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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東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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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1:44
第三十章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于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制而成,上面還繪滿了豔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

      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裡,我眯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娶你。“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裡來販茶葉?“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彷彿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屍,有大膽的小孩衝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是白的!是白的!“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透過人群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

      眾人們紛紛為大單于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了地上的狼屍一眼,點了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了點頭,說道:”好!“要想大單于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亙山頭的雪化盡了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了白眼狼王,大單于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我嫁給誰。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狼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狼群,就把這匹狼給打死了。“我微張著嘴,怎麼也不相信。據說月氏王帶了三萬人馬進了天亙山,也沒找見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顧小五販茶葉路過,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單于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當下突厥的好些人都開始議論紛紛,眼見這個中原的茶販,真的就要迎娶西涼的公主了。顧小五被視作英雄,我還是覺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來,兩個人比試了一場。

  他們的比試甚是無聊,竟然比在黑夜時分,到草原上去射蝙蝠,誰射的多,誰就贏了。

  只有射過蝙蝠的人,才知道那東西到底有多難射。

  突厥人雖然都覺得赫失贏定了,但還是打了賭。我也覺得赫失贏定了,雖然他右手的骨頭沒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個突厥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這場比試不過短短半日工夫,就轟傳得人盡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畢竟他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武士,將來說不定還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將軍。而我,雖然是西涼的公主,可是誰都知道大單于最喜歡我,如果娶了我,大單于也一定會更信任他。

  我卻覺得赫失不會有這許多奇怪的想法,我覺得也許是阿渡告訴他,我並不願意嫁給顧小五。

  雖然我隱隱綽綽覺得,顧小五不是尋常的茶葉販子。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要這麼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著讚歌,將羊血瀝到酒碗中,然後將酒碗遞給兩位即將比試的英雄,他們兩人都是一氣飲盡。今天晚上他們兩個就要一決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顧小五,也因為白眼狼王的緣故,被很多突厥人視作了英雄,這兩個人的比試令所有人都蠢蠢欲動。而我心裡十分為難,不知道希望結果是怎麼樣的才好。

  如果顧小五贏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給他了?

  如果赫失贏了呢?難道我要嫁給赫失嗎?

      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訓教訓顧小五,讓我不那麼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訓那些在阿渡帳篷外頭唱歌的小子們,如果他們鬧騰得太厲害,赫失就會想法子讓他們安靜下來。我想這是一樣的,顧小五殺了白眼狼王,任憑誰都是不服氣的。他還渾不在乎,公然就對阿翁說,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會想要出手教訓教訓他。

  這次的比試,連大單于都聽說了,他興致勃勃,要親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後,隨著瞧熱鬧的人一起,一湧而出,一直走到了河邊。大單于帳前的武士抱來了箭,將那些箭分別堆在兩人的足邊。赫失拿著他自己的弓,他見顧小五兩手空空,便對顧小五說道:”把我的弓借給你。“顧小五點點頭,大單于卻笑道:”在我們突厥人的營地裡,難道還找不到一張弓嗎?“

      大單于將一張鐵弓賜給顧小五,我可替顧小五犯起難來,這張鐵弓比尋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樣,只怕要拉開弓都難。赫失只怕也想到這點,他不願占顧小五的便宜,對大單于說:”還是讓他用我的弓,大單于就將這張弓賜給我用吧。“大單于搖了搖頭,說道:”連一張弓都挽不開,難道還想娶我的外孫女嗎?“

      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本來就生得白淨斯文,像是突厥貴族帳中那些買來的中原樂師,現在又這樣彈著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漸漸暗下來,河邊的天空中飛滿了蝙蝠。大單于點了點頭,說道:”開始吧。“赫失和顧小五身邊都堆著一百支箭,誰先射到一百隻蝙蝠,誰就贏了。赫失首先張開了弓,他雖然用左手,可是箭無虛發,看得人眼花繚亂,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只見蝙蝠紛紛從天上跌下來。而這邊的顧小五,卻慢條斯理,抽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了聲”顧小五“,雖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射箭,可是他也應該知道箭是一支一支射的啊。顧小五回過頭,對我笑了笑,然後挽開了弓。

