩出屋去走動。」

  這位內承奉,是他自小隨身大伴的乾兒子,大伴去世後,內承奉便成了襄王身邊的第一內侍,和襄王關係極佳,此次進京,襄王本意將他留在長沙照管內府,他卻是擔心襄王孤身應付不得,遂自告奮勇地跟了過來——他既是出身宮廷,乾爹又是皇子大伴,在宮裡自然有一番人脈關係,比起庶務官,倒還更有用些。不過這幾日也和他一道被困在府中,哪裡也去不得,就是有渾身的勁兒,也無處使去。

  這時進來,他顏色卻和往日不同,見到襄王還若無其事,便跪了下來,叩首稟道。「王爺,奴婢有要事回稟。」

  襄王自是詫異,「什麼事?你說。」

  內承奉便細細地說出一篇話來:王府雖然閉門謝客,但每日裡積攢的夜香總是要開門去倒,而且總不可能老吃府內窖藏的大白菜,總是要開門去買菜的,今日僕役出門辦事時,見有人遠遠地對王府後門指指點點,心中便知道有事。他亦算機靈,並不發火,而是搭訕著走過去問了究竟。因十王府平日在京中自有常住僕役,和街坊亦時有來往,眾人也不回避,而是和他說了。說是昨日起,京裡便有傳言,先帝去世,乃是太后與襄王合謀所為。所以襄王進京後才一直滯留不去,若非是一位胡太醫忠勇敢言,這裡頭的委曲還真沒有人揭出來。說是太后在先帝夏天得瘧疾時,就想把他給治死,還是胡太醫識破了太后奸計,拼命反對,這才勉強保住了先帝。這一切都留下了痕跡,在太醫院的檔庫裡保存了下來。先帝也有所察覺,只是為了孝道,隱蔽不發,到得冬日這一病,即使只用了胡太醫扶脈,對太后百般提防,也終究還是難逃毒手云云。

  「這都什麼話?」襄王都氣樂了,「現在還真是亂得不成樣子了!」

  「正是如此,奴婢聽說後,也是深覺荒謬,卻又不敢怠慢。遂私自出府——」內承奉先磕了幾個頭請罪,方才續道,「去往幹兄弟府上打探了一番。」

  內承奉的幹兄弟,如今在二十四衙門也有個長隨身份,雖然職位不高,但勝在是禦馬監,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當然也依著如今的潮流,在城裡置辦了一座小宅子,襄王也聽內承奉說起過此人,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內承奉往下說。

  「誰知,幹兄弟一見奴婢,便是臉色大變。原來自昨日起,此事已經傳遍了京城,種種消息亂得可以,頗有些自相矛盾之處,也有些說法,和奴婢聽到的不同,可卻有一點是幾乎不變的。那就是的確有一名太醫,在夏天時就提出,當時太醫院所用藥方過分兇猛,即使能好上一時,也會消耗陛下元氣,恐對日後不利,甚而削短陽壽。您也知道,太醫院論方,尤其是聖體有恙,那必須都落在紙端的。所以檔庫有記載,這的確是不假。而太醫院諸人,之所以如此一意孤行,也是因為老娘娘下令,將其性命與大行皇帝綁在了一起……」

  這個消息,的確合情合理——簡直是太合理了。襄王立刻就想到了大兄去世前那十餘日,的確只讓兩名太醫用藥,做法和慣例迥然有異。甚而只要皇貴妃徐氏在旁服侍,皇后只能時常探視,至於母后,更是幾乎沒有親身過去,只是派人前去探望……

  難道?!

  不!他狠狠地一揮手,將這個荒唐的猜測驅逐出了腦海:娘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細心一想,太醫院的做派,襄王又不是不知道,其用藥節奏,若是平時也罷了,急病時讓人怎不擔心?娘若是著急起來,也的確有可能發下這樣的話語。太醫院受了驚嚇,便開出猛藥……並不一定是娘有意造成這樣的結果,因一時心急至此,也極有可能!

  「這消息,一日間便傳遍了京城?」襄王沉思片刻,又確定了一句。

  「的確,說是昨日下午開始傳的,到了今日早上,連百姓們都知道了。」內承奉也和他想到一塊去了,他膝行了幾步,抱住襄王的膝蓋,懇切地道。「王爺,此事背後,必有推手——咱們是被人惦記上了哇!」

  這一點襄王還能看不明白?他思忖著望了內承奉一眼,尚未說話時,侍女忽又來報,卻是他隨身帶上京城的老教授求見。

  王府屬官中就有教授一職,平日裡教導藩王與家人讀書明理,地位尊崇。襄王對其一貫尊重,聞言慌忙請進來,老教授卻也是一進門就跪了下來,「王爺,大事不好了!」

  居然也是聽說了傳言,來找襄王商議的,「以金匱之盟,尚且有斧聲燭影一說,國朝本立有太子,王爺,此言一出,您是難以自明啊!如今局勢,實在危若累卵!」

  說著,便連聲勸襄王進宮解釋,上書請太子登基,以此平息流言,也算是一盡人臣的本分。內承奉滿面擔憂,欲言又止,卻是顯然在擔心襄王進宮後的人身安全問題。

  襄王和內承奉多年主僕,對他的心思看得極是清楚,但他並不在意這個——若是新主真要他死,在哪裡也都一樣。有娘在,事情還到不了這地步。

  只是……

  「去安排一下,我們今日就回京!」他終於下定決心,霍然起身,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吩咐內承奉,「把儀仗擺開,鬧得越大越好,辭行和請太子登基的劄子,我走了以後再遞上去。」

  「您這是——」老教授不禁一怔。

  襄王掃了他一眼,卻並無解釋的意思,匆匆安撫了幾句,「本人心思,等回到長沙後再和先生解釋吧。來人,快送先生回房去,收拾細軟!」

  不消片刻,內承奉和老教授都被送出了院子,屋內頓時又安靜了下來。襄王在屋內來回打了幾轉,仰首望了一會天棚,終究是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此時進宮,那就真說不清楚了,就是進去遞劄子、請太子登基的,只要老娘娘沒改主意,他的來意,必定會被抹黑成『借請立太子,和太后密議』,除非他聯合內閣諸臣進去清甯宮佐證,不然,後宮的事,誰說得清楚?藩王自保,第一條鐵律就是要避嫌疑!

  ——可,若是聯合內閣,那不成了帶頭逼宮了?流言一出,恐怕娘那裡本來已經亂了陣腳,自己再來這麼一出,那就更要亂了。進宮不可取,留京更為難,為今之計,只有立時返鄉,人走了以後再留奏疏表態,才能從漩渦之中抽身而退。希望自己的這番舉動,可以保住自己,事後不必再被波及!娘那裡,不管她原本拿自己做筏子想達到什麼目的,如今也只好另想別法了——他雖然孝敬,但也是有妻有子,也要為自己的小家考慮。希望以娘的手腕,失去自己這枚籌碼以後,也還能斡旋折衝,達到她的目的。

  天意無常,自己也只能盡力而為了,至於最終如何,那就聽天由命吧!

  襄王調息了一會,慢慢睜開眼,親自磨了墨,在紙上慎重落筆寫下了幾行字。

  『母后皇太后殿下、尊嫂皇后殿下……』

  寫到此處,又不禁露出苦笑——前日晚上收到皇后親筆信時,他就早該料到,這絕不會是皇后方走出的唯一一步棋。雖然對娘的圖謀一無所知,但襄王可以肯定,她的敵人裡,應該是包含了這位心機深不可測,能從逆境中重登後位的皇嫂。襄王自己作為親子,當然是站在母親這邊,奈何如今,他卻到底還是要順著皇后的意,被逼離京城了,甚至還有些隱隱的後悔:若是能在第一封信時,就自證清白,又怎會鬧得和現在這般滿城風雨,連母親都要受到牽連……

  #

  十王府是風雲變幻,殿宇群裡多少人來回奔走著收拾儀仗,文華殿也不平靜,自打大行皇帝賓天,內閣三人就自發恢復了值班制度,沒輪班的那位也不輕鬆,他默認要去參加大行皇帝喪儀的種種流程。比如今日是大行皇帝頭七,大殮禮十分重要,便由首輔西楊大人出席。次輔東楊大人往禮部坐鎮,餘下南楊大人才在東便殿辦公,以備軍國急務——越是改元時候,就越是要提高警惕,誰知道北方的鄰居,會不會一時興起,決定來個新年小動作?

