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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麗.嘉伍德]留情(布家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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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5: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留情(布家系列)作者:茱麗.嘉伍德

身為司法檢察官的布塞奧,對於打擊罪犯總是不遺餘力。
只是長期旳勞心勞力卻令他病倒了,幸好有位聰穎、美麗的醫生雷米雪救了他。
因此,當雷米雪的診所遭人惡意破壞後,
塞奧便義不容辭地前往河灣鎮幫她調查真相。
而他的調查卻得出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驚人秘密……
這使得塞奧下定決心,甘冒所有的危險也要拯救米雪的性命……
只是,他能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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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6:07 |只看該作者
序  幕

  小女孩用起刀來可說是出神入化。稚齡五歲半的她在第一次宰殺溪鱒時,專家般熟練精准的刀法看得她的父親直誇她天賦異稟。綽號“大爺”的雷傑可驕傲地把女兒抱上肩頭,扛著她來到他最愛的社交場所“天鵝酒吧”。他把女兒往吧臺上一放,從破舊的工作服口袋裏掏出另一條鱒魚,叫來他的朋友圍觀她把魚兒開膛破肚。穆彌洛看得嘖嘖稱奇,當場表示願意以五十元買下小女孩,吹噓說把她租給本地的魚市場一星期就能連本帶利賺回來。

  傑可大爺不以為忤,知道彌洛的本意是在恭維。何況,彌洛拿了酒來舉杯祝頌他天賦異稟的女兒。

  傑可有三孩子,老大瑞敏和老二藍柏都是十三歲不到就已經長得高頭大馬。兩個男孩是一天到晚頑皮搗蛋的淘氣鬼,也是機敏伶俐的鬼靈精兒。他以兩個兒子為傲,但小米雪才是他捧在掌心、揣在懷裏的心肝寶貝。他從來沒有怪她在出生時差點害死她的媽媽。他的妻子藹玲在分娩時發生醫生所謂的嚴重腦溢血。女兒被洗乾淨和用毛毯包好之後,藹玲從他們的臥室被送到聖克萊鎮的鎮立醫院。一個星期後,醫生判斷她永遠不會蘇醒,她被救護車載到一家公立慈善機構。藹玲的主治醫生把那個地方稱為護理之家,但一看到那棟光禿禿的灰色建築物和圍繞在它四周的八英尺高鐵柵欄,大爺就知道醫生在說謊。那裏根本不是家。那裏是人間煉獄,所有迷失的靈魂都在那裏贖罪,直到上帝把他們迎進天堂。

  傑可第一次去看妻子時哭了,但之後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眼淚並不能使藹玲的情況好轉,也不能使她休養的地方變得比較不淒涼。貫穿建築物中央的是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兩側是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每個房間裏都是綠色的牆壁、灰色的瓷磚地板和每次升降護欄時都會嘎吱作響、搖搖晃晃的老舊病床。藹玲和十一個病人一起擠在一個正方形的大房間裏,有些病人神志清醒,但大部分都不省人事,病房裏的空間狹小到連拉一張椅子到她床邊坐下來跟她說一會兒話都不可能。

  如果藹玲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傑可會更難過,但她的腦子使她永遠處於睡眠狀態。他認為她不知道就不會苦惱,這一點令他的心情平靜不少。

  每個星期天下午,一擺脫身心的痛苦,他就會帶米雪去看她的媽媽。他們父女倆會手牽著手站在藹玲的床尾凝視她十到十五分鐘,然後悄悄離去。米雪有時會摘些野花用麻線紮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她會把花束留在媽媽的枕頭上好讓她能聞到花香。她有時還會用雛菊編成花環戴在媽媽的頭上。她的爸爸告訴她,花環使媽媽看來像公主一樣美。

  雷傑可在兩年後時來運轉,簽地下彩券贏了六萬美元。由於那不是合法的彩券遊戲,政府並不知情,所以傑可發的那筆橫財不必繳稅。他考慮過用那筆錢替妻子換個比較宜人的環境,但在腦海深處,他可以聽到藹玲斥責他不切實際,不該想要把錢用在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的地方。因此傑可決定用一小部分的現金買下“天鵝酒吧”。他希望兩個兒子在長大成人,不再泡妞,安定下來娶妻生子時,至少可以經營酒吧來養家活口。他把其餘的錢存起來作為自己的養老金。

  米雪不上學時──他認為她不需要上學,但政府認為她需要──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帶著她。釣魚時,她會坐在他身旁像喜鵲那樣嘰嘰喳喳,或是朗誦她逼他帶她去圖書館借來的故事書。他睡午覺時,她會幫忙兩個哥哥準備晚餐。她是稱職的小主婦,把屋裏收拾得一塵不染。那並不簡單,因為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是公認的邋遢鬼。夏天時,她總會在桌上的食品玻璃瓶裏插滿鮮花。

  到了晚上,米雪會陪傑可大爺到“天鵝酒吧”當晚班。有些夜晚,小女孩像虎斑貓一樣蜷縮在酒吧的角落裏睡著了,那時他就會把她抱到吧台後方儲藏室裏的沙發床上。他珍惜和女兒相處的每一分鐘,因為他認為她會像鎮內的許多女孩一樣在十八歲前就懷孕嫁人。

  並非他對米雪的期望不高,而是他為人實際,路易斯安那州寶文鎮的漂亮女孩都出嫁得早。這裏的風俗就是這樣,他並不認為米雪長大後會有所不同。鎮上的年輕男女除了彼此廝混外無事可做,女孩遲早會懷孕是無可避免的事。

  傑可擁有四分一之英畝的土地。他在娶藹玲時蓋了一棟一房一廳的小屋,在家裏的人口增加時增建了臥室。等兩個兒子大得可以幫忙時,他加高屋頂,搭建出閣樓好讓米雪能夠有些隱私。雷家住在沼澤深處一條名為慈悲路的蜿蜒泥土小路盡頭。那裏到處都是樹,有些樹的樹齡長達百年。後院的兩棵垂柳長滿苔蘚,像手鉤紗圍巾似地從枝椏垂到地面。當湖面起霧颳風時,搖曳在月光裏的苔蘚就像陰森恐怖的幢幢鬼影。在那樣的夜晚,米雪都會爬下閣樓溜到瑞敏或藍柏的床上。

  從他們家快步走二十分鐘就能抵達相鄰的聖克萊鎮。聖克萊鎮有林蔭道,但風景沒有寶文鎮那麼優美,居民也沒有那麼貧窮。傑可的鄰居習慣了貧窮。他們靠沼澤和溪湖勉強維生,積攢出多餘的錢在每週三晚上簽彩券,希望能像雷傑可那樣中獎發財。

  米雪上小學三年級時,雷家的生活起了另一個意外的變化。她的班級來了個新導師潘珍麗小姐。開學後第四周,潘老師對班上的學生舉行學力性向測驗。等到結果出來後,立刻要米雪回家轉告家長儘快到校與老師會談。

  傑可從來沒有和老師個別會談過。他猜女兒在學校裏捅了樓子,可能是和同學打架。米雪被逼急了時脾氣會很火爆;她的兩個哥哥教過她防身自衛之道。在同年齡的孩子裏,她的個子算是嬌小,兩個哥哥認為她很可能在學校裏受到欺負,所以不但教她如何打架,還教了她許多狠毒的招式。

  傑可猜他必須安撫老師的情緒。他穿上他最體面的衣服,搽了點隻在特殊場合用的刮胡水,然後走了一英哩半到學校去。

  不出傑可所料,潘老師是個討厭鬼,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她長得竟然十分標致。他立刻起了疑心。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怎麼會願意到寶文鎮這種小地方來教書?憑那樣的臉蛋和身材,她在任何地方都找得到工作。還有,她為什麼還沒有結婚?她看來二十幾歲,那在鎮裏可以算是老處女了。

  老師向他保證沒有壞消息要告知。恰好相反,她要告訴他米雪有多麼與眾不同。傑可聽了背脊一僵,他把她的話解釋為他的女兒頭腦不太正常。鎮裏的每個人都說杜巴迪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即使是在員警因他放火燒父母的房子,而把他抓走和關進瘋人院之後。巴迪沒有惡意,他不會殺人,他只是對火著迷。他一共放過十幾把火,都是在造成損害也無所謂的沼澤。他告訴他的媽媽,他就是愛火。他喜歡火的氣味,喜歡火在黑夜裏發出的橙紅亮光。最重要的是,他喜歡火發出的辟辟啪啪爆裂聲,就像早餐穀片一樣。替巴迪檢查的醫生一定是認為他與眾不同,他給他取了個特別的名字──縱火狂。

  明白潘老師沒有侮辱他女兒的意思後,傑可的心情才放鬆下來。她告訴他在收到第一回合的測驗結果後,她讓米雪接受專家的測驗。傑可不知道智商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這些專家如何測量八歲大孩童的智力,但他一點也不驚訝米雪聰明絕頂。

  潘老師說他必須好好栽培女兒,說米雪已經在看成人的文學名著,下星期一就要跳讀整整兩個年級,還問他知不知道米雪極有科學和數學的天分。傑可認為那些有學問的話簡單地說就是他的女兒是天才。

  潘老師說她自認是好老師,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無法跟上米雪的教育需求。她想要讓米雪轉學到一所私立學校,讓她的優異資賦得以受到培養,讓她能夠設定自己的學習曲線──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傑可站起來和比他矮一個頭的老師握手,謝謝她說了那麼多關於米雪的好話。但是,他補充說,他沒有興趣把女兒送走。她再怎麼說都只是小女孩,現在離開家人還嫌太早。

  潘老師哄他聽她把話說完。她請他喝檸檬汁,還端出了一小盤餅乾,懇求他再度坐下。由於她費事準備了茶點,所以他認為他至少該保持風度地聽下去。

  潘老師開始連珠炮似地數說米雪接受適當培育的種種好處,說傑可一定不願剝奪她出人頭地的機會。潘老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粉紅色的檔案夾,遞給他一本圖文並茂、印刷精美的小冊子,讓他看看那所學校是什麼樣子。她保證米雪會喜歡那裏的環境。她當然得認真唸書,但也會有時間玩樂。

  傑可希望女兒得到最好的,所以他仔細聽潘老師說的每句話。他們兩個相處得還不錯,啜著酸酸的檸檬汁,嚼著甜甜的脆餅乾,愉快地聊著他的女兒。但可惡的是,她後來竟然侮辱地暗示他可以申請政府的補助金來繳學費,甚至可能符合清寒資格而不必償還。傑可不得不提醒自己那個女人剛來寶文鎮不久,還沒有進入狀況。她應該沒有惡意,只是古道熱腸而已。但正由於初來乍到,所以她不知道自尊在這個地區有多麼重要。奪走一個人的自尊無異於拿刀捅進他的心窩。

  傑可咬牙切齒但還算客氣地解釋他不打算成為被救濟的對象,也不會讓別人替他付女兒的學費。

  有些人認為他很有錢,因為他中了彩券頭獎,但潘老師當然不知道這件事。鎮民不會和外地人談他們的非法簽賭活動,但他還是不喜歡她只憑一個人的穿著和住處就遽下斷語。如果傑可決定送女兒去那所豪華的私立學校就讀,他會用他儲蓄的退休金來支付學費,等那筆錢用完時,他和兩個兒子可以兼差來貼補開銷。

  但在做決定之前,他認為他應該先和妻子談談。他經常在腦海裏和藹玲交談,總覺得家裏出了大事時,她不會喜歡被蒙在鼓裏,她還會用她神奇的方式為他指點迷津。

  他認為他也應該和米雪談談。她對她的未來應該有表達意見的權利。

  他在那個週末帶她去釣魚。他們並肩坐在碼頭上,釣竿垂在混濁的水裏。他隨身帶著獵刀以防野獸侵襲。

  “魚不上鉤,對不對?”傑可一邊說、一邊思索著該如何提起轉學的話題。

  “那還用說,爸爸。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釣魚。你總是說大清早是釣到魚的最佳時機,你怎麼會這麼晚才想來釣魚?現在都快四點了。”

  “我知道現在幾點,自作聰明的小鬼。我帶妳出來是想單獨和妳談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出來?”她問。

  “不准頂嘴。”

  “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她用手指在胸前畫個十字。

  望著那對慧黠的藍色大眼睛,他心想,她真是冰雪聰明。她的劉海又需要修剪了。它們遮到了她長長的睫毛上,他打算吃完晚餐就把剪刀拿出來。

  “那個潘老師人很好,長得也很標致。”

  她轉頭凝視水面。“標致不標致我不知道。她很香,但總是板著臉。”

  “教書是嚴肅的工作,這八成就是她不常有笑容的原因。妳跟她處得來嗎?”

  “大概吧。”

  “前天晚上我們聊妳聊得很愉快。”

  “你想和我談的就是這個,對不對?我就知道。”

  “安靜,聽我把話說完。潘老師認為妳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她圓睜雙眼地猛搖頭。“我沒有放火,爸爸。真的。”

  “我知道妳沒有。”他回答。“她不是說妳像杜巴迪那樣與眾不同,她的意思是妳非常聰明。”

  “我不喜歡她。”她再度轉開視線。

  他用手肘輕碰她一下,使她再度注視他。“為什麼不喜歡她?是不是她逼妳逼得太緊?還是她對妳的要求太高?”

  “我不懂你的意思,爸爸。”

  “是不是學校的功課太困難?”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剛剛說了一個笑話。“哦,不是太困難,而是太簡單,有時我會覺得很無聊,因為我一下子就把作業做完,不得不枯坐著等潘老師找別的作業給我。班上的一些同學還在學習閱讀,但我很小就開始閱讀了。記得嗎?”

  他微笑。“我記得妳常在我刮鬍子時唸報紙給我聽。妳識字可以說是無師自通。”

  “不,我不是。字母是你教我的。”

  “但之後可以說是妳自己把它們組合起來的,我做的只不過是把字音唸給妳聽。妳很快就學會閱讀,自然得就像鴨子……”

  “入水。”她介面。

  “對,像鴨子入水一樣,寶貝。告訴我妳為什麼不喜歡潘老師,因為妳必須等她派作業給妳嗎?”

  “不是。”

  “那麼是為什麼?”

  “她想要把我送走。”她噙淚顫聲地脫口而出。“對不對?爸爸。她告訴我她要勸你,把我送去一個我誰也不認識的新學校。”

  “妳應該知道沒有人能逼妳爸爸做他不願意做的事,但這個潘老師……唔,她使我開始思考。”

  “她是個管家婆,你別理她。”

  傑可搖搖頭。女兒用他的口頭禪回敬他。兩個哥哥捉弄她時,他總是叫她別理他們。

  “妳的班導老師說妳的智商很高。”

  “我不是故意的。”

  “聰明沒有什麼不好,但潘老師認為我們應該設法使妳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認為妳可以出人頭地。我以前沒想過那個,但我猜沒有人規定妳必須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也許我們這家人太低估自己了。”

  “也許吧,爸爸。”

  他從她的語氣中聽出她是在敷衍他。

  “但我不想有任何改變。”她接著補充。

  “我知道妳不想。”他說。“但妳知道媽媽會希望我們做該做的事。”

  “媽媽聰明嗎?”

  “哦,非常聰明。”

  “她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了。”

  天哪,他的女兒真是聰明得沒話說。他怎麼會需要一個新的級任老師來點醒他?

  “那是因為我的出現使她對我一見傾心。”

  “因為你的魅力無法擋,對不對?”

  “就是那樣。”

  “也許你應該在決定把我送走前先和媽媽商量一下,她可能知道你應該怎麼做。”

  她的話使他大吃一驚。“妳知道我有事喜歡和妳媽媽商量?”

  “嗯哼。”

  “妳怎麼知道的?”

  她目光如鏡地對他微笑。“因為你有時會喃喃自語。沒關係的,爸爸。我有事也喜歡和媽媽商量。”

  “好吧。明天去看妳媽媽時,我們兩個都和她商量這件事。”

  她開始用腳撩水。“我認為她會說我應該留在家裏和你、瑞敏、藍柏在一起。”

  “聽我說──”

  “爸爸,告訴我你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我知道你已經說過幾百遍了,但我永遠也聽不厭。”

  他知道女兒在故意轉移話題。“我們現在不是在談妳媽媽和我,我們是在談妳。我要問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放下釣竿,注意聽。”

  她放下釣竿,雙手交疊在膝頭,端莊地等待著。他不知道她和三個老粗生活在一起,怎麼可能變成這樣一個小淑女。

  “如果妳可以當世上的任何人,妳認為妳會當什麼?”她把手指拱成尖塔狀。他輕扯她的馬尾辮引起她的注意。“妳在爸爸面前不必難為情,妳可以告訴我。”

  “我沒有難為情。”

  “妳的頭髮和雀斑都變紅了。”

  她格格嬌笑。“我的頭髮本來就是紅色,我的雀斑不會變色。”

  “妳要不要告訴我?”

  “你得保證不會笑。”

  “我不會笑的。”

  “瑞敏和藍柏可能會笑。”

  “妳的兩個哥哥是白癡。任何事都能使他們發笑,但妳知道他們愛妳,他們會努力幫助妳達成願望。”

  “我知道。”

  “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看來妳已經知道妳想要當什麼了。”

  “我確實知道。”她承認。她直視他的眼睛,確定他不會發笑,然後低聲說:“我要當醫生。”

  他隱藏住驚訝,默默地把那個想法仔細思考了一番。

  “為什麼想要當醫生?”他問,已經對那個想法熱中起來。

  “因為那樣我也許能……修理一些東西。我很久以前就有這個想法,從我小時候起。”

  “妳現在也還很小。”他說。“還有,醫生是替人治病,不是修理東西。”

  “我知道,爸爸。”她充滿權威的語氣逗得他微笑起來。

  “妳心裏有想要醫治的人嗎?”

  他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邊。他已經知道答案,但想要聽她親口說出來。

  她撥開遮住眼睛的劉海,緩緩點頭。“我在想也許我可以治好媽媽的腦子,那樣她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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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6: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現今紐奧良

  唯今之計只有安樂死。

  她在非常、非常緩慢地死去。疾病在蠶食著她的健康,可憐的瑟琳。七年前的她是個美麗的新娘,豐胸纖腰的魔鬼身材令男人渴望和女人羡慕,現在的她卻是身體肥胖、面孔臃腫。她的肌膚曾經光滑細嫩、雪白無瑕,但現在卻變成佈滿黑斑的土黃色。

  有時她的丈夫約翰再也認不出她來。他會想起她以前的苗條姣好,而覺得現在的她更加慘不忍睹。相識之初她那對令他著迷的清澈綠眸,現在卻因太多的止痛藥而呆滯渾濁。

  病魔在緩緩殺死她,也在不停地折磨他。

  他害怕下班回家。他總是在下班途中繞到王室街買一盒兩磅裝的高級巧克力。那是他從幾個月前開始的慣例,為的是證明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他仍然愛她。他大可以叫店家送貨到府,但親自購買可以使他不必那麼快再度面對她。第二天早晨,金色的巧克力盒會出現在四柱大床邊的垃圾桶裏。他會假裝沒有注意到盒裏的巧克力幾乎被一掃而空,她也一樣。

  約翰不再指責她貪吃。他猜巧克力令她愉快,在她近日黯淡悲慘的生活裏,能夠令她愉快的事已經少之又少了。

  有些夜晚,他會在買完巧克力後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到筋疲力盡,不得不回家。開著寶馬敞篷車駛向紐奧良的花園區時,他總是會失溫似地開始發抖,直到踏進他家黑白色調的玄關時,他才會真正不舒服起來。手裏抓著巧克力盒,他會把名牌公事包放到玄關桌上,站在鍍金的玄關鏡前一、兩分鐘,不斷地做著深呼吸。深呼吸從來不曾使他鎮定,但他還是夜複一夜地重複那個習慣。他粗嗄的呼吸聲和鏡子旁的掛鐘聲會混合在一起。滴答聲使他想到定時炸彈,在他腦子裏即將爆炸的炸彈。

  他會一邊罵自己懦弱,一邊強迫自己上樓。緩緩爬上回旋梯時,他的肩膀會僵硬、胃會糾成一團,兩條腿會沈重得拖不動。等走到長廊盡頭時,他會滿頭大汗,全身發冷。

  他會掏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把虛假的笑容牢牢地貼在臉上,打開房門,努力武裝好自己,準備忍受彌漫在空氣裏的惡臭。房間裏充滿鐵質丸劑的味道,女僕堅持噴灑的空氣芳香劑只有使氣味更加難聞。有些夜晚,惡臭會強烈得令人無法忍受,他不得不藉故趕快離開房間,以免她聽到他的乾嘔。他會竭盡所能地不讓她知道他的反感。

  大部分的時候,他的胃都應付得了。他會閉起眼睛,俯身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在和她說話時從床邊走開。他會站到婚後一年替她買的電動跑步機旁。他不記得她有沒有用過它。跑步機的扶手上現在掛著一副聽診器和兩件一模一樣的寬大絲質印花浴袍。跑步機的黑色塑膠跑步帶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女僕似乎永遠不記得清掃它。受不了注視瑟琳時,他會轉身望向拱窗外用黑色鍛鐵柵欄圍住的英式後花園。

  電視會在他背後喋喋不休。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轉在脫口秀或購物頻道上。她從來沒有想到該在和他說話時把音量調小,他也練就了置若罔聞的本領。即便如此,他還是經常對她的頭腦退化程度感到驚訝。她怎麼能夠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看那種無聊的節目?在病魔奪走她的人生和個性之前,她曾經是個言詞犀利、聰慧機敏的知識份子。請一個右派保守份子到她完美的晚餐桌邊,包准會有唇槍舌劍的好戲可看。他記得以前的她熱愛辯論政治,但現在她只願談論和擔心她的腸子功能──以及食物。她總是對談論下一餐興致勃勃。

  他時常回憶起七年前他們結婚那天,當時的他是多麼渴望得到她。但是近來他甚至害怕與她共處一室,現在他都睡在客房裏。痛苦的折磨就像酸液在腐蝕著他。

  被迫臥床前,她把寬敞的主臥室裝潢成淺綠色。傢俱都是特大號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凸窗兩側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和維吉爾的石膏胸像。主臥室完工時他真的很喜歡,甚至請那個年輕聰明的室內設計師重新裝潢他的辦公室。但現在他對主臥室恨之入骨,因為它代表他現今生命中缺少的部分。

  不管多麼努力,他還是逃避不了。兩個星期前,他和一個合夥人到一家新開的時髦餐館吃午餐,但是一走進餐館看到淺綠色的牆壁,他就感到反胃欲嘔和呼吸困難。在那驚恐的幾分鐘裏,他確信自己即將心臟病發作。他應該打電話叫救護車,但他只是衝到餐館外面拚命深呼吸。照在臉上的陽光幫助他平靜下來,他這才明白他的焦慮症有多麼嚴重。

  有時他確信自己快要發瘋了。

  幸虧有三個死黨的支援。他每個星期五下午與他們見面小酌。他苟延殘喘地活著,熬到星期五以便卸下心頭重擔。他們會傾聽他的心事,給他安慰和同情。

  諷刺的是,出外與死黨飲酒解悶的人是他,在孤寂中日益衰竭的人卻是瑟琳。如果命運要懲罰他們其中一人的昔日罪孽,為什麼受罪的是她而不是他?瑟琳一直是這樁婚姻中正直高潔的一方。她一輩子沒有犯法過,連一張交通違規罰單都沒有被開過。要是知道約翰和他的三個死黨做過哪些事,她一定會震驚不已。

  他們四個好朋友組成“播種社”。年紀最長的是三十四歲的麥隆,達樂和約翰都是三十三歲,三十二歲的培頓因容貌俊俏被昵稱為“小帥哥”。他們四個唸同一所私立學校,雖然來自不同的階層,但物以類聚使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他們有相同的欲望、目標和野心,也有同樣昂貴的品味,同樣不介意以違法手段達到目的。他們從高中時代起就踏上犯罪之路,發現竊盜罪有多麼容易脫身,也發現竊盜的利潤有多麼微薄。他們在大學時代犯下第一起重罪,不但搶劫鄰鎮的珠寶店,還像職業搶匪一樣把贓物賣掉。後來他們之中最擅長作分析性思考的約翰認為搶劫銷贓的風險太大,因為再周詳的計畫也可能因運氣和意外等因素而出差錯,於是他們開始進行較複雜的白領犯罪,利用他們所受的教育來培養人脈。

  他們發的第一筆橫財來自網際網路。他們用電腦以假名購買不具價值的股票,在聊天室裏散播不實的資料和謠言,等股價暴漲後,趁證管會察覺異狀前,出脫手中持股而獲得五百倍的暴利。

  他們巧取豪奪來的每一分錢都存在開曼群島的“播種社”帳戶裏。等他們四個大學畢業在紐奧良就業時,帳戶裏的存款已經超過四百萬美元。

  那只有養大了他們的胃口。

  在一次聚會裏,麥隆告訴其他人,精神科醫生會說他們都是反社會者。約翰不以為然。反社會者不會考慮到其他人的需要和希求。他們忠於“播種社”,培養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默契。他們的目標是在麥隆滿四十歲以前存足八千萬美元。當麥隆慶祝三十歲生日時,他們已經存到四千萬美元了。

  任何事也阻止不了他們。經過這些年,他們的友情益發深厚;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護其他的社員。

  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有特長可以貢獻,但麥隆、達樂和培頓都知道約翰才是真正的首腦;沒有他,“播種社”絕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他們不能失去他,但他日益惡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令他們擔心。

  約翰身陷困境,他們卻愛莫能助,只能聆聽他傾訴心事。約翰談來談去一定會談到他的愛妻和她可怕的近況。由於瑟琳身染惡疾,所以他們好久沒有看到她了。那是她的選擇,因為她希望他們只記得她以前的模樣。當然啦,他們寄了禮物和卡片去給她。約翰與他們情同手足;他們雖然真心同情他的妻子,但更加擔心他。他們一致認為她已經沒救了,但約翰還有救。旁觀者清的他們可以看出他大難臨頭。他們知道他在工作時無法專心;就他的職業而言,那是非常危險的。還有,他喝酒喝得太凶。

  約翰這會兒就喝得爛醉。培頓約他和其他人到他豪華頂層公寓的新居慶祝他們上次的案子大有斬獲。他們坐在餐桌邊的長毛絨椅子上,窗外是密西西比河的全景,萬家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閃爍。每隔幾分鐘,遠處就會傳來淒涼的霧笛聲。

  霧笛聲勾起約翰的哀思。“有誰記得我們當了多少年的朋友?”他口齒不清地問。

  “大約一百萬年。”麥隆回答,伸手去拿威士忌酒瓶。

  達樂哼著鼻子笑道:“天哪,好像真有那麼久了,是不是?”

