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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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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不再有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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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9:06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兩人間的緊張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旅館而步步加深,到最後,簡直已經膠著到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頭到腳都震顫得發疼,想到將要做的事,她的思緒逐漸狂熱。她即將拋開所有的常識跟狄亞茲上床。這可能只是兩人因攜手死裏逃生後很自然的人性反應,明早她可能會後悔,但她還是要做。
  
  她對他是如此渴慕,絕望地需要感受他在她的體內,其程度之強烈或許他一碰她,她就立刻達到高潮了。她想叫他把車停到路邊,好在她因興奮而死之前,跨到他的腿上完成它。但,與他心照不宣的,她也想在床上做這件即將要在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於是她努力保持沈默,咬著牙忍住啃噬著她的欲念。
  
  終於到了。他把腳塞進濕鞋裏,任由襪子留在底座上,下車。米娜腳上只有樹皮跟布條,不想就此跳下車,於是她留在座位上,等他繞過來開車門、抱她下車。她以為這次他會讓她靠在身上滑下去,但他仍把她舉在身前十公分處,輕輕將她放下。她抬起頭,準備看到他那一如往常般嚴肅而冷漠的表情,結果也正是如此。但他把她摟在身旁,跟她一同走進旅館。
  
  晚班的櫃檯人員好奇地看著他們走近,他一定不常看到腳上包著破布當鞋的女人。至少身上的新運動衫讓他們不至於看起來像街上的遊民。幸好如此,否則櫃檯的服務人員可能會打電話叫保全人員來了。
  
  搭電梯上樓時,她跟狄亞茲並肩站著,兩人都沒有說話。她很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並發現自己連指尖都在顫抖。
  
  他拿出他的卡片鑰匙,奇跡中的奇跡,居然還能用。
  
  他推開門,領她進入,按開小玄關的燈。突然覺得自己像來到豪門大宅的孤女安妮,米娜朝通往她房間的連結門溜去。「嗯……我去解開腳上的樹皮、沖個澡,然後……」
  
  「坐下。」他說。
  
  她眨了眨眼。
  
  他拉來一張椅子,按著她坐下。扭亮床頭燈後,他跪下來動手解開綁住她腳的衣袖。解開後,他仔細檢查她的腳,看是否有殘留樹皮或割傷,不過她安然度過了這次考驗。
  
  檢查完畢後,他站了起來,她也隨即站起,一手抓著不聽話的頭髮。「我去沖個澡。」她再次說道,並企圖從他身邊繞過去,但他卻用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拉回身邊。
  
  「等一下再洗。」
  
  「可是我的頭髮……河水……」
  
  「河水很乾淨。」
  
  「可是我想要清爽一點。」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找各種藉口來拖延即將要發生的事,反正她就是突然緊張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性愛,而狄亞茲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兩件事實如此明顯的聳立在她面前,她想慢下腳步。
  
  他解開她的牛仔褲鈕鈕,說道:「我就要這樣的你。」然後開始吻她。
  
  狄亞茲一點都不浪漫,既不在她耳邊甜言蜜語,也不對她調情,只是仿佛無窮無盡的吻她,又深又貪婪的吻。她從未嘗過這樣的吻,其激烈的強度足以將一切事物都還原成最簡單的元素:男人,跟女人。他的雙手埋進她發間,讓她的頭在他掌中後仰,任由他需索她的唇。他的吻就是這樣:一要再要。當然他也付出,他給出歡愉。她因此而燃燒,光是他的唇、他的舌,就足以燃起熊熊烈焰。
  
  他仍著牛仔褲的跨下已經勃起。硬得像石塊的隆起頂住她的腹部,她的腰也因需要而緊縮起來。她狂亂地微微向後退,設法解開扣子、拉鏈,終於成功地把濕衣服丟到一旁,攫住那高高昂起的堅硬棒子。她的手指包住他,愉悅地感受那分量、那肌膚的柔滑觸感。她上下移動手指,繞著粗大的他畫圈圈,他興奮得震顫,喉間發出深沉的低吼。
  
  他收緊手臂,帶她到床邊躺下,在混亂的二十秒內將她剝光。再花十秒把他自己的衣服丟到地板上。他用手掰開她的膝蓋,不等她開口,已經就定位。米娜把手放在他的胸前,等待他用一隻手撐住自己的重量,另一手則帶領自己粗魯地一下便深深進入。
  
  他停住了,兩人雙目交視,他微張的嘴粗重地喘著氣。她無法動彈;他在自己體內的感覺是如此地激烈,強猛到近乎痛楚。他們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光下相接,他繃緊的臉、他收緊鋼鐵般的肌肉似乎不敢亂動的樣子,都令她無法抗拒。那噬人的欲望不斷節節升高,她走在刀鋒邊緣,知道自己將無能控制。他深吸一口氣,胸部突然劇烈起伏,然後他緩緩、深深地盡根而入。
  
  她縮緊了:她的陰道、她的整個身軀都縮緊了。她包覆著他猛烈收縮、視線變得模糊,她開始進入高潮,淹沒她的歡愉一波又一波湧來。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的高潮,完全地陷落在感官之中。她忘卻自我,忘卻周遭一切事物,世界只剩下此刻,還有充溢在她腹中、腿間、以及神經末梢的無上極樂。他帶領她穿越、猛力穿刺,要求自己的釋放、並由此更延長她的歡愉。他再次粗聲低吼並向後仰,臀部猛然一陣衝刺,全身的每一條肌肉都興奮得不斷顫抖,然後緩緩地,他在她身上趴了下來。
  
  接下來的餘波宛如一片荒原,既荒蕪又空洞。她躺在他的身下也筋疲力盡、無法動彈,她幾乎無法呼吸,還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她從不曾在做愛之後想哭,也不明白現在何以有此感覺;她迫切地需要安慰,她想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像孩子般地啜泣。
  
  是因為這是個毫無理由的錯誤?還是因為它結束了?
  
  即使他沉重地趴在她身上、粗重地喘息著,她仍能感受到他每條肌肉間彌漫的細微緊張,他似乎從未真正放鬆——好象已經在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
  
  人們在這樣的經驗之後,都說些什麼呢?「哇」似乎既不恰當又不合時宜。她想說「再來一次」。此刻,她一點都不想再跟他的身體分開。否則她確信自己立刻會恢復理智。也許再溫存幾分鐘,也許到明天。在那之前,她想要他留在她體內。她想再次感受剛才的感覺,雖然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體力,或者嘗試之後會不會只剩半條命。
  
  「再來一次。」她還是說了,因為她無法不說。她抬起腿圈住他的腰,雙臂環繞著他,仰起骨盆試圖夾住他已經變軟的陰莖。
  
  他笑了,聲音低沉而粗嘎,溫暖的氣息輕吐在她發間。「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小夥子,你得多給我幾分鐘。」他的聲音還是有些喘,但他沒有抽離,而是更沉重地向下壓,仿佛終於能放開最後那一點緊張,再更靠近一點,這樣,只要他們不動,他就能一直留在她裏面。「我大概十五秒就高潮了。」
  
  「我還更早呢。」她喃喃地說,閉起眼吸進他皮膚所散發出的溫暖男性氣息。
  
  「那就好。」他用鼻尖摩搓著她的太陽穴,然後低語道:「睡一下吧。」他閉起眼,立刻沉沉睡去。
  
  這次跟他第一次叫她小睡片刻可完全不同。這一次,他壓在身上的感覺如此美妙,她還在努力克制住不要流淚。教她如何睡得著?他大概有一噸那麼重,令她呼吸困難,她想抱住他,又哭又笑。她如何睡得著?她害怕一旦放鬆,就要失去他。但她已經累極,終於還是睡著了。
  
  醒來時,緩慢、深長的撞擊正在她的體內進出,他粗硬的手把她的臀部向上抬起,使她們更緊密的結合。他可能沒有很多經驗,不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她身上所有的敏感帶,他利用這些知識把她帶往持續不斷的高潮,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這一次持續得比較久。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跟他爭奪主導權,但他太過強壯,而且並不準備放棄控制權。他強有力而快速地抽動,兩人同時得到高潮。
  
  她終於如願以償去沖澡,不過有他在身旁,比較像是在玩鬧。他停了一下,讓蓮蓬頭的水由他們的頭上沖刷下來,然後碰了碰她臀部的貼片。「這是什麼?」
  
  「我的避孕貼片。」
  
  他好象覺得很好玩。「以前從未看過。萬一掉下來怎麼辦?」
  
  「從來沒掉過,除非我撕下來。它粘得很牢。不過我每次沖澡時都會檢查,以防萬一。」
  
  他的指尖在她胸前的隆起處遊移,然後輕輕地在乳尖周圍畫圈。他表情慎重地說:「我第一次沒戴保險套做愛。」
  
  「第一次?」
  
  他點頭。他看著指尖往下移動至她的小腹,在那弧線優美的小丘暫停,然後進入腿間的凹陷處。他的兩根指頭滑進她的皺褶,再往上深入。米娜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肩膀保持平衡,齒間發出輕微的嘶喊。
  
  「我喜歡這樣。」他柔聲說。
  
  「什麼?」她已經完全弄不清談話內容了。
  
  「釋放在你的裏面。所以貼片別弄掉了。」
  
  她從不喜歡奇怪的做愛方式;口交是她能接受的最大極限。但狄亞茲不讓她的身體有所限制,而她也全然陶醉在肉體的歡愉之中;她讓他恣意做想做的事。他在淋浴間、地板上、化妝臺上要她。他把她推向牆角,站著進入她。她從來不懂這種形式的性愛,粗糙而強有力,執行起來驚人地繁複,結構跟意圖卻又是如此地原始。她也不停地需索更多,用嘴巴喚醒他,用手捧住他沉重的睪丸,感受它們在手中緊縮,還依照他讓她興奮的方式還治其身,只為了聽他粗重的喘息。
  
  到了早上,她全身酸痛,連走路都很痛苦。到了早上,她已經完全想不起沒碰過他的身體、沒感受過他在自己體內、沒雙臂擁著他承受他達到高潮時的猛烈衝擊,是什麼感覺了。到了早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她醒來,看著拉起的窗簾邊緣透出亮光。他躺在她身旁,一隻沉重的手臂垂在她的腰上,他的呼吸溫暖地吹著她的肩膀。她覺得自己像個笨蛋。對於自己,她不只是一點點震驚而已,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屬於他,以一種從未屬於大衛的形式屬於他。這個念頭讓她有點傷心。雖然直到傑廷被搶那天以前,他們的婚姻都很幸福美滿,她仍屬於她自己,而大衛則屬於他自己。當然,他全神貫注於工作,現在也仍然如此,對於彼此間那微小的、幾乎注意不到的距離,她曾頗為滿意。那種自律、能控制自己生活的感覺,曾經很好。
  
  但大衛是個文明人,而狄亞茲……並不是。他不讓她保持那小小的距離感。
  
  她很清楚自己是跟一頭掠食性的動物上了床。他既危險又不穩定,但在他懷中,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利用她獲得快感,但也同樣地讓她利用他。昨晚不僅是性,雖然一開始她以為僅有如此。那其實是一種……所有權的宣告,原始的、充滿色欲的、出乎意料的宣告。
  
  她怎麼可能知道這是他想要的?如果只是性,她便可以把自己的情感控制得更好。但他有備而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於是肆無忌憚地利用身體將她的情感烙下了印記。她已被佔領、監禁了。無論如何,現在他們已結合在一起,而且原因並不僅僅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一切記憶。不,還有些別的,一些她無法確切掌握、更為原始與更為本質上的什麼。
  
  
  愛情?她無法這樣稱呼。他們之間似乎有種深入細胞之內的強烈吸引力,但那不是愛。她很確信他並不愛她。那是一種同類間相互呼應的感覺,一種輕鬆自在感,仿佛分裂的兩半契合成完美的整體,而那比愛情還要更令她不安。她像狄亞茲嗎?她也那般無情?在她永不倦怠地尋找傑廷的過程中,她是否已經變得像他一樣?
  
  他醒了,在她肩膀印上一吻。「我們必須去機場。」他的話音帶著濃濃睡意。
  
  她不想動。「我還剩下兩天假期。」她知道該回艾帕索去。狄亞茲應該重新搜尋培弗,而且現在他們已相當確定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在誤導她,這令他們有了新的調查方向。但十年來她一直在拍打一面空白的牆,她已經累了。昨天她還差點死在河裏。給自己偷個兩天假期,遠離永無止息的掙扎,有那麼不可原諒嗎?兩天,她只要求那麼多。從前她連想都沒想過這樣做。
  
  「我們回家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大概會回去工作,」她誠實地說。回去後,一切都會改變。艾帕索是一切的中心點,她不可能人在那裏卻不工作。帛西則是個不同的世界,這裏沒有任何人認識她。
  
  他翻身拿起電話。「我去取消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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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9:22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安培弗喜歡告訴每個人,一旦受辱,他永生不忘。他喜歡看人們小心翼翼,不敢看他的表情。那的確是實話;他從不忘記實際發生或他自己想像的侮辱。只有一個人曾傷害他,卻安然逃逸,這件事像個苦澀的結,始終橫在他心上,他日日咀嚼著這個死結。但他並未忘懷,也沒有放棄復仇。那一天或許姍姍來遲,但終歸要來。總有一天,他們會狹路相逢,他會讓那個美國婊子後悔自己活在這個世上。
  
  十年了,他等著要她為挖出他的眼珠付出代價。
  
  其實要殺她幾次本來都沒有問題,她老是不停地到他的國家來問那些白癡問題,來打探消息。但葛先生說不行,她太顯眼了,如果她消失會引發太多問題,最輕微的狀況是,花上大把銀子讓當局往其他方向追查;最糟的情況則是,他們在美國或墨西哥被抓,而得在該國監獄裏度過餘生。如果這種事發生,培弗非常希望是被關在美國的監獄裏,因為那裏有空調、香煙,還有彩色電視。
  
  葛先生。培弗不信任他,但那只是因為他誰都不相信。他們聯手的時間既長且油水頗多,葛先生不讓任何事物影響賺錢的機會。培弗剛認識他時,他窮得要當褲子,但他充滿火力、膽識跟想法,而且全然不知猶豫為何物。葛先生知道怎麼賺錢;如果賺不到,他就偷,而且,他不在意前進的路上必須踐踏多少人。這樣的男人才能做大事業。
  
  培弗知道自己最好跟像葛先生這樣的人結成同夥,而不要自己單打獨鬥,從而成為必須要被消滅的敵人,於是他讓自己變成不可替代的人。如果葛先生要誰消失,培弗就去搞定。如果他要偷什麼,培弗就去偷。如果某人需要教訓,培弗樂得讓那人永志不忘惹火葛先生是有多麼不智。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年前。任務很簡單:那個年輕的美國女人一個星期至少去市集三次,把她的金髮嬰兒搶來。於是他跟羅倫到那個村莊去等待,他們運氣不錯,第一個早晨她就出現了。
  
  他們以為一定很容易。唯一的問題是,她用一條橫過胸前的背袋包住嬰兒,而不是抱在手上或用推車推。不過,羅倫總是帶著刀,計畫是他們從側面攻擊那個美國女人,羅倫割斷背袋的綁繩,培弗抓走嬰兒,然後他們就跑掉。一些有錢的美國人願意付大把鈔票來領養一個金髮嬰兒,這個嬰兒是很容易的目標。年輕的美國女人因購物而分心,她是個典型的美國人,軟弱、而且對危險沒有防備。
  
  他們太輕視她了。她並沒有如他們所預期的變得歇斯底里,或無助的尖叫,相反的,這女人用想像不到的兇猛攻勢反擊。到現在他還會被噩夢驚醒,感到她的指甲挖進他的眼珠,那火辣辣的疼痛跟恐怖令他頭昏眼花,他的整張臉仿佛都著火了。羅倫從背後刺中那婊子,他們逃脫了,不幸地,她活了下來。他自己花了好幾天養傷、詛咒她,並且發誓要報仇。他的眼珠一度所在的地方,現在是個帶著傷疤的空殼;她在他臉上抓出的傷,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疤痕。他剛復原到可以四處走動時,就發現自己的視力已經改變,各種準確度都失去了。而且他再也不能混入人群之中而不被注意;人們總是盯著他被毀容的臉。
  
  她給他惹了非常多麻煩,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但現在他有了更大的麻煩,讓他心驚膽戰的麻煩。那個女人的問題,他可以等到合適的時間再自行解決。狄亞茲的問題可就……現在他必須加倍小心,因為狄亞茲在找他,他若不小心,很快就會變成死人。
  
  每個人都知道狄亞茲為賞金狩獵;培弗雖對他的名聲頗為自負,仍儘量不引起當局太多的注意。就像葛先生愛說的,要躲在雷達底下。那麼,培弗究竟是招惹了哪個雇得起狄亞茲的人呢?他想了又想,答案只有一個。
  
  他們在瓜地魯坡送那個姓席的女人上西天那一晚,後來聽說潘米娜也在現場,讓他很是不安。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她曾經非常靠近他,過去十年間,由於葛先生的命令,他小心地不讓這種事發生。當時她在一個擠滿人的酒館裏,宣佈願意支付一萬美金給任何告訴她狄亞茲消息的人,會是巧合嗎?如果光是消息,她就能付一萬美金,那她到底還有多少錢?如果不是要雇用狄亞茲,她為什麼要找他?沒有人會為了表達欽佩花上一萬美金去找狄亞茲吧。
  
  培弗把兩件事連在一起。顯然潘米娜已雇用狄亞茲找他,因為之後沒多久,他就聽說狄亞茲在找他。培弗可沒留下來查明原因;狄亞茲找人,不會是想要聊天。他找的人通常……就消失了。除了死掉的那些,那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人見過或聽說過了。至於是否狄亞茲對他們做了什麼,則是一大疑問。
  
  培弗馬上離開奇瓦瓦,現在,他前途未蔔。狄亞茲從不放棄,時間對他沒有差別。
  
  培弗一生中,頭一次感到害怕。
  
  他去了墨西哥海灣,有個遠房表親在那裏幫他看顧一艘小漁船。那個地區滿是叢林跟濕地,蚊蟲加上岸上的油田,使那一帶就跟墨西哥其他地區一般遊客稀少。他在船上放滿補給品,把船開進海灣,在那裏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他——除非狄亞茲裝備水肺、潛水過來,培弗真希望自己沒想到可以這樣做,因為此後他除了觀察海面,還得每天緊張兮兮地注意漁船四周的水底。
  
  天氣又濕又粘,而他從小生長在沙漠裏,痛恨空氣中的這種濕度。這也是一年中颱風發生的主要季節,所以他每天都必須收聽收音機的天氣預報。如果有個大風暴掃到這個海灣,他希望屆時能遠遠地待在陸地上。
  
  他一周上岸添購補給品一次,並打電話給葛先生。葛先生不信任行動電話,雖然他自己也有一支,不過他從來不用手機談生意。培弗試著告訴他,他可以買支安全的手機,談話內容不會被截聽那種,但不信任任何人與事是葛先生的怪癖之一。
  
  自從知道狄亞茲在打聽他的事,培弗也開始謹慎行事。那或許能讓他保住性命。
  
  他唯一能想到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殺了狄亞茲跟潘米娜。殺狄亞茲,是因為他是最直接、也最強大的威脅;至於那女人,則是因為她會不斷雇用別人,直到其中一個成功。究竟她是如何把培弗跟那宗綁架案連接在一起的,他不知道;顯然有人無視葛先生的影響力,偷偷透露了什麼。
  
  要殺掉他們,必須玩一個精心設計的把戲,至少對狄亞茲得要如此。那女人會比較好對付,所以他可以最後再解決她。說不定在她死前,他還能讓她知道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子。哈,他知道該如何完美地了結她!用完她之後,他可以把她捐贈出去,他這種行為可真是大慈大悲呀。他滿意地輕聲笑著自己的文字遊戲,然後隨即冷靜下來。
  
  困難的部分是如何接近狄亞茲。這個男人就像輕煙,在風中倏然出現,又瞬間消失,行動一點都不留痕跡。要找到狄亞茲,培弗必須把自己像頭獻祭的山羊般交出來,而且一定要非常小心。他得把狄亞茲引進一個他,培弗,能掌控的地方跟情勢——而且還不能讓狄亞茲發現這只獻祭的山羊已經全副武裝,一直到他來不及自救。
  
  這得要深入的思考與計畫,可不是一夜之間就能想出來的。一切都必須完美無缺——否則他就會死。
  
  沒有任何人比葛先生在處理細節時更謹慎、更精確,所以,培弗當周上岸打例行電話時,就提出了他的計畫。「我們必須把狄亞茲引到我身邊來,」他說。「不過不能讓他察覺是我們引他來的。」
  
  葛先生停了一下,然後說:「好主意。讓我想想。你現在在哪裡?」
  
  「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葛先生可不是唯一知道要小心的人。
  
  「我們必須碰個頭。」
  
  啊。那是說,有些話他不想在電話裏說。「我今天沒辦法到那裏。」他可以,但他寧可讓葛先生認為他在更遠的地方,甚至說不定在加帕,墨西哥最南端的州。
  
  「那,什麼時候?」葛先生的口氣似乎有些惱怒,而且——還有什麼別的。說不定是擔憂?但葛先生為什麼擔憂?狄亞茲又不是在找他——一瞬間,培弗察覺到他要防備的不僅是狄亞茲。他是一個環節,不僅是葛先生跟現在一些事之間的環節,也是十年前葛先生跟潘米娜被綁架的小孩之間的環節。而葛先生自保的最佳方案,就是打破那個環節。
  
  「可能要……再兩個星期?」培弗滑頭地說。
  
  「兩個——該死,你一定可以更快趕過來。」
  
  「說不定我不想離開這個美妙的地方哩。這裏有我需要的一切,而且沒人知道如何找到我。如果我去那裏,有很多人認得我的臉。我可要自問,人們最怕的是誰,是葛先生呢,還是狄亞茲先生?如果狄亞茲先生拿刀比著一個人的喉嚨,問他有沒有見過我,那個人會說謊呢,還是告訴他實話?我猜他會嚇得屁滾尿流,但是他會說實話喔。」
  
  葛特洛氣憤地深吸一口氣。「好,你要怕就去怕吧。等你買好棺材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們再談。」
  
  原來直截了當地侮辱他,會讓他突然變笨?培弗微笑著掛斷電話。但這抹笑容隨即消逝,現在不能仰賴葛先生幫忙了,該怎麼辦?
  
  他得自己面對狄亞茲,沒有別的選擇,問題是該怎麼做。說不定可以拿那個女人當作誘餌?如果狄亞茲為她工作,他就會來幫她,只要他不懷疑有陷阱。該如何抓走她,還讓整件事看起來不相干?
  
