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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的聲音大到他辦公室門外的一片嘈雜聲立刻停了下來。「給我收回那句話!」
「好啦,好啦,別生氣。」他小聲說。「媽的,我收回。」
「你才沒有收回,你還是這麼想。」經驗的傳承告訴我們,男人絕不可能叫他收回一句話就馬上收回。「南方女性法典」第十章第三條:若有人(此指男性)太豬頭,應該立刻要他付出代價。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太煩了。」他伸出雙手。
他還來不及碰到我,我已連忙後退,猛地拉開門衝出去。果然,龐大繁忙的辦公室裏每個人都盯著我們,有的公然在看,有的假裝沒在看。我一言不發快步走向電梯,順便說一下,各種疼痛的感覺這時全部出現,快步走讓我痛得要死。慢吞吞的走應該會比較好,可是慢慢走表現不出我的怒氣。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很傷心。
電梯門打開,兩件制服走出來。呃,制服裏面當然有人啦,大家懂就好。懷德跟著我一言不發地走進電梯,他撳下按鈕。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電梯門一關他馬上說。
我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四天內連續兩次看著你差點被殺,」他啞著聲音說。「如果不是皮篤恩下的手,那你一定有敵人躲在暗中,一定有什麼理由。你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只是你自己沒發覺。我只想多少挖出幾條可以指引正確方向的線索。」
我說:「難道你不認為應該要先查清楚皮篤恩的不在場證明,而不是認定有『成千上百』的人想殺掉我?」
「我可能有點誇張。」
可能?誇張?「喔?那你到底覺得有多少人想殺我?」
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我自己有時候也很想掐死你。」
電梯停了,門打開,我們走出去。我沒有回他最後那句話,因為我猜他只是想讓我因為火大而衝口說出一些傻話,像是:既然他承認想殺我,搞不好破壞煞車的人就是他,然後我就必須道歉,因為我知道他不是說真的。與其放棄制高點,我寧願耍賤招不說話。
我們走進停車場,懷德一把摟住我的腰讓我轉過去面對他。「真的很對不起,」他輕輕吻我的額頭。「這幾天發生太多事,尤其是今天。不管我覺得多煩都不該取笑你。」他又吻我一次,聲音變得粗啞。「你衝進十字路口被第一輛車撞上的時候,我的心臟都停了。」
唉,沒有必要耍小性子,對吧?我把頭靠在他身上,努力不去回想今天早上有多害怕。要是我都覺得這麼可怕,他一定更難受吧?我知道要是我跟在他後面看著他死掉會有什麼感覺,我敢說他當時也一定以為我死了。
「可憐的小臉蛋。」他撫摸著我頭髮檢視著我,一邊喃喃地說。
我可沒整天坐在警察局等著我的臉腫起來、眼圈變黑。有個警官給了我一個小塑膠袋,我裝了冰來敷臉,所以不管我看起來多慘,都沒有意料中那麼慘。鼻樑上的割傷也貼了膠布,我看起來八成像個剛下場的拳擊手。
「懷德。」有人叫他,我們一起回頭,一位穿著灰西裝的灰發男士走過來。我個人認為他那頭灰發該配色彩鮮豔一點的服裝,至少也該搭一件漂亮的藍襯衫,看起來才不會那麼嚴肅。看來他太太可能沒有流行頭腦。他又矮又壯,看起來像生意人,不過他靠近的時候就看得出那種敏銳的眼神。