  “從高中時代成立‘播種社’起。”培頓回答,然後轉向約翰。“你以前把我嚇得要死。你總是那麼圓滑自信,比老師還要溫文儒雅。”

  “你以前怎麼看我?”麥隆想要知道。

  “焦慮急躁。”培頓回答。“你總是……緊張不安。你懂我的意思嗎?你現在還是。”

  達樂點頭。“在我們四人之中,你向來小心翼翼。”

  “應該說是自尋煩惱吧。”培頓說。“達樂和我一直比較……”

  “大膽。”達樂介面道。“要不是約翰把我們湊在一起,我絕不會和你們任何一個做朋友。”

  “我看到你們沒有看到的。”約翰說。“才幹和貪婪。”

  “乾杯。”麥隆嘲弄地向其他人舉杯致敬。

  “‘播種社’成立時,我好像只有十六歲。”達樂說。

  “你那時還保有童貞,對不對?”麥隆問。

  “不,我九歲就失去童貞了。”

  那句話誇張得把大家逗笑了。“好吧,我初體驗的年紀是大了點。”達樂說。

  “天啊,當時的我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我們的秘密社團很高明。”培頓說。

  “我們是很高明,而且很走運。”麥隆指出。“知不知道我們那樣冒險有多愚蠢?”

  “每當想大醉一場,‘播種社’就會聚會。”達樂說。“我們沒有變成酒鬼才叫走運。”

  “誰說我們沒有?”麥隆問,接著又笑了起來。

  約翰舉杯。“敬‘播種社’和我們剛剛賺到的大錢,多虧有培頓的內線消息。”

  “乾杯。”麥隆說,與其他人碰杯。“但我還是猜不透你怎麼有辦法得到那個消息。”

  “你認為呢?”培頓問。“我把她灌醉,幹得她爽死,等她不省人事,仔細查閱她的電腦檔案。全部在一夜之間完成。”

  “你上了她?”麥隆嚎叫。

  “我想知道你怎麼硬得起來。我見過那個女人,她肥得像豬。”達樂說。

  “嘿,我做我該做的事。我不斷想著我們即將賺到的八十萬美元,然後……”

  “怎樣?”麥隆問。

  “我閉上眼睛,可以嗎?但我想我沒辦法再做一次,下次得輪到你們其中一人。跟她上床還真……噁心。”他咧嘴而笑地承認。

  麥隆又倒了一杯酒。“可惜。只要女人為你的結實肌肉和明星臉孔瘋狂,美男計的主角就非你莫屬。”

  “再過五年,我們就可以享清福了。必要時我們可以一走了之,消失無蹤,為所欲為。所以別忘了我們的目標。”達樂說。

  約翰搖頭。“我恐怕撐不了五年。我知道我撐不下去。”

  “嘿,你非撐下去不可。”麥隆說。“如果你現在崩潰,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聽到沒有?你是智囊,我們只是……”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同謀?”培頓建議地說。

  “正是。”達樂說。“但我們都各盡本分。約翰不是唯一有頭腦的人。把蒙克拉進來的人是我,記得嗎?”

  “拜託,現在不是爭功的時候。”培頓嘟嚷。“你不需要告訴我們,你做了多少,達樂。我們都知道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事實上,你一天到晚都在工作。除了上班和‘播種社’以外,你一無所有。你上次休假逛街是什麼時候?我猜從來沒有。你每天都穿相同的黑色或深藍色套裝,仍然用棕色紙袋自己帶午餐去上班──我敢打賭你甚至把紙袋帶回家去好第二天再用。你哪次聚會付過帳?”

  “你在說我小器嗎?”達樂反問。

  麥隆搶在培頓回話前插嘴道:“你們兩個別鬥嘴了,我們哪一個最聰明或最辛苦並不重要。我們四個都有罪。知不知道東窗事發時,我們會被判多少年徒刑?”

  “不會東窗事發的。”約翰突然生起氣來。“我防得很嚴,沒有人抓得到我們的把柄。沒有電話記錄或書面線索可供追查,唯一的記錄只存在我家的個人電腦裏,但沒有人開啟得了那些檔案。即使警方或證管會起了疑心,他們也找不到證據定我們的罪。”

  “蒙克會使警方找上我們。”麥隆向來不信任那個雇來的幫手,但他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作為他們的工具,而蒙克正好符合要求。蒙克和他們一樣貪婪腐化;如果不照他們的話做,他會失去一切。

  “他替我們做事那麼久,你應該開始相信他了,麥隆。”培頓說。“何況,如果他向警方告密,他的下場會比我們還要慘。”

  “沒錯。”約翰嘟嚷。“聽著,我知道我們說過要一直做到麥隆滿四十歲,但我要告訴你們,我撐不了那麼久。有時我覺得我快要……見鬼的,我不知道。”

  約翰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窗前,雙手反握在背後凝視外面的燈光。“我有沒有說過瑟琳和我是怎麼認識的?在現代藝術中心。我們兩個想要買同一幅畫,在激烈的爭執中,我愛上了她。天啊,我們之間可以說是天雷勾動地火。經過了這麼多年,那種火花仍在。現在她瀕臨死亡,我卻束手無策。”

  麥隆瞥向達樂和培頓,他們兩個都點了頭,於是他說:“我們知道你深愛瑟琳。”

  “別把她說得像聖人,約翰。她並非完美無缺。”達樂說。

  “天啊,那樣說真是冷酷無情。”培頓嘟嚷。

  “沒關係。我知道瑟琳不完美,她有她的怪癖。但我們誰沒有小小的執著?”約翰說。“她只是擔心會有所匱乏,所以每樣東西都非要有兩件不可。她有兩台一模一樣的電視並排擺在床邊的電視櫃上,其中一台她日夜不停地開著,但她擔心它會壞掉,所以一定要有另一台備用。從商店或目錄訂購東西時也是如此。總是同樣的東西買兩個,但那又有何妨?”他問。“她沒有傷害任何人,如今她的生活毫無樂趣可言。她愛我而忍受我。”他低下頭輕聲說:“她是我全部的生命。”

  “是的,我們知道。”麥隆說。“但我們擔心你。”

  約翰轉身面對他們,憤怒使他面孔扭曲。“見鬼,你們擔心的是自己。你們認為我會出差錯而壞了大事,對不對?”

  “我們確實那樣想過。”麥隆承認。

  “約翰,我們不能讓你發瘋。”培頓說。

  “我不會發瘋的。”

  “對,好。”達樂說。“不如這樣吧。如果需要幫助,約翰會告訴我們。對不對?”

  約翰點頭。“沒問題。”

  他的死黨們不再提那個話題,剩餘的夜晚都在計畫他們的下一個案子。

  他們繼續每週五見面,其他三人都對約翰日益嚴重的抑鬱保持緘默。反正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三個月過去,他們都沒有再提到瑟琳。後來約翰崩潰了。他受不了繼續眼睜睜看著瑟琳受苦,他告訴他們,他現在無時無刻不在為錢發愁。他覺得那樣很可笑,因為他們在“播種社”的帳戶裏有幾千萬美元的存款卻在五年內都不能動用。他告訴他們保險只夠支付瑟琳一小部分的醫療費,如果她繼續拖下去,她的信託基金遲早會用完,他的財務也會被拖垮。當然啦,除非其他人同意讓他從“播種社”的帳戶裏提錢。

  麥隆反對。“你們都知道離婚協議遲遲無法談攏和其他的事搞得我這會兒左支右絀。但是,如果現在提款而不結清帳戶,我們就會留下書面記錄,國稅局就會──”

  約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那樣太冒險。我不該提起這件事的,我會另外想辦法。”

  接下來的那個週五下午,他們在最常去的“杜利酒吧”聚會。店外傾盆大雨、雷電交加,店內回蕩著爵士樂手的歌聲,約翰靠在桌邊低聲說出他陰鬱的願望。

  他想要自我了斷來結束折磨。

  他的死黨們又驚又氣。他們斥責他不該有輕生的念頭,但沒有多久就看出責駡不但於事無補,反而使他更加難受和消沈。疾言厲色很快變成擔心憂慮。他們該如何幫助他?

  一定有辦法。

  他們繼續圍坐在桌邊商討著,一起思索著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好友的困境。經過幾個小時的討論,在將近午夜時;其中一人大膽地說出其他人的想法。那個可憐的女人已經被判了死刑。如果有人該死,那個人也該是他長期受苦、生不如死的妻子。

  她要是死掉就好了。

  後來沒有人想得起來是誰提議殺了她。

  按下來的三個週五下午,他們都在討論那個提議的可行性。但一等辯論結束,投票表決後,此事便成定局。他們全體一致同意地做出最後的決定;沒有一個人反悔或猶疑。

  他們不覺得自己泯滅人性,也不承認貪婪是他們的動機。他們自認是不擇手段、勇於冒險、大權在握、成就斐然的白領階級。他們是眾所周知的狠角色,而且把那個封號當成恭維。儘管自負又大膽,他們還是沒有人敢老實地把那個計畫稱為謀殺,所以都把它稱作“那件事”。

  他們確實膽大包天,因為“杜利酒吧”離紐奧良警局第八區派出所只有半條街。當他們在計畫犯案時,圍繞在身邊的都是警員和警探。兩個被派駐警局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偶爾也會來這裏光顧,積極進取的檢察官也到這裏來培養人脈。把“杜利酒吧”視為專屬酒吧的,除了員警和檢察官以外,還有博愛醫院和路大醫院那些工作過度卻未獲賞識的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這兩群人通常是壁壘分明,互不侵犯。

  “播種社”沒有選邊站,他們總是窩在角落裏。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在酒酣耳熱之前,不斷有同事或馬屁精過來跟他們打招呼。

  是的,他們確實膽大包天,置身在紐奧良員警中間還能沈著地討論安樂死的細節。

  若非已有所需的管道,討論不可能如此深入。蒙克為錢殺過人,絕不會對再度殺人感到良心不安。達樂首先看出蒙克的利用價值而使他免遭司法審判。蒙克知道他必須報恩。他答應達樂,只要風險可以控制和價錢合適,他什麼事都願意做。撇開感情因素不談,他們的殺手終究是生意人。

  他們相約在蒙克最常去的“法蘭基酒吧”談條件。位在十號州際公路邊的破舊酒吧裏充滿菸草和花生殼的味道。蒙克發誓那裏有南部最好吃的炸蝦。

  他遲到了,而且沒有為他的姍姍來遲道歉。他就座後立刻開出他的條件。蒙克是高級知識份子,這是達樂使他免於死刑的主因之一。他們需要一個聰明人,他正好符合要求。他長得一表人才,溫文儒雅的模樣令人無法想像他是職業罪犯。在涉嫌謀殺被捕前,他沒有任何前科記錄。和達樂達成協定後,他把他豐富的履歷自誇了一番,包括縱火、敲詐、勒索和殺人。警方當然不清楚他的經歷背景,但握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犯了謀殺罪,只不過證據後來離奇失蹤。

  其他人第一次與蒙克見面是在達樂的公寓裏,他給他們留下難忘的印象。他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惡棍,沒料到見著的卻是一個氣質與他們類似的高標準專業人士,直到他們仔細凝視他的眼睛。它們就像鰻魚的眼睛一樣冰冷無情。眼睛若真是靈魂之窗,那麼蒙克已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

  點了啤酒後,他往後靠在椅背上,厚顏無恥地開出的價碼是達樂提出的兩倍。

  “開玩笑。”培頓說。“簡直是勒索。”

  “不,這是謀殺的代價。”蒙克反駁。“風險越大,價錢越高。”

  “不是……謀殺。”麥隆說。“這次的情況特殊。”

  “哪裡特殊?”蒙克問。“你們要我殺害約翰的太太,不是嗎?或者我誤會了?”

  “沒有誤會,但是……”

  “但是什麼,麥隆?不喜歡我直言不諱?我可以用別的字眼代替謀殺,但那不會改變你們雇我做的事。”

  “我們已經使你發了大財。”約翰指出。

  “那倒是。”

  “聽著,混蛋,我們說好價錢的。”培頓氣憤地嚷道,接著回頭看有沒有人聽見。

  “沒錯。”蒙克面不改色地回答。“但你們沒有說明要我做什麼,對不對?想想看我從達樂口中得知細節時有多驚訝。”

  “達樂跟你說了什麼?”麥隆問。

  “有一個問題是你們都想解決的。既然知道問題是什麼,我就要把價錢加倍。我認為那樣很合理,因為風險大多了。”

  四人無言以對,最後麥隆說:“我阮囊羞澀。我們要去哪裡籌其餘的錢?”

  “那是我的問題,不是你們的。”約翰說,然後轉向蒙克。“如果你同意等到遺囑宣讀後收錢,我願意再加一萬。”

  蒙克側頭思索。“再加一萬。好,我等,我知道去哪裡找你。來談細節吧。我知道你想要誰死,現在告訴我時間、地點和你要她受多少折磨。”

  約翰大吃一驚。他清清喉嚨,吞下一大口啤酒,然後低聲說:“天哪!我不要她受折磨。她一直在受折磨。”

  “她已經病入膏肓。”麥隆解釋。

  約翰點頭。“無藥可救了。我受不了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她的痛苦持續不斷,沒完沒了。我……”他語不成聲。

  麥隆連忙接著說:“當約翰開始說自殺那種傻話時,我們知道非設法幫忙不可。”

  蒙克在女侍者走向他們時使眼色叫他噤聲。她把啤酒放在桌上,告訴他們她過一會兒再來接受點菜。

  女侍者一走開,蒙克便說:“聽我說,約翰。我不知道你的太太病了,我猜我剛才的語氣有點冷酷。抱歉。”

  “抱歉到願意降價嗎?”培頓問。

  “還不到那個程度。”

  “你到底接不接這個案子?”約翰不耐煩地問。

  “有興趣。”蒙克說。“其實我會是在做好事,對不對?”

  他仔細詢問約翰妻子的病情和生活狀況。在約翰回答問題時,蒙克向前傾斜著身子,十指張開地攤在桌面上。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指腹平滑無繭。他出神地凝視前方,好似在構思任務的細節。

  描述完屋子的樓層平面圖、保全系統和女僕的日常工作後,約翰緊張地等待蒙克進一步發問。

  “女僕每天晚上都會回家。那麼管家呢?”

  “蘿莎……管家名叫魏蘿莎。”約翰說。“她每天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星期一除外,因為星期一我通常都會在家,所以她六點就可以下班。”

  “有沒有我需要擔心的親戚朋友?”

  約翰搖頭。“瑟琳多年不與朋友來往了,她不喜歡訪客,她對自己的病感到難為情。”

  “親戚呢?”

  “一個姨丈和幾個表弟妹,但她幾乎和他們斷絕了關係,說他們是貧窮白人。那個姨丈每個月打一次電話來。她努力保持基本的禮貌,但心裏很厭煩,所以不曾在電話上久聊。”

  “這個姨丈有沒有不請自來過嗎?”

  “沒有。她好多年沒有和他見面了,你不必擔心他。”

  “你說不必就不必。”蒙克圓滑地說。

  “我不希望她受折磨……我是指你下手時……可能嗎?”

  “當然可能。”蒙克說。“我富於同情心,我不是怪物。信不信由你,我有堅定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他吹噓道,其餘四人都不敢發笑。職業殺手重視倫理道德?荒唐!但他們無不拚命點頭同意。即使蒙克說他能騰雲駕霧,他們也會假裝相信。

  蒙克談完他的美德後言歸正傳。他告訴約翰,他不相信殘忍或不必要的痛苦有任何好處,雖然他保證在“那件事”發生時,幾乎不會有什麼痛苦。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建議約翰增加妻子就寢前的止痛藥劑量,其他一切都不要改變。約翰應該照常打開警報器,然後回房就寢。蒙克保證她會在天亮前一命嗚呼。

  蒙克言而有信地在夜裏殺了她。約翰無法理解他如何進出屋子而沒有觸動警報器。屋裏有聲音偵測器和人體移動感應器,屋外有監視攝影機,但蒙克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屋子,迅速有效地把那個久病纏身的女人送上西天。

  他在她身旁的枕頭上放了一朵玫瑰作為證明,好讓約翰能夠確定命案的功勞和酬庸該歸誰。約翰在求救前拿走玫瑰。

  約翰同意驗屍,以免日後產生問題。病理報告指出她是被巧克力噎死的,在她的食道裏發現一大塊裹著巧克力的牛奶糖。她的脖子有瘀傷,但法醫認為那是她在快要窒息時,試圖自行移除障礙物造成的。她的死亡被裁定為意外,案件正式終結,遺體發還家屬安葬。

  葬儀社老闆一臉尷尬和為難地向鰥夫解釋,由於她的身軀龐大,遺體無法塞進桃花心木材質、絲緞襯裏的現成棺材裏,所以棺木必須特別訂制,而且至少需要八個彪形大漢才抬得動。他還建議遺體用火化的比較妥當,鰥夫毫不猶豫地同意。

  告別式只有約翰的少數親友參加。麥隆來了,但培頓和達樂懇求不要參加。瑟琳的管家也來了,約翰在離開教堂時還聽得到蘿莎的慟哭聲。他在走廊上看到手握念珠的蘿莎用憎恨的目光瞪視他。約翰頭也不回地走開,沒有多看那個近乎歇斯底里的婦人一眼。

  瑟琳的娘家也來了兩個哀悼者,但他們走在冷清得可憐的送葬隊伍後面。約翰頻頻回頭瞥向那一男一女,他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在盯著他看。但在察覺他們有多麼令他緊張時,他低下頭,強迫自己背對著他們。

  老天為瑟琳悲泣,牧師在打雷閃電中為她祈禱。滂沱大雨直到骨灰壇鎖進墓穴時才減弱。

  瑟琳終於安息了,她的丈夫也不再受折磨。他的朋友們認為他一定會傷心,但也會為妻子不再受苦而感到寬慰。他深愛那個女人,不是嗎?

  儘管其他人都勸他休幾天假,鰥夫還是在葬禮的第二天返回工作崗位。他堅持需要保持忙碌來忘卻傷痛。

  他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開車駛向辦公室,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的肩頭,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忍冬花的香味。汽車音響播放著他最喜歡的搖滾歌手麥倫坎的歌聲。

  他把車停在停車場的老位子,搭電梯到他的套房辦公室。當他打開貼著他名字的房門時,他的秘書急忙上前表達誠摯的哀悼。他只回答說他的妻子會很喜歡這樣晴朗的夏天,後來秘書告訴辦公室裏的其他人說他在提到瑟琳時,眼裏泛著淚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似乎一直在與憂鬱搏鬥。上班時他大多沈默冷淡,精神恍惚地完成例行工作。

  有時候他興高采烈得令人吃驚。他古怪的行為令同事們擔心,但他們只當是喪妻之痛使然。給他空間是他們現在能夠給他的最好幫助。約翰從不與人討論他的感覺,他們都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注重隱私的人。

  他們不知道的是,約翰也是個大忙人。

  “那件事”過後不到兩個星期,他就把所有會令他想起亡妻的東西都扔掉,包括她心愛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傢俱。他解雇她忠心耿耿的僕人,雇用一個不認識瑟琳的新管家。他不但把兩層樓的屋子全部重新粉刷成明亮鮮豔的顏色,還把花園重新造景,增添他一直想要的那座噴水池。他幾個月前就看上那座水從小天使嘴裏噴出來的噴水池,但他把型錄裏的照片拿給瑟琳看時,她毫不客氣地說它俗不可耐。

  屋子從裏到外都重新裝潢成他喜歡的樣子。他早就買好了線條簡潔俐落的現代式傢俱存放在倉庫裏。它們運到時,每件傢俱的擺設都由那個室內裝潢設計師親自監督。

  最後一輛運貨卡車駛離車道時,他和那個年輕貌美的設計師首次使用新床。他們在黑色烤漆的四柱大床上翻雲覆雨一整夜──就像他一年多來向她保證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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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布塞奧似乎無法擺脫病毒。他知道他在發燒,因為他渾身發冷、全身骨頭痠痛。但他不願承認自己病了,他只是有點失常罷了。他可以挺過去。何況,他確信他已經度過最壞的階段。腹部的劇痛減輕成隱隱抽痛,他肯定那意味著他正在逐漸恢復正常。如果是波士頓辦事處大部分職員所感染到的那種病毒,那麼影響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會過去,他應該在明天早晨就會復原。只不過他的腹痛已經持續兩天了。

  他決定把疼痛歸咎於弟弟狄倫。上次在奈森灣的家庭聚會上,他們在前院玩足球時他被弟弟狠狠撞了一下。沒錯,都是狄倫害他拉傷肌肉,但塞奧心想只要他繼續置之不理,疼痛遲早會消失。

  真要命,他最近簡直像老頭子一樣,但他連三十三歲都不到。

  他不認為自己的病具有傳染性,他有太多事要做,沒空躺在床上等發汗退燒。他從波士頓搭飛機到紐奧良來參加法律座談會,發表關於組織性犯罪的演說,順便接受他覺得他不配得到的表揚,因為他只是恪盡職責而已。

  他把手槍插入搶套。那玩意兒令人討厭,但上級要求他暫時佩帶,因為他在那起黑幫案件開審後,就收到要取他性命的恐嚇。他穿上禮服的上裝,進入旅館房間的浴室,挨近化妝鏡調整領結。他瞥見鏡中的自己。他面如死灰、滿頭大汗,看來半死不活。

  從今天起連續三晚他都必須盛裝赴宴。晚宴將由紐奧良市的五位頂尖大廚負責,但那些美食都要糟蹋在他身上了。他連想到喝水都會反胃,吃東西就更不用說了。他從昨天下午起就沒有吃任何東西。

  他確信自己今晚不適於打屁閒聊。他把房間鑰匙放進口袋,正要伸手開門時,電話響了。

  是弟弟尼克打來的。

  “你在做什麼?”

  “正要出門。”塞奧回答。“你從哪裡打來的?波士頓或聖橡鎮?”

  “波士頓。”尼克回答。“我幫若蘭關閉湖邊木屋,然後跟她一起開車回家。”

  “她要在你那裏住到婚禮舉行嗎?”

  “開什麼玩笑?達明會宰了我。”

  塞奧笑了出來。“我猜未來的大舅子是神父,確實對你的性生活有妨礙。”

  “再過兩個月我就是有婦之夫了。難以置信,對不對?”

  “竟然會有女人要你才令人難以置信。”

  “若蘭很好騙。我告訴她,我貌賽潘安,她就信以為真。她會在爸媽那裏住到我們一起回愛阿華州舉行婚禮。你今晚要做什麼?”

  “有個募款餐會非去不可。”他回答。“找我有什麼事?”