  他仍想拿自己作為誘餌。不過是用來引誘她,而不是狄亞茲。他必須想辦法先把狄亞茲引到別處去,然後放風聲給那個姓潘的女人,他知道她不會不理這種消息,也不會等到狄亞茲回來。她會自己過來,然後他就能得到她。得到了她,就等於得到狄亞茲。可能不是馬上,不過在等待的期間,他可以自己找點樂子。
  
  是的。真是個好計畫。
  
  日子轉眼間溜過,天氣漸漸轉涼了。這個夏天除了那次熱浪以外,還不算太熱,不過米娜還是很高興夏日已然遠去,秋天悄悄降臨。她按約定去找素珊檢查,好在她用完所有避孕貼片以前,拿到新的處方筆,這對她徹底改變的愛情生活而言,是件好事。
  
  「我想為發生的事道歉。」素珊後悔地說。「我越分了。我該先聽你的意見,不該自作主張。」
  
  米娜對她眨眨眼,有那麼一刻完全摸不著頭腦。雙腳被架在內診臺上時,她從來不多話,何況她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其他事情。這一陣子,「其他事情」指的就是狄亞茲,情況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
  
  她把思緒抓回此時此刻,想起跟特洛的那一幕。「沒關係,」她說道。「一切都很好。他不喜歡被拒絕,我想他只是需要再聽我說一次不要。後來他就沒再打過電話來了。」
  
  「那好。我是說,他不再煩你了。那搜尋者協會怎麼辦呢?他還是贊助人嗎?你可以坐起來了。」
  
  米娜抓住多少提供點隱私的紙被單,放下腳向後挪,好坐起身來。護士開始做抹片檢查的記錄,素珊則轉身洗手。
  
  「他說拒絕他並不會影響他的支持,所以我只得相信他的話。」
  
  「很好。我不認為他會食言。我雖認識他不深,但他似乎不是那種會賭氣的男人。」
  
  米娜笑了。不,她不覺得他是個會鬧彆扭的人。她發現,最近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他。兩件事完全占滿了她的心思:工作,還有狄亞茲。
  
  「我也打電話跟他道過歉。」素珊繼續說。「我們還聊了些其他的事情,他說你有一個可能帶走傑廷的男人的線索。狄亞哥?狄亞茲?」
  
  「不,我沒發現什麼。」米娜直覺地不想提任何狄亞茲的事。既然已經知道他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那麼越少提他越好。
  
  「可惜。我還在期望這一次……嗯,算了。不過,如果有什麼進展,記得告訴我喲。」
  
  「我會的。」事實上她已經知道了,一大堆消息,卻不能透露。既然狄亞茲推斷她這些年來,都被刻意地引到死胡同裏,她認為說得越少就越好。她雖信任素珊,但也信任素珊認識的人嗎?還有素珊的其他朋友認識的人呢?並不儘然。因此她向狄亞茲看齊。守緊口風。
  
  素珊開始寫處方箋。「一切都很好。等檢查結果出來,再打電話給你。」
  
  「如果我不在家,就在答錄機裏留言。」
  
  素珊在米娜的病歷表上做了個記號,微笑著說:「如果能擠出一點空閒吃午餐,我就打電話給你。」
  
  米娜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素珊跟護士一起離開診間,讓她穿衣服。她們一離開,她的笑容瞬即消失。憂慮噬咬著她。他們已經從愛達荷回來,狄亞茲去墨西哥四處搜集消息。有兩個晚上,他又髒又亂地出現在她的公寓,因這項狩獵行動而變得消瘦。聰明的女人會在他因情緒暴躁而頗具殺傷力時遠離他,但米娜已經決定,只要事關狄亞茲,她就一點都不明智。兩次她都弄東西給他吃,讓他去沖澡,幫他洗衣服。兩次他都隨她擺佈,雖然他眯眼看著她的表情,狂野到讓她膝蓋發軟,因為她知道,他在苦苦忍耐。兩次都是這樣,他一走出浴室,毛巾尚未掉到地下,就已經壓在她身上了。
  
  等到性欲稍獲紓解,他通常又會食欲大起。無論他在做什麼,他吃的食物一定不夠。她會做三明治給他,然後他們會一起坐在桌旁,他邊吃東西,邊把最新的發現告訴她。儘管少得可憐,她仍然覺得,至少那些蛛絲馬跡是確實的消息,而非海市屢樓。
  
  「我得到的消息是,培弗從一開始就是為同一個人工作。」四天前,狄亞茲最後一次來見她的時候,如此告訴她。「他們走私嬰兒,現在,他們走私人體器官。不過,街頭能得到的消息不多;他們大費周張地讓每個人嚇得不敢聲張。」
  
  「有沒有找到露拉的小孩?」
  
  「年紀最大的那個是兒子,十五年前在一場械鬥中被殺。露拉有八年沒見過她的小兒子,不過我追蹤他到了馬塔摩裏。他是個魚販,到海灣捕魚去了。從今天起算,應該再三天就會回來。我會在那裏等他。」
  
  第二天醒來時,她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覺得有他躺在身旁,好……滿足,這種感覺令她害怕。幾乎在她醒來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所感應而動了起來,眼睛都還沒張開,就把她拉了過去。她想,跟她在一起時,他很放鬆——起碼是他最放鬆的時刻。
  
  她輕撫他的胸膛,感受掌心下毛茸茸的胸毛、肌膚的溫暖,還有那強烈穩定的心跳。他的男性已經吹起了起床號,引誘她伸手觸摸,她忍不住把手滑進被單裏,握住他昂揚的陰莖。「真不敢相信,」她喃喃說著親吻他的肩膀。「我連你的真實姓名都還不知道呢。」
  
  「你知道的,」他皺著眉說。「傑斯。」
  
  「真的?我還以為那是你捏造的假名。」
  
  「我的美國全名是傑斯•亞力山卓•薩•狄亞茲。」
  
  「薩?我以前沒遇過姓薩的人。那你的墨西哥名字呢?」
  
  「差不多。啊!」他叫道,同時粗聲笑著躲開,因為她突然出手捏了他非常柔軟的部位。他的笑總能讓她融化,因為他的笑容是那麼地罕見。
  
  在他因興奮變得軟化時,她扭身翻到他身上,然後滑下、溫柔地包覆住他。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雙手移到她的臀部揉捏著。米娜熱愛神智尚未清醒時、迷迷糊糊的晨間做愛,時間在那一刻似乎變得不重要,某種程度上,有沒有達到高潮也不重要。只要躺在這裏,用雙手跟身軀抱著他,這樣幾乎就夠了,幾乎。結果,她還是得動,要不他就得動,那一開始的插入,似乎就突破了所有的自我控制。她快速而猛烈地上下動著,高潮令她全身震動,只能癱倒在他胸前,他翻過身,開始為自己的滿足進行需索。
  
  用過早餐後他便離開,接下來四天都沒有任何消息。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就要過去。他還好嗎?有沒有找到露拉的小兒子?
  
  米娜離開後,素珊走進私人辦公室,打電話給特洛。「我剛見過米娜。我們還很安全;她不知道狄亞茲的事,她認為那是沒用的消息。」
  
  特洛一陣靜默,然後惡狠狠地咒駡。「她見過狄亞茲了,你這白癡!他們上個月曾在華雷茲一起出現。」
  
  素珊的血液凍結了。「她對我撒謊?」
  
  「如果她說她不知道與他有關的任何事,沒錯。」
  
  「可是她為什麼要撒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特洛不屑地哼了一聲。朋友?他可不想要像柯素珊這種朋友。
  
  「她可能已經開始懷疑你了。」他怒聲說。「說不定狄亞茲比我認為的更接近。」
  
  他第一次沒有機會掛電話;素珊用力把話筒放回話機,坐下盯著電話,像盯著一條蛇。她始終認為米娜雖然有許多令人欣賞的優點,卻有失天真。而今,她開始懷疑她並非如此。米娜在玩弄她嗎?
  
  焦慮湧上喉間,威脅著要讓她窒息。她努力過頭了,反而毀掉一切。她必須採取一些行動,而且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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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發表於 2014-10-8 1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狄亞茲走進煙霧彌漫的酒館,在牆角找了個半被陰影遮住的位子坐下,從那個角度他可以看見所有客人進出。音樂聲震天價響,金屬桌上塞滿空酒瓶,後方角落擺著個木桶當作尿壺。兩個妓女熱絡地忙著做生意,墨西哥農夫跟漁夫們放鬆地恣情享樂,一起高聲唱民謠,不斷地互相舉杯助興,酒瓶一空便再叫酒、酒來了再乾。身兼酒保的酒館主人看來像是會在手旁隨時放把上膛獵槍的人,不過,在這種歡樂的小酒館裏,狄亞茲認為他不會太常需要使用。
  
  在陸地上追蹤關露拉的兒子安瑞需要大把時間跟耐性。狄亞茲覺得自己大概已經追著他跑遍半個墨西哥。不過,在偉瑞庫茲的海港邊這個擁擠、香氣四溢、周遭都是同類,令安瑞覺得放心的小酒館裏,他終於趕上了這個小混球。
  
  他猜想,露拉一定警告過他,不然就是他在馬塔摩裏的朋友。安瑞在逃亡。若非隱瞞了什麼,何必如此?狄亞茲觀察著他,發現他的確有很多需要隱瞞。安瑞是個鬼鬼祟祟的狡猾傢伙,他會注意周遭的人,然後等他們醉得沒法注意時,從他們身上偷走一些錢。他的手法還算巧妙,何況這間酒館既陰暗又煙霧彌漫,還滿是狂喝猛灌的醉鬼;連五歲小孩都能成功地偷點錢。安瑞也喝酒,但喝得不多,這令他很佔便宜。不少酒客身上帶著彎刀,那是他們最鍾愛的武器,在這裏拿刀互砍可是一項全國運動。安瑞如果被逮到,可不是被揍一個黑眼圈就能了事的。
  
  狄亞茲滴酒未沾。他安靜地坐著,多數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他不跟任何人四目交視,他只盯著安瑞,等待機會。
  
  因為喝得不多,安瑞根本不需要去角落的木桶那裏。如果他去了,狄亞茲就可以跟在他後頭,輕輕地把他扭向最靠近的門口,押入巷子。這裏人潮擁擠,這樣做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或在意。因此狄亞茲等待著,更深地沒入陰影中,他的注意力從未稍移。
  
  不消幾分鐘就要天亮了,安瑞起身拍拍同伴的背,大聲而歡悅地咒駡著。他大概已經撈夠本了;真是樁好買賣,因為等大家清醒後,他們大概只會認為自己喝得很痛快,還花光了所有錢。
  
  安瑞打開門時,冷空氣對屋內那座煙牆一點作用都沒有。狄亞茲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計算著他的步伐,以便正好在安瑞身後走出門。他輕鬆地走著,看見的人絕不會認為他此時離開有任何目的。
  
  門一在身後掩上,他便捂住安瑞的嘴,刀尖抵在他的耳朵下方,把這狡猾的傢伙拖進一條黑暗的窄巷裏。
  
  「從實招來,就能撿回你的狗命。」他用西班牙語說道。「膽敢反抗,你就沒命。」他把手從安瑞嘴上移開。為了確定安瑞有聽懂,狄亞茲刀尖稍微用力向下劃。鮮血汩汩流出,會非常痛,不過狄亞茲小心不切到主動脈。
  
  安瑞已經嚇得流出口涎,答應什麼都說,不管這位先生要什麼都給,任何東西。來,他有錢……
  
  「蠢才,手不准動。」狄亞茲的刀尖稍微深入。另一隻手迅速地搜出安瑞企圖從口袋掏出的小刀。「我不想要你朋友的錢,只要回答幾個問題。」
  
  「是,我什麼都說。」
  
  「你的母親叫我來找你。我是狄亞茲。」
  
  安瑞的膝蓋不停打顫。他活靈活現地狠狠詛咒了露拉幾句,不過就算她聽見了,大概也不會在意。狄亞茲猜想,他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母子之情吧,否則她不會告訴狄亞茲如何找到安瑞。基本上,露拉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關心,這個特點也遺傳給了她兒子。
  
  「十年前,露拉照顧偷來的嬰兒時,你跟她還住在一起。」
  
  「我對那些嬰兒一無所知……」
  
  「閉嘴。我不是問你那些嬰兒。安培弗跟你舅舅羅倫為誰工作?你有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是一個美國公民。」安瑞含糊地說。
  
  「我沒問他的國籍,笨蛋。他的名字。」
  
  「沒……沒有名字。我只聽說他住在艾帕索。」
  
  「就這樣?」
  
  「我發誓!」
  
  「我很失望。那些我已經知道了。」
  
  安瑞開始發抖。「我沒見過他。培弗很小心,從來不提他的名字。」
  
  「可是羅倫也一樣小心嗎?還是羅倫喜歡吹牛?」
  
  「他愛吹牛,先生,可是都是些廢話。他什麼都不知道!」
  
  「告訴我一些他說過的話。是不是廢話由我決定。」
  
  「已經很久了,我不記得……」
  
  狄亞茲嘖了一聲。他一點也沒有移動刀子,不需要,那遺憾的嘖一聲把安瑞嚇得失去理智,他全身顫抖,開始哭泣。一陣強烈的尿騷味傳了上來。
  
  「你記不記得,培弗為了偷一個美國小孩而失去眼睛那個時候——孩子的母親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你一定記得那件事的。」
  
  「我記得。」安瑞抽噎地說。
  
  「啊,我就知道你沒有患了失憶症。還記得什麼?」
  
  「不是關於在艾帕索的那個男人,我對他一無所知!可是那個小孩,那個美國嬰兒……羅倫說那個女醫生幫助他們。」
  
  那個女醫生。
  
  米娜的朋友柯醫生幫她的小孩接生,而且這些年來一直與她保持聯繫。她甚至住在艾帕索。
  
  拼圖上有一大塊定位了。
  
  被取走內臟的犧牲者並沒有遭到殘酷屠殺,他們的內臟被拿得很俐落,表示有使用一些外科技巧。損毀的臟器一點價值都沒有。殯葬業者也能取出臟器,不過醫生則是最佳選擇。
  
  有哪個醫生是在米娜的小孩被搶時,住在那個小村,後來又住在屍體被發現的邊界附近呢?
  
  除了柯素珊,沒有別人。
  
  他得警告米娜。
  
  十月中旬,狄亞茲仍然沒有回來,米娜擔心得做任何事都無法集中心力。他會不會出了事?墨西哥大體上是個友善熱情的國家,不過,就如同世上任何國家一樣,它也有著非常粗暴的元素。她相信狄亞茲能勝過幾乎任何人,可是就算是頭猛獅,也可能敵不過猴群。何況,他再怎樣也是血肉之軀呀!
  
  憂慮之外,她同時也感到憤怒。難道他不知道,又一個她在意的人就這樣消失,她會有什麼感覺嗎?當然,狄亞茲跟傑廷不能相提並論,不過他們都同樣地牽動著她的心。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愛人:她當然不能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失去他們兩個,沒有結局,只有痛苦、空虛,還有不確定。等狄亞茲再度出現,她要說出心中的想法,不讓他輕易忘懷,如果他不喜歡,那是他的事。如果他想要結束這段關係,隨他的便,但只要這段關係還存在,她就拒絕只做他的性玩物,可以隨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她撥了好幾次他的行動電話號碼,都徒勞無功。要不是像罐頭錄音說的,他的號碼沒有回應,不然就是不在服務範圍內。如果他的電信公司有語音信箱服務,他一定沒有啟動該項功能。
  
  她心煩意亂。不幸地,搜尋者協會也很忙。到處都有人逃家、小孩被拐走,還不可避免地有登山者在山中迷失。原因為何無關緊要,一旦需要援手,搜尋者協會皆義不容辭。僅僅一個星期之內,米娜就從西雅圖飛到傑克森維,從佛羅里達飛到堪薩斯市,再到聖地牙哥,最後終於回到艾帕索。到家時,她已經筋疲力盡,但一進屋內,她第一件事就是檢查答錄機留言。留言很多,但沒有一通來自狄亞茲。她也不認為他會打她的手機,不過來電記錄已經完全失去作用,她也無從查證是否有漏接電話。
  
  現在想來,她已經有好幾天連一通電話都沒接到了。當時她並沒多想,因為她一直搭飛機四處來去,而且一有時間就打電話回辦公室。她要打電話沒有問題,但若她沒辦法接電話呢?
  
  她拿起家用電話撥自己的手機號碼。話筒裏響起鈴聲,但她手上的行動電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嫌惡地掛上電話,把手機扔回皮包裏。明早第一件事,就是送修手機,拿臨時借用的手機,如有必要就乾脆買支新的。她受不了想像狄亞茲可能曾試著聯絡她,但那支笨蛋手機卻沒有作用。他有沒有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她似乎不曾告訴他。不過,如果他有必要聯絡她,卻無法接通手機,一定會打電話到搜尋者協會留言,或者去查號臺問她家裏的號碼,然後在這裏留言。
  
  他到底在哪裡?
  
  她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聽筒。說不定……
  
  「潘太太嗎?」
  
  「是,我是。」米娜認不得這個聲音。這讓她憶起八月通知她哪裡可以找到狄亞茲的那通電話。但聲音不是同一個人,她很確定。第一通電話的聲音比較輕柔,這個聲音比較粗,口音也不同。
  
  「你對安培弗有興趣嗎?」
  
  老天。米娜用力吞了口口水,掩飾高升的興奮。拜託,拜託一定要是真的消息,不要是另一個假線索,她禱告著。「是的,我有興趣。」
  
  「他今晚會去華雷茲的修德區。藍豬酒店。」
  
  「幾點?」她問,但對方已經掛斷了。她看了來電顯示:「非顯示專案」。
  
  她絕望地再度撥狄亞茲的手機。鈴響三聲後,罐頭錄音說對方不在服務範圍內。
  
  她看看時間:四點半。由於過去這一向十分忙碌,辦公室同仁都四散到全國各地去。百倫在田納西,瓊恩在亞曆桑那,施黛寶跟奧莉則都因為一種厲害的胃病毒病倒了。
  
  她知道不該獨自過去。她不知道藍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是一般的酒館,她是不會受歡迎的,如果是個俱樂部,那麼女人就可以進去,也不會被認為是妓女。她不認為培弗會去那種比較高級的俱樂部;不,如果他會去,那一定是個一般酒館。女人踏入那種地方,根本就是自找大麻煩。
  
  她想得頭都要破了,試著找出一個有空而且能陪她一起去的人。
  
  只有一個人名浮現。
  
  狄亞茲曾要她別靠近葛特洛,她假設他必有除了聲明主權之外的理由。那時他們尚未成為愛人,那是很慎重的警告。她應該特別問問他為何不信任特洛。可是,除了狄亞茲跟百倫,他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的男人。
  
  但她又明白這根本無關緊要。狄亞茲不會無的放矢,因此她必須信任他。等見到他,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對特洛有敵意的原因,不過在那之前,她必須仰賴自己的感覺,那就是信任狄亞茲。
  
  一定有別的人選。專注在工作以及搜尋傑廷的問題就是,她的社交生活相當受限;她認識很多人,但都不親密,以目前這種狀況,她需要的是能夠依賴的人。
  
  然後她鬆了一口氣。還有一個人,只要能聯絡上他就好了,柯裏柏。她迅速地查了他的辦公室號碼,他是麻醉醫師,當然不在診間裏看病人,不過他跟合夥人有間辦公室處理檔、賬務,還有留言。
  
  接電話的女人說他還沒離開醫院。米娜說是緊急事件,給了她姓名跟電話,她答應會呼叫他。在等他回電的時間,米娜奔上樓換穿牛仔褲跟運動鞋。
  
  裏柏過了一個小時才回電。期間米娜來回踱步,又試著撥了三次狄亞茲的電話號碼,然後強迫自己吃了一個三明治。通報的人沒有說明確切時間,所以這次很可能需要徹夜守候。
  
  「米娜?」裏柏終於來電,聲音聽起來很關心。「怎麼了?」
  
  「我需要有人今晚陪我去華雷茲,」她說。「我的人不是不在,就是病了,這件事我不能一個人去做。你能不能陪我去?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但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朋友。」
  
  「當然,沒問題。幾點在哪裡碰面?」
  
  她告訴他去哪一條橋上跟她會合,還有時間。「可以的話,你最好換衣服。我們要去的酒館很可能龍蛇混雜。」
  
  「太好了,」他打趣地說。「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去酒館鬼混啦。」
  
  「噢,還有一點,我不知道會花多久時間,可能要一整個晚上喔。」
  
  「反正我明天沒什麼事,中午之前都沒有排班,沒問題。」
  
  「謝謝,裏柏。你真好。」
  
  「我知道。」他洋洋得意地說。
  
  一小時後,他們走過邊境,進入華雷茲。從前米娜只在活動範圍離邊境較遠時,使用琪拉的服務,但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她絕不願意沒有武裝地接近培弗,因此她打電話給這位軍火販子,安排好跟她碰面。「你會用手槍嗎?」到華雷茲後,她問裏柏。
  
  「沒用過。我打過獵,不過是用來福槍,從來沒打中過。」他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需要槍?」
  
  「我只知道,我寧可備槍而不用,卻不希望是相反的情況。我沒告訴你,可是帶走傑廷的人今晚應該會去這間酒館。如果他出現了,身上一定帶了槍。」
  
  裏柏停下腳步,臉上閃過一抹不安的表情。「你不覺得應該報警嗎?可以找州警或聯邦警方,隨便哪個可以處理這種事的。」
  
  「我該怎麼跟他們說?我認為他就是那個十年前我曾匆匆一瞥的男人?」她不想跟州立員警署或是聯邦司法員警打交道,這兩種人在墨西哥都相當不受歡迎。
  
  「你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了,那讓他很容易辨認。」
  
  「除非我認為所有的獨眼男子都是同一個人。我連他會不會去那裏都不確定,我只是接到一通匿名電話說他會去。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接過多少通類似的電話?猜猜看其中有幾通是真的有用的消息?」
  
  「我猜一通都沒有。」他放鬆下來。
  
  「事實上,有一通。」
  
  「所以這次只是等等看嘍。」
  
  「很有可能。沒到那邊,我也無從得知。不過,我絕對不希望沒有任何武裝就貿然接近一間複雜的酒館。」
  
  裏柏知道酒館的真面目,知道她不會走進去——也就是說,她會留在街上。即使她本來就打算坐在一輛車裏,仍然有其危險性。
  
  她的老朋友貝尼咧開嘴笑著迎接他們,身旁是一輛相當不錯的福特。他也知道藍豬位在何處,很仔細地指點她方向,同時還警告她。藍豬的名聲很壞。大部分的酒館都算是友善的地方,男人們在那裏輕鬆一下、喝個爛醉,不過藍豬則是惡棍聚集的地方。
  
  米娜開始認為,如果那個地方真有那麼糟,那麼培弗可能真的會在那裏。
  
  他們跟琪拉碰頭,她默默地交出一個購物袋,拿了錢,便轉身離開。「一向都是那麼容易嗎?」裏柏驚訝地問。
  
  「到目前為止是的。不過,如果員警想要看袋子裏裝了什麼,我就會把它丟掉,然後跑走。」
  
  「我跟你一起跑。」他笑著說。
  
  他們回到福特車上,由米娜開車。去藍豬之前,米娜不抱希望地再一次試撥狄亞茲的號碼。令她大吃一驚的是,他竟然接聽了。
  
  「你到哪裡去了?」她對他大吼,旋即努力恢復鎮定,覺得臉變熱了。她說話的方式,好象自己有權知道似的。然後她想了一下,決定自己的確有權利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而她一直在擔心他。
  
  靜默了三秒鐘,他開口道:「我本來也要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的手機沒辦法接電話,但打得出去,就這樣。」
  
  「我的電話大部分時間都關機。」
  
  「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它響起來。」
  
  這次換她頓了頓才說話,之前則是極力克制住拿頭去撞儀錶板的衝動。她有種感覺,如果能看見他,現在他臉上一定掛著那個小小的微笑。「為什麼?」
  
  「我不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
  
  那就是說,他鎖定目標了。「有沒有發現什麼?」
  
  「一些很有趣的事。你在哪裡。」
  
  「華雷茲,所以才急著找你。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說培弗今晚會到藍豬酒館來。」
  
  「我知道地方。留在原地,等我去找你。不要自己單獨去那裏。」
  
  「我不是一個人。柯裏柏跟我在一起。」
  
  他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姓柯?」
  
  「記得我的朋友素珊跟裏柏嗎?」
  
  「米娜,她也有牽連,她是其中一員。離開他,回艾帕索去。現在就走。」
  
  她真的把電話拿開,震驚地瞪著它一秒,才把手機放回耳邊。「你說什麼?」
  
  「素珊。就是她設計綁架傑廷。她可能也是器官走私的中堅份子。移除器官的,是具有外科手術技巧的人,一個醫生是最有可能的人選。」
  
  她驚得無法思考。素珊?這太荒謬了。素珊是她的朋友,傑廷是她接生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保持聯繫,對她伸出援手跟友誼。她一直持續關心米娜調查綁匪的進度。
  
  米娜透不過氣來。她連忙在自己開始頭暈前暫時停止呼吸,緊閉雙眼。
  
  「米娜?」裏柏擔心地問。「你還好嗎?」
  
  「快離開他。」狄亞茲不容置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多久能趕過來?」她用僅餘的力量保持鎮定。
  
  「我在七十公里外,至少要一小時。」
  
  「我不能放棄逮到培弗的機會。我們知道他可能不會出現,但說不定會。」
  
  狄亞茲終於明白,要她回家根本是白費力氣,他深深吸了口氣。「你有沒有武器?」
  
  「有。」
  
  「他呢?」
  
  「目前沒有。」
  
  「先保持這個樣子。你開的是哪一種車?」
  
  她形容了一下那輛福特車。
  
  「留在車裏,車門鎖好。停在街道上,好讓我能找到你。我儘快趕過去。如果姓柯的傢伙做出任何一丁點可疑的事,就開槍射他。」
  
  「嗯,好。」她服從這一連串的命令。
  
  他收了線,她也掛上電話。她覺得天搖地動,不敢正眼看裏柏。他不可能牽涉其中。裏柏不會。他有一顆溫柔的心,一顆真正的紳士之心。她只有一次看見他比較不友善,就是素珊企圖設計她跟特洛在一起的那次;他明白地表示自己不喜歡這個人。
  
  狄亞茲也不喜歡葛特洛。真奇怪,他們倆都如此強烈地討厭同一個人,而素珊既然知道裏柏討厭特洛,竟然還要把米娜跟他送做堆,真怪。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特洛跟素珊是有聯絡的。那倒沒什麼不對。他現在是個有錢人,不過,他是從貧困中掙扎起家的。她聽說他來自艾帕索最邪惡、艱困的地區。她知道他跟那個世界仍有接觸,他也認識例如走私犯之類的各種狠角色。
  
  素珊……跟特洛?
  