「局長。」懷德說,我由此推斷這位就是局長大人(我的媽耶!),懷德的頂頭上司。就算我之前見過他也記不得了,事實上,在那當下我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這就是局裏都在講的那位小姐嗎?」局長非常好奇地打量著我。
「恐怕就是。」懷德說。「局長,這是我的未婚妻莫百麗,這位是葛局長。」
我強忍住,不去踹他一腳——我說的是懷德,不是局長。我伸出手想握手,但葛局長只是輕輕碰了下,好像生怕弄痛我。我擔心自己比之前在鏡子裏看到的更慘,先是懷德那句「可憐的小臉蛋」,現在局長又當我是玻璃娃娃。
「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太恐怖了,」局長肅穆地說。「鎮上很少發生謀殺案,我們想維持下去。我保證警方會儘快解決這件案子。」
「謝謝,」我說。我還能說啥?給我快點解決?局裏的員警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相信他們很厲害——就像我在某些方面也很厲害。我說:「您頭髮的顏色真好看,我敢說您穿上藍襯衫一定很好看,對不對?」
他好像嚇了一跳,懷德暗中猛戳我的腰,可是我不理他。
「呃,我不知道。」葛局長笑了一下,男人被稱讚又不知所措時的那種笑。
「一定是,」我說。「法國藍,你一定有這種顏色的襯衫吧?你穿起來絕對很好看。」
「法國藍?」他喃喃說。「我不*」
「我懂,」我笑著說。「對男人來說,藍就是藍,那些花悄的名字毫無意義。」
「的確,」他附和。他清清喉嚨退後一步。「懷德,隨時彙報進度。市長一直在問。」
「當然。」懷德說完連忙趁局長往辦公室走去的時候把我轉向他的車。懷德用氣音說:「別告訴我,你竟然建議局長怎麼做造型。」
「總得有人幫幫他,」我辯解。「那個可憐的傢伙。」
「等著聽大家怎樣傳這個八卦吧!」他悄悄說著,打開前座車門扶我上車,這時候我已經全身僵硬酸痛。
「為什麼?」
他搖頭。「自從星期四晚上,你就是局裏上下最熱門的話題。他們有的覺得我活該,有的認為我是全天下最勇敢的男人。」
好吧,我真的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經過早上發生車禍的十字路口時我閉上眼睛。不知道以後再經過這個停車標誌的時候是不是總是會想起那一切。懷德轉上通往我家的街道。「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我甩開輪胎尖銳磨擦聲的記憶睜開眼睛。十字路口一旦離開視線我又覺得一切正常、親切又安全。我的房子就在右手邊,懷德停進雨棚下。我看看周圍,想起巡警幫我把車開回家的時候我家的柵欄開著。破壞煞車的人——我還是覺得皮篤恩嫌疑最大——是不是那時候就在監視?他是不是看到我的車被送回來就想到如果用槍打不死我,換種方法也許可行?
「我可能得搬家,」我虛軟地說。「我再也不能安心住在這裏了。」
懷德下車過來幫我開車門,扶我下車。「好主意,」他說。「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把你的東西搬去我家。你的傢俱要怎樣處理?」
我看著他,活像他是外星人。「什麼叫做我的傢俱要怎樣處理?不管我搬到哪裡都需要傢俱啊。」
「我家已經有傢俱了,不需要再增加。」
啊,我的反應有點慢,這時才聽懂他在說啥。「我不是說要搬去你家。我只是要……搬家。賣了這公寓買間新的。我覺得自己還不能買獨棟房子,實在沒時間照料院子那些。」
「既然搬一次就可以,何必搬兩次?」
我知道他打什麼主意了,輕易就可以對付。「別以為你告訴葛局長我是你未婚妻就可以當真。你不只本末倒置,甚至連本在哪裡都不知道。別忘了我們連一次約會都還沒有。」