  “只是想打個電話問聲好。”

  “少來。你這傢伙無事不登三寶殿。到底是什麼事?快說,尼克,我要遲到了。”

  “塞奧,你得學著放慢腳步,你不能東奔西跑地度過下半輩子。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認為你只要埋首工作就不會去想佩嘉。她去世已經四年了,但你──”

  塞奧打斷他的話。“我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我不想談佩嘉。”

  “你是工作狂。”

  “你是打電話來說教的嗎?”

  “不是,我打電話給你是想知道你最近好不好。”

  “嗯。”

  “你置身在一個美麗的城市,美女如雲,美食──”

  “到底是什麼事?”

  尼克不再閃爍其詞。“達明和我明天想駕你的帆船出海。”

  “達明神父也在?”

  “是的,他跟若蘭和我一起開車回來。”尼克解釋。

  “讓我搞清楚。你和達明都不會駕駛帆船,但你們想駕我的帆船出海?”

  “你的重點是什麼?”

  “改駕我的釣魚船‘玫蓓號’出海如何?它比較堅固。”

  “我們不想釣魚,我們想玩帆船。”

  塞奧歎口氣。“別把它弄沈了,好嗎?還有,別帶若蘭去。全家人都喜歡她,我們不希望她淹死。我得掛電話了。”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若蘭一直吵著要我打電話給你。”

  “她在嗎?讓我跟她說話。”他在床緣坐下,覺得好多了。尼克的未婚妻對布氏眾兄弟都有這種影響,她讓每個人都覺得好多了。

  “她不在。和嬌丹出去了。你瞭解我們的妹妹,天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總而言之,我答應若蘭找到你問問看……”

  “問什麼?”

  “她要我問你,但我認為心照不宣的事不必多問。”他說。

  塞奧按捺住性子。“什麼事心照不宣?”

  “你會當我的伴郎。”

  “那麼諾亞呢?”

  “他當然會來參加婚禮,但我希望你當伴郎。我認為你已經知道了,但若蘭認為我還是該問一聲。”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塞奧微笑。“沒問題。”

  他的大哥是個沈默寡言的人。“沒問題,太好了。你發表演說了嗎?”

  “還沒有,那是明晚的事。”

  “你什麼時候會領到你的獎盃?”

  “是獎牌,就在發表演說之前。”

  “所以就算你的演說沈悶到把在場所有的武裝員警都給催眠了,他們也不能把獎盃收回去,對不對?”

  “我要掛電話了。”

  “喂,塞奧?破個例,別滿腦子工作,逛逛名勝、泡泡妞。你知道的,開心一下。嘿,我有個主意……你何不打電話給諾亞?他在畢洛斯出任務。他可以開車到紐奧良去,你們兩個可以尋歡作樂一番。”

  如果有人懂得玩樂,那個人非柯諾亞莫屬。先是和尼克合作了幾次,後來又協助司法部檢察官的塞奧辦案,那位聯邦調查局探員已經成為布家的好朋友。諾亞是個好人,但他對玩樂的觀念與眾不同,塞奧不確定他此時有體力和諾亞出去徹夜狂歡。

  “好,也許吧。”他回答。

  塞奧掛斷電話,從床緣站起來,但身體右側的劇痛立刻使他彎下腰來。劇痛從腹部開始往下擴散,拉傷的肌肉像火燒般疼。

  小小的運動傷害休想打倒他。他喃喃自語地抓起充電器上的行動電話,把它和看書眼鏡一起放進胸前的口袋裏。他深吸口氣,挺直腰杆,走出房間。抵達大廳時,疼痛已經減輕,他覺得自己幾乎又恢復了正常。只要置之不理,疼痛自然會消失。何況,天下沒有姓布的挺不過去的事。

  ☆☆☆

  這是個值得回憶的夜晚。

  米雪從來沒有參加過如此的盛會。站在俯瞰飯店舞廳的臺階上,她覺得自己就像即將墜入鏡中仙境的愛麗絲。

  觸目所及皆是豔麗春花,萬紫千紅地插滿大理石地板上的雕花瓷和亞麻桌布上的水晶瓶。舞廳正中央的豪華水晶吊燈下,盛開的木蘭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侍者有的托著盛滿香檳的銀盤穿梭在人群中,有的奔波在桌子間點亮細長的白蠟燭。

  從小相識的好友溫媚安站在米雪身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裏。

  “我在這裏格格不入。”米雪低聲說。“我覺得自己像笨手笨腳的青少年。”

  “沒那回事,”媚安說。“我才覺得自己像隱形人。我發誓每個男人都在盯著妳看。”

  “不,他們在看這件傷風敗俗的緊身禮服。誰會想到掛在衣架上平凡無奇的衣服──”

  “穿在妳身上會性感得要命?它凸顯出妳窈窕的曲線。面對現實吧,妳有具好身材。”

  “真不該花那麼多錢在一件禮服上。”

  “拜託,米雪,它可是亞曼尼的。妳買的那個價錢等於是免費奉送。”

  米雪不自在地用手拂過質料柔軟的禮服。她想到花了多少錢買下這件禮服,決定至少得穿二十次才有成本效益。不知道其他的女人會不會這樣做──把虛榮的花費合理化來減輕罪惡感。那筆錢原本可以用在許多更重要的事情上,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有機會再穿這件美麗的禮服?在寶文鎮絕不可能,她心想。

  “真不知道當時怎麼會讓妳說服我買下這件禮服。”

  媚安不耐煩地把一綹淺金色的秀髮撥到肩後。“別再埋怨了,妳從來不把錢花在自己身上。我敢打賭這是妳第一件真正漂亮的衣裳,對不對?今晚的妳美得沒話說。答應我,別再自尋煩惱,開開心心地玩吧。”

  米雪點頭。“妳說的對,我不該再自尋煩惱。”

  “好極了。咱們去交際、交際。中庭裏有開胃菜和香檳,我們每個人至少得吃一千元才夠本。聽說入場券就是那個價錢。我在那裏和妳碰面。”

  媚安剛剛步下臺階,米雪就看到辜醫師打手勢叫她過去。他是她過去這個月兼差的友愛醫院的外科主任。辜醫師平時沈默寡言,但香檳使他拋開壓抑,變得親切隨和,而且興高采烈。他不停地說他有多麼高興她沒有糟蹋他給她的入場券,說她盛裝打扮起來有多麼漂亮。米雪心想,辜醫師再高興一點就要爛醉如泥了。

  辜醫師開始口沫橫飛地高談螫蝦的特性,米雪悄悄退避到他的唾液射程外。幾分鐘後,辜太太和一對年長夫婦加入他們。米雪乘機開溜。

  她可不想在晚餐時被困在辜醫師夫婦旁邊。唯一比快樂的醉漢更糟的就是輕佻的醉漢,而辜醫師無疑正朝那個方向發展。由於他和他的妻子就站在中庭入口附近,經過那裏一定會被他們看到,所以她繞進鄰近那條有成排電梯的走道,希望對面有路通往中庭。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他。他歪著身子,彎腰駝背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個男子高大魁梧,寬肩窄臀,體格像運動員,她心想。但他的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於是她朝他走去。她看到他皺眉蹙額地抱住胃。

  他顯然病了。她碰觸他的手臂引起他的注意,電梯門正好在這時開啟。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低頭望向她。他的灰眸因痛苦而呆滯無神。

  “需要幫忙嗎?”

  他的回答是吐得她全身都是。

  她無法閃避,因為他抓住她的手臂。接著他兩腿一軟,她知道他就要倒下了。她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想要使他緩緩滑到地板上,但他在同時突然往前傾斜,拖著她一起倒下。

  塞奧感到天旋地轉,他壓在那個女人身上。他聽到她的呻吟,拚命想找到力氣站起來。他心想,自己可能快死了,如果能使這會兒令人無法忍受的疼痛消失,死亡倒也不是件壞事。他再度感到反胃,隨之而來的是另一陣劇痛。不知道被人連捅幾刀的感覺是否就像這樣。接著他失去了知覺,等再度睜開眼睛時,他仰臥在地板上,那個女人正傾身看著他。

  他努力想看清楚她的臉。她有一雙勾魂的藍色眼睛,確切地說是藍紫色,他心想,她的鼻樑上有雀斑。接著他的右腹又痛了起來,而且痛得比先前更加厲害。

  胃裏一陣痙攣使他抽搐。“天殺的!”

  那個女人在跟他說話,但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到底在對他做什麼?搶劫嗎?她的手在他身上到處亂摸,拉扯他的上裝、領結和襯衫。她企圖拉直他的雙腿,弄得他痛苦不堪。他不斷推開她的手,它們卻不斷回到他身上又戳又摸。

  塞奧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感到一陣猛烈搖動,聽到警笛聲在不遠處響起。藍眼睛還在原地糾纏他。她又在問他問題。一些關於過敏的事。她希望他對什麼過敏嗎?

  “當然啦。”

  他感覺到她拉開他的上裝,知道她能看到他腰際的槍。他這會兒痛得無法思考,只知道不能讓她拿走他的槍。

  她這個搶劫犯還真多話。她看起來像服裝雜誌上的模特兒一樣討人喜歡,他心想。不,她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她不停地弄痛他。

  “聽著,小姐,妳可以拿走我的皮夾,但休想動我的槍。明白嗎?”

  她用手按壓他的腹部,他本能反應地揮拳阻止她。他好像打到軟軟的東西,因為再度失去知覺前,他聽到她叫了一聲。

  塞奧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睜開眼睛時白花花的強光使他眯起眼睛。他到底在什麼地方?他使不出足夠的力氣移動手腳。他想,他可能躺在桌子上。它又冷又硬。

  “這是什麼地方?”他口乾舌燥,口齒不清地問。

  “友愛醫院,布先生。”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但塞奧看不到他。

  “抓到她了沒有?”

  “誰?”

  “模特兒。”

  “他迷糊了。”一個他不認得的女人聲音說。

  塞奧突然發現他不再疼痛。事實上,他覺得很好。好到輕飄飄的。但奇怪的是,他連移動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一個面罩蓋住他的口鼻,他轉頭想要掙脫它。

  “想不想睡覺,布先生?”

  他轉頭看到她。藍眼睛。她看起來像天使一樣籠罩在金光中。慢著。她怎麼會在這裏?慢著……

  “米克,妳看得見妳在做什麼嗎?那只眼睛看來很糟。”

  “沒事。”

  “怎麼發生的?”塞奧頭部後方的那個聲音問。

  “被他的拳頭揮到。”

  “病人揍妳?”

  “沒錯。”她凝視著塞奧的眼睛回答。她戴著綠色口罩,但他知道她在微笑。

  他這會兒處在愉快的恍惚狀態,愛睏到一直想閉上眼睛。交談聲在他身邊回蕩,但他連一句也聽不懂。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妳在哪裡發現他的,雷醫師?”

  “宴會上。”

  另一個女人傾身注視他。“帥呆了。”

  “一見鍾情嗎?”

  “妳說呢?他吐得我全身都是,毀了我的新衣服。”

  有人放聲而笑。“在我聽來是愛情沒錯。我敢打賭他結婚了,好看的男人都結婚了。這一個的體格真不錯。安妮,妳驗過貨了嗎?”

  “希望我們的病人睡著了。”

  “還沒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但他什麼也不會記得。”

  “助手在哪裡?”

  “在刷手。”

  他好像置身在宴會裏。塞奧猜房裏至少有二、三十個人。為什麼這麼冷?那些噹啷、噹啷的聲音是誰弄出來的?他的嘴巴乾得要命。也許他該去弄杯飲料解渴。對,他就要那樣做。

  “辜醫師在哪裡?”

  “這會兒可能醉倒在甜點裏了。”藍眼睛回答。塞奧喜歡她的聲音,性感極了。

  “妳在宴會上看到辜醫師了嗎?”

  “嗯。”藍眼睛回答。“他今晚不值班。他辛苦工作,難得輕鬆一下。媚安可能也玩得很開心。”

  “妳。”塞奧勉強擠出那個字,但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睜開眼睛時看到她正望著他。

  “你該睡覺了,布先生。”

  “他在抗拒。”

  “妳……”塞奧再度說。

  “什麼事?”

  “妳想要對我怎麼樣?”

  躲在他後方的男人說:“米克想要你的闌尾,布先生。”

  聽來沒什麼不好。他向來樂於幫助美女。“行。”他低聲說。“在我的皮夾裏。”

  “可以了。”

  “也該是時候了。”那個男人說。

  “今晚要聽什麼,雷醫師?”

  “妳明知故問,安妮。”

  室內響起一片呻吟,然後是一音效卡答。塞奧聽到椅子在他後方嘎吱作響,然後是那個陌生人的聲音叫他深呼吸。塞奧終於猜出躲在他後方的那個男人是誰。無疑是老牌鄉村歌手威利尼爾森,他正用渾厚滄桑的嗓音唱著什麼藍眼睛在雨中哭泣。

  好熱鬧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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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塞奧在睡眠中度過恢復期。第二天早晨醒來,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側的護欄豎著,他正在注射點滴。他閉起眼睛想要厘清思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不起來了。

  十點多時他再度睜開眼睛。她在那裏,站在床邊掀起他腰際的被單。藍眼睛。她終究不是他的幻想。

  她今天看來不大一樣。她仍然穿著手術衣,但沒有戴手術帽,紅褐色的長髮披在肩後。

  她比他記憶中更漂亮。

  她注意到他醒了。“早。感覺如何?還是有點昏昏欲睡嗎?”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她伸手拿起控制器按下一個按鈕,床頭便緩緩升起。塞奧感到腹部右側一陣拉扯和輕微的刺痛。

  “好的時候說一聲。”

  “好了。”他說。“謝謝。”

  她拿起他的病歷開始寫字,他則大剌剌地盯著她看。穿著病人袍坐在病床上令他感到脆弱和彆扭。他想不出俏皮話對她說。他生平第一次想要迷人,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是個死硬派的工作狂,生活裏容不下社交風度。在妻子去世後的這四年裏,他變得粗魯直率、不說廢話,因為那樣節省時間,而他近來總是急於把事情做完。這個突然的轉變令他意外。他真的想要迷人。他的麼弟查瑞會說比登天還難。但塞奧仍然認為他做得來。是的,迷人絕對是可以辦到的。

  “記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抬眼瞄向他。

  “我接受了手術。”

  “是的。你的闌尾切除了。多拖十五分鐘,它就會破裂穿孔。”

  “我只記得零星片段。妳的眼睛怎麼了?”

  她微笑著又開始寫他的病歷。“我躲得不夠快。”

  “妳是什麼人?”

  “雷醫師。”

  “米克?”

  “你說什麼?”

  “有人叫妳米克。”

  米雪合起病歷,套上筆套,把筆插回口袋裏。她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他。外科護士說的沒錯。布塞奧長得是很帥,而且性感得要命。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她只是他的醫生而已。但她還是忍不住像任何女人見到帥哥時會怦然心動。他的頭髮亂翹,滿臉胡渣,但看起來還是性感無比。她的反應並無不當……除非他注意到她的反應。

  “你剛問我問題,是不是?”

  他看得出來他惹惱了她,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叫妳米克。”

  她點頭。“對。我叫米雪,但醫護人員都叫我米克。”

  “米雪這個名字很美。”

  “謝謝。”

  塞奧這會兒全想起來了。他在宴會上遇到這個穿黑色緊身晚禮服的美女。她美得令人屏息。他記得那個。她有雙勾魂藍眸,老牌鄉村歌手威利尼爾森和她在一起。他在唱歌。不,不可能是那樣。他的頭腦顯然還不大清楚。

  “妳跟我說話……在手術後。”他說。

  “在恢復室,是的。但大部分都是你在說話。”她再度微笑。

  “是嗎?我說了什麼?”

  “大部分都是胡言亂語。”她說。

  “妳拿走了我的槍。它在哪裡?”

  “跟你的私人物品一起鎖在醫院的保險箱裏,辜醫師會在你出院時把它們還給你。他會負責照顧你。待會兒他巡病房時,你就會見到他。”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布先生?”

  “塞奧。”他更正。“我的名字叫塞奧。”

  “我知道。你的弟弟跟我說過。”

  “哪一個弟弟?”

  “你有幾個弟弟?”

  “五個。”他回答。“還有兩個妹妹。跟妳說話的是哪一個?”

  “尼克。”她回答。“你給我他的電話號碼要我告訴他。他很擔心,叫我保證在手術後打給他。你一被推進恢復室,我就打電話告訴他,你不會有事。他想要過來,但我告訴他沒有那個必要,他似乎鬆了口氣。”

  塞奧點頭。“尼克討厭搭飛機。”他解釋。“我什麼時候給妳他的電話號碼?我不記得了。”

  “在做術前準備時。我們一給你止了痛,你的話就多了起來。對了,我的答覆是不行。我不會嫁給你。”

  他微笑起來,認定她在開玩笑。“我不記得術前準備。但我記得我痛得要命。”

  “毫無疑問。”

  “手術是妳操的刀,對不對?那不是我的想像吧?”

  “對,是我操的刀。”

  她轉身準備退出房間。他還不想讓她離開,他想要多瞭解她一點。該死!他希望他更擅長閒聊。

  “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什麼事?”

  “水……我可以喝水嗎?”

  她走向床頭櫃,倒了一點水到杯子裏遞給他。“輕輕抿一口。”她說。“如果噁心嘔吐,你會扯裂我精心縫合的傷口。”

  “好。”他抿一口水,把杯子遞還給她。“妳當外科醫生嫌太年輕。”豬頭啊!他在心中咒駡自己,但一時之間想不出更好的話說。

  “常有人那樣說。”

  “妳看來應該在唸大學。”他說,但發現那是越描越黑。

  她忍不住逗他說:“事實上是高中。他們讓我開刀作為額外的學分。”

  “雷醫師?可以打擾一下嗎?”一個男助手站在病房門口,腋下挾著一個大紙箱。

  “什麼事,巴比?”

  “辜醫師裝了這箱醫療器材用品要給妳的診所用。”那個年輕人說。“妳要我怎麼處理它?辜醫師把它放在護理站,但她們要我搬走,說它會擋路。”

  “麻煩你把它放到我的衣物櫃裏好嗎?”

  “太大了放不進去。但它不重,我可以搬去妳的車子裏。”

  “車子被我爸爸開走了。”她環顧四周,然後望向塞奧。“我的箱子可不可以借放在你這裏?我爸爸一到我就會把它搬走。”

  “沒問題。”塞奧說。

  “我不會再見到你,我今天就要返回家鄉了。但是別擔心,辜醫師是這裏的外科主任,你會受到良好的照顧。”

  “家鄉在哪裡?”

  “沼澤。”

  “妳在開玩笑吧?”

  “沒有。”她再度露出微笑。他注意到她的左頰有個小酒窩。“家鄉是沼澤環繞的小鎮,我等不及要回去了。”

  “想家了?”

  “是的。我在本質上是小鎮女孩。小鎮的生活平淡無奇,但我就喜歡那樣。”

  “妳喜歡住在沼澤。”那是陳述,而非問題,但她還是作出回應。

  “你聽來很吃驚。”

  “沒有,只是意外。”

  “你來自大都市,八成很討厭小鎮。”

  “何出此言?”

  她聳聳肩。“你看來太……世故。”

  他不知那是恭維或批判。“人有時會回不了家。何況,我覺得妳看來像紐奧良女郎。”

  “我喜歡紐奧良,這裏是美食天堂。”

  “但永遠不會是家。”

  “對。”

  “這麼說來,妳是小鎮醫生?”

  “好幾個中的一個。”她說。“我要在鎮上開診所,因為那裏真的很需要,太多鎮民無法獲得長期的醫療照顧。”

  “聽來他們很幸運能擁有妳。”

  她搖頭。“不,幸運的是我。”接著她笑了起來。“聽來很崇高,是不是?但幸運的真的是我。小鎮的居民樸實敦厚,至少我認為他們是。他們給我的遠超過我所能給他們的。”她容光煥發地說。“知不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麼?”

  “什麼?”

  “沒有爾虞我詐的鉤心鬥角。他們多半是勉強維持生活的善良百姓,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那種無聊事。”

  “也就是說人人相親相愛?”他嘲弄地說。

  “當然不是。”她回答。“但我會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他們不會背地裏耍陰謀暗算我,那不是他們的作風。”她微笑道。“他們會光明正大地衝著我來,我喜歡那樣。對剛剛完成專科住院實習的我來說,那會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改變。”

  “妳不會想念寬敞氣派的辦公室?”

  “一點也不會。世上有金錢以外的報酬。能夠具備所需的器材用品當然很好,但我們可以湊合將就。我準備了許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何況,我許下過諾言。”

  他不斷發問使她繼續說話。與其說他對她的小鎮感興趣,不如說他對她的表情著迷。她的聲音裏充滿熱情與喜悅,談到家人、朋友和理想時,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她使他想到當初的自己。在變得憤世嫉俗之前,他也想改善世界。佩嘉使那一切結束。回首過去,他發現自己一敗塗地。

  “我這麼滔滔不絕的一定把你累壞了,你休息吧。”她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那得由辜醫師決定,但若由我決定,我會再留你一天。你發炎得厲害,你需要按時服藥和好好休養兩個星期。祝你好運,塞奧。”

  然後她就走了,他失去了深入瞭解她的唯一機會,連她的家鄉在哪裡都不知道。盤算著該如何才能再見到她,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塞奧上午小睡醒來時,病房裏堆滿了花。他聽到走廊上的低語聲,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護士在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說話。她指著雷醫師叫助手留下的紙箱。

  那個男人看來像退休的足球員或是拳擊手,塞奧心想。如果他是雷醫師的父親,那麼她的美貌一定是得自母親的遺傳。

  “我不想打擾你。”那個男人操著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的肯猶腔說。“我拿了辜醫師替我女兒拾掇的這個箱子就走。”

  “請進。”塞奧說。“你是雷醫師的父親,對嗎?”

  “沒錯。在下雷傑可。”他走到病床邊與塞奧握手。塞奧不必自我介紹,傑可知道他是誰。“女兒跟我說過你的事。”

  “是嗎?”塞奧難掩驚訝地說。

  傑可點頭。“你的動作一定很快,小夥子,因為我的米克精通防身自衛之道。”

  塞奧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的動作很快?”

  “揮拳揍她的動作。”他解釋。“不然你以為她的熊貓眼從哪兒來的?”

  “我揍的?”他不敢置信地問。他不記得揍過她,她什麼也沒說。“你確定嗎?”

  “確定。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她告訴我你當時很痛。她注意到你算你走運。”他交抱雙臂靠在護欄上。“我的女兒很少談她的病人,但我知道她穿著一件她原本不捨得花錢買的全新禮服去參加一個豪華宴會,當我問她宴會好不好玩時,她告訴我你的事。她剛剛抵達那裏就不得不掉頭回到醫院。她連一口食物都沒吃到。”

  “我應該向她道歉。”

  “你扯破了她的禮服,你可能也該為那個道歉。”

  “我扯破了她的禮服?”

  “就在你吐得她全身之後。”傑可低聲輕笑,然後搖搖頭。“毀了那件四百美元的名牌禮服。”

  塞奧呻吟一聲。他確實記得自己做了那件糗事。

  “你看來需要休息。如果你見到我的女兒,麻煩告訴她我在樓下大廳等她好嗎?很高興認識你。”

  “你何不在這裏等她?”塞奧提議。“我已經睡得夠多了。等你女兒來找你時,我可以順便向她道謝。”

  “我想我可以坐一會兒,但我不想把你累壞了。”

  “不會的。”

  傑可拖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坐下。“府上哪裡,小夥子?從你的口音聽來,我不得不猜是東岸。”

  “波士頓。”

  “沒去過。”傑可承認。“結婚了嗎?”

  “結過。”

  “離婚了?”

  “不,內人去世了。”他的語氣暗示傑可不要追問。

  “那父母呢?依然健在?”

  “健在。”塞奧回答。“我來自一個大家庭,兄弟姊妹共八人,六男兩女。家父是法官。他一直想退休,但欲罷不能。”

  “我想我沒有結識過法官。”傑可說。“內人藹玲想要許多孩子,如果我們有那個福氣,我可能得想辦法喂飽一大家子人。我願意盡我的職責,但我們生了三個就不得不喊停,所以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先生,府上到底何處?你的女兒談到她的診所,但不曾提到鎮名。”

  “叫我傑可。”他堅持。“家住路易斯安那州寶文鎮,但你一定沒聽過。寶文鎮小到連地圖都上不了,但它的風景卻是路易斯安那州最美的。黃昏時苔蘚在微風中搖曳,夕陽餘暉映照在湖面上,牛蛙和鱷魚的叫聲此起彼落……那種景致常讓我覺得如置身天堂。相鄰的聖克萊鎮是我們星期六去購物的地方,所以寶文鎮並非與世隔絕。聖克萊鎮北端有一所醫院。醫院雖然老舊,但尚敷需求。”

  “你的兩個兒子住在寶文鎮嗎?”