  老實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他輕輕鬆松就拉開了那張弓。不僅拉開了弓,而且五箭連發,快如流星一般,幾乎是首尾相聯,旁邊的人都不由得驚呼。

  ”連珠箭!連珠箭!“好幾個突厥貴族都在震驚地叫喊,連大單于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中原有位大將善使連珠箭,曾經與突厥對陣,便是用這連珠箭法,射殺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畢竟是傳說,數十年過去了,突厥的貴族們再也沒有見過連珠箭。

      而顧小五更是一氣呵成,次次五箭連發,那些蝙蝠雖然亂飛,但禁不住他箭箭連發,一隻隻黑色的蝙蝠墜在他足邊,就像一場零亂的急雨。赫失雖然射得快,可是卻沒有他這般快,不一會兒顧小五就射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隸們拾起蝙蝠,在河岸邊累成黑壓壓的一團,一百隻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詭異的黑色花朵,疊在一起變成碩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雖然也射下了一百隻蝙蝠,可是他比顧小五要射的慢。赫失臉色平靜,說道:”我輸了。“顧小五說道:”我用強弓,方才能發連珠箭,如果換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憑左手用力,如果要說我贏了你,那是我勝之不武。

  咱們倆誰也沒有輸,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沒有受傷,我一定比不過你。“顧小五的箭技已經震住了所有人,見他這樣坦然相陳,人群不由得轟然叫了一聲好。突厥人性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顧小五這樣的人,可大大地對了突厥人的脾氣。

      大單于爽快地笑了:”不錯,咱們突厥的勇士,也沒有輸。“他注視著顧小五,道,”中原人,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大單于,您已經將最寶貴的東西賜予了我。“顧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這世上,有什麼比您的小公主更寶貴的呢?“大單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貴族也興高采烈,這樁婚事,竟然就真的這樣定下來了。

  祭司選了吉期,趁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就要為我們舉辦婚禮。我心裡猶豫得很,悄悄問阿渡:”你覺得,我是嫁給這個人好,還是不嫁給這個人好?“阿渡用她烏黑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裡永遠只是一片鎮定安詳。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後我終於大著膽子,約顧小五在河邊見面。

  我也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可是如果真到這樣稀裡糊塗嫁了他,總覺得有點兒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風吹來已經頗有涼意,我裹緊了皮袍子,徘徊在河邊,聽著河水”嘩嘩“地響著,遠處傳來大雁的鳴叫聲,我抬起頭張望。西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凍子一般。

  風吹得芨芨草”沙沙“作響,顧小五踏著芨芨草,朝著我走過來。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間還插著一柄彎刀。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甚得大單于的喜歡,他不僅箭法精獨,而且又會說突厥話,雖然他是個中原人,可是大單于越來越信任他,還將自己的鐵弓賜給了他。

      而赫失自從那晚比試之後,跟他幾乎成了兄弟一般。顧小五教赫失怎麼樣使連珠箭,赫失也將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給他。大單于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會禁不住欣慰地點頭。赫失甚至同顧小五交換了腰刀——突厥人換刀,其實就是結義,上陣殺敵,結義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都肯為對方而死。所以顧小五的腰帶上,其實插的是赫失的彎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來,赫失曾經將它遞到我手裡,催促我先走。

      顧小五也瞧見了我,他遠遠就對我笑了笑,我也對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鎮定下來,雖然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可是他一定懂得,我為什麼將他約到這裡來。

      果然他對我說道:”我帶了一樣事物給你。“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不會是腰帶吧?如果他要將自己的腰帶送給我,我該怎麼樣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涼的風俗,男人要在唱歌之後才送出腰帶……他都沒有對我唱過歌。

