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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鶯民宿」三號房的房客在餐廳門外停下腳步,隨即轉身走開。民宿的老闆聶琪蒂老覺得三號房的裝潢有濃得化不開的男人味,所以她總是把三號房租給男性客人。來民宿享用早餐的鄉親,大概根本沒察覺這個客人出現過,因此也不覺得他突然離去有什麼奇怪。愛達荷州路尾鎮的居民從不多管閒事,如果民宿的客人沒心情跟大家一起吃飯,他們也無所謂。
因為琪蒂端著火腿片剛好從餐廳對面的廚房出來,才會注意到他。她提醒自己一有空就要上樓去看看賴傑夫先生需不需要在房裡用早餐。有些客人就是不喜歡跟陌生人一起吃飯,送早餐到客房也很平常。
夜鶯民宿開張快三年了。住宿生意不怎麼樣,早餐卻越賣越好。對外開放餐廳是意外的美事。她在餐廳裡放了五張小圓桌,每桌有四個座位,讓房客用餐時能多一些隱私,而不是所有人擠一張大餐桌。不過她的五間客房難得客滿,而小鎮的人很快就發現夜鶯民宿有好東西吃。不知不覺,開始有人詢問早上可否來喝咖啡,也許再配個藍莓鬆餅。
當時她初來乍到,希望跟大家打成一片,反正也有空位,於是就答應了,儘管她也暗自憂心會有額外開銷。後來鄉親提起要付錢時,她也不知道該收多少,因為早餐的費用通常算在客房裡,後來她不得不手寫了一張菜單與價目表,貼在當地人懶得繞過整棟房子而習慣進出的偏門門廊上。不到一個月,她必須在餐廳裡擠進第六張餐桌,座位增加到二十四個。有時這麼多還不夠,尤其客房有人住宿的日子。沒有空位時,常有男人就靠牆站著喝咖啡,津津有味吃著鬆餅。
但今天是圓麵包日。每週一次,她會烤小圓麵包。鎮上的人多半在農場或伐木場工作,一開始不太能接受這種「花俏的點心」,但小圓麵包很快就變成他們的最愛。她試過很多口味,但還是香草最受歡迎,因為跟每種果醬都很對味。
琪蒂把煎火腿放上一張桌子,準確地放在穆康睿和他兒子之間,以免他們怪她偏心。有一次她不留心把火腿放得比較靠近康睿,從此他們就不斷計較她比較喜歡誰。兒子穆高登可能只是在開玩笑,但康睿正在物色第三任妻子,而琪蒂有點尷尬地感覺,她可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但她沒有同感,所以每次放火腿都很小心,以免不經意地鼓勵他。
「看起來真好吃。」高登讚歎,他每天早上都這樣說,伸叉子插起一塊。
「超級好吃。」康睿補上一句,不想讓高登專美於前。
「謝謝。」她匆匆離開,不讓康睿有機會多說。他是個好人,但年紀可以當她爸,就算她有交男友的閒工夫,也絕不會挑他。
她經過咖啡機時眼睛自動檢查壺裡還有多少咖啡,接著停下腳步又煮上一壺。餐廳依然客滿,今天早上大家待比較久。狩獵嚮導柯喬書也帶他的客戶來這裡吃早餐,柯先生來的時候大家都會留下來跟他聊天。他有一種領袖的風範,一股權威感,讓人心生敬意。聽說他是退伍軍人,絲毫不懷疑,他整個人輻射出統帥氣質,不管是銳利的眼神、或是堅毅的下巴與肩膀。他不太常來,但只要一出現,就會成為大家尊敬的焦點。
他的客戶是一個帥氣的黑髮男人,大約快四十歲吧,正好是她最討厭的那種外地人。他顯然很有錢才雇得起柯喬書,雖然跟餐廳裡其他人一樣穿著牛仔褲和靴子,他卻在有意無意間總想表現出儘管他跟大家平起平坐、但他可是個重要人物的樣子。舉例來說,他把襯衫袖子捲起來,不斷秀出左腕上的薄型鑽表。