  “老大瑞敏在科羅拉多州當消防隊員,至今未婚,時常回來。老二藍柏兩年前從海軍陸戰隊退役後回到寶文鎮,同樣未婚。我猜是太忙了。他在沼澤深處蓋了一棟小木屋住在那裏,除了在酒吧替我做事外,他也是木匠。去年鎮上開了一所全新的中學,藍柏也有幫忙建造。校名叫‘布恩’。以一位本地名人的名字命名。”

  “你指的該不會是開拓肯塔基州的拓荒英雄布恩吧?”

  “就是他沒錯。”

  “你是說布恩在寶文鎮住過?”

  傑可搖頭。“不,小夥子,我們無法那樣自誇,但傳說布恩曾經流浪在這個地區打獵、釣魚。當然啦,那是十八世紀的事,當時寶文鎮還沒有形成。但我們還是喜歡認為布恩在我們的沼澤釣過魚和住過一陣子。”

  塞奧忍住笑。聽來寶文鎮民亟需地方英雄。

  “你確定你們沒有把他和另一位拓荒英雄柯羅基搞混了?”

  “但願沒有。校名已經刻在校門的石碑上了。”

  “有沒有證據證明布恩到過寶文鎮?”

  “不能說有,”傑可眨眼承認。“但我們相信傳說屬實。言歸正傳,寶文鎮的孩子們以前都必須搭公車去唸聖克萊鎮的中學,但那裏的學生人滿為患。我們早該有自己的中學了。我們甚至組了一支足球隊。去年全鎮都為此興奮不已,直到我們看了比賽。天啊!他們的實力太差,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但我一場比賽也沒錯過,今年也不會,因為我的女兒回來了,她會和我一起去看比賽。米雪同意擔任隊醫,那表示她必須守在場邊替球員療傷。我們都知道他們一定還會吃敗仗,但我認為我應該支持他們的努力,到場替他們加油。我們去年一場也沒贏。我們有些塊頭很大的孩子,但他們拿到球時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們也不知道如何進攻。塞奧,你喜不喜歡看美式足球?”

  “當然喜歡。”他說。

  “打過嗎?”

  “有。”他回答。“從高中到大學,直到膝蓋碎裂。”

  “打什麼位置?你的身材高大,肩膀厚實,我猜是四分衛。”

  塞奧點頭。“沒錯。那似乎是陳年往事了。”

  傑可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有沒有想過當教練?”

  塞奧笑道:“沒有。”

  “米克或許能治好你的膝蓋。”

  “女兒返鄉開診所一定很令你引以為傲。”

  “那當然。”他說。“但我不會讓她拚命工作。聖克萊鎮有別的醫生,他們會互相代班,好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休假。”

  “她為什麼在友愛醫院這裏替人動手術?”

  “賺外快。他們稱為兼差,但她兼差到今天為止,不會再來了。喜不喜歡釣魚?”

  “以前常釣,但最近幾年忙得抽不出時間。”他坦承。“我還記得那種無與倫比的平靜,一手握著釣竿──”

  “另一手握著冰啤酒?”

  “對,那種感覺無與倫比。”

  他們開始討論最喜歡的魚餌和擬餌,然後大加吹噓自己釣到過的魚。傑可深受感動。他還以為不會有人和他-樣瞭解和熱愛釣魚,但從塞奧的口氣聽來,他不得不承認棋逢敵手。

  “聽我說,你應該到寶文鎮來。我們有全州最好的釣點,我打算證明給你看。我們可以在我的碼頭上釣個痛快。”

  “改天我說不定真的會接受你的邀請。”他說。

  “你靠什麼謀生?”傑可問。

  “我是檢察官。”

  “警察局長為什麼送花給你?”他問,然後不好意思地補充。“它們被送進來之前放在護理站的櫃檯上,我看到卡片。”

  “我來紐奧良發表演說。”他回答,沒有提到他主要是來接受當地警方的表揚。“我替司法部做事。”

  “究竟是什麼事?”

  “我被派到一個調查組織性犯罪的專案小組。”他說。“小組剛剛解散。”

  “有沒有抓到你要抓的人?”

  塞奧微笑。“有。”

  “那你現在沒有工作?”

  “沒有。”他回答。“司法部要我留下,但我還沒有決定。”

  傑可繼續發問。塞奧覺得他精明機敏,當檢察官一定很優秀。

  “有沒有考慮過自行開業?”傑可問。

  “偶爾。”

  “寶文鎮沒有律師,聖克萊鎮倒有兩個,但他們很會騙錢。鎮民對他們的評價不高。”

  當傑可暢談他的小鎮時,塞奧一直在想如何不落痕跡地把話題轉回米雪身上。

  “你的女兒結婚了嗎?”這也太露骨了。

  “我正好奇你什麼時候才會問我米克的事。她還沒有結婚,沒那個時間。當然啦,寶文鎮和聖克萊鎮的男人都在設法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一直在忙開診所的事,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她還年輕,頭腦又聰明,二十歲不到就唸完大學,接著開始接受醫學訓練。她不得不到別州去當住院醫師,但一有機會就返鄉探親。她很重視親情。”他點頭道。“她長得也很漂亮,對不對?”

  “是很漂亮。”

  “我猜你已經注意到了。”

  傑可站起來把椅子靠回牆邊。“跟你聊天很愉快,但我該走了。你睡一下,我把那個箱子拿去車子裏。辜醫師給我女兒一些舊外科器材,她叫我來拿時,笑得像耶誕節早晨。如果你到寶文鎮來,務必要到我的‘天鵝酒吧’。”他說。“飲料免費招待。”

  他走到門邊時被塞奧叫住。“如果我在你女兒走之前沒有見到她,請代我向她道謝,順便告訴她,我對禮服的事深感抱歉。”

  “我一定會轉告她。”

  “也許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

  傑可點頭。“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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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8: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約翰的死黨們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瑟琳下葬兩個星期後,麥隆在花園區一家高級餐廳遇到悲傷的鰥夫。麥隆坐在其中一間餐室等他的律師來商討永無休止又令人厭惡的離婚協定內容。他的妻子決心榨光他的錢,同時搞得他身敗名裂;從事情的發展來看,她似乎會如願以償。

  約翰和一個年輕女子在隔壁餐室用餐,那個金髮女郎看來有點面熟。她低著頭,認真地在記事本上記事。

  麥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個女子,但很高興他的朋友沒有悶在家裏,哪怕外出只是為了公事。自從瑟琳去世後,約翰的心情就陰晴不定;一會兒興高采烈、欣喜若狂,一會兒自怨自艾、抑鬱消沈。

  金髮女郎抬起頭,麥隆把她的臉看了個仔細。她長得很標致,但他還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他決定過去跟他們打招呼。他點了一杯威士卡來幫助自己熬過即將隨律師一起到來的折磨,然後起身繞過桌子走進另一間餐室。

  要不是鋼筆掉了,他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彎腰拾筆時,他看到約翰的手在白桌布下撫摸金髮女郎的大腿。她分開雙腿,略微移動身體,方便他的手鑽進她的裙子裏。

  那種親密的舉動使麥隆吃驚得差點跌倒,他連忙穩住腳步站直身子。約翰和金髮女郎都沒有看到他。她轉頭凝視著遠方,陶醉地半閉著眼睛。

  麥隆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事,但不敢置信迅速化為大惑不解。

  他突然記起金髮女郎是什麼人,但想不起她叫什麼名字。她就是那個自稱室內設計師的女人。麥隆在約翰的辦公室遇見過她。沒錯,他全想起來了。她既無品味又無才幹。她把約翰的辦公室變成妓院,把端莊的胡桃木牆壁漆成俗麗的芥未黃。

  她的才能顯然在其他方面。約翰盯著她微啟的紅唇,一副垂涎欲滴的貪饞相,由此可見她在臥室裏確實能幹。麥隆站在門口凝視著約翰的背,慢慢地領悟了真相。

  那個王八蛋欺騙了他們所有的人。

  不敢置信又怒火中燒,麥隆轉身走回他的桌子。他企圖說服自己是妄下斷語。他認識約翰多年,也完全信任他。

  直到現在。可惡!約翰對他們做了什麼?白領犯罪是一回事,設計殺人則是另一回事。“播種社”以前不曾如此過分,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他們說服自己相信他們其實是在做好事。把那種話說給陪審團聽,看他們會不會發笑。

  天啊!瑟琳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嗎?她真的在痛苦地慢慢步向死亡嗎?還是約翰為了使他們同流合污而一直在欺騙他們?

  不,不可能。約翰不會拿妻子的事撒謊。他愛她。

  麥隆感到噁心欲嘔。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但知道不該在弄清所有的事實前就定約翰的罪。接著他想到,如果約翰和那個女子之間有曖昧關係,他們的關係可能是在瑟琳死後才開始的。他抓住那個想法。是的,一定是那樣。約翰在妻子去世前就認識那個室內設計師。瑟琳雇用那個金髮女子重新裝潢她的臥室。妻子去世後,約翰感到悲傷寂寞,那個年輕女子乘虛而入,很可能就在葬禮之後。

  但有個疑點仍然令他困擾。如果他們之間是清白的,那麼約翰為什麼沒有對他的死黨們說過她的事?為什麼要刻意隱瞞?

  也許是因為妻子屍骨未寒。是的,一定是那樣。約翰知道他在瑟琳死後不久就與另一個女子出雙入對一定會引人非議,“播種社”當然不希望那種事發生。約翰是聰明人,知道他應該保持低調。

  麥隆幾乎要相信他看到的事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但還是覺得非得完全確定不可。他沒有讓約翰看見他。他付了酒錢,溜出餐廳,叫停車小弟把他近日被迫駕駛的舊福特轎車開來。他即將離異的妻子沒收了他心愛的積架跑車,那個可恨的賤人。他開到下一條街,矮身躲在座椅裏監視。他趁等待時打行動電話給律師取消晚餐之約。

  約翰和那個女子在二十分鐘後走出餐廳。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路邊,彼此相隔五尺,約翰雙手插在褲袋裏,金髮女郎緊抓著皮包和記事本。他們的姿勢僵硬,態度拘謹,好像兩人的交情只比陌生人好一點。停車小弟把她的紅色小轎車開來時,她把皮包挾在腋下,伸手與約翰相握,然後頭也不回地駕車離去。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來,他們只像有單純的公事關係。

  一分鐘後,約翰的灰色寶馬敞篷車駛達。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服上裝,仔細地摺好放在前座上。看到約翰那套合身的名牌西服,使麥隆心中升起一股怨恨。六個月前他也有滿衣櫃的名牌衣服,但後來他的妻子在酒醉的盛怒中,用剪刀把他價值五萬美元的衣服全部剪成碎片。

  天啊!他多麼想要報復。在無數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幻想著各種置她於死地的方法。痛苦是那些幻想的最重要元素,他要那個賤人在死的時候受盡折磨。他最喜歡的場景是抓著她的頭去撞玻璃,看著那個臭婊子血流滿面地慢慢死去。在他的幻想中,一塊玻璃碎片正好割斷她的頸動脈。

  是的,他要把她害他受的苦逐一還給她,報復她奪走他的人生。她凍結他所有的資產,直到雙方達成離婚協定,但他已經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她會得到他全部的財產。

  幸好她不知道“播種社”或他們藏匿的資產。沒有人知道。她的律師不可能查出那筆存在開曼群島的钜額存款。

  但藏了多少錢都解決不了他現在的窘境。在滿四十歲前,他連一毛錢都不能動用。那是他們四個死黨訂定的契約,他知道其他人不會同意他借用那筆基金。那樣做太冒險,所以在未來的五年裏,他勢必得勒緊褲帶,貧困度日。

  約翰那個幸運的兔崽子。瑟琳死了,她剩餘的信託基金都歸他一個人所有。

  麥隆嫉妒地看著約翰戴上棒球帽。他知道約翰戴那玩意兒只是為了遮蓋頭頂禿發的部分。但不管怎樣去預防保養,約翰在五十歲前就會像他家族中所有的男性一樣童山濯濯。但禿頭又有何妨?女人仍然覺得他很帥。只要有錢,任何缺點女人都願意忍受。

  麥隆搖搖頭,甩掉自怨自艾的情緒。怨天尤人無濟於事。何況,他可以再撐兩、三年。專注在未來,他告訴自己。他很快就可以退休,搬到法國南部去當大富翁,到時他的前妻縱有通天本領也奈何不了他。

  約翰滑進敞篷車的真皮座椅裏,鬆開領帶,調整後視鏡,然後驅車離去。

  他該不該跟蹤他?麥隆沮喪地用手指扒過頭髮。他知道他這麼疑神疑鬼對約翰不公平。約翰深愛他的妻子,如果瑟琳的病有法可治,他一定會傾家蕩產去救她。

  但心中的疑團就是揮之不去,因此麥隆還是跟蹤了約翰。他認為只要能和約翰坐下來談談,他們一定能澄清這個……誤會。約翰會告訴他這種懷疑只不過是他對他們假借安樂死的名義所做的事,感到良心不安的反應。

  麥隆不是沒有想過把車掉頭開回家,但他沒有那樣做。他非搞清楚不可,他非知道不可。他走捷徑穿過花園區,搶先一步抵達約翰家。那棟美麗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位在令人羡慕的拐角地方,兩棵大橡樹和一棵木蘭花的樹影落在前院。麥隆把車開到電動門車道附近的橫街邊,停在濃密的樹蔭下,然後關燈熄火,躲在車裏等待。屋裏沒有燈光。約翰抵達,麥隆正要開車門時,突然靜止不動。

  “該死!”他低聲咒駡。

  她在那裏等著。電動鐵門開啟時,他看到她站在屋側的人行道上。車庫門打開,麥隆看到她的紅色小轎車停在裏面。

  約翰一停好車走出車庫,她就朝他跑去,碩大的乳房像矽膠球似地在緊身的黑色洋裝下抖動彈跳。哀戚的鰥夫等不及進入屋子就動起手來,他們像發情的野狗似地糾纏在一起。她的洋裝在幾秒內就被拉開拉鏈扯到腰際。他一邊揉搓著她的乳房,一邊拉著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門。他愉悅的呻吟和她尖銳的笑聲混合在一起。

  “王八蛋!”麥隆咕噥。“愚蠢的王八蛋!”

  他看夠了。他開車回到租來的倉庫區小公寓裏,在焦慮、生氣和擔憂中來回踱步了幾個小時。威士卡使他氣得益發火上加油。

  淩晨兩點多,兩個醉漢在他的窗外打起架來。麥隆嫌惡又好奇地觀看著。其中一個醉漢手裏有刀,麥隆希望他用刀捅得另一個醉漢閉嘴。想必是有人打電話報警,因為幾分鐘後巡邏車在刺耳的警笛聲中抵達。

  巡邏車裏有兩個員警。他們迅速檄了持刀醉漢的械,然後把兩個醉漢猛推到路邊的石牆上。其中一個醉漢昏倒在地,鮮血從他頭部的傷口流出。

  施暴的那個員警咒駡著把不省人事的醉漢翻過身去,跪在他的背上銬住他的雙手,然後把他拖進警車裏。另一個醉漢束手就擒。三分鐘不到,兩個醉漢都被警車載往拘留所。

  麥隆猛灌一口威士卡,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汗水。窗外發生的事令他躁動不安,尤其是手銬。他受不了被銬上手銬。他不能坐牢,他不要。他寧願自殺……如果他有那個勇氣。他向來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但病情逐年惡化。近來他一置身在無窗的房間裏就感到胸口緊縮。他不再搭乘電梯,寧願爬七層樓梯,也不願擠沙丁魚似地被關在金屬電梯箱裏三、四十秒。

  天啊!他在同意這愚蠢的行為之前,為什麼沒有想到他的幽閉恐懼症?

  他知道答案,而且醉得願意承認。貪婪。該死的貪婪。約翰是策動謀劃者,有遠見、有錢脈。他以南方福音傳教者的熱忱保證他可以使他們所有人發大財,他已經做到了。但他也玩弄了他們這幾個貪心的傻瓜。他知道他一開始談自殺,他們就會驚慌失措。他們不能失去約翰,願意千方百計使他高興。

  那個王八蛋倚仗的就是這一點。

  醉眼蒙朧的麥隆喝完整瓶威士卡後上床睡覺。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宿醉到中午。等頭腦清楚後,他想出了計畫。他需要確鑿的證據給達樂和培頓看,等他們明白約翰是如何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上時,麥隆會要求他們現在就平分“播種社”的存款,然後分道揚鑣。他不打算再等五年。發現約翰如何對待他們之後,麥隆只想在東窗事發前逃之夭夭。

  麥隆自己也有些人脈,他需要打兩通電話。在星期五的對質前,他有五天可以搜集證據。五天後他就要揭穿那個王八蛋的真面目。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在做什麼。星期五來臨,他在晚上六點半左右抵達“杜利酒吧”。他走向他們的桌子,在約翰對面坐下。侍者看到他,在他脫掉上裝和鬆開領帶前就送來他慣常點的酒。

  “你的氣色真差。”培頓以他一貫的直率說。他是個健身狂,一有機會就表明他不贊同麥隆的生活方式。培頓擁有奧運舉重選手的身材,每個星期一定要到高級健康俱樂部健身五天。依他之見,沒有強壯上臂和結實腹肌的男人都是軟腳蝦,有啤酒肚的男人更可悲。

  “我這個星期常加班,我只是累了而已。”

  “你必須趁早照顧自己的身體。”培頓說。“跟我上健身房練習舉重和跑步。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喝酒了。你會把肝喝壞的。”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的老媽了?”

  死硬派和事佬的達樂連一點點衝突也受不了。“培頓只是關心你,我們都知道離婚那些事使你在最近承受很大的壓力。我們只是不希望你病了。培頓和我倚賴你和約翰。”

  “培頓說的對。”約翰攪著調酒棒說。“你的氣色是很不好。”

  “我沒事。”他咕噥。“別再談我了。”

  “遵命。”培頓嘲諷道。

  麥隆灌完他的酒,比手勢叫侍者再來一杯。“這星期有什麼新鮮事?”他問。

  “我這星期過得有夠單調。”培頓聳聳肩。“但我猜單調在我們這行是好事。對不對,達樂?”

  “對,我這星期過得也很單調。”

  “約翰,你呢?有沒有遇到新鮮事?”麥隆溫和地問。

  約翰聳聳肩。“還在過一天算一天。”

  他聽來可憐兮兮。麥隆覺得約翰表演得有點過火,但培頓和達樂信以為真而深表同情。

  “日子會慢慢好過起來。”培頓說。他不曾失去過心愛的人,不可能知道約翰的日子會不會比較好過,但覺得他應該給朋友某種鼓勵。

  “沒錯。你只是需要一些時間。”達樂附和。

  “瑟琳去世多久了?”麥隆問。

  約翰聳起一道眉毛。“你知道多久。”他站起來脫掉上裝,仔細摺好後搭在椅背上。“我要去拿些下啤酒的堅果。”

  “好,順便拿些椒鹽卷餅來。”培頓說。他等約翰走開後轉向麥隆。“你非在這時提起瑟琳不可嗎?”

  約翰告訴侍者他要什麼,在回程途中聽到達樂說:“約翰剛開始放鬆,別逼他。”

  “你們不必替我說話。”約翰拉出椅子坐下。“我沒有計算她去世了幾個小時又幾分鐘。有時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快一個月了。”麥隆端詳著約翰說,然後舉起杯子向他敬酒。“我認為你應該開始約會了。真的。”

  “你瘋了嗎?”達樂低聲說。“太快了。”

  培頓猛點頭。“如果他這麼快就開始約會,人們會說閒話的。閒話會導致猜測,我們可不希望那種事發生。對不對,達樂?”

  “對。真不敢相信你會那樣提議,麥隆。”

  約翰往後靠在椅背上,肩膀微微垮下,一臉痛苦的表情。“我做不到,現在還不行。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我無法想像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愛瑟琳,想到她被取代就令我反胃。你們知道我對瑟琳的感情。”

  麥隆在桌子下面緊握著雙手,以免自己伸手過去掐住那個大騙子的脖子。

  “對,你說的對,我太遲鈍了。”麥隆挪開酒杯,從公事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檔案夾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

  “那是什麼?”達樂問。

  “另一個投資機會嗎?”培頓猜測。

  麥隆凝視著約翰投下炸彈。“許多摘記和數字。”他說。“還有……”

  “還有什麼?”約翰問。

  “瑟琳的醫療記錄。”

  約翰正把手伸向檔案夾。聽到麥隆的話,約翰的反應就像剛剛有一條響尾蛇落在他的手上。他猛地縮回手,人也站起來了一半,震驚迅速被憤怒取代。“你拿我妻子的醫療記錄做什麼?”他問。

  約翰的臉紅得像快要中風。麥隆希望他真的中風,那個王八蛋活該吃苦受罪。

  “王八蛋!”麥隆低聲罵道。“星期六晚上我看到你和那個金髮女子在一起。我想不透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們,她的事,所以我決定調查一下。”

  “你不相信我?”約翰這下是真的火大了。

  “是的,我不相信。”

  麥隆轉向培頓和達樂說:“知道嗎?瑟琳沒有瀕臨死亡,約翰只是想擺脫她。對不對,約翰?你把我們當傻瓜耍,我們還真傻,相信你告訴我們的每句話。你知道除非我們全部同意,否則蒙克不會願意殺她。我們雇用他時說好了他是替‘播種社’工作。你自己沒膽量殺她,於是把我們一起拖下水,對不對?”

  “我不相信。”達樂低聲說。

  培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瞪著檔案夾問:“麥隆說的是真的嗎?瑟琳的病已經到了末期,不是嗎?你告訴我們她的心臟有天生缺陷……”他住口不語,無助地轉向麥隆,然後低聲說:“我的天啊!”

  約翰惱羞成怒地瞪著麥隆,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你憑什麼監視我?”

  麥隆冷笑一聲。“狂妄自大的混蛋,你還有臉指責我監視你和你的芭比娃娃?”他瞥向臉色發青的達樂和培頓問:“想不想聽聽另一件事?你們會發現這件事很好笑。”

  達樂拿起檔案夾。“什麼事?”約翰伸手要奪檔案夾,但達樂的動作更快。

  “瑟琳把這個名叫淩茜的女人介紹給約翰認識。她雇用那個賤人重新裝潢她的臥室。對不對,約翰?你們幾乎是一拍即合,對不對?但那時你已經決定除掉瑟琳了。”

  “在這裏談這件事不大好吧。”培頓擔心地瞥向左右,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

  “當然該在這裏談。”麥隆說。“這裏畢竟是我們計畫讓瑟琳安樂死的地方。”

  “麥隆,你誤會了。”約翰說,這會兒看來真摯誠懇。“我只和淩茜約過一次會,那甚至不算是約會。我們見面是談公事。”

  急於相信約翰說的是實話,培頓拚命點頭。“如果他說是公事,那就是公事。”

  “狗屁!他在撒謊。我跟蹤他回家。我看到淩茜的車停在他的車庫裏,她在那裏等他。他們打得火熱。她現在和你同居,對不對,約翰?你隱瞞所有的人,尤其是我們三個。”麥隆開始按摩太陽穴。自從發現約翰醜陋的小秘密後,他這個星期經常頭痛欲裂。“不必費事回答了,我掌握了所有的事實。”他指向達樂剛剛打開的檔案夾。“知不知道淩茜認為你會跟她結婚?這個消息是她的母親透露的。她已經在計畫婚禮了。”

  “你和淩茜的母親談過?酒精影響了你的頭腦,麥隆。它使你產生……妄想症。”

  “傲慢自大的混蛋!”他罵道。

  “小聲點。”培頓懇求。他用餐巾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恐懼使他口乾舌燥。

  “要不要談談瑟琳的信託基金,約翰很擔心會用完的那筆錢?”

  “怎麼了?”培頓問。“還有剩嗎?”