  這樣就說得通了。她現在完全依靠直覺,絲毫沒有任何確實證據,但說得通。
  
  她從購物袋裏拿出一支手槍,然後把購物袋放在另一隻腳邊的地板上。
  
  「怎麼了?」裏柏問道。「誰打來的?」
  
  「一個叫狄亞茲的男人。」
  
  他沉重地歎口氣。「我聽說過他。」
  
  「喔……」
  
  「我不小心聽到素珊和特洛談話,」裏柏看著窗外。「我懷疑他跟素珊有染。」
  
  米娜震驚地瞪著他,手仍放在手槍上。他揉揉眼睛。「她有時候很粗心。她會忘記聲音會傳導,而說出不該說的話。比方說,她在家裏的工作室似乎會擴音。這些年來我常無意間聽到他們對話,不過直到最近這幾個星期我才把事情連貫起來。有一天,她在跟他講電話,而——我無法確切記得她說了些什麼,不過意義卻相當清楚。什麼他們靠這些嬰兒賺了多少錢,雖然傑廷喧鬧一時的事件差點害他們被抓。賺到。她的確是說他們賺到錢。」
  
  「你為什麼不說?」米娜問。「為什麼不報警?」
  
  「缺乏證據。該死,我沒有證據。只有一些我從她這邊聽到的電話對談。她問特洛是否確定這個叫狄亞茲的傢伙查不到任何東西,好讓他們不用擔心。我不知道特洛怎麼回答,不過顯然他很忌憚狄亞茲。於是我自己做了些調查,更頻繁地竊聽,然後發現在瓜地魯坡的教堂後,將會進行某種貨物交易。我自己在墨西哥就認識一些混混。我聯絡其中一個,告訴他狄亞茲會很高興知道這個消息,希望有用。然後我用冒充的口音打電話給你,告訴你狄亞茲會去那裏。我不確定,不過總是有機會。我說對了,對嗎?」
  
  原來裏柏就是那位匿名通報者。一定是他,否則無從得知那個晚上的事。「他在現場。」她哽咽了。
  
  裏柏低下頭。「當我發現她做了什麼事……我愛了那個女人二十年,但我卻從沒瞭解過她。我猜,是錢吧。我們付助學貸款、信用卡帳單,還有任何你能想到的,付得都要破產了。她不善於理財,老實說,我也不太行。那也是我們去墨西哥的原因,好能躲開債主一年。那一年,財務狀況改善很多,現在我知道原因了。她出售嬰兒。老天,她幫他們接生,她知道他們的性別、年齡,還有健康狀況。」
  
  而那些可憐的墨西哥婦女還大老遠趕到診所來,好讓自己生產時可以有個真正的醫生照看。綁架案範圍擴張得很大,誰會想到去詢問嬰兒都是由誰接生的?照說離開診所之後,素珊就跟這些嬰兒斷了聯繫,她連想都沒想過要懷疑她。
  
  「她賣了傑廷,」裏柏繼續說。「他給他們帶來一大筆錢。抱歉。米娜,我不知道他們把他送到哪裡去了。我查過她所有的檔記錄,沒有一件跟嬰兒有關。我不覺得她會在乎。」他的眼眶蓄滿淚水。「她說,十年來他們都讓你在原地打轉。他們一直想盡辦法阻撓你。」
  
  「你要怎麼辦呢?」米娜全身乏力地輕聲問道。這真是傷人。她既震驚,又受傷,又生氣。素珊現在不在視線所及之處,算她走運,否則米娜一定要她狠狠地受點皮肉傷。
  
  「我不知道。離婚是一定的。我還沒離開她,只是為了想就近調查。我能上法庭指證她嗎?我不知道能不能強迫自己這樣做。」
  
  「狄亞茲認為她牽涉黑市的器官移植,他們殺人,然後賣掉器官。」
  
  裏柏張口結舌地瞪著她。終於,他開口說:「她幹……她不可能做那種事,那太……」
  
  「那一晚在瓜地魯坡交易的『貨物』是一個人。」
  
  「我的天。噢,我的天!」裏柏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閉上雙眼,看來就要嘔吐了。
  
  米娜也覺得自己可能會吐。她看了看時間,突然腎上腺素激增,她快速、緊急地發動車子。「我們必須去那間酒館,培弗可能已經在那裏了。」
  
  「我記得你說他可能不會……」
  
  「機會總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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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40:01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培弗提早到了「藍豬」;想在那婊子抵達的時候先在現場,他要看著她等他。跟她講電話曾讓培弗心跳加快,那興奮的感覺令他的胯下疼痛,想要揉搓一番。他躲在那艘臭船裏,像小女孩一樣儒弱的日子,咬噬著他的靈魂。他必須在誘出那個女人之前先查出狄亞茲的下落,但那不會容易。
  
  不過幸運女神最後還是對他微笑。有個漁夫跟他的表弟提到,狄亞茲去馬塔摩裏找關安瑞了。這個消息讓他既憂且喜:喜的是這個漁夫也說關安瑞已經往南方逃逸,由此培弗可以猜測狄亞茲跟去了;憂的是他相信狄亞茲一定會找到安瑞,而後者絕不可能守住任何秘密。他是那種為求自保連老媽都可以賣的人——不過有露拉那種媽,這也難怪。話說回來,培弗必須假設安瑞知道羅倫所知道的事情,因此狄亞茲也即將知道。
  
  這可是和葛特洛切斷關係、並永遠消失的大好良機。狄亞茲可能寧可追捕更大條的魚,而放棄小魚。但是他向來以冷血和殘酷著稱,從不放過任何人,培弗可承擔不起哪天抬起頭來正好跟魔鬼面對面的風險。還是原來的計畫比較好,帶走那個女人,用她來誘殺狄亞茲。只有到那時候,他才算真正的安全。
  
  所以他坐在這個小酒館裏等了又等,叫了好幾瓶啤酒安撫自己。她在哪裡?難道他這麼無關緊要,她甚至懶得走過邊界來找他嗎?他已經儘量給她方便,只差沒出現在她家門口。
  
  四罐啤酒下肚,他想她應該是不會來了。只有妓女和自找麻煩的女人才會進入酒館。好女人不做這種事,而那個婊子是個好女人。
  
  他詛咒幾聲,站起來走向前門,才到半路,又突然轉身往回走。白癡!萬一她的車就停在門外呢?這樣很蠢,但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定要先看到她,所以他該從後門出去。
  
  他小心地迂回前進,這可不簡單,因為這裏的建築物幾乎都背貼著背擠在一起,他得走過窄暗惡臭的小巷到街尾,再走上街頭折回酒館。他儘量沿著建築物的陰影前進,並靠近其他人;她會注意一個落單的人,而非一群人。幸好這條街上夜晚都是人,而且大多是好女人避免接近的那種男人。
  
  他小心地移動。她可能把車停在街道的另一邊,或是面對著他。他必須檢查所有的車輛。
  
  在那裏!她把車停在街道對面,背對著他。
  
  那一定是她。那個有著淺棕色捲髮的女人,一種淺到幾乎可稱為金色的淺棕色。而那些鬆度,他記得特別清楚。即使在夜晚且只看到輪廓,那些頭髮也像是有自己的生命,飄在她的頭上,像小雞一樣細嫩的毛髮。不知她下面的體毛是不是一樣捲曲,他輕輕地笑起來,因為他馬上就會知道了。
  
  十年來他只幹過妓女——而且沒有一個是心甘情願的,就因為這個捲髮婊子毀了他的臉。她會付出代價的,他要把她用到她哭著求饒。
  
  或許他會留著她一段時間,即使在他殺了狄亞茲之後。他也可以讓別人付錢來使用她,畢竟他也必須賺錢。
  
  車裏還有別人跟她一起。一個男人。他停下來,血液霎時結冰。是狄亞茲——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回到這裏?白癡!他在腦子裏摑自己一巴掌。他自己因安全檢查和必備檔太多而從不搭飛機,並不表示其他人也需要這樣躲躲藏藏。狄亞茲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從國內的任何地方回來。
  
  但這也可能有利於他。他們兩個在一起,而且不知道他就在背後。他可以現在就殺了狄亞茲,從車窗外朝他的腦袋開一槍。至於那個女人——也只好一起做掉了,這讓他遺憾地歎了口氣。啊,好吧。他要先射殺狄亞茲,即使這會給她時間反擊。他不敢從前面接近,雖然這樣可以很快地在他們身上開兩槍;他必須從後面靠近,再轉到旁邊,避開後視鏡看得到的範圍,找到射擊狄亞茲腦袋的角度。打死狄亞茲後,他還得跑到更前面,才能看到那個女人,給她必死的一槍。她可能尖叫、亂跑,甚至試圖開車逃走。他的動作要俐落而且準確,這對獨眼的他可不容易。更糟的是,他只有右眼,可是他們在他的左邊。
  
  車裏的男人下了車,培弗僵立在當場。那不是狄亞茲!這傢伙的頭髮是淺色的!他比較老、比較矮、比較壯。驚嚇中培弗還是認出這個人,是柯素珊醫生的丈夫,柯裏柏醫生。他媽的混蛋!他來這裏幹什麼?
  
  不管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這個柯醫生正前往藍豬酒館,可能是去找他安培弗。再好不過。這個女人正看著柯醫生,就不會注意——她正看著儀錶板上方的後視鏡、車窗旁的後視鏡,培弗再次不敢亂動。她不可能從鏡子裏看到他,但是她顯然比他所相信的更謹慎小心。他得從她的左邊、自己的右邊過去,才能清楚地看到她。可是那時她也會看到他。
  
  他已經低估過她一次,並付出代價。同樣的錯他不會再犯。
  
  她一定會鎖上車門,她並不笨。窗戶也關著。但是柯裏柏下車後,乘客座的車門有再次上鎖嗎?
  
  他喝下肚的四瓶啤酒告訴他,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得到答案。
  
  他往那個方向跟過去,直接來到車子的右側。他拉起車門把手,車門就開了——奇跡!他探進去,拔出手槍指著她的頭。
  
  「你好!」他在滑進座位時露齒一笑,順手把門帶上。「記得我嗎?」
  
  他看到她的眼睛睜大,多讓人滿意的反應——然後她的手往上舉,快得像條蛇,他立即發現有支手槍正對著自己還能用的眼睛。
  
  「婊子養的,記得我嗎?」她用西班牙語緩慢而小心地說。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的眼神冰冷,且帶著厭惡。
  
  培弗看著她,發現自己必死無疑,除非他能先扣下扳機……
  
  他身後的車門再度打開,另一支手槍塞到他的右耳後方。「培弗,你這只豬,」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但那聲音裏的恐嚇害他差點尿了褲子,他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也很清楚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就此壽終正寢。「威脅我的女人?這會讓我很不爽唷。」
  
  柯裏柏站在一旁,不可控制地顫抖著。他回到車子,看到米娜拿著一支槍對著某個男人的頭,那個男人也拿著槍對準她,還有第二個黝黑、看來相當致命的男人站在開啟的車門旁邊,也拿著一支槍對準車內的男人,這景象害他差點昏過去。驚嚇萬狀的柯裏柏心想,三支槍對著兩顆受到威脅的腦袋。一定會有人死掉。
  
  事情發生得很快。和米娜一起在前座的男人被除去武器,柯裏柏發現自己坐在後座,旁邊就是那個堪稱武器庫的男人,他同時用一把槍對準培弗的後腦,另外一把對準柯裏柏。他猜這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狄亞茲了,看到本人,他完全明白此人血腥暴力名聲的由來。他絕對是柯裏柏看過最恐怖的人,並不是因為他說或做的任何事,而光是那種致命的氛圍。
  
  槍枝讓他說不出話來。可是米娜在陌生人的指示下一邊將車開出華雷茲,一路有如機關槍似的把裏柏和米娜討論過的所有事,告訴了陌生人。聽到裏柏就是把他們拉在一起的匿名線人,以及葛特洛的事,狄亞茲立刻把指著裏柏的槍塞回綁在腿上、使他更像個如假包換之槍手的槍套裏。
  
  現在他們來到沙漠,距離華雷茲和艾帕索的燈火很遠,但他已不是因為寒冷或那種致命的氣氛在發抖,而是目睹狄亞茲怎樣對付培弗,並體會到狄亞茲不只實至名歸,甚至被低估了。
  
  培弗名副其實已嚇得屁滾尿流。他赤裸著,四肢攤開被綁在地上。一開始他滔滔不絕地大聲咒駡,接著開始討價還價,現在只能苦苦哀求。狄亞茲一直以那輕柔的聲音提問,但裏柏聽到的卻讓他轉過頭去嘔吐。
  
  
  培弗全說了出來,從那些像牛犢一樣被賣掉的嬰兒開始,整個走私集團如何運作、柯素珊扮演的角色,還有在新墨西哥州鄉下一個郡法院工作、並偷出空白出生證明加以偽造的女人的名字。有了寫上新名字的出生證明,這些嬰兒馬上變成另一個人。
  
  培弗也說出所有他知道跟葛特洛有關的事情,讓裏柏氣得發抖。狄亞茲變得更冷酷,手下的刀法更殘忍。那些人被謀殺的理由是為摘取他們的器官,賣得數百萬美元——素珊摘取器官,葛特洛則越來越有錢。裏柏聽到這裏,轉過頭去真的嘔吐,並打從心底顫抖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冷血的謀殺犯,跟被綁在地上、令他作嘔的噁心壞蛋沒有兩樣。
  
  狄亞茲問完所有的問題,擦好刀子放回靴子裏的刀銷。他站著俯視那個在他腳底哭泣的垃圾,掏出手槍。
  
  培弗再度開始求饒。
  
  狄亞茲把槍遞給米娜。「你要動手嗎?」他的聲音彬彬有禮。「這是你的復仇。」
  
  米娜瞪著手槍很久,伸手接過它。
  
  「米娜!」裏柏驚慌地道。「這樣做是謀殺呀!」
  
  「不,」狄亞茲更正,他的語調既冷又硬,還用銳利的眼光看著裏柏,要他少管閒事。「他們做的事情才是謀殺。這是處決。」
  
  米娜俯視著培弗,手槍的重量壓著她的手。這把槍的口徑大過她以前買過的槍,肯定可以殺死人,而那或許正是狄亞茲給她的目的。十年來,她一直想要培弗的命,夢想著親手殺死他,甚至是赤手空拳掐死他。但是她向來看到的是在盛怒中殺死培弗,而不是這種冷酷的蓄意殺人。
  
  培弗今晚一定會死在這裏,這無庸置疑。她不動手,狄亞茲也會。由於培弗對她做過的事,狄亞茲給她優先權。
  
  她慢慢舉起手槍瞄準。培弗閉上眼睛瑟縮著,等著自己活在這世上最後聽到的聲音。
  
  她沒有扣下扳機,她的手開始因為槍的重量而顫抖。
  
  培弗睜開眼,笑了起來。不管怎樣,他今晚是死定了,他很明白。誰來扣扳機對他來說並無差別,但如果他有最後一個機會作弄她,他才不會放過。「你這個笨蛋妓女,」他嘲弄著,被自己的血嗆到咳嗽。「你的心太軟了,真沒用。你的笨兒子也一樣心軟無能,可是買主想要一個漂亮的男嬰。他喜歡小男孩。你懂嗎,賤貨?你兒子被賣給一個想要自己培養小愛奴的戀童癖。你兒子現在或許愛上這一套了,喜歡有東西在他的……」
  
  他沒來得及說出最後那個噁心的字眼。
  
  狄亞茲處理了所有事情。他把培弗的屍體留在那裏給人發現,培弗的衣服和身分證明也整齊地放在身旁的地上,還用一塊大石頭壓著固定。
  
  還有解決武器的問題——他沒有依米娜和百倫的慣例毀掉手槍,而是收起它們留待他日使用。他自己的車在這裏;他飛到奇瓦瓦州去處理一些他沒有解釋的細節,再開車前往華雷茲。米娜沒看過這輛小卡車,想來他的車輛來源不虞匱乏。他如以往一般,安排好人到邊界來開走。他打電話給貝尼,告訴他米娜和柯裏柏開來的車在哪裡,然後把這兩個人送過邊界。
  
  裏柏和米娜一直沈默不語,今晚的事太過嚇人。裏柏打開他的車門時,眼中流露著極大的痛苦。「我不能回家,」他說。「我無法面對她。現在怎麼辦?她會被逮捕嗎?」
  
  「我們沒有證據,」狄亞茲說:「如果我們在墨西哥……」他沒說下去,只是聳聳肩膀。如果他們在墨西哥,特洛和素珊已經在牢裏了,而且不須在七十二小時內起訴——想多久就多久。但是他們在美國,而且那個死掉的墨西哥人渣所告訴他們的事情,根本不會讓警方花時間處理。「不過我們現在知道從哪裡著手,這裏有人比我更擅長處理這種事,我要把事情交給他們。」
  
  裏柏似乎嚇一跳。「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某種……我是說,你是政府的人?」
  
  狄亞茲沒有理他。「找家旅館住。不要跟你的妻子說話,你太情緒化了。不要把她嚇跑。如果她跑了,我就得去追她。」
  
  
  裏柏已經親眼目睹被狄亞茲所追逐的人的下場,他只能發抖。
  
  狄亞茲不再理他,讓米娜坐進她的休旅車乘客座,靜靜地開車離去。
  
  裏柏瞪著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又開始發抖。他回到自己車子的駕駛座上坐了一分鐘,腦中交織著不同的景象,可是沒有一個是開心的。也想到素珊,然後他把頭抵著方向盤哭了起來。
  
  米娜正在經歷一場情緒風暴,每一種都來去匆匆,讓她無從分析。她既如釋重負又深感遺憾,既覺勝利卻也哀傷,羞愧中又有些許滿足感。她把頭往後仰,看著街燈朦朧地亮起,又消失在閃爍的行列中。儀錶板上的鍾說現在才晚上十一點鐘;她還以為一定已經黎明了。
  
  打從狄亞茲第一次打倒她並掐住她的脖子開始,她從狄亞茲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感覺,終於在今晚看到付諸行動的樣子。他能夠造成的傷害,真的很令人害怕——不過她並沒有被嚇倒。他把自己個性中的這些特色,打造成用來對付那些漠視法律、橫行破壞的社會渣滓的武器。
  
  越是冷酷、越是無情,讓他越是成功。但是他不會將這種力量拿來對付他認為是無辜的人,從來不會。她覺得和狄亞茲在一起,甚至比坐在警察局更為安全。
  
  「謝謝你。」她說。
  
  「為什麼?」
  
  「因為你幫了我。」她不知道要是沒有他,事情要怎麼收場。當培弗開始大放厥辭,狄亞茲只是把手放在米娜的手上,兩人一起扣下扳機;他的手穩住了她的,他的手指增加了她的力量。她很羞愧自己辦不到,因此在發現自己並不用真的開槍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是你自己辦到的,」他平靜但自信的說。「我只是不要你繼續聽那個混球說下去。」
  
  「你覺得他在說謊嗎?」由於他下流的言詞在心裏形成一股冰冷的恐怖感,她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不可能知道任何一個嬰兒的下場,他只是要胡謅些什麼來傷害你。」
  
  而且他還很成功地達成目的。
  
  
  他們到了她家,按下開啟車庫門的鈕,他在門沒完全開妥之前就把豐田車停進車庫裏,又在米娜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之前關上車庫的門。她摸出鑰匙,開啟車庫通往廚房的門,進門去開燈。
  
  他飛快地將她抵著冰箱,手則堅定地放在她的腰上。她嚇了一跳,錢包和鑰匙都掉在地上,抬頭望著他堅毅的臉和眯起的野性雙眼。「絕對不要再這樣嚇我。」他咬牙切齒地道。
  
  不用問他指的是什麼。當培弗的手槍抵著她的頭,時間過得既漫長又可怕。
  
  「我留在……」她開口說,但是他用一個既狂野又饑渴的深吻打斷她的話。他舉起她,讓她用腳尖站著,並用力擠壓著她,將他的勃起輾入她雙腿間的柔嫩。她馬上屈服在這憤怒的男性侵略之下,舉起手臂環繞著他,一切轉化為純然的欲望。他移動一隻手到她的牛仔褲腰,解開鈕、拉下拉鏈,把手伸進她的底褲,一邊將手指侵入她,一邊用手掌摩擦著她的女性核心。她的背因這突來的欲望攻擊而弓起,在他的手底下越來越濕,並用自己的身體擁抱這些手指。
  
  他褪下兩人的牛仔褲,把她壓伏在廚房的桌上。米娜抓住桌沿,好讓自己承受他堅硬的衝刺,容納所有的他。他的手愛撫她的周身,靈巧的手指很快就引發她的高潮。然後他只是抓住她的臀部,一再抽插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發,當他終於推入並噴泄時倒在她身上。他因為完成而顫抖,火熱的唇印在她的頸後。「老天,」他模糊不輕地低語:「當我看到他有支槍指在你的臉上……」
  