而且他的嗓門有點太大,態度有點太熱絡,加上他不斷提起在非洲打獵的經歷。他甚至給大家上了堂地理課,解說內羅畢在哪。琪蒂忍著不翻白眼,他真以為鄉下人都沒知識。他們也許各有各的怪睥氣,但知識絕對豐富。他還特別強調他打獵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攝影,他從不殺害野生動物。他真是攝影師才有鬼。
她匆匆走向廚房,不知何時她開始把新來的人看成是「外地人」。
她過住的人生和現在截然不同,有時她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改變不是漸進的,她沒有時間逐步分析、應變,進入現在的模樣,而是巨變驟然降臨,一切被硬生生扯裂。
德瑞過世、到她決定遷居愛達荷之前的那段時光,彷彿陽光永遠照不進去的死蔭幽谷。
自從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這裡,她一直忙著民宿開業、忙著安定下來,根本無暇去擔心自己是個外地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成為這個小小區日常生活的一份子,就跟以前在西雅圖一樣,甚至更融入。因為西雅圖是個大城市,有太多陌生人,所有人走到哪裡都帶著防備。在這裡,她真的認識每一個人。
她才走到廚房門前門就開了,畢雪莉採出頭來,看到琪蒂過來,一臉鬆了口氣的樣子。
「怎麼了?」琪蒂匆忙走進廚房。她先看看廚房裡的餐桌,她那對四歲大的雙胞胎兒子達可與達納正在吃玉米片,兩個都坐在兒童餐椅上,跟她剛才離開時一樣。他們跟平常一樣有說有笑、扭來扭去,他們的世界一切正常。更正確地說,是達可在說話,達納在聽。她總是擔心達納太少說話,但小兒科醫生似乎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他很好,」醫生說。「他只是不需要說話,因為達可把兩人份的話都說完了。他有話要說自然會開口。」達納在其他方面一切正常,包括理解力,她不得不相信醫生——但還是會擔心。沒辦法,媽媽就是這樣。
「洗碗槽下面的水管爆了,」雪莉很煩惱地說。「我把水閥關上了,但我們必須盡快能用水。髒盤子越堆越高了。」
「真糟糕。」除了眼前沒水洗碗、煮飯之外,更嚴重的問題是她母親,魏席拉,要從西雅圖過來看他們,她要住兩個星期,今天下午就會到。母親一直不贊同琪蒂帶著雙胞胎離開西稚圖,萬一沒水可用,琪蒂可以想像她會如何批評這裡偏僻又不方便。
這陳老房子總是有問題、動不動就需要整修,想必老房子都是這樣的吧.但她的財務快負擔不起了,只要能有一星期不出任何事就太好了。也許下星期吧,她想著歎了口氣。
她拿起廚房的電話打給歐華德五金行,號碼她早就背熟了。
歐華德本人接的電話,跟平常一樣,才響第一聲就接起來了。「五金行。」只說這樣就夠了,因為鎮上沒有別家五金行,而且電話都是他在接。
「華德,我是琪蒂。你知道何先生今天在哪裡做事嗎?我急著找他修水管。」
「何先先!」聽到鎮上雜工的名字,達可高聲歡呼。他興奮地用湯匙敲桌子,琪蒂得用手指塞住耳朵才聽得到華德說話。兩個男孩都開心地望著她,滿心期盼地動來動去。鎮上的雜工是他們最喜歡的人,因為他們熱愛他的工具,而他也不介意他們玩他的扳手與鎯頭。