  “有啊!”麥隆慢吞吞地說。“大約四百萬。”

  “正確的金額是三百九十七萬八千。”達樂唸出檔案裏的數位。

  “天啊……不可能有這種事。”培頓說。“他告訴我們……他告訴我們他帶她去舉世聞名的梅約診所看過,但連他們也救不了她。記得嗎,麥隆?他告訴我們……”

  “他撒謊。他每件事都在撒謊,我們卻天真地相信他所說的每句話。你仔細想想,培頓,我們最後一次看見瑟琳是什麼時候?兩年前?就在她去梅約診所之前,對不對?我們都看到她的情況有多糟。等她回來時,約翰說她誰也不想見。於是我們尊重她的意願。兩年來都是約翰告訴我們有關她病情日益惡化和受盡折磨。他一直在撒謊。”

  他們全都望著約翰,等他解釋。

  他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狀,然後露出微笑。“我猜遊戲結束了。”他說。

  他們驚愕得無法言語。

  “你不否認?”培頓問。

  “是的,我猜我非承認不可。”他說。“老實說,我覺得如釋重負,不必再背著你們鬼鬼祟祟。麥隆說的沒錯,這件事我計畫很久了。四年多。”他吹噓。“我有沒有愛過瑟琳?一開始時也許有,但後來她變成乖戾苛求的母豬。說來可笑,愛與恨只有一線之隔。但我也可能根本沒有愛過她。我看上的也許是她的信託基金吧!錢我倒是很愛的。”

  達樂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毯上。“你對我們做了什麼?”那個問題是氣塞的低語。

  “我非做不可。”約翰辯解。“我並不後悔。唔,也不儘然。我後悔讓淩茜搬進我家。我是說,我喜歡跟她相處的每一分鐘。她為了討好我,在床上什麼事都肯做。但她變得越來越黏人,而我絕不要再被綁住。”

  “王八蛋!”麥隆罵道。

  “我是王八蛋。”約翰油嘴滑舌地同意。“想不想知道除了那只母豬的信託基金以外,最棒的一點是什麼?謀財害命易如反掌。”

  “你謀殺了她。”達樂合起檔案夾。

  約翰在椅子裏挪動一下身子。“不儘然。謀殺她的不是我,而是我們。”

  “我想我要吐了。”達樂結結巴巴地說,然後跳起來衝向洗手間。

  約翰顯得很開心,他比手勢叫侍者再送酒來。

  接著他們像陌生人般僵硬地坐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侍者放下酒離開後,約翰說:“我敢打賭你恨不得親手殺了我,對不對,麥隆?”

  “我就想。”培頓說。

  約翰搖頭。“你向來是火爆浪子,培頓。憑你的力氣,你絕對可以打碎我全身的骨頭。但要不是我,你早就進監牢了。你心思不細密又不擅長算計。我們必須逼你同意每個財務決定,我們必須逼你同意我們出錢雇蒙克殺瑟琳。”他停頓一下。“麥隆卻最工心計。”

  麥隆的心畏縮了一下。“我知道你沒有良心,但沒料到你會欺騙我們。我們是你的全部,約翰。沒有我們,你……什麼都不是。”

  “我們是朋友,我信任你。”培頓說。

  “我們仍然是朋友。”約翰說。“一切都沒有改變。”

  “沒有才怪。”麥隆駁斥。

  “你會釋懷的。”約翰保證。“尤其是在你想起我替你賺了多少錢之後。”

  麥隆把手肘靠在桌面上凝視著約翰的眼睛。“我現在就要我的那一份。”

  “不可能。”

  “我提議解散‘播種社’。我們拿了各自的那一份後分道揚鑣。”

  “休想!”約翰說。“你曉得規定,五年內我們誰也別想動一毛錢。”

  達樂回到桌邊坐下。“我錯過了什麼?”

  這會兒看來也像快吐了的培頓說:“麥隆想要解散‘播種社’,現在就分錢。”

  “萬萬不可。”達樂驚駭地說。“現在提款會被國稅局追查到。”

  “除非我們跟他一起去銀行,否則他動不了那些錢,記得嗎?提領存款必須有我們四個人的簽名。”約翰提醒他們。

  “你真是王八蛋,約翰。”

  “對,你說過了。面對現實吧,麥隆。你生氣不是因為我騙了你,而是因為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過。我比你還要瞭解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是嗎?說來聽聽。”

  “你認為我的災情不算慘重,對不對?”

  “對。”麥隆承認。“我正是那樣想的。”

  約翰平靜地繼續說:“但你沒有勇氣做抱怨以外的事,我卻有。事情就這麼簡單。”他轉向達樂。“如果我沒有撒謊,你絕不會叫蒙克殺瑟琳。”

  “但是,約翰,你為什麼不直接跟她離婚呢?”達樂問。

  “錢。”他回答。“我要她的錢。憑我對她的百般忍耐,每塊錢都是我應得的。那個臭婊子把我管得死死的。”他第一次在語氣中流露出對妻子的憎恨。“跟麥隆不同的是,我沒有借酒澆愁,我擬訂對策。你們不知道她有多麼令人作嘔。她的體重增加得失去控制。她有疑病症,過分擔心自己的身體健康。她確實有心雜音,但問題不嚴重。她發現時欣喜若狂,因為那讓她有理由變得更加懶散。她整天賴在床上,什麼事都要她的女僕和我服侍她。我一直希望她會暴斃,甚至企圖用每天晚上帶回家的大量巧克力使她喪命,但那樣太曠日費時。我可以每晚在屋裏和別的女人上床,她也不會知道。事實上,我確實在屋裏和別的女人上床,而她根本沒有發現。就像我說過的,她懶得連下床都不肯,更不用說是離開她的臥室了。我受不了回家,我看到她就想吐。”

  “我們這會兒應該替你難過嗎?”麥隆問。

  “不必。”他回答。“但談到逾越法律,我們很久以前就犯法了。”

  “但沒有殺過人。”

  “那又怎樣?我們仍然得為我們犯的那些罪坐上二、三十年的牢。”

  “但那些是白領犯罪。”培頓結結巴巴地說。

  “你要那樣對國稅局辯解嗎?”約翰問。“你認為那樣可以使他們輕易放過你嗎?”

  “但我們以前沒有殺過人。”

  “現在有了。”約翰厲聲道,培頓的哀哀叫令他惱火。他把目光轉向麥隆。“聽我說。這種事一點也不難,再來一次也一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們可以等一陣子,也許半年,然後再和蒙克談談你的處境。”

  達樂目瞪口呆。“你瘋了嗎?”

  麥隆抬起頭。“我會很樂意讓蒙克去探視我的妻子。花我再多錢也值得。”

  “或許行得通。”約翰油嘴滑舌地說。

  “你們再說這種話,我就要退出了。”培頓威脅。

  “來不及了。”約翰反駁。

  “謀殺案不可能天衣無縫。”達樂說。

  “瑟琳的案子就相當完美。”約翰說。“我看得出來你在考慮,對不對,麥隆?”

  “對。”麥隆承認。

  培頓突然想要抹掉約翰臉上自鳴得意的表情。“你喪心病狂了。”他說。“如果讓人發現瑟琳的事……”

  “別緊張。”約翰說。“我們沒有嫌疑。別再擔心了,不會有人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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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9: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瑟琳獲得最後的勝利。那個臭婊子命令她的律師班菲勵等她去世滿六周時再宣讀遺囑。拖延令約翰火大卻無能為力,她連死後都還想繼續控制他。

  班菲勵是瑟琳在嫁給約翰前雇用的。他是著名的班戴鮑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班菲勵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裡。那個糟老頭一味迎合瑟琳。據約翰所知,瑟琳婚後至少把遺囑更改了三次,但他六個月前偷看她的檔時,他仍然是主要的受益人。那次之後,他嚴密監控她的電話和訪客,不讓她有機會再和那個逢迎拍馬的律師談話。

  自從瑟琳死後,約翰的帳單就越堆越高,大部分都是逾期未付的;蒙克更是緊逼著他討錢。為了安撫他,約翰不得不把獎金提高到二萬。

  約翰在班菲勵的豪華辦公室裏越等越生氣。

  約翰再度看表。三點四十五分。他和死黨們約好了在“杜利酒吧”慶祝。他知道他們可能正要離開辦公室。

  他背後的房門打開。約翰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先開口說話,不管那使他顯得多麼幼稚。

  “你好。”班菲勵的聲音極其冷淡。

  “你讓我等了四十分鐘。”約翰沒好氣地說。“趕快開始吧!”

  班菲勵沒有道歉。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把一個厚厚的檔案夾放在桌上。他的身材矮小,滿頭鬈發已經斑白。他緩緩打開檔案夾。

  房門再度開啟,兩個年輕人走過來站在班菲勵背後。約翰猜他們是地位較低的合夥人,但還來不及問他們來做什麼,菲勵就簡明扼要地說:“證人。”

  班菲勵撕開封蠟開始宣讀,約翰的情緒不再緊繃。但十五分鐘後,他氣得全身發抖。

  “遺囑什麼時候更改的?”他努力壓低聲音說。

  “四個月前。”班菲勵回答。

  “為什麼沒有通知我?”

  “別忘了,我是瑟琳的律師。我沒有理由通知你瑟琳改變心意。你在婚前協議上簽過字,你對她的信託基金沒有要求權。我製作了一份遺囑副本給你帶走。瑟琳的指示。”他圓滑地補充。

  “我要提出異議,別以為我不會。她以為她可以留給我一百美元,其餘的都送給某個天殺的鳥園,而我不會對遺囑的有效性提出異議?”

  “那並不完全正確。”班菲勵說。“她還送給雷氏家族四十萬美元,由她的姨丈雷傑可和她的三個表弟妹瑞敏、藍柏和米雪平分。”

  “我不信。”他怒斥。“瑟琳厭惡那些人,她認為他們是貧窮白人。”

  “她一定是改變心意了。”班菲勵說,他用指尖輕敲文件。“遺囑裏寫得很清楚,她的每個親戚都會收到十萬美元。還有一件事,瑟琳很喜歡她的照顧者,相信你也注意到了。”

  “她當然喜歡她。那個女人對她一味承順逢迎,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瑟琳覺得那樣很有趣。”

  “哦,是的。”班菲勵繼續說。“她留給魏蘿莎十五萬美元。”

  約翰聽了差點吐血。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叫蒙克順便殺了蘿莎。他憎惡那個自命清高、目光犀利的婦人。開除她時,他覺得很爽。但現在她也瓜分走他的錢。

  “每一塊錢都是我的。”他咆哮。“我會抗爭到底,你這個自命不凡的混蛋。”

  班菲勵絲毫不受影響。“悉聽尊便。但是……瑟琳認為你可能會想對她的遺囑提出異議,所以她要我把這個密封的信封轉交給你。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麼。但瑟琳向我保證,你在看完信後會決定放棄法律訴訟。”

  約翰簽收後搶過信封。“我不明白我的妻子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怨恨地說。

  “也許你看了信就會明白。”

  “把遺囑副本給我。”他嘟嚷。“我向你保證,無論瑟琳在信裏寫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心意。我一定要提出訴訟。”

  他甩門走出律師事務所,怒火在他胸中燃燒。接著他想到堆積如山的帳單和蒙克,他該怎麼辦?

  “天殺的臭婊子!”他咕噥著鑽進他的敞篷車。

  停車場裏很暗。約翰打開頭頂的閱讀燈,撕開信封。裏面共有六張信紙,最上面的那張就是瑟琳的信。約翰掀起信紙察看她還保留了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約翰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他慌張地翻回第一張開始看信。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不斷地喃喃自語。

  約翰發狂似地以七十英里的時速在車陣裏穿梭,不知違反了多少交通規則。

  他的手裏緊抓著瑟琳的信。他不停地用指節猛敲儀錶板,希望儀錶板是她的臉。臭婊子!滿肚子陰謀詭計的臭婊子!

  他無法相信,不願相信她對他做了什麼。她在虛張聲勢嚇唬他。一定是的。她到死後還想操縱控制他。她不可能突破他在電腦裏設下的種種防護措施,她沒有那麼聰明。

  等他駛進他家的車道時,約翰就快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騙局。他誤判距離,來不及踩煞車而撞到車庫門。他咒駡著跳下車,衝到側門時才發覺車子還沒有熄火。

  他再度咒駡一句。冷靜,他告訴自己,保持冷靜。那個臭婊子只是還想使他生氣驚慌而已。但他必須確定。他衝過空蕩蕩的屋子,匆忙間撞倒一張餐椅。進入書房後,他用腳勾上房門,撲向書桌,打開電腦電源,然後坐進軟墊椅子裏。

  “快點,快點,快點!”他嘟嚷著用指尖敲擊桌面,等待電腦完成開機。開機完成的畫面一出現在電腦螢幕上,他就插入磁碟片,鍵入密碼。

  他把檔捲動到瑟琳在信中指示的那一行。果然在第十六行、一年多前那筆交易的正中央被插入了五個字:汝不可姦淫。約翰像受傷的野獸般狂吼。“死肥婆!”他大叫,怔怔地倒向椅背。

  行動電話響了,但他沒有理會。應該是死黨打來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到。也可能是蒙克打來問見面取款的時間及地點。

  天啊!他要怎麼對蒙克說?約翰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思索解決之道。蒙克就交給達樂去應付。畢竟沒有達樂的允許,蒙克連嗝都不敢打一個,蒙克一定會聽達樂的話同意讓約翰延後付款。

  但他該怎麼對死黨們說呢?撒謊無法使他擺脫夢魘,拖延只會使情況惡化。他必須告訴他們,而且宜早不宜遲。

  他亟需喝一杯。他穿過房間走向吧台,看到冰桶裏空空如也,氣得把它打到地板上。瑟琳在世時,她總是使冰桶裏裝滿冰塊,無論是白天或黑夜。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變得很重要。她從床上管理這個家,就像她用抱怨和要求使他疲於奔命一樣。

  他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卡回到書桌前,靠在桌緣上灌了一大口,希望烈酒能使他鎮定下來面對即將來臨的折磨。

  行動電話又響了,這次他接了起來。是培頓打來的。

  “你在哪裡?我們在等著慶祝你大發橫財。趕快過來。”背景裏交雜著音樂聲和笑語聲。

  約翰深吸口氣,他的心臟好像快爆掉了。“沒有橫財。”

  “什麼?”

  “我們遇到問題了。”

  “約翰,我聽不清楚你在講什麼。你說橫財還沒有到手嗎?”

  “其他人跟你在一起嗎?”

  “對。”培頓回答,語氣謹慎起來。“我們甚至替你點了酒──”

  “聽我說,我們遇到很嚴重的問題了。”

  “哪種問題?”

  “不方便在電話上說。”

  “你在哪裡?”

  “在家。”

  “要我們過去你家嗎?這個問題需要現在商量嗎?”

  “對。”

  “到底──”

  “大事不妙了。”他叫道。“過來再說。”

  約翰不容培頓多問地馬上切斷電話。他又倒了一杯酒回到書桌後。夜幕低垂,他怔怔地凝視著發光的電腦螢幕。

  十五分鐘後,麥隆和培頓同車抵達他家門口。達樂尾隨而至。

  約翰帶他們進入書房,打開電燈,指指攤平在書桌上的信。“看信,然後痛哭流涕吧!”他咕噥。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麥隆拿起信默默閱讀。看完信時,他把信扔回桌上,然後撲過去掐住約翰的脖子。“你這個笨蛋!”麥隆面紅耳赤地大吼。“你讓你的妻子取得我們的記錄?我的天啊……”

  培頓把他拉開。“冷靜一點,麥隆。”

  “你看完信後再叫我冷靜。”麥隆咆哮。

  達樂從椅子裏站起來,拿起桌上的信大聲唸給培頓聽。

  親愛的約翰:

  冗長的道別令人厭煩,所以我的道別會簡明扼要。

  是我的心臟,對不對?原諒我陳腔濫調地說一句“我早告訴你了”,但一切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死於心臟衰竭,對不對?你終於相信了吧?我終究沒有疑病症。

  發現我更改遺囑,什麼也沒有留給你,你一定吃驚得連站都站不穩。我太瞭解你了,約翰,此刻你決心對遺囑的有效性提出異議,對不對?也許你會聲稱我精神錯亂或病入膏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我猜在看完這封信後,你會決定遠走高飛,避風頭去。我可以確定的是──你不會提出異議。

  你一定也在想你在我死後支出的那些龐大花費。我要求等我死後六周再宣讀遺囑,因為我知道你會忍不住揮金如土,所以我要使你陷入絕境,不得不為了避債而到處藏匿。

  我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你?懲罰,約翰。你當真以為我會讓你把錢花在你的姘頭身上嗎?沒錯,我知道她的事。其他的那些女人,我也都知道。

  你是不是氣壞了,親愛的?好戲還在後頭呢!我把最令人吃驚的事保留到最後。我不是“笨豬”。沒錯,我聽到你在跟你的姘頭通電話時用那種字眼罵我。起初我傷心、幻滅又生氣,哭了整整一星期。後來我決定報復。我開始搜查你的書房找尋證據,我一心想知道你花了多少錢在你的那些姘頭身上。等你離家上班,我就會移動我的“大屁股”,起床下樓到你的書房。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我總算猜出你的密碼,進入你的秘密檔案。哦,約翰,我萬萬想不到你和你的“播種社”死黨們竟然如此邪惡墮落。有關當局會怎麼看待你們的不法勾當?我複製了每一個檔案,為了證明我說的是實話,趕快回家叫出名為“並購”的檔案。移到第十六行。我在你們最近的一筆交易中插入了一小段文字,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到過那裏。

  你擔心嗎?害怕嗎?我卻洋洋得意。試想,知道你在我死後會坐一輩子的牢有多麼令我開心。你看到這封信時,列印的資料已經送出去給某個會擇善而行的人。

  你不該背叛我,約翰。

  瑟琳

  ☆☆☆

  米雪坐在聖克萊社區醫院、外科部藍醫師的辦公間裏埋首文書工作。她已經完成九份病歷,還有兩份待完成。大部分的病人都是藍醫師的。他去歐洲做旋風式旅行,所以她這兩個星期都在代他的班。但他明天就會回來上班,到時她就可以正式開始她多年來第一次的休假。

  但在病歷完成前,她哪兒也去不了。還有郵件。天啊!她從她的辦公間抱了一大疊未拆封的郵件到藍醫師的辦公間來,發誓在處理完那些郵件前絕不休息。筋疲力盡的她看一眼手錶,忍不住大聲呻吟。清晨四點十五分,一件嚴重的機車車禍使她比平時提早一小時起床。她從那時起就腳步不停地忙碌著。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她把手肘靠在那疊完成的病歷上,用手掌托著臉頰,閉上眼睛。

  三十秒後,她已經睡著了。米雪在當住院醫師期間學會了打盹兒的好處。她已經練就了隨時隨地都能睡覺的本事。

  “米克醫師?”

  她猛地驚醒。“什麼事?”

  “妳需要一些咖啡因。”一個護士在經過時說。“要不要我替妳弄杯飲料來?妳看來筋疲力盡。”

  米雪毫不掩飾她的惱怒。“梅涵,妳把我叫起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看起來很疲倦?”

  那個年輕貌美的護士剛從學校畢業。她到醫院來上班還不到一個星期,但已經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她剛剛接到通知說她通過了國家考試。今天沒有任何事能影響她的好心情,連一個對她怒目而視的外科醫師也不能。

  “我不知道妳那樣怎麼睡得著。一分鐘前妳還在講電話,緊接著就鼾聲大作,口水滴到病歷上。”

  米雪搖頭。“我不打鼾,也不流口水。”

  “我要去餐廳。”梅涵說。“要不要我帶什麼東西給妳?”

  “不用了,謝謝。我正準備下班,只需要處理完郵件就可以走了。”

  一個助手打岔。“米克醫師?”

  “什麼事?”

  “急診室有妳的快遞。”助手說。“我想妳得去簽收,看來很重要。”她補充。“希望妳不是挨告了。”

  “米克醫師在這裏的時間不長,不會挨告。”梅涵插嘴。

  “投遞員說包裹的寄件人是紐奧良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說一定要由妳親自簽收。妳要我怎麼跟他說?”

  “我這就下去。”

  米雪把完成的病歷放進發件箱裏,把未完成的那兩份放在整疊郵件的最上面,然後走樓梯下樓到急診室。投遞員不見蹤影。秘書看到她時跑過來交給她一個牛皮紙大信封。

  “妳的包裹在這裏,醫師。我知道妳很忙,所以我告訴投遞員我有權代妳簽收。”

  “謝了,愛蓮。”

  她轉身準備上樓回到外科部,但被愛蓮叫住。“先別謝我,醫師。日落道發生大車禍,救護人員正載著一車受傷的小孩子過來。還有兩分鐘就到了,我們需要妳幫忙。”

  米雪帶著大信封進入醫師休息室拿了一罐健怡可樂,然後回到護理站坐下。她需要咖啡因幫助她恢復精神。她放下罐子,伸手去拿信封時,急診室大門開啟,一個救護人員嚷著叫人幫忙。

  “這裏有人大出血。”

  米雪站起來就跑,把信封忘得一乾二淨。

  ☆☆☆

  沒有人是孤島,孫利昂也不例外。他的綽號叫“伯爵”,因為他的犬牙比門牙長許多,笑起來像吸血鬼。如果他帳冊副本裏的勒索數字正確,那麼他吸的可不只是血而已。

  利昂交遊廣闊,他的朋友無不對布塞奧恨之入骨。沒有塞奧的努力,利昂不會供出對同黨不利的證據,不會以污點證人的身分在波士頓大陪審團面前作證,導致國內最大的黑道幫派之一崩潰瓦解。

  塞奧在手術後三天返回波士頓。即使利昂的案子已經終結,六個黑道大哥鋃鐺入獄,塞奧仍然有無數的報告要歸檔,無數的檔要記錄。他在司法部的上司勸他保持低調。塞奧以前收到過死亡恐嚇,他雖然不曾掉以輕心,但也不曾讓它們影響他的工作。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他每天都在辦公室辛苦地加班工作。

  終於,最後一份檔歸檔,組員交出最後的報告,塞奧關上辦公室門啟程返家。他身心俱疲。工作的壓力對他產生了影響,他開始懷疑他的努力到底改變了什麼。他累得無法思考這個問題。他需要好好睡一覺。不,他需要好好睡上一個月。也許到時他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可以決定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他該接受司法部提供的工作,領導一個新的犯罪研究小組?還是該回去開業,每天過著開會協商的生活?無論如何,他都會是直接跳回跑步機上。他真的像家人說的那樣嗎?藉著不停地工作來逃避人生?

  司法部的幾個主管都強烈要求他暫避鋒頭,至少等到利昂的家人冷靜下來。此時此刻,暫時拋開一切在塞奧聽來是個不錯的主意。在路易斯安那州平靜垂釣的畫面在他的腦海浮現。離開紐奧良之前,他答應回去發表那篇他沒來得及發表的演說。他猜與其另外選一個好日子,不如就趁現在吧!演講完後,他可以繞去看看雷傑可吹噓的那個釣點。放鬆一下正是他需要的。但他急於再到路易斯安那州去還有一個理由,而那個理由與釣魚毫無關係。

  手術後三周半,塞奧回到紐奧良,站在講臺上等待掌聲平息,好讓他能夠對再次從全州各地前來的員警演講。突然之間,她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打亂了他的思緒。她有最燦爛的笑容,像裝在瓶子裏的陽光。她還有最惹火的身材。他想起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盯著她看。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會有他那種反應。當時他只是生病,並沒有失去知覺。

  他正在努力回想與她的對話時,突然發覺掌聲停止了。所有的人都期待地望著他,等他開始演講;他卻生平第一次怯場了。準備好的講稿,他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甚至忘了講題是什麼。他瞥向講臺上的演講題目和大綱,索性來個即興演講。他簡明扼要的演說獲得滿堂彩。他們工作過度,壓力過大,難得有一個夜晚可以輕鬆地吃喝玩樂。他越早結束有關他們每日出生入死的陳腔濫調,他們越高興。預訂三十分鐘的演說結果不到十分鐘就講完了。聽眾起立鼓掌歡呼,反應熱烈得令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走回飯店的途中,他思索著自己的反常行為,推斷自己就像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他的麼弟查瑞。查瑞近來三句話不離“美眉”、“火辣”和“性”。

  塞奧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但猜一切都會在開始釣魚時恢復正常。他喜愛釣魚,每次駕駛“玫蓓號”出海,他都能完全放鬆。那種感覺幾乎和性一樣美妙。

  星期二上午,在出發前往寶文鎮前,塞奧先和兩位紐奧良警察局長一起吃早餐,然後順便去看辜醫師。辜醫師讓他插號,以便能訓斥他在手術後沒有按時回診。在說教完畢後,他檢查塞奧的傷口。“癒合得很好。”他說。“但若有併發症,你的麻煩就大了。你不該在手術後那麼短的時間就飛回波士頓,那樣做太愚蠢。”

  辜醫師坐到檢查床旁邊的凳子上。“老實說,我不認為會有併發症。米克的刀開得很出色,向來如此。”他說。“她的刀法和我一樣精湛,這可是最高的讚美。她是國內最優秀的外科醫師之一。”他點頭補充。“被她看到你有麻煩算你走運。我提議她加入我的小組,甚至暗示合作關係。她真的很有天分。”他強調。“當她拒絕我時,我鼓勵她接受專科訓練,但她不感興趣。她太固執,看不出她是在糟蹋自己的天分。”

  “怎麼說?”塞奧一邊問、一邊扣回襯衫鈕釦。

  “在窮鄉僻壤從事普通醫療。”辜醫師說。“米克不會有多少刀可開。這不是糟蹋天分是什麼?”