「我們五天來幾乎形影不離,大可跳過約會那一步。」
「你作夢!」我停在門前,就在那一刻猛然發覺我進不了家門。我沒有皮包,沒有鑰匙,沒辦法控制我的生活。我慌亂地看了他一眼,跌坐在門階上開始飆淚。
「百麗……寶貝。」他沒有問我怎麼回事,要是他問我一定會揍他。他只是在我身邊坐下摟著我倚偎在他身上。
「我進不去,」我抽噎著。「我沒有鑰匙。」
「香娜有備用鑰匙對不對?我打電話給她。」
「我要我的鑰匙,我要我的皮包。」這一天發生了那麼多事,失去皮包這件事終於壓垮了我,把我逼到崩潰邊緣。他顯然知道我沒辦法講理,所以只是抱著我,輕輕搖著讓我哭。
他一邊搖著我,一邊拿下電話找香娜。因為偵察還在進行中,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早上發生的事,懷德簡單解釋了幾句:我今天早上發生車禍,安全氣囊打開,我沒有受傷,連醫院都不用去,但我的皮包還在車裏拿不出來,所以進不了家門。她能不能過來幫我開門?如果不方便,懷德說他會派巡警過去拿鑰匙。
我聽得到香娜的聲音,聽得出她很緊張,可是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懷德鎮定回答要她安心,他掛上電話說:「她二十分鐘就到。你要不要回車上去吹冷氣?」
我要,我忍痛擦乾眼淚,問他有沒有面紙。他沒有。男人就是什麼都不會準備。
「可是後車廂有一卷衛生紙,可以嗎?」
好吧,我不想知道他怎會有一卷衛生紙,不過現在我不認為他什麼都不會準備了。暫時忘掉眼淚,我站在他身邊看他打開後車廂,看看裏面到底有什麼。
最顯眼的就是一個大紙箱,裏面有衛生紙、頗為齊全的急救箱、一盒塑膠手套、幾卷封箱膠帶、摺好的塑膠布、放大鏡、卷尺、紙袋、塑膠袋、鑷子、剪刀還有一堆其他玩意兒。另外還有一支鏟子、一支鶴嘴鋤,外加上一把鋸子。「鑷子做什麼用?」我問。「有人想拔眉毛時隨時可以用?」
「搜證用,」他拉出一段衛生紙遞給我。「我還必須出去調查的時候用的。」
「可是你現在不用了。」我指出,一邊摺好衛生紙擦乾眼淚,擤擤鼻子。
「舊習難改,我一直覺得可能會派上用場。」
「那鏟子呢?」
「誰知道什麼時候需要挖個洞。」
「這樣。」我終於懂了。「我一直在車廂裏放塊磚頭。」我招認,想起我的車現在變成怎樣,心就揪緊起來。
他眉頭深鎖地關上後車廂。「磚頭?你要磚頭做什麼?」
「說不定我會需要打破窗戶。」
他僵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我不想知道。」
我們坐在車裏等香娜,她開著一輛全新的豐田車來了。她下車,身上穿著灰褐色套裝,裏面是紅色蕾絲緊身上衣,看起來精明又性感。她腳上是一雙灰褐色三寸細帶鞋。一頭金髮剪成俐落的及肩短髮,簡單的線條讓她心形的臉蛋更出色。雖然香娜有超可愛的酒窩,她的樣子卻像在說「最好給我小心點」。偷偷說一下,我們姊妹幾乎把女性的長處都包了,我還算漂亮,但我比較運動風,又是生意人。香娜的外貌也許沒那麼出色,可是內在的智慧讓她發光,而且她胸部很美。小珍比我們兩個高,發色比較深,美得讓人驚歎。她一直定不下來,但在本地接的模特兒工作讓她收入頗豐。她大可以到紐約去試運氣,但她懶得去。
懷德跟我一起下車。香娜看了我一眼,輕輕驚叫一聲,流著眼淚跑過來。
她好像想抱我,可是她突然停下來,拍拍我又把手收回去。眼淚從她臉上直滴下來。
我看看懷德。「我的樣子很嚴重嗎?」我有點懷疑地問。
「是啊。」他的回答反而讓我安心,因為要是真的那麼嚴重,他應該會小心安慰我。
「真的沒有什麼。」我拍拍香娜安慰她。
「發生什麼事了?」她邊擦眼淚邊問。