  「弘濟,辛苦了。」眼看日薄西山時,東楊大人搖搖擺擺,卻是進了便殿,「今日無事吧?」

  「勉仁兄,」素來沉默寡言的南楊大人也拱了拱手,「今日無事。」

  他沒問禮部是否有動靜,東楊大人特意過去坐鎮,便是因為就算宮內有變,比如有些人異想天開想要把登基典禮給行了算數,禮部畢竟還是保管著登基儀所需要的許多物件,且因為局勢緊張、人心浮動,大行皇帝的喪儀也許有可能出錯,不巧,正在這當口,禮部尚書胡大人又病了——發了高燒,實在無法視事,只好由東楊大人親自前往督促指揮,免得誤了事。既然東楊大人一日都沒有聲音,那麼,禮部那處應當也是平安無事的。

  「內廷今日,可有信至?」東楊大人也不彎彎繞,問得很直接。

  南楊大人是抽一鞭說一句話,「內廷無信。」

  東楊大人的眉毛就高高地挑了起來,他意味深長地嘟囔了一句,「這……不應該啊。」

  說出這話,本也沒想得到南楊什麼回應,畢竟,他私下賞花飲酒時多話,可到了公事上,卻是信奉『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眼下此事又是如此敏感,兩個大臣背著首輔在這裡討論八卦,難免有些不體面。

  不料,今日南楊大人卻是一反常態,主動透露,「據聞,清甯宮召東廠說話。」

  東楊大人頓時嘶了一聲,「這是還未死心?」

  正說話間,西楊大人也轉了進來,「勉仁、弘濟——今日均無事吧?」

  事關皇位繼承,大臣們也就和市井婦人一樣愛八卦,看到西楊大人進來,東楊大人立刻說道,「禮部無事,內閣也無事。東裡兄,今日辛苦了,快來暖一暖喝口茶——且說那太醫院檔庫,調開了沒有?」

  西楊大人搖了搖頭,「人主沒發話,我等豈敢擅專。」

  東楊、南楊,不由得就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件事分明就是他一竿子挑出來的,這還叫不敢擅專?一夜間能讓滿城都傳得這風風雨雨,全京城有這般能耐的人可不多,觀其行止,應該是信心十足,檔庫裡絕對有這樣一份記錄的。現在還不開庫,哪裡是不敢擅專?只怕是還存了些幻想,要給太后留點體面吧!

  「東裡兄恐怕還有所不知吧。」東楊大人迅速做了二道販子,「今日,清甯宮召東廠廠公入宮了!」

  說到召東廠,那肯定是找的馮恩,這位公公可是能人,資歷又深厚,如今東廠裡根本沒有第二個提得起來的人,再加上和太后的淵源,不找他找誰?所以雖然南楊沒指名,但東楊已經是擅自確認了當事人。

  不比襄王那處,要以極為聳動的謠言來激起他的重視,內閣兩位大人聽到的都是儘量接近事情真相的版本,已知劉胡琳在東廠押下。現在太后召廠公進去,無疑是要對劉胡琳做出處置,不論是什麼處置,西楊大人乃至整個內閣方——起碼在如今,兩位楊大人都未表露異志,還算是文臣正統一派——都將要落入被動,所以東楊大人的語氣是有些不滿的,暗指首輔處事手段不夠老道,把好棋給下壞了。

  西楊大人卻是淡然依舊,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太醫院檔庫,也有東廠能人正在把守。」

  他沒有透露什麼別的資訊,只憑語氣,頓時就使得兩位大人都是面露驚異,東楊大人琢磨片刻,不禁笑顏逐開,「如此,大事底定矣!」

  畢竟是讀書人,善投機,不代表他沒有底線,再說,人老了也少銳氣,這一次不必再猶豫,便直接被歸為勝利的一方,他的心情自然是很不錯的。

  「只是太子仍在清甯宮,依舊是個變數。」南楊大人卻是展露了細密一面,沉聲道,「只恐老娘娘人老固執……」

  一旦確認人證物證俱全,東廠也站在太子這邊,南楊大人的話都多了起來,西楊大人看了他一眼,心中自然有數,卻也不為己甚,他又歎了一聲,「不錯,大事至此,終究還有幾分變數……」

  正說著時,屋外忽有人疾跑了進來,三位大臣都變了顏色,「何時如此驚慌?」

  奔來報信的小書吏喘了幾口大氣,便急急地道,「回幾位老大人,襄王儀仗剛才出府,往東城門去了!有兩位屬官持了奏疏往宮中來——」

  說話間,又有人接連不斷地過來報告,不過半個時辰,這奏疏就送到了文華殿裡。兩位大臣也顧不得風度了,見首輔執信,全都擠來在左右觀看。

  才看了幾行,西楊大人已是喜動顏色,草草看完,他交予東楊仔細研究,回身就吩咐,「去找司禮監,把這封奏疏,送入宮中給老娘娘觀覽!」

  言罷,終是禁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跌坐在椅中,方才環顧左右,捋須笑道,「至此,大事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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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誰想過問襄王意見沒有||他並不想做皇帝呢……哈哈哈||反正太后是沒想過問兒子意見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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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5:16
第248章 謀生

  如今的京城,處處都是風波詭譎,以三位閣老的身份,尚且免不得感到迷霧重重,更別說他人了。滿京城的住戶裡,人脈、地位能比得上三位閣老的人,又有多少?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即使是以皇后之尊,得到消息,也不免要慢了閣老們一步。

  「有此事?」此時已是入暮,坤甯宮內燈火通明,一片素白佈置,皇后端坐堂前,聽見消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露出寬慰之色。「總算襄王未曾糊塗到底,還能迷途知返。」

  她和三位閣老的看法,倒是較為一致,襄王一去,猶如釜底抽薪,太后就是再堅持己見,也缺少劫才了。除非她真的下定決心,不惜把栓兒害死,也要扶襄王上位,否則,已再難掀起什麼波瀾。——畢竟,不管怎麼說,栓兒都還是她的親孫,卻也是很難想像老人家會瘋狂到這個地步。

  話雖如此,可皇后也沒有掉以輕心,打從長安宮回來,她就從公主所接了圓圓,又把阿黃送去了靜慈仙師那裡,如今後宮中僅存的幾個主子,都在坤甯宮裡居住。圓圓、點點和壯兒,三人剛才吃過晚飯,各自回去安歇。今日大殮,皇后都沒放栓兒出去,雖然是推說他幼小,怕受了驚嚇。但對清甯宮的提防之意,卻也是昭然若揭。

  大行皇帝這一世,對誰都可能有所虧欠,但唯獨對子女大體來說還算不錯,孰料身後局勢陡變,小殮、大殮都沒有親屬參與,只有皇后孤身相送,連徐循都被勸住了,免得一露面,又生波瀾。徐循思及此,亦有幾分歎息,對襄王離京的消息,也未能打起什麼精神。

  「一切只看明日了。」她揉著眉心,有一絲疲倦,「內閣那裡,應該是會漏夜把消息送往清甯宮。有一個晚上的思量,老娘娘應該也足以下定決心,若要妥協,當然是越早越好,就是不想妥協……」

  皇后往內院方向看了一眼,也點了點頭,肅然道,「我已經召集忠勇內侍把守宮闈,有馮恩在,應該出不了什麼麼蛾子。」

  現在皇位歸屬不明,皇帝玉璽,已經失去作用,到底是太后印還是皇后印管用,就得看個人分辨了。除非有禁衛做出衝擊後宮的蠢事,否則,得了習武內侍的人,便是得了後宮的安全。在馮恩倒向栓兒這方以後,坤甯宮已經是穩如泰山,甚至有了衝擊清甯宮的實力。當然這麼做只能落人口實,兼且刺激太后的情緒,更是讓天下人都看後宮的笑話,是以不論皇后還是徐循,都沒有為此不智之事,只是調集了一些習武的內侍,把守在坤甯宮外圍護身。

  「快二更天……宮門早下千兩了。」徐循目光有幾分幽深,「城門應該也下了鎖,夜禁開始,今晚,不會有什麼大變動了。」

  若說村莊,那當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一落山,就很少有人在外走動,小城鎮內也差不多,雖然沒有夜禁一說,但到了晚上,除了個別特殊場所,不然大部分居民也都不會浪費燈油,泰半也早早入睡。到了通衢大城,便有夜禁制度了,具體時辰因地制宜,至於京城麼,每年除了元宵節前後半個月以外,都嚴格遵守夜禁制度,一更三點鼓樓暮鼓一響,大路口一律攔上柵欄,要自由通行,那就除非是特權階級了,直到五更三點鐘樓敲了晨鐘,柵欄撤去打開,眾人方才能夠自在出行。

  這夜禁一開始,除非有天大的禍事、急事,不然誰也不會召人進宮。否則,激起的就是全城的驚慌和談論,京城裡生活了這麼多人,隨便激起一個恐慌,踏死的人怕不都要有上百,若有人乘勢作亂放火燒屋,只怕展眼就是大禍。這樣的事,在這時極為多見,皇后等人在民間時,也常聽說,聞言便點頭道,「不錯,都早些休息吧,且等明日了。」

  說著,便和徐循道別,分手往各自的臥室去了。坤甯宮占地廣大,多住下三個主子,也完全鋪排得下。

  徐循回到自己屋裡,見錢嬤嬤、齊養娘和韓女史,正看著兩個孩子坐在一起寫字,便道,「這當口,還不忘記功課呢?」

  點點扭過臉來,道,「姆姆說,天冷,咱們不能守靈,便在屋裡給爹抄些佛經祈福,也是一樣的。」

  她年紀雖幼小,脾氣也執拗任性,但卻不是愚鈍之輩,早在夏天便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也知道瘧疾會死人,所以她和壯兒要在屋裡躲著怕染病。對皇帝去世的消息,接受得很快,孩童天性赤誠,一旦知道父親已經離自己而去,再不能回來,初幾日黯然神傷,含悲落淚,這幾天已經好得多了,雖然沒有大說大笑,但唇邊已經偶爾露出微笑。這時說要給父親抄經,隱隱也透了肅然,仿佛真能因此寄託幾分思念似的。

