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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東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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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28:32
第二十章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了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副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那當然,身為當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了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擲去螺子黛,道:”打水!淨手!“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了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情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了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挺有才華的。

我們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她疑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麼端倪來,正待要他不要亂言語,忽然聽到院後”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並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高的銀白色光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極高處,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色煙花,縱橫四射的光羽,割裂開黑絲絨似的夜色,交錯綻放劃出炫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隱隱發藍。

李承鄞卻臉色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只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橋我才發現事情不對,院子裡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

為什麼這裡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阿渡卻不應我,我連叫了三聲,平日我只要叫一聲阿渡她就會出現了,難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亂,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面而來的卻是血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屍體,全都是黑衣壯漢。

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幾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處都是飛濺的血跡,這裡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露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跡。

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了,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緊好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裡?“”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洞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麼,他的手指卻漸漸地鬆開,最後落在了血泊中,一動不動。

李承鄞抬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絲,他的身上也沾滿了血,到處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了這麼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禁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了,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身子,徑直越過後窗追了出去。

我大聲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裡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擔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擔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這麼高,要殺掉我和李承鄞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劍,跟著也翻出了後窗,心想要殺便殺,我便拼了這條命就是了。

後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堆砌著山石,那些石頭是從遙遠的南方運來,壘在院子裡扶植花木的,現在天氣寒冷,樹木還光禿禿的。轉過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腳步,反手就將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後。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見刺客,他也是這樣推開我,心中又酸又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

我踮著腳從他肩頭張望,看到有好幾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蒙面人纏鬥,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極高,可是明顯並不是刺客的對手,穿黑衣的盡皆是禁軍中的頂尖高手,眼下雖然都負了傷,可是非常頑強。那刺客一手執劍,一手挽著一個人,那個人正是陛下。刺客雖然一手扣著陛下的腕脈,單手執劍,劍法仍舊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出都會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傷口。借著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就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悶雷似的轟隆巨響。那刺客忽地劍一橫就逼在了陛下頸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

李承鄞說道:”放開他!“他是聲音夾在雷聲裡,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一字一頓,極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遠處那沉悶的聲音彷彿春雷,又悶又響。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不是害怕剛才滿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這個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麼。

遠處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又過了片刻,我才聽出真的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馬蹄聲,轟轟烈烈彷彿鋪天蓋地,朝著這小小的鳴玉坊席捲而來,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著這裡湧過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密集的蹄聲,即使在我們草原上陳兵打仗,阿爹調齊了人衝鋒,那聲勢也沒有這般浩大。

起先我還能隱約聽見鳴玉坊中人的驚呼,還有前樓喧嘩的聲音,到最後我覺得連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動,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來,樓前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這蹄聲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無窮無盡般湧過來,湧過來,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颶風,帶著漫天的沙塵席捲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過,被這可怕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那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橫劍逼迫著陛下,一步步往後退。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卻突然喝道:”曾獻!殺了刺客!“為首的黑衣人原來叫曾獻,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是神武軍中有名的都指揮使,武功蓋世,據說曾力敵百人。曾默的肩頭亦在滴血,此時步步緊逼,那刺客劍鋒寒光閃閃,極是凜冽,架在陛下喉頭,相去不過數分,我急得背心裡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輕輕一笑,對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那刺客臉上蒙著布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眼中並不透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著李承鄞。

”現在神武軍馳援已至,外頭定然已經圍成鐵桶,你若是負隅頑抗,免不了落得萬箭穿心。你若是此時放下劍,我允你不死。“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絲猶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為人質,待你平安之後,你再放我回來便是了。“

我手心裡出了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麼花樣。等你覺得安全了,再放我回來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這樣,叫我眼睜睜看著刺客拿他當人質,我可不幹。

刺客仍舊不答話,只是冷冷地執劍而立,曾獻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雙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裡一動也未動,外面那轟轟烈烈的聲音卻像是忽然又安靜下來,過了好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走過來。我背心裡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黨。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熱,可是我奇異般鎮定下來。也許只是因為知道他就在我身邊,便是再危險又如何?死便死罷!我突然豪氣頓生。可是好多人湧了進來,為首的人身著銀甲,看到雙方僵持,不免微微錯愕,可是旋即十分沉著地跪下行禮。他身上的鎧甲鏗鏘有聲,道:“臣尹魏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起來。”陛下雖然脖子上架著刺客的利劍,但聲音十分鎮定,“傳令全城戒嚴,閉九門。”

“是!”

“神武軍會同東宮的羽林軍,閉城大索,清查刺客同黨!”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驚擾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連行禮都沒有再顧及,立時就退出去了。我聽到他在走廊上低語數句,然後急促的腳步聲就由近而遠,好幾個人奔了出去。過了片刻他又重新進來,說道:“請殿下返東宮以定人心,這裡由臣來處置清理。”

李承鄞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刺客:“你放開父皇,我給你當人質。”他的手還反牽著我的手,我大叫:“不!我當人質!”

李承鄞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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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28:51
第二十一章

      從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窮凶極惡過。我雖然害怕,可是仍舊鼓足勇氣,大聲對刺客道:「要說尊貴,我可比這兩個男人尊貴多了,別瞧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太子,可是論到重要,再比不過我。你既然當刺客,必然知道我不僅是當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為兩邦永締萬世之好,我才嫁給李承鄞。你雖然挾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堅韌,定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強令太子殿下和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你縱然大逆不道垂死掙扎刺殺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個死,沒別的下場。如果以殿下為人質,陛下有十幾個兒子,殿下必然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當著陛下強令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個死,亦沒別的下場。可是我就不一樣了,我不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涼必然會舉國而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絕不會讓我死,如果你以我為人質,擔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說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敵當前,你在這裡摻和什麼?來人!帶她回東宮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話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話打動了那刺客,過了好一會兒,他竟然緩緩點了點頭。

  我大喜過望,說道:「放開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著我,終於開口道:「你先過來。」他說話的聲音極怪,似乎是我當年剛學中原官話的時候,平仄起伏都沒有,說不出的難聽。不過事情緊迫,我也來不及多想,就在那兒跟刺客討價還價:「你先放開陛下。」

  刺客並不再說話,而是將劍輕輕地往裡又收了一分,眼見就要割開陛下喉間那層薄薄的皮膚,我只得大叫:「別動,我先過去就是。」

  李承鄞搶上來要攔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劍刺向他,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我已經幾步衝到刺客那邊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鬆,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嗖嗖」數聲,連珠箭併發,皆是從高處直向那刺客射來。那刺客伸手也當真了得,身形以絕不可能的奇異角度一擰,揮劍將那些羽箭紛紛斬落,陛下趁機掙開他的控制,我提劍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經打落我的劍,就這麼緩得一緩,我已經張大了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經觸到陛下的身體,狠狠就將他推開去。

  陛下被我推得連退數步,曾獻立時就抓著了陛下的胳膊,將他扯出了刺客的劍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經捏住了我的喉頭,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劍,立時就橫在了我頸中。

  「小楓!」

  我聽見李承鄞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只看到他的臉,還有他眼睛中的淒慘神色。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他的臉,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絕不會放走刺客,我沒有那麼重要,西涼也沒有那麼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一套話,我和他心裡都明白,那是騙人的。

  神武軍圍上來護著陛下和李承鄞,我對著李承鄞笑了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可是我盡力還是咧開了嘴,如果這是最後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記著我笑的樣子。

  我嘴唇翕張,無聲地說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軍定然已經在四面高處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時萬箭齊發,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蝟。這個人武功這麼高,殺了這麼多的人,又一度脅持陛下,如若不立時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卻像壓根兒沒看到我的唇語似的,陛下沉聲道:「不要妄動!」

  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下令,刺客森冷的劍鋒還橫在我喉頭,李承鄞從曾獻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厲聲道:「你若是敢傷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窮盡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讓你菹醢而死!你立時放了她,我允你此時可以安然離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說完李承鄞將羽箭「哢嚓」一聲折成兩段,將斷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聲,旋即掉轉劍柄,狠狠敲在我腦後,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又冷又餓,而且手被綁著,動也動不了。我半晌才想起來,刺客拿著我當人質,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麼現下我是在哪裡呢?

  現在天已經亮了,我睜眼能看到的就是樹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藍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裡去了,更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耳邊有流水的聲音,風吹過來愈發冷得我直哆嗦,我雖然動彈不了,可是能移動眼珠,能看到左邊臉旁是一蓬枯草,右邊臉旁卻是一堆土石。再遠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飢餓,不免頭暈眼花,心想上京城裡這麼大,神武軍就算閉城大搜,等他們一寸一寸地搜過來,沒有幾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軍搜尋而來,我便就此餓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憐了。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現在我左邊,我斜著眼睛看了半晌,認出正是昨晚那個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沒想到他還沒有撇下我遠走高飛。也許是因為九城戒嚴,神武軍和羽林軍搜查得太厲害,所以他還帶著我當護身符。這個人武功高強,殺人如麻,而且竟敢脅迫天子,明顯是個亡命之徒。現在我落在他手裡,不知道他會怎麼樣折磨我,想到這裡我說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心裡也明白害怕是沒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閉上眼睛,心一橫,要殺要剮隨他去了。

  過了許久我沒聽到動靜,卻忽然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香氣,我本來想繼續閉著眼睛,可是那香氣委實誘人,我終於忍不住偷偷睜開眼。原來就在我臉旁擱著一包黃耆羊肉,這種東西,別說在東宮,就是街市上也只不過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連晚飯都沒有吃過,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饑如火。這包羊肉擱在我旁邊,一陣陣的香氣直衝到鼻子裡來,委實讓我覺得好生難受。