「我的煞車壞了。」以後再解釋詳情吧。
「你撞到什麼?電線杆?」
「別的車撞到我前座。」
「你的車呢?修得好嗎?」
「修不好,」懷德說。「全毀了。」
香娜又一臉驚恐。
我想轉移她的注意力,於是說:「媽要我們今天過去晚餐,我必須先清理乾淨。」
她點點頭。「當然嘍,你滿身是血的樣子絕對會把她嚇死。希望你有強力遮瑕膏,你的眼睛變成熊貓眼了。」
「安全氣囊打的。」我解釋。
我公寓的鑰匙就在她鑰匙鏈上,和她自己的鑰匙混在一起,她找出來開門,後退讓我先進去解除保全系統。她跟在懷德和我後面進屋。「媽也要我過去,我想等我過來再回辦公室也差不多又該走了,所以就乾脆下班了。要我幫什麼忙嗎?我都有空。」
「不了,我想一切都在控制中。」
「你的保險公司在理賠敲定之前會先幫你租車嗎?」
「會,感謝老天。我的理賠員說她明天會幫我安排租車。」
香娜是律師所以想著下一步。「你有沒有聯絡技師做事後檢驗?你還需要公證書——」
「不,」懷德說。「不是機件問題。」
「百麗說她的煞車失靈。」
「沒錯,但煞車不是自己失靈的,有人破壞了煞車線。」
她眨眨眼,整張臉登時變白。她看著我,「又有人想殺你!」她爆出這句話。
我歎口氣。「我知道。懷德說,都是因為我是啦啦隊員。」我拋給他一個「我在報仇」的眼神,逕自上樓去洗澡,微笑著聽香娜幫我教訓他。不過一走到樓上我的微笑就消失了,兩次有人想殺我,我受夠了。這整個狀況讓我越來越緊張。馬警官跟傅警官最好找出皮篤恩有大段時間沒有不在場證明,要是能從我車上采到幾枚指紋更好。
我脫掉浸了血變硬的衣服扔在地上,反正都不能穿了。我很驚訝鼻血竟然會弄得到處都是。我走進浴室站在全身鏡前仔細觀察,顴骨和鼻子一定會整個瘀青,兩邊膝蓋、肩膀、右臂內側和右邊髖骨也無法倖免。我全身肌肉都在痛,即使是腳。往下一看,右腳上好大一片瘀血。
我站在那裏觀察傷勢的時候,懷德進浴室來。他一言不發地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輕輕把我擁在懷裏搖動著。難得一次他的擁抱沒有任何性愛企圖,不過要是這一大片瘀血會讓他亢奮,那絕對是變態透頂。「你需要冰袋,」他說。「而且要好幾個。」
「我需要甜甜圈,」我回答。「大概兩打吧,我想煮點東西。」
「什麼?」
「甜甜圈,我得去一趟甜甜圈店買它兩打。」
「餅乾不行嗎?」
我離開他懷中打開蓮蓬頭。「今天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想做個麵包布丁讓你明天帶去請他們吃。我有一個用甜甜圈做底的食譜。」
他定定站著,味蕾開始想像那種美味。「也許我們該買四打,你可以做兩個布丁,留一個在家。」
「不好意思,可是我現在不能運動,所以吃東西必須特別小心。要是有個麵包布丁在家裏呼喚我,我很難抵抗誘惑,那會讓我立刻胖起來。」
「我是員警。我可以保護你不受誘惑,我會把布丁拘留起來。」
「我沒有力氣做兩個。」我邊說邊走進去淋浴。
他提高聲音蓋過水聲。「我可以幫忙。」
我微笑聽著他哀求。他不該讓我知道他喜歡吃甜食,這下我抓到他的要害了。我想著要如何折磨他,不讓他嘗到布丁的味道,直到明天在局裏跟大家一起吃,這讓我暫時忘掉有人想殺我這件事。這只是思緒跳躍,可是對我很有效。
我把洗髮精衝掉的時候聽到他手機在響。我花了很大功夫洗頭,因為左臂還不太能用,但總之還過得去。我聽著他講電話,不過聽不清楚內容。我洗完關上水,從淋浴間門上扯下毛巾儘量自己擦乾身體。
「快出來,我幫你擦乾。」於是我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他又滿臉嚴肅。
「怎麼了?」
