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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東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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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4:53
第四十章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賢妃似乎甚是高興,立時便命阿滿去到我案邊侍候。半夜宴樂結束之後,出宮之時,她又特意命人備了馬車相送阿滿,隨在我的車後。

宮中賜宴是件極累人的事,尤其頂著一頭沉重的釵鈿。車行得搖搖晃晃,幾乎要把我的脖子都搖折了,我將沉重的釵鈿取下來,慢慢地籲了口氣,但願這樣的日子,今後再也不會有了。

最後車子停下來,車帷被揭開,外頭小黃門手提著燈籠,放了凳子讓我下車。我剛剛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馬,氣沖沖地走過來,一腳就把凳子踢翻了。嚇得那些小黃門全都退開去,跪得遠遠的。

"你幹什麼?"我不由得問。

結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我從車裡抓出來了。

阿渡上前要來救我,裴照悄無聲息地伸手攔住她。李承鄞將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罵,然後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來了,裴照的身手那麼好,阿渡一時衝不過來。我大罵李承鄞,亂踢亂咬,使勁掐他的腰,把他腰帶上嵌的一塊白玉都摳下來了,他卻自顧自一路往前走,將我一直扛進了麗正殿裡。

"砰!"

我的腦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簡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床上一扔。我馬上爬起來,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幾個月沒打架,果然手腳遲鈍了不少。我們兩個只差沒把大殿都給拆了,內侍曾經在門口探頭探腦,結果李承鄞朝他扔了個花瓶,"砰"地差點砸在他身上,那內侍嚇得連忙縮了回去,還隨手帶上了門。這一場架打得我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我終於累癱在那兒了,一動也不想動。我不再掙紮,李承鄞就溫存了許多。

李承鄞還是從後面抱著我,他似乎喜歡這樣抱人,可是我枕著他的胳膊,總覺得硌人。

其實他可能也累極了,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脖子裡,癢癢的,他喃喃地說著什麼話,大抵是哄騙我的甜言蜜語。

我沒有吭聲。

過了好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慢慢地回頭看,他竟然歪著頭睡著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動不動。

我小心地爬起來,先把襦裙穿好,然後打開窗子。阿渡悄無聲息地進來,遞給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燈下,開始仔細地剪著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讓指甲裡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來。

這種大食來的迷魂藥粉果然厲害,我不過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點兒皮膚,現在他就睡得這樣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確認那些迷藥一點兒也不剩了,才重新換上夜行衣。

阿渡將刀遞給我,我看著熟睡著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輕輕地在他頸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

他睡得並不安穩,雖然有迷藥的效力,可是他眉頭微皺,眼皮微動,似乎正做著什麼夢。我輕輕地將冰涼的刀鋒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無知覺,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開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動,似乎夢裡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著力,血絲從刀刃間微微滲出來,已經割破他薄薄的皮膚,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夢裡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痛楚,臉上的肌肉開始扭曲,手指微動,像是要抓住什麼。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實發出的聲音極其輕微,輕得我幾乎聽不清。

我的手一顫,刀卻"咣噹"一聲落在了地上,阿渡以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搶上來。我卻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我終於想起來,想起三年前墜下忘川,他卻緊跟著我跳下來,他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我一次一次在夢中重逢這樣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夢見,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卻並沒有能想起,耳邊風聲掠過,他說的那句話。

原來只是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涼的碧水湧上來淹沒我們,我在水裡艱難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來想要抓著我,最後卻只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難萬險,所有的一切,他原來也知道,他也覺得對不起我。

在忘川之巔,當他毫不猶豫地追隨著我跳下來的時候,其實也想同我一樣,忘記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同我一樣,淹死在忘川裡。

我們都是孤魂野鬼,我們都不曾活轉過來。我用三年的遺忘來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遺忘,抹殺了從前的一切。

在這世間,誰會比誰過得更痛苦?

在這世間,遺忘或許永遠比記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遞到我手中。

我卻沒有了殺人的勇氣。

我凝睇著他的臉,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一樣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個小王子,活得那樣可憐,如今他仍舊是那樣可憐,在這東宮裡,沒有他的任何親人,他終究是孤伶伶一個,活在這世上,孤獨地朝著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熱忱,所有的憐憫與珍惜,都統統捨去。或許遺忘對他而言是更好的懲罰,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那樣愛過他。

我拉著阿渡,掉頭而去。

本來李承鄞讓裴照在我身邊安排了十幾個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動靜實在太大,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遠遠的,我和阿渡很順利地就出了麗正殿。