  「我也有一支槍指著他。」
  
  「有槍會使你在他扣下扳機的時候比較不會死嗎?」他咬住她的肩膀,然後輕輕地從她身體裏抽離,把她轉過來。他把手指埋入她的髮中,擁住她的頭,並饑渴而貪婪地吻她,一點都不像他們才剛剛做過愛。她抓住他的手腕,讓他如鋼鐵般的力量擁抱自己,汲取著來激勵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明天再說吧。今晚,她只想和她的愛人一起度過。
  
  
  明天她要去新墨西哥州。她的任務只完成了一部分,她仍須找到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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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40:26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那一晚,當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一隻手臂橫過他的小腹時,他恍若心不在焉地說:「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醒來的程度只夠低語一聲:「什麼?」
  
  「特洛和我是同母異父兄弟。」
  
  她倏地在床上坐直。「什麼?」
  
  「回來我這裏。」他說,把她壓回自己的肩膀上。
  
  「你們兩個都沒有對外廣播這層關係,不是嗎?」她諷刺地說。
  
  「他討厭我就跟我討厭他一樣。這就是我們的關係。」
  
  「所以我第一次問他的時候,他根本就知道你是誰,以及在哪裡可以找到你!」
  
  「不,他從來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哇。他們還真親近,不是嗎?「顯然你們有同一個媽。」
  
  「有過,她已經不在了。不過,你說的沒錯。我想大概在他五歲的時候,我媽就拋下他和老公,跟我爸跑到墨西哥。生了我之後,她又離開我爸跟另外一個人跑了。」
  
  「可是她離開你爸的時候帶著你。」
  
  「只有一陣子,大概到我十歲的時候,然後她送我回去跟我爸住。我很懷疑他們結過婚,現在我想到,除非她在我出生之前已和特洛的爸離婚,不然法律上我可能要姓葛。」他的聲音聽起來只有很淡的興趣,她知道他才不會自找麻煩去翻出法律檔來找答案。
  
  「他為什麼討厭你?他知道你嗎?」
  
  「我們見過。」他簡短地說。「至於討厭我這件事情,一是他媽為了我老爸而離棄他,二是她離開我爸的時候帶著我。我媽離開特洛的爸爸時並沒有帶著他。我想這是老掉牙的憎恨吧。而且我是半個墨西哥人,他討厭墨西哥人,完畢。」
  
  她從來不知道特洛有種族成見,但那可能是因為他一直隱瞞,特別是在艾帕索。他是個處心積慮向上爬的男人,冒險觸怒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並非明智之舉。
  
  「現在怎麼辦?你不是應該告訴跟你接觸的人,」她揮揮手表示管他是誰。「關於素珊和特洛的事情?」
  
  「我一和關安瑞談過就通知該通知的人了。他們會被監視,確保他們不會試圖離開美國。至於搜集證據這檔子事,我讓其他人去辦,他們有犯罪實驗室、鑒證學專家。通常我只幫他們找到人;消除犯罪與我無關。」
  
  她覺得很洩氣。或許她在電視上看太多警匪劇了,但是她想要一個盛大的落幕,不但有暴力,還要完全招供,然後特洛被銬上手銬。這樣的話,她甚至不用去問那個縈繞心中的問題:為什麼?她若現在接近他一定會打草驚蛇,因為她不可能在他身邊還故作鎮靜,而事發後她可能會被禁止見他。
  
  她不在意他的招供,也不關心證據的搜集。她要看到他像培弗一樣被五花大綁,她要他受她曾經受過的苦。不知人們對她沒有為培弗的事情受到良心譴責會有什麼想法?可是她真的沒有。他死了她很高興,她也很高興她曾助了一臂之力。
  
  「明天我會開始找新墨西哥那個女人,」她不願去想特洛這個人,所以改變話題。她的工作還很多。「她是鎖鏈上的下一個環節,她知道哪些出生證明是假的。」
  
  「領養檔通常不對外公開,這種情況更一定如此。這條路行不通。」
  
  
  她搖搖頭。「我不能接受。我還沒找到兒子,所以我一定要繼續嘗試。找到帶走他的人——那只是一部分,是最微小的一部分。」
  
  狄亞茲不再說話,他的手在她的裸背上游走。米娜呼吸著他的氣味和體溫,覺得這短暫的寧靜讓她很舒服,也更強壯,之後她又得再度投入那看起來毫無止境的努力中。
  
  她更偎近他,覺得自己又陷入睡意中,他也任她睡去。
  
  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她坐在床上,迷惑地瞪著身邊空蕩蕩的床。他走了。他不是只去樓下弄咖啡,也不是在浴室;她可以感覺到房子裏一片空曠,除了她沒有別人。
  
  她下床去找紙條,當然沒有。他的溝通技巧簡直無比差勁。或是說,他若想要溝通,其實還不錯,但很多時候他不覺得有這種必要。她試著打手機給他,一個討人厭的聲音說用戶現在不能接聽電話,表示他根本沒開機。她沮喪地大叫。
  
  想到他的手機,就提醒了她自己壞掉的那支。她得在今天去新墨西哥州之前弄好它。她煮了咖啡,攤開地圖找到培弗說的偽造出生證明的女人所在之處。那個地方當然位於一個從艾帕索很難去的地方。她看看鍾,旅行社還沒有開。根據飛機時刻表,開車過去恐怕還比較快。當然,「快」是一個比較性的狀況。她最早能抵達當地的時間也是接近傍晚了。即使她真的搭飛機,她也得先去羅斯威爾租車,再往北開。或者是飛到阿布奎基往東開。
  
  她已經等了十年。如果今天找不到那個女的,明天也要找到。
  
  果如所料。一等旅行社上班,她發現在她指定的時間,所有航空公司都沒有直飛班機前往阿布奎基或羅斯威爾。當然。下一班有位子的直飛班機要等到傍晚。她要不是在阿布奎基過夜,然後隔天一大早起來辦事,就是在晚上開車穿越那寂寞未知的地帶,因為她不知道路上有沒有小旅館讓她棲身。
  
  或者她不搭飛機,直接開車過去。距離是很遠,不過依今天出發的時間算起,她會在日落前抵達羅斯威爾,然後在當地過夜,隔天再完成她的旅程。這個決定比較不花腦筋。
  
  裏柏在她收拾行李的時候打電話給她。「你沒事吧?」他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我很好。」她是很好;並沒有作噩夢,起碼她不記得。「你呢?」
  
  「累死了。我不敢相信昨晚發生的事情。有……會有什麼後果嗎?」
  
  按照裏柏的看法,他目擊了一場謀殺案。米娜的看法跟狄亞茲類似:那是處決。想到狄亞茲的工作性質,她很懷疑會有調查進行。「不,我不這麼覺得,你很安全。」她可以描述更多詳情,可是她不想在電話裏說太多。
  
  柯裏柏也很小心;有了素珊在不夠隱密的場合說話太多的前車之鑒,他知道那會是怎樣的錯誤。
  
  「我住在旅館,今天則拜託同事替我代班。幸好最近工作不多,我只是不能——她可能正在醫院查我的下落,因為我昨晚沒回家。我現在不能跟她說話,或許明天吧。」
  
  可憐的裏柏。他的生活已經四分五裂,二十年的婚姻就此完結,他對世界的看法整個被顛覆。但是他會對抗下去,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
  
  米娜很快地下了決定。如果今天搜尋者協會沒有人可以跟她同行——她不知道昨晚或今早有沒有人回來——那她就邀裏柏同行。這樣可以把他從素珊身邊帶開,給他時間找回平靜。雖然經過昨晚的事情,他可能再也不願意和米娜去任何地方,如果是這樣也不能怪他。
  
  然而她比較想和搜尋者協會的人去,所以她要在詢問裏柏之前先探聽情況。
  
  「我今天要如何找你?」
  
  他把手機號碼給她,加上旅館的電話和房間號碼。今天他不打算退房,但是他會在確認素珊離開家以後,回家去拿些衣服和梳洗用具。
  
  掛斷電話之後,她又打去辦公室。奧莉來接聽,聲音了無生氣。「我還能動,」米娜問她情況她說:「我很虛弱,而且還在不舒服。我跟黛寶講過話,她還在嘔吐。」
  
  「辦公室今天如何?」
  
  「瓊恩的搜索還在繼續。看來情況對那孩子不利,這已經是第四天了。百倫大概今晚六點會到家。」
  
  「情況如何?」
  
  「結果不好。」
  
  米娜歎氣,她沒有問細節。「我今天下午會開車去羅斯威爾,在那裏過夜。我又有一條關於傑廷的線索,有個女人應該在偽造出生證明,好讓那些嬰兒可以被收養。」
  
  「太棒了!」奧莉說,她的音調拔高。「誰要跟你去?」
  
  「因為我們還是人手不足,我會問我一個朋友,柯裏柏。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不過他和素珊有點問題,所以他可能想要離開。」
  
  「喔,不!」奧莉說。大部分的職員都知道柯裏柏和素珊,因為他們是米娜多年的朋友,而且素珊常常打電話去搜尋者協會找米娜。現在她知道素珊為什麼這麼密切地保持聯繫後,米娜真想憤怒地尖叫。
  
  她把手機的狀況告訴奧莉,掛斷電話後又打給裏柏說明她的計畫,問他願不願意同行。
  
  「我打個電話給同事,再打給你。」
  
  當然他得先去交代工作,她想,畢竟他在醫院上班,不能說走就走。可是這一天的開始已經很慢,現在更無視她的不耐而拖拖拉拉。
  
  她打開手機,發現由於手機過了保證期,修理的錢跟買新的差不多,所以她買了新的手機和備用電池,加上家用和車用充電器。由於各種原因,辦這件事情花了她一個小時。想要上路的欲望啃噬著她,要她加快腳步,可是她對種種狀況著實無能為力。
  
  她一進入車子,就把手機插電,並用車上的電力再打電話給狄亞茲。他還是不能接聽電話。她想扭斷他的脖子。為什麼他不留張該死的紙條給她?
  
  裏柏的電話來了。他已經和同事交代好事情,這個星期都不用去上班了。只要她準備好,隨時都可以離開。
  
  他們抵達羅斯威爾的時候已經星光滿天,米娜覺得自己好象一點一點地死去。一整天在延誤和焦躁中度過,而狄亞茲還是沒接電話。她和裏柏住進汽車旅館,去一家牛排店吃了晚餐,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隔天一早他們離開羅斯威爾。裏柏比平日安靜,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在素珊的辦公室留了話,說他要出城幾天,然後就把手機關了。
  
  他們前往的鄉下地方很乾燥,可是不是沙漠。早晨涼爽而清新,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氣溫並沒有提高。她的手機收不到訊號,不過看到荒涼的周遭,這也不足為奇。
  
  新墨西哥是個廣大而美麗的州,人口不到兩百萬,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群居在城市裏。這個地方的平均人口密度大概是每平方英哩兩個人,但這不表示每平方英哩都有兩個人住在那裏。事實上,她看到許多地方根本沒人居住。她很高興自己沒有在前一天晚上出發。
  
  該郡首府所在的小鎮人口大約是三千。法院是棟小小的石砌建築,警長就住在隔壁的泥磚屋。米娜第一步是問清楚那個名叫杜愛琳的女人是否還在法院的假釋處工作。
  
  假釋處是右手邊第一道門,他們走到櫃檯,一位微笑的過胖婦女迎向前來,她的紅發看起來不像真的。
  
  「我可以為你們效勞嗎?」她的名牌寫著杜愛琳,米娜抓住櫃檯的邊緣。
  
  「我叫潘米娜,」她說出自己在找人時用的名字。「這位是柯裏柏。我們可以跟你私下談點事嗎?」
  
  
  愛琳打量著辦公室。他們是唯一的人。「這裏應該夠私下了。」
  
  「事情跟綁架嬰兒和偽造出生證明有關喔。」
  
  愛琳的臉變了,友善的微笑消失無蹤。她瞪著他們一秒鐘,然後歎氣道:「到法官的辦公室去吧。他出去吃飯,至少還要一小時才會回來。」
  
  她把他們帶進一間狹小擁擠的辦公室,並關上身後的門。那裏只有三張椅子,包括在法官桌子後面的那張,所以愛琳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又歎了一口氣。「你們要問什麼偽造出生證明的事?我不知道可以這麼做,現在什麼都電腦化了。」
  
  「這裏什麼時候開始電腦化的?」
  
  
  「我不清楚正確時間。」
  
  「十年以前嗎?」
  
  愛琳研究著米娜,評估著她。「不,沒那麼久。或許是五到六年吧。」
  
  愛琳維持著鎮靜,試圖找出對方知道多少。米娜決定幫她一把。「我兒子就是被綁架的嬰兒之一。」
  
  「我很遺憾聽到這件事情。」
  
  「我們花了很久時間,不過終於破獲人口販賣集團。讓我跟你說個名字:安培弗。」
  
  她每說一個名字都小心觀察,愛琳並沒有露出聽過的樣子。「柯素珊。」還是沒有動靜。「葛特洛是老闆。」啊,這裏有個洩密的微弱表情。「杜愛琳。」
  
  「該死!」愛琳的手拍在桌子上。「全部都該死!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你以為你逃過去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當然會這麼想!」她似乎已發現支吾其詞幫不了她。「你們是員警嗎?」
  
  「不是,我不認為會有員警來。我不能跟你保證以後沒有,可是我不打算把你的事情告訴他們——但是你要給我情報。」
  
  「你在找你兒子,對吧?」
  
  「對我來說,那比其他事情更重要。」
  
  「你怎會覺得我會把犯罪證據留下來?我像那麼笨的人嗎?」
  
  完全相反,愛琳看起來是個知道怎樣讓自己出頭的謹慎女人。「對,我覺得你會留著證據。這會讓你占上風,不是嗎?一個可以拿來討價還價的把柄,不管是像我這種私下拜訪的人,還是檢察官,或甚至葛特洛。如果你覺得不能信任他,你會需要一個防他的籌碼。」
  
  「你說對一件事情,只要葛特洛離開我的視線,我就無法相信他。」
  
  米娜往前靠,交叉雙腿,用冰冷的眼光看著愛琳。「我真的、真的希望你有我需要的東西,否則你對我來說,毫無用處。」
  
  「你在威脅要檢舉我?」
  
  「不,我是在保證會檢舉你。我也保證如果你幫我,我就不去。如我所言,我不知道到底會不會有員警來。跟你做生意的人涉及一連串的謀殺,現在他們藏起來了。調查可能只會針對這件事情。」她感到身邊的裏柏緊張起來,很想拍拍他的手臂讓他放鬆。不過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愛琳身上,把意志力傾入表情和聲音之中。「如果他們不是幾年前搞過人口販賣,我也不會追查到你身上。但是如果你不幫我,我馬上會去檢舉你。」
  
  愛琳說:「好吧。」直截了當到米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相信你,讓我找出我的名單。」
  
  「你有名單?」米娜不敢相信。
  
  「不然我怎麼記得哪些出生證明是合法的、哪些不是?我能在偽造的證明上面寫『假貨』嗎?」
  
  他們到外面的辦公室去,愛琳走到一張破爛的金屬辦公桌後。「看,我做這份工作幾乎三十年了;我並不擔心有人跑來翻我的桌子,找到名單,然後起疑心。這只是一張名單,沒有說明任何事情。如果我在車禍中死掉或是心臟病發而亡,誰找到名單都沒關係,是嗎?」
  
  「說的也是。」米娜點著頭說。
  
  「沒錯。」她打開抽屜,拉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夾,放在面前的桌上。
  
  米娜嚇了一跳。「那麼多?」
  
  「當然不是啦,裏面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她開始翻著內頁。她翻到底,哼了一聲,又從頭開始。「一定是看走眼了。」可是第二次的翻閱,她還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她的臉上出現警戒的神情,開始第三次翻閱,每次一張紙。「不在這裏。該死,我知道那東西放在這裏!」
  
  因為某種原因,米娜相信她,愛琳的沮喪太過真實。但是她心裏浮現新的憂慮。「會不會有人——例如特洛跑進來拿走名單?」
  
  「他不知道有這份名單。他幹麼要這樣做?警長就在隔壁;闖空門可不簡單,而且我們有監視攝影機。」她朝一個擺滿賬簿的龐大金屬隔板架點點頭。
  
  米娜看了一看,可是沒有找到攝影機。「在哪?」
  
  「很小很小,在左上角。你看到移動架子的支柱上的洞沒有?往下數第三個洞。」
  
  啊。現在她看到第二面洞好象被什麼堵起來。「那就是攝影機?」
  
  「很隱匿對吧?是這樣的,郡裏有個議員懷疑他老婆和前一任的假釋法官有染,晚上會跑來這裏進行私人的變態行為。所以,某個週末他帶了某個保全公司的人來,在辦公室裏裝攝影機。當然也抓到他們了。」
  
  「我們可以看錄影帶嗎?還是你有可能把名單拿出來了?」
  
  「我沒有動過名單。」愛琳的聲音平直。「從來沒有,大概一個月之前還在的,我在找其他東西的時候還有看到。不過莎士比亞會說,沒有掉了全部。正如我剛剛說的,我像那麼笨的人嗎?我的保險箱還有副本。」
  
  米娜頓時因為鬆了口氣而覺得虛軟無力。感謝老天,她焦急地想。都這麼接近才發現又是死路一條,實在超過她所能承受的範圍。
  
  「不過還是來看看錄影帶吧,我很好奇是否有人溜進來偷雞摸狗。」而且愛琳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萬一特洛知道名單的存在,並打算給自己買點保險的時候,她才能保護自己。米娜也想到同樣的事情。如果是這樣,愛琳最好快點採取行動,搶在特洛動手前,用名單來保護自己。
  
  她帶著他們走過一條長長的狹窄樓梯,來到滿布灰塵和黴菌的地下室。有個年長的南美人坐在金屬書桌後面看報。「愛琳。」他問候道。
  
  「早安,何蘇。我們要看監視錄影帶。」
  
  「好啊,沒問題。有事嗎?」
  
  「不知道。可能有人跑進我辦公室。」
  
  「昨天晚上?」
  
  「不曉得。可能是上個月的某一天。」
  
  「錄影帶每七天回收再用。如果時間那麼久,你什麼也找不到。」
  
  他從保全系統錄影機裏面拿出錄影帶,塞進連著一台十三吋電視的錄放影機中。他按下播放,然後倒帶,全部的人都聚在一起看著畫面倒轉。米娜和裏柏當然是最近的訪客。然後早上還有幾個人,接著有三個人在排隊等著愛琳協助的忙碌景象。辦公室開門之前有一長串空白,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們看著白天變成黑夜,辦公室裏只有一盞燈。突然之間,愛琳的辦公室出現一個黑影。
  
  「有了!」
  
  「好吧,這是怎麼樣,」何蘇說,緊張地坐直。「那傢伙怎麼進來的?辦公室沒有被人侵入的跡象啊,我早上進來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鎖得好好的。」
  
  他讓錄影帶繼續倒轉,直到出現一個黑影進門,然後他再停下錄影帶重新播放。
  
  米娜的心跳漏了一拍接一拍。她身旁的裏柏說:「混蛋!」
  
  他們看到一個從頭到腳均做黑色打扮的男子,鎮靜地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熟悉情況。他來到愛琳的桌子,看看桌上的名牌,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他開始打開抽屜,拿出檔案翻閱,恍如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一點也不緊張。最後他找到正確的檔案,然後一頁一頁地翻閱。當他來到特定的那一頁,就停下來,好象在閱讀。然後他把那一張紙撕下來放在旁邊。他繼續有系統地搜索辦公桌,不過再也沒有撕下其他紙張。他甚至檢查了抽屜背面。
  
  「他到底在找什麼鬼東西?」何蘇說。可是沒有人回答。
  
  然後那個人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整間辦公室。最後他顯然很滿意自己找到所要的東西,回到愛琳的辦公桌,拿走那張紙。他把那張紙送進一台機器裏。
  
  「那是碎紙機!」愛琳說。
  
  最後那人把碎紙機搬到垃圾桶上方,拉出碎紙,塞進他從口袋拿出來的一隻塑膠袋裏。他將碎紙機放回原位,把愛琳的辦公桌恢復原狀,然後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
  
  一股疼痛的感覺在米娜胸膛內擴散,令她窒息。接著她憤怒起來,必須握緊拳頭才能自我控制。
  
  那個男人是狄亞茲。
  
  難怪他必須關掉手機,難怪他半夜就溜掉。他不可能是為了尋找傑廷而拿走名單,不是為了米娜,而是因為他要毀掉這份檔。不管他那千回百轉的腦子裏有什麼理由,他不願意米娜找到兒子。
  
  何蘇想要打電話給警長,不過愛琳說不要,她遺失的是私人文件,追不追回來無關緊要。米娜打起精神,把心裏所有的感覺暫時先拋到腦後。事情還沒辦完呢!
  