  徐循在心裡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道,「那你們好好寫,累了就去休息吧,也別勉強。」

  說著,便看了看兩個孩子只能勉強說是規整的字跡,又說,「壯兒別和姐姐比,你年紀小,寫字慢,少寫點也不要緊的。」

  壯兒畢竟比姐姐小了兩歲,現在握筆都有點吃力,抄經講究心誠,字體大小都要一致,大冷的天,他鼻尖上都沁出了汗,聽到徐循的話,方才點了點頭,放鬆了下來。徐循見此,心中也是暗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對父親的去世,壯兒表現出的悲傷,只怕多數都是隨個大流,真要說心底有什麼太深的觸動,卻也是沒有的。就不知道皇帝最看重的栓兒,此時又能否為他的去世感到一絲悲傷了。

  自從到了坤甯宮,她便欲帶兒女們一道睡,不想兩個小孩子和自己養娘睡慣了,倒都不願和徐循睡在一處,這讓她又有些安心,又有些不舍。幾次三番,想要教導孩子們一些做人的道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也生怕被兒女們察覺了異狀。

  別人不說,就說壯兒,那可是個打探消息的好手,在這樣人心浮動的時刻,徐循還真沒把握能把他們死死瞞住,而若是提前知曉此事,就怕孩子們慌亂起來,又要鬧出風波,甚或是在心中埋下了對太后、皇后的仇恨種子。——這世道,做小輩的要為難長輩,自己先就要添了無數的煩惱,即使她難逃一死,卻也不願讓孩子們怨上長輩,為日後的生活,種下層層的憂患。

  這一晚上,除了幾個孩子以外,怕是根本也沒人能睡好。徐循睡到半夜,又爬起身來,將自己寫給兩個孩子的信看了又看,再多添了許多言語。不知不覺間,天邊已經泛出了魚肚白,她望了窗子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又將信紙封好收了,起身梳洗過了,去吃早飯。

  吃過早飯,幾個孩子又去抄經。徐循和皇后相對而坐,彼此都沉默無言,屋內氣氛,仿若夏日午後,雷雨欲下未下時一樣,沉悶得讓人窒息。也不知等了多久,忽有人奔來道,「娘娘!乾清宮有動靜了!」

  乾清宮和坤甯宮之間,不過隔了一個廣場而已,有點風吹草動,當然都很好查知。皇后精神一振,「怎麼!」

  「有人進去灑掃佈置。」那宮女匆匆報了出來。

  很快,消息連珠價又傳了進來——宮裡有人聲了、宮裡擺開儀仗了、諸大臣入宮了了——

  最後,仿佛天籟一般的,終於從九天外傳來了一句:「老娘娘帶著栓兒進去了!」

  除非太后練就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絕世武功,欲在乾清宮內把諸大臣和栓兒一起擊殺,否則,這奇峰突起、波瀾重重的皇位之爭,應當是徹底畫下句號了。一旦確認栓兒乃是嗣皇帝,行過登基大典,太后勢必不能再把他貼身關在清甯宮裡,和外界斷絕聯繫,皇后自然會做出種種佈置,確保栓兒的康健。

  徐循和皇后對視了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絲放鬆。徐循心裡,亦有些惘然——此事終於結束,她到底還是推了一把,幫著大哥的孩子登上了皇位,可要說這孩子是否就比襄王更適合做一國之君,卻是連她自己都無法肯定。未來就像是掩蓋在重重迷霧之中,她從未有過現在這樣強烈的感覺:正是她的一舉一動,影響了天下的進程。

  誠然,沒有她,只怕文臣寧願和太后翻臉,使人強搶栓兒,甚或是擁立壯兒,也不可能令襄王登基,兄終弟及,始終是不能壓過父子相傳的天道綱常。徐循亦不會天真到自以為她一人便主掌了天下的大勢,一句話決定了江山的興衰,頂多能說她在這股由天下讀書人凝聚而成,代表了王道正統的大勢之中,稍微推了那麼一把,提供了自己的助力而已。沒有她,最終登基的人選也有九成可能是皇帝的子嗣,只是局面也許會比現在難看很多,死的人也要比現在更多得多。

  避免了更惡劣的情況,推動了正統上位,這不是十分理想嗎?可徐循依然打從心底感到一陣畏懼,也許是對未來,又或者是對自己已經成就的過去,做過的事已經做過,不論有沒有參與,她依然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按照常理,栓兒必定是帝國的繼承人。維護他的上位,乃是大義所歸、名正言順。

  可誰來決定栓兒——又或是襄王,適不適合做天下之主,有沒有那麼多智慧來處理那些繁雜的政務,去識破這些狡詐的大臣們呢?若是他們沒有這樣的能力,那麼,這天下又將如何?

  大事底定,乾清宮內不知在進行一場怎樣的對話,也許對話結束過後,太后還能保有足夠的權威來維持自己在後宮的絕對統治,若是如此,徐循也不奇怪。時至今日,她已經不再擁有插手朝政的底氣,然而,若只是想保住後宮,輔臣們未必會不給這個面子。一來,此乃天子家事,外臣不敢過問,二來,她畢竟還是大行皇帝的母親……多年媳婦熬成婆,太后已經擁有了非常雄厚的本錢,供她揮霍。等從乾清宮回來以後,她騰出空來,必定會處理自己這個幕後黑手,徐循心知肚明:皇后就算力保,又能保她幾分?早在說出此事以後,她就明白,自己已經是命懸一線、生機渺茫了。

  說出這件事,並非是因為皇后,即使她當時已經走投無路,恨不得提前自盡,來保留一點尊嚴,徐循也不會因此而被她打動,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她的榮光。——與其說是她被皇后打動,倒不如說皇后若跳下井去,栓兒就真的再沒有一點機會了。皇后如今在這宮裡的優勢就只有兩點,第一:她是絕對不會被殉葬的,太后無法以任何合理的藉口把她除去。第二,她是栓兒的母親,養育栓兒名正言順,可以理直氣壯地過問栓兒的起居。

  皇后一去,太后立刻就能處死她徐循,宮中只餘靜慈仙師……到了那一步,還能指望仙師為栓兒做什麼?

  她不知道襄王能不能做個好皇帝,就如同她也不知道栓兒能否勝任這艱難的重擔,但在那一刻,本能取代了理智,一番話脫口而出,再沒有收回的可能,她是真的『隨心所欲』,用心給自己下了決定。

  也許正因為沒有經過思忖,此時才會如此不安,才會反復自問,就算理智已經再三地給出了回答:誰也看不穿未來,誰也不能斷言誰是更好的繼承人,但越是如此想,徐循心裡便越是驚慌。她以前從未考慮過此事,只覺得天經地義、自然而然,此時卻不禁要問,如果連她這樣時常能見到栓兒,對他有幾分瞭解的人都無法確定他是否能勝任皇帝的位置。那麼,難道這些大臣們就能夠如此肯定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打從栓兒落地,和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受過他們的朝拜,受過兩三個翰林的教學,這些大臣們瞭解他什麼?絕大多數人連他長什麼樣都不清楚。這一點有腦子的人都能想得出來,他們維護的是綱常,是正統,是皇帝的長子必定要登基為帝的鐵則。

  至於這登上帝位的人秉性、能力如何,他們似乎並不在意。徐循不知這是自己的臆想,還是有根有據的推測,但她以為,若是栓兒不能適任,甚至是倒行逆施,此刻拱他上位的所有人心裡也不會存有愧疚,因為維護正統登基是他們的事,皇帝是什麼樣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皇帝能勝任,好,國運昌隆,皇帝不能勝任,那便是天數已盡、氣運轉衰——但他們依然會為這個不能適任的嗣皇帝忠心耿耿地服務下去,就像是當年建庶人城破焚宮,多少人跟隨自盡一樣,用自己的生命,來全一段為後人歌頌的佳話,成就忠義的美名……沒有人會想要去動搖嗣皇帝的統治,將他罷黜,這一點也能理解,臣主廢立,對國家極為不祥,她甚至也理解他們以身殉主的所謂美德,她只是不理解,為什麼這些大臣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似乎從無一點猶豫,似乎從來也不考慮嗣皇帝也許根本不適合當皇帝的問題?他們就只是……就只是仿佛非常堅定地認為,皇帝的兒子,天生就能做個好皇帝。

  這是何等輕信的判斷,何等輕浮的堅信,何等荒謬的推理?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許多事情,已經品出了世事的三昧,已經看明白了在這些錦衣玉食的生活背後,傳說中為人極度豔羨的宮妃們,過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活,可直到今日,自己真的把手插進傳承大事,真的開始考慮以後,徐循才驚悚地發覺,原來她從前以為高高在上,以為地位牢不可破,怎麼折騰都是贏家的太后和皇帝——這皇權的代表,這萬人仰視的對象,終究也不過是繁華下的一場空夢,這皇城,這江山,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葉孤舟,蕩蕩悠悠、無依無靠,莫看此時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熱鬧到了極致,轉頭來一朵浪花,也許就是一場空!