混出東宮這種事對我們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飯。何況這次我們計劃良久,不僅將羽林軍巡邏的時間摸得一清二楚,而且還趁著六月伏中,東宮的內侍重新調配,早將一扇極小的偏門留了出來。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閃閃,沿著宮牆七拐八彎,眼看著就要接近那扇小門,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獨自站在那裡,手中提著一盞燈,那盞小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不時地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叢翠竹之後,過了好久,永娘還是站在那裡。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會意,慢慢拔出金錯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時永娘忽然嘆了口氣,扶著膝蓋坐了下來。

阿渡倒轉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頓時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發僵的身子,低聲說道:"永娘,我走了,不過我會想你的。"

在這東宮,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樣,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

永娘的嘴角微張,她的啞穴也被封了,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發現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包金葉子。永娘的眼珠子還瞧著我,她的眼睛裡慢慢泛起水光,對著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來是在這裡等我。

這包金葉子,也是她打算給我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從前她總逼著我背書,逼著我學規矩,逼著我做這個做那個,逼著我討好李承鄞……所以准備逃跑計劃的時候,我曾經十分小心地提防著她。

沒想到她早就看出來了,卻沒有去報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訴了李承鄞,我們就永遠也走不了了。

在這東宮,原來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著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含著眼淚,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後拉著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門。

這扇門是留給雜役出入的,門外就是一條小巷,我們翻過小巷,越過好些民宅,橫穿東市各坊,然後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鑽進了米羅的酒鋪。

米羅正在等著我們。她低聲告訴我們說:"向西去的城門必然盤查得緊,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隊高麗參商的馬隊正要出城去,他們原是往東北走,我買通了領隊的參商,你們便跟著他們混出城去。那些高麗人身材矮小,你們混在中間,也不會令人起疑。"她早預備下了高麗人的衣服,還有帽子和鬍子,我和阿渡裝扮起來,換上高麗人的衣衫,再黏上鬍子,最後戴上高麗人的帽子,對著銅鏡一照,簡直就是兩個身材矮小的高麗商人。

這時候天已經漸漸亮起來,街市上漸漸有人走動,客棧裡也熱鬧起來,隔壁鋪子打開鋪板,老闆娘拿著楊枝在刷牙,胖胖的老闆在打著呵欠,跟米羅搭訕說話。那些高麗人也下樓來了,說著又快又繞舌頭的高麗話。自從驍騎大將軍裴況平定高麗後,中原與高麗的通商反倒頻繁起來,畢竟商人逐利,中原有這樣多的好東西,都是高麗人日常離不了的。

我們同高麗商人一起吃過了餅子做早飯,便收拾了行裝准備上路。這一隊高麗商人有百來匹馬的馬隊,是從高麗販了人參和藥材來,然後又從上京販了絲綢茶葉回高麗。馬隊在院子裡等著裝貨,一箱一箱的貨物被駝上馬背。那些馬脖子上掛的銅鈴咣啷咣啷……夾在吵吵鬧鬧的高麗話裡,又熱鬧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騎著一匹馬,夾雜在高麗商人的馬隊裡,跟著他們出城去。城門口果然盤查得非常嚴,有人告訴我們說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門都加嚴了盤查,最嚴的當然是西去的城門,據說今天出西門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來,送到京兆尹衙門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謂的走失逃犯,大約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為每個人都要盤問,城門口等著盤查的隊伍越排越長,我等得心焦起來。好容易輪到我們,守城的校尉認真驗了通關文牒,將我們的人數數了一遍,然後皺起眉頭來:"怎麼多出兩個人?"

領隊的高麗人比劃了半晌,夾著半生不熟的中原話,才讓守城門的人明白,他們在上京遇上家鄉的兩個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羈留在上京的,現在聽說戰事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個。"

我突然靈機一動,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學著高麗人說中原話的生硬腔調:"我們兩個,留下。他們走。"

那校尉將我們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將文牒還給領隊,然後指了指我們身後的另兩個高麗人,說:"他們兩個,留下。你們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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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領隊的高麗人急了,比劃著和那人求情,說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幫著懇求,那人被我們怪腔怪調的中原官話吵得頭昏腦脹:“再不走就統統留下思密達!”

  我們猶是一副不死心的樣子,圍著那人七嘴八舌,這時後面等候的隊伍越來越長,更多人不耐煩了,紛紛鼓噪起來。本來天朝與高麗多年交戰,中原人對高麗人就頗有微辭,現在更是冷嘲熱諷,說高麗人最是喧嘩不守規矩。

  那些高麗商人氣得面紅耳赤,便欲揎拳打架。校尉看著這些人就要打起來,怕鬧出大事來,更怕這裡堵的人越來越多,連忙手一揮:“就剛才我指的那兩個高麗人不准出城,其他的轟出去!”