  當地的小銀行午休時間是一點到兩點,比一般人的午休晚一個小時,方便有需要的人去銀行辦事。差不多兩點的時候,愛琳、米娜及裏柏就去銀行開保險箱。
  
  保險箱裏有一張紙,上面以單行間隔寫了三排名字。他們回到車上閱讀那份名單。每個名字旁邊都有號碼。「這是出生證明的編號嗎?」米娜問道。
  
  「不,那是日期,這樣我才知道怎麼找。只是我把日期倒過來寫。看,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號我寫成29913121。簡單吧。」
  
  米娜告訴她傑廷被偷走的日期,也說出據她所知他是立刻被送去墨西哥的。
  
  「嗯,」愛琳說,用手指滑過那串日期。「範圍縮小了,因為隔周只有一個白人男性的名字。嬰兒移動很快,你知道。收養程式幾乎是馬上完成。無論如何,這裏有兩個西班牙文的男性名字,三個女性。這一個一定是你兒子。我給他的名字是高麥可,取名『麥可』是因為這是最受歡迎的男孩名。這是他被收養時的名字,不過養父母當然會重新給他取名。」
  
  他們回到法院地下室,愛琳在那裏找檔案微縮影片,拿出高麥可的出生證明。「找到了。父不詳,母親的名字也是我編的。」
  
  「母親的社會安全號碼怎麼辦?」裏柏瞪著微縮影片讀取機的螢幕問道。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去查嗎?尤其是十年前的私人收養?現在這種事情可能會被調查,可是只要有母親簽名,還有公證認可,誰會去檢查那個社會安全號碼是不是正確?而且,養父母也會幫小孩申請新的社會安全號碼。
  
  米娜抱著一絲希望問道:「你知道小孩會被送到哪裡去嗎?是哪個律師處理私人收養?什麼資料都好。」少去這些資料,她的處境並沒有比前來此處之前好到哪裡去。
  
  愛琳露齒一笑。「好吧,名單要有意義當然得有其他的輔助資料。這個鎮上有個律師處理這一邊的法律業務。他知道的收養案件很多,只要付錢,他不會問太多問題。而且我們告訴他收養服務是為了替窮困的西語系家庭解決困境,未婚懷孕是社會大忌,所以那些女孩只好把小孩送人。至少我們跟哈登是這樣說的啦。我們現在去找他,至少,他應該知道收養事務另一方的律師名字。」
  
  兩個小時以後,由於米娜哭得太厲害,裏柏開車載兩人回到羅斯威爾。她拿到傑廷的假出生證明,還有辛哈登的檔案中所有關於這個收養案件的資料影本。處理收養事宜的另一位律師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夏洛特。
  
  雖然大家不斷告訴她,收養記錄必須法庭下令才能申閱,可是她會從北卡的律師那裏拿到她需要的資料,即使她得告上法院才拿得到,她也會去取得法庭的命令。憑她的案子的狀況和過去的知名度,她曉得自己會勝訴。
  
  現在,未來已經不再令人心碎。她辦到了。雖然還得四處奔走,可是她知道最後一定可以找回兒子。
  
  當他們回到羅斯威爾,他們決定直接開車回家。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回到家會很晚,可是兩人都想回去了。
  
  「你要怎麼辦?」裏柏嚴肅地問。他說的是關於狄亞茲。
  
  「我不曉得。」她不能讓自己想太多,否則她會崩潰。他的背叛撕裂了她,比她在素珊身上所感受的背叛之苦更勝一籌。她相信狄亞茲比任何人都多,用她的生命、她的身體、她的心去相信他。他明明知道她找傑廷有多久、有多苦,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這幾乎等於他親手從背後捅了她一刀。回顧過去,她檢討兩人在一起的時光,想要找出一些線索,可是什麼也沒有。若非他們最後一晚在一起之後他整個人瘋了,就是他一直都別有居心。
  
  他們回到艾帕索的時候已經累垮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而他們早上起得很早,跑來跑去忙了十八個小時以上。他們在卡爾斯巴換她開車,所以她先送裏柏回旅館後再回家,深知自己非常疲累,所以她也加倍小心。
  
  當她開開車庫門,將車子開進去時,她差點沒注意到雙車位車庫的另一邊已經停了一輛小貨車。她慢慢滑出車子,瞪著貨車。那個混蛋做了那種事情之後,竟還有膽量來這裏。她幾乎已經累垮,一點也不想在此刻處理這種事情,可是她要他滾出她家,滾出她的生命。
  
  她穿過車庫走進廚房,把皮包和文件放在桌上。客廳裏亮著一盞燈,他在那裏,靠著門框看著她。
  
  她沒有看他,她辦不到。她每一條肌肉都在輕顫,所以她靠著餐桌。
  
  「素珊完蛋了,」他終於說。「她已經被逮捕,特洛也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情。」
  
  「很好。」她簡短地道,發現他沒有隻字解釋自己在哪,為何半夜離去,或是詢問過去兩天她做了什麼。最後她看著他,眼睛裏明寫著憤怒和厭惡。「滾。」
  
  他靠著門框的身體站直。表情一度非常之困惑,可是馬上就沒了,轉為她看過最空白遙遠的表情。
  
  「你的檢查不夠仔細,」她說。「那裏有監視器,把你的舉動都錄下來了。」
  
  他沈默了一下子,看著她,任時間流逝,然後他輕柔地說:「這是最好的辦法。你應該讓他離開了,已經過了十年,他現在不是你的孩子,米娜,他是別人的小孩。如果你出現會毀了他的生活。」
  
  「別跟我說話!」她嚴厲地說。他不瞭解;他對她、對她的感覺一無所知。「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他是我兒子,你這混蛋!」她對他尖叫,雙手緊握成拳。
  
  「現在不是了,他不是。」他像個法官和陪審團的綜合體站在那裏,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而她想殺了他。
  
  眼淚開始在她的臉上奔流,那是憤怒與傷痛的淚水,她得拿出超人的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攻擊他。「你白費工夫了,她留有副本。」她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我已經拿到所有找到他所需要的資料,而且我一定要找到他。現在,滾出我家。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因為他是狄亞茲,他不會站在那裏為自己辯解。他甚至連聳一下肩膀,表示如果那是你要的都沒有。他只是經過她的身邊,悄然離去。她聽到車庫門打開,他的卡車發動,然後開出去。就像平常那樣。
  
  她在桌邊坐下,把頭埋在交疊的手臂中,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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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3 編輯

  第25章
  
  他跟大衛很像。
  
  當他跟同齡男孩一樣,用過多的精力在學校操場籬芭附近衝來衝去的時候,米娜的望遠鏡一直對著他。他似乎有三、四個好朋友,相互推擠,為彼此的笑話捧腹大笑,基本上就是用裝腔作勢、趾高氣昂的態度來假裝自己很酷。或許對其他的十歲兒童來說,他們是很酷。
  
  她的心快跳到嘴裏,其強烈的程度讓她快不能呼吸。她的眼睛一直盈滿淚水,必須要把淚水眨回去,因為她不能錯失任何一秒看到他的機會。她從座位旁拿起昂貴的相機,把長鏡頭對準他,然後以很快的速度連續拍了幾張照片。
  
  她停車的地方離這間私校夠遠,沒有人會發現她。她不想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傑廷。可是她一定要看到他,一定要看著他久一點,好讓這些回憶滿足她渴盼的心靈。今天早上,她把車子停在溫家外面的街道上,記住他跳下階梯趕校車上學的時候,穿著什麼衣服。溫蘭黛站在前門送他,直到他安全上了巴士,隨便揮揮手表示道別。他穿著學校制服的米色長褲、藍襯衫,還有一件亮眼的紅色夾克:那件他穿來抵擋寒風的紅色夾克,讓她在一群男生中很快找到傑廷。
  
  今早她看著傑廷上巴士,對著另外一個女人揮手的時候,她嚎陶大哭。和他有關的一切是那麼熟悉,從眼睛的顏色到頭的形狀,甚至他走路的樣子。他的臉還是張小孩的臉,可是已經開始有接近青少年的強壯線條出現。他的頭髮是金色、眼睛是藍色,他露齒微笑的樣子十足十是大衛的模樣。
  
  米娜非常激動喜悅,想要跨出這輛租來的車,用盡全身的力氣儘量大聲、儘量長久地大叫。她想跑到籬芭旁邊喊著他的名字,但是這樣大家一定會當她是神經病,學校當局也會馬上報警。她想跳舞、她想笑、她想哭,她心裏有各種情緒在交戰,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攔住路人,指著傑廷說:「那是我兒子!」
  
  她永遠不能這麼做。在她的世界裏,保護他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且她不想用可能是最不好的方式跟兒子說明事情,導致嚇到他而破壞了一切。
  
  過去一個星期,她的情緒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起伏不定。事情發生得太快,還來不及對這一個有所反應,下一個已接踵而來。找到狄亞茲試圖銷毀的資料後,她立刻循著線索找到傑廷。
  
  溫蘭黛和溫理恩都是金髮,而且也想要領養金髮的小孩,最好是男孩。他們求子若渴,過去有三次流產紀錄,而第四個在出生不久後便死了。他們不是那種買小孩跟買輛車差不多的有錢人;他們什麼都有,可是為了湊足葛特洛要求的金額,他們掏出所有的錢,幾乎變成乞丐,雙方的家人也幫忙湊齊不足的部分。由於溫理恩的事業經營得相當不錯,所以四年前他們搬到夏洛特這個中上地區,也負擔得起送傑廷去私立學校。所有米娜看到的事情,都說明他們是一對善良、討人喜歡、可靠的人,寵愛他們的兒子,盡其所能把兒子培養成有用的人。
  
  他們不會知道小孩是從她的懷裏偷來的。他們聽說的是嬰兒的母親養不起他,還因為要養其他小孩而非常需要錢,其中有個孩子還需要動眼睛矯正手術。這個故事很虛偽,可是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處理私人收養的律師也不知道,所以溫氏夫婦更不可能知道。他們所知道的是他們終於有了他們的兒子。
  
  不是他們的兒子,是她的兒子。她的心悄聲說道,堅持著。她的。
  
  她看著他的時候想,如果說兒子哪裡像她,或許是鼻子和下巴的線條。其他的所有長相都像大衛。
  
  她的血管裏冒著快樂的泡泡。他還活著,過得很好,有人疼愛。她的寶貝一切平安。
  
  溫家給他命名為柴克,和祖父的名字一樣。對她來說,兒子叫做傑廷;那是這麼多年來她絕望的祈禱中念著的名字,是刻在她心裏、腦裏、記憶裏的名字。
  
  她必須告訴大衛。可是直到她真的看到他,確切知道那是傑廷之前,她不想徒增他的希望。她有可能搞錯;那可能是別的孩子。
  
  即使看到檔,腦子裏也知道那個孩子就是傑廷,她還是需要親眼見到,才能讓自己相信。
  
  那的確是傑廷,他跟大衛是那麼相像。
  
  米娜丟下望遠鏡,把頭埋在手心中,肩膀因哭泣而顫抖。她又哭又笑,直到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她坐在那裏,一直到遊戲時間結束,老師把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趕回那棟整潔的黃磚建築。她看著他走進去,十一月的太陽在他的金髮上閃爍;他跳上最後一級階梯,邊笑遠走進那扇對開大門,從她眼前消失。
  
  當她可以,當她的顫抖停止的程度足以拿起手機,當她的喉嚨不再被淚水堵塞而無法言語的時候,她打電話到大衛的辦公裏,約他明天見面。如果她是個病人,他絕對不會這麼快就見到他,但他一直告訴她隨時都會跟她見面。顯然他曾交代辦公室的職員要幫她安排,因為她一告訴接待員自己的名字,那個女人就幫她約了中午。她會打擾大衛的午餐時間,可是她不覺得他會介意。
  
  這不是她想在電話裏告訴他的事情。她要親自見到他,要跟他分享這個消息,就像他們分享了傑廷的出生一樣。她可以打電話到家裏去,到那裏而非辦公室,可是她很自私地希望只跟大衛分享這件事情,不包括珍納和大衛另外兩個小孩。只有這一次,這最後一次,她希望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的公事包裏面有合法文件。她過來以前已經拿到手,因為她要一切準備就緒。
  
  作個深呼吸,她驅車前往夏洛特機場,交回租車,搭上往芝加哥的飛機。大衛的辦公室在他執業醫院旁邊的一棟專業大廈裏。那裏的裝飾很有品味,感覺得出「金錢」兩個字在發光。大衛所參加的外科團隊都是重量級人物,而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年輕、英俊、聰明,年僅三十八歲的大衛還有很多年可以大展拳腳。
  
  顯然他知道米娜來過電話之後,已經吩咐秘書排開其他約會,因為等候室裏空無一人。米娜關上走廊的門,走過褐灰色的地毯來到接待員的桌前,那裏坐著的中年金髮女士和穿著護士制服的美麗褐發女郎,正熱心地注視著她。不過在她走到她們面前之前,左邊的門就打開,而大衛就站在那裏。比起二十幾歲的時候,他更高更好看了。年歲漸增對大多數的男人來說是加分,大衛也不例外。他的臉顯得更堅強,眼角有幾絲紋路,肩膀看起來也更寬厚。
  
  「米娜,」他說道,向她伸出手,並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如昨天她在兒子臉上所看到的,是一個讓他像聖誕樹一樣璀璨的笑容。他的藍眼睛很溫暖。「你的氣色真不錯。進我辦公室來吧。」
  
  他幫她開門,她踏進裏面的走廊,兩側排列著檢驗室和診療室。有三個年齡和種族都不相同的女人從手邊各自的工作中抬起頭來,看她走過去。接待處的兩個人也探出頭來。
  
  「不要回頭看,」她用嘴角跟大衛說。「你的後宮殯妃都很好奇。」
  
  他邊笑邊帶著她進辦公室,並把門關上。「珍納也是這樣稱呼她們,我則說她們是我的保鑣。她們在我身旁,讓我覺得很安全。」
  
  「她們不讓野女人靠近你的身邊,是吧?」
  
  他露齒一笑。「她們甚至不讓我幫任何野女人動手術,她們全被分配給我的夥伴。我診治的只有老太太和男人婆。」
  
  看到他並無多大改變,她的心明亮起來。她可以瞭解他的辦公室員工這麼保護他的原因:大衛是個好人。她很清楚大衛對妻子是完全忠貞的,搔首弄姿的護士或病患都休想有任何機會,因為她瞭解他。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工作和家人的身上。不管他遇到什麼好事,那都是他應得的。
  
  他的桌上擺著一些照片。她知道會看到什麼,不過還是走過去看。其中一張是個漂亮的紅發女郎,露齒燦然一笑;那一定是珍納,因為另外一張照片中,同一個女人和大衛相擁面對鏡頭。還有個小小的心型相框,裏面的照片是個胖嘟嘟的幼童,有著柔順閃亮的頭髮,抓著洋娃娃的頭、穿著蕾絲長洋裝的她看起來也像個洋娃娃。另一張照片是珍納抱著一個嬰兒,看起來容光煥發,米娜猜那是家裏的新成員。「她們真漂亮。」她真誠地說,對他微笑,因為實在很為他高興。
  
  「她們的名字是?」
  
  「小公主是凱咪,嬰兒是威廉。我們想叫他連恩,但是他還不夠大可以叫那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凱咪叫他點點。」
  
  米娜笑不可抑;她雖然還在微笑,但是已經忍不住說出口:「我找到他了。我找到傑廷了。」
  
  大衛的腿明顯一軟,然後重重地坐在其中一張訪客椅上。他瞪著她,臉色因為震驚而變得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慢慢地盈滿他的眼眶,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他的嘴唇顫抖著,終於邊出一句話:「你確定?」
  
  米娜咬著下唇,忍著眼淚點頭。
  
  「我們破獲了那個人口販賣集團。偽造出生證明的女人保存了詳細的紀錄,我猜是為了自保或是勒索之用。」
  
  「他……」他吞了口口水,忍住不哭,但當他問出天下父母共同的問題的時候,聲音仍既脆弱又發抖。「他還好嗎?」
  
  米娜又點點頭。然後大衛大步上前,兩人抱頭流淚,他因抽泣而透不過氣來。她想安慰他,拍著他的肩膀、他的頭髮說:「沒事了,他很好、很安全。」可是她自己也在哭,所以她不知道他對她的話瞭解多少。然後他也做了一樣的事情,爆發出控制不了的笑聲。他又哭又笑,抱著她轉圈,然後放開她去擦臉後,又重新抓住她。
  
  「我真不敢相信,」他不停說著。「老天。經過這麼多年……」
  
  米娜終於離開他的擁抱。「我有照片,」她說,急著在公事包裏翻找照片拿給大衛看。「我昨天拍的。」
  
  她拿出所拍的照片,遞給大衛。他看了第一張就呆住了,瞪著兒子的表情有如一個餓壞的人。他用顫抖的手翻著每一張照片,然後又從頭再看一次。他終於展露歡顏,就像暴風雨後的晴天。「他好象我。」他帶著勝利的語氣說。
  
  這樣炫耀的男性態度讓她爆笑出聲。「笨蛋,他本來就很像你,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你不記得素珊說……」她突然打住了話,想起他並不知道素珊的事情。
  
  他還在瞪著照片。「她說我自我複製。」
  
  「她也有份。」米娜說
  
  大衛抬起頭,嚇了一跳。「什麼?」
  
  「是她讓人口販賣集團知道傑廷的存在,還有我一個星期哪幾天去市集,他們早就在那邊等我。因為有人想要一個金髮男嬰。」
  
  「可是……為什麼?」他的聲音充滿訝異,不敢相信被他視為朋友的人會做出這種事情。
  
  「錢,」米娜苦澀地說:「全都是為了錢。」
  
  他的右手緊握成拳。「那該死的婊子。我有懸賞!我願意給她一切以換回我的兒子!」
  
  「賞金遠遠比不上他們跟養父母所收的錢。」
  
  「他被賣掉?誰會去買一個他們,明知是……」
  
  「他們不知道,」米娜很快地說。「不要怪他們,他們一無所知。」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介紹他們收養的律師也不知道。他們的作業很巧妙,拿著偽造的出生證明和假母親的合法文件。收養孩子的父母全都認為是合法收養。」
  
  「他在哪裡?」大衛問。「誰收養了他?」
  
  「他們叫做溫理恩和溫蘭黛,住在北卡羅萊納的夏洛特。我已經查過他們,都是誠實、正直的好人。他們給傑廷取名柴克。」
  
  「他的名字是傑廷,」大衛嚴厲地說。他抓著照片,坐在辦公桌旁,又再度翻閱照片,審視著傑廷臉上的所有細節。「我以前不相信你真的會找到他,」他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我以為你因為毫無意義的理由而心碎。」
  
  「我無法停止。」這話雖然簡單,背後的意義卻很深遠。
  
  「我知道。」他抬頭望著她,一如他研究照片那般仔細地研究她的臉。「然後我就不瞭解你了,」他喃喃自語著:「我整個人垮了,可是最基本的我並沒有改變。但是你……你變成……」他停下來,仿佛在找尋正確的字眼。「亞馬遜女戰士。我跟不上你,甚至不敢碰你。你變得如此嚴峻、如此堅毅與崇高,我覺得自己有如你腳下的塵土。
  
  「我不是故意的,」她說,歎了口氣。「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也聽不到其他的任何事情。我知道他就在那裏,我必須找到他。」
  
  「我希望自己也有那種信念,我嫉妒你如此堅決地相信他還活著。我不能相信。我當他死了也埋葬了好多年,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得來,但現在我知道他還活著,我覺得自己很惡劣,因為我放棄了他。」他把臉埋進手掌中。
  
  「不,不要。」米娜很快地走過去,抱住他的肩膀。「我最大的恐懼是他死了,而我不停地找他,是因為我要確定這件事情。你能做的你都做了……」
  
  「我應該去找他——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幫助你。」
  
  「別傻了,你當然不能。大衛,如果你不去開刀,有多少人會死掉?」
  
  他想了想。「或許沒有。好的外科醫生多得是。」然後他天生的外科醫生的驕傲又浮現。「好吧,或許二十個左右吧,或許三十個。」
  
  她微笑。「這就是你的答案,傻瓜。你做了你該做的事情。事情沒有對錯、會或不會、應該不應該、能夠不能夠。所以不要再自我憐憫,來談談以後怎麼辦吧。」
  
  五分鐘後,等她解釋完她想要什麼,他們必須做什麼之後,他的臉再度因為震驚而一片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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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3 編輯

  第26章
  
  與大衛一起的時光是痛苦卻必要的。米娜走出他的辦公室,知道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他,於是向他道了再見,親吻他的臉頰,祝福他有個美好的人生。「你可以不用再支付贍養費了。」她這麼說,淚眼模糊地對他微笑。「別再因為你必須替搜尋者協會提供基金而逼自己拚命工作。不過,若沒有你在幕後支持,確保我有財務上的自由來尋找傑廷,我根本無法做到。」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憂慮。
  
  「還是做同樣的事吧,我想,尋找失蹤兒,但是我會開始支領薪水。」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長久以來,她的人生都繞著尋找傑廷這件事打轉。既然已找到了他,米娜感覺自己好象抵達一道她無法看透的牆。在心理、生理以及情感各方面都感到精疲力竭。
  
  米娜想過返回艾帕索,卻只感到空虛。那裏發生過許多事,也許太多了吧。
  
  回到北卡羅萊納將一些事務處理完畢後,她要睡個幾天,希望醒來時會覺得好一點,然後她就可以開始思考未來。她擅於尋找失蹤人口,怎能因為找到傑廷就停止?
  
  米娜朝門口走去,大衛抓住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仿佛他也知道兩人之間最後的連結已被切斷。「現在你也可以往前走了。」他說。
  
  往前走到哪兒?她想要問。或許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目前她只能將心思集中在下一步必須怎麼做。
  
  米娜預定了當天傍晚飛回夏洛特的班機,等到飛機降落,她只想辦好旅館登記,爬進被窩裏動也不動地睡上十二個小時。然而她卻叫了客房服務,在等待三明治送來的同時,打開行李整理東西,甚至還有時間熨燙她明天打算穿著的服裝。
  
  用完餐點之後,她將託盤放至門外,在房內有限的空間裏踱步,試著整理思緒。最後她拿起手機,在當地電話簿上查到溫家的號碼,然後撥打出去。
  
  電話響第四聲時,女人愉快的嗓音接起應答。她帶著特有的長尾音腔調,讓米娜相信她應該是在北卡羅萊納土生土長的人。「喂?」
  
  「溫太太嗎?」
  
  「我是。」
  
  「我叫殷米娜,是搜尋者協會的創始人,我們幫忙協尋走失及被綁架的孩童。」
  
  「那真好,」蘭黛和善地說。「是個相當高尚的事業,我很樂意捐獻……」
  
  「不,這不是電話行銷,」米娜立刻打斷她。「是有關你的養子。」
  
  電話那頭完全靜默。她甚至聽不見呼吸聲。
  
  「我不懂你的意思?」蘭黛終於哽咽地說。「怎麼會有關……他已經由我們正式收養,」她激動低語。「我們請教過律師,確定一切合法。你怎麼可以……」
  
  「這件事情非常複雜,」米娜說,趕緊消除她的疑慮。「還有些書面作業需要完成。我明天可以跟你們夫婦碰面嗎?我保證不會耽擱太久。」
  
  「什麼樣的書面作業?」
  
  「法律方面,」米娜不願意在電話上透露更多細節。她不想打草驚蛇,使得溫氏夫婦半夜帶著傑廷消失無蹤。她知道該消失的是她,而不是拿她兒子冒險。「只是有些檔需要你們,沒有人質疑你的收養權。」
  
  「那麼為何……搜尋者協會怎麼會涉入?」
  
  「這也是一言難盡。明天我會向你們解釋一切。請問什麼時間方便呢?」
  
  「稍等一下。」蘭黛的聲音很微弱;話筒放下時發出哐啷的撞擊音,米娜閉上眼睛,想像她正跟溫理恩竊竊私語,並避免傑廷——柴克——聽見她。溫理恩瞭解到太太的驚慌,擔心有事情會威脅到他的兒子,匆忙拿起電話……
  
  「我是溫理恩。需要我效勞嗎?」
  
  「我恐怕是嚇到你太太了,」米娜歉咎地說。「我不是有意的。重要的是與你們兩位碰面,解釋與你兒子有關的收養問題,給予你們一些法律文件。」
  
  「你可以在電話上解釋……」
  
  「抱歉,我不行。就如同我告訴溫太太的,這件事情非常複雜。你親自看到文件時會更加瞭解。請問明天何時方便呢?最好是你兒子在學校的時候。」她把聲音放軟。「請你們幫個忙,這不會有任何威脅。」
  
  「好吧,」他突然說。「一點鐘。你需要我們的住址嗎?」
  
  「不用,我有了。謝謝你們肯見我,我一點整會到。」米娜喀噠一聲掛掉電話,然後閉上眼睛,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吋肌肉都在顫抖。她做到了。現在她只須維持鎮定,完成下一步。既然見面時間這麼早,她便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安排搭乘六點鐘飛離夏洛特的班機。她邊爬上床邊想著,明天晚上,將是她自從……她記不得確切的時間,至少一個星期吧,她首次回到自己的家。
  
  隔天她睡到自然醒,很晚才吃早餐,看了些晨間訪談節目,淋浴洗頭,還花了點心思弄頭髮,上了妝、希望妝容十分自然。雖然虛榮,但她想留給對方一個好印象。
  
  米娜仔細地打扮,穿上一件俐落的深藍色裙子,搭配著深藍色鈕鈕的合身水綠色長袖上衣,看起來既專業又女性化。這是個老招數了,每當她越緊張,就越注意自己的裝扮。藉由集中精神於衣著,她才能忽視神經的焦慮,糾結胃部的作嘔,以及使太陽穴劇烈跳動的緊張。她已學會在面對難以形容的痛楚時保持鎮靜,現在她就是這樣,至少表面上如此——但,表面工夫正是這件事的重點。鏡子反射出一張幾乎面無表情的臉,就像狄亞茲——不,不能想到他,米娜激動地想。他已走出她的生命。
  