  尤其是我肚子還不爭氣,咕嚕咕嚕地亂叫。

  可是我手被綁著,若叫我央求那個刺客……哼!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會在敵人面前墮了這樣的顏面。

  沒想到沒等我央求,那個刺客突然將我手上的繩索挑斷了,我掙扎著爬起來,這才仔細地打量那個刺客。他仍舊蒙著臉,箕坐在樹下,抱著劍冷冷看著我。

  這裡似乎是河邊,因為我聽到流水的聲音。四處都是枯黃的葦草,遠處還有水鳥淒厲的怪叫,風吹過樹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著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卻慢慢活動著手腕,心裡琢磨怎麼樣才能逃走。這個刺客給我吃食,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殺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憚,可是怎麼樣從他身邊逃走,以他這麼高的武功,只怕連阿渡都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說道:「逃,挑腳筋。」他說話甚是簡短,依舊沒有音調起伏,聽上去十分怪異,可是我還是聽懂了。他這是說,我要是敢逃,他就會挑斷我的腳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著衝他扮了個鬼臉。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然已經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來救我之前我已經餓死了。

  這麼一想我就捧起羊肉來,開始大快朵頤。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餓極了,這羊肉吃起來竟有幾分像是內宮禦廚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餓啊,什麼都覺得好吃,何況還是黃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個刺客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一邊大嚼羊肉,一邊說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難看?切,我吃相難不難看,與你這草寇何干?再說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拘小節。你把我擄到這裡來,別以為給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饒過你,告訴你,你這次可闖大禍了。我阿爹是誰你知道麼,我們西涼的男兒若知道你綁了我,定然放馬來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這輩子就乖乖縮在玉門關內,省得一踏上我們西涼的地界,就被萬馬踩死。不過即使你待在玉門關內,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為我的父皇,你也曉得他是當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你惹誰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還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當今太子,太子你懂麼?就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氣來,雖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斬成肉醬,那也是輕而易舉……」

  我興沖沖地吃著羊肉,連嚇唬帶吹牛,滔滔不絕地說了半晌,那刺客應也不應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還是一聲不吭,甚是沒趣。我看他穿著普通的布袍,懷裡的寶劍也沒有任何標記,身份來歷實在看不出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去挾持陛下。想到這裡,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

  前面有孫二鬧事,後面就有刺客挾制天子,若說這二者之間沒任何關係,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孫二那樣的無賴怎麼會認識武功絕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轉著眼睛,極力思索這中間可能的線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著我,瞧著我我也不怕,陛下那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會從潑墨門想到鬧事的孫二,然後從孫二身上著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絕,來去無蹤,難以追查。但那孫二可是有名的潑皮,坊間掛了號,那潑皮生長在京畿,五親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拿住了孫二,不愁沒有蛛絲馬跡。只要有蛛絲馬跡,遲早就可以救我脫離魔掌。

      這個刺客孤身一人單挑神武軍頂尖高手,叱吒風雲差點就天下無敵,一定大有來頭。可是這麼一個人下手之前,為了避開坊中眾人的耳目,指使了個孫二去鬧事,這一鬧不要急,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樓,如果當時我們沒有被引開,會不會也稀里糊塗地被刺客殺了呢……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寒噤,突然覺得這麼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實屬不易。若不是阿渡護著我,可是阿渡……我跳起來,瞪著那刺客,「你是不是殺了阿渡?」

  刺客並不答話,只是冷冷瞧著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殺了阿渡,我怎麼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裡琢磨阿渡武功甚好,這個刺客雖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殺她,不至於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阿渡同我一樣,就算是死也要跟對方來個玉石俱焚,怎麼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幾處傷口。他能夠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沒死。我想了想,覺得這理由太薄弱,於是又去猜測這個刺客的性格,老實說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來。所以我心裡七上八下,只惦著阿渡。

  這個時候那個刺客卻拔出劍來,指著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飽了,上路。」

  原來那個羊肉是最後一頓,就像砍頭前的牢飯,總會給犯人吃飽。我心中竟然不甚懼怕,因為明知道求饒亦無用。我挺了挺胸膛,說道:「要殺便殺,反正我阿爹一定會替我報仇的。還有父皇,還有李承鄞……還有阿渡,阿渡要是活著,定然會砍下你的腦袋,然後把你的頭骨送給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來,得意洋洋地告訴他:「還有!有一個絕世高手是我的舊相好,你如果殺了我,我保證他這輩子也不會饒過你。我那個相好劍法比你還要好,出手比你還要快,他的劍就像閃電一樣,隨時都會割了你的頭,你就等著吧!」

  那刺客根本不為我的話所動,手中的長劍又遞出兩分。我嘆了口氣,吃飽了再死,也算是死而無憾,只可惜死之前我還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聽我嘆氣,冷冷地問:「你還有何遺言?」

  「遺言倒沒有。」我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要殺便痛快點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沒有半分情緒,說道:「你情願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你放心,我這一劍定然痛快。」

  我卻忍不住叫道:「誰說我是為我的丈夫而死!這中間區別可大了!你挾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於我丈夫麼……我欠他一劍,只能還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動,便要遞出長劍,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說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讓我瞧瞧你長得什麼樣子。省得我死了之後,還是個稀里糊塗地鬼,連殺我的人是誰都不知道,想化為厲鬼崇人,都沒了由頭。」

  我這句話甚是瞎扯,那刺客明顯不耐煩了,又將劍遞出幾分。我又大叫:「且慢!臨死之前,能不能讓我用篳篥吹首曲子。我們西涼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將來是不能進入輪迴的。」

  我壓根兒都沒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說八道,誰知這刺客竟然點了點頭。

  我腦中一團亂,可想不出來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來摸去,裝作找篳篥,卻暗暗摸到了一樣東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來,揚手向刺客臉上灑去。我摸到的東西是燕脂,那些紅粉又輕又薄,被風—吹向刺客臉上飄去。這東西奇香無比,刺客定然以為是什麼毒粉迷藥,不過此人當真了得,手一揮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勁風所激,遠遠被揚出一丈開外,別說不是毒藥,便是毒藥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不過我要的就是他這一揮,他這一揮我便趁機彈出另一樣東西,那是只鳴鏑,遠遠飛射上天,發出尖銳的哨音。

  我可沒有騙他,我真有一個舊相好,雖然我記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個舊相好真是當今的絕世高手。他給我這支鳴鏑,我只用過一次,是為了救阿渡。現在我自己危在旦夕,當然要彈出去,讓他快些來救我。

  好久沒有見到顧劍,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時趕來,我急得背心裡全是汗,刺客卻並不理睬那只彈上空去的鳴鏑,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帶,將我整個人倒提起來。我雖然不胖,可是也是個人,那刺客倒提著我,竟然如提嬰兒。他左手用力一擲,居然將我遠遠拋出。

  我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身不由己直墜下去,我手忙腳亂想要抓住什麼,可是只有風。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聽「撲通」一聲,四周冰冷的水湧上來,原來刺客這一擲,竟然將我擲進了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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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29:13
第二十二章

      我半分水性也不識,刺客這一擲又極猛,我深深地落進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湧圍著,頭頂上也全是碧藍森森的水,我只看到頭頂的一點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裡救人,還是阿渡救起我,然後在萬年縣打官司,那個時候的裴照,輕袍緩帶,真的是可親可愛。

  我都詫異這時候我會想到裴照,但我馬上又想到李承鄞,沒想到我和李承鄞終究還是沒緣分,在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的時候……如果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也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對刺客折箭發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沒有緣分,幸好還有趙良娣,我從來不曾這樣慶幸,還有趙良娣。這樣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會傷心得太久,他定會慢慢忘了我,然後好好活著。

  水不斷地從我的鼻裡和嘴巴裡湧進去,我嗆了不知道多少水,漸漸覺得窒息……頭頂上的那抹光亮也越來越遠,我漸漸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來,似乎有隱約的風聲從耳邊溫柔地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我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夢境,只沒有想過,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沒有人來救我。

  我夢裡的英雄,沒能來救我。

  李承鄞,他也沒能來救我。

  變化我像只秤砣一般,搖搖擺擺,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已經很多年後,又彷彿只是一夢初醒,胸口的壓痛讓我忍不住張開嘴,「哇」地吐出一攤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裡,刺眼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用盡力氣偏過頭,看到臉旁是一堆枯草,然後我用盡力氣換了一個方向,看到臉旁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遠處,哎,原來自淹了一場,還是沒死,還是刺客,還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挾制著。

  我實在沒有力氣,一說話嘴裡就往外頭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氣無力地說:「要殺要剮……」

  刺客沒有搭腔,而是用劍鞘撥了撥我的腦袋,我頭一歪就繼續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簡直吐出了一條小溪……我閉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過去了。

  夢裡似乎是在東宮,我與李承鄞吵架。他護著他的趙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說:「你以為我稀罕你救父皇麼?別以為這樣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氣得吐血,我說我才不要你欠我什麼人情呢,不過是一劍還一劍,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這次我還給你罷了。我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十分難過,竟然流下淚來。我流淚不願讓他瞧見,所以伏在熏籠上,那熏籠真熱啊,我只伏在那裡一會兒,就覺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難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腫了,可是臉上真熱,身上倒冷起來,一陣涼似一陣,冷得我牙齒格格作響。是下雪了麼?我問阿渡,阿渡去牽我的小紅馬,阿爹不在,我們正好悄悄溜出去騎馬。

      雪地裡跑馬可好玩了,凍得鼻尖紅紅的,沙丘上不斷地有雪花落下來,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鬍子,彎彎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裡撒野,一定又會罵我了……李承鄞沒有見過我的小紅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為什麼我總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對我又不好……我心裡覺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對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裡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趙良娣……李承鄞折斷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後倉促地叫了我一聲,他叫:「小楓……」