  我們一群人帶馬隊被轟出了城門,那兩名高麗商人無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內。我心中好生愧疚,領隊卻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伸了伸手。

  我沒弄懂他的意思,領隊便撚著鬍子笑起來,用不甚熟稔的中原話說:“給錢!”

  我大是驚詫:“米羅不是給過你錢了嗎?”

  那領隊的高麗人狡猾地一笑:“兩個人,城裡,加錢。”

  我想到他們有兩個同伴被扣在了城裡,便命阿渡給了他一片金葉子。

  後來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麗人看到金葉子,眼睛裡差點沒放出光來。後來一路上,那高麗人時時處處都找藉口,吃飯的時候要我們給錢,住客棧的時候要我們給錢,總是漫天要價。我雖然不怎麼聰明,可是這三年來幾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頭混,什麼東西要花多少錢買,我還是知道的。尋常兩片金葉子就可以買下一間宅子,那高麗人卻吃一頓飯也要我們一片金葉子,把我們當冤大頭來宰。

      我想反正這些錢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來一點兒也不心疼,再說他們確實有同伴被攔在城裡,讓那些高麗人占點便宜也不算什麼,於是只裝作不懂市價而已。那些高麗人雖然貪婪,不過極是吃苦,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日落才歇腳。每日要行八九個時辰,我三年沒有這麼長時間地騎馬了,顛地我骨頭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腳的客棧,我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

  這天夜裡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了。她單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裡的亮光,我連忙爬起來,低聲問:“是李承鄞的人追上來了?”

  阿渡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還是她沒猜出來。

  我們伏在夜色中靜靜等候,忽然聽到“嗤”的一聲輕響,若是不留意,根本聽不到。只見一根細竹管刺破了窗紙,伸了進來。阿渡與我面面相覷,那只細竹管裡突然冒出白煙來,我一聞到那味道,便覺得手足發軟,再也站不住,原來吹進來的這白煙竟然是迷香。阿渡搶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聽一聲低呼,外頭“咕咚”一聲,彷彿重物落地。我頭暈眼花,阿渡打開窗子,清新的風讓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給我一些水,我這才覺得迷香的藥力漸漸散去。阿渡打開房門,走廊上倒著一個人,竟然是領隊的那個高麗人,他被那迷香細管戳中了要穴,現在大張著嘴僵坐在那裡。阿渡拿出刀子擱在他頸上,然後看著我。

我唯恐另有隱情,對阿渡說:“把他拖進來,我們先審審。”

  阿渡將他拖了進來,重新關好門。我踢了那人一腳,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甚是倔強:“要殺便殺,大丈夫行走江湖,既然失手,何必再問。”

  “哦,原來用迷香這種下三濫招數也算是大丈夫?”

  那人臉上卻毫無愧疚之意,大聲道:“為了贏,不擇手段!”

  我說:“現在你可是輸了!”

  那人還待要強嘴,阿渡在他腿上輕輕割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他便殺豬似的叫起來,再問他什麼他都肯說。原來這個高麗人看我們出手大方,愈加眼紅,便起了殺人劫財之意,原是想用迷香將我和阿渡迷倒,沒想到剛剛吹進迷香,就被阿渡反戳中了穴道。

  “原來是個假裝成商人的強盜!”我又踢了他一腳,“快說!你們到底害過多少人?”

  那人涕淚交加,連連求饒,說他真的是正當商人,不過一時起了貪念,所以才會這樣糊塗。從前從來沒有害過人,家中還有七十歲的老母和三歲的幼子……是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貪得無厭?這個高麗人想要更多的錢財,官員想要當更大的官,而皇帝永遠想著要更大的疆域。所以年年征戰,永無止息。

  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

  我又想起了李承鄞,那個小王子,終究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的父皇用皇位誘惑著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我,其實只不過想要一個人,陪我在西涼,放馬、牧羊。這樣簡簡單單的欲望,卻沒有辦法達成了。

  阿渡輕輕地用刀柄敲在高麗人的頭上,他頭一歪就昏過去了。我和阿渡將他綁在桌子底下,然後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劃著問我要不要殺他,我搖頭:“這個人醒過來也不敢報官,畢竟是他先要謀財害命。就把他綁在這裡吧,我們不能再跟他們一路了,正好改向西行。”

      我們怕露了行跡,天沒亮就離了客棧。騎馬走了好一陣子,太陽才出來,到了下午,在一處集市上將馬賣了,又買了一架牛車,我和阿渡扮成是農人與農婦的樣子,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還是有的,很多時候大隊人馬從後頭直追上來,我們這樣破舊的牛車,他們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風馳電掣般過去了。每到一城就盤查得更嚴,可是我和阿渡有時候根本就不進城,繞著鄉間的小路而行。一路行來自然極是辛苦,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終於走到了玉門關。