  “寶文鎮的鎮民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

  “他們是需要一個醫師,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辜醫師撥弄著棉花棒罐的罐蓋。

  “但是什麼?”

  他突然蓋好蓋子站起來。“寶文鎮並不像她說的那樣純樸善良。今天上午我和她討論她轉診給我的一個結腸切除病患時,她告訴我,她的診所遭人惡意破壞。被翻得亂七八糟。”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夜裏。警方正在調查,但她告訴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線索。知道我怎麼想嗎?”

  “怎麼想?”



  “不良少年在找麻藥,找不到就搗毀診所。”

  “有可能。”塞奧說。

  “米克不會在診所裏放藥性強勁的麻藥。沒有醫師會那樣做。需要那種藥物的病人應該住院治療。實在令人遺憾。她努力工作都是為了開那家診所,返鄉開業是那麼令她興奮。”他停下來搖搖頭。“我擔心她。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不良少年幹的,那麼可能是有人不希望她回到寶文鎮。”

  “我要去寶文鎮跟她父親釣魚。”塞奧說。

  “那麼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他說。“我有另一箱醫療器材用品要給她,你可以替我帶過去。你在那裏時可以順便調查一下這件破壞案件。也許是我反應過度,但是……”

  “但是什麼?”

  “她害怕。她沒有那樣說,但我聽得出來。我跟她通電話時,感覺到她有別的事沒有告訴我。米克不容易受驚嚇,但她在電話上聽來很苦惱。”

  幾分鐘後,塞奧抱著一大紙箱的醫療用品離開醫院。他已經從飯店退了房,行李和釣具也已經放進租來的車子裏。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最適合駕車奔馳在鄉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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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瑟琳獲得最後的勝利。那個臭婊子命令她的律師班菲勵等她去世滿六周時再宣讀遺囑。拖延令約翰火大卻無能為力,她連死後都還想繼續控制他。

  班菲勵是瑟琳在嫁給約翰前雇用的。他是著名的班戴鮑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班菲勵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裡。那個糟老頭一味迎合瑟琳。據約翰所知,瑟琳婚後至少把遺囑更改了三次,但他六個月前偷看她的檔時,他仍然是主要的受益人。那次之後,他嚴密監控她的電話和訪客,不讓她有機會再和那個逢迎拍馬的律師談話。

  自從瑟琳死後,約翰的帳單就越堆越高,大部分都是逾期未付的;蒙克更是緊逼著他討錢。為了安撫他,約翰不得不把獎金提高到二萬。

  約翰在班菲勵的豪華辦公室裏越等越生氣。

  約翰再度看表。三點四十五分。他和死黨們約好了在“杜利酒吧”慶祝。他知道他們可能正要離開辦公室。

  他背後的房門打開。約翰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先開口說話,不管那使他顯得多麼幼稚。

  “你好。”班菲勵的聲音極其冷淡。

  “你讓我等了四十分鐘。”約翰沒好氣地說。“趕快開始吧!”

  班菲勵沒有道歉。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把一個厚厚的檔案夾放在桌上。他的身材矮小,滿頭鬈發已經斑白。他緩緩打開檔案夾。

  房門再度開啟,兩個年輕人走過來站在班菲勵背後。約翰猜他們是地位較低的合夥人,但還來不及問他們來做什麼,菲勵就簡明扼要地說:“證人。”

  班菲勵撕開封蠟開始宣讀,約翰的情緒不再緊繃。但十五分鐘後,他氣得全身發抖。

  “遺囑什麼時候更改的?”他努力壓低聲音說。

  “四個月前。”班菲勵回答。

  “為什麼沒有通知我?”

  “別忘了,我是瑟琳的律師。我沒有理由通知你瑟琳改變心意。你在婚前協議上簽過字,你對她的信託基金沒有要求權。我製作了一份遺囑副本給你帶走。瑟琳的指示。”他圓滑地補充。

  “我要提出異議,別以為我不會。她以為她可以留給我一百美元,其餘的都送給某個天殺的鳥園,而我不會對遺囑的有效性提出異議?”

  “那並不完全正確。”班菲勵說。“她還送給雷氏家族四十萬美元,由她的姨丈雷傑可和她的三個表弟妹瑞敏、藍柏和米雪平分。”

  “我不信。”他怒斥。“瑟琳厭惡那些人,她認為他們是貧窮白人。”

  “她一定是改變心意了。”班菲勵說,他用指尖輕敲文件。“遺囑裏寫得很清楚,她的每個親戚都會收到十萬美元。還有一件事,瑟琳很喜歡她的照顧者,相信你也注意到了。”

  “她當然喜歡她。那個女人對她一味承順逢迎,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瑟琳覺得那樣很有趣。”

  “哦,是的。”班菲勵繼續說。“她留給魏蘿莎十五萬美元。”

  約翰聽了差點吐血。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叫蒙克順便殺了蘿莎。他憎惡那個自命清高、目光犀利的婦人。開除她時,他覺得很爽。但現在她也瓜分走他的錢。

  “每一塊錢都是我的。”他咆哮。“我會抗爭到底,你這個自命不凡的混蛋。”

  班菲勵絲毫不受影響。“悉聽尊便。但是……瑟琳認為你可能會想對她的遺囑提出異議,所以她要我把這個密封的信封轉交給你。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麼。但瑟琳向我保證,你在看完信後會決定放棄法律訴訟。”

  約翰簽收後搶過信封。“我不明白我的妻子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怨恨地說。

  “也許你看了信就會明白。”

  “把遺囑副本給我。”他嘟嚷。“我向你保證,無論瑟琳在信裏寫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心意。我一定要提出訴訟。”

  他甩門走出律師事務所,怒火在他胸中燃燒。接著他想到堆積如山的帳單和蒙克,他該怎麼辦?

  “天殺的臭婊子!”他咕噥著鑽進他的敞篷車。

  停車場裏很暗。約翰打開頭頂的閱讀燈,撕開信封。裏面共有六張信紙,最上面的那張就是瑟琳的信。約翰掀起信紙察看她還保留了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約翰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他慌張地翻回第一張開始看信。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不斷地喃喃自語。

  約翰發狂似地以七十英里的時速在車陣裏穿梭,不知違反了多少交通規則。

  他的手裏緊抓著瑟琳的信。他不停地用指節猛敲儀錶板,希望儀錶板是她的臉。臭婊子!滿肚子陰謀詭計的臭婊子!

  他無法相信,不願相信她對他做了什麼。她在虛張聲勢嚇唬他。一定是的。她到死後還想操縱控制他。她不可能突破他在電腦裏設下的種種防護措施,她沒有那麼聰明。

  等他駛進他家的車道時,約翰就快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騙局。他誤判距離,來不及踩煞車而撞到車庫門。他咒駡著跳下車,衝到側門時才發覺車子還沒有熄火。

  他再度咒駡一句。冷靜,他告訴自己,保持冷靜。那個臭婊子只是還想使他生氣驚慌而已。但他必須確定。他衝過空蕩蕩的屋子,匆忙間撞倒一張餐椅。進入書房後,他用腳勾上房門,撲向書桌,打開電腦電源,然後坐進軟墊椅子裏。

  “快點,快點,快點!”他嘟嚷著用指尖敲擊桌面,等待電腦完成開機。開機完成的畫面一出現在電腦螢幕上,他就插入磁碟片,鍵入密碼。

  他把檔捲動到瑟琳在信中指示的那一行。果然在第十六行、一年多前那筆交易的正中央被插入了五個字:汝不可姦淫。約翰像受傷的野獸般狂吼。“死肥婆!”他大叫,怔怔地倒向椅背。

  行動電話響了,但他沒有理會。應該是死黨打來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到。也可能是蒙克打來問見面取款的時間及地點。

  天啊!他要怎麼對蒙克說?約翰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思索解決之道。蒙克就交給達樂去應付。畢竟沒有達樂的允許,蒙克連嗝都不敢打一個,蒙克一定會聽達樂的話同意讓約翰延後付款。

  但他該怎麼對死黨們說呢?撒謊無法使他擺脫夢魘,拖延只會使情況惡化。他必須告訴他們,而且宜早不宜遲。

  他亟需喝一杯。他穿過房間走向吧台,看到冰桶裏空空如也,氣得把它打到地板上。瑟琳在世時,她總是使冰桶裏裝滿冰塊,無論是白天或黑夜。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變得很重要。她從床上管理這個家,就像她用抱怨和要求使他疲於奔命一樣。

  他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卡回到書桌前,靠在桌緣上灌了一大口,希望烈酒能使他鎮定下來面對即將來臨的折磨。

  行動電話又響了,這次他接了起來。是培頓打來的。

  “你在哪裡?我們在等著慶祝你大發橫財。趕快過來。”背景裏交雜著音樂聲和笑語聲。

  約翰深吸口氣,他的心臟好像快爆掉了。“沒有橫財。”

  “什麼?”

  “我們遇到問題了。”

  “約翰,我聽不清楚你在講什麼。你說橫財還沒有到手嗎?”

  “其他人跟你在一起嗎?”

  “對。”培頓回答,語氣謹慎起來。“我們甚至替你點了酒──”

  “聽我說,我們遇到很嚴重的問題了。”

  “哪種問題?”

  “不方便在電話上說。”

  “你在哪裡?”

  “在家。”

  “要我們過去你家嗎?這個問題需要現在商量嗎?”

  “對。”

  “到底──”

  “大事不妙了。”他叫道。“過來再說。”

  約翰不容培頓多問地馬上切斷電話。他又倒了一杯酒回到書桌後。夜幕低垂,他怔怔地凝視著發光的電腦螢幕。

  十五分鐘後,麥隆和培頓同車抵達他家門口。達樂尾隨而至。

  約翰帶他們進入書房,打開電燈,指指攤平在書桌上的信。“看信,然後痛哭流涕吧!”他咕噥。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麥隆拿起信默默閱讀。看完信時,他把信扔回桌上,然後撲過去掐住約翰的脖子。“你這個笨蛋!”麥隆面紅耳赤地大吼。“你讓你的妻子取得我們的記錄?我的天啊……”

  培頓把他拉開。“冷靜一點,麥隆。”

  “你看完信後再叫我冷靜。”麥隆咆哮。

  達樂從椅子裏站起來,拿起桌上的信大聲唸給培頓聽。

  親愛的約翰:

  冗長的道別令人厭煩,所以我的道別會簡明扼要。

  是我的心臟,對不對?原諒我陳腔濫調地說一句“我早告訴你了”,但一切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死於心臟衰竭,對不對?你終於相信了吧?我終究沒有疑病症。

  發現我更改遺囑,什麼也沒有留給你,你一定吃驚得連站都站不穩。我太瞭解你了,約翰,此刻你決心對遺囑的有效性提出異議,對不對?也許你會聲稱我精神錯亂或病入膏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我猜在看完這封信後,你會決定遠走高飛,避風頭去。我可以確定的是──你不會提出異議。

  你一定也在想你在我死後支出的那些龐大花費。我要求等我死後六周再宣讀遺囑,因為我知道你會忍不住揮金如土,所以我要使你陷入絕境,不得不為了避債而到處藏匿。

  我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你?懲罰,約翰。你當真以為我會讓你把錢花在你的姘頭身上嗎?沒錯,我知道她的事。其他的那些女人,我也都知道。

  你是不是氣壞了,親愛的?好戲還在後頭呢!我把最令人吃驚的事保留到最後。我不是“笨豬”。沒錯,我聽到你在跟你的姘頭通電話時用那種字眼罵我。起初我傷心、幻滅又生氣,哭了整整一星期。後來我決定報復。我開始搜查你的書房找尋證據,我一心想知道你花了多少錢在你的那些姘頭身上。等你離家上班,我就會移動我的“大屁股”,起床下樓到你的書房。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我總算猜出你的密碼,進入你的秘密檔案。哦,約翰,我萬萬想不到你和你的“播種社”死黨們竟然如此邪惡墮落。有關當局會怎麼看待你們的不法勾當?我複製了每一個檔案,為了證明我說的是實話,趕快回家叫出名為“並購”的檔案。移到第十六行。我在你們最近的一筆交易中插入了一小段文字,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到過那裏。

  你擔心嗎?害怕嗎?我卻洋洋得意。試想,知道你在我死後會坐一輩子的牢有多麼令我開心。你看到這封信時,列印的資料已經送出去給某個會擇善而行的人。

  你不該背叛我,約翰。

  瑟琳

  ☆☆☆

  米雪坐在聖克萊社區醫院、外科部藍醫師的辦公間裏埋首文書工作。她已經完成九份病歷,還有兩份待完成。大部分的病人都是藍醫師的。他去歐洲做旋風式旅行,所以她這兩個星期都在代他的班。但他明天就會回來上班,到時她就可以正式開始她多年來第一次的休假。

  但在病歷完成前,她哪兒也去不了。還有郵件。天啊!她從她的辦公間抱了一大疊未拆封的郵件到藍醫師的辦公間來,發誓在處理完那些郵件前絕不休息。筋疲力盡的她看一眼手錶,忍不住大聲呻吟。清晨四點十五分,一件嚴重的機車車禍使她比平時提早一小時起床。她從那時起就腳步不停地忙碌著。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她把手肘靠在那疊完成的病歷上,用手掌托著臉頰,閉上眼睛。

  三十秒後,她已經睡著了。米雪在當住院醫師期間學會了打盹兒的好處。她已經練就了隨時隨地都能睡覺的本事。

  “米克醫師?”

  她猛地驚醒。“什麼事?”

  “妳需要一些咖啡因。”一個護士在經過時說。“要不要我替妳弄杯飲料來?妳看來筋疲力盡。”

  米雪毫不掩飾她的惱怒。“梅涵,妳把我叫起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看起來很疲倦?”

  那個年輕貌美的護士剛從學校畢業。她到醫院來上班還不到一個星期,但已經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她剛剛接到通知說她通過了國家考試。今天沒有任何事能影響她的好心情,連一個對她怒目而視的外科醫師也不能。

  “我不知道妳那樣怎麼睡得著。一分鐘前妳還在講電話,緊接著就鼾聲大作,口水滴到病歷上。”

  米雪搖頭。“我不打鼾,也不流口水。”

  “我要去餐廳。”梅涵說。“要不要我帶什麼東西給妳?”

  “不用了,謝謝。我正準備下班,只需要處理完郵件就可以走了。”

  一個助手打岔。“米克醫師?”

  “什麼事?”

  “急診室有妳的快遞。”助手說。“我想妳得去簽收,看來很重要。”她補充。“希望妳不是挨告了。”

  “米克醫師在這裏的時間不長,不會挨告。”梅涵插嘴。

  “投遞員說包裹的寄件人是紐奧良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說一定要由妳親自簽收。妳要我怎麼跟他說?”

  “我這就下去。”

  米雪把完成的病歷放進發件箱裏,把未完成的那兩份放在整疊郵件的最上面,然後走樓梯下樓到急診室。投遞員不見蹤影。秘書看到她時跑過來交給她一個牛皮紙大信封。

  “妳的包裹在這裏,醫師。我知道妳很忙,所以我告訴投遞員我有權代妳簽收。”

  “謝了,愛蓮。”

  她轉身準備上樓回到外科部,但被愛蓮叫住。“先別謝我,醫師。日落道發生大車禍,救護人員正載著一車受傷的小孩子過來。還有兩分鐘就到了,我們需要妳幫忙。”

  米雪帶著大信封進入醫師休息室拿了一罐健怡可樂,然後回到護理站坐下。她需要咖啡因幫助她恢復精神。她放下罐子,伸手去拿信封時,急診室大門開啟,一個救護人員嚷著叫人幫忙。

  “這裏有人大出血。”

  米雪站起來就跑,把信封忘得一乾二淨。

  ☆☆☆

  沒有人是孤島,孫利昂也不例外。他的綽號叫“伯爵”,因為他的犬牙比門牙長許多,笑起來像吸血鬼。如果他帳冊副本裏的勒索數字正確,那麼他吸的可不只是血而已。

  利昂交遊廣闊,他的朋友無不對布塞奧恨之入骨。沒有塞奧的努力,利昂不會供出對同黨不利的證據,不會以污點證人的身分在波士頓大陪審團面前作證,導致國內最大的黑道幫派之一崩潰瓦解。

  塞奧在手術後三天返回波士頓。即使利昂的案子已經終結,六個黑道大哥鋃鐺入獄,塞奧仍然有無數的報告要歸檔,無數的檔要記錄。他在司法部的上司勸他保持低調。塞奧以前收到過死亡恐嚇,他雖然不曾掉以輕心,但也不曾讓它們影響他的工作。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他每天都在辦公室辛苦地加班工作。

  終於,最後一份檔歸檔,組員交出最後的報告,塞奧關上辦公室門啟程返家。他身心俱疲。工作的壓力對他產生了影響,他開始懷疑他的努力到底改變了什麼。他累得無法思考這個問題。他需要好好睡一覺。不,他需要好好睡上一個月。也許到時他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可以決定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他該接受司法部提供的工作,領導一個新的犯罪研究小組?還是該回去開業,每天過著開會協商的生活?無論如何,他都會是直接跳回跑步機上。他真的像家人說的那樣嗎?藉著不停地工作來逃避人生?

  司法部的幾個主管都強烈要求他暫避鋒頭,至少等到利昂的家人冷靜下來。此時此刻,暫時拋開一切在塞奧聽來是個不錯的主意。在路易斯安那州平靜垂釣的畫面在他的腦海浮現。離開紐奧良之前,他答應回去發表那篇他沒來得及發表的演說。他猜與其另外選一個好日子,不如就趁現在吧!演講完後,他可以繞去看看雷傑可吹噓的那個釣點。放鬆一下正是他需要的。但他急於再到路易斯安那州去還有一個理由,而那個理由與釣魚毫無關係。

  手術後三周半,塞奧回到紐奧良,站在講臺上等待掌聲平息,好讓他能夠對再次從全州各地前來的員警演講。突然之間,她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打亂了他的思緒。她有最燦爛的笑容,像裝在瓶子裏的陽光。她還有最惹火的身材。他想起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盯著她看。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會有他那種反應。當時他只是生病,並沒有失去知覺。

  他正在努力回想與她的對話時,突然發覺掌聲停止了。所有的人都期待地望著他,等他開始演講;他卻生平第一次怯場了。準備好的講稿,他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甚至忘了講題是什麼。他瞥向講臺上的演講題目和大綱,索性來個即興演講。他簡明扼要的演說獲得滿堂彩。他們工作過度,壓力過大,難得有一個夜晚可以輕鬆地吃喝玩樂。他越早結束有關他們每日出生入死的陳腔濫調,他們越高興。預訂三十分鐘的演說結果不到十分鐘就講完了。聽眾起立鼓掌歡呼,反應熱烈得令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走回飯店的途中,他思索著自己的反常行為,推斷自己就像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他的麼弟查瑞。查瑞近來三句話不離“美眉”、“火辣”和“性”。

  塞奧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但猜一切都會在開始釣魚時恢復正常。他喜愛釣魚,每次駕駛“玫蓓號”出海,他都能完全放鬆。那種感覺幾乎和性一樣美妙。

  星期二上午,在出發前往寶文鎮前,塞奧先和兩位紐奧良警察局長一起吃早餐,然後順便去看辜醫師。辜醫師讓他插號,以便能訓斥他在手術後沒有按時回診。在說教完畢後,他檢查塞奧的傷口。“癒合得很好。”他說。“但若有併發症,你的麻煩就大了。你不該在手術後那麼短的時間就飛回波士頓,那樣做太愚蠢。”

  辜醫師坐到檢查床旁邊的凳子上。“老實說,我不認為會有併發症。米克的刀開得很出色,向來如此。”他說。“她的刀法和我一樣精湛,這可是最高的讚美。她是國內最優秀的外科醫師之一。”他點頭補充。“被她看到你有麻煩算你走運。我提議她加入我的小組,甚至暗示合作關係。她真的很有天分。”他強調。“當她拒絕我時,我鼓勵她接受專科訓練,但她不感興趣。她太固執,看不出她是在糟蹋自己的天分。”

  “怎麼說?”塞奧一邊問、一邊扣回襯衫鈕釦。

  “在窮鄉僻壤從事普通醫療。”辜醫師說。“米克不會有多少刀可開。這不是糟蹋天分是什麼?”

  “寶文鎮的鎮民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

  “他們是需要一個醫師,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辜醫師撥弄著棉花棒罐的罐蓋。

  “但是什麼?”

  他突然蓋好蓋子站起來。“寶文鎮並不像她說的那樣純樸善良。今天上午我和她討論她轉診給我的一個結腸切除病患時,她告訴我,她的診所遭人惡意破壞。被翻得亂七八糟。”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夜裏。警方正在調查,但她告訴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線索。知道我怎麼想嗎?”

  “怎麼想?”



  “不良少年在找麻藥,找不到就搗毀診所。”

  “有可能。”塞奧說。

  “米克不會在診所裏放藥性強勁的麻藥。沒有醫師會那樣做。需要那種藥物的病人應該住院治療。實在令人遺憾。她努力工作都是為了開那家診所,返鄉開業是那麼令她興奮。”他停下來搖搖頭。“我擔心她。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不良少年幹的,那麼可能是有人不希望她回到寶文鎮。”

  “我要去寶文鎮跟她父親釣魚。”塞奧說。

  “那麼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他說。“我有另一箱醫療器材用品要給她,你可以替我帶過去。你在那裏時可以順便調查一下這件破壞案件。也許是我反應過度,但是……”

  “但是什麼?”

  “她害怕。她沒有那樣說,但我聽得出來。我跟她通電話時,感覺到她有別的事沒有告訴我。米克不容易受驚嚇,但她在電話上聽來很苦惱。”

  幾分鐘後,塞奧抱著一大紙箱的醫療用品離開醫院。他已經從飯店退了房,行李和釣具也已經放進租來的車子裏。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最適合駕車奔馳在鄉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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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19: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下午兩點多,麥隆、培頓和約翰煩躁不安地等待達樂到來。他們在約翰的書房裏等了一個多小時,越等是越焦急。達樂一如往常姍姍來遲,看來跟其他人一樣疲憊憔悴。

  “你到哪裡去了?”麥隆在達樂走進書房時劈頭就問。“我們等了好久。”

  “我跑得腿都快斷了。”達樂沒好氣地說。“少擺臉色給我看,麥隆。”

  “我們是不是該收拾行李逃往國外?”培頓問。“警方會找上門來嗎?”

  “天啊!別說那種話。”麥隆開始冒冷汗。

  “我想我們還沒有必要收拾行李。”達樂說。

  “找回我們的檔案副本了?”培頓熱切地問。

  “還沒有。”達樂回答。“我查出律師事務所雇的是哪一家快遞公司,然後去了那裏。幸好他們還沒有把收據寄回事務所,我弄到一張影本。我立刻打電話給蒙克,他立刻出發。瑟琳把資料寄給一個親戚,路易斯安那州寶文鎮的雷米雪醫師。”

  “我不懂。瑟琳為什麼要等到她死後才寄給親戚,而不是在一發現時,就交給聯邦調查局調查員?”麥隆問。

  約翰回答道:“我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瑟琳堅信婚姻應該天長地久,她絕不會放了我。她會用她發現的東西來牽制我。過去這兩個月,她一定是認為我慢慢在回心轉意。我對她好得令人作嘔。但瑟琳的報復心極重。無論我對她多好,她還是要在死後送我進監牢。但我萬萬料想不到她會把檔案寄給斷絕關係的親戚。”

  “那個醫師簽收了嗎?”培頓問。

  “簽收了。”

  “可惡!我們完蛋了。”

  “別打岔,讓我說完。”達樂說。“我跟送包裹的那個投遞員談過。他說他先去雷醫師的家,但她不在,於是他轉往醫院投遞。他說她在急診室簽收了包裹。”

  “幹麼管她在哪裡簽收的?”約翰問。

  “我正要講到那個。”達樂回答。“投遞員記得他開車離開停車場時,差點撞到一輛疾駛而來的救護車。他說第一輛救護車後面緊跟著另一輛,他在等候時看到救護人員抬出四個小男孩。他記得他們的衣服上都是血。”

  “那又怎樣?”培頓問。

  “我的猜測是,雷醫師那天晚上非常忙碌。”

  “只因為你猜醫師沒空看檔案報警,我們就該坐以待斃嗎?”麥隆問。

  “你閉嘴好不好?”達樂厲聲道。“蒙克一到寶文鎮就驅車前往聖克萊醫院,雷醫師果然在手術室裏。蒙克告訴其中一個助手他想要和醫師談投資機會,問她他該不該等。助手告訴他雷醫師有接連的兩個手術要做,還要好幾個小時才會出來。”

  “還有呢?”約翰問。他坐在書桌後用指尖輕敲著桌面,達樂壓抑住叫他停止的衝動。

  “收據上顯示她在五點十五分簽收的包裹。”達樂查看筆記本。“我問了調度中心,救護車抵達的時間是五點二十分。所以……”

  “她不可能有時間拆包裹。”培頓說。

  “蒙克趁雷醫師在手術室裏時,在她家的電話線上裝了竊聽器。”達樂說。“當他再回到醫院時,急診室正在換班。他乘機溜進醫師休息室搜索雷醫師的衣物櫃,他甚至請一位助手幫忙。他告訴助手有個包裹不小心送錯了人。”

  “她相信了?”