「剛才老馬找我,」他接過毛巾溫柔地擦拭我的身體。「皮篤恩的不在場證明查清楚了,一點破綻都沒有。他要不是跟他老婆在家就是在上班,中間的時間只夠他開車來回。老馬說皮篤恩的老婆已經訴請離婚了,不太可能袒護他。他們會繼續查,但看來的確不是他幹的,另外有人想殺你。」
第二十一章
雖然我們順路去買做麵包布丁要用的甜甜圈和煉乳,到爸媽家的時間還是比約定的早。其他材料懷德家都有,包括不同尺寸的好幾個鍋子。沒錯,好幾個,複數。我們買了四打糖衣甜甜圈,光那香味就讓我口水直流,但我意志很堅強,連盒蓋都沒開。
來開門的是老爸,他定在那裏仔細看著我的臉,接著非常冷靜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把車撞爛了。」我過去抱抱他,接著到廚房去面對老媽。我剛走就聽到老爸跟懷德小聲說話,我猜懷德在跟他報告內幕消息。
我最後決定不必費事遮掩瘀青了,不過我還是穿著粉紅底白條紋的薄棉長褲和白色圓領衫下擺打個結,因為要是我穿短褲,路人一定會認為懷德對我動粗,而我沒力氣幫他辯解。但我沒有用遮瑕膏掩飾眼睛下面的黑輪,我想媽一定會想盡辦法治我的臉,化妝品到最後反而會糊成一團。
她站在開著的冷凍庫前,眼睛看著裏面。「我本來想用烤箱做的,」她聽到我進來頭也不回地說。我不曉得她怎麼會知道進來的是我而不是老爸,反正無所謂。「可是我一直忙著跟那台鬼電腦奮鬥,根本沒時間準備。你覺得用炭烤——」她抬起頭看見我,眼睛睜得老大。「莫百麗!」她的口氣好像在責怪我怎麼把自己弄得這樣。
「我出了車禍,」我挑了張餐廳吧台的高腳凳坐下。「我可憐的寶貝車撞爛了。我的煞車線被人剪斷,我看到停車標誌要煞車的時候,卻直直衝進一個車很多的十字路口,出事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
「不能再這樣下去,」她緊繃又氣憤地說,關上冷凍庫打開冷藏室。「我以為警方已經逮到殺妮可的兇手了。」
「已經抓到了。可是下手的不是他,他也沒有開槍打我,殺了妮可之後他除了上班都待在家裏。他老婆確認他不在場,一發現他偷腥他老婆就申請離婚,所以不可能保護他。」
媽沒有拿東西又關上冷藏室,接著又打開冷凍庫。媽一向極有效率,這樣的手忙腳亂讓我看出她有多難過。她這次拿出一包冷凍青豆用乾淨的毛巾包起來。「用這個冰敷瘀血的地方,」她把青豆交給我。「你還有哪裡受傷?」
「只有瘀血和全身肌肉酸痛。一輛車撞進我的前座,所以我的車用力跳了一下。安全氣囊打到我的臉,所以流了點鼻血。」
「算你好運沒戴眼鏡。莎莉——」歐莎莉是我媽的姊妹淘。「開車撞進她家房子側面,安全氣囊爆開的同時打斷了她的鼻子和眼鏡。」
我不記得莎莉開車撞進她家房子這回事,不過我相信媽一定會告訴我。我們三姊妹小時候都叫她「莎莉阿姨」,她們總是同進同出——媽帶著我們三個,莎莉帶著五個小鬼。我們全體一起出動的時候陣仗相當可觀。莎莉有四個兒子及一個女兒,她所有兒子的名字都來自福音的章節,可是她在聖經裏找不到喜歡的女性名字,所以他們幾個分別叫做瑪竇、馬可、路加、若望和譚美。譚美一直因為名字不是來自聖經而覺得孤立,所以有一陣子我們都叫她利斯(譯注:原文為Rizpah,出自舊約聖經薩母耳記)可惜她還是不喜歡。我個人覺得歐利斯還滿響亮的,可是譚美決定繼續叫譚美,連問都沒有問過我們。
「莎莉什麼時候撞進她家的?你怎麼沒告訴我。」
「把豆子放在臉上,」我乖乖把頭後仰,將冷凍青豆敷在臉上。這包青豆大到可以敷到我的眼睛、顴骨及鼻子,而且快凍死人了。「我沒告訴你是因為這是這星期六才發生的事,你那時候去海邊了,後來就一直沒機會跟你說。」
啊,海邊。雖然只過了短短幾天我卻無限緬懷,那時候我唯一的煩惱就是懷德。在海邊沒人想殺我,也許我該回去那邊。蒂芬妮會很開心,而只要沒人會射殺我或破壞我的車,我也會很開心。