  看到兩山之間扼守的雄關,我終於振奮了起來。

  只要一出關,就是西域諸國的地界,李承鄞哪怕現在當了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關去,只怕也會讓西域諸國譁然,以為他是要宣戰,到時候真打起仗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玉門關內亦張貼了緝拿欽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樣子赫然被畫在上頭,不過名字可不是我們倆的。

  說實話,那畫畫得可真像,李承鄞只見過一次我穿男裝,難為他也能命人畫得出來。

  不過現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裝,海捕文告上通緝的江洋大盜可是男人,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了過關的隊伍裡。只是我們沒有過關的文牒,怎麼樣混出關去,卻是一樁難事。

  我並不緊張,我包裡有不少金銀,阿渡武功過人,真遇上什麼事,先打上一架,打不贏我們再用錢收買好了。

  沒想到這次我們既打不贏,也沒法子收買。

  我瞧著關下的將軍。

  裴照。

  我覺得李承鄞真是狡猾,我便是繞著全天下跟他兜個圈子,仍舊得從玉門關出去,才能回去西涼。現在他派裴照來守住玉門關,挨個挨個盤查,就算是阿渡武功過人,試圖硬闖,這玉門關常年駐著數萬人的大軍,真要打起來驚動了大軍,我和阿渡只怕插著翅膀也飛不出去。

  我對裴照笑了笑,裴照也對我笑了笑。

  我說:“裴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裴照道:“末將受殿下差遣,來這裡追捕逃犯。”

  我竟然還笑得出來:“裴將軍乃是金吾將軍,統領東宮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驚動了將軍,一直追到玉門關來。”

  裴照不動聲色,淡淡地道:“自然是欽命要犯。”

  我又笑了兩聲:“欽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動,關隘上頭的雉堞之後,便出現了無數兵甲,他們引著長弓,沉默地用羽箭指著我們。

  我嘆了口氣,對裴照說道:“反正我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出關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將我亂箭射死在關門之下吧,反正這樣的事你也不止幹了一次了。”

  裴照卻道:“太子妃誤解殿下了,殿下待太子妃,實在是一片癡心。”

  我道:“什麼癡心不癡心,我和他恩斷義絕,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門失火,並不是燈燭走水。”

      我微微一驚。

  “上元萬民同歡,實在沒有辦法關閉城門,殿下憂心如焚,唯恐刺客將太子妃挾制出城,再難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燒了承天門。”裴照語氣仍舊是淡淡的,“殿下為了太子妃,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為何太子妃,卻不能原諒殿下。”

  這消息太讓我震驚,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承天門乃是皇權的象徵,自從承天門失火,朝中議論紛紛,皇帝為此還下了罪己詔,將失德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做夢也沒有想過,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下身為儲君,有種種不得已之處。那日射殺刺客,誤傷阿渡姑娘,乃是末將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見罪,末將自然領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錯怪了殿下。”

  我雖然沒什麼心機,卻也不是傻子,我說道:“你休在這裡騙我了。”

  裴照道:“末將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不是君命難違麼?沒有他下令,你敢調動羽林軍圍殲?沒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將這些事全攬到自己身上,不過是想勸我回去,我再不會上你們的當。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縱身一跳,那時候我以為我再不會見到你們。這三年我忘了一切,可是你大約從來不曾想過,我竟然會重新想起來。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你今日不放我出關,我便會硬闖,要殺要剮隨你們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動地看著我,他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想起一切事來,他怔怔地看著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將我整個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這個人對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會怎麼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會。”

  我覺得莫名其妙:“什麼不會?”

  他抬起眼睛來看我:“那日太子妃問,若是刺客抓著您,末將會不會也命人放亂箭將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將現在答,不會。”

  我突然地明白過來,我朝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拔出刀來,便架在我脖子裡。

  我說:“開關!”

  裴照大聲道:“刺客挾制太子妃,不要誤傷了太子妃,快快開關。”

  關門被打開,沉重的門扇要得數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動,外頭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進來,白晃晃的,曬在人身上竟微微發疼。

  玉門關外的太陽便是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著玉門關外策馬奔去。

  突然聽到身後馬蹄聲大作,一隊騎兵正朝這邊奔馳過來。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幟上赫然繡著的龍紋,來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馬蹄踏起的揚塵劈頭蓋臉而來,我眯著眼睛看著這隊越馳越近的人馬,才發現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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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5:32
第四十二章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馬已經奔向了關門。

  我聽到遠遠傳來大喝:“閉關門!殿下有令!閉關門!”