  氣象報告夏洛特今天的氣溫為華氏六十三度,但挾帶舒爽輕柔的北風,因此米娜整理行囊時,拿出駝色外套備用。她使用電視螢幕上的結賬功能,接著時間到了。十二點十五分。她深呼吸,確定唇上的口紅均勻,床頭桌上留著給旅館女侍的小費與房間鑰匙,然後再次檢查公事包裏所有必要的檔。確信自己沒有遺漏任何東西,她挺直肩膀,將外套與公事包穩穩放在手提箱上方,背起皮包,打開房門。然後她突然停住,所有的氣勢全都喪失了。
  
  狄亞茲正靠在門邊的牆上。
  
  蜂擁而至的思緒與情感重重地席捲而至,使她無法專注任何一樣。最撼動她的情緒是震驚;她曾以為、也曾希望,永遠不會再見到他。那是因為她不知怎地竟然忘記他所引發的生理上的衝擊是多麼的強大與劇烈,忘了他那雙冷漠深沉的眼眸凝視著自己時的感覺。
  
  當她赤裸裸地躺在他身下,低吟體內的欲望,他那雙眼眸並不冰冷。米娜硬生生地將自己從黑暗的思緒中抓出來。
  
  老天,為何沒有人召喚旅館保全?怎麼會有人在旅館房間外埋伏了——天知道有多久,而沒有人注意到?就算其他房客不覺得事有蹊蹺,旅館女侍也應該察覺。米娜慌亂地來回掃視走廊通道;一輛房務推車停靠在走道右方約三分之一處。也許是因為一層樓只有一名女侍,他才能避人耳目。又可能是他曾出言恫嚇那名女侍,使得她只敢躲在房間裏等他離開。
  
  「你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語氣冷靜但充滿敵意,一點都不似她內在的心煩意亂。
  
  
  他直起身體聳聳肩。「好奇。一如車禍現場伸長脖子圍觀的人。」
  
  「你怎麼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這是我的專長。」
  
  這樣的解釋已經足夠,米娜猜想。他知道傑廷在哪裡,這已給他起了頭。雖然夏洛特有五十萬人口,他還是找到了她——也許打了幾通電話探聽。旅館不可能透露房號,但他卻在她門外等候。他怎麼知道她要去哪裡?而且在今天赴約?米娜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她寧可咬斷舌頭也不願開口詢問。她完全不想與他交談。米娜關上房門,拖著手提箱走在鋪地毯的走道,往電梯方向前進。一如所料,狄亞茲跟在她的身後。米娜沒有浪費時間說服他不要跟她去赴約。她無法避開他,無法叫他走開;她唯一能做的是不理他——猶如竭盡所能地不理會一匹狼。
  
  米娜留意到他的外貌細部。他刮了臉,穿了一套不錯的深藍西裝,而且他竟梳理了頭髮,不是只用手隨意撥弄。有些人可能會認為他看起來十分體面。
  
  米娜對他的瞭解則更深入。她知道那雙冷漠如謎的深沉眼眸絕不會映出他骨子裏的暴戾之氣。他的小腿可能綁著一把刀,輕巧的手槍藏在腰後的槍套內。只有老天才知道他的身上還藏了什麼武器。
  
  但是他為何在這兒?這件事與他無關。他們已經在憎恨失和的情況下分道揚鑣,而且狄亞茲是米娜在面對這個痛苦的時刻最不想與之為伍的人。她仍然萬分氣惱,幾乎不能忍受與他如此靠近。她感覺一陣狂怒重燃沸騰,壓縮著她的喉頭。他怎麼可以……
  
  米娜阻止這些思緒。再三重溫往事,無法改變他曾做過的事,也不能使她改變想法。喔,她可以試著向他說明情況,但這又能達到什麼目的?
  
  狄亞茲完全看錯她,他犯了錯,就算他道歉,米娜也不信自己能原諒他。他知道——明明知道——傑廷對她有多麼重要,知道她歷盡千辛萬苦尋找他,卻還隱瞞她兒子的下落。她怎麼能夠原諒他?
  
  激怒她更甚的是,狄亞茲仍確信她是錯的。米娜真想用力賞他一記耳光,摑得他牙齒喀喀作響。不過她沒這麼做,她只是不理睬他。
  
  「你不用結賬嗎?」他問道。
  
  「不用。」如果她一定得與他交談,那就越簡短越好。
  
  他們由前門離去,米娜把泊車收據交給停車處的管理員,但狄亞茲說:「讓它停在這裏。我來開車。」
  
  「我不想跟你同坐一輛車。」
  
  「你可以選擇容易的方式去做,或者困難的方式。由你決定。」
  
  米娜甚至沒有瞥他一眼,只是與他並排走著,由他領路來到一輛深藍色吉普車前面。容易的方式就夠困難了;她不想去思考困難的方式會令她多麼難受。氣象員提及的北風穿透她的衣衫,米娜真希望走出戶外之前穿上了外套;她全神貫注於自己有多寒冷,不去思索狄亞茲,以及眼前面臨的事。
  
  狄亞茲把她的手提箱置於後座,與他破舊的小行李袋放在一起,接著打開車門讓她進入。陽光曬得吉普車內很暖和,而且遠離寒風也讓她舒服許多。但米娜寧可凍得僵硬,寧願待在其他地方、與其他人在一起。她祈求力量,祈求控制自己,祈求正確做好這件事情。她必須將狄亞茲逐出腦海,專心於傑廷,否則她將永遠無法進行這項任務。
  
  「你知道他們住哪兒嗎?」他在駕駛座上發動車子,準備就緒後駛出停車格時,米娜冷漠地詢問。
  
  「知道,我昨天已開車經過。」
  
  這麼說他已跟了她一天。她很訝異狄亞茲沒有更早接近她,沒有在她於芝加哥住宿的旅館出現。但除非他是來阻止她找溫氏夫婦,否則他又何苦?想到與狄亞茲同車只能去他想去的地方,米娜一時無法動彈。真是愚蠢!
  
  她在安全帶許可的限度內猛然轉身,目光危險而致命。「要是你帶我到溫家以外的地方,我發誓我會……」
  
  「那正是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他冷冷地說。「假如那不是我的目的地,你現在才想到也來不及了。」
  
  「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卑鄙狡猾。」她不悅地道,扭過頭面向擋風玻璃。米娜密切注意他每個轉彎,確定自己正在駛往夏洛特的公路上。如果他轉錯一個彎,她會放聲尖叫、攻擊他、拉扯方向盤——她會做任何事以引起注意。
  
  儘管如此,假若他真打算綁架她,她知道,這些求救方式都無法阻止他。他只要把她敲昏就可以為所欲為。可是除非他打算把她關在某處度過餘生,否則又有什麼用?她想見溫氏夫婦的決心絕對不會改變。她已決定方向,並會堅持到底。
  
  剩下的車程在沈默中度過。十二點五十七分時,他將吉普車停在溫家窄小的水泥車道上。蘭黛的香檳色日產休旅車停在右方。溫理恩耐用的福特小貨車停在左邊。米娜突然心跳加速,只感覺軟弱無力、頭昏眼花。不要讓我昏倒,她沈默地祈求,拜託別讓我昏倒。她緩緩深吸幾口氣,迫使心跳速率平靜下來。
  
  狄亞茲下了車,走過來幫她開啟車門。他深黑的雙眼眯起來審視她,但一句話都沒說,只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出車外。要不是他,米娜不知自己是否有力氣起身。她抓起公事包,把皮包留在車裏地板上。狄亞茲當然注意到了,並且鎖上車門。
  
  這座有著正在轉成褐色的濃密草地,以及一盆盆亮紅菊花的小型前院整理得十分乾淨。更多的盆栽置於通往前門的階梯上;這間屋子有人——很可能是蘭黛——精於園藝。米娜發現自己很喜歡那幅蘭黛一面哼著歌,一面仔細移盆種植或修剪枯萎枝葉的畫面。
  
  她還沒伸手按鈴,門就開了,他們夫婦倆站在門口,幾乎因為憂心而形容枯槁。同情緊揪著米娜的心臟。雖然她曾試圖消除他們的疑慮,然而她可能把一切都處理錯誤了。若她當真做錯,也來不及改正了。溫理恩伸手開啟擋風雪的外層玻璃門。
  
  她勉強擠出一個若不算是笑容、至少也是友善的表情。
  
  「您好,我是殷米娜。我們昨晚通過電話。這位是狄亞茲。」
  
  「我是溫理恩,這是我太太,蘭黛。」溫理恩說著,主動和她握手,接著又和狄亞茲握手。
  
  溫理恩的手掌強壯又帶點粗糙;他喜歡打高爾夫、釣魚,偶爾打打獵。他是傑廷——柴克——的少棒隊教練,也幫忙指導他的小型美式足球隊。他四十四歲,比米娜大十一歲,是個充滿活力的男人,藍眼的眼角帶著些許由於陽光照射而產生的皺紋,深金黃色的頭髮沒有明顯的灰白。
  
  蘭黛身高中等,淡金色的頭髮剪了個時髦的造型,臉上的妝容雅致。她很纖細,穿了件剪裁合身的長褲和一件漂亮的法國藍毛衣,與她的灰眸相互輝映。由於他們的外貌,米娜想著,除非他們告知,否則大家一定以為傑廷是他們的親身兒子。柴克。她必須記住他現在的名字叫柴克。
  
  「請進。」溫理恩說,他的聲音緊張。他們夫婦倆往後退,以手示意米娜及狄亞茲進入屋內。蘭黛伸手握住丈夫的手,緊緊拉住他的手指,仿佛需要他的力量。
  
  走進客廳,廳內有種居住其間的舒服感覺,顯示他們經常使用它。燒瓦斯的壁爐燃著舒適的火,書架上兒童書籍混雜在成人小說裏,一家人幾年下來收集的小紀念物也置於其中:一個海星、塑膠玻璃盒內的簽名棒球、照片、盒盒匣匣,以及——更多的照片。
  
  米娜忍住內心的呻吟,環顧四周。照片裏的傑廷還是個胖呼呼的嬰兒,笑起來的時候嘴裏閃著白色的小乳牙,直翹翹的金黃色頭髮像一朵蒲公英。她看見他圓胖的小腳,有著小酒窩的肥嘟雙手,還有紅潤的雙頰。其中一張照片裏他正在爬行,只穿著一件尿布。另一張的他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孩,手裏握著一根塑膠球棒;他戴著一頂紅色棒球帽,在海灘上拿著小鏟與提桶。生日宴會。這肯定是他第一天上學,他抓著小背包,驕傲地眉開眼笑。錯過他兩顆前牙的生長,以及他臉上的淘氣笑容,令她幾乎啜泣。
  
  傑廷是她的寶貝,她卻錯過他的一切。他穿著棒球隊制服,像個大孩子似地握住球棒,看起來很勇猛。另一張照片裏他穿著美式足球制服,戴著完全遮住臉龐的頭盔。
  
  他是如此小巧可愛、生氣勃勃,且開心快活。
  
  還有他在學校的照片,以及去照相館拍的比較正式的相片。另一張是他大概一歲時,抓著一隻嚴重磨損的泰迪熊。他坐在小型拖拉機上,用力握住方向盤假裝在開車。米娜仿佛聽見拖拉機發動的聲音。
  
  「那是柴克,」蘭黛焦慮地說,察覺米娜凝視所有照片的眼神。「我知道我們像著了迷似地幫他拍照,但是……」她突然住口,咬住下唇。
  
  「我們坐下來談吧,」溫理恩說,指示米娜和狄亞茲坐在兩張單獨的沙發,他和蘭黛並肩坐在長沙發上。「請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我不介意讓你們知道,我們倆因為擔心,昨晚幾乎不曾合眼。我們想不出哪裡出了問題,但……噯,我們真的很擔心。」
  
  米娜把公事包放在腳邊,深吸一口氣,緊扣雙手。她曾努力反復練習她要說出口的話,但是這些字眼似乎都不確切,於是她回到曾對許多聽眾說過不知多少次的故事。不過這一次,她替故事加上了結尾。
  
  「我的前夫是一名外科醫生,」她述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她想到大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十一年前,他和一些醫生請了假,到墨西哥一所小型鄉下診所工作。那時我發現自己懷了孕,不過醫療團中有我信任的產科醫生,因此我們照原訂計畫前往,而我們的兒子,傑廷,就在墨西哥出生。他出生六個星期之後的某一天,我去村子的市集,兩個男人從我懷裏把他搶走,然後跑掉了。我被一刀刺進背部,幾乎流血致死;等到我復原時,已經沒有孩子的線索。」
  
  蘭黛再次抓住理恩的手。「實在太可怕了。」她說,看起來很難受。也許同樣身為母親,她對米娜的遭遇感同身受,又或者她已有了預感。
  
  「無論如何我都要尋找他。在知道他的情況之前,我不能放棄。不計其數的失竊嬰孩被藏在後車廂,非法運出墨西哥。許多嬰兒在白天酷熱的高溫下都無法存活。我不能停止找尋,除非我確切知道傑廷的下落,如果他死了,如果……」她停下來吞咽。
  
  「我和我丈夫在傑廷被搶走的一年後離婚了。許多的婚姻在孩子死去或失蹤後皆宣告破碎。離婚大部分是我造成的——不,全部都是我造成的,我不再有興趣當大衛的妻子,只忙於尋找傑廷。一路下來,我在全國創立了一個大部分由義工組成的機構,無論何時,只要有人失蹤,義工便動員協尋,或者在尋人警報期間沿著公路行駛。」
  
  「我們也幫忙尋找警方因缺乏預算或人力難以搜尋的離家者。我們……」她發覺自己快要變成一般性的演說。她又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得太多了。簡而言之,這段時間我持續尋找傑廷、打聽竊走他的人的線索、探尋他的下落。最近才因為狄亞茲先生的幫忙,破獲了走私集團,我們找到可供追蹤失竊孩童的檔資料。」
  
  是時候了。現在。她的喉嚨哽住,雙手由於緊握而泛白。「柴克是我的兒子,傑廷。」
  
  蘭黛哭叫一聲向後倒去,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理恩猛然站起,雙手握拳。「你說謊,」他激動地說。「我們不是去黑市購買嬰兒,而是透過律師收養柴克,如果你以為能從我們身邊帶走柴克,你必須要用生命搏鬥。」
  
  她早已用生命搏鬥了,她想,而且持續了十年。「你們的律師並不知情,所有的出生證明都是偽造的,偽造它們的女人就是保留記錄的人。我不期望你們會相信我的話;我帶來所有檔的副本。」她傾身拾起公事包,打開它,遞給他們一劄文件。溫理恩接過檔,迅速翻閱一遍,刺耳的否認聲由他喉頭咕噥而出。
  
  米娜顫抖著雙手,又取出兩份檔。「這是大衛和我,將傑廷——柴克——的扶養權讓予你們的文件。」
  
  蘭黛與理恩呆住了,盯著她手裏的檔,不敢相信她剛才所說的話。米娜壓抑喉間升起的悲痛,努力控制情緒。再一會兒就完成了……
  
  「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從你們身邊帶走他會對他造成極大的傷害;因為我們實在非常愛他,所以我們做不出這種事。對於該如何描述我們,由你們全權決定,如果你們願意讓他知道我們的存在。你們養育他、愛護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要瞭解他。他……他知道自己是養子嗎?」
  
  蘭黛無言地點點頭。理恩說:「可是他從來沒有多問。」
  
  他健康快樂,完全適應環境,在父母親的呵護下無憂無慮。他並未感覺自己需要其他東西,米娜心想。也許有一天他會詢問,但只是出於好奇。
  
  她從公事包裏拿出一隻厚信封袋,遞了過去。「這是有關大衛和我、我們的醫療記錄、血型和一些柴克假如發生醫療緊急事故時,你們可能需要知道的資料。裏面記載了我們各自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要是其中一人搬家或更改號碼,會再通知你們。我們雙親的電話號碼也包括在內。這裏有一些照片,如果……如果他有興趣,且你們決定讓他知道。還有這一切始末的新聞剪報。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們不要他。」她深深吸了口氣。「他父親有著天才般的智商,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之一。大衛金髮藍眼,柴克幾乎跟他一模一樣。我們倆都很健康,沒有遺傳上的問題。」
  
  天啊,她還能支撐多久?蘭黛雙手捂著嘴,淚水滑落雙頰,注視著米娜。理恩大聲喘息,努力保持鎮靜。狄亞茲,在她身邊,像個陰暗靜止的存在。她沒有看他,一眼都沒有。
  
  她微微哽咽地繼續說:「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他會想認識我們、見見我們。但如果他不想,你們也不必覺得不安。除去更新必要的資料,我們不會跟你們聯絡。你們才是他的雙親。若你們決定永遠不告訴他,我們也會接受。」就這樣了,她無法再說下去。她站起來伸出手。「謝謝你們對他的疼愛。」
  
  理恩握住她的手,下巴顫抖著,再用另一隻手默默地包覆上來。狄亞茲也站起來,彎身關上公事包,然後提起。
  
  蘭黛跳起來,哭得幾乎沒法說話。「等等——你剛才在看……你想不想帶走幾張柴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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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4 編輯

  第27章
  
  米娜在茫然中與他們握手道別,拿著其中一張照片走到吉普車旁,其他的照片則放在狄亞茲提著的公事包裏。她呆坐著任由狄亞茲載著她遠離兒子的生命,她直直地盯向前方,像座雕像般面無表情。她做到了。而且,竟然沒有崩潰。她把兒子給了人,感覺體內仿佛有個巨大的傷口,汩汩血液從內湧出。痛楚像只龐大的猛獸,啃噬她的自製,如同當年傑廷被搶走般折磨著她;然而痛苦的層次和那時不同,而是更強烈,更苦澀,因為被時間所迫,而不得不壯士斷腕,但猛獸仍然是猛獸。
  
  希望已蕩然無存。她無法倒轉時光,無法把傑廷變回嬰兒,無法在牆上貼滿他成長過程的照片。傑廷現在是別人的兒子,米娜必須自行度過往後的歲月。
  
  狄亞茲用一種遙遠、近乎隨意的語氣說:「令我動容的事不多,不過這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事。」
  
  她感覺怒火中燒,像滾水沸騰時蒸氣的形成。她無力阻止,只感覺怒火不斷升起、再升起,然後火勢強烈到令她窒息;憤怒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見她的喉間發出野獸的怒吼。接著滿腔的怒火掙脫而出,儘管安全帶拉住她的身體,她還是越過座椅旁的小置物箱撲了過去,尖叫著揮拳攻擊他、捶打任何伸手可及的部位。「閉嘴!你這個混蛋,你竟敢阻止我找到他!我想殺了你,我恨你……」
  
  狄亞茲將方向盤猛然右轉,駛離車流停在路旁,一面用右臂擋她。狂怒與淚水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也足夠讓她分辨出他的神色絲毫沒變,仍是如此無動於衷……
  
  他把排檔杆移至停車檔,坐在原位任由米娜猛力捶打他。她發出的哭喊慢慢變成無聲的吶喊,一種傷口裸露、痛楚難忍的叫喊由她的體內湧現,撕裂她的喉嚨,沖口而出。她想摧毀什麼,想讓其他人體會她的感受——即使只能一部分。她感覺這股力量仿佛將自己炸開,仿佛她的心臟將在這股強大的壓力下爆裂。
  
  於是她癱倒向前,嚎啕痛哭,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縱聲大哭,甚至在早先那些絕望的日子裏她都渾然不知。當時她有目標,有動機。而現在,她一無所有。她的聲音崩潰哽咽,開始急遽而無法克制地咳嗽。狄亞茲抓住她的肩頭,讓她坐直起來靠著車門。
  
  米娜隱約聽見他說:「喝下這個。」然後他在她唇上放了一瓶水。她試著啜飲吞咽,儘管她依稀訝異著自己腫脹刺痛的喉嚨居然吞得下東西。
  
  情緒的爆發已驟然消逝,一如它猛然來到,米娜筋疲力竭地癱著,雙眼閉合。她聽見狄亞茲低聲講著電話,但是她的意識太過昏迷,無法留神傾聽。她想逃入地底某處然後死去,因為她無法帶著這種痛苦活下去。
  
  然而她沒有死,而是陷入恍惚之中,感覺自己慢慢枯竭,除了感覺車子再度行進,她無法察覺任何事情。狄亞茲沈默地開著車,米娜意識到他們停了一次車,或許是兩次,她無法確定。她昏睡著,偶爾醒來茫茫然凝視窗外,不知他們身在何處,或要往哪裡去。她不在乎,甚至不完全清楚。
  
  黑夜降臨,迎面而來的車燈仿佛將她催眠,她再度昏睡。狄亞茲停下吉普車步出車外時,米娜醒過來,頭腦遲鈍地看見一名男子從並排的車子裏出來,將某個東西交給狄亞茲後,稍微致個意,便回到車上駛離而去。
  
  狄亞茲走到乘客座這頭打開車門。「來吧。」
  
  米娜下了車,行動像蒼老的女人那般遲緩。他們停在一間小屋的窄小後門處。一陣寒風鞭苔她的小腿,鑽進衣服裏,腳下的土地細緻帶礫,她還聽見奇怪的吼聲。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說:「我要搭六點的飛機。」沙啞的嗓音令她訝異。
  
  「你沒趕上。」狄亞茲簡潔地說,握住她的手臂,領她走上二層階梯來到門前。他打開擋風雪的外門、用身體頂住,開啟另一扇木門,推至大開,伸手進去摸索電源開關。他找到了,頭上的燈大放光明,使得米娜半眯起眼。
  
  狄亞茲帶她入內,她意識到自己站在一間略小的廚房裏。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奇特卻熟悉的味道,氣味不是不潔,只是——奇特。
  
  狄亞茲返回外面,米娜站在原地,筋疲力盡及情緒枯竭使她毫不關心他去哪裡。她聽見大門砰然關上,然後他提著他的旅行袋和她的手提箱走了回來。
  
  他穿過廚房,走進另一個房間,接著更多的燈亮起。米娜閉上眼睛等他回來。他總是會回來……
  
  狄亞茲握住她的手肘,領她上前。「我想你需要使用浴室。」他說。
  
  微微訝異的她發現自己的確需要。那是一間鋪設綠色及灰色陶瓷地磚的淋浴間。狄亞茲關上門,讓她保有必要的隱私,但是他肯定就站在門外,因為米娜一用完廁所開始洗手,他就再次打開門。
  
  「我去熱湯。」他領她走回廚房。
  
  她坐在餐桌前,茫然地環視四周,狄亞茲翻找櫥櫃,搜尋他需要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說道:「我們在哪兒?」
  
  「在外堤。」
  
  有那麼一刻,她不明白那是哪裡。她微蹙著眉,試著用疲憊的腦袋搜索可用的資訊。米娜終於想起她正在北卡羅萊納,而外堤在該州的海邊。她接著明白那些翻騰的聲音是海浪。他們正在海邊,她察覺到的那股奇特味道是海水強烈的氣味。
  
  狄亞茲在她面前放了一碗熱騰騰的燉菜及一杯牛奶。他自己舀了滿滿一碗,坐在米娜對面埋首吃起來。
  
  米娜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匙,啜了起來。熱湯燒燙她刺痛的喉嚨,但也很舒適。她的食欲一向很好,但拿起湯匙這個動作幾乎用盡她的力氣,使得她必須強迫自己繼續。
  