「她是不是該踩煞車的時候踩成油門?」我問。
「不,她故意的。她在生小傑的氣。」莎莉的丈夫叫傑伯,這也是聖經裏的名字,可是從來沒人叫過,大家都叫他小傑。
「所以就開車撞壞房子?這太不划算了吧!」
「她要撞的是小傑,只是他閃掉了。」
我拿下那包豆子,驚愕地看著老媽。「莎莉想撞死小傑?」
「不,她只是想給他一點教訓。」
「那她該用除草車,而不是真的車。」
「我覺得他八成可以逃過除草車,」媽認真地說。「雖然他最近胖了點。不,我相信他一定逃得過,因為連她開車撞過去的時候他都來得及閃開,除草車一定沒用。」
「他幹了什麼蠢事?」我想像莎莉捉姦在床的場景,對方搞不好還是她最恨的人,這樣等於雙重背叛。
「你知道電視上那些裝璜節目吧?丈夫或妻子請室內設計師過來重新裝修,好給對方一個驚喜?莎莉上星期回娘家的時候他就做了。」
「噢,我的天。」媽跟我驚恐地對望一眼。光是想到有人跑到我們家來把之前的心血全部拆掉,重新裝潢的時候也一點都不知道我們的喜好,實在有夠可怕。我忍不住想發抖。「他請了電視裝潢秀過來?」
「更恐怖,他請了『木石』的石夢霓。」
這下真的沒啥好說了,面對這樣的災難我只能默哀。石夢霓酷愛玻璃與鋼鐵,而且喜歡裏黑色。什麼都用黑色。不幸得很,莎莉的品味比較偏向溫暖小窩。
我知道小傑怎會選石夢霓:她在電話簿上登了最大篇幅的廣告,所以可憐的小傑一定以為她很成功又廣受歡迎。可惜小傑只是一廂情願。而且他最大的問題是,結婚三十五年了還不知道女人忍耐的界線在哪裡。要是他曾想到先來問問老爸的意見,這整件事都不會發生,因為老爸清楚得很,他簡直可以算這方面的專家。我爹地是個聰明人。
「夢霓重新裝潢了哪個房間?」我無力地問。
「把豆子放回臉上。」我遵命,媽接著說:「臥室。」
我哀嚎。莎莉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適合臥室的所有家飾,她走遍了所有車庫拍賣會與清倉會,一件件找出最棒的古董,其中有些甚至有當成傳家寶的價值。「小傑如何處理莎莉的傢俱?」我想技術上來說那些也是他的傢俱,但莎莉才是投注最多感情的人。
「這就是引爆點。夢霓說服他把傢俱放在她的店裏寄賣,當然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
「什麼?」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媽,連豆子都掉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憐的莎莉甚至不能把臥室回復成原來的樣子。「汽車真的不算什麼,要是我,絕對會租一輛推土機來追殺他!她怎麼沒有倒車再撞一次?」
「唉,她受傷啦。我說過她的鼻子斷了,眼鏡也壞了,所以她看不見。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覺得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嗨,懷德。我沒看到你在那裏。百力,我沒時間用烤箱,所以必須生火烤漢堡。」
我回過頭看到那兩個男人站在門邊聽著。懷德臉上的表情堪稱一絕,老爸則安然接受。
「沒問題,」老爸殷勤地說,「我馬上去準備煤炭生火。」他走過廚房到露天平臺去,他的超大型烤肉架就在那裏。
懷德是員警。他剛剛聽到一樁謀殺未遂案,不過我知道莎莉無意殺死小傑,只想撞斷他兩條腿。懷德的表情活像走進了陰陽魔界。「她不會原諒他?」他緊繃地問。「是她想殺了他耶!」
「一點都沒錯。」我說。
媽說:「誰叫他擅自改裝她的臥室。」難道我得畫張圖給他看,他才會懂嗎?