  那些士卒又手忙腳亂開始往前推,想把關門給關上。

  眼看著沉重的關門越來越近,中間的亮光卻越來越少,那些人拼命推著門想要關上,越來越窄,越來越近,只有一匹馬的縫隙了,眼看著來不及了。阿渡的馬奔在前頭,她回過頭想要將我拉上她的馬,我卻揚起手來,狠狠地抽了她的馬一鞭,那馬兒受痛,長嘶一聲,終於躍出了關門。

  關門徐徐地闔上,我看到阿渡倉惶地回過頭來看我,她兜轉了碼頭想要衝回來,可是沉重的關門已經闔上,她的刀本來已經插進門裡,但是什麼也改變不了了。關門關了,鐵栓降下來,我聽到她拼命地想要斬斷那鐵栓,徒勞的削砍只是濺起星星點點的火花,她不會說話,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看著那刀尖在門縫裡亂斬著,可每一刀,其實都是徒勞。

  大隊的羽林軍已經衝上來,我轉身朝著關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樓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彎腰看到阿渡還在那裡孤伶伶捶打著城門,那樣固若金湯的雄關,憑她一人,又如何能夠撼動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無聲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將我託付給了阿渡,又何嘗不是將阿渡託付給了我。如果沒有我,阿渡也許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沒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經死了。

  突厥已滅,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萬倍,二十萬族人死於月氏與中原的合圍,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她卻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對不起她一個人。

  羽林軍已經奔到了關隘之下,無數人簇擁著李承鄞下馬,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雜遝,他們登上了關樓。

  我倒沒有了任何畏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承鄞的頸中還縛著白紗,其實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點點,或許他就不能夠再站在這裡。

  他獨自朝著我走過來,而他每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風吹起我的衣袂,獵獵作響,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巔。我站在懸崖的邊上,而我的足下,就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李承鄞看著我,目光深沉,他終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不情願做我的妻子?”

  我對他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他問我:“那個顧小五,到底有哪裡好?”

  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只有足尖還站在城堞之上,搖搖欲墜。羽林軍都離得非常遠,沉默地注視著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著錯綜複雜的痛楚,彷彿隱忍,亦彷彿悽楚。

      我彷彿做了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裡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了笑,我說:“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只是問:“什麼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轉身,就像一隻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隻蝴蝶撲向花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裡再無忘川,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揚手捲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衝的慣性,直墜到城堞邊。他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裡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並沒有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湧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撕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綻開最後一個笑顏:“我要忘了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情,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似乎整個人受到什麼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血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麼一點點,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風,他淒厲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五……”

  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場殺戮,湮盡我們之間的情感;三年後我便以此,斬斷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撲出,也許他想像三年前一樣跟著我跳下來,可是這裡不是忘川,跌下來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擊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盡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鮮血,可是裴照沒有放手,更多人湧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藍啊……風聲呼呼地從耳畔響過,一切都從我眼前漸漸恍惚。

  我彷彿看見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彷彿看見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卻在那哄笑聲中連珠箭發,射下一百隻蝙蝠。

  我彷彿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我彷彿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彷彿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精緻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暐,大帶,素帶不朱裡,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帶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錶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後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剎那,他眼底盈然的淚光。

  可是遲了,我們掙扎了三年,還是愛上了對方。這是天神給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終於一頓,想像中的劇痛還是沒有來臨,我睜開眼睛,阿渡清涼的手臂環抱著我,雖然她極力躍起,可是世上卻沒有人能承受這樣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她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軀,當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肉墊。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叫了一聲:“阿渡!”我雙腿劇痛,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我掙扎著爬起,手足無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觸似乎便是劇痛,她神情痛苦,但烏黑的眼珠看著我,眼神一如從前一般安詳,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麼頑皮的事情,或者就像從前,我要帶她溜出去上街。我抱著她,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涼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對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會將我獨自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會獨自將她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經闔上了眼睛,任憑我怎麼呼喚,她也不知道了。

  我聽到城門“軋軋”打開的聲音,千軍萬馬朝著我們衝過來,我知道所有人都還是想,將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將我帶回那座冷清的東宮。可是我再也不願受那樣的苦楚了。

  我對阿渡說:“我們一起回西涼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錯刀,剛剛阿渡拿著它砍削巨大的鐵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細小的缺口,我將它深深插進自己的胸口,卻一點兒也不痛。也許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經經歷,死亡,還算什麼呢?