  她低下頭,目光集中於那碗湯。她不能看其他的東西、思考其他的事情;此刻的她雖然是麻木的,但痛楚正在意識的邊緣虎視眈眈地等著,準備再次把她席捲而去。
  
  米娜用完餐,狄亞茲清理廚房,然後帶她回到他放了些浴巾和毛巾的浴室。「脫掉衣服,」他命令。「淋個浴。我去拿你的睡衣來。」
  
  如果她有多餘的精力,可能會與他爭辯,甚至在他走開後鎖上門。但是她沒有餘力,於是她扭開洗手槽的水龍頭,等水溫漸熱,便乖乖脫去衣衫,關上水龍頭,踏進淋浴間。玻璃門是透明的,毫無隱私可言。她沒力氣多管。
  
  狄亞茲捧來一堆她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時,她正好擦乾了身體。他把她的化妝美容用品放在梳粧檯上,將吹風機收進抽屜裏,把她的睡衣放在梳妝凳上。
  
  米娜穿上睡衣,坐在椅凳上盯著化妝品,試圖憶起肌膚保養的程式。「這個。」狄亞茲把化妝水輕推上前。他以前也經常靠著浴室的門耐心且饑渴地看著她準備上床。
  
  她困倦地在化妝棉上倒了化妝水,擦拭她的臉。狄亞茲再把潤膚液推上前,她順從地將它搽抹在臉部及脖子上。然後他傾身拉起她的手臂,帶她走出浴室,經過短短的走廊來到臥室。床頭燈亮著,棉被已掀開。他將米娜置入被窩,拉好棉被,關掉電燈。
  
  「晚安。」他說道,走出去關上了門。
  
  她立即入睡,腦袋仿佛完全關機,之後她又醒來哭了幾個小時。她輕觸臉上的淚水,困惑地注視它們半晌,隨後記憶湧現,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痛苦極度強烈,她無法躺在床上。因此她起身,並在臥房裏踱來踱去。她用雙手抱著腰,好似這樣就能抑制痛苦,但是和先前同樣深沉、撕裂的聲音從她的胸口及喉間竄出。悲痛的她幾乎是咆哮一般的嚎哭,第一次明瞭為何有些文化裏,喪失至愛的人會扯掉自己的頭髮、撕破自己的衣衫。米娜好想砸碎傢俱、亂摔東西。她好想放聲哭叫著沖到海邊,然後投入大海。溺死一定比她正在經歷的痛楚容易忍受。
  
  最後筋疲力竭和奇特的麻痹再次征服她,她跌回床上又昏沉睡去。
  
  破曉的早晨晴朗微暖。她下床穿衣,看向窗外。既然天已亮,她可以看見大西洋就在沙丘後面出沒,水面上無窮無盡的滔滔海浪似乎正朝著她衝擊而來。一排排類似的房子座落在海濱上,有些較大較新,有些則窄小老舊了點。夏日期間海灘上會擠滿度假的遊客,但今天則了無人煙。一會兒後,她蹣跚來到廚房。
  
  狄亞茲已煮好咖啡,卻到處見不著他的人影,原本停在外頭的吉普車也不見了。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去買食物。」
  
  米娜倒杯咖啡,在屋內四處遊走,熟悉它的隔間與擺設。除了廚房、浴室及她的臥室,尚有兩間同樣狹小的臥房。狄亞茲睡的那間就在她的隔壁,他的枕頭凹陷,床鋪淩亂。廚房與餐廳合一,還有一間凹室作為洗衣房,放了洗衣機和烘乾機。前面是客廳,廳裏有一套墊得又軟又厚的舒適沙發,和一台二十五吋電視機。
  
  屋子前面是個罩了紗窗的前廊,放有一套白色籐椅及色彩繽紛的花椅墊。她從門廊往前眺望大海,今天的天空使它是藍色的。早晨的空氣冰涼,幾分鐘後她返回屋內,坐在餐桌前又喝了杯咖啡。
  
  孤寂的感覺充斥著她。十年來,她讓自己全心專注於一件事,儘管有傷痛,但也有目標。現在卻什麼都沒了。
  
  她得把家裏收藏的那些石塊丟掉,傑廷不再需要它們。
  
  三年前她就知道,即使找到了他,也將永遠無法擁有他。在他七歲生日時,她已經覺悟,明白她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他。就算她在那天找到了傑廷,他的生活圈和安全感都維繫在別人身上,將他帶離這種生活會使他非常淒慘。因為愛他,她知道必須放開他。不過她仍須找尋他,仍須確定他平安無恙……但是他已離去,永遠不再屬於她。
  
  傑廷已擁有美好的人生,擁有一對好父母,米娜曾希望從中得到安慰——她的確得到了安慰,真的——只是悲傷仍如此巨大,她不知該如何存活下去。
  
  這種感覺仿佛傑廷已經死去,仿佛她又再次失去他。她所做的事已無法挽回。當米娜告知大衛他們必須做的事時,他愣住了,接著哭泣、憤怒——一切她私底下歷經的情緒。「我們才找到他!」他大吼。「我們怎麼可以這麼做?連見他、跟他談話都沒有?」
  
  「看看他的臉,」她輕柔地說。再次把帶來的照片指給大衛看。「他很快樂。我們怎能剝奪他的快樂?」
  
  「我們還是可以見他,」大衛堅持,感覺既沮喪又絕望。「他不需要知道我們是誰。我……該死,米娜,我同意我們不能將他帶走,使他的生活全然的分崩離析;但是我們終於有機會去……」
  
  「不行。如果我們沒把傑廷永遠屬於他們的這個訊息,很清楚地讓他的養父母知道,而就這麼出現,他們可能會怎麼做?我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帶著他逃走。」
  
  「但我們還是可以跟他見個面。」他仍懇求,雖然已被她論點中的事實擊敗。
  
  「那得由他的父母決定。一定要這樣做才行。這樣對傑廷最好,而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大衛,你有你深愛的家人,你同樣要為他們著想。我們不能只為了自己的私心,破壞他人的生活。」
  
  「想見自己的兒子怎能算是自私?至少你——你犧牲了自己的人生尋找他,做了這麼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怎能連至少跟他說說話都不想?」
  
  「我當然很想,」她激動地說。「我想緊緊抱住他,永不讓他離開。但是一切已經太遲,遲了好幾年。我們已不是他的家人。如果有一天我們能認識他,也將是出於他的意願,否則將會對他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並不是要讓自己快樂,才千辛萬苦地尋找他。我只是必須知道他是否平安、是否受到關愛。而他是的,」她吞咽了一下,又說一次:「他的確很平安,也受到關愛。」
  
  大衛終於淚眼朦朧地簽署了檔,接著潦草地寫了封給傑廷的信,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並希望他們有相見的一天。他將信交給米娜,她把信跟其他檔放在一起,包括她自己寫的信。
  
  她只希望有一天傑廷——柴克——能讀到這兩封信,且好奇到想與他們聯繫。他希望溫氏夫婦不會銷毀這些檔。米娜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尤其是法律檔,但他們也可能會把檔鎖進保險箱,永遠不讓傑廷知道他的親生父母。米娜不希望這樣,但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她也不會責怪他們。心知自己在保護他這方面是多麼的不可妥協,又怎會期望他們減少保衛傑廷的決心。
  
  米娜已達成多年以前開始的目標。明知自己將被燒成灰燼,她還是完成了,只是她不知道滋味竟會如此苦澀。
  
  廚房的門開了,狄亞茲帶著幾個紙袋走進來。米娜心事重重,根本沒聽見他開車回來。他迅速瞥了她一眼,不過他沒有說話,只專心放置他購買的雜物。米娜並不全然察覺他的存在,當然也不像往常般對他高度警戒。他只是在那裏,像某一項傢俱。悲傷和痛楚充斥她的身心,阻隔了一切,只知道他在周圍活動。
  
  「你要哪一種?」他問。「麥片還是貝果?」
  
  他要她決定?她吃什麼東西有何分別?「貝果。」她終於無精打彩地說,因為貝果不必用湯匙。
  
  狄亞茲烤了貝果,塗上奶油起士,把它放在米娜面前的小碟裏。她撕下一片嚼了嚼,越吃越大口,直到她以為快噎死。
  
  她就坐在那裏吃著東西,仿佛昨天沒有把兒子給了別人。
  
  米娜退離餐桌,弄翻了椅子。狄亞茲像貓一樣俐落地轉身面向她,站穩腳步準備面對她可能發動的攻擊。她突然冒起無名火,從放餐具的架子上抓了他昨晚用來熱湯的鍋子,用盡氣力丟向牆壁。鍋子擊中牆壁,哐啷一聲猛烈彈回地面。她又抓了湯匙丟出去,再來是餐碗,它們發出令人滿意的碎裂聲。
  
  她邊哭邊扯開櫥櫃的門,開始把任何伸手可及的東西胡亂抓出來:盤子、碟子、餐碗、咖啡杯還有玻璃杯。她用盡全力一個接一個丟出去,將盤子一個又一個猛力投擲,碗盤的碎片飛得滿屋子都是,她帶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苦大聲哭叫。
  
  除了亂飛的流彈飛得太近,狄亞茲動都不動;這時他會微微低頭閃避,但隨即又穩穩站住。他沈默地看著她有系統地一個櫃子、一個櫃子地破壞廚房,從不擋路,直到突然爆發的怒火終於燃燒殆盡,她整個人崩潰下來,跪在地上哭泣。
  
  這時他才扶起她,帶她回到房間,送她上床。米娜側蜷著身子,哭著入睡。
  
  幾個小時後她醒來,蹣跚走出房間,廚房早已清理乾淨,而狄亞茲又再次消失。
  
  他終於抱著一個硬紙箱回來,裏面裝著不成套的餐具,包括茶碟與咖啡杯。他走回屋外,又抱了一箱回來,從裏頭卸下十來個水杯及數個餐碗。沒有一組是成套的。他從箱子裏取出所有的東西放入洗碗機,然後打開電源。
  
  她的頭隱隱作痛,雙眼又酸又腫,喉嚨疼痛。「我很抱歉。」她嘶啞地說。
  
  「沒關係。」
  
  她吸口氣。「你哪兒弄來這些盤子?」
  
  「我找到一處庭院舊貨拍賣。不在那裏買,便得開車到小鷹鎮的威名百貨去買。」
  
  想到每年這個時節外堤有多麼荒涼,能找到庭院舊貨拍賣,簡直是奇跡。
  
  她的腦海突然清晰地映出這個穿著黑衣的掠食者在舊貨中來回尋覓,把舊餐具全數買進。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那個地方有多不相稱,不過其他碰巧在那裏的人肯定會有這種感覺。他做了三明治,她吃了她的份,然後穿上運動鞋和外套,朝海灘出發。她約莫走了幾個小時,涼爽的微風吹在臉上,她的腦袋太過麻痹,仍幾乎無法思考。不能思考是好的。她終於轉身走回去,正走著時,她看到狄亞茲跟著她,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待在約三、四十公尺外,讓她留有隱私,但仍監看著她。
  
  狄亞茲停下腳步等待。他的雙手插在黑色夾克的口袋裏,眯起深黑的雙眼抵禦寒風,一面看著她走近。她知道這樣很不理性,但他的監視令她不悅。她走過他身邊,厲聲說道:「怕我會溺死自己?」
  
  她故意諷刺他,但他輕聲說出的那聲「是的」令她啞口無言。她一直走,努力眨掉眼淚。她不想哭。她的眼睛已經又腫又酸,令她再也不想哭泣。她憶起昨夜想沖進大海,以為悲傷和痛楚是如此難以忍受,幾乎任何形式的解脫她都願欣然接受,但她同時也知道她絕不會自殺。屈服不是她的天性。如果是,她就不會堅持自己的決心這麼多年。
  
  她一向都是家中的理想主義者和夢想家,誰會想到她骨子裏竟是如此頑強?
  
  等他們返回屋子,夕陽已西沉,溫度也已下降。她拖著腳步行走,疲倦地倒頭小睡,直到狄亞茲搖醒她,告訴她該吃飯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這樣度過。模糊的悲傷及麻木不時被突然爆發的怒氣打斷,如此千篇一律的生活將她疲憊心靈中所有的感覺融合在一起,時間似乎是緩慢地爬行。她吃、她睡、她哭,她毫無預期的怒氣冷不防地爆發,之後她總是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她放聲哭叫、捶打牆壁、咒駡命運讓她找到兒子,卻為時已晚。
  
  
  她在荒涼的海灘上行走數英里,盡最大的努力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打電話進辦公室,且向狄亞茲提起這件事。「我幫你打過了,」他說。「就在我們來這裏的路上。」
  
  除了陷入地獄般的痛苦,她幾乎想不起那趟旅程。
  
  某些日子裏,她極度憎恨狄亞茲,甚至不看他一眼。憤怒在她體內翻騰,兩人都是為傑廷著想的事實,也無法減輕他的罪孽。他沒有權利自行決定並阻礙她與傑廷相見。他似乎確切地瞭解米娜在那些日子裏的感受,因為他都刻意的保持距離,除非必須叫她吃飯,否則絕不開口。
  
  他盯著她吃、盯著她睡。衣服也都是他洗的,因為這個念頭甚至沒閃過米娜的腦海。她聽見洗衣機和烘乾機的聲音,不過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那只是背景聲響。乾淨的衣服會重新出現在她的房裏,她會穿上它們。情況再簡單不過。
  
  有一天她詢問他們已在這裏多久了,他說:「三個星期。」
  
  他的回答令她大為震驚,也使她重新振作了些。她凝視著他,眼裏沒有過去幾個星期特有的遲鈍。「可是……感恩節呢?」她的話十分愚蠢,但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事。
  
  「我們沒與大家一起度過。」
  
  三個星期。這表示現在是——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我沒有人可以一起過感恩節。」她不假思索地說。
  
  「你有你的家人。」
  
  「我不跟他們一起過節,你知道的。」隨後她陷入沈默,因為她找到了傑廷,卻還沒打電話給她母親。母親希望她忘卻及原諒羅斯及茱莉,米娜卻無法忘懷,那還需要一些時間。不管她是否會出現在他們面前。
  
  狄亞茲聳聳肩。「那麼這是你第一次與我一起度過感恩節。」
  
  怎麼度過的?放聲哭叫?捶打牆壁?她可不希望這是一個新傳統的開始。
  
  現在白天變得非常短,氣溫也降得更低了。狄亞茲拿給她幾雙較厚的襪子,讓她去海邊散步時穿。到戶外走走很有幫助,即使陽光微弱。凝視大海也很有助益。雖然它有時灰、有時藍,但它是個恒久且浩瀚的存在。
  
  憤怒與恐怖驚人的哭聲越來越少。她的心智與情感是如此疲倦,只能在極狹小的範圍裏活動。如果狄亞茲沒有帶她來到這裏,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她討厭受惠於他,但這也許是他賠罪的方式。問題是,米娜不知道他的努力是否能改變她對他的觀感。她一次只能處理一件事,現在還輪不到他。
  
  偶爾她會抬起頭,迎向冬日,搜尋微弱的陽光,明白她已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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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42:1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4 編輯

  第28章
  
  即使在意識最模糊的邊緣,米娜總是察覺到狄亞茲不斷地觀察著她。她也知道他是一個從不放棄、永遠盯著目標的人。雖然米娜一向不甚清楚他的目標,但狄亞茲毫無疑問地十分清楚他要的是什麼。
  
  他要她。米娜明瞭,然而她無法想像他們如何能夠再次在一起。以她的想法,兩人之間的裂痕是不容更改、也不容質疑的。他以最傷人的方式背叛她,寬恕顯然不是她最強的優點。她發現這個怨恨一點都不沉重;她可以背負很長的時間。
  
  狄亞茲照顧她不是出自慈悲。他照顧她的方式,就像一隻狼在關愛受傷的伴侶。
  
  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她已感覺到這種所有權的宣示,這種同類與同類之間的緊密連結。除非被迫,他不會自願放手。
  
  她知道狄亞茲是危險的,她十分清楚。不過不是在身體方面,他不會在身體上傷害她,但他會在情感上摧毀她,米娜不認為此刻她承受得起更多的摧殘。她知道她應該快點離開這間目擊她心靈崩潰和嘗試走向痊癒的房子。搜尋者協會需要她,她必須做些事,而不是茫茫然地過日子。她必須離開狄亞茲。然而此時不管堅持什麼,都令她的精神承受不起;她已如此倦於思考與感受。光是保持生存已耗盡她一切精力!
  
  一天,趁狄亞茲在屋外時,她試圖打電話到搜尋者協會,想跟瓊恩聯繫,但顯然她一路上開著手機,現在電池沒電了。隨後她試著撥打室內電話,卻發現長途電話線路不通。她坐在那裏盯著電話,努力想憶起將通話費掛在家中電話帳單的密碼,但她唯一想起的是她的社會安全號碼。
  
  狄亞茲走進屋內,發現她正坐在電話旁。
  
  「你在做什麼?」
  
  「我想打電話到辦公室去。」
  
  「為什麼?」他簡潔地問。
  
  她看著他,因為答案應該很明顯。「因為已經三個多星期,我不能不聞不問。」
  
  「他們沒有你也會做得很好。」
  
  「你怎麼知道?」她感到一陣惱怒。
  
  「我聯絡過。」
  
  「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不讓我跟瓊恩說話?」
  
  「我打過幾次,一次是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還有一次是跟他們說,我們還會在這裏待一陣子。」
  
  米娜發現狄亞茲完全不理會她提出關於跟瓊恩說話的問話。「回家的時間到了。」
  
  他揉一揉脖子。「還沒有。」
  
  「我說到了!」令她吃驚的是,她竟哭了起來。她說:「該死。」然後走進她的臥房。她已經幾天沒哭了,甚至沒有為傑廷哭泣,現在為何會為了這點小事痛哭?這恰好證明狄亞茲是對的,而米娜不要他對。她想找些事來做,想讓自己回到必須思索其他事務的常軌,而非只想著自己的不幸。
  
  她真的想在假如空服員詢問她要不要花生米,她都可能哭成淚人兒的此刻,搭飛機回家?
  
  花一個小時擦乾眼淚、擤完鼻涕後,米娜決定天黑前出去散散步。她套上兩層襪子,穿上外套。她從走廊出來時,狄亞茲抬眼看她,然後說:「你要去哪兒?」
  
  「去走走。」她回答。這還用問嗎?接著她打開後門,這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問。一場綿綿灰雨正緩緩降下。她察看牆上的時鐘,發現時間沒有她想像的晚;是低垂的雲層使得白晝變得如此陰暗。「算了。」她歎口氣。
  
  狄亞茲已點燃客廳的壁爐,壁爐的溫暖舒適吸引了她。米娜不想跟他坐在一起,可是另一個選擇便是回房間瞪著牆壁發呆。電視裝有第四台,表示有很多頻道可供選擇。令她驚訝的是,狄亞茲正像個外星人般滿臉狐疑地觀看居家佈置和園藝頻道,好似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想在燈罩上粘上流蘇。
  
  「你打算將室內設計當成另一個職業?」兩人皆沒料到她會如此開始交談。
  
  「除非有人拿槍抵著我的頭。」
  
  米娜再次被自己的笑容嚇到。那只是微微一笑,並且在她驚訝地發現時迅速消失。
  
  一個微笑,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微笑或大笑。狄亞茲沒注意到,但米娜自己察覺到了。她蜷在椅子裏和他一起看完剩下的節目,但是嘩啦啦的雨聲令她昏昏欲睡,她也斷斷續續地打著盹。
  
  他們早早吃了晚餐。米娜在狄亞茲最後一趟檢視房子時進去淋浴。並沒有什麼威脅讓他要作防範,但警覺是他的本性,他每晚巡視四周,確定吉普車上了鎖,且沒有陌生人在附近遊蕩。他們才是外堤這個時節唯一的陌生人,不過這對他沒有分別。
  
  浴室的門毫無預警地開啟時,米娜剛穿好睡衣。狄亞茲說:「穿上外套和鞋子,到外面來。」
  
  米娜沒有多問,雖被他緊急的語氣弄得有些緊張,仍馬上在睡衣外加件外套,光著的腳迅速伸進鞋子裏。她跟他一起邁出後門,隨後壓低聲音愉快地「哇!」了一聲。
  
  綿綿灰雨變成陣陣小雪。不過雪片不會堆積;氣溫雖然很低,仍在冰點之上,地面依舊十分濕暖。不過這場雪看起來仍像是魔法變出來的,從黑色的夜空中盤旋而下。
  
  狄亞茲低頭看著她沒穿襪子的腳,搖搖頭,一把抱起她走下臺階。米娜不自覺地緊抓他的肩膀做為支撐。「我們要去哪裡?」
  
  「去海邊。」
  
  他抱著她走過低矮的沙丘,來到大海的邊緣,站在黑暗裏,寂靜中只聽得見海浪富有節奏的衝擊聲。細小的雪花在他們周圍打旋,一碰觸地面便立即消失。她從小看著冬雪長大,不過自從搬到艾帕索,通常只有在旅行時才看得到雪。米娜當然沒料到會在這裏——一處南方的海邊——看到雪。她幾乎立刻開始發抖,但是她不想進去屋裏、錯過片刻美景。
  
  這場驟雪沒持續多久就停了,米娜抬頭凝視夜空數分鐘,等待更多的雪,卻徒呼奈何。「我想雪不會再下了。」她歎了口氣。
  
  狄亞茲緊緊環住她,抱著她返回屋內。
  
  米娜過不久便上床睡覺,並且馬上入睡。自從來到這裏,她的睡眠是平常的兩倍,她的身體仿佛正試圖彌補年復一年的不規律作息,以及永無止境的壓力,好讓她憔悴的心靈得到安歇。她的夢境慢慢變得正常,不再每晚哭著醒來。那晚她一夜無夢,卻突然醒過來,發現有個赤裸而幽暗的身影沉重地壓過來。
  
  「噓,」狄亞茲說道,將她的睡衣推至腰間,分開她的腿。「什麼都別想。」
  
  「什麼……」米娜才要開口,接著猛抽一口氣,狄亞茲正用陰莖頂端搓揉她的穴口使其濕潤,然後用力挺進。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臂肌。她是濕了,但還沒準備好;她感覺他的每一吋正撐開她柔軟的內壁,停在最深處。
  
  什麼都別想?她怎能什麼都不想?但是她的內心因幾個星期的漫長傷悲,已如此疲憊與受挫,她感覺自己帶著強烈的如釋重負,陷入純然的感官享樂裏。她應該要拒絕他,但是她沒有。他親吻她時,她仰頭回應他的吻。米娜需要逃離她自己,而狄亞茲就是知道。
  
  米娜的雙手在保持緩慢的律動時來到他的肩頭,緊緊揪住。因為她的情欲尚未完全被激起,她的身體只能對他愛撫乳房的雙手、他的親吻以及她體內來來回回的抽動,逐漸有所反應。她感覺他越來越緊繃,知道他正努力克制升起的高潮;汗水在他堅硬的肩及背脊上微微閃爍,令她的掌心滑溜,不過他並沒有亂了節拍。走廊的燈光射進她開啟的房門,讓她有足夠的光線看見他閃閃發亮的黑眸正觀察著、等候著、讀取她加快的呼吸與心跳等每個細微的反應,以及她的腿伸上來箍住他的臀部所代表的意義。她抬起身體迎向他每個緩慢、有力的推進,雙臂不知不覺環住他的頸項。
  
  她不希望這個舒緩的時刻結束。雖然她知道一定得結束,明白狄亞茲無法一直持續下去,但只要他還在她的體內,世界便被阻隔在天邊。除了愉悅,他還給予她安歇。他已看顧她好幾個星期,等待適當的時機,而今晚他行動了。她知道他終究會有所行動,唯一的奇跡是他居然等了這麼久。
  
  跟他在一起令她覺得放鬆與安全,至少他會保護她免於外力的傷害。但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保護她免於他的侵略,今晚她甚至不確定是否想被他據為己有、或與他交歡。她是他的,但他會是她的嗎?如果是,他們究竟該怎麼辦?
  