「我到外面去。」他無力地說完,跟著老爸出去,看起來比較像在逃命。我不知道他本來以為我們在談什麼,也許是我目前的麻煩,可是之前說過,我不願意去想某件事情的時候,思緒會亂跳吧?那是老媽遺傳給我的。我們寧願聊莎莉想撞死小傑的事,也不願去想有人要殺我。
但這件事就像一頭九百磅的大恐龍,就算能暫時放在一旁,也絕對無法忘掉。
香娜來了,她先回去換了短褲跟休閒衫才過來。小珍也飄了進來,身上穿著亮麗的淺黃色洋裝,跟她的膚色很配,我們快速跟她說了車禍的事。事實上晚餐桌上大家一邊吃著美味多汁的漢堡,一面還是討論著這件事。不過其實晚餐是在外面的野餐桌,但概念都一樣啦。
「我明天會去找百麗的前夫,」老媽問起行動計畫,懷德說。「雖然百麗說不可能是他,但根據統計數位,我最好還是找他談談。」
我聳聳肩。「別費事了。就像我說的,離婚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也沒跟他說過話。」
「可是新聞一報導她受到槍傷,他立刻打來電話,還在答錄機留言。」懷德告訴興致盎然的家人。
香娜往後一靠,深思地對我說:「這也不是不可能,他說不定想跟你重修舊好,也許他跟第二任老婆不合。」
「那我更應該去找他。」懷德斬釘截鐵地說。
「我無法想像傑森會使用暴力,」媽說。「他太在乎形象,為了保護政治前程,他什麼都願意。」
「包括殺人?」懷德問,所有人都不說話。小珍把玩著銀餐具,低頭不看任何人。
「可是我對他的政治前程毫無威脅,」我指出。「關於傑森,我知道的事情跟當年一樣,沒有新發現。都過了五年,他怎會突然決定必須殺我滅口?」
「也許不是你改變了,而是他。說不定他計畫參選比州議員更重要的職位,例如州長或國會議員。」
「所以他覺得可以犯下謀殺案,然後安然脫身?不太可能吧!」
「不一定。他是真的很聰明,還是自作聰明?」
我們大家對望著。問題是,傑森不笨,但也不像他自以為的那麼靈光。「先讓我想一想,」我最後說。「但我還是看不出動機。」
「你覺得誰都沒有動機,所以還是不能排除他。」
「我懂了。因為我提不出任何特定有嫌疑的人,所以你得考慮所有的人。」
「懷德,在你逮到這傢伙之前,」媽說。「要怎樣保護百麗?她不能去上班,也不能回自己家。我很驚訝你今天竟然會讓她過來。」
「我考慮過要取消,」他承認。「可是我得在各種需求之間取得平衡。上下車的時候我可以保護她,在路上我也能確認有沒有人跟蹤。除非這傢伙知道我跟百麗在一起,又知道我住哪裡,不然我那裏都很安全。你們有沒有跟別人說過?」
「我連莎莉都沒說,」媽說。「反正她現在也聽不進去。」
「我也沒有,」香娜說。「我會談起百麗遭槍擊的案子,可是不會說到私人的部分。」
小珍搖搖頭。「我也是。」
「那我們都沒問題了,」爸說。「我從來不去說她的私人生活。」
「很好,請繼續保持這樣。我確定我媽也不會說出去。百麗,你有跟誰說過嗎?」
「連琳恩都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們忙著談別的事。」
「所以還是照之前的安排。她住我家,不去上班,要等我們逮到這傢伙,你們才會再見到她。打電話沒關係,可是不能見面。懂了嗎?」
大家一起點頭。他看起來十分滿意。「警方目前在徹查百麗住家周圍,訪談所有鄰居,包括小孩。也許會有人在你車子附近看到什麼,只是當時覺得無關緊要。」
對這一步我不抱太大希望。因為我的車不是停在公寓前的路邊。除非剛好有鄰居從後窗探出頭來,否則誰都可以偷偷從後門進去,爬進車子下面而且從大街上沒人看得到。