      如果我沒辦法活著回去,他一定也會有點傷心吧……就不知道他會傷心多久……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在河邊草窠裡了,而是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外頭有月光疏疏地漏進來,照得屋子裡也不算太黑,今天應該是上元節了啊……十里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鐘,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應該是多繁華多熱鬧的上元節啊……現在這熱鬧都沒有趕上……

      我全身發冷,不斷地打著寒顫,才發現自己身上竟然裹著一襲皮裘。雖然這皮子只是尋常羊皮,但是絨毛纖彎,應該極保暖,只是我終於知道自己是在發燒,那皮裘之外還蓋著一床錦被,但我仍舊不停地打著寒戰。

      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這屋子裡堆滿了箱籠,倒似是一間倉房。那個刺客就坐在不遠處,看我緩緩地醒過來,他不聲不響地將一隻碗擱在我手邊。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燙的。

  薑湯。「他的聲音還是那種怪腔調,我虛脫無力,根本連說話都像蚊子哼哼:」我……「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過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現在我終於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這樣。我試了兩次,都手腕發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沒指望,也懶得去想刺客為什麼還給我弄了碗薑湯,這裡又是哪裡。可是總比河邊暖和,這屋子雖然到處堆滿了東西,但畢竟是室內,比風寒水湍的河邊,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過來端起那碗薑湯,將我微微扶起,我喉頭劇痛,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一手扶著碗,大口大口吞嚥著薑湯。湯汁極其辛辣,當然非常難喝,可是喝下去後整個人血脈似乎都開始重新流動,我突然嗆住了。

  我咳得面紅耳赤,本來扶著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斷地抖動。那刺客見我如此,便用一隻手端著碗,另一隻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緩了一口氣,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了他臉上蒙的布巾。

  本來以他的身手,只要閃避就可以避開去的,可是他若是閃避,勢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後腦勺就會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閃避,然後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說不定趁亂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萬一。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放手閃避,更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後的那張臉。

  我呆呆地瞧著他,月光皎潔,雖然隔著窗子透進來,但我仍舊認識他。

  顧劍!

  怎麼會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頭頂,我問:」為什麼?「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問了一遍:」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他要去挾持陛下?為什麼他不惜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他要擄來我?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我真是傻到了極點,天下有這樣的武功的人會有幾個?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以刺客那樣詭異的身手,天下會有幾個這樣的人?

  我還傻乎乎地射出嗚鏑,盼著顧劍來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顧劍是我最後的希望,我還盼著他能來救我。

  為什麼?

  他淡淡地說:」不為什麼。「」你殺了那麼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挾持陛下?「顧劍站起來,窗子裡漏進來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聲調還是那樣淡淡的:」我想殺便殺,你如果覺得不忿,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把阿渡怎麼樣了?「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對阿渡不利,我一定殺了你替她報仇。「顧劍道:」我沒殺阿渡,信與不信隨便你。「我暫且鬆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說道:」那麼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對人說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脫的。「

      顧劍忽然對我笑了笑:」小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待李承鄞那麼好?他到底有什麼好的?他……他從來就是利用你。尤其現在他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負,連他也欺負你,將來他當了皇帝,會有更多女人,會有更多的人欺負你。你為什麼待李承鄞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為西涼,你就犧牲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宮裡?「

      我怔了怔,說道:」西涼是西涼,可是我已經嫁給他了,再說他對我也不算太差……「」他怎麼對你不差?他從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知道他在算計什麼嗎?小楓,你鬥不贏,你鬥不贏那些女人,更鬥不贏李承鄞。現在他們對西涼還略有顧忌,將來一旦西涼對中原不再有用處,你根本就鬥不贏。「我嘆了口氣,說道:」我是沒那麼多心眼兒,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背棄我的丈夫。「顧劍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棄你呢?「我打了個寒噤,說:」不會的。「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開我;第二次在鳴玉坊,他攔在我前頭。每次他都將危險留給自己,李承鄞不會背棄我的。

      顧劍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為你算得了什麼——一人如果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別的不說,我把你擄到這裡來,你指望李承鄞會來救你麼?

  你以為他會急著來救你麼?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馳,百姓觀燈。為了粉飾太平,上京城裡仍舊九門洞開,不禁出入。你算什麼——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顧這上元節……他們還在承天門上與民同樂,哪顧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殺了你,然後趁夜出京,遠走高飛……再過十天八天,羽林軍搜到這裡,翻出你的屍體,李承鄞亦不過假惺惺哭兩聲,就把他的什麼趙良娣立為太子妃,誰會記得你,你還指望他記得你?「我低著頭,並不說話。

  顧劍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楓,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遠離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我們到關外去,一起放馬、牧羊……「我掙脫了他的手,說道:」不管李承鄞對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是阿爹替西涼選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涼也不能……「我看著他,」你讓我走吧。「顧劍靜靜地瞧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斷然道:」不行。「我覺得沮喪極了,也累極了,本來我就在發燒,喉嚨裡像是有一團火似的。現在說了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更難過了,全身酥軟無力,連呼吸都似乎帶著一種灼痛。我用手撫著自己的喉嚨,然後慢慢地退回箱子邊去,有氣無力地倚在那裡。

  他本來還想對我說什麼,但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於是將話又忍回去,只問我:」你想不想吃什麼?「我搖了搖頭。

  他卻不洩氣,又問:」問月樓的鴛鴦炙,我買來給你吃,好不好?「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他替我將被子掖得嚴實些,然後說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約一炷香功夫之後,我重新睜開眼睛。

  屋子裡依舊又黑又靜,只有窗櫺裡照進來淡淡的月光,朦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來看著月亮,月色皎潔如銀,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亮這麼好,街上一定很熱鬧吧。

  我裹緊了皮裘,走過去搖了搖門,門從外頭反鎖著,打不開。我環顧四周,這裡明顯是一間庫房,只有牆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為了透氣,所以築得很高,我伸起手來觸不到。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我把一隻箱子拖過來,然後又拖了一隻箱子疊上去,這樣一層層壘起來,仿若巨大的臺階。那些箱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等我把幾層箱子終於壘疊到了窗下,終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著箱子爬上去,那窗櫺是木頭雕花的,掰了一掰,紋絲不動。我只得又爬下來,四處找稱手的東西,打開一隻只箱子,原來箱子裡裝的是綾羅綢緞。

  不知道哪家有錢人,把這麼漂亮的綢緞全鎖在庫房裡,抑或這裡是綢緞莊的庫房。我可沒太多心思胡思亂想,失望地關上箱子,最後終於看到那只盛過薑湯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選了—個梭角鋒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鋸窗櫺。

  那麼薄的雕花窗櫺,可是鋸起來真費勁,我一直鋸啊鋸啊……把手指頭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覺得絕望了,也許顧劍就要回來了,我還是出不去。他雖然不見得會殺我,可是也許他會將我關一輩子,也許我將來永遠也見不著阿渡,也見不著李承鄞了。

  我只絕望了一小會兒,就打起精神,重新開始鋸那窗櫺。

  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終於聽到」哢嚓「一聲輕響,窗櫺下角的雕花終於被我鋸斷了。我精神大振,繼續鋸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鋸斷了之後,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將窗櫺掰斷了。

  我大喜過望,可是這裡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斷腿。我從箱子裡翻出一匹綢子,將它一端壓在箱子底下,然後另一端拋出了窗子。我攀著那綢帶,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沒有什麼力氣了,綢帶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綢帶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顧不上了。我只擔心自己手一鬆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放,一點一點地往下降。到最後腳尖終於觸到地面的時候,我只覺得腿一軟,整個人就跌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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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29:30
第二十三章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來,剛剛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顧劍!

  他手裡還提著食盒,正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只好牽動嘴角,對他笑了笑。

  然後,我馬上掉頭就跑。

  沒等我跑出三步遠,顧劍就將我抓住了,一手扣著我的腕脈,一手還提著那食盒。

  我說:”你放我走吧,你把我關在這裡有什麼用?我反正不會跟你走的。“顧劍突然冷笑了一聲,說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只要你到了那裡還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我一聽便覺得有蹊蹺,於是警惕地問:”什麼地方?“”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著他,他說:”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願放你走,不去就不去。“有什麼好怕的,我大聲道:”你說話算話?“顧劍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說話算話,我便說話算話。“我說:”那可等什麼,快些走吧。“顧劍卻又頓了一頓,說:”你不後悔?“”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念頭一動,”你也沒准會後悔。“顧劍笑了笑,說:”我才不會後悔呢。“他放下食盒,打開盒蓋,裡面竟然真的是一盤鴛鴦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們再去。“我本來一點胃口都沒有,可是看他的樣子,不吃完肯定不會帶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開始吃那盤鴛鴦炙。說實話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裡發苦,連舌頭都是木的,鴛鴦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可是我還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說:”走吧。“顧劍卻看著我,問我:”好吃嗎?“我胡亂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再說話,只是抬頭瞧了瞧天邊的那輪圓月,然後替我將皮裘拉起來,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張臉,才說:”走吧。“顧劍的輕功真是快,我只覺得樹木枝葉從眼前”刷刷“地飛過,然後在屋頂幾起幾落,就轉到了一堵高牆之下。看著那堵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顧劍將我一拉,我就輕飄飄跟著他一起站上了牆頭。到了牆頭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顧右盼了一番,這一看我就傻了。

  牆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頂,斗拱飛簷,極是宏偉,中間好幾間大殿的輪廓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每次翻牆的時候我總是首先看到它們。我張口結舌,東宮!