  “蒙克在必要時可以變得很迷人,”達樂說。“而且那個助手年紀很輕。他們什麼都沒找到,但她告訴他許多有關雷醫師的事。”

  “也許雷醫師把包裹帶進手術室了。”約翰猜測。

  “我懷疑。”達樂說。“助手說她和一個病人一起上去的。”

  “蒙克接著怎麼做?”

  “等。雷醫師很晚才離開醫院,他跟蹤她。她開車到一家診所,進去時帶著一些文件。蒙克本來要搜她的車,但她沒有熄火,那表示她不會停留很久。”

  “她出來時還帶著那些檔嗎?”

  “據他所看到的,沒有。”達樂回答。“但她揹著一個背包。總之,他繼續跟蹤她回家,確定她睡著後闖入屋內搜索。他在洗衣間找到背包,先把它翻了一遍。”

  “包裹不在裏面。”約翰說。

  達樂點頭。

  麥隆開始在房間裏踱步。“她一定是把它放在診所了,也許她想等到今天再來處理。”

  “蒙克回到診所去搜尋,包裹也不在那裏。他向我保證每個角落都翻遍了。唯一的問題是,他弄壞了她辦公桌抽屜的鎖,不得不搗毀那個地方,使它看來像是不良少年幹的。”

  “包裹到底在哪裡?”約翰毫不掩飾他的憤怒。“我無法相信那個臭婊子把它寄給她的表妹。她討厭她的親戚。”

  “我不知道它在哪裡。”達樂說。“但我想到……”

  “什麼?”培頓追問。

  “她不可能知道包裹裏是什麼東西。”

  ☆☆☆

  塞奧很容易就找到路易斯安那州的聖克萊鎮,但怎麼找也找不到既沒有路標又不在地圖上的寶文鎮。不願承認自己真是妹妹口中的路癡,塞奧不停地開著車兜圈子,直到汽油快要用完,不得不停下來加油。他在付錢時認輸地詢問加油站人員知不知道寶文鎮在哪裡。

  滿臉雀斑、輕微鬥雞眼的青少年熱切地點頭。“我知道寶文鎮在哪裡。你第一次來嗎?”他不等塞奧回答就接著發問。“你在找那所新高中嗎?就在克裏門街。嘿,我敢打賭你第一次來。”他把塞奧上下打量一番,然後眯眼點頭。“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

  “是嗎?”

  “你來面試教練的工作,對不對?給我說中了,對不對?你看到廣告來應徵,對不對?我們聽說有人可能感興趣,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傳聞果然是真的。我們真的需要幫助,因為費先生對足球一竅不通。他是音樂老師,但我猜你已經知道了。你會接這份工作嗎?”

  “不會。”

  “為什麼?你連地方都還沒看過。我覺得你不應該連地方都沒看就做決定。”

  塞奧的耐性逐漸消失。“我不是足球教練。”

  男孩不信。“你看起來應該是教練。你的身材看來像是年輕時打過足球。”

  年輕時?那個小鬼以為他幾歲?“聽著,我只想知道怎麼走──”

  男孩打斷他的話。“啊,我懂了。”他猛點頭。

  “懂什麼?”明知不該,塞奧還是問了。

  “這是秘密,對不對?我是說,這個職位的人選必須保密,直到兩周後校長在周會上宣佈。對了,教練,我叫紀凱民。”他握住塞奧的手。“很高興認識你。”

  塞奧咬緊牙關。“我在找寶文鎮。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怎麼走?”

  凱民舉起雙手做出安撫的手勢。“好嘛,犯不著發脾氣。但這是秘密,對不對?”

  塞奧決定虛與委蛇。“對,這是秘密。現在告訴我寶文鎮怎麼走。”

  凱民咧嘴直笑。“看到那條街沒有?”他問,指著加油站前的街道。

  “看到了。”

  “那是榆樹街,但連一棵榆樹也沒有。我是踢球員。”

  “你是什麼?”

  “踢球員。費先生說那是我應該擔任的位置。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球踢出四十碼。”

  “是嗎?”

  “我也可以當你的棄踢回攻員。我跑得很快。”

  “聽著,凱民,我不是足球隊的新教練。”

  “對,我知道,在正式宣佈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教練。”

  “寶文鎮在哪裡?”塞奧的語氣兇惡起來。

  “我正要說。”凱民說。“如果你開車走在榆樹街的這一邊,也就是東邊,那麼你就是在聖克萊鎮上。如果你不知道哪一邊是東邊,我有時也會搞不清楚,那麼只要看到人行道就知道你在聖克萊鎮上。寶文鎮沒有人行道。”

  塞奧咬牙切齒。“寶文鎮到底在哪裡?”

  “我正要說。”他保證。“如果你穿過榆樹街,好比你在走路……”

  塞奧真的很討厭這個小鬼。“怎樣?”

  “那你就到了。”

  “到了哪裡?”

  “寶文鎮。懂了嗎?榆樹街的這邊是聖克萊鎮,那一邊是寶文鎮,就這麼簡單。我真的很希望你讓我擔任踢球員。”

  塞奧一邊數鈔票、一邊問:“有沒有聽過‘天鵝酒吧’?”

  “當然有。”他說。“沒有人不知道‘天鵝酒吧’。就在寶文鎮另一邊的沼澤深處。屋頂上有只大天鵝,一找到就會看到。”

  “那麼告訴我怎麼找到它。”

  凱民這次一口氣把方向指點清楚,描述完錯綜複雜的路線後,他說:“要知道,聖克萊鎮民喜歡把寶文鎮當成他們的郊區,但那令寶文鎮民非常不爽。”

  塞奧把找回的零錢放進口袋裏,向凱民道謝,然後走向車子。凱民追過來。“先生,尊姓大名?”

  “布塞奧。”

  “不要忘記了。”他喊道。

  “什麼?”

  “我該當你的踢球員。”

  塞奧咧嘴而笑。“我不會忘記的。”

  車子一開上榆樹街,凱民就跑回去打電話,把關於布教練的秘密消息告訴所有的朋友。

  十分鐘後,塞奧行駛在另一條看似沒有盡頭又沒有標示的砂礫路上,路的兩邊是茂密綠葉和枝椏掛滿灰綠苔蘚的柏樹。天氣又濕又熱,但寧靜優美的風景使塞奧搖下窗戶,嗅聞泥土的芳香。

  沿著道路緩緩行駛時,他可以看見樹林後方的沼澤。他想要停下車來好好欣賞風景,甚至到處走走。接著他的念頭一轉。鱷魚不是棲息在沼澤區嗎?沒錯,牠們確實是沼澤動物,還是別散步吧!

  他來這裏做什麼?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釣魚?因為她在這裏。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傻。他考慮掉頭把車開回紐奧良。沒錯,他應該那樣做。如果動作快,他可以趕上晚班飛機,在午夜前回到波士頓。他屬於那裏,不是嗎?想要釣魚,他可以駕船出海去釣大魚。

  他在發神經,就是這麼回事。明知道應該回頭,他卻繼續開車往前。

  道路又轉個彎,“天鵝酒吧”赫然出現在正前方的小路盡頭。一看到那棟建築物,他就爆笑出來。天啊!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酒吧。它有波狀的灰色側面和傾斜的金屬屋頂,看起來像是老舊的大型穀倉,但屋頂上的大天鵝足可驗明正身。只不過它根本不是天鵝,它是紅鶴,而且一隻翅膀靠一根細鐵絲岌岌可危地吊著。

  砂礫停車場裏停著一輛破舊的小貨車。塞奧把他的車停在它的旁邊,然後下車脫掉西裝外套,一邊卷起藍襯衫的袖子,一邊走向酒吧大門。他走到一半時想起穿外套是為了遮掩腰際的手槍和槍套,但天氣悶熱得令他不想再穿上外套,他決定不去擔心手槍會惹人注目。米雪已經知道他隨身佩戴著槍。何況,他正忙著思索傑可問他來做什麼時,該怎麼回答。他懷疑傑可會喜歡聽實話。我迷上了你的女兒。是啊!實話可以使他解脫,但一定也會使他的鼻子挨上一拳。

  大門虛掩著,塞奧推開門走進去。他看到傑可在吧台後面用抹布擦拭著木頭臺面。塞奧拿下太陽眼鏡放進襯衫口袋裏,朝傑可點個頭。希望傑可記得他,否則他還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他來寶文鎮的另一個理由是什麼?釣魚。對,他想要釣魚。

  傑可記得他。他一看到塞奧就像鄉村歌手開唱前那樣大喊一聲,然後扔下抹布,在工作服上擦乾手,滿臉笑容地繞出吧台。“想不到。”他說。“真想不到。”

  “傑可,你好嗎?”

  “好,塞奧。我好得很。你來釣魚嗎?”

  “是的,先生。”

  傑可熱切地抓住塞奧的手猛握。“真高興見到你。前天我還在跟藹玲說我們還會相遇,這會兒你就在眼前了。”

  塞奧知道藹玲是什麼人。傑可在醫院時提到過他的妻子。

  “尊夫人好嗎?”他禮貌地問。

  傑可看來吃了一驚,但迅速恢復鎮定。“內人蒙主恩召好些年了。”

  “很遺憾。”塞奧越來越困惑。“如果你不介意,請問藹玲是什麼人?”

  “內人。”

  “哦,那麼你續絃了。”

  “沒有,藹玲去世後我一直沒有再娶的衝動。我不認為我能再找到一個和她一樣好的女人。”他停頓下來,微笑一下。“我就知道你會主動出現。我考慮過打電話給你,但知道那樣做,米克會剝了我的皮。何況,我認為你會想辦法到寶文鎮來。”

  塞奧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傑可的話。傑可接著說:“我知道只要我使你想起釣魚,你自然會想辦法休幾天假。真正的釣手永遠無法抗拒釣魚的誘惑,無論他有多久沒拿釣竿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先生。”

  “如果你果真是天生的釣手──我有預感你是──那麼我非和你配對參加下週末舉行的釣魚大賽不可。我向來和老友瓦特搭檔,但米克昨天不得不摘除他的膽囊,他在短時間內都不適合釣魚。他已經叫我另覓搭檔了。到時你還會在這裏吧?”

  “我還沒有想過要在寶文鎮待多久。”

  “那就一言為定。你會待下來。”

  塞奧忍不住笑了。“你說的是哪一種比賽?”

  “喔,那可是這個地區的年度大事,”他說。“方圓百里內的釣手都會來參加比賽。每個人在報名時都得繳交五十美元,累積起來可是一筆為數不小的獎金。過去五年來,我一直想打敗柏萊世和他的弟弟察禮。從比賽創辦以來,每一年的綬帶和獎金都被他們拿走。高級釣具使他們占盡優勢。比賽規則並不複雜。你只管釣魚,時間終了時裁判在眾人面前把你釣到的魚過秤。事後會在這裏舉行供應肯猶美食的宴會。對了,你覺得我的酒吧怎麼樣?”他問,朝四周比了比。“不錯吧?”

  塞奧感興趣地打量周遭。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在硬木地板上。桌子靠牆擺放,椅子倒放在桌面上。水桶和拖把靠在吧台角落上,左邊有一台點唱機。吊扇在扇葉緩緩轉動時卡噠作響。跟外面的高溫相比,屋裏異常涼爽。

  “很不錯。”他說。

  “我們在週末都可以做不少生意。”傑可說。“真高興見到你,小夥子。米雪也會很高興,她不只一次提到你。”

  不知何故,他覺得最後那句話特別中聽。“她好嗎?上午我去看辜醫師時,他告訴我,她的診所遭人破壞。”

  “他們企圖搗毀她的診所,毫無道理。他們沒有拿走任何東西,只把它翻得亂七八糟。可憐的米克只來得及檢查現場。她今天早晨發現診所遭人破壞,但剛回家換好衣服又被叫回醫院去動手術。她沒空處理善後,只好叫我和她哥哥幫忙收拾。我告訴你,她總是筋疲力竭。我怕她隨時會倒下。”

  “我沒事,爸爸。”

  塞奧聞聲轉頭,看到她站在門口對他們微笑。她穿著卡其短褲和沾到油漆的紅白條紋運動衫。

  他努力不去盯著她的腿看,但就是做不到。她的雙腿修長勻稱……簡直是美得沒話說。

  “布先生,你怎麼會到寶文鎮來?”米雪問,祈禱她的聲音聽來夠冷靜。發現他在父親的酒吧裏使她大吃一驚,當他轉身對她微笑時,她只感到兩腿發軟。她的心開始小鹿亂撞,她十分確定她臉紅了。有何不可?就像手術室的護士說過的,布塞奧帥呆了。

  “問那種問題是待客之道嗎?”她的父親說。

  她無法從看到塞奧的驚愕中復原。“你打電話叫他來幫忙嗎?”她問父親,指責地皺起眉頭。

  “我沒有,小姐。別對我橫眉豎眼。妳的禮貌到哪裡去了?塞奧開刀住院時,我邀請他來跟我一起釣魚。”

  “爸爸,你無論見了誰都邀請他來跟你一起釣魚。”她說,然後轉向塞奧。“你真的是來釣魚的?”

  “事實上,我──”

  傑可插嘴道:“我剛剛已經告訴妳了。知道我決定怎樣嗎?我要讓塞奧和我搭檔參加下週末的釣魚大賽。”

  “你感覺如何?”她問塞奧,回到醫生的角色令她感到安全自在。“有沒有併發症?”

  “拜妳之賜,我非常好。除了釣魚以外,我來這裏還有一個理由。我想要賠償妳那件被我弄壞的禮服,但最重要的是想向妳道謝。妳救了我的命。”

  “很中聽,是不是,米克?”傑可笑得合不攏嘴。“妳當醫生不就是為了救命?”

  “對,爸爸。”她說。

  “塞奧,肚子餓不餓?”傑可問。“中午已經過了,我敢打賭你還沒有吃午餐。我在爐子上燉了一鍋秋葵湯。到吧台邊坐。米克,拿一瓶冰啤酒給塞奧。”

  “白開水就可以。”他說。

  他跟著米雪走向吧台,注意到她馬尾巴隨著她的步伐跳動。她的年紀到底多輕?天啊!也許他正面臨中年危機。對,一定是這樣。米雪讓他覺得自己又年輕起來。只不過他才三十二歲。這個年紀就有中年危機是不是太早了點?

  傑可把一大碗濃稠的秋葵湯放在塞奧面前,遞給他餐巾和湯匙。“當心。”他警告。

  塞奧把湯攪了攪,舀起一大匙就往嘴裏送。兩秒鐘後,他眼淚鼻水齊流,又是咳嗽又是喘氣。他好像剛剛吞下了熔岩。他抓起水杯猛灌水。

  “我想你這次煮得太辣了。”米雪說。“你加了多少特製辣醬?”

  傑可遞給塞奧另一杯水,看著他邊咳邊喝。“只加了一瓶。”他說。“我嚐的時候覺得有點淡,本來打算再加一點。”

  米雪搖頭。“他來道謝,你卻想辣死他。”

  塞奧還是無法說話。傑可把手伸過吧台來猛拍他的背。塞奧想叫他住手,但他十分確定他的聲帶被燒壞了。

  米雪遞給他一塊法國麵包。“把這個吃下去,”她命令。“會有幫助。”

  “我敢打賭你現在要喝那瓶冰啤酒了,對不對?”傑可在塞奧吞下麵包時間。

  塞奧點頭。喝了一大口傑可遞給他的啤酒後,他轉向米雪說:“我上午見過辜醫師。”

  “我以為你沒事。”她說。她已經繞到吧台後面,正在排酒杯。

  “我沒事。”他回答。“但我沒有回診。手術後幾天,我就飛回波士頓去了,但他們重新安排時間要我演講,所以我又來了。晚做總比不做強。”

  “你回家時一定覺得自己去了半條命。”她說。“逞強會害死你的。”

  “差不多。”他承認。“總之,辜醫師告訴我,妳的診所遭人破壞。”

  “妳聽見了吧,米克?我沒有告訴他。”傑可說。“我提議過打電話給你。”他對塞奧承認。“因為我只認識你這一個聯邦調查局探員。”

  “我是司法部的檢察官。”他澄清。

  “聯邦調查局歸司法部管轄,對不對?”

  “對,但是──”

  傑可不讓他說明。“這就是我想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我認為你或許可以查一查這個案子,但米克不聽。你知道那些不良少年還對她的診所做了什麼嗎?他們用黑漆在白牆上噴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字。他們還撕碎她的檔案,污染她的醫療用品。米克得從頭再來了。對不對,寶貝?”

  “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時機剛剛好。我要休兩個星期假,正好可以慢慢收拾診所。”

  “但那應該是妳的假期。妳應該好好休息、釣釣魚。”他轉向塞奧說:“我的女兒是樂天派,得自我的遺傳。我說,塞奧,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處理這個狀況?”

  “妳報警了嗎?”他問米雪。

  “報了。”她露出惱怒之色。“聖克萊鎮的警察局長聶邦恩受理了報案。他正在調查,他和我爸爸一樣認為是不良少年在找麻藥。希望我沒有在診所裏放麻藥的消息會傳出去,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我恐怕沒辦法做任何建設性的──”

  傑可不以為然。“你替政府工作,身上又帶著槍。除非訓練過你如何使用它,否則司法部不會給你武器。”

  “爸爸,你聽來像是要他殺人。”

  “我只是說他是專家。聶邦恩是個好員警,我們很幸運有他當局長。但兩個腦袋比一個強,你說是不是,塞奧?”

  “我懷疑局長會樂意我干涉他的調查。”

  “沒那回事,他會很樂意有你的協助。”

  “天啊,爸爸。那只不過是破壞案。邦恩會抓到那些不良少年的,給他一點時間。”

  “米克,小乖,去冰箱幫我倒杯冰牛奶來。”傑可說。她一走遠,他就傾身挨近塞奧,低聲說:“自尊心太強是我女兒的缺點。她固執又獨立,認為她可以獨自對抗全世界,但她當醫生已經夠辛苦了。那也許是破壞案,也許不是。既然你要在這裏度幾天假,我認為你應該調查一下這個狀況。何況,她救過你的命──你自己說的──你在這裏時替她留意、留意也是應該的。”他回頭看一看,然後低聲說:“我在想,讓你住在她家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他看到米雪走出廚房而連忙補充道:“別讓她知道我對你說這些話。”接過女兒遞來的牛奶,他故意大聲說:“沒錯,我認為邦恩需要另一種意見。我的話說完了,你們不會再聽到我提這件事。”

  米雪咧嘴而笑。“多少天內不會?”

  “不准跟妳爸爸頂嘴。我只是認為塞奧可能會想幫忙。”

  “我想要看看診所。”塞奧提議。

  “太好了。米克現在就可以帶你過去,今晚你可以住在我家……或是米克家。”傑可心照不宣地瞥塞奧一眼。“我們兩個都有客房。別跟我提什麼汽車旅館,你是我釣魚大賽的搭檔,所以也是我的客人,你每天都可以到‘天鵝酒吧’來吃免費的三餐。”

  “不用了,謝謝。”他急忙說。

  米雪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想塞奧不喜歡你的秋葵湯。”

  她再度對他露出那種笑容──那種燦爛無比的笑容。他到底陷入什麼樣的處境裏?這趟釣魚之旅變得越來越複雜。“我差點忘了。”他說。“辜醫師要我帶一箱醫療用品給妳,東西在車子裏。”

  “他真是個好人。”

  “他在糾纏她。”傑可說。

  “他已經有太太了,爸爸。”

  “我的意思是說,他纏著要她搬去大都市和他一起開業。”

  敲門聲打斷他們的談話。酒吧大門被推開,一個青少年探頭進來。那個男孩體型壯碩,體重看來超過二百五十磅。

  “雷先生?”他用發育期變嗓的聲音說。“你還沒有開始營業,我進去有沒有關係?”

  傑可認得那個男孩,他是華岱爾的大兒子力略。岱爾和櫻紅生了八個兒子,個個高大健壯,自從岱爾不幸在工廠的絞碎機意外中受傷後,華家的經濟就更加拮据。幾個年紀較大的兒子都在打工貼補家計,直到他們的父親復原。

  “力略,你知道我的規矩。未成年人一概不准踏入‘天鵝酒吧’,無論白天或晚上。你不希望我的賣酒執照被吊銷吧?”

  “那當然,先生。”

  “你來找工作嗎?”

  “不是。我已經在聖克萊鎮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每個週末到包裝工廠幫忙卸貨。我們只是想知道還要多久──”

  “我們是誰?”傑可問。

  “就是我們幾個人。”

  “跟你一樣都未成年嗎?”

  “是的,先生。那些女生大概也是,但他們──”

  “你先進來,孩子。把門關上,你把蒼蠅放進來了。別忘了代我問候你的父母,告訴你爸爸星期天我會去看他。”

  力略面露困惑。“好的,先生,但是──”

  “你走吧。”

  “爸爸,你不覺得應該問問他來找你有什麼事嗎?”米雪問。

  塞奧開始往門口走。“也許他們有人知道診所破壞案的內情。”他說。“我們應該跟他們談談。”

  “我想我可能太急了點。”傑可承認。“力略,有人生病或受傷嗎?米克,也許妳該出去看看。”

  力略拚命搖頭。“不是那種事。我是說沒有人受傷。”他轉身把頭探到門外喊:“各位,他身上佩戴著槍。你們說酷不酷?”

  男孩在米雪往前走時轉回身來。他瞄一眼她的腿之後急忙轉開視線。“不,小姐,我是說,不,雷醫師,沒有人需要妳。我是說,我們都喜歡看妳……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要說,沒有人生病或受傷。真的。”

  力略的臉越來越紅。美女當前仍然出言有序顯然非他力所能及。塞奧非常同情他。

  “關於診所破壞案,你有沒有聽說什麼?”她問。

  “沒有,雷醫師。我有像妳爸爸要我爸爸告訴我的那樣到處打聽過。大家都不知情,這有點奇怪,因為做出那種事的人往往都愛自誇。妳懂我的意思嗎?只不過這次沒有人誇耀。跟我談過的人都不知情。真的。”

  “那麼你來這裏有什麼事,力略?”

  他的眼睛沒辦法不盯著米雪看,但手指還有辦法指向塞奧。“呃……我們只是希望……呃,也就是說,如果他不介意……呃,也許布教練可以出來見見一些隊員。”

  米雪心想,她一定是聽錯了。“你剛剛說什麼?”

  “也許布教練可以出來見見一些隊員。”

  她眨眨眼。“布教練?”

  塞奧不知道該說什麼。力略怎麼會以為……接著他恍然大悟地放聲而笑。“加油站的那個男孩──”

  力略打斷他的解釋,對外面大喊:“教練要出來了,大家準備好。”

  傑可輕推塞奧的背。“小夥子,不如出去搞清楚這麼吵吵鬧鬧的是怎麼回事。”

  “這完全是誤會。”塞奧跟在米雪後面走向門口,打算把事情解釋清楚。但他一踏進屋外的陽光裏,震耳欲聾的歡呼就響起。他駭然環顧周遭。停車場裏擠滿各式汽車和至少四十個青少年,每個都在高聲叫喊和吹口哨。

  四個活潑的金髮少女齊步向前,她們穿著相同的短褲和紅上衣。其中一人拿著一對紅白彩球,她帶領其他人呼喊口號。

  “恐怖份子的怖。”她高喊。

  其他人立刻齊聲尖叫回應。“怖!”

  “塞翁失馬的塞。”她接著喊。“奧林匹克的奧。加起來是什麼?”