  「我甚至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她焦躁地說,開始迷失在高漲的情欲裏。
  
  「這就是我要的,」他以低沉粗啞的聲音喃喃地說。「你,這一切。」
  
  米娜向後仰頭,拱起背脊,然後達到高潮。他緊抱著她,保持緩慢的律動,直到她無意識的呻吟逐漸消失,指甲不再陷入他的背、雙腿鬆開他的臀。米娜躺在枕頭上休息,雙眼閉合,肌肉癱軟,身軀饜足。
  
  狄亞茲溫柔地親吻她的額頭,從她體內抽出,再次幫她蓋好棉被,然後一如他進來時靜靜地離開。米娜昏沉地躺在床上,花了片刻思索有什麼不大一樣。她得起床清洗身體,這是她跟他做愛後慣常的程式,但是她實在太困了,而且實際上她也不覺得濕……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更確切的說法是,沒有發生的事,她徹底清醒過來。狄亞茲沒有達到高潮。他給她滿足後就離開了,沒有發洩他的欲望。
  
  這個念頭尚未消失,她已下床走出房間,一進走廊就聽見浴室裏蓮蓬頭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她推開門,隔著淋浴間透明的門看見他。他低著頭,單手撐著前面的牆壁,讓水流打在他身上,另一隻手緩慢地上下移動。
  
  不!她將睡衣從頭上脫去,丟在地上。她的一切都無法看著他無私地滿足她之後,卻只能孤寂地尋求自己的釋放。她猛地推開門走進去。「我想這是我的工作。」她伸手止住他的手,以她自己的手取代。
  
  他慢慢抬起頭,黑眸裏的兇猛令她震驚。「除非你是認真的,否則不要這麼做。」他粗著嗓門說道。
  
  他的最後通牒並沒有令她猶豫。溫熱的水流如雨般落在她的頭上,她將貼在臉上的髮絲撥到後面。在她手中的男性器官如鋼鐵般堅硬,米娜不想只握在手裏。她不加思考便抓住蓮蓬頭的水管,利用它抬高自己的身體、用雙腿箍他的腰。她的位置還不夠高,便用一隻手撐住他的肩頭,把自己推得更高,試著調整姿勢,讓自己落在他能猛力推進的位置。
  
  他嘶吼一聲,一隻手覆住她的臀,將她拉過來靠在身上,低頭以嘴覆蓋她的乳頭。他的陰莖向上推進她的腿間;她抽一口氣,稍微調整姿勢開始向下滑,撐開濕濡的熱源裹住他。米娜緩緩下降時,他鬆開她的乳頭,喉間竄出一聲粗嘎的低吼。
  
  模仿他做過的,米娜慢慢地上下移動,用身體愛撫他,引出他的回應。她下定決心要讓他釋放,但他咬緊牙根,不讓自己射出。她沮喪地納悶他為何要克制自己——直到她聽見自己的呻吟,才明瞭此一律動亦令她感到歡愉。
  
  這場淋浴間裏的戰役,是近距離的搏鬥。她的身體固執地夾住他,雙腿緊鎖著他,使勁抽動,試圖逼他達到高潮。他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壓著她、要她慢下來,並將她緊靠在自己身上研磨,使她的反應急速高漲。
  
  兩人身軀產生的熱是如此強烈,她幾乎沒有察覺到熱水變涼了。狄亞茲挪動她,讓兩人離開蓮蓬頭下方,扳開她緊抓著水管的手,將她抵在磚牆上。米娜捧住他的頭,用盡所有的力氣親吻他;接著她仰起頭達到高潮,輸掉了這場戰役。狄亞茲發出野蠻的吼叫,仿佛超過忍耐的極限,他猛然刺入她的體內,令她大叫出聲。
  
  之後,他沉重地倒靠牆邊,將她壓在瓷磚上不能動彈。她全身無力,十分疲倦。他親吻她的肩膀,曲膝讓兩人從牆上滑落,靠坐在淋浴間的地上。
  
  沈默再度降臨。她無法解釋她剛才的行為,無論如何,她萬分明白他所陳述的條件:不要這麼做,除非你是認真的。不要這麼做,除非她承認狄亞茲是她的愛人。不要這麼做,除非她願意拆掉她豎在兩人之間的高牆。除非她是他的、他是她的——包括所有錯綜複雜的意義——否則,不要這麼做。她做了,願上帝賜與她力量,她是認真的。
  
  在人生旅途的某處,她如此愚蠢地愛上了他。如果她不愛他,他的背叛就不會傷她那麼深。她會被激怒,但不會受傷。她無法想像一生中竟能愛上完全不同典型的兩個男人——大衛與狄亞茲——一個是陽光,一個是黑夜。雖然如此,但也許還是有脈絡可尋:以前的她不可能愛上狄亞茲,但她已不再是那個女人。她想要是,但她終究不是了。曾發生的可怕事件改變了她,再也無法回復。她會一直喜歡裝扮、喜歡佈置周遭,就像那個令狄亞茲十分困惑的節目,但就在傑廷從她懷中被奪走時,她變成一個更強壯、更堅毅、更勇敢的女人。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他們該何去何從?米娜就像今天早上一樣迷惑。不同的是,此刻她不再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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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44:56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第二天早上,米娜在狄亞茲的懷裏醒來,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他身體的熱度是這個寒冷陰鬱的十二月早晨舒適的來源。雨水傾盆而下,雨勢比昨天更大。他如往常一樣幾乎與她同時清醒過來,要不是他與米娜頻率太過相同、以致無法獨睡,就是謹慎的天性讓他無法處於人醒他睡的脆弱狀況。基於對他的瞭解,米娜認為是後者。
  
  她坐起來伸伸懶腰,鬆弛由於躺同一個姿勢太久所造成的肌肉僵硬。仍躺在她身旁的狄亞茲伸手搓揉她裸露的背。米娜撥開垂在眼前的髮絲,知道頭髮一定亂七八糟,因為他們昨晚匆匆上床時它仍是濕的。這次是睡在他的床上,不是她的。
  
  儘管她很懷疑昨夜過後還會分什麼他的她的,現在只有他們的。兩人的未來令她不安,儘管最重要的問題已被答復,尚有更多的問題留待決定。
  
  「我去開暖氣。」狄亞茲起身離開房間,米娜環住彎起的雙膝看向窗外。隔壁的房子是空的,另一邊的屋子也是。事實上,他們的住所是這片綿延的租賃住宅區唯一有人居住的。儘管她知道當地居民仍住在這裏,這樣的景況還是令她感到孤寂,仿佛這個星球只剩下他們兩人。有幾次她在海邊散步時,碰過一、兩個也出來運動的居民,不過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一人獨佔海灘。這片迎風的荒蕪和她的心痛相互呼應,在某種程度上,傾盆大雨也是。她的情緒低落,昨夜她是否鑄下大錯?就算是,她仍有回頭的餘地嗎?
  
  狄亞茲帶著米娜的睡衣及拖鞋回來,接著又去煮咖啡。他早上不太喜歡說話——其他時刻也一樣——而這很合她的意。她下床、迅速套上睡衣,然後衝入浴室。浴室有獨立的暖氣機,狄亞茲也開啟了它。由於浴室的空間較小,暖氣迅速傳遍,因此十分舒服。米娜凝視鏡中的自己,做了一個鬼臉;她的頭髮實在亂得可以。這麼長的時間以來,她的雙眼首次不再因悲傷而遲鈍,雖然並沒有閃閃發亮,至少開始有了生命。
  
  米娜轉開蓮蓬頭讓水溫熱起來,然後走進去快速洗了個頭。淋在酸痛肌肉上的熱水很舒服,使她想起狄亞茲昨晚是如何的予取予求。他是個很有耐心的情人,但除了第一次的歡愛,他並不怎麼溫柔。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他們第一次做愛時更饑渴,並且不完全是肉體上的渴求。她試著分析不同之處,可怎麼也分析不出來,這是因為狄亞茲本身太難以捉摸、太冷漠孤傲嗎?令她吃驚的是,他昨晚既不飄忽,也不冷峻。
  
  她擦乾身體時自動地觸碰一邊臀部,確定她的避孕貼片還在,接著她無法動彈。她只摸到平滑的肌膚。米娜嚇壞了,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這才明白貼片不只不在,還不在了好一段時間。事實上,大約三個星期吧。
  
  她之前來過月經。她依稀記得,因為狄亞茲曾出門去幫她買衛生棉。通常她每星期會貼上新的貼片,一共貼三個星期,然後第四個星期不貼,接著月經就會來臨。這表示她不是移除了貼片,就是貼片超過太長的時間自己掉落了;反正貼片過了一個星期便會失去效用,那時她的月經也來了。她完全沒有處理貼片的記憶,貼上新貼片的念頭也沒出現在她的腦海。
  
  要不是因為昨夜的交歡,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實際地明白懷孕的機會並不大,她的身體要在拿除貼片後的幾個月才會回復正常。不過意外難免,婦女總是在自認不可能的時機下懷孕。
  
  她憂慮地擦乾頭髮,一邊抵擋咖啡香的誘惑,一邊梳出一個髮型。她回到臥室,穿上最暖和的寬鬆運動長褲及法蘭絨襯衫,接著第一次皺著眉頭發現她當初並沒有帶這些衣服。一定是狄亞茲買來的。米娜對他這幾個星期的進進出出——或者任何事情——都沒有多加留意。她只希望那種閃神的狀態不要再出現。
  
  米娜走出臥房時,狄亞茲正在準備早餐。她倒了杯咖啡,說道:「我沒貼避孕貼片。」
  
  他用叉子把培根翻過來。「我知道。」
  
  這句他最不可能說出口的話,驚得米娜目瞪口呆。她張口結舌地看著他。「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以為你知道。」
  
  「不,我沒發覺。」她啜了口咖啡。「這可能會是個問題。」
  
  
  「對我,則不是。」
  
  有那麼一刻,他漠不關心的評論令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她突然明白這話真正的涵義:米娜懷孕的可能一點都沒使他心煩意亂。
  
  她不想要懷孕。
  
  「或許不會有事,」她說。「生理系統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會回復正常。」
  
  「你什麼時候才會知道?」
  
  她呻吟著搓揉自己的臉。「我也不知道。你還記得我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嗎?」
  
  「我們到這裏的兩天後。」
  
  她知道去見大衛之前就該換上新的貼片,卻完全忘了這件事。如果她這個月排卵——她希望不要——排卵期大約會是在現在。也許。她已使用貼片太久,實在不記得自然週期的確切時間點。不過米娜不準備冒更多的風險;如果——當然——他們再次做愛,一定要。
  
  「我會去買些保險套。」他將蛋打在攪拌碗裏,加了些牛奶,用叉子攪拌。他要不是看出她的心思,就是循著相同的邏輯思考事情。
  
  狄亞茲用他做任何事情都能展現的稱職能力做好了早餐,米娜大口吃著炒蛋、培根和吐司時,赫然發現住在這裏的這段期間,除了洗澡及吃東西,她什麼事都沒有做。
  
  從購物到清掃,都是狄亞茲一手包辦。她感到不自在,但仍不想去思索他的動機,因為她才剛有能力打理自己有限的一些事,還沒有力氣思考他想要什麼。
  
  但她還是幫他清理善後,除了微微驚訝的表情,狄亞茲沒有什麼反應。用完早餐後,他馬上去洗澡,然後出門去搜尋他的保險套;他就是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留到最後一分鐘才去做。
  
  他走後,米娜在屋內四處整理,將客廳沙發上裝飾用的靠枕重新放置,使色調調和一致。她鋪了狄亞茲的床,拆下她的床單放入洗衣機,因為她不大相信自己還會睡在那裏。她不知道自己對於這件事的感受——是發愁還是寬慰。昨天她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也認為兩人之間的裂痕是徹底且無法補救的。而他卻只消一拳就擊垮阻隔兩人的高牆,使她回到原點:躺在他身下。
  
  昨夜,她也不想躺在其他的地方。
  
  終於整頓完一切,她煮了些新鮮的咖啡,從櫥櫃裏拿了條毛毯,帶著咖啡和毛毯走到罩了紗窗的前廊。她裹著毛毯坐在柳條雙人座椅裏,將雙腳收上來取暖。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暗洶湧的大西洋以及冰冷的灰雨,全都融成一體,奪走白晝的陽光與色彩。她捧著溫熱的咖啡杯,吸入芳香的熱氣,凝視著雨幕試著整理盤繞腦中的思緒。
  
  今天,她第一次發覺痛苦的鋒利刀口已在最近這幾天磨鈍了。她已可以運轉,能夠思考其他的事情,可以與人交談。
  
  
  她能夠微笑了。傷痛永遠無法去除,但是它變得可以控制,在往後的月月年年裏會愈加可以掌握。
  
  米娜真不知道倘若狄亞茲沒帶她來到這裏,她會做出什麼事。即使她曾詛咒他的存在,她還是完全地依賴著他。他大多讓她獨處,幾個小時都不說話,只是在背後默默照料基本的生活事項。起初他會在她散步時跟著她,但最近已不這麼做了。他毫無怨言,默默地盡他所能幫助她度過難關。
  
  他愛她。
  
  這層領悟令她一時完全看不見眼前的任何東西,因此低下頭把前額抵靠在曲起的膝蓋上。在他做出與傑廷有關的那件事,與他過去這幾星期對她的照顧之間,她究竟該如何抉擇或讓步?
  
  米娜聽見車子的聲音,接著引擎停了,隨即是關門聲。狄亞茲回來了。她傾聽他打開後門進入屋內,不過由於他的步履聲非常輕淺,米娜隨後便失去他行進的線索。
  
  通往前廊的門打開,他走出屋外,銳利的目光閃電般迅速掃過她,好似在確認她是否無事。他把雙手插進口袋,移動身體靠著紗門門框,向外凝視著大海,他的側臉鬱悶嚴峻。
  
  「對不起。」他沈著聲音說道。
  
  這句話懸宕在兩人之間。他並不是為昨晚道歉——當然不可能——而是為了傑廷道歉。她不太相信他這一生中曾向任何人道過歉,然而她完全感受得到他的真心誠意。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他。」她說,搞不懂自己居然為他找臺階。
  
  「我不知道你的打算,我從沒想過你會那樣做。」
  
  「你可以問的。」
  
  問題是他從不信任別人、不隨便打開心房讓人接近。他怎能預料到她的反應呢?他的母親幾乎遺棄了他,只在她方便時,才將他拖回她的生活。他對於母親的認識,來自個人的經驗,儘管理智上他知道、也看過大部分的母親都是真心愛護自己的子女,卻沒有親身感受過那種關愛。
  
  直到把那些法律檔遞給溫氏夫婦之前,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能做到,她的內心不知哭過幾百回。如果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又怎能期望狄亞茲憑直覺去探知她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傑廷?
  
  但她仍然無法釋懷,她說:「我們在床上的每一個晚上,你都可以問我:『米娜,如果找到傑廷,你會怎麼做?你怎能將他從熟悉的家人身邊帶走?』然後你會明瞭我的感受,明瞭我也早已領悟的事。」
  
  狄亞茲扭頭看她一眼。「我從沒想過你會那樣做,」他再次說道。「我……當你交出那些檔時,我感覺像被子彈打到。我想跪下來親吻你的腳,不過我想你可能會踹我。」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踹你。」
  
  他點點頭,再次轉身凝望大海。
  
  「我過去並不愛你。」他的語調低沉,有點自言自語,好似仍在思考。「或者說我不認為我愛你,起碼在剛開始的時候。直到你把我踢出來,我感覺……」他停下來,皺著眉頭仔細思索自己的感受。「被切成兩半。」
  
  「我知道。」她說,回想起那種失落的感覺。
  
  「回頭想想,我知道我是在何時愛上了你。就在愛達荷州,」他擺擺手,試圖表示愛與不愛之間細微的程度。「我把你從河裏拖出來,你翻過身開始大笑。就在那個時刻。」
  
  就在那時,他也做了表示。直到那時之前,吸引的感覺一直在兩人之間累積——她幾乎是半瘋狂地想要他——不過兩人都沒有行動。直到那個時刻,太陽照在他們身上,感受重生的喜悅,他看著她說……
  
  她輕笑著。「好特別的愛的宣言。」
  
  「那不是愛的宣言,只是宣告我想做的事。現在這才是愛的宣言。」他的頭以她喜歡的可愛方式斜傾著,就一個認為溝通很難的人來說,他做得一點也不差。
  
  沈默在兩人之間降臨,他們思考著彼此的言語,並加以消化。米娜感覺他正等待她的寬恕,說她也愛他;但儘管確定自己愛他,她卻不知道能否原諒他。傷痛和憤怒仍在,雖然不再沸騰。她最多只能不再去想這些事,開口說:好吧,我們由此重新開始。如果有人想爭論寬恕的本質,那麼願意繼續走下去,也許已是寬恕。但這個人是狄亞茲,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跟狄亞茲,他們能走到哪裡去?
  
  她看不到跟他在一起的未來;然而,她也看不見沒有他的未來。
  
  「你還是說出來吧,」他低聲說,仍舊看向大海。自從說愛她之後,他就沒再看她。「我知道你是。」
  
  「愛你?沒錯。」她歎了口氣,啜飲咖啡。咖啡已經冷了,她做了個鬼臉,把杯子擱到一邊。「我的確愛你。」
  
  「愛的程度深到願意嫁給我,生我的小孩?」
  
  她驚喘一聲,感覺自己像挨了拳向旁邊倒去,她趕緊鎮定下來。「你說什麼?」震驚使她問話的聲音有些尖銳。
  
  「我說的是婚姻。你願意嫁給我嗎?」
  
  「婚姻怎麼可能在我們之間發生?」
  
  「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發展。」
  
  她抓抓頭髮,沒想到聽見他的求婚竟會如此沮喪。這太突然了,既惱人又甜蜜,但是結婚之後得面對的難以想像的問題攤在兩人面前。她內心的一部分感到十分恐懼。狄亞茲不只提到婚姻,還提及小孩。她怎麼能夠?
  
  「結婚不是件聰明的事。」她說。
  
  他轉身用深沉嚴肅的眼神審視她,等她說下去。
  
  「我們兩人之間有足夠填滿一架飛機行李艙的情感包袱,我可能得接受心理治療,」她苦笑一聲。「而且你是個殺手,這種工作有什麼職業保障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是繼續幫搜尋者協會尋人,或照以前的計畫去教書?一部分的我想辭職。但我怎麼能夠?我是這個領域的個中好手。眼前我只是累了,而且……」
  
  「害怕。」他說。
  
  「害怕未來?那是當然的。」
  
  「不。你是害怕擁有幸福。」
  
  她凝視著他,因為他透視煙幕所做出的正確推論而無法動彈。
  
  「你真的已經說服自己相信:因為你讓傑廷被搶走,所以你不值得擁有任何東西?」他詢問,無情地將她釘得死死的。「你認為自己不能擁有丈夫、另一個小孩,因為什麼?因為你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沒有牢牢抓緊他?」
  
  她感覺肺部被緊緊揪住,心臟停止跳動。從來沒有人說那是她的錯;她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幾乎拚了命。可是插入背上的刀阻止了她。然而,這十年來,她一直跟這個深入骨髓的念頭搏鬥——她仍覺得是她沒把孩子保護好。「我……我不應該帶他去市集,」她悶聲說道。「他才六個星期。他還那麼小……」
  
  「你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你還能怎麼做?」
  
  她的雙唇顫抖。老天,這個問題在她心裏不知問過多少遍!她那時還能怎麼做?一定還有其他的方式,其他她沒想到、沒看到的方式,因為她讓那兩個男人將傑廷從她身邊搶走。「你贖的罪還不夠嗎,你幫忙協尋了這麼多小孩,你要到何時才能原諒自己?」
  
  直到她的寶貝平安歸來,但那已是不可能實現的夢了。
  
  狄亞茲靠著門,蹲在米娜面前,握住她的雙手。冰冷潮濕的海風吹亂她捲曲的秀髮。「你是因為這樣才放棄他?為了贖罪?逼自己付出代價?」
  
  「不是。我會放棄他,是因為那是唯一正確的處理方式。」
  
  她看見他在發抖,發現他在外面這麼久,身上連件外套都沒穿。她衝動地掀起毛毯邀他坐進溫暖的被窩,他迅速接受她的邀約。她靠著他的肩窩,相依偎的身體很快驅走了寒冷。
  
  「你可以好好生活,」他輕柔地說,撫摸她的臉、用一根手指描繪她的輪廓。「可以再次擁有幸福。」
  
  這個念頭讓她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強勁的風試圖將她吹下去。「太快了。」
  
  連承認自己可以再次幸福、繼續生活都像一腳跨出峭壁,令她無比心驚。
  
  「十年了。你已找到兒子,也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怎麼會太快呢?」
  
  「就是太快了嘛。」她再次躲到理論的後面。「你所謂的『擁有幸福』就是跟你結婚。」
  
  「我可以讓你幸福。」
  
  她也可以讓他幸福,她心想,這幅遠景令她頭暈目眩。他既複雜難懂又不隨和;如果她拒絕他,依照他孤僻的天性,他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結婚。她是狄亞茲擁有家庭、過一個還算正常生活的唯一機會。
  
  好似狄亞茲的生活永遠不可能正常似的。
  
  「我們怎能結婚?我們又不瞭解對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幾歲。」
  
  「三十三。」
  
  她驚訝地頓了頓,他看起來似乎比她更老,儘管他沒有灰髮,臉上也沒有皺紋。「我也是。你的生日是?」
  
  「八月七日。」
  
  「喔,我的天哪,我比你還大!我是四月二十七日生的。」
  
  他上揚的嘴角令她超級沮喪。「我一直想跟比我大的女人上床。」
  
  米娜捶打他的胸膛,且贏得一個深深的吻,比預期的更深更長。當他放開她,她將冰涼的鼻子埋進他的頸間,吸取他溫暖的氣息。她想說她願意。她愛他,她若有可能再愛一個男人,她的狄亞茲絕對已經超過。狄亞茲雖如此不隨和,很多方面卻能和她互補。跟米娜在一起,他會談天說地、會講笑話,甚至會笑。她開啟了他;而他也將她從她為自己設定的清苦且僵化的生活方式拉了出來。
  
  不過兩人眼前有很多問題,她仍是對的。婚姻只會加深問題的複雜性。
  
  「你要從事什麼職業?如果結婚了,你當然不能再追著壞人跑遍墨西哥,或讓自己可能喪命……」她閉嘴,因為她無法想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但總是會找到可以做的工作。」
  
  適合一個已退休之賞金獵人的職缺好象不多。她無法想像他坐在辦公室辦公,或者從事面對群眾的工作。還有什麼是他能做的?
  
  她明白自己已在思考未來。一切進行得太快了,她毫無腳踏實地的真實感,因此只依著感覺說:「我不能說我願意,目前還不能。我們還有許多問題必須解決。」
  
  狄亞茲再次吻她,閉上雙眼緊擁著她。「反正我也不急著去哪裡,那我明年再問你。」他抱起她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十分鐘後,當他在她張開的雙腿間移動時,米娜才想起現在是十二月,再三個星期就是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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