何凱文(CalvinHarris)沒有電話,但他習慣每天早上去五金行準備當天工作需要的東西,因此華德通常都知道去哪裡找他。剛搬來的時候,琪蒂很難想像這種時代還有人沒電話,但現在她已經習慣這種作法,也不奇怪了。何先生不想裝電話,所以沒有電話。沒什麼。這個鎮那麼小,要找到他也沒多難。
「凱文剛好在這裡,」華德說。「我叫他馬上過去。」
「謝謝。」琪蒂很高興不用到處找他。「可不可以麻煩你問一下他多久會到?」
華德轉達問題的聲音模糊傳來,她聽到一陣比較柔和、沒特色的低語,認出那是何先生的聲音。
電話裡清楚傳來華德的聲音。「他說幾分鐘就到。」
說完再見掛上電話,琪蒂鬆了一口氣。運氣好的話,也許問題不大,很快就有水可用,對她的財務也只有小小衝擊。她實在太需要何先生什麼都能修理的天才巧手,她甚至考慮用食宿來交換修理工作。他住在飼料行樓上,雖然房間可能比民宿的大,但他還是要付租金,加上她可以供應三餐。她會少一間客房,但民宿也很少客滿。唯一的顧慮是有人會長期跟她和雙胞眙住在一起。因為她白天總是很忙,所以希望把晚上的時間全部留給他們。
不過何先生非常害羞,可以想像他吃完晚餐一定會含糊找個借口躲回房裡去,到早上才出來。但萬一不是這樣呢?萬一孩子們比較想跟他在一起,而不要她呢?她覺得自己小心眼又愛計較,竟然擔心這種事,但——萬一真的發生呢?她是他們小小生命的重心,她不知道能不能放棄這種地位.她終究得放棄,但他們才四歲,而且是德瑞留給她的一切。
「怎樣?」雪莉追問,挑起眉毛等消息,不論好壞。
「他馬上過來。」
「幸好在他上工前找到他。」雪莉跟她一樣鬆了口氣。
琪蒂看看雙胞胎,他們兩個坐在位子上望著她,湯匙舉在半空中。「你們兩個要先把早餐吃完才准看何先生做事。」她堅定地說。她只是嚇他們,因為何先生會在廚房裡工作,就在他們坐著的地方。不過他們才四歲,他們懂什麼?
「我們會粗很快。」達可說,兩個孩子一起興沖沖地繼續吃,弄得到處都是。
「吃。」琪蒂刻意強調發音。
「吃,」達可乖乖重複。他想說清楚時還是可以,但只要一分心——他常常分心——就會變回兒語。他實在太多話,似乎無暇顧及發音。「喝先先要來了,」他對達納說,好像以為他弟弟不知道。「我要玩竄子。」
「鑽子,」琪蒂糾正他。「而且不准玩。可以看,但不准碰工具。」
他的藍色大眼睛滿是淚水,下唇顫抖。「喝先先都讓我們玩。」
「那是他有空的時候。他今天很忙,因為還有很多事。」
從民宿一開業,琪蒂就一直努力阻止他們打攪雜工做事。他們那時才一歲,要阻止他們好像不難,但他們實在太會溜。只要她一轉身,兩個小鬼就像鐵塊被磁鐵吸引似的,立刻跑回他身邊。他們活像兩隻小猴子,在他的工具箱裡翻到任何拿得動的東西抓了就跑。她知道他們對他的耐性絕對也是一大考驗,但他從未抱怨。光是這點,她就萬分感激。不過他沒有怨言也不奇怪,他根本很少說話。
雙胞胎長大了,對工具的熱愛卻沒有動搖。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現在會吵著要「幫忙」。
「一點都不煩。」她逮到他們時何先生總是這麼說,低著頭、滿瞼通紅。他害羞得不得了,很難得看著她的眼睛,只在非得說話時才開口。唉,他跟兩個孩子倒很有話說。也許因為他們還很小,他不覺得緊張。她聽過他的聲音和雙胞胎興奮、尖銳的童音交雜在一起,好像他們真的在聊天。