  “考倒我了。”塞奧挖苦道。

  “布塞奧!”眾人高喊。

  米雪忍不住笑了出來。塞奧舉起雙手企圖使群眾安靜。“我不是你們的教練。”他高聲說。“聽我說,這完全是誤會。加油站的那個男孩──”

  沒有用。根本沒有人理會他的抗議。興奮過度的青少年們尖叫著跑向他。

  事情怎麼會變得如此不可收拾?他感覺到傑可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於是回頭望向他。

  傑可滿臉笑容地說:“歡迎光臨寶文鎮,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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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 10:20: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想要把誤會解釋清楚,但男孩們把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嘶吼著,根本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他們都想讓教練知道他們的專長和想要打的位置。一個名叫大柱的男孩擠到人群的前面,告訴塞奧,他覺得自己會是優秀的線衛。憑那男孩的體型,塞奧認為整條防禦線都可以交給他。

  他不斷嘗試使他們安靜下來,好讓他能解釋,但他們興奮得聽不進去。啦啦隊長在他們後面的停車場上做著後空翻。

  米雪袖手旁觀地一直笑個不停。後來有個男孩靠過來想要看清楚塞奧的手槍,塞奧迅速做出本能反應。他抓住男孩的手把他推開,男孩跌倒在地。

  “好酷的反射動作,教練。”大柱點頭叫好。

  “你們全部退開。”傑可大叫。“讓教練和米克上車。趕快讓開,別擋路。他們必須到米克的診所去,好讓教練能展開調查。”

  叫塞奧“教練”只有雪上加霜,從傑可的笑容來看,塞奧知道他是故意的。

  米雪牽起塞奧的手帶他穿過人群,塞奧一路上仍然不死心地想使孩子們聽他解釋。他們在車陣中迂回前進,終於來到他租來的車子旁。他停下來替米雪打開前座車門,立刻又被那群高中生團團圍住。塞奧的身材高大,但有些男孩比他還要高。他忍不住心想,只要有適當的訓練和動機,他們會是一支強勁的隊伍。

  他不再嘗試解釋,只是頻頻點頭地繞到車子另一邊上車。

  “好,中鋒。”他在關上車門時說。

  “什麼?”

  “那個戴耳環的男孩想要打中鋒。”

  她咬著嘴唇忍住笑,在他們駛離停車場時,塞奧又受到另一陣歡呼時,米雪忍不住大笑了。

  “恐怖份子的怖!”

  “妳知道那些孩子需要什麼嗎?”他問。

  “讓我猜猜。足球教練。”

  “不,國文老師,能夠教他們別寫錯別字的國文老師。”

  “他們只是太高興你來了。”她說,擦掉眼角的淚水,籲出口長氣。

  “聽我說,我只不過是停車加個油,加油站的那個男孩就誤以為我是教練。”

  “他們會很失望你讓他們信以為真。天啊,我好久沒有那樣笑了。”

  “很高興我幫上了忙。”他自我挖苦道。“為什麼這個鎮上沒有人肯聽我解釋?”

  “因為他們忙著打動你。你今年要讓傳安帝當四分衛嗎?”

  “很好笑。”

  “他的臂力很強。”

  他在路口停下車,轉頭望著她。“我是來釣魚的。”

  米雪過了幾秒才發現車子沒有動。他顯然是停下來等她告訴他方向,她卻像傻瓜一樣坐在那裏盯著他看。

  “左轉。”她指示。“過幾個路口就是我的診所,再往前一個路口就會到我家,那其實是一棟兩間臥室的小房子。我在喋喋不休,是不是?真奇怪。我想你令我緊張。”

  “為什麼奇怪?”

  “應該是我令你緊張才對,畢竟……”

  “什麼?”

  “我看過你一絲不掛的樣子。”

  “而妳自然是印象深刻。”

  “你的闌尾令我印象深刻。”

  “只要能引起美女的注意,用什麼方法都行。”他把車往左轉。

  “我的診所到了。”

  她的診所是砂礫路上唯一的建築物。塞奧駛入診所旁邊的柏油停車場,把車停在一棵大梧桐樹附近,橫垂過屋頂的樹枝簡直是等著發生的災難。

  “妳應該找人修剪那些樹枝。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就會毀了妳的屋頂。”

  “我知道。那是我的待辦事項之一。”

  她的診所是一棟石造的長方形小屋,外牆新近粉刷成白色,黑色的前門中央有一塊寫著米雪名字的黑底金字招牌。石頭步道兩旁有兩盆打翻的天竺葵。兩個花盆都被砸碎了。

  米雪帶他走向診所後門。金屬垃圾桶被打翻,垃圾袋被扯破,後院看來像垃圾場。

  “門是剛漆好的,瞧他們幹的好事。”

  白色的大門上用黑漆噴出“婊子”兩個字。塞奧注意到字沒有寫錯。

  她指著丟棄在地上的噴漆罐。“他們從貯藏室裏拿到的噴漆。”

  他再度瞥向後院,然後退到旁邊讓米雪掏鑰匙開門。她走進後玄關,打開電燈。

  診所裏有三間診療室,它們看來都完好無損。除了牆上的噴漆外,檢查床和櫥櫃都沒有遭到破壞。櫥門被打開,藥品被打翻,但情況並不嚴重。

  她的辦公室則另當別論。塞奧看到時,吹了聲口哨,它看來像是被龍捲風掃過。辦公桌被掀翻,抽屜被拉出來砸爛,紙張散落一地。

  “我說我沒時間整理是說真的。”她警告。“我看了一眼就打電話報警。”

  塞奧注視著房間另一頭的舊沙發,它的酒紅色皮面被刀割破,裏面的泡綿露了出來。看來有人拿這房間裏的東西出氣洩憤。

  “你看看辦公室的門。我向來把房門關著,但從不上鎖。那些壞蛋只需要轉動門把就能開門,偏偏要費事把它踢爛。”

  “也許他們剛剛發現診所裏沒有麻藥。”

  “因此抓了狂?”

  “有可能。”

  她開始沿著走廊往前走。“前面的情況更糟。”

  塞奧繼續站在辦公室門口凝視著室內。

  “你在做什麼?”

  “想要看出模式。”

  “什麼模式?”

  他搖搖頭。“妳的哥哥和爸爸為什麼還沒有開始整理這裏?傑可說他提議過,但妳不讓他碰任何東西。為什麼?”

  “我必須先把檔歸檔好,最起碼也得在旁監督。病人的資料是保密的,我必須確定所有的報告都放回正確的病歷夾裏。”

  “我還以為妳的診所剛開沒多久。”

  “沒錯。”

  “那麼,哪來這麼多病歷?”

  “他們都是駱醫師的病人。他在兩個月前離開寶文鎮,把病人的病歷全部寄給了我。我事後才發現的。我知道他討厭寶文鎮,但他真的棄病人於不顧。他告訴我爸爸人生太短暫,不值得浪費在這窮鄉僻壤的小鎮。”

  “有這種態度,他的病人一定愛死他了。”他說。

  “不,他們不大喜歡他,只在迫不得已時才找他看病。他們知道他看不起寶文鎮和鎮上的居民。可以去前面看看了嗎?”

  “好。”他跟著她穿過走廊,轉過轉角來到候診室後方的護理站。區隔候診室和護理站的玻璃隔板被打破,大部分的玻璃碎片還在地板上。病歷櫃旁邊的一扇窗戶被打破。他緩緩穿過房間,靠近仔細察看,然後望著窗戶下方的地板點點頭。

  “當心腳下。”她警告。

  護理站的情況更慘。櫃檯被扯下牆壁,扔在一堆撕碎的病歷上面。候診室的布面椅子被刀割破,全部損壞到不堪修復的程度。

  “幸好我正要開始休假。”米雪說。

  “使這個地方恢復原狀不只需要兩個星期。”

  她不以為然。“我的兩個朋友要從紐奧良過來。把病歷整理好應該只需要花我們一整天的時間。她們兩個都是護士,知道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地方。一等病歷整理好,藍柏和爸爸就可以幫我重新粉刷。我有足夠的時間,但沒有足夠的錢買新傢俱。”她抬起一張椅子靠牆擺好,然後彎腰把椅墊的泡綿塞回去。“看來只有暫時用寬膠布黏好。”

  “我很樂意借些錢給妳。”

  她猛地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說明他的話令她感到驚訝和侮辱。她不給他時間設法控制災情。“我不要你的錢。在寶文鎮,我們自己照顧自己,我們不期待外人伸出援手。”

  “那是自尊心在說話,我只是想──”

  她打斷他的話。“幫助落難的弱女子嗎?我不想無禮,但你是外人,你不瞭解自力更生對我們的重要。”

  “妳救過我的命,我只是想……”她的皺眉使他住口。“妳說的對,我不瞭解,但我不會逼妳。我甚至願意道歉,我不是有意侮辱妳。”

  她的表情和緩下來。“聽著,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這不是你的問題,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

  他舉起雙手。“好,妳自己解決。對了,警察局長怎麼說?有嫌犯的線索嗎?”

  “還沒有。”她說。“即使他真的抓到犯案的不良少年,我還是得不到賠償。這裏的人都很窮。你想必注意到了鎮上沒有豪宅。大部分的家庭都必須有兩份工作才能收支平衡。”

  他抬起下巴指向候診室。“損失看來不輕。”

  “確實是不小的挫折,但我會復原的。”

  “保險呢?”

  “可以減輕痛苦,但不會全部理賠。我不得不花一大筆錢保醫療失當險,剩下的錢就不多了。為了省錢,我簽了高額的扣除條款。”接著她連口氣也不喘地改變話題。“需不需要幫忙你把那個箱子抬進來?”

  “不用。”

  “把它放在玄關後,你就可以走了。魚在這麼遲的午後不會吃餌,但你可以到爸爸家安頓下來。”

  她企圖擺脫他,而且做得很露骨。她顯然不知道她的對手是什麼樣的角色。塞奧拗起來絕對跟她有得拚,他已經決定賴著她了。

  “我想要住妳家……如果妳不介意。”

  “為什麼?”

  “妳的廚藝一定比較好。”

  “我最近沒空下廚。”

  “我去把那個箱子抬進來,然後我們開車去妳家。我想要看看妳的住處,打開行李,換下這身西裝。”

  他想要離開,但被她攔下。“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他們面對面而立。他比她高很多,但她毫無畏懼之色。“為什麼想住我家?爸爸的屋子比較大。”

  “但妳比較漂亮。何況,是他讓我選擇的,他家或妳家。我選擇妳家。小鎮居民熱情好客……拒絕我就太不盡地主之誼了。”

  “你指的是南方人向來熱情好客,但你還是沒有告訴我──”

  他打斷她的話。“先讓我去妳家放下行李,喝杯涼的休息一下,然後我會告訴妳,我對破壞案的看法。”

  “我應該留下來開始清理的。”她興趣不大地說。

  “妳的朋友什麼時候會到?”

  “後天。”

  他點頭。“先讓我的一個朋友到這裏看看如何?”

  “為什麼?”

  “讓我知道我是對是錯。今晚休息,米雪。過兩天再找妳哥哥和爸爸來幫忙,我們很快就可以清理完畢。”

  “你是來釣魚的。”

  “對,我會去釣魚。現在可以去喝杯涼的了嗎?”

  她點頭,在他們背後帶上門,走向車子。

  “辜醫師說妳在電話中聽來很害怕。”

  “我是很害怕……害怕到杯弓蛇影起來。”她苦笑一下。“想像力作祟。”

  “怎麼說?”

  “昨晚睡覺時,我以為有人在屋裏。我聽到聲音,起床在屋內四處查看,但沒有人躲在角落或床鋪底下。可能是藍柏,他常在奇怪的時間來造訪。”

  “但那個人不是妳的哥哥?”

  “我無法確定。他可能在我叫他前就離開了。也許只是作噩夢,或是屋子本身的聲音。我甚至認為有人動過我的書桌,書桌放在客廳旁邊的書房裏。”她解釋。

  “為什麼那樣認為?”

  “我習慣把電話擺在書桌的右上角,空出中央的桌面方便做事,但今天早晨下樓時,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電話,它被移動過了。”

  “還有什麼?”

  “我有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覺得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她自嘲地搖搖頭。“有夠疑神疑鬼吧?”

  塞奧沒有說她疑神疑鬼,也沒有發笑。不幸的是,在前往她家的一路上,他的表情都沒有透露他在想什麼。

  “就是那楝嗎?”他問,指指道路轉彎處的房屋。

  “對。”她回答,暫時分了心。“整個街區裏只有我那棟房屋。”

  他咧嘴而笑。“妳的房屋位在泥土路旁,而不是街區裏。”

  “就寶文鎮的標準而言,這就是街區。”

  這裏的環境異常優美,她家周圍至少有十幾棵大樹。木造的房屋有寬敞的廊柱陽臺,屋頂有三扇突出的老虎窗。百碼外就有小河。轉進車道時,他看到更多的樹彎彎曲曲地從河裏長出來。

  “這附近有蛇嗎?”

  “有一些。”

  “屋裏呢?”

  “沒有。”

  他鬆了口氣。“我討厭蛇。”

  “喜歡蛇的人不多。”

  他點頭,跟著她沿步道走向門階。他注意到米雪對花草情有獨鍾。前門兩側窗戶的花台裏種滿了花,陽臺周圍的大陶盆裏長滿了常春藤。

  她用鑰匙打開前門,帶頭往屋裏走。塞奧把他的旅行袋放在玄關的一隻舊箱子旁。他看出屋子經過細心的整修。硬木地板和線板泛著木頭的光澤,牆壁粉刷成淡黃色,亮光漆的味道隱約可聞。他把釣竿靠牆擺好,然後關上門。扣上門閂時,他看出它有多脆弱。他再度打開門,蹲下來檢查門鎖,找尋被撬撥過的跡象。沒有明顯的刮痕,但她還是需要儘快更換它。

  他走進玄關,左手邊是小餐廳,裏面擺著桃花心木餐桌椅和雕花餐具櫃,地上鋪著黃黑圖案的深紅色地毯。

  右手邊是客廳。石頭壁爐前擺著一張米色軟墊沙發和兩張安樂椅,沙發前的彩色地毯上放著一隻大木箱充當茶几,茶几上有成疊的書。客廳另一頭的落地窗後面就是書房。

  “屋子是正方形的。”她說。“你可以從餐廳走進廚房,穿過後面的走道進入書房,再穿過那扇落地窗進入客廳。屋裏沒有死角,我喜歡這樣。”

  “臥室在哪裡?”

  “樓梯在後面的洗衣間旁邊。樓上有兩間臥室,空間還算大,但地板和牆壁還需要整修。目前只整修好我睡的那一間。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得共用浴室,不然你也可以使用樓下這間浴室,只不過裏面放了洗衣機和乾衣機。等整修完畢,樓上會有兩間套房。”

  米雪的家陳設簡單,但每件傢俱都很有品味,充分反映出主人的個性。

  “那是梅特蘭史密斯的英式古典傢俱嗎?”他問,走向餐廳細看餐桌。

  “你知道傢俱的廠牌?”

  “知道。”他說。“我欣賞精緻的手工。是不是梅特蘭史密斯傢俱?”

  “不,它不是梅特蘭史密斯傢俱。它是藍柏傢俱。”

  他愣了兩秒才恍然大悟她說的是她哥哥。

  “這不可能是妳哥哥做的。”

  “真的是他做的。”

  “米雪,這是藝術品。”

  他像輕撫嬰兒額頭般輕撫桌面。米雪在旁觀看,很高興他欣賞哥哥的手藝。

  桃花心木摸起來像大理石一樣光滑。“不可思議。”塞奧低喃道。“看看這些線條。”他蹲下來檢視桌腳的雲形雕飾。“太完美了。”他說。“誰教他的?”

  “沒人教他,他無師自通。”

  “不可能。”

  她笑了出來。“藍柏在某些方面是完美主義者。他很有天分,對不對?”

  塞奧還沒有檢視完。他站起來拿起一張椅子把它倒轉過來,然後讚歎地吹聲口哨。“看不到任何釘子或螺絲。天啊,真希望我有這樣的手藝。只要細心保養,這張椅子可以坐上幾百年。”

  “你會木工?”不知何故,她無法想像塞奧用手做工。那似乎和她瞭解的他互相矛盾。

  他瞥向她,看到她臉上的驚訝。“怎麼了?”

  “你看來不像是那種會做手工的人。”

  “是嗎?那我看來像哪種人?”

  她聳聳肩。“華爾街……名牌西裝……司機僕人。你知道的,大都市男孩。”

  他挑起一道眉毛。“妳錯了,我的手很靈巧。”他咧嘴而笑。“需不需要推薦信?”

  她聽得懂他話中的性暗示。“我今晚必須鎖上臥室房門嗎?”

  他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不,我不會闖入妳的私人空間。何況……”

  “什麼?”

  他朝她擠眉弄眼。“只要我手腕高明,妳自然會投懷送抱。”

  “布先生,你對相識的每個女人都這麼厚臉皮嗎?”

  他大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米雪,妳好像勾引出我邪惡的一面。”

  她賞他一個衛生眼。

  “說真的,我喜歡做手工……至少以前是。但我承認,我的手藝不佳。”

  “你做過什麼?”

  “最近的作品是兩層樓的鳥籠。四年前做的,但很失敗,小鳥根本不肯靠近它。我的肚子好餓,米雪,我帶妳出去吃晚餐如何?”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晚寧願留在家裏。”她說。“你是到我家過夜的客人……”

  “不管喜歡與否?”

  “其實屋裏有個司法部檢察官也不錯,也許你可以使色狼不敢靠近。”

  “但妳還是要鎖上房門,對不對?”

  和帥哥打情罵俏的感覺既陌生又有趣,米雪心想。她在唸醫校時沒空交男朋友,後來在當住院醫師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打盹兒,打情罵俏絕不在她的工作時間表裏。

  “事實上,我的臥室沒有門鎖。”她告訴他。“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可以趁我在翻冰箱時換衣服。”

  塞奧拎起旅行袋跟著她穿過餐廳進入廚房。明亮的鄉村式廚房是餐廳的兩倍大。吃早餐的角落裏擺了一張舊橡木桌和四張摺疊椅。透過老式搪瓷水槽上方的三扇雙懸窗,可以看到裝有紗窗的陽臺和狹長的後院。院子後面的遠方有碼頭伸入混濁的河水裏,碼頭柱子上拴著一艘尾掛發動機的鋁制小汽艇。

  “妳在那個碼頭釣魚嗎?”

  “有時候。”她回答。“但我比較喜歡我爸爸的碼頭,我在那裏釣到的魚比較多。”

  後走廊有三扇門。一扇通往陽臺,一扇通往新近粉刷過的浴室,另一扇通往車庫。“樓梯上去就有另一間浴室。你的臥室在左邊。”

  塞奧沒有立刻上樓。他把旅行袋放在樓梯上,開始檢查後門的門鎖。門鎖極不牢靠,連十歲孩童都弄得開,看得他頻頻搖頭。他接著檢查一樓的窗戶。他在回到廚房時說:“任何人都可以從妳的窗戶爬進來,沒有一扇窗戶上了鎖。”

  “我知道。”她承認。“從現在起我會把它們鎖好。”

  “我不是想嚇妳。”他說。“但診所破壞案──”

  “可不可以等到吃完飯再說?”

  她轉身走向冰箱。她可以聽到樓梯在塞奧上樓時嘎吱作響。客房那張舊鐵床的床墊凹凸不平,她知道他的腳會掛在床架外。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抱怨,因為他是個紳士。

  她喜歡他的波士頓口音。她把蔬菜放到流理臺上,急忙拋開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波士頓。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她長歎一聲。塞奧是來釣魚和報恩的。他會幫忙解決她遇到的這個麻煩,之後就會回波士頓去。

  “全劇終。”

  “妳剛剛說什麼?”

  她瑟縮一下。“沒什麼,自言自語。”

  他換上了褪色的牛仔褲和灰色的舊圓領衫。他的白色球鞋也是灰色的,腳趾處還破了個洞。但她覺得他看來性感無比。

  “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我猜我以為會看到你穿熨燙出摺痕的牛仔褲,開玩笑的。”她在看到他皺眉時,急忙補充。“你的穿著很得體……除了那把手槍以外。”

  “能夠歸還它時,我會很高興。我不喜歡槍,但我在波士頓的上司要求我隨身帶著它,直到我上個案子的餘波平息。”

  “有沒有被迫對人開槍過?”

  “沒有,但我還沒有放棄希望。”他淘氣地咧嘴一笑。“我可以吃那個蘋果嗎?”

  他不等她允許就拿起蘋果咬一口。“天啊,我餓扁了。晚餐要吃什麼?”

  “烤魚、青菜、米飯。可以嗎?”

  “不知道。聽來太健康了點,我喜歡垃圾食物。”

  “算你倒楣,住在我家沒有垃圾食物吃。”

  “飯後坐下來談談妳的生活好嗎?”

  “比方說?”

  “比方說鎮上有誰想搞妳。對不起,我應該說誰與妳有仇。”

  “我聽過更難聽的。我以前也是滿口粗話。”她吹噓道。“小時候,我從哥哥那裏學來各種髒話。爸爸說我說起話來連大男人聽了都要臉紅,但沒多久他就使我改掉那個習慣。”

  “怎麼做?用肥皂洗妳的嘴嗎?”

  “不,不是那樣。”她打開水龍頭開始清洗蔬菜。“他只是說每次我說髒話,我的媽媽都會掉眼淚。”

  “原來他用的是罪惡感。”

  “正是。”

  “妳爸爸談起妳媽媽時好像……”

  “她在家裏等他。”

  “對。”

  她點頭。“爸爸喜歡和她商量事情。”

  “她怎麼死的?”

  “生我的時候嚴重腦溢血。她一直沒有復原,後來就撒手人寰了。”

  電話鈴聲在這時響起。米雪用毛巾擦乾手後接起電話,是她爸爸從“天鵝酒吧”打來的,她可以聽到玻璃杯的碰撞聲。

  塞奧吃完了蘋果,但肚子仍然咕咕叫。“可以嗎?”他指著櫥櫃問。

  她揮手示意他自便,他立刻開始搜尋可吃的東西。廚房裏沒有任何零食,喝冰啤酒沒有洋芋片搭配,那對他來說簡直是罪大惡極。

  他們父女通電話時大多是傑可在說話,米雪每隔一、兩分鐘會試著插話。

  “但是,爸爸……我們正要……是,爸爸。我瞭解。好吧。我會過去……塞奧為什麼得跟我去?說真的,爸爸,他是來釣魚的……不,我不是在頂嘴……好,我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你。”接著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塞奧聽了不自覺地跟著微笑起來。“不,爸爸,我想塞奧不想再吃你的秋葵湯。”

  掛斷電話後,她把魚放回冰箱裏。“抱歉,晚餐得延後了。華岱爾的手不舒服,爸爸告訴他,我會過去看看。岱爾可能又把繃帶綁得太緊。我本來會堅持讓你留下來休息,但我的車在‘天鵝酒吧’,爸爸認為你應該跟我一起去。你介意嗎?”

  在他們談過她的處境前,他原本就不打算讓米雪離開他的視線,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沒問題。”他說。“岱爾是那個男孩的父親?那個到酒吧找我的青少年?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力略。”她回答。“對,岱爾是他的父親。”

  “也許我們可以在經過麥當勞時,買些薯條和漢堡。”

  “你一點也不在乎你的動脈嗎?”

  “當然在乎。怎麼樣?”

  “寶文鎮沒有麥當勞。”

  他上樓去拿汽車鑰匙,她去書房拿她的醫生診療袋。他比她先到達前門。

  “屋子的鑰匙帶了嗎?”

  她拍拍口袋。“帶了。”

  “我替妳鎖了後門。妳讓它開著。”他用譴責的語氣說。

  “我有時會忘了關。在寶文鎮,我們不會擔心門沒鎖。”

  “妳的診所有沒有鎖門?”

  “有。”

  “從現在起,每扇門都得上鎖,明白嗎?”他鎖好前門。

  “明白。”她說,把醫生診療袋放進汽車後座。

  塞奧在倒車駛離車道時瞥向她說:“我們可不可以順道──”

  “不行。”

  “妳還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油膩膩的薯條、漢堡──”

  “洋芋片。”

  “鹽分太高。”

  “妳從來不放縱一下口腹之欲嗎?”

  “我是醫生,所以我猜答案是不。”

  “醫生不可以吃好吃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我的客人會這麼愛抱怨。爸爸喜歡垃圾食物,你可以搬去跟他住。”

  “這裏的人閒暇時都從事什麼娛樂?”塞奧問。

  她聳聳肩。“哦,相當普通的娛樂……看電影;在‘天鵝酒吧’邊喝啤酒、邊聊釣魚;在退輔會大廳舉行家常菜聚餐;到鄰居家串門子比收成……當然啦,還有永遠的最愛……做愛。”

  “什麼?”他問,心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做愛。”她裝傻地重複。“他們做愛,一有機會就做。”

  他大笑。“我就知道我會喜歡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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