  從前讀史,看朝代興衰、江山更迭,只覺是忠奸相鬥,氣運起伏。再強盛的王朝,也有些從開國時就埋下的隱患,西漢亡于外戚,自呂雉始,東漢亡於豪強,自度田失敗始,一旦運數到了終點,氣運無法再鎮壓憂患,王朝便由盛轉衰走向滅亡……如今徐循才知道自己想得有多天真,原來以為,國朝自太祖到如今不過五十多年,還是走在向上的道路上,到如今才知道,原來每一個世代交替,都等於是一場豪賭,更可慮者,這皇位意味著多大的負擔?這些年來經年累月地在乾清宮服侍,她也算是看明白了這點——非是人中龍鳳,她不信其能安坐江山。

  這就像是一個人不斷地在擲骰子,指望每一把都擲出個六點……除去開國太祖以外,到如今是擲了四次,第一次算是擲了個一點,餘下三把,運氣都不錯,擲出的都可算是六點,可往後呢?一個賭手就是運氣再好,又有多少幾率能連續不斷地擲出豹子?

  如今看來,國朝的敗亡,隨時可能發生,誰也不知道下一把會擲出幾點,不過,事不過三,已經連續擲出三把了,這第四把再擲出豹子的幾率,似乎已經是微乎其微。栓兒天資似乎有限,也不知教育結果會是如何,襄王雖有賢名,但從未接觸過實務,又如何去證明他有理政的天分?讓他上位,倒不如讓首輔改姓歸宗,加入皇家再登基上位,那才能算是有幾分把握。

  ——不過,就如今來看,擲出這一把的人還並不是栓兒,而是在他成長以前,代替其垂簾聽政的那一位,就不知道這一位是太后,還是皇后了。

  拿眼看了看猶帶幾分焦慮的皇后,徐循暗自搖了搖頭。皇后這人,才能是有點,也不能說是不果決,甚至於她的許多性格特質,都很適合參與政治,不過合適卻並不意味著適任。國朝後宮,除了太后以外,沒有一人有參政經驗,就是太后,對那些官場情弊,又豈能說是了然於胸?皇后在宮裡這巴掌大的地方管管家還行,若是被推到政壇上,又有太后在旁窺伺,只怕表現得不會盡如人意。整個後宮包含她徐循自己,沒有一人夠資格走到前臺,和那些老奸巨猾,有時竟能擺佈大行皇帝,與其近乎平等博弈的閣臣過招。

  但在栓兒長成以前,不論是廉頗老矣的太后,還是經驗不足的皇后——不論選了誰垂簾聽政,這人也只能是硬著頭皮頂上去了。

  想到此處,徐循連一絲歡笑的心情,都是欠奉。她幾乎是恍惚地望著門口,等待著那最終的、確定的消息。現在,人是都進去了,可在裡頭說了什麼,卻還是個秘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有一人拭著眼淚奔了進來,一進門就跪到了皇后身邊。

  「稟娘娘,老娘娘方才讓太子坐上寶座,」這宮女紅著眼圈,心中顯然也極為激動,她仰著頭望著皇后,一字字極為響亮地迸了出來。「指太子曰——『此新天子也!』」

  隨著她的一句話,低低的哭聲,頓時響成了一片,周嬤嬤淚水漣漣、紅頭漲臉,上前連連磕頭,「娘娘,老奴、老奴恭喜——」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皇后雖然也是差些軟了下來,但表情卻依然嚴肅,她喝了周嬤嬤一聲,「未亡人又何喜之有?」

  一句話,頓時壓住了周嬤嬤不合時宜的表現,皇后望向那宮人,迫不及待地往下追問,「可曾聽說——可曾聽說是由誰垂簾聽政?」

  那宮人頓時一怔,她很自然地回道,「奴婢退出來時,大人們還在大禮參拜……」

  「還不快去打聽!」周嬤嬤倒也的確不愧為皇后心腹,一骨碌爬起身,忙又上前威嚴吩咐,小宮女磕了個頭,又自轉身飛奔了出去。

  她這一走,皇后終於是忍不住心中的興奮,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忐忑之意,已是溢於言表,徐循坐在一邊看著,也能理解她此時的心情。——若按孫氏自己來想,她走了這一輩子的揹運,似乎到了今日,也總該時來運轉了吧?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這回卻是個小內侍來報信,「回稟娘娘,三楊學士請老娘娘垂簾聽政、臨朝稱制——」

  皇后面色才變,他又續道,「卻為老娘娘婉拒,老娘娘以本朝無此先例,祖訓亦嚴禁母后臨朝為由,言稱『以我寡婦壞祖宗家法,不可,便委政于先生三人,如有大事,吾從中主之』。三先生稱善,諸大臣亦稱善。現在老娘娘已和三先生在乾清宮議論登基大典了。」

  儘管受到謠言的推動和刺激,還要把襄王逼離京城壓迫太后,但無論如何,太后畢竟是反應迅速,用一個晚上就想通關節,主動做出讓步。方才在乾清宮裡,不知雙方是達成了怎樣的協定,又或者幾位元大臣的意圖又有怎樣的變化,他們居然放棄了皇后這個盟友,直接向太后發出了垂簾聽政的邀請。

  應是拿准了太后會拒絕,才會如此言說,徐循本能地就下了判斷,那三位閣老裡,首輔西楊大人說話分量最沉,又是謠言背後的主謀,連她都不會去賭太后掌權後會否反攻倒算,他會冒這個險麼?當時應該是拿到了什麼保證,才會開這個口。沒料到太后雖然隱約暗示了自己會拒絕,以此誘使三閣臣發問,但最終意圖亦不是找回臉面,也不是主動配合閣臣們走這個程式,而是要把皇后也限制在後宮中,不許她臨朝稱制!

  太后都這麼說了,等於是親身做出表率,體現了自己的賢德。有她珠玉在前,皇后就是被邀請,她好意思答應嗎?更別說,誰會主動邀請?誰喜歡自己頭上多一個女人做上司,還是個不懂行的女人?三楊不稱善才有鬼呢,肯定得搶著敲磚釘腳,把這件事給確定下來,在栓兒成人之前,掌握住朝廷的大權。

  閣臣大學士答應了,名義上後宮最高領導人太后答應了,此事已成定局,作為對太后讓權的交換,閣臣大學士默認了『有大事,吾從中主之』的說法,宮中唯一能名正言順參與國家重事的人,依然是太后,皇后雖然終於把栓兒推上了皇位,但卻始終還是功虧一簣,沒能徹底獨攬大權,她的權力,還是要受到太后的限制。

  在皇帝突然合眼的那一刻,誰能料到這幾日內,竟會出現這樣跌宕起伏、匪夷所思的變化?其中的種種機變周旋,說出去只怕都能寫一台戲了。徐循一邊想,一邊觀察著皇后的反應——也不知,皇后對這美中不足的打擊,又會是怎樣的看法。

  出乎她的意料,皇后竟很冷靜,她來回踱了幾步,忽然站住腳,望向徐循,沉聲道,「當日我救你出去時,曾對你說,我會盡力保你。」

  她眼中似乎也有些不忍,「但我也說過,日後的發展,也許會有很多變故,我也不能擔保你平安無事。」

  徐循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

  眼下就是變故到來的時候了,太后到底還是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儘管很狼狽,儘管做了極大的犧牲,把往後每一代後妃臨朝稱制的權力,永遠地割讓了出去,但她依然是讓閣臣們用實際行動承認了一點:她始終還是備受尊崇的太后,始終還是後宮之主!

  儘管隨著栓兒上位,皇后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然而不能接觸政權,她就始終還無法決定徐循的生死。

  「太后應該很快就會來要人了。」皇后的語氣轉為淡漠。「但我不準備等她來……我現在就要把你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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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5:37
第249章 坑死

  徐循被送到清甯宮的時候,太后壓根都還沒有回來,怕還在乾清宮和三楊一道商議著大行皇帝的喪禮、諡號以及嗣皇帝的登基儀該怎麼辦的問題。如今皇位之爭終於有了個結果,群臣心思,應該是安定下來了,但為免夜長夢多,只怕還是要快些把禮給行了,定下名分來,方才能讓朝政完全回歸正軌。

  北方有韃靼這個鄰居,嗣皇帝年歲又幼小,只怕邊境上,有些人會蠢蠢欲動,生出犯境的心思,這嗣皇帝登基,少不得也要在邊境上炫耀一番肌肉,又有大赦天下、開恩科等必備的程式,還有皇帝本人的教育問題,宮中朝中的一些人事變動。說是大事吾從中主之,什麼是大事,什麼事是小事,比較自由心證,但眼下說的這些,倒是的確絕對都算是大事不假。

  但,這些大事和徐循已經沒有太多關係了,就算太后之前忙忘了她這一塊——如果之前她沒有隨皇后出屋,還呆在那小便殿裡的話,只怕太后還真會把她拋諸腦後。可現在,等她一緩出手來,卻絕對不可能忘記處理徐循,想也知道,這處理不會是什麼好下場。徐循自忖自己對太后的所作所為,未必比當年孫後對她的冒犯要好多少。以前的那些若即若離、不顧臉面,頂多算是累積點壞印象,這一次,卻是真的結下仇怨了。

  這一點明顯到了什麼地步?從她被皇后的人押送進宮開始,清甯宮的諸人,幾乎個個都露出訝色,個別因宮務有過接觸的近人,神色還頗為晦暗,似乎是為她感到憂慮。——能和皇貴妃說上話的宮人,自然也不簡單,哪裡會不記得臘月裡的事?再結合這幾天宮闈的變化,隨便猜測一番,自然也就清楚是誰出手為皇后娘娘扭轉了局面,打破了僵持。