  這裡竟然是東宮!我們剛剛出來的地方,就是東宮的宮牆之內。

  顧劍看著我呆若木雞,於是淡淡地說道:”不錯,剛才我們一直在東宮的庫房裡。“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說話,我悔死了,我應該從窗子裡一翻出來就大喊大囔,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引過來,然後我就安全了。顧劍本事再大,總不能從成千上萬的羽林軍中再把我搶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顧劍拉著我躍下高牆,然後走在人家的屋頂上,七拐八彎,又從屋頂上下來,是一戶人家的花園,從花園穿過來,打開一扇小門,整個繁華的天地,轟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遠處墨海似的天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

      遠處墨海似的天上,遠遠懸著一輪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鏡子,低低的;又像是湯碗裡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發膩,咬一口就會有蜜糖餡流出來似的。月色映著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發顯得天色清明,可是並不冷,晚風裡有焰火的硝氣、姑娘們身上脂粉的香氣、各色吃食甜絲絲的香氣……夾雜著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氣息……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了各色花燈,樹上掛著花燈,坊間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掛滿了燈。處處還有人舞龍燈,舞獅燈,舞船燈……我和顧劍就走進這樣的燈海與人潮裡,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燈。

      我們從洶湧的人流中走過去,那一盞盞燈在眼前,在身後,在手邊,在眉上……一團團光暈,是黃的,是粉的,是藍的,是紫的,是紅的,是綠的……團團彩暈最後看得人直發暈。尤其是跑馬燈,一圈圈地轉,上頭是刺繡的人物故事;還有波斯的琉璃燈,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燈,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燈組成巨大的圖案字跡;字迷燈,猜出來有彩頭;最為宏大的是九曲燈,用花燈組成黃河九曲之陣,人走進花燈陣裡,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轉不出來,右轉不出來……據說是上古兵法之陣,可是左也是燈,右也是燈,陷在燈陣裡的人卻也不著急,笑吟吟繞來繞去……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要是在從前,我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

      可是今天我只是低著頭,任由顧劍抓著我的手,默默地從那些燈底下走過去。街頭亂哄哄地鬧成一團,好多人在看舞龍燈,人叢擠得委實太密,顧劍不由得停了下來。那條龍嘴裡時不時還會噴出銀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突然那龍頭一下子探到我們這邊,”砰“地噴出一大團焰火,所有人驚呼著後退,那團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被人潮擠得差點往後跌倒,幸得身後的顧劍及時伸手扶住我,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他將我半摟在自己懷裡,用袖子掩著我的臉。

  我不做聲,只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只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剛剛過了南市街,突然聽到呼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抬起頭,只見半邊天上盡是金光銀線,交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輪明月都黯然失色。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鬥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望,如癡如狂。顧劍也在抬頭看鬥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隱約籠入陰影裡。在一明一暗的交錯中,我看著他。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裡,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緻,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髮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癢癢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沈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發燒,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湧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了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麼?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裡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簷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臺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朱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髮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叮叮噹噹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只有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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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29:47
第二十四章

      因為我終於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杆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干。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後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裡,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美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裡,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裡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棱角紮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裡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胸口那裡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了似的,暗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裡倒似鬆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借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

      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裡假惺惺了,我為什麼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別碰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裡,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炫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鬥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裡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類,上頭貼著金箔剪出的美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類不停轉動,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嬌或嗔或喜……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美人似乎是趙良娣,她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為有什麼不同?你以為你能在他心裡佔有一席之地?你以為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不過是枉然一場。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粗礪的樹皮勾住了我的鬢髮,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很舒服……因為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胸口的難受減輕些。阿渡不見了,在這上京城裡,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裡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色,溫柔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裡終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光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了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要回家去了。

  我還沒有走到光華門,就忽然聽到眾人的驚叫,無數人喧嘩起來,還有人大叫:”承天門失火啦!“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望去,只見承天門上隱約飄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沈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朱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簷……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於熊熊地燃燒起來。

  街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斜刺裡衝出隊神武軍,我聽到他們高喊著什麼,嘈雜的人群主動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來,抬著木制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麼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只沒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場。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了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佇列,由神武軍護衛著向著宮內去了,料想定沒有事了。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只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了,然後騎著小紅馬,賓士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積蓄了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身邊掠過,我聽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處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交錯,強壓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氣息。

  ”關了城門,咱們出不去了吧?“”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了,城門自然就能開了……“身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動了,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喉嚨裡更像是含了塊炭,又乾又燥又焦又痛,我氣吁吁地坐在了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想我只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裡,竟然會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了,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點點口水,因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點兒濕了。我懶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光,在視線裡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今夜有這麼多的流覽,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麼願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了。

  就這樣,罷了。

      我闔上眼睛,徹底地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為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燈,不停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還有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了,為什麼不讓我安穩地睡呢?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為身上不是發冷就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顫,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顫,因為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我要我從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胸口處痛得發緊,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夢裡我縱馬在無邊無垠的荒漠裡,四處尋找,四處徘徊,我也許是哭了,我聽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有什麼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原來就不會為了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後終於醒來,我覺得全身發疼,眼皮發澀,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漏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光。

      我終於認出來,這裡是一間破廟,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阿渡將我半扶起來,喂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許多,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亂,連我自己都聽不明白,阿渡卻點了點頭,她清涼的手指撫摸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觸感。幸好阿渡回來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沒有力氣問她這兩日去了哪裡,我被刺客擄走,她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她在我身邊,我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阿渡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了。

  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邊,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聲音,我也聽到了,是隱隱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我虛軟而無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如果來者是神開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樑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碩大的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聽到許多聲慘叫,我認出從樑上飛身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著神武軍的服裝。我只覺得熱血一陣陣朝頭上湧,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阿渡手裡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她手裡抽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為我是和顧劍一夥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衝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衝過來,他總能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俐落,劍劍不空,每次劍光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面前。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面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不怕死一般,前仆後繼地衝來,被白色的劍光絞得粉碎,然後在我觸手可及處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憾,我想大聲叫”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我咬了咬牙,揮刀便向顧劍撲去,他很輕巧地格開我的刀,我手上無力,刀落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沉重的破空之聲,彷彿有巨大的石塊正朝我砸過來,我本能地抬頭去看,阿渡朝我沖過來,四面煙塵騰起,巨大的聲音彷彿天地震動,整座小廟幾乎都要被這聲音震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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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0:03
第二十五章

      我被無形有氣流掀開去,阿渡的手才剛剛觸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顧劍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洶湧如潮的人與劍將他裹挾在其中。房樑屋瓦鋪天蓋地般坍塌下來,我的頭不知道撞在什麼東西上,後腦勺上的劇痛讓我幾乎在瞬間失去了知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噗!“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絕望地將手中的玉佩扔進沙子裡,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走了。

  臭師傅!壞師傅!最最討厭的師傅!還說給我當媒人,給我挑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誆到這裡來,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幾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來向父王提親,說中原的太子已經十七見了,希望能夠迎娶一位西涼的公主,以和親永締兩邦萬世之好。中原曾經有位公主嫁到我們西涼來,所以我們也應該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聽說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處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風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說,因為太子將來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夠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們希望這位公主是父王大閼氏的女兒。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閼氏,阿娘只生了我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

      二姐和三姐都很羨慕,我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中原有什麼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見過,那些販絲綢來的中原商人,個個孱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弓也不會拉,馬也騎得不好。聽說中原的太子自幼養在深宮之中,除了吟詩繪畫,什麼也不會。

      嫁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這也太憋屈了。我鬧了好幾日,父王說:”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中原的太子,那麼我總得給中原一個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們訂親,然後告知中原,請他們另擇一位公主,這樣也挑不出我們的錯來。“我還沒滿十五歲,族裡的男人們都將我視作小妹妹,拱豬也不帶著我,唱歌也不帶著我,我上哪兒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師傅知道後,拍著胸口向我擔保,要替我找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他說中原管這個叫”相親“,就是男女私下裡見一見,如果中間,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裡見一面能看出什麼來啊,可是現在火燒眉毛,為了不嫁給中原的太子,我就答應了師傅去相親。

  師傅將相親的地方約在城外三裡最高的沙丘上,還交給我一塊玉佩,說拿著另一塊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說合的那個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細看看中不中意。

  結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別說男人了,連只公狐狸都沒看見。

  氣死我了!