她從廚房望出去,客人已經在排隊等結賬了。「我馬上回來。」她連忙出去結賬。她連忙出去結賬。她不太想在餐廳放收銀機,但早餐的生意需要收錢,於是她在出口旁放了一台小型的,等著結賬的客人包括柯書喬與他的客戶,也就是說餐廳很快就會因為柯先生走了而空下來。
「琪蒂,」柯先生對她點點頭。他高大魁梧,一頭黑髮,額前有些銀絲,臉上滿佈風霜。狹長的淺棕色眼睛銳利有神,從裡到外部是硬漢模樣,但對她說話時總是親切有禮。「你的圓麵包越來越好吃了。要是我每天都來吃早餐,鐵定會變成大胖子。」
「才不會呢,不過謝謝誇獎。」
他轉身介紹他的客戶。「琪蒂,這位是魏藍道。藍道,這位可愛的女士是聶琪蒂,夜鶯民宿的老闆,也是附近最棒的廚師。」
第一個稱證言過其實,第二個根本就是騙人。因為歐華德的太太蜜麗才是天生的好廚師,不用量食材就能做出佳餚。不過,柯先生的讚美對生意只有好處。
「一點也沒錯。」魏先生用那種過分熟絡的語氣說著,伸出手來、眼睛迅速上下打量過地全身才回到臉上,表情說明他覺得她的人或廚藝都不怎樣。琪蒂勉強跟他握手。他握得太用力,皮膚太柔滑。他絕不是常做勞力工作的人,這本來沒什麼不對,但他不該輕視勞動的人。只有柯先生沒有被看扁,不過任何不蠢、不瞎的人都知道不可以對他不敬。
她沒有說話。從他炫耀財富的樣子看來,他應該是自己開公司,但她根本懶得問。柯先生略一頷首,戴上黑帽子,兩個人相偕離去讓後面的客人付賬。排隊的人又多了兩個。
等她收完錢,把所有人的咖啡添滿,穆家父子已經吃完了,她回到收款機旁,拚命抵擋康睿的慇勤,和高登的取笑。他似乎認為他父親對她動心很有趣。
琪蒂一點都笑不出來。康睿在兒子出去後還刻意停留,他用力吞著口水,喉結鼓動。「琪蒂小姐,我想請問——呃……今晚是否可以前來拜訪?」
這種老派的招式讓她既好笑又緊張,她喜歡他的問法,但他還真嚇壞了她。琪蒂也吞吞口水,走出來收盤子。理論上,迴避只會招來更多攻勢。「不行,我每天晚上都要陪我兒子。我白天太忙,只有晚上能陪他們,我不想犧牲難得的相處。」
但他還是不放棄。「你不該平白浪費人生最精彩的時間——」
「這不是浪費,」她堅定地說。「我把時間用在對我跟孩子最好的地方。」
「等他們長大,我可能已經死了!」
他真以為這樣她就會改變主意?她給他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接著點頭附和。「沒錯,的確可能。但我還是必須放棄這個機會,相信你能理解。」
「不能,」他喃喃說。「但我會像個男人,接受拒絕。」
雪莉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凱文來了。」她說。
康睿的眼神轉向她,選定了新對象。「雪莉小姐,」他說。「今晚是否可以前去拜訪?」
琪蒂留下雪莉應付老情聖,乘機溜過她身邊走進廚房。何先生已經跪在地上、頭鑽進洗碗槽下的櫥櫃裡,雙胞胎已經離開座位,正忙著把工具箱裡的東西都挖出來。
「達可!達納!」她雙手插腰、做出最有力的媽媽怒視。「把工具放回箱子裡.我不是說過今天不可以煩何先生嗎?我說過你們可以看,但不可以動他的工具。你們兩個都回房間,馬上去。」