  徐循對別人的眼色並無反應,時至今日,除非她能肋生雙翅,飛出宮牆,不然,還如何能逃脫得了太后的怒火?連皇后都無法庇護她,這些舊識,即使對她有幾分情分,但又能如何?和她說多幾句話,只怕來日還要受到牽連,倒不如誰也不搭理,等著太后來發落她罷了。

  她也沒有等上太久,不過是一個時辰不到,還沒到午飯功夫,太后便回了清甯宮,她身邊空空如也,栓兒想是被打發去坤甯宮拜見母后了。

  自然早有人報給她徐循在偏殿等候的事,太后是直接進的裡屋,見到她,面上也無訝異之色,只是多少有些玩味,「皇后的動作,還真不算慢。這一招過河拆橋,算是爐火純青了。」

  徐循面色平靜如常,只是起身行禮,並未接下太后的話茬,太后見此,不怒反笑,「你這徐氏,倒也算是聰明伶俐,有些手段。」

  「老娘娘謬贊了,妾身並不敢當。」徐循也知道太后總有些問題想要問的,因太后沒叫起,她便維持跪姿,如實回答,「只是皇后娘娘既然無計可施,妾便略盡綿薄之力,將曾發生過的事,告知皇后娘娘罷了。」

  「孫氏行事,什麼時候這麼有章法了?」太后卻不大信服,「聯絡東廠、給襄王寫信,再居中聯繫三楊……這幾筆,有板有眼,你敢說不是你出的主意?」

  徐循道,「您小看皇后娘娘了。」

  她頓了頓,還是承認,「這三件事,是妾和娘娘一道商議著定的。」

  這件事,不能不說是辦得漂亮,徐循這麼說,似乎是不想居功,又似乎是想要分散太后的怒火,太后瞥了她一眼,眼神轉冷,「可惜,你這人一生就錯在個眼光上了,當日我如何待你,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又如何回報我?皇后這些年來,害你多少次,你卻始終都不肯回報她幾招,如今,更可謂是為皇后拋頭顱灑熱血了,結果如何?局勢才定,她就迫不及待地把你送來,好摘出自己去了,嘿,被人用過就丟的感覺,好麼?」

  她話裡隱含了些許戲謔之意,似乎徐循所信非人的窘境,令她看戲看得很開心,更有些隱隱的探究,像是想要知道徐循所作所為,背後究竟是為了什麼,畢竟,若要說她是為了幫皇后,連太后自己都不會相信。

  她的反應,也幾乎全在徐循預料之中,自然更逃不過孫後的猜度,她畢竟是從小被太后帶大,對她的瞭解之深,可能還要勝過徐循許多。

  「唯有我主動把你送去,你才能順理成章地表現出對我的厭棄和不屑。」雖然徐循表現出領會之色,她仍是沒有吝惜解釋,而是凝重道,「一定要逼真一點!」

  太后到底還是拿住了宮中的主權,沒有被軟禁起來——以她後宮尊長的身份,只要還能自由活動,就依然是後宮之主。當日徐循和皇后盤算之中,並未想過事情又會生出變數,襄王居然嚇得直接跑出京去。送出去那封信以後,襄王當面沒給回音,兩人便直接把他當作心懷叵測來計畫了。在她們的計畫裡,傳播謠言、開檔庫尋佐證,找劉胡琳為人證,是環環緊扣的三步,期間不會留給太后多少反應的時間。一旦大勢可成,則這有根有據的陰謀論,足以令百官對太后生出絕大疑竇,屆時若太后還不服軟,正統派占盡道理、名正言順,怎麼做都不會有人非議置喙了,屆時則再以大義說服馮恩,闖入清甯宮控制太后,搶出栓兒,即刻舉行登基儀。

  若是如此,那麼順理成章,之後大臣會援引遺詔,請皇后垂簾,連提都不會提到太后兩個字。皇后自然也還不敢殺掉太后,維持軟禁清甯宮的局面,大家該幹嘛幹嘛去就是了。但事情的發展,總是不可能盡如人意,誰能料到避居十王府的襄王耳目如此靈通,膽子又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小?一聽說這謠言,居然直接給嚇跑了,還上了奏疏,內閣更是配合無比,直接把奏疏送去了清甯宮。倒是真的給了太后思考翻盤的時間,把這件事較為圓滿地順了下來,更是將治國大權,攬入手中。

  這裡頭必定是有些變數,為兩人沒有計算到的,只怕半是天數,半是人為,徐循按直覺,心裡隱約猜疑的是三位楊大人中的某一位,只是她對這三人根本毫不瞭解,要再深入分析,卻也無以為繼。不論如何,這一場風波,最大的贏家乃是內閣,太后、皇后,在不同程度上都輸了一截,各自都有些損傷。其中皇后這邊,自保無虞,卻不可能保住徐循,而太后,吃了她徐循沒問題,卻不可能再動皇后。

  局面如此,無法改變,那再垂死掙扎也沒有太大意義。皇后不可能為了她徐循一人封住坤甯宮,不讓太后使者進宮相召,又或者阻住徐循應召而去,這不是一時一日的事,是一輩子的事,這麼鬧,只會給太后的脾氣來個火上澆油,更增添她拿徐循洩憤的決心。

  所以不但要送,而且還要早送,送得越盛大、越迫不及待越好。如此,徐循的面上才會越難堪,太后看了才會越高興。以她性子,既然皇后用過就丟,希望徐循死,她倒多數不願意當這個槍了,屆時,徐循再以淚洗面、誠懇認錯、苦苦哀求……如此按部就班地表過忠心,有很大的可能,太后也會動心,給皇后留個深恨她的太妃為牽制,讓徐循挑頭來和皇后鬥,噁心皇后之余,也可以娛樂她枯燥的晚年生活。

  徐循的命能否保住,就看她演技高超不高超,會否讓太后生疑了。

  而太后也的確如孫後所料,打從一開始就拋出了一個下臺階,徐循若有意來個打滾痛哭,痛訴自己如何一片真心被孫後欺騙,現在正是時機。

  她卻沒有動。

  在坤甯宮,她應下了皇后的說法,只因她的確算是仁至義盡,甚而不惜損害自己的名聲,來為她保命鋪路,除了這個辦法以外,皇后已無別的方式來履行自己的承諾,而徐循也無意再挑三揀四,徒增口舌。——時間寶貴,她只想把多和兩個孩子在一處最後說幾句話。

  這一生她做過許多委屈自己的事,就是這些年來,也不能說是事事隨心所欲,但有一點是不會變的:當年就是在皇帝跟前,她也沒有為了自己的生死放下尊嚴,沒有為了苟活而假哭假笑、七情上面地扮演一個絕不是自己的自己……今日在太后跟前,她又怎會突然改變?

  為了活下去,和狗一樣在太后身邊打滾哭泣,討得她心意的一個曲折轉變,若是死了,這一番做作,不過徒為笑談,若是活著,從此後就真的要活得像一頭狗,揣摩著太后的心意,受著她的敲打和驅策,沖她討厭的人汪汪叫,她喜歡的人搖尾巴……

  如果為了活下去,她情願做到這一步,那麼早在十年前她就做了,又怎還會等到今天?皇后出這個主意,不過是因為她終究是並不瞭解她。

  她一直等待的死亡,就像是一盞透徹的琉璃燈,在前方發出了晶瑩純粹的光芒,恍惚如白日般耀眼,在此照耀之下,徐循心神一片凝定,仿佛所有感情,都離她而去,她抬起頭很自然地說,「老娘娘卻料錯了一點,皇后娘娘將我送來此處,卻不是為了把我除去,反而是為了保住我的性命。」

  一句話,透露出不少資訊,許多關節,不必明說,太后也能知曉,她微微一驚,沉思片刻,也就明白了過來。畢竟皇后此策也不算有多複雜,不過算准了老人家的性子而已。

  「好,」她收起訝色,雙眼在徐循身上來回巡梭,似乎是尋找著什麼,探究之意越盛,但周身也有怒火勃發:皇后又一次的算計,自然激起了她的火氣。「孫氏倒是個巧人——只你怎麼不配合她往下演呢?」

  一句話引而不發:你不知道,我等著看你低頭,等了有多久。

  徐循的確知道,從太后第一天對她示好開始,她就等著自己的回報、親善和服從,一開始,這期待很自然、很平靜,但隨著自己多次的隱隱回絕、逃避,這份期待也越來越負面、煩躁,到如今更是化為她奪命的鐘聲,正在太后耳邊敲響,每多一聲,都會令太后的心意更傾向於處死她一分。

  「我怕我演了,老娘娘也未必會饒我。」她覺得不必表露自己的心志,只是隨口說道,「更怕我演得不好,被老娘娘看穿了,反而更不會饒我。」

  對她的回話,太后笑而不語,徐循心中明悟:她應該的確沒打算饒過自己。

  罷了,走到這一日,豈非命中註定?她索性不想這些,而是好奇問道,「老娘娘昨日召見劉太醫,不知他說了什麼?」

  劉太醫那裡,馮恩自然前去傳達了兩宮的意思,又許以一些好處,事實上,從謠言裡對他的美化來說,他也應該要順著這個說法往下講,隱瞞掉曾對徐循承認的想法:太后陰錯陽差,還算是救了皇帝幾個月。畢竟,那句話是臘月裡他在靜室和徐循說的,劉太醫也不會傻的在什麼檔案裡留下文字,只要他順水推舟,這一事實,將會永遠都不見天日,而他也會是那個力挽狂瀾、心存正念的正義太醫。