  我就知道師傅他又是戲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為樂。上次他騙我說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後頭,害我騎著小紅馬,帶著乾糧,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過了焉支山,結果山後頭就是一大片草場,別說忘川了,連個小水潭都沒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繞著山腳兜了好大一個圈子,還差點兒迷路,最後遇上牧羊人,才能夠掙扎著回到城中。阿娘還以為我走失了,再回不來了,她生了一場大病抱著我大哭了一場,父王大發雷霆,將我關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許我出門。後來我氣惱地質問師傅,他說:”我說,你就信啊?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會騙你的,你不要什麼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隨意輕信旁人的話,否則你以後可就吃虧了。“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氣得只差沒有吐血。

  為什麼我還不吸取教訓呢?我被他騙過好幾次了,為什麼就還是傻乎乎地上當呢?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我氣惱地信馬由韁往回走,馬兒一路啃著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對父王說我喜歡師傅,請父王替我和師傅訂親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總也不過分。

  我覺得這主意棒極了,所以一下子抖擻精神,一路哼著小曲兒,一路策馬向王城奔去。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正唱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東西掉了。“我回過頭,看到個騎白馬的男人。

  師傅說,騎白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東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經的唐僧。可是這個男人並沒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襲白袍,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將白袍穿得那樣好看,過來過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著白袍像白蘭瓜,這個男人穿白袍,卻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潔。

  他長得真好看啊,彎彎的眉眼彷彿含了一絲笑意,他的臉白淨得像是最好的和闐玉,他的頭髮結著西涼的樣式,他的西涼話也說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中原人,我們西涼的男人,都不可能有這麼白。他騎在馬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勢,這種氣勢我只在阿爹身上見到過,那是校閱三軍的時候,阿爹舉著彎刀縱馬馳過,萬眾齊呼的時候,他驕傲地俯瞰著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兒郎。

  這個男人,就這樣俯瞰著我,就如同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裡的龍捲風,能將一切東西都捲進去,我覺得他簡直有魔力,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

  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躺著一塊白玉佩,正是我剛剛扔掉的那塊。他說:”這難道不是姑娘遺失的?“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氣了,板著臉孔說:”這不是我的東西。“他說:”這裡四野無人,如果不是姑娘的東西,那麼是誰的東西呢?“

      我伸開胳膊比劃了一下,強詞奪理:”誰說這裡沒有人了?這裡還有風,還有沙,還有月亮和星星……“他忽然對我笑了笑,輕輕地說:”這裡還有你。“我彷彿中了邪似的,連臉都開始發燙。雖然我年紀小,也知道他這句話含有幾分輕薄之意。我有點兒後悔一個人溜出城來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未必能贏過他。

      我大聲地說:”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西涼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涼的國主,我的母親大閼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厲害的鐵爾格達大單于,沙漠裡的禿鷲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來。如果你膽敢對我無禮,我的父王會將你綁了馬後活活拖死。“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說:”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麼動不動就嚇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中原一顧五郎,我的父親是茶莊的主人,我的母親是尋常的主婦,我的外祖父是個種茶葉的家人,雖然他們沒什麼來頭,可如果你真把我綁在馬後活活拖死,你們西涼可就沒有好茶葉喝了。“我鼓著嘴瞪著他,茶葉是這幾年才傳到西涼來的,在西涼人眼裡,它簡直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王最愛喝中原的茶,西涼全境皆喜飲茶,沒人能離得開茶葉一日,如果這個傢伙說的是真的,那麼也太可惱了。

  他也就那樣笑吟吟地瞧著我。

  就在我正氣惱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知道他突然從哪裡冒出來,正瞧著我笑。

  我又氣又惱,對著他說:”你還敢來見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個最帥最帥的男人呢?“師傅指了指騎白馬的那個人,說道:”就是他啊!“那個騎白馬的人還是那樣促狹地笑著,重新伸出手來,我看到他手心裡不是一隻玉佩,而明明是一對玉佩。他一手拿著玉佩,然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徹徹底底地傻了,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才不要嫁這個中原人呢!雖然看上去是長得挺帥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饒人,而且還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我氣鼓鼓地打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們。師傅跟那個顧五郎騎馬也走在我後邊,竟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師傅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那顧五郎道:”接到飛鴿傳信,我能不來麼?“他們談得熱絡,我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與他是舊識,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似的,一路上師傅都在對那個顧五郎講述西涼的風土人情。那個顧五郎聽得很專注,他們的話一句半句都傳到我耳朵裡來。我不聽也不成,這兩個人漸漸從風土人情講到了行商旅道,我從來沒聽過師傅說這麼多話,聽得我甚是無聊,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不遠處終於出現王城灰色的輪廓,那是巨大的礫磚,一層層砌出來的城牆與城樓。巍峨壯麗的城郭像是連綿的山脈,高高的城牆直掩去大半個天空,走得越近,越覺得城牆高,西域荒涼,方圓千裡,再無這樣的大城。

      西涼各部落本來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單于,縱橫捭闔西域各部,最後築起這宏大的王城,始稱西涼國。然後歷代以來與突厥、龜茲、月氏聯姻,又受中原的封賞,這王城又正處在中原與大食的商旅要道上,來往行客必得經過,於是漸漸繁華,再加上歷代國主厲兵秣馬,兒郎們又驍勇善戰,西涼終成了西域的強國。雖然疆域並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現在亦不敢再輕視西涼。

      雄偉的城牆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襯下,更顯得宏大而壯麗。我看到樓頭的風燈,懸在高處一閃一爍,彷彿一顆碩大的星子,再往高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星空。細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個天際,而王城,則是這一片糖霜下薄饢,看到它,我就覺得安適與滿足——就像剛剛吃飽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紅馬,它輕快地跑起來,頸下系的鸞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和著遠處駝鈴的聲音,”咣啷咣啷“甚是好聽。一定是有商隊趁著夜裡涼快在趕路所以王城的城門通宵是不會關閉的。我率先縱馬跑進城門,城門口守著飲井的販水人都認識我,叫著”九公主“,遠遠就拋給我一串葡萄。那是過往的商旅送給他們的,每次他們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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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0:20
第二十六章

      我笑著接住葡萄,揪了一顆塞進嘴裡,咬碎葡萄的薄皮,又涼又甜的果汁在舌間迸開,真好吃。我回頭問師傅:”喂!你們吃不吃?“我從來不叫師傅一聲師傅,當初拜人為師,也純粹是被他騙的。那會兒我們剛剛認識,我根本不知道他劍術過人,被他話語所激,與他比劍,誰輸了就要拜對方為師,可以想見我輸得有多慘,只好認他當了師傅。不過他雖然是師傅,卻常常做出許多為師不尊的事來,於是我壓根兒都不肯叫他一聲師傅,好在他也不以為忤,任由我成天喂來喂去。

  師傅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他還在側身與那穿白袍的人說話。偶爾師傅也教我中原書本上的話,什麼”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或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來說去我就以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師傅也愛穿白袍,可師傅算什麼君子啊,無賴差不多。

  顧小五在西涼城裡逗留下來,他暫時住在師傅那裡。師傅住的地方佈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乾淨,而且不養駱駝。

  我像從前一樣經常跑到師傅那裡去玩,一來二去,就跟顧小五很熟了。聽說他是茶莊的少主人,與他來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葉商人。他的屋子裡,永遠都有好茶可以喝,還有許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餅,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讓我愛不釋手。可是討厭的是,每次見了顧小五,他總是問我:九公主,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我惱羞成怒,都是師傅為師不尊,惹出來這樣的事情。我總是大聲地答:”我寧可嫁給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這樣的無賴。“他哈哈大笑。

  其實在我心裡,我誰都不想嫁,西涼這麼好,我幹什麼地遠嫁到中原去?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中原的使臣又開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邊的月氏,聽聞得中原派來使臣向父王提親,也遣出使節,帶了許多禮物來到了西涼。

  月氏乃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驍勇善戰,舉國控弦者以十萬,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宮中接見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使女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悄悄告訴我說,這位月氏使臣也是來求親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單于求親。月氏的大單于今年已經有五十歲了,他的大閼氏本來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親姐姐,但是這位大閼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單于身邊的閼氏有好多位,出自於不同的部族,紛爭不已,大閼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裡。

  現在月氏聽聞中原派出使臣來救婚,於是也遣來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閼氏。

  阿娘對這件事可生氣了,我也生氣。那個月氏單于明明是我的姨父,連鬍子都白了,還想娶我當大閼氏,我才不要嫁個老頭兒呢。父王既不願得罪中原,也不願得罪月氏,只好含糊著拖延下去。可是兩們使臣都住在王城裡,一日一日難以拖延,我下定決心,決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裡去。

  每年秋天的時候,突厥的貴族們都在天亙山那頭的草場裡圍獵,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總要趁著圍獵,派人來接我去玩,尤其他這兩年身體不好,所以每年都會把我接到他身邊去,他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親一樣,真叫阿翁高興啊。“按照突厥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歸寧的,除非被夫家棄逐。所以每次阿娘總也高興送我去見見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親人們。我偷偷把這計畫告訴阿娘,她即不樂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瞞著父王替我備了清水和乾糧,趁著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發我溜走了。

      我騎著小紅馬,一直朝著天亙山奔去。

  王城三面環山,連綿起伏從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聳的山脈彷彿蜿蜒的巨龍,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環抱著王城,擋住風沙與寒氣,使得山腳下的王城成為一處溫潤的綠洲。向東則是天亙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販賣的那種屏風,高高地插在半天雲裡,山頂上還戴著皚皚的白雪,據說沒人能攀得上去。繞過它,就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草場,是阿娘的故鄉。

  出城的時候,我給師傅留了張字條,師傅最近很忙,自從那個顧小五來了這後,我總也見不著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過完冬天才能回來,所以我給他留了條,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關在他後院裡的阿馬和阿夏。阿馬和阿夏是兩隻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許我在自己的寢處養沙鼠,我就把它們寄放在師傅那裡。

  趁著天氣涼快,我跟在夜裡出城的商隊後頭出了王城,商隊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東。

  夜晚的沙漠真靜啊,黑絲絨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觸到,還有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讓人想起葡萄葉子上的露水,就是這樣的清涼。

  我越過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這條道我幾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過那時候總有外祖父派來的騎兵在一塊兒,今天只有我一個人罷了。小紅馬輕快地奔跑著,朝著北斗星指著的方向。我開始在心裡盤算,這次見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讓奴隸們替我逮一隻會唱歌的鳥兒。

  天快亮的時候我覺得困倦極了,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快出來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見了,天是青灰色透著一種白,像是奴隸們將剛剝出的羊皮翻過來,還帶著新剖的熱氣似的,蒸得半邊天上都騰起輕薄的晨霧。我知道得找個地方歇一歇,近午時分太陽能夠曬死人,那可不是趕路的好時候。

  蹚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我找到背陰的小丘,於是翻身下馬,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枕著乾糧,美美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西斜,曬到了我的臉上十分不舒服,才醒過來。

  我從包裹裡取出乾糧來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將水囊裝滿,才打了個呼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小紅馬的蹄聲,它歡快地朝著我奔過來,打著響鼻。一會兒就奔到了我面前,親昵地舔著我的手。我摸著它的鬃毛:”吃飽了沒有?“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眼睛看著我,溫潤的大眼睛裡反著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小紅馬不斷在用前蹄刨著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難道附近有狼?