  血汩汩地流出來,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黑暗漸漸籠罩。我似乎看到顧小五,他正策馬朝我奔來,我知道他並沒有死,只是去給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

  現在,我要他給我繫上他的腰帶,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開我了。

  我帶著些微笑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大地蒼涼,似乎有人在唱著那首歌:“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原來那只狐狸,一直沒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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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6:03
番外

“阿穆!”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卻又改了稱呼,低聲喚道:“殿下……”

阿穆抬起頭來,有點茫然的看著我。他穿著便袍,素色的袍子,襯得他的眼珠越發黝黑,神色間仿佛還帶著點孩子氣似的。

本來依照宮規,我並不能直呼太子的乳名,但是進宮那年,我七歲,阿穆比我更小,他才五歲。我們兩個要好似兄弟,我比他大,處處都護著他。他背不上書的時候,我在太傅眼皮底下替他作弊,他被罰的時候,我模仿他的字跡惟妙惟肖,可以替他寫一厚迭字帖交差而不露破綻。我們一起在禦園中打彈弓,鬥蟋蟀,爬樹,捉弄那些一本正經的宮女們……

我們漸漸的長大了,可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交情是絲毫沒有變的,阿穆有任何煩心的事,都會告訴我。而我呢,總願意替他想出辦法。

阿穆煩心的事情很多,陛下只得他一個兒子,自然寄予重望。可是在陛下那樣英明的帝皇面前,任何人都平凡得幾近渺小。

阿穆曾經問過我:“我怎麼樣才能像父皇那樣。”

我答不上來。

陛下能征善戰,曾四征西域,平定南夷,攻下了大小無數城池,創下萬世不拔的基業。站在皇朝堪輿圖前,任何人都會覺得熱血沸騰。開國百餘年來,我朝的疆域從來沒有如此的浩瀚。每年歲貢之時,萬國來朝,眾夷歸化。我曾經陪著阿穆跟隨陛下,站在承天門上,聽萬歲山呼,聲震九城,連我們這樣的無知小子都覺得山搖地動,氣血澎湃。而陛下卻連一個微笑都吝嗇給予,他常常不過在城樓上略站一站,連一刻功夫都不肯停留,便會命人放下簾子,徑直回西內去了。仿佛這一切世上的無上繁華,在君王驕傲冷漠地眼底,不過是過眼雲煙。

有這樣一位父皇,我覺得阿穆也不是不可憐的。

陛下弓馬嫺熟,我朝自馬背得天下,對貴家子弟的教育,皆從騎射啟蒙,文課功夫倒還在其次。我是父親親自教出來的,士族子弟裡,我的功夫算不錯的,可是跟陛下一比,簡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曾經見過一次陛下出手,那天我與阿穆陪著陛下在花園中行走,枝上一對鳥兒叫得甚歡,陛下接過阿穆手中的彈弓,捏了一顆金丸,就將那一對鳥兒打了下來。所謂一箭雙雕亦不過如此,一顆金丸便將兩隻鳥兒的頭打得血肉模糊,幾乎碎成齏粉,可見勁力驚人。

陛下不怎麼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歷朝歷代,宮中太液池出了並蒂蓮,都以為是祥瑞之兆,少不了宣召翰林學士,有題詠之詞賦。可是欽和二年,太液池中出了並蒂蓮,卻沒有人敢稟報陛下,最後是王內侍膽大,命人悄悄將那朵蓮花折毀才罷了。

因為陛下這古怪的脾氣,在修築西苑的時候,連配殿的間數都是奇數,工部郎中張斂是個最小意的人,卻在這件事情上特別大膽。禮部雖然認為此事有違祖制,可是西苑畢竟只是皇家的苑林,算不得正經的宮室,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模糊過去。