  若非如此,皇后對這個計畫的信心也不會這麼大,畢竟她們也無法確切地許諾給劉太醫什麼高官厚祿,只有幾方利益一致,才能結成牢固的同盟。只是徐循心裡,卻還難免有些忐忑: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不會為利益驅使的,而劉太醫已經證明了他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太后微微一怔,像是沒想到徐循問的是這個問題,她居然也老實回答了,「馮恩沒把劉胡琳帶來,他道,此人事關重大,非閣老在場,不敢訊問——嘿,你們好手段,不知何時,居然把馮恩也拉攏了過去!」

  徐循聞言,心頭一動,已知曉了太后的錯誤,她對整件事的理解似乎和徐循這邊不同,剛才說的拉攏東廠,原來不是說馮恩幫著夜訪首輔,傳遞消息之舉,而是昨日他回絕太后的行動。

  把皇后真意揭出,乃是因為她和太后之間,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再說,太后和她彼此牽制,誰也動不了誰,但馮恩卻不一樣了,一個內侍,再有權力,也只是天家的一條狗而已,主人要打殺他,連理由都不需要。徐循立刻說了個謊,「馮恩心向栓兒,維護正統而已。妾並不知道他回絕了老娘娘,不然,也不會有此一問了。」

  太后將信將疑,掃了徐循幾眼,似乎瞧不出什麼破綻,她哼了一聲,「維護正統……只盼著將來沒有什麼事,讓你後悔維護了這個正統!」

  「即使是襄王登基,老娘娘又怎麼知道自己不會有後悔的一天呢?」若是昨日,徐循也許還會被問得有些心虛,此時已經想通,回得便是心平氣和,「一樣是賭,倒不如讓栓兒登位,好歹占了名正言順,江山還能安穩上幾年。」

  像是沒料到徐循居然有此見地,太后又怔了一怔,一時沒有說話。徐循對她的心理活動,倒是心知肚明:只怕,在她心裡,她襄助皇后,不過是因為皇后能讓她活下去而已。卻沒料到她也會經過考慮、選擇,才決定襄助哪一方。

  不過,她並不是要針對此事和太后辯論,此時已經知道劉太醫沒和太后照上面,並查知太后沒有說謊——也沒有說謊的必要,徐循便可以開口了。

  她說,「既然劉胡琳未能覲見,那麼此事就由我來講也是一樣的,老娘娘,您到現在都還沒問出口,卻又遲遲沒有發落我,是不是因為……你想問問,謠言所傳,是真是假?」

  太后頓時周身一震,她一直維持的冷靜淡然,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裂縫,徐循忽然意識到了她的年紀——她畢竟已經有些老了。

  「檔庫未開,此事便沒有得到印證,國朝也免去了一樁需要春秋筆法的醜聞,謠言就是再囂張,終究也是會淡去的。」她往下推測太后的心理,「是以您也不會主動去調閱檔庫……而劉胡琳這人,您不熟悉,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您也不能肯定真假,心中,也許總還是會留有一些疑竇。」

  太后默不作聲。

  「妾身今日便索性一發言明瞭,」徐循揚起臉,以便太后查看她的神色,辨認她是否作偽。「謠言中所說的,基本都是真話,當時大哥之所以忽然罷斥那群太醫不用,專用多年未入宮的冉萬芳和劉胡琳,的確是有緣由的。大哥起病那天,太醫們因藥方發生爭執,我心裡不安,傳了劉胡琳來問話,劉胡琳便告訴我,一切還要從夏天時說起。」

  這基本就是最樸素的謠言版本了,徐循也不知道太后聽到的是哪種經過加工的版本,遂不嫌麻煩將細節一一說出,「……當時宮中事多,這要鬧騰出來,更加亂了,所以我也沒開口,只等著大哥醒來後,請他裁決……」

  之後的事就不必多說了,太後面上,忽然蒙上了一層黯然,她死死地望著徐循,手也在椅把上握得緊了……很明顯,她在忍受著徐循的敘述,仿佛以此來作為對自己的折磨。

  「不過,大哥之所以只留我和馬十服侍,也不是對任何人生疑,的確是因為聽不得動靜。」徐循不動聲色地說,「這一點,妾身可以肯定。」

  太后眉頭一軒,卻未說話,她唇邊逸出了一絲苦笑:皇帝越是諒解她這個娘親,只怕她自己,就越是不能諒解自己,不論如何,終究是她的一句話——

  「此外,還有一點,卻是故事中未曾言說的。」徐循往下說,「劉胡琳當日還對我道,只怕大哥的病情,並不樂觀,因為經年累月的服藥,已經是在無形之間,削弱了他的元氣,只是眾人都未曾察覺,若是夏天時採用他的緩治辦法,只怕,當時大哥就已經是沒熬過去了。您的那番話,卻是陰錯陽差,反而還為大哥挽回了幾年的性命——只是這幾年的性命,到底卻因為遺傳的心疾……」

  她才說到一半,太后已是身軀巨震,差些沒有坐穩,她緊緊地握住把手,眼神似乎都能釘入徐循臉上,等她告一段落,方才一字一句地道,「你——你再說一遍?」

  徐循心中暗歎,便果然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您的那番話,卻是陰錯陽差,反而還為大哥挽回了幾年的性命。這一點,妾身可以保證,全是劉胡琳原話,並未有一字虛言。」

  太后默然良久,忽然間不言不語,起身就進了裡屋,只留下那些宮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滿是好奇、滿懷憂慮地看看徐循。

  大約過了一盞茶功夫,太后才從屋內出來,儘管極力掩飾,但她發紅的眼圈,依然暗示了其在裡屋的情緒波動,不過,此時她倒也是又端足了架子,默不作聲地重新坐了下來,又沉吟了一會,才道,「這件事,皇后知道嗎?」

  「她聽過一次,但並不在乎,也未細問。」徐循有幾分畫蛇添足地承認,「不過,隱去此節這一點,我和她的意見倒是一致的。」

  作為政治謠言,當然有明確的目的性,加上這一段,那就不是要搞太后,而是要編新戲了。隱去此點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太后點頭不語,過了片刻,方才嚴厲道,「徐氏,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非常時用非常手段,」徐循卻是寸步不讓,「妾身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太后喝了一聲,「你當我真就不敢殺了你嗎!」

  她態度一變,再無片刻前的軟弱與動搖,反而殺氣騰騰,「大行皇帝待你恩重,你不知用心服侍,反而疏於照料,致使大行皇帝出事,事後還巧言令色,勾結宦官、太醫誣陷太后!如此大罪,你尚且不思悔改,不肯求饒?」

  只是一句話,立刻勾勒出了一條清晰的路線——謠言,不是徐循一人會放!

  在此地把徐循打殺,再處理掉東廠裡的劉胡琳,馮恩,不過天子家奴而已,如今還不是任由太后揉圓搓扁?太后如要洗脫汙名,這一條是最快也最有效的路,到那時,死無對證,誰能說得清真相如何?

  「我如求饒,老娘娘就肯放過我麼?」徐循怡然反問。

  「你不求饒,又要我如何放過你?」太后居然未曾發怒,而是詭譎一笑,「你不求饒,又讓我如何安心?」

  原來如此……徐循明白過來了:太后已經是不那麼想要她死了,甚至也不那麼想要折辱她出氣,只是,她依然欲要用這條生路,來換取她的效忠,用她來壓制皇后。

  這條路,雖然仿佛殊途同歸,但已比剛才易走得多了,她還能保存些許殘存尊嚴,甚而還能說得上是運氣不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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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8:06:00
第250章 來了

  後宮裡的些微小事,除了寥寥幾個當事人以外,倒也無什麼臣民會去關心,現在整個京城,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栓兒的登基儀式,又要安排著大行皇帝的喪儀。總算之前的謠言,終究並未影響到各部門的節奏,嗣皇帝登基時穿著的各式龍袍早就在加班加點地織造了出來,不然,登基儀還真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去,畢竟,也沒有讓嗣皇帝穿著太子服色行禮的道理。

  皇帝登基,光是禮服就有袞冕服、皮弁服、常服、十二團龍十二章紋袞冕、青衣喪服等等,其中穿著場合不一,這袞冕服自然是最費工也最重要的,偏偏嗣皇帝身量又小,所有已有的半成品都無法更改,禮部、織造局諸人為此幾乎都快忙瘋了,除此以外,還有嗣皇帝佩戴的冠飾,也要現改——這還是登基中穿的一套,要知道在登基儀中參拜大行皇帝幾筵,祗告受命時,嗣皇帝又要穿著孝服,登基儀之後,百官朝拜完了要開大朝會,穿皮弁服,平時的禮儀場合穿常服,至於日常生活中穿的所謂龍袍,那倒是可以先緩一步了,先把這幾套重要的禮服做好,才是重中之重。