  草原裡的狼群最可怕,它們成群結隊,敢與猴子抗爭,孤身的牧人遇上他們亦會有兇險。但現在是秋季,正是水草豐美的時候,到處都是黃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亙山間輕易不下來,不應該在這裡出沒。

  不過小紅馬這樣煩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馬,再往前走就是天亙山腳,轉過山腳就是突厥與西涼交界之處,阿娘早遣人給阿翁送了信,會有人在那裡接應我。還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較安全。

      縱馬剛剛奔出了裡許,突然聽到了馬蹄聲。我站在馬背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線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馬。難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來追我?隔得太遠,委實看不清騎兵的旗幟。我覺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馬向著天亙山狂奔。如果我衝進了突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將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來越近,小紅馬彷彿離弦之箭,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發足狂奔。但天地間無遮無攔,雖然小紅馬足力驚人,可是遲早會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頭看那些追兵,他們追得很近了,起碼有近千騎。在草原上,這樣的騎兵真是聲勢驚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會輕易調動這樣多的人馬,如果真是來追我的,這也太小題大作了。我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在心裡奇怪,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騎兵呢?

  沒有多久小紅馬就奔到了天亙山腳下,老遠我就看到了幾個小黑點,耳中聽到悠長的聲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調,熟悉而親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來接應的我人。於是我拼命夾緊馬腹,催促小紅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們站上了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們揮手,我的身後就是鐵騎的追兵,他們肯定也看到了。馬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揚得長長的篩尾被黃昏的風吹得展開來,像是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掌旗的人我認識,乃是阿翁帳前最受寵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追上來,將旗子狠狠插進岩石間,然後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看得分明,連忙大聲叫:”是什麼人我不知道!“雖然他們一直追著我,但我還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馬一直衝過了赫失的馬身十來丈遠,才慢慢地停下來,赫失身後幾十個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陽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一邊眯起眼睛瞄準那些追上來的騎兵,一邊策馬將我圍攏在中間,赫失笑顏逐開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我雖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突厥大單于帳前的能幹便如此稱呼我。

      我見到赫失就覺得分外放心,連後頭千騎的追兵也立時忘到了腦後,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赫失,你也好啊!“那些鐵騎已經離我們不過兩箭這地,大地震動,耳中轟轟隆隆全是蹄聲。”呵!“赫失吁了口氣似的,笑容顯得越發痛快了,”這麼多人馬,難道是來跟咱們打架的嗎?“赫失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張開了弓,將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

      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這面旗幟,就知道鐵爾格達大單于的勇士在這裡,任何人如果敢對突厥的勇士動武,突厥的鐵騎定會踏平他們的帳篷,殺盡他們的族人,擄盡他們的的牛羊。在玉門關外,還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著那些騎兵越衝越近,來勢洶洶,分明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旗幟一樣。夕陽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的鐵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鐵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氣。

  這是月氏的騎兵,輕甲、鞍韉、頭盔……雖然沒有旗幟,但我仍舊分辨出來,這是月氏的騎兵。我雖然沒有去過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護府,在那裡見過月氏人操練。他們的馬都是好馬,甲胄鮮明,弓箭快利,騎士更是驍勇善戰。赫失也認出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公主,你先往東去,繞過賓裡河大單于的王帳在河東那裡。“

      我大聲道:”要戰就戰,我可不願獨自逃走。“赫失讚嘆似的點了點頭,將他自己的佩刀遞給我,我接過彎刀,手心裡卻生了一層汗。月氏騎兵的厲害我是知道的,何況現在對方有這麼多人,黑壓壓地動山搖般壓過來,雖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們這方不過幾十人,只怕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對方。

  眼見那些騎兵越逼越近,我連刀都有點兒拿捏不住似的,雖然從小我覺得自己就不輸給哥哥們,可老實講,上陣殺敵,這還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們身後,”呼啦啦“地響著,草原的盡頭,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無數草芒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就像是沙漠裡的沙丘被風吹得翻滾一般。

  天地間突然就冷起來,我眨了眨眼睛,因為有顆汗正好滴到了眼角裡,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難過。

  那些騎兵看到了白旌旗,衝勢終於緩了下來,他拉擺開陣勢,漸漸地逼近。赫失大聲道:”突厥的赫失在這裡,你們的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難道是想不宣而戰麼?“赫失乃是名動千裡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語裡頭,本來就是箭的意思。傳說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決不會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單于十分寵信他。

      果然那些人聽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動,便有一人縱馬而出,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話。我對月氏話一點兒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譯給我聽,原來這些人說他們走失了一個奴隸,所以才會追過來,至於這裡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為正好在天亙山腳,其實是月氏、突厥與西涼的邊界,從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是突厥的領地,也算有點兒勉強。

  ”走失奴隸?“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那個領兵的月氏將軍揚起馬鞭指著我,又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句話。赫失似乎很憤怒,大聲說道:”公主,他竟然說你就是他們走失的那個奴隸。“我也忍不住生氣,拔出刀來說道:”胡說八道!“

      赫失點了點頭:”這只是他們的藉口罷了。“那月氏將軍又開始嘰裡咕嚕地說話,我問赫失:”他說什麼?“”他說如果我們不將你交出去,他便要領兵殺過來硬奪。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隸,如果因為這件事兩國交戰,也是突厥人沒有道理。“

      我怒極了,反倒笑起來:”他現在這般不講道理,竟然還敢說是我們沒有道理。“赫失沉聲道:”小公主說的是,但對方人多,又是衝著小公主來的……“他對我說道:”小公主,你先往東去尋王帳,帶援兵過來。月氏傲慢無禮,我們如果攔不住他們,定然要報知大單于知曉,不要讓他們暗算了。“說來說去,赫失還是想說動我先退走。

      我雖然心裡害怕,但是仍舊挺了挺胸脯,大聲道:”你另外遣人去報信,我不走!“赫失靜靜地道:”小公主在這裡,赫失分不出人手來保護。“我想了一想,他說的話很明白,如果我在這裡,只怕真的會拖累他們。雖然我射箭的準頭不錯,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仗,而這裡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經百戰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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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0:41
第二十七章

      ”好吧。“我攥緊了刀柄,說道:”我去報信!“赫失點了點頭,將他鞍邊的水囊解下來,對我說:”一直往東三百裡,若是尋不到大單于的王帳,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馬應該不遠,距此不過百裡。“”我理會得。“赫失用刀背重重擊在我的馬上,大喝一聲:”咄!“小紅馬一躍而出,月氏的騎兵聒噪起來,然而小紅馬去勢極快,便如一道閃電一般,瞬間就奔出了裡許。我不停地回頭張望,只狗崽子月氏騎兵黑壓壓地逼上來,彷彿下雨前要搬家的螞蟻一般,而赫失與數十騎突厥騎兵被他們圍住,就像被黑壓壓的螞蟻圍住的黍粒。

      另有月氏騎兵逸出想要追擊我,但皆追不過十個馬身,便被紛紛射殺——赫失雖然被圍,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騎兵竟然無一個能躲過他的箭鋒,那些人馬不斷地摔倒翻滾在地,倉促間竟無一騎可以追上來。小紅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餘的一切都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漸漸淡去,天色晦暗,夜籠罩瞭解一切。

  我策馬狂奔在草原上,無星無月,悶得似要滴下水來。這樣的天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見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頭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鐵鍋,沒有星月,方向也難以辨識,我真擔心自己走錯了路。

  草原上其實什麼咱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了。我摸黑策馬飛馳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了方向,又急又氣,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只聽”喀嚓“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了,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直的蛇,在烏雲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借著這一道緊似一道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了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於是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了我的衣裳,順著額發流進眼中,我連眼睛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於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裡,外面雨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時地伸出舌頭來,舔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們怎麼樣了……“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前衝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蒙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這場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後終於漸漸停歇。山石外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烏雲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了,這裡沒有乾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現水衝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的舌頭舔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了,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路。

  走到山下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讓我辨出了方向。小紅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時抖擻奔跑起來,朝著泛著白光的東方。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吧,不然為什麼我身上這麼熱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手中的馬韁也漸漸鬆了,馬兒一顛一顛,像搖籃一般,搖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沒能睡,現在簡直快要睡著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會兒,也許是很久,最後馬兒蹚進一條河裡,我被馬蹄濺起的冰冷水花澆在身上,才突然一激靈醒了過來。四處荒野無人,天亙山早就被拋在了身後身後巨大的山脈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頭頂是白色的雪冠,積著終年不化的冰雪,這條河也是天亙山上的雪水彙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渾身都發軟,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東西,怪不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是乾糧都繫在鞍後,我口中焦渴無味,一點兒食欲都沒有。正想著要不要下馬來飲水,忽然望見不遠處黑影搖動,竟似有一騎徑直奔來,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騎兵,極目望去,卻也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來勢倒是極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騎。

  如果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盡力氣抽出背後的彎刀,萬一遇上的是敵人,我一定力戰到底。

  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馬去了。

      西涼人自幼習騎射,不論男女皆是從會走路就會騎馬,我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堂堂西涼的九公主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傳到西涼王城去,只怕要笑壞所有人的大牙。

  醒過來的時候,我手裡還緊緊攥著彎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藍得透亮,浩白的雲彩低得彷彿觸手可及,原來我是躺在一個緩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熱的日光,秋日裡清爽的風吹拂過來,不遠處傳來小經馬熟悉的嘶鳴,讓我不禁覺得心頭一鬆。

  ”醒啦?“這個聲音也挺耳熟,我頭暈眼花地爬起來,眨了眨眼睛,仍舊覺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個中原茶販顧小五,他懶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著一聲風乾的牛肉。

  我好生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說:”偶爾路過。“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小紅馬還駝著乾糧呢,於是打了個呼哨。小紅馬一路小跑過來,我定睛一看,馬背上光禿禿的,竟然邊鞍韉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個顧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帶的乾糧?