禮部如此的識趣,也是因為陛下的脾氣一年比一年暴戾,可是沒有人敢諫勸。

陛下並非昏聵,仍舊知人善用,朝政井井有條。

後宮中連寵妃都沒有一個,陛下不怎麼親近女色,偶爾圍獵,也稱不上沉溺。群臣對這樣無欲無嗜的君王,只是束手無策。

據說曾經有臣子十分擔心,因為陛下只得一個兒子,對皇室來講,這樣單薄的子息,自然是不免有隱憂。

無數諫章雪片般飛往西內,似乎陛下不再生十個八個兒子,便對不起這天下一般。

而陛下只是置之一哂。

欽和四年,賢妃李氏終於懷孕了。朝野之間都盼望她能再給陛下添得一子,誰知李氏難產,掙扎著生下一位公主後便香消玉殞。

這便是朝陽公主。

陛下以正殿朝陽殿的名字給公主賜作封號,可見有多麼寵溺這個女兒。

朝陽公主確實生得粉妝玉琢,十分可愛。或許是憐她出生喪母,陛下每每親為扶掖,甚至攜了她上朝堂。將她置於膝上,仿佛逗弄稚女,比這世上一切國家大事還要重要。

群臣先是不忿,後來卻漸漸發現朝陽公主的好處。

比如陛下震怒,無人敢再逆違天顏的時候,只要讓保姆抱了朝陽公主來,便是一場彌天大禍亦可消彌於無形。

朝陽公主總是格格笑著,朝陛下伸出手,撲到他的懷中。

而陛下抱起她時,必然已經是滿面笑容。

在朝陽公主四歲的時候,就擁有食邑萬戶、奴僕無計數。陛下甚至為了她,不惜在驪山大動土木興建宮苑,只因為朝陽公主有咳喘之症,御醫建議她要多泡溫泉。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被陛下視作無上珍寶的,只得朝陽一人。

阿穆常常對我說,仲安,不知將來是誰有福氣娶了朝陽。

我懂他的意思,誰娶了朝陽,誰就會擁有這天下的一切。

朝陽一天天長大,比幼時更加可愛,亦更加頑皮。

在整座皇宮裡,唯有她是無憂無慮的人。

我常常聽到她的笑聲,像銀鈴那樣清脆,又像是這世上最會唱歌的鳥兒,可是她不就是一隻靈巧的鳥兒嗎?

長大後的朝陽很喜歡同阿穆一起,因為陛下只得一子一女,他們是唯一的手足兄妹。她常常穿了男裝同我們一起混出宮去玩耍,反正這宮中沒有任何人敢阻攔她。我們三個人常常去街頭的茶肆喝茶,看雜耍,聽說書的藝人講故事。

那段時光快樂、純淨、明粹。

現在回想,那是我一生經歷過最開心的時候,有阿穆在身邊,還有朝陽。

朝陽死的時候,我和阿穆的心都碎了。

真正傷心欲絕的人是陛下,不過一夜之間,他的頭髮就全部白了。

他獨自坐在朝陽殿裡,沉默的不再理睬任何人。

阿穆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也並沒有得到他的召見。

陛下下詔將朝陽葬在裕陵。

那是他自己的陵寢,一切都是按照帝王的禮制來興建,因為工程浩大,所以一直都還沒有完工,可是現在他只能用來埋葬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朝野譁然,爭執不己,最後陛下只將陵寢前的翁仲撤去一些,又將神道減短數丈,以略示意平息評議。

輟朝十日,百日國喪,陛下用了一切禮制允許或者不允許的方式來祭奠朝陽,實際上真正的輟朝遠不止十日,因為從那之後,陛下就不怎麼視朝了。

百官的奏疏堆積在中書門下省,太傅忍不住對著阿穆長籲短嘆,阿穆數次進宮,都並沒有得到陛下的召見。我知道阿穆十分擔憂,只能寬慰他:“等陛下這陣子傷心過了就好了。”

只是宮中誰都知道,陛下這般傷心,是永遠也不會過去的。他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一般,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絲毫的興趣。如果說從前他是個冷漠雄心的帝王,那麼現在他只是一個心冷成灰的哀慟父親。

陛下的身體也一天一天衰邁下去,有一段時間他病得很重,並且一度遣人召來了西涼的特使。

西涼是天朝轄下最為奇特的屬國,國小力弱,又屢受沙化之苦。其它的藩屬之國皆遣了王子在上京,名義上是學習中原的禮儀,實質上是作質子。可是唯有西涼是沒有質子的,不僅沒有質子,西涼國主還甚為傲慢無禮,常常不來朝貢。

奇異的是,陛下待西涼,卻是青眼有加。四征西域,平定萬邦,卻唯獨留下了一個西涼。

我曾經隱約聽宮中老人咕噥過一句,說或許是因為明德皇后的緣故。

阿穆和我都知道,明德皇后是天大的忌諱,萬萬不能提的。

明德皇后乃是陛下諸位東宮時的原配,可惜命薄福淺,早在元慶十二年、陛下繼位之前就病薨了。陛下待這位早逝的太子妃似無多少情誼,一直到了欽和九年,在禮部的一再提醒之下,才不情不願的下了道詔書,追封她為明德皇后。事隔二十載,這個追封亦是草草了事,因為明德皇后葬在定陵,陛下並沒有下詔依皇后禮制重建陵寢,也沒有下詔說待自己萬年之後讓這位追封的皇后陪葬裕陵。