  零零碎碎,事情不少,都很瑣細,但又萬不能出錯。大典上要是出了什麼紕漏,很容易就會被人指為不祥之兆,大行皇帝去了這些日子,連諡號、廟號都沒定下,可見這些日子群臣有多慌亂了。現在連更不能繼續出錯,應當以一場體面而迅速的登基儀,來給這紛亂的春月劃上一個句號,再好生商議大行皇帝的身後事。

  登基儀有外臣操心,女眷們要負責的就是培訓栓兒,讓他別在繁雜的登基儀上出醜。按太后的意思,栓兒最好連養娘也別帶,自己能把禮儀走下來。

  這裡頭的用意,也不必明說——禮儀本來就是一門學問,愚笨不知禮,這兩個詞是連在一起的,徐循等秀女,當年入宮前要用半年時間來學宮禮,就是因為宮中朝中有許多言行舉止是和民間百姓不同的,這種反天然的禮節舉止,也是身份地位的體現。

  平時見面說話,已經有許多要注意的地方了,這天子登基儀,禮節有多繁雜那就不必說了吧?栓兒這麼小的年紀,日常節慶去文華殿接受一下百官朝拜,這點禮節是夠了的,但要能獨立完成一套登基儀,有板有眼,無需旁人襄助提醒,更不必一個養娘在旁手牽手的教著——儀態如果且還安詳穩重的話,自然也就體現了這孩子非凡的天分,俾可在群臣心中建立一個很不錯的第一印象。

  栓兒在清甯宮待的那幾天,當然是好吃好喝,他精神上似乎沒有感受到什麼壓力,人還挺安詳的,出席大行皇帝的一些喪葬活動,也是表現得體,起碼沒有出現抱著養娘腿哭鬧的事情。眾人一方面欣慰于他的平靜,一方面又難免有點懷疑栓兒的智力,畢竟也是當太子開蒙,立刻就要出閣讀書的。父親去世,他被抱離母親宮裡,跟在祖母身邊,應該也沒少聽見襄王的名字,這要是一點異狀都沒察覺出來,只能說這孩子也有點太遲鈍了。

  不過,遲鈍也有遲鈍的好,起碼面對大陣勢被嚇到的可能性減弱了不少,這幾日六尚、二十四衙門和禮部衙門的贊禮官都有來教太子在登基儀上要行的各種禮儀,倒也都是讚不絕口,說他又安詳又穩重,極有人主風度,反正就是怎麼吉祥怎麼說。——儘管知道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太后和皇后都很吃這一套,唇邊均是浮上了笑容。

  宮裡如今,就餘下這三個主子了,靜慈仙師勉強算第四個,這四個女人彼此之間恩怨糾纏、關係複雜,卻又不可能繼續避而不見,總要打上交道,只好硬著頭皮,都是若無其事。反正,現在連皇帝都去了,話事的男人又還沒長大,再說,等他長大後,以他為核心的爭鬥,自然會發生在他的女人之間。徐循這一輩的故事,已經只剩下一個尾聲,不論長短,終究已是要從舞臺上退下,頤養天年去了。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反正如今宮中大權,倒隱隱有些為外臣左右,太后有檔庫裡的那個把柄在,已經是主動交權,放手朝政。一旦失去對朝廷諸臣生殺予奪的大權,她的權威,頓時大大減弱——這個尊長一旦少了籌碼,四人之間,或者是互相牽制,或者是早有前議,不能不踐諾。總之四人身份,居然倒有些隱隱的平等味道,誰也不必完全看誰的臉色做事,大家都能有話直說、就事論事,又反倒是要比從前的暗潮洶湧好得多了。

  依尊卑坐在一處,看著栓兒演練過了那複雜的五拜三叩禮、告天地禮、升座禮,受拜禮等等一系列禮儀,見其舉止果然也稱得上雅重,太后和皇后面上都露出滿意之色,個人誇獎了幾句,皇后便道,「三日後的登基儀,栓兒你一個人能行嗎?」

  她話音剛落,太后眉頭就是微皺,卻先不說話,而是含笑目注栓兒。栓兒在四人的注目下,倒也未有不安,而是點了點頭,清脆道,「我不必旁人帶我,自己能行。」

  眾人不免都勉勵、誇獎了幾句,栓兒站著聽了,亦是不喜不怒,還真有點氣度出來。徐循見了,心底暗暗稱奇,她是看著栓兒長大的,也就是去年春天,這孩子還是大說大笑的,幾乎毫無城府,一團天真浪漫。要說起來,從夏天皇帝那一病開始,也許是因為羅嬪去世,他實在是成熟了不少,簡直和壯兒一般,性情大變,只是壯兒是變得有些陰鬱,而栓兒卻只是變得沉默寡言,就是在皇后跟前,好像也沒什麼多的話。

  身為嗣皇帝,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過了一會就被帶出去給大行皇帝行禮了。待他去了,太后才道,「已經要即位,日後,這個小名,可棄去不用了。」

  身為皇帝,就算再小,也得當作成人看待了。徐循等人當然都有小名,不過入宮以後,誰也沒有口裡趕著別人叫小名的。皇后在這件事上沒和太后強嘴,點頭歎道,「日後,就按排行來稱呼吧,皇帝的名字,也沒有隨處亂叫的道理。」

  說著,亦不免露出些許傷懷之意——大郎這稱呼,在宮裡曾有三十多年專指一人,如今一樣的兩個字,從此卻要指向另一人了。

  大行皇帝崩逝至今,也有半個多月了,只是各色事件波瀾起伏,這幾人誰也沒有好好悼念過他,被皇后這一說,太后和徐循都露出戚容,唯獨靜慈仙師若無其事,見三人都不說話,便發問道,「說來,這西宮還未修建完全,兩位娘娘搬遷進來以後,是否住在長安宮內?」

  西宮別院,和後宮實際上是不相統屬的,占地也不是很廣闊,獨立在後宮之外,距離西苑更近,風光好是不假,不過宮殿群也不是很多,畢竟太后也是國朝第一位太后,之前宮中沒有一位皇后能活著熬到這個位分,太祖、太宗更是把幾乎所有妃嬪全都殉葬了,也並無太妃要奉養。這要不是太后把宮裡那十幾名妃子全殉了,現在還有可能出現住不下的局面呢。就是現在,也挺為難的,西苑就兩座大宮,太后住的清甯宮,靜慈仙師住的長安宮,當然多添兩人不是大礙,多兩百個人都安頓得下,但按禮法沒有這麼辦事的。再說,原本都是統領一宮的人物,就這麼過來該怎麼住?

  「長安宮是道觀,不適合做太后居所吧?」皇后提出異議,「其實現在坤甯宮雖住不得了,但東西六宮那麼多空著的屋子,先住著,再蓋也來得及。」

  「這……」這就牽涉到錢財的問題了,太后有絲猶豫,「起宮殿也不是小事,雖說此事名正言順,但錢從何處出?這一次大行皇帝去得突然,去年又遭災,只怕太倉銀庫已經是告急了,要外廷出錢,只怕是不能。」

  「內承運庫呢?」徐循不禁問了一句,「這內十二庫,如今還是宮裡在管吧?」

  「雖是宮中管,但之後若干年,戶部自然是免不得變著法子地從庫裡掏錢了。」太后看得是極透徹的,「十二庫本來就是戶部看守管理,家底他們是清清楚楚,只能是派個能人過去管著,別讓太過分吧。」

  外廷強勢,內廷弱勢,這句話不是說說就算了的,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到影響。若是太后臨朝稱制,怎可能會出現現在的情形?不過,眾人也沒有誰會得了便宜又賣乖,皇后歎道,「那倒是真的要派個有資歷的老人了,不然,等到栓——等到大郎成親時,怕別連給新媳婦打嫁妝的錢都拿不出來。」

  錢的問題,即使是在皇家也十分重要,四人討論了一番,也還沒決定派誰過去,概因栓兒登基以後,人事必定會有個大變化,不說是二十四衙門的頭頭全換一番吧,起碼他身邊的近人得佔據幾個要職,又或者皇帝原來信用的能人,得到他身邊服侍,否則現在還好,等到栓兒再大一點,和外廷是又合作又制約,這內廷司禮監也沒個知心人,那就難免有孤立無援之感了。再說,這幾年來司禮監作用雖然大大降低,但也不能沒有人管,否則造個權宦出來,將來都是麻煩。

  千頭萬緒,全都是等著決斷的具體事務。幾人連六尚一道打起精神一樁樁處理,到最後還是繞回到住所問題上,皇后是表態堅決不會住長安宮了,接下來的解決方案其實在徐循看來也很簡單,只是太后一直沒鬆口,眾人都只能跟著耗,六尚更是一聲都不敢吭,末了,還是仙師主動說,「又或者,讓老娘娘暫居東宮,西宮就留給娘娘居住,如此可稱兩全了。」

  東西兩宮遙遙相對,分量相當,而且東方畢竟代表了勃發向上的春意,似乎自來都比西方更尊貴一些,太后掀了掀眉毛,似乎意動,徐循忙幫著說了幾句話,方才將此事定了下來——正好,因為嗣皇帝本來預備年後出閣讀書,東宮那剛修葺一新,擺設都是現成的,稍微費點功夫,便可入住了。