「可是,媽咪——」達可開口,每次被抓到調皮搗蛋,他都有一大堆慷慨激昂的話可辯。達納只是後退,手裡還抓著扳手,等達可辯出輸贏。她感覺到情勢每下愈況,母性的本能知道他們快造反了。這種狀況越來越常發生,他們不斷測試她的底線。絕不可以示弱。這是母親給她的唯一訓誡,不管面對的是壞人、野生動物,還是不聽話的四歲小孩。
「不行,」琪蒂堅定地說,指著工具箱。「把工具放回去。快!」
達可噘著嘴把螺絲起子扔回箱子裡。琪蒂咬牙,達可知道東西不可以用扔的,更別說是別人的東西。她快步跨過工具箱,抓著他的手臂,拍打他的小屁屁。
「小傢伙,你很清楚不可以亂丟何先生的工具。你要先去跟他道歉,然後去房間坐十五分鐘壞壞椅。」達可立刻嚎啕大哭,眼淚流得滿臉,但琪蒂只是指著達納,提高音量說.。「你,把扳手放回去。」
他叛逆地沉著臉,但還是歎口氣把工具輕輕放回箱於裡。「好——吧。」他的語氣如此憂鬱,她得咬著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她從慘痛的經驗中學到,對這兩個孩子半步都不能讓,否則他們會爬到她的頭上去。
「等達可坐完,你也要坐十分鐘壞壞椅。你也不乖。你們兩個快把工具撿起來放回箱子裡,要輕輕的。」
達納一臉陰沈地噘著下唇,達可還在哭,但兩個都已經動手收拾,她這才鬆了口氣。琪蒂回頭,何先生的頭已經離開櫥櫃深處,顯然想開口幫兩個小搗蛋說情。她對他伸出一根手指。「什麼都別說。」她嚴肅地說。
他滿瞼通紅,結巴地說。「是,女士。」趕緊把頭又塞回櫥櫃裡。
工具終於放回箱子裡了,但八成沒有歸位,琪蒂催促達可:「你該對何先生說什麼?」
「對不擠。」他抽抽噎噎地說,鼻水流個不停。
何先生很明智地躲在櫥櫃裡。「沒關——」他剛開口又停了下來。他好像瞬間僵住了,接著終於囁嚅著。「你們該聽媽媽的話。」
琪蒂抓起一張廚房紙巾替達可擦鼻子。「擤,」她拿著紙巾下令,他奮力一擤把所有鼻水都擠出來。「現在你們兩個都上樓去。達可,去坐壞壞椅。達納,你可以在旁邊玩,可是不准跟他說話。該交換時我會上樓告訴你們。」
兩個小男孩垂頭喪氣地拖著腳步上樓,彷彿未來籠罩著恐怖的陰霾。琪蒂看看鐘,確定達納受罰的時間。
雪莉回到廚房,同情又好笑地望著琪蒂。「達可真的會乖乖坐著等你上樓?」
「現在會了。以前有好幾次他偷溜而被罰更久,後來他終於學到教訓.達納更頑固。」
這樣說還太保守,要讓他聽話總得大費周章。達納話不多,但他簡直是頑固的化身。兩個孩子都好動、固執、非常有惹麻煩的天分,有時還會招來危險。
以前她根本無法想像要打孩子屁股,更別說體罰了,但他們還不到兩歲,她的育兒經就已經換了好幾版。他們到現在還沒真的被體罰過,但她不敢保證他們的童年會完全沒有體罰,這個想法讓她不舒服,但她得獨自拉拔、管束他們,保護他們安全之餘,還要努力讓他們長成認真負責的大人。未來還有好多年,想太多只會讓她更加慌亂。德瑞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
何先生謹慎地退出櫃櫥抬頭看她,好像想看看現在開口有沒有危險。顯然覺得時機不錯,他清清嗓子。「呃……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接頭鬆了。」他說話的同時,血液漸漸爬上他的臉,他連忙低頭看手裡的扳手。
她安心地吁了口氣走向門口。「感謝老天,我去拿錢包。」
「不用了,」他含糊地說。「我只是把接頭鎖緊而已。」
她驚訝地停下腳步。「但你花了時間,總要收一些……」