  ”喂!“我十分沒好氣,大聲問,”我的乾糧呢?“他滿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對我揚起手中那半拉牛肉:”還有最後一塊……“什麼最後一塊,明明是最後一口。

  我眼睜睜瞧著他把最後一點兒風乾看見塞進嘴裡,氣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麼啊?“”餓著唄。“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輕描淡寫地說,”你剛剛發燒,這時候可不能吃這種東西。“什麼發燒,我跳起來:”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有,你吃完了我的乾糧!賠給我!賠給我!“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沒得賠了。“我氣急敗壞,到處找赫失給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終於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賠給你一頭牛。“我朝他翻白眼:”我為什麼要跟你回王城去?“”你的父王貼出懸賞告示,說誰要能將你尋到,帶回王城去,就賞賜黃金一百錠。“他格外認真地瞧著我,”黃金一百錠啊!

  那得買多少牛!我可真是氣著了,倒不是生氣別的,就是生氣那一百錠黃金:”父王真的貼出這樣的佈告?“”那還有假?“他說”千真萬確!“”我就值黃金一百錠嗎?“我太失望了”我以為起碼值黃金萬鋌!另外還給封侯,還有,應該賜給牛羊奴隸無數……“父王還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竟然只給出黃金一百錠的懸堂。小氣!真小氣!

  顧小五”噗“一聲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頂討厭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百錠黃金似的。

  我大聲道:”你別做夢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顧小五說:”那麼你想到哪裡去呢?自從你走了之後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氣了,說你父王是故意將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隊人馬來尋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亂走,遇上月氏的人馬,那可就糟了。“我也覺得挺糟的,因為我已經遇上月氏的人馬了。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我差點兒把赫失給忘了,我還得趕緊去阿翁那裡報信呢!

  顧小五大約看到我臉色都變了,於是問我:”怎麼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可是茫茫草原,現下只有他在我身邊,而且師傅劍術那樣高明,本來那樣大,說不定這個顧小五劍法也不錯呢。

  果然顧小五聽我大原原本本將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訴他之後,他說道:”據你說,突厥大單于王帳,距此起碼還有三百裡?“我點了點頭。

  ”可是突厥人遊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顧小五眉頭微皺,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為什麼不向他們借兵,去還擊月氏?“我目瞪口呆,老實說,中原雖然兵勢雄大,安西都護府更是鎮守西域,為各國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國之間兵戈不斷,也從來沒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為在我們在我拉西域人眼裡,打仗是我們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雖然在我們天朝上國,派有雄兵駐守在這裡,但是西域各回之間的紛爭,卻是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無論如何,不會去找外人來施以搖手的。

      我說:”安西都護府雖然近,但這種事情,可不能告訴他們。“顧小五劍眉一揚:”為什麼?“道理我可說不出來,反正國都守著這樣的禁忌,我說:”反正我們打架,可不關中原皇帝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小五說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關,何況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是為了維持西域的安定。月氏無禮,正好教訓教訓他們。“他說的文縐縐,我也聽不太懂。他把兩匹馬都牽過來,說道:”從這裡往南,到安西都護府不過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猶豫不決:”這個……不太好吧?“”你不想救赫失了?“”當然想!“他扶我上馬,口中說道:”那還磨蹭什麼?“一直策馬奔出了老遠,我才想起一件事來:”你到底是怎麼找著我的?“

      中午日頭正烈,他的臉被太陽一照,更像是和闐出的美玉一般白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碰運氣!“安西都護府果然不過半日路程,我們策馬南下,黃昏時分已經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餘年前便在此設立安西都護府,屯兵開墾,扼官運亨通險要。

  這裡又是商道的要衝,南來北往的皆要從此過,所以比起西涼王城,也繁華不啻。

  我還擔心我和顧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護府愛搭不理,誰知顧小五帶著我進城之後,徑直闖到都護衙前,擊敲了門前的巨鼓。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鼓有講究,雖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實另外有個名字叫醒鼓,一擊響就意味著征戰。我們被衝出來的守兵不由分說帶入了府內,都護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長著一蓬大鬍子,穿著鎧甲,真是員威風凜凜的猛將,我見過的中原人,他最像領兵打仗的將軍。

  他沉著聲音問我們,我不怎麼懂中原話,所以張口結舌看著顧小五。顧小五卻示意我自己說,這下我可沒轍了。幸好這個都護大眾還會說突厥話,他看我不懂中原話,又用突厥話問:”堂下人因何擊鼓?“因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話也相當流利。我於是將月氏騎兵闖入突厥境內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懇請他發兵去救赫失。

  都護大人有點猶豫,因為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以來,除了平定叛亂,其實很少干涉西域各國的事務。雖然月氏闖入突厥境內是大大的不妥,可是畢竟突厥強而月氏弱,以弱凌強,這樣詭異的事情委實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會這樣猶豫。

果然,他說道:”突厥鐵騎聞名關外,為什麼你們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於我?“我告訴他說王帳遊移不定,而左谷蠡王雖然在附近,但找到他們肯定要耽擱很久的時間。所以我們到安西都護府來求助,希望能夠儘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們不過數十騎,要抵抗那麼多的月氏騎兵,不禁就覺得憂心如焚。都護大人還是遲疑不決,這時顧小五突然說了句中原話。

  那個都護大人聽到這句話,似乎嚇了一大跳似的,整個人都從那個漆案後站了起來。顧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禮,他的聲音很低,我根本就聽不清,何況我也不怎麼懂中原話,只見他說了幾句話後,都護大人就不斷地點頭。

  沒一會兒工夫,都護大人就點了兩千騎兵,命令一名千夫長帶領,連夜跟隨我們趕去救人。

  我大喜過望,從安西都護府出來,我就問顧小五:”你怎麼說動那們大人,讓他發兵救人的?“顧小五狡黠地一笑,說:”那可不能告訴你!“我生氣地噘起嘴來。

  中原的軍隊紀律森嚴,雖然是深夜疾行,但佇列整齊,除了馬蹄聲與鎧甲偶爾鏗鏘作響,還有火炬”呼啦啦“燃燒的聲音,竟不聞別的半點聲息。我留意到中原軍中用的火炬,是木頭纏了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亙山下的特產,其色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爾用它來生火煮水,但王城裡的人嫌它煙多氣味大,很少用它。沒想到中原的軍隊將它用來做火炬。我覺得中原人很了聰明,他們總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辦法。

  我們一夜疾行,在天明時分,終於追上了月氏的騎兵。這時候他們早已經退入月氏的境內。

  月氏的騎兵行得極快,我們追上他們的時候,白旌旗早已經無蹤影,赫失和數十突厥勇士也連人帶馬消失得乾乾淨淨。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們已經被月氏騎兵圍殺,而顧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長用中原話商議,然後聽到中原的騎兵大聲傳令,散開陣勢來。

  我聽父王說過,中原人打仗講究陣法,以少勝多甚是厲害,尤其現在中原的兵力更勝守月氏騎兵的一倍有餘,隱隱擺出合圍之勢。那個月氏將軍便兜轉馬來,大聲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顧小五在西域各國販賣茶葉,卻是懂得月氏話的。他對我說:”這個將軍在質問我們,為什麼帶兵闖入月氏的國境。“我說:”他昨天還闖入突厥的國境,硬說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隸,現在竟然還理直氣壯起來。“顧小五便對旁邊的千夫長說了句什麼,那千夫長便命人上去答話。顧小五笑著對我說:”我告訴他們,我們乃是護送西涼的公主回國,路經此地。叫他不要慌亂,我們是絕不會入侵月氏領地的。“我覺得要說到無恥,顧小五如果自認天下第二,估計沒有敢認第一。他就有本事將謊話說得振振有詞,是不是中原人都這樣會騙人?師傅是這個樣子,顧小五也是這個樣子。

  雙方還在一來一回地喊話,那名千夫長卻帶著千名輕騎,趁著晨曦薄薄的涼霧,悄悄從後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騎兵回過神來,這邊的前鋒已經開始衝鋒了。

  這一仗勝得毫無懸念,月氏騎兵大敗,幾乎沒有一騎能逃出,大半喪命於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還有小半眼見抵抗不過,便棄箭投降。顧小五雖然是個茶葉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氣,這樣一場鏖戰,血肉飛濺死傷無數,顧小五竟然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彷彿剛剛那一場廝殺,只是遊戲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長慣於征戰,自然將受降之類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兩千騎兵押著月氏的數百名敗兵殘勇,緩緩向東退去。

  我趁亂衝進月氏軍中找尋赫失,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月氏領兵的將軍被俘,被人捆得嚴實推搡到千夫長的面前來,那千夫長卻十分恭敬,將此人交給了顧小五。我讓顧小五審問那個月氏將軍,那個月氏將軍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顧小五卻淡淡地道:”既然不說,留著有何用?“那千夫長聽他這樣說,立時命人將其斬首。軍令如山,馬上就砍了那月氏將軍的頭顱,揪著頭髮將首級送到我們面前來,腔子裡的鮮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綠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豔麗的紅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一陣陣發暈,旁邊人看我臉色不對,好心遞給我水囊,我也喝不進去水。只聽那顧小五又命人帶上來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過月氏將軍的首級,然後再問赫失的下落。月氏人雖然驍勇善戰,但那人被俘後本來就意志消沉,又見將領被殺,嚇得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原來赫失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下。他們據山石相守,直到最後弓箭用盡。月氏人卻也沒有立時殺了他們,而是奪去了他們的馬匹,將他們拋在荒山深處,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惡狼成群,赫失他們沒有了馬,又沒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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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1:00
第二十八章