  「嗣皇帝守孝是以日代月,咱們也先別動彈,等他出孝以後,再這麼搬動吧。」太后下了決定,看了徐循一眼,又道,「坤甯宮內,還住了有敬太妃,不過她現在病著,也別搬動了,正好就住在原處,也方便你們問好盡孝。」

  眾人自然沒有異議,太后又問徐循,「你是欲住西宮,還是住到長安宮去?」

  嗣皇帝登基以後,除了阿黃、圓圓、點點還能住在公主所以外,差不多人都要搬出來,徐循想留在永安宮都不行,就算皇帝還小,也沒有太妃和他留住一宮的道理。徐循見皇后和仙師都看著自己,連太后也是似笑非笑,知道這問題絕非那麼好答,便蕩開一筆,「雖說按理,大郎即位,壯兒就該出宮居住了,但他年紀還小,我有些捨不得,還想把他養在身邊,不知有沒有獨立宮所,就是小點也不要緊,方便我帶著壯兒和點點住。」

  皇后和仙師都沒說話,太后道,「你怎麼說也是個皇貴妃,怎能住那等裡外不過幾進的小院子?」

  她沉吟了一下,到底還是下了決定,「仙師是出家人,修道要清靜,既然你帶了壯兒,那就住在西宮吧,那裡地方大,再添幾口人,也不會擁擠的。」

  這話也是在情在理,徐循點頭應了,又問道,「難道登基以後,大郎就要真住在乾清宮裡了麼?他年紀也不大——」

  這是客觀存在的問題,兩宮分住東西,待遇倒是平等了,但也多出不少顧慮,孩子一個人住在乾清宮吧,怕他害怕、孤單,那麼大一個後宮,現在除了六尚在裡頭以外,幾乎沒有人了。這孩子要不住乾清宮,那是住東宮還是住西宮呢?兩邊都有理,也都有動機,這要爭起來,又得沒完沒了了。不過徐循倒情願現在說清楚定下來,也免得兩尊大神鬥法,底下人遭殃。

  這就像是太后住哪的問題一樣,栓兒誰帶,也是大家都回避的核心矛盾。太后與皇后大眼瞪小眼,兩人誰都沒說話——剛經過一場大亂,現在的後宮,實在禁不起什麼紛爭了,可兩人關係僵冷,已有多年,以前皇帝在的時候,皇后在太后跟前,始終都要維持孝敬柔順、任人揉搓的身段,現在,栓兒上位,皇后雖然還不至於把臉色擺出來給太后看,但行事作風,的確也要比以往更硬上幾分了。

  這和太后住哪,徐循住哪不同,兩人誰也沒有讓步的意思,僵持了半日,皇后悠悠地說,「畢竟,大郎還是媳婦帶大的,再說——」

  太后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聽出了皇后的未盡之意,她斷然道,「雖說是孩子,但畢竟也要做皇帝了。再說,年已九歲,本來也就要出閣讀書,我看,他就住在乾清宮也挺好。若長年累月住在偏宮,天子不能安其位,也不是什麼吉祥的徵兆。」

  在栓兒上位的情況下,欲立襄王,已是太后洗不去的政治污點,是以雖然輩分上有優勢,但有時也不能不被迫改變策略,否則,還不是隨手就把栓兒拿去和她住了?皇后就是心有不滿,怕也不好說什麼。

  徐循見皇后不再開口,便知道她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滿意,便暗暗地擦了擦冷汗:這幾個人坐在一處,從根本來說,每一條協議,都將是太后和皇后的互相妥協。偏生這兩人脾氣又都像,可想而知,夾在中間的自己和仙師會有多難做了。

  這一點定下來,往後的談話就又順利點了,大行皇帝的諡號、廟號,業已定下,此事倒真是重大,便呈到太后這裡給她過目決斷,太后念了給三人聽,又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我們比不過文臣,我看這諡號就不錯,宣宗章皇帝,也算是配得上大郎的功勳了。」

  說著,不禁又歎了一聲,方才拿了日子出來,和皇后、徐循商議這陸續上尊號的問題。

  上尊號對於長輩後妃來說,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也就是換個頭銜而已。比如太后,上尊號儀以後便是太皇太后,皇后成皇太后,徐循升職成皇貴太妃,這種上尊號儀倒都是一批辦的,不管原來位分多大多小,不像是皇妃冊立儀,一般都是單獨舉辦。不過,徐循跟皇后一起辦倒可以,但太皇太后上尊號儀和皇太后上尊號儀,都各有儀式要走,卻不能混同一起,必須定個時日先後,所以欽天監便挑選了幾個吉時,由禮部呈給太后挑選,這時日也俱都在嗣皇帝登基以後,就看哪一日比較方便了。

  由於很多事情也要上了尊號後才好辦,在這之前,和外臣公文往來,甚而都不好稱呼,是以兩大巨頭都很重視此事,很快就商量出了結果——就定在了二月初,天子出孝後不久,這樣後宮裡也可以有些鼓樂之聲,而不會亂了守孝的氛圍。

  這些瑣事,都一一定下,已經是快到午飯時分。不過仙師是出家人,一貫茹素,吃得清淡,徐循和皇后守孝,本來也不能吃葷,太后雖然不必為兒子守,但這幾日一直發願吃齋,大家都是草草了事。吃過午飯,連太后都還強打精神,又領著眾人進暖閣議事——這,才是今日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戲肉。

  太后居所、皇帝撫養,都是關係到名分、後代的大事,這第三樣,關係的卻是宮中如今僅餘的一些權力了。雖然無人明說,但這一點沒個結果,皇后是不會甘心離去的,徐循也是今早聽說太后招人議事,便預備著這一刻,所以當太后開口時,她是一點都不曾訝異。

  上午其實已經提過一嘴巴了,不過沒個結果而已,這回太后是認真開口,「新君登基,人事也要有一番更替,二十四衙門裡,如今至要緊的,乃是司禮監、禦馬監,除此以外,還有宮外的東廠……這些地方,不亞於內閣,也算是心腹要地,將來都要留給大郎使用,萬萬不能被外臣染指了去。」

  宦官的人事權,必須始終把握在天家手裡,不能給外廷一點機會。若非如此,太后今日根本不會這麼好說話,還會把這個問題放在檯面上攤開來講——這人事變動,要是得不到皇后的認可,甚而激發她的不滿,讓她尋外廷抱怨,屆時,誰知內閣、六部會不會借機插手,左右這幾個權勢位置的變遷,借機賣好,扶持自己的盟友……而這,乃是老人家絕不會允許的,是以她一開始就明確指出,這些力量將來都要留給嗣皇帝,為的就是削弱皇后的鬥志。

  徐循冷眼旁觀,對太后的動機,倒是洞若觀火。不過皇后亦不是省油的燈,她也是寸步不讓,柔柔點了點頭,立刻就挑開了第二個敏感的區域,「娘說得是,媳婦也以為,這幾處衙門,也算是內廷的一處根基了。此時正值大變,怕是一動不如一靜,別人猶可,這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太監,卻是絕不能輕動的。」

  說一千道一萬,兩人的根本矛盾,就在東廠提督馮恩上,太后要他下,皇后要保住他,兩人爭的是馮恩,又不止是馮恩,更多的,還是宮中的勢。馮恩下,則皇后勢頹,太后必定聲勢大漲,馮恩留,太后的權威,不免要日日消磨,再說,她又如何還有臉面,繼續去使喚一個明顯反對過她,卻還能在心腹要職上留用的內侍?

  有這一點在,不論多引經據典,雙方都也都不可能說服彼此,太后、皇后是難得短兵相接,雖不至於潑婦互罵,但你一言我一語,倒像是儒生辯道,雙方均是寸步不讓,又哪還有一絲內廷妃嬪溫柔雅淑、穩重少言的氣質?

  眼看小半個時辰過去,雙方意見還是未能統一,太后明顯是壓住了心中的火氣,先轉移話題,說道,「這馮恩也罷了,大郎去後,按慣例,司禮監有人要出去督造山陵,這卻又該差誰去好?」

  不論差誰出去,都等於是把他差出了權力中心,之前的馮恩,便是倒楣去督造皇陵,不知耗了幾年才能回宮。不過,在此事上,眾人倒沒什麼利益衝突和明顯立場,司禮監裡的內宦,不是她們可以隨意豢養籠絡的,他們也幾乎從不參與宮中的事情。

  皇后先說了個王瑾,徐循不能不出言否了,又說了個資歷新淺些的張六九,太后覺得不夠精明,也否決了,仙師一下午都是一語不發,三人正商議間,外頭忽來人報,「老娘娘、皇后娘娘、皇貴妃娘娘,南京有人來了,持了大行皇帝手令,說是到東廠報導就職的。因無公文,廠公不敢擅專,特令人請老娘娘、娘娘決策。」

  「沒有公文?」太后有些愕然,「誰啊?可別是哪來的孤魂野鬼,借著什麼混風招搖撞騙來的吧?沒憑沒據的,廠裡怎麼還往上報?」

  「稟老娘娘,那倒也是東宮舊人,」來人恭謹回道,「原也在宮中服侍,後被派到南京司禮監當差,也是廠公舊識了——還是三寶太監的乾兒子。」

  他看了徐循一眼,方才續道,「更曾在皇貴妃娘娘跟前服侍……是以,廠公以為,此人所言,未必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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