「根本用不了一分鐘。」
「光是那一分鐘,律師也會收一小時的費用。」雪莉帶著奇怪的笑容說。
何先生低聲嘀咕了幾句,琪蒂沒聽清楚,但雪莉一定聽到了,因為她忽然笑起來。琪蒂納悶到底有什麼好笑,但沒有時間追究。「至少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他說了句好像是「謝謝」的話,不過也可能是「不用了」。她假設他說的是謝謝,走進餐廳拿起外帶的大杯裝滿咖啡、蓋緊塑料蓋。又有兩個人來付賬,一個她認識,另一個不認識,但狩獵季節常有陌生人。她收了錢,看看剩下的客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服務,於是帶著咖啡回到廚房。
何先生蹲著收拾工具箱。琪蒂愧疚得臉紅。「真抱歉。我跟他們說過不准動你的工具,但——」她無奈地聳聳肩,伸手把咖啡遞給他。
「沒關係,」他接過杯子,粗糙、油污的手指握著保麗龍杯。他低下頭。「我喜歡他們作伴。」
「他們也很愛跟你在一起,」她淡淡地說。「我上樓看看他們。再次感謝,何先生。」
「還不到十五分鐘呢。」雪莉看看鍾說。
琪蒂笑了。「我知道。但他們不會看時問,差幾分鐘也不會怎樣.可不可以幫我顧一下收銀台?餐廳應該沒問題,沒人要咖啡,除非有人結賬,不然沒什麼事。」
「知道了。」雪莉說。琪蒂離開廚房,經過走廊登上長長的階梯。
她把最前面的兩個房間留給自己跟孩子,讓花錢的客人享有最好的視野。樓梯與走廊都鋪了地毯,她上樓時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她看見他們的門開著,但沒聽見他們的聲音。她微笑,好現象。
她停在走廊觀察他們片刻。達可坐在壞壞椅上,低頭噘著嘴在彈指甲。達納坐在地上,腿上靠著一本書做成斜坡,推一輛玩具車往上爬,同時小聲做出引擎的聲音。
回憶的浪潮讓她的心揪成一團。他們一歲生日時收到一大堆玩具,那時德瑞剛過世幾個月。她從來沒有假裝引擎的聲音跟他們玩過,當時他們才剛學步,所有玩具都是毛茸茸、軟綿綿的填充動物、可以敲打的東西,或用來教他們認字和增加協調力的學習玩具。德瑞過世時他們還太小,不可能跟他們玩過玩具車,她知道應該也不是父親教的。可能是她弟弟,但他住在沙加緬度,德瑞死後她只見過他一次。
儘管沒人教他們怎麼做出引擎的聲音,他們還是各自拿起色彩鮮艷、圓滾滾的塑料新玩具車前後推著跑,嘴裡發出「鳴登、嗚登」的聲音,連換檔的聲響也沒放過。她驚奇地看著他們,第一次真正明瞭,他們人格中很大部分是與生俱來的,她也許可以根據他們的本能微微調整,其實並沒有能力塑造他們整個心智。他們就是他們,她愛他們的每一寸、每一毫。
「該交換了。」她說,達可鬆了口氣跳下壞壞椅。達納放下玩具車,頭低得不能再低,一副可鄰兮兮的慘狀。他勉強站起來,無形的桎梏拖著他的腳,每一步都無比艱難。他走得有夠慢,恐怕等他坐上椅子都該上小學了。但他終於走到了,整個人萎靡不振地沈在椅子裡。
「十分鐘。」她再次忍住笑。他顯然覺得人生就此絕望,整個身體表現出到死都無緣離開壞壞椅的頹喪。
「我很乖。」達可跑過來靠著她的腿。「都沒有說話喔。」
「你好勇敢喔。」琪蒂伸手摸摸他的黑髮。「像個男人一樣接受處罰。」
他抬起頭,睜大一雙藍眼。「真的?」
「真的,我好驕傲。」