在追封皇后之前和之後,陛下亦一次沒有去祭奠過這位早逝的原配。

宮中傳說,陛下十分不喜這位原配,概因為當年和親,被迫冊封番邦女子為太子妃,一直視作皇室之恥。所以史書上也是廖廖一筆代過,不過十餘字,就交待了這位明德皇后的一生。

阿穆牢牢記得此事為忌諱,是因為有次朝陽公主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套胡服,十分得意的穿在身上去見陛下。結果陛下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大發雷霆。下令將朝陽身邊的人全部杖死,朝陽嚇得哭得背過氣去,就此受驚嚇過度,一直病了十來日。而陛下自然是悔痛不己,一直守在她身邊,直待她痊癒。

陳貴妃因此被廢黜,據說是她挑唆公主身著胡服。

我陪著阿穆去看望朝陽的時候,年老的保姆竊竊告訴我們,陛下最忌諱有人肖似明德皇后,陳貴妃攛掇公主身著胡服,其心可誅。

阿穆膽子真大,他竟然問保姆:“那麼,阿凰像不像明德皇后呢?”

朝陽的乳名叫作鳳凰,阿穆叫她阿凰。

保姆木著臉直搖頭,說道:“一點也不像,明德皇后哪有公主這般美貌。”

我也覺得不可能相像,番邦女子,能有什麼好容貌?

保姆又說:“明德皇后膚色白晰,身材瘦小,雖然有股機靈勁兒,可不似中原女子這般花容玉貌。”她說到這裡,突然嘆了一口氣:“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沒想到……”

她沒有說沒想到什麼,我看著阿穆,他似乎在靜靜想著什麼似的。

那是陛下第一次對朝陽發脾氣,亦是最後一次。

阿穆曾經說過,在世上,陛下唯一真正心愛,只得一個朝陽。

我在心底深處,默默的以為然。

可是朝陽卻死了。

自從朝陽死後,陛下對政務的厭倦一日勝過一日,他的身體也一日壞過一日,他似乎在厭倦朝政的同時也厭倦了生命本身,他不再遊獵,亦不再宴樂,通常自己獨自處在殿中,既不飲酒,亦不沉溺於女色,然而身體還是一日日衰敗下去。

朝陽仿佛帶走他生命裡的全部活力,他不僅僅頭髮白了,甚至連心都已經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個樣子,阿穆同我也非常傷心朝陽之死,可是似乎仍及不上陛下之萬一。

父親親自入宮來勸解陛下,父親的身體亦一直不好,多年的征戰讓他留下無數內傷,他一直病得起不來床,可是他執意要進宮來。

家裡人拗不過他,只得用輕輦將他抬進宮中,殿中的眾多內侍宮人皆被摒退,唯有我服侍他在陛下面前跪下,感覺他全身都在發抖,我無法鬆開扶持父親的雙手,我知道自己一旦鬆手,他隨時就會倒下去。我知道自己亦應該回避,可是父親如此虛弱,我根本沒有辦法回避。陛下待父親終究是不同的,他親自伸出手,想將他攙扶起來。

父親微微喘著氣,他攥著陛下的手,就像我平日攥著阿穆的手一般。他說道:“五郎,她已經死了。”

父親的聲音在發著抖,吐字亦非常輕,我幾乎聽不見,可是陛下整個人卻像呆了似的,我看著陛下斑白的雙鬢,還有渾濁的雙眼,陛下握著父親的手亦在微微發抖,什麼時候,陛下已經是這樣頹唐的一個老人?

父親又喘了一口氣,說道:“三十年前,她就已經死了。”

父親眼底似乎有淚光,他說:“五郎,你醒一醒吧,她早就已經死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陛下有那般神色,他一直待父親溫言和色,唯有此刻幾近猙獰,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一把揪住父親的衣襟,我看到陛上手背噴脹的青筋,他的聲音因為兇狠而幾乎嘶啞道:“你胡說!”

父親抖得喘不過氣來,我亦連大氣都不敢出。殿中只有父親喘息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像是破敗的風箱。陛下的聲音卻緩和下來,他甚至笑了一笑:“阿照,你也曉得,她是回西涼去了。她可將咱們都騙過去了,連你這麼精明的人,也被她騙過去了。”

父親咳喘著,低聲叫了聲:“陛下……”他的眼神悲愴而無望,他的聲音亦是:“朝陽公主不是她的女兒,公主亦沒有半分像是她的模樣,你明明心裡也知道。公主乃是賢妃李氏所出,太子妃已經故去三十年了……十幾年前我去看過,她墳上的青草,都已經長滿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陛下流淚,很大顆的眼淚,無聲的湧出來,滾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他胸前的袍子繡著細密的花紋,那顆明亮的淚珠就噙在龍首上,似墜非墜。父親抱住陛下的雙膝,仿佛是哄勸,又仿佛是安慰,更仿佛是憐憫。陛下像個小孩子,終於呵的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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