雖然不樂意,但我還是把皮篤恩列為最可能殺我的人。我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他有動機,雖然事實上他用不著下手,可是他又不知道我不能指認他。知道他有合理的不在場證明,讓我又陷入苦思,我真的想不出來為什麼有人想要我死。我從不跟別人的男人亂來,我也從不騙人;除非真的很生氣,否則我儘量和氣待人。我甚至不在勞工節之後或復活節之前穿白鞋。我是看過凱薩琳透納演的那部電影而且謹記在心,我可不想被時尚納粹盯上。
「如果不是私人恩怨,」我沉思著說。「那就是生意嘍?錢嗎?不然還會是什麼?可是我從未欺騙任何人,我開好美力的時候也沒有擋其他人的財路。我買下那棟建築的時候哈洛健身房早就倒了,我只是重新裝修。有沒有人想到什麼?」
野餐桌上的所有人一起搖頭。「天知道。」香娜說。
「一般的動機是什麼?」爸用手指數著。「嫉妒、報復、貪婪。還有什麼?我不會把政治跟宗教算進去,因為我知道百麗一點都不熱衷那些。但這也不是某個瘋子的隨意攻擊對吧,懷德?」
懷德搖頭。「兩次企圖都有預謀。由比例上來看,兩次都是男性犯案——」
「你怎麼知道?」香娜對這種花腦筋的話題總是興致盎然,雖然目標是我。
「因為距離,武器不是一般手槍。我們由彈殼查出槍手埋伏的地點,那是二二口徑的來福槍,在這一帶很多人都有這種槍,威力不大但射擊準確時殺傷力十足,射擊速度在亞音速範圍。對方開槍的時候百麗剛好彎腰,才打中手臂而不是致命部位。女人可能會用手槍,但很少用來福槍,因為來福槍需要練習以及遠距射擊的技巧,女性通常沒興趣練習這些。」
「那煞車呢?」媽問。
「現場有四位女性,誰知道煞車線在哪裡?」
媽、香娜跟小珍都一臉茫然。「在車子下麵,」我說。「我看到你查看那裏。」
「可是你以前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嘍。」
「車底下有好多條線,你怎麼知道要剪哪一條?」
「我可能得去問問別人,不過我很可能乾脆把所有線都剪掉。」
「這就證明我的看法。女人對車子不夠瞭解,不會去破壞煞車線。」
「但是我也可以找書查看看煞車線在哪裡。」我說。「要是我真的很想剪煞車線,就一定會想出辦法。」
「好吧,讓我再問一件事。如果你想殺人,你會用這種手法嗎?你會怎麼做?」
「如果我想殺人,」我思索。「首先,我一定是非常、非常生氣或非常、非常害怕,急著要保護自己或我愛的人。那我一定會抓起手邊任何東西當武器,換輪胎的工具、石頭,或就用我的雙手。」
「大部分的女性都是這樣,這不符合預謀的假設。我是說大部分女性,不是全部,但根據統計數位,我們該找男性。大家同意嗎?」
大家一致點頭同意。
「可是,如果我真的很氣某個人就不一樣了。」我說。
懷德臉上的表情在說他不該問,可是他還是問了。「怎麼說?」
「嗯,我一定會先做好計畫。例如,我可能會收買她的美髮師剪壞她的頭髮之類的。」
他用手掌撐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是個既陰險又可怕的女人。」他說。老爸爆笑著拍拍懷德的肩膀。
「沒錯,」我說。「你最好給我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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