他挺起小小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看達納,後者一副隨時會崩潰的模樣。「我比達辣勇砍嗎?」
「勇敢。」琪蒂糾正他。
「勇——敢。」
「很好。達納。」
「達——納。」他大聲重複。
「記住,慢慢說,就不會吃螺絲。」
他困惑地歪著頭。「什麼是吃該死?」
「達可!」琪蒂震驚地僵住。「你從哪裡聽來這句話?」
他看起來更困惑了。「你說的啊,媽咪。你說『吃該死』。」
「螺絲,不是該死!」
「喔——」他皺眉。「吃螺絲。什麼是吃螺絲?」
「算了。」也許只是巧合,也許他根本沒聽過「該死」這句話。說到底,發音不就那幾個,他會搞錯也不奇怪。如果她輕輕放過,也許他很快就會忘掉這件事。才怪。他會私下反覆回味,然後在最尷尬的時候語驚四座——很可能就當著她母親的面。
「乖乖坐著玩,陪達納坐壞壞椅,」她拍拍他的肩膀下令。「我十分鐘後回來。」
「八分鐘。」達納說,稍微拾回生氣,怒視著她。
她看看表,他真的只要再坐八分鐘就好。處罰的時間已經過了兩分鐘。
沒錯,她有時會被兒子嚇一跳。他們兩個都會數到二十,但她還沒教他們算數,更何況他們的時間概念還是只有「現在」跟「好久以後」。達納在只聽不說的過程中,不知何時學會了算數技巧。說不定明年他就能幫她報稅了呢,她好笑地想。
她轉過身,眼光落在走廊對面門上單調的「3」字上。賴先生!水管壞掉加上雙胞胎搗蛋,她完全忘記要送早餐上來了。
她快步走到門口,門開著一條小縫,她敲敲門框。「賴先生,我是聶琪蒂。需要我送早餐上來嗎?」
她等了一會兒,一直沒人回答。他會不會出去了,而她在兒子房間裡沒看到他下樓?這扇老門開關都很吵,她應該會聽見的。
還是沒人回答。她輕輕推門,門樞立刻唧唧響。
被單亂糟糟地堆在一邊,衣櫥門開著,桿子上掛著幾件衣裳。每間客房都衛浴,浴室門也開著。折疊式行李台上放著一個小皮箱,箱蓋開著靠在牆上。到處都沒看到賴先生的人影。他一定是下樓了,就在她跟兒子說話的時候,但她怎麼沒聽到門響。
她準備離開客房,不想被他剛好回來撞上,以為她在窺人隱私。這時卻發現窗戶開著,紗窗也有點歪。她困惑地走到窗邊把紗窗拉回原位鎖好。紗窗怎麼會掉了?難道雙胞胎跑進來玩,還試著爬窗戶?想到這裡她全身冰冷,看看外面的門廊頂,從這裡摔下去他們一定會跌斷骨頭,說不定會摔死。
她驚魂甫定才發現停車場是空的。賴先生租來的車不在了。他要不是根本沒回樓上來,就是從窗戶爬出去、踩著門廊頂再沿著廊柱下到地面、開車跑了。這個念頭簡直荒唐,但比雙胞胎爬到門廊頂上好太多了。
她離開三號房回到雙胞胎的房間。達納還坐在壞壞椅上,依然一副隨時會倒地身亡的模樣。達可拿著彩色粉筆在黑板上畫畫。「你們有沒有去開窗戶?」
「沒有,媽咪。」達可沒有停手繼續晝著。
達納勉強抬頭,虛弱地搖了一下。
他們說的是實話。他們說謊時眼睛會睜得又圓又大,而且會一直盯著她看,像被響尾蛇催眠的青蛙。多希望他們到了青春期還會這樣。
窗戶打開的唯一解釋,只剩下賴先生真的爬窗逃走了。他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事?萬一他摔下去,她的保險會不會理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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