      我們連忙帶著人去尋求赫失,我憂心如焚,顧小五卻說道:”突厥人沒那麼容易死。“我本來覺得他這句話應該算是安慰我,可是聽著真讓人生氣。

  我們在天亙山兜來轉去,一直到太陽快要落下山去,我都快要絕望了,天亙山這樣大,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赫失?我一邊想赫失不要被狼吃了,他要是被狼吃了,阿翁可要傷心死了;我一邊又想,赫失是名動草原的勇士,怎麼會輕易就被吃掉,就算他胯下沒有馬,手中沒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麼樣也會活下來的。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了,風吹來已經有夜的涼意,行在最前的斥候突然高聲叫嚷,我連忙勒住馬,問:”怎麼了?“那些人用中原話連聲嚷著,然後我看到了赫失,他從山石間爬了出來,左手攥著一大塊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跡,他身後還有好幾個人,一直爬起來站在山石上。他們的樣子雖然狼狽,滿臉都是塵土,可是眼神仍舊如同勇士一般,無所畏懼地盯著中原的人馬。

  我大叫一聲,翻身就滾下馬去,一路連滾帶爬衝過去,抱住了赫失。我也許碰到了他的傷處,他的兩條眉毛皺到了一塊兒。可是他馬上咧開嘴笑:”小公主!“整支隊伍都歡騰起來,那些中原人也興高采烈,比早上打了勝仗還要開心。

  我們晚上就在天亙山腳下紮營。中原人的帳篷帶得不多,全都讓給傷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頭都折了,千夫長命人給他敷上了傷花,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找到了赫失,我一顆心全都放了下來,一口氣將好大一隻饢都吃完了,顧小五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饢,我本來吃得挺香的,被他這麼一看,最後一口便噎在了嗓子裡,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顧小五看我被哽住了,坐在那裡哈哈大笑,連水都不肯遞給我。

  我好容易找著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大口,將那塊饢給咽了下去。不過我有話問他,也不同他計較,只問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護府,你到底跟都護大人說了句什麼,他竟然就肯答應發兵來救?“顧小五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對他說,要是他見死不救,從今以後就沒好茶葉喝。“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無數盞風燈,又細,又遠,光芒閃爍。中間一條隱約的白色光帶,傳說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條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時候,也許會隨手撈起星子,就像我們用手撈起沙子,成千上萬的星星從天神的指縫間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裡,偶爾有一顆星星濺出來,於是就成了流星。

      正在這時候,有一顆閃爍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飛快地掠過天際,轉瞬就消失不見。我”啊“了一聲,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我懊惱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見了。

      顧小五問我:”你剛剛叫什麼?“”有流星啊!“”流星有什麼好叫的?“”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下願望,這樣願望就可以實現。“我真懶得跟他說,”你們中原人不懂的。“他似乎嗤笑了一聲:”你要許什麼願?“我閉起嘴巴不告訴他。我才沒有那麼沉不住氣呢。可是沒想到他卻頓了一頓,拖長了聲調說:”哦,我知道了,你許願想要嫁給中原的太子。“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來了:”中原的太子有什麼好的,我才不要嫁給他!“他笑眯眯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當然是許願要嫁給我。“我這才覺得中了他的計,於是”呸“了一聲,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這樣近,這樣低,簡直伸手都可以觸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麼多的星星,一定很熱鬧吧。

  有只小蟋蟀蹦進了我的頭髮裡,被髮絲纏住了,還在那裡”謔謔“地叫著。我用手將它攏住,慢慢將髮絲從它身上解下來,它在我手心裡掙扎,酥酥癢癢的,我對著它吹了口氣,它一跳,就跳到草裡面去了,再看不見。可是它還在這裡沒有走,因為我聽到它在黑暗中,”謔謔“地一直叫。

  顧小五也躺下來,枕著他的馬鞍,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喂!唱個歌來聽聽。“夜風真是輕柔,像是阿娘的手,溫柔地摸著我的臉。我心情也好起來,可是習慣地跟顧小五抬杠:”為什麼要讓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吧。“”我不會唱歌。“”撒謊,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時候阿娘唱給你聽的歌,好不好?“

      顧小五卻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他淡淡地道:”我沒有娘。“我覺得有點歉疚,我有個哥哥也沒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總比待我還要好。我心裡知道,那是因為他從小沒有娘,所以阿娘特別照應他。我爬起來,偷偷看了看顧小五的臉,我擔心他不高興。可是星光朦朧,他臉上到底是什麼神氣,老實說我也看不清楚。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樣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顧小五終於說話了,他皺著眉頭:”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不遠處響起篳篥。

      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沒想到他的篳篥也吹得這麼好。他只用一隻手,所以好多音孔沒有辦法按到,可是雖然是這樣,篳篥的旋律依舊起伏迴蕩,在清涼的夜風裡格外好聽。我昂著頭聽著,赫失吹奏的調子十分悲愴,漸漸地只聽見那十餘個突厥人和聲而唱,男人們的聲音雄渾沉著,越發襯得曲調悲壯蒼涼。他們的聲音像是大漠裡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鷹,盤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蕩。天地間萬籟俱寂,連草叢裡的那些蟲子都不再低吟,連馬兒也不再嘶鳴,連那些中原人都安靜下來,傾聽他們眾聲合唱。

      我一時聽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將歌唱完,大家才重新開始笑駡。顧小五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麼歌?“”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裡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離開她,征戰四方,最後卻沒能回來,只有他的馬兒回來了。所以她手扶馬鞍,看著情郎沒有用完的箭壺,唱出了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為什麼卻要四處征戰呢?“”他們是突厥的勇士,為了突厥而戰,四處征戰那是不得已啊。“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的。“他說道:”這又有什麼不懂呢?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其實說的是和這個一樣的故事。”

      我一聽見有故事就興高采烈,於是纏著顧小五說給我聽。他被我糾纏不過,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講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問為什麼,只要你一問為什麼,後面的故事我就不說給你聽了。“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麼“三個字,也不算什麼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了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裡,有一位年輕的姑娘……“”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嗎?“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了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只見了一面,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嗎?“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了。

  姑娘就在家裡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裡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

      他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麼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麼辦?“”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裡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麼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

      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裡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

      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后有關。王后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后就當不成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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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1:26
第二十九章

      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裡,下了慢性的毒藥。姑娘喝了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了。王后派人將她軟禁起來,說她得了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緊張極了,問:”王后連小王子也要殺嗎?“顧小五卻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王后不會殺小王子,王后自己沒有孩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將王后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是王后害死的。

      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后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親生兒子,而王后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國王最後,還是立了小王子為儲君。

      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了搶佔先機,所以乾脆弒父謀反……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了國王,最後死了,失敗的人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了……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廷……“顧小五說到這裡,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事。

      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了片刻,又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了儲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后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出了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麼就應該為天下臣民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這個小王子,可真是可憐。“我追著他問,”國王到底要他做什麼事情?“”後來沒有了。“顧小五拍了拍馬鞍,重新躺下去,一臉的舒適,”睡覺。“我大怒,這樣沒頭沒腦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著?我說:”我又沒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講了?“顧小五說道:”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沒有了還講什麼?“他翻過身,用背對著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雖然蓋著羊皮,但是夜風很冷,所以他縮著肩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我將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蓋得暖暖的,心想:這個顧小五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說起故事來,更讓人討厭。不過看他睡著的樣子,倒真有點可憐——他講的故事裡的小王子沒有阿娘,他也沒有阿娘,沒有阿娘的人,當然可憐。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沒有阿娘,我簡直馬上就要掉眼淚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裡我夢見了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裡嚶嚶地哭,他縮著肩胛骨,像只受傷的小獸。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裡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這樣,縮成一團,只拿濕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了戒備,卻又隱約有一絲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縮起來,突兀的、尖尖的嘴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抬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了一大跳,心裡只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了。

      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色彷彿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動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了清涼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身,一直又往東走了五六日,終於遇見了突厥遣出的遊騎,赫失聽說大單于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阿翁了。只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動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後陽光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了,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了突厥。“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裡去?“他笑了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得遠了,他對我揮了揮手,就縱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望無際,過了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了隊伍,兀自向我們擺了擺手。漸漸去得遠了,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只是悵然若失。

  身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身後,我惱羞成怒地問他:”你笑什麼?“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

      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了,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後。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愛我了,由著我任性胡鬧。赫失的手臂受了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幼學武,刀術十分高明。我最喜歡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她也真的像只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喚,她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根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親是大單于的女兒。大單于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女一般,只願意將她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麼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只要他能抓住天亙山裡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單于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于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王,也願意聽從大單于的安排。“月氏王的使者碰了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鐵爾格達大單于的諭旨傳遍了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只白眼狼王。傳說天亙山的狼群成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為王。狼群也和人一樣,屈服於最強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於妖。

      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為可怕了。小股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兇險,因為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乾乾淨淨。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亙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單于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入天亙山,尋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了人浩浩蕩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為根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傳說裡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體衰,天亙山方圓幾百裡,多奇石猛獸,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動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她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我才不會覺得是因為我長得不漂亮,才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這天我正在帳篷裡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彷彿是炸了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走進來,我問她:”怎麼了?出事了?“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于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于——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交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交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

      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也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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