      我心裡覺得怪難為情的,一顆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卻聽到他說:”你晚上沒吃飽吧?我帶了一大塊烤羊排給你!“我頓時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鼓著腮幫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沒吃飽呢!“顧小五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當然吃飽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沒吃什麼,所以才帶了塊羊排給你。“

      我悶不做聲生著氣,聽著遠處不知名的鳥兒唱歌。河水”嘩嘩“地響著,水裡有條魚跳起來,濺起一片水花。顧小五將那一大塊噴香的羊排擱在我面前,我晚上確實也沒有吃什麼,因為我惦記著跟顧小五在河邊約會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時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

      現在看到這香噴噴的羊排,我肚子裡竟然咕嚕嚕響起來。他大笑著將刀子遞給我,說:”吃吧!“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滿嘴流油,興高采烈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羊排?“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我沒聽懂,他又用突厥話對我說了一遍,原來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心裡倒是一動。

      有心人,什麼樣的人才叫有心人呢?雖然我和顧小五認識並不久,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同他認識很久了。也許是因為我們之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幫助我,保護我。雖然他每次說的話總惹我生氣,可是這句話,卻叫我生氣不起來。

  我們兩個沉默地坐在河邊,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河那邊的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體會到,如果天神從九重天上的雲端俯瞰人間,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受?這樣飄渺,這樣虛幻,這樣遙遠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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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2:15
第三十一章

      我終於問顧小五:”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呢?“顧小五彷彿有點兒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說道:”當然願意。“”可是我脾氣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涼人,你喜歡吃黍飯,我喜歡吃羊肉。你說中原話,我聽不懂,你們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涼,這裡離中原千裡萬裡,你定然會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涼,回到中原去,那裡離西涼千裡萬裡,我定然會想家。雖然你殺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見得是因為我呀,你也說了,你只是販茶葉的時候路過……我年紀雖然小,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勉強不得的……“

      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番話,從我們倆初相識一直講到現在,種種不便我統統都說到了,直說得口乾舌燥。

      顧小五並沒有打斷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問:”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呢?“我口裡的水差點全噴了出去,我瞪著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熱:”願不願意……嗯……“”說呀!“他催促著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呢?“我心裡亂得很,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夢。事情這樣多有這樣快,我從前真的沒有想過這麼快嫁人,可是顧小五,我起先覺得他挺討厭,現在卻討厭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看著漫天飛舞的點點秋螢,我突然心一橫,說:”那你給我捉一百隻螢火蟲,我就答應你。“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卻突兀地站起來。我怔怔地瞧著他,他卻如同頑童一般,竟然揚手就翻了一個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彷彿一顆星——不不,流星才不會像這樣呢,他簡直快要落到河灘裡去了。

      突然他就揮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我將長袍的下擺兜起,急急地說:”快!快!“他將那些螢火蟲放進我用衣擺做成的圍囊裡,我看著他重新躍起,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我替他指著方向:”左邊!左邊有好些!“”唉呀!“”跑了!那邊!哎呀那裡有好些!“……我們兩個人的笑聲飄出河岸老遠,我衣擺裡攏的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一起發出熒熒的光,就像是一團明月,被我攏在了懷中。河邊所有的螢火蟲都不見了,它們都被顧小五捉住,放進了我的懷裡。

  ”有一百隻了吧?“他湊近過來,頭挨著我的頭,用細長的手指揭開我衣擺的一角,”要不要數一數?“我們剛剛熟數了十幾隻,顧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身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身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髮絲拂在我臉上,又輕又軟又癢,我擎著衣擺的手不由得一鬆,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

      我想起了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灼熱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發軟。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裡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悄悄發軟,讓我覺得難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了!“我忍不住說:”像流星!“他也呵呵笑:”流星!“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

      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大單于遣了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為難,所以他立刻寫了一些回信,請阿翁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裡連營宰殺了無數隻肥羊,處處美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殺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少有為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讚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臺。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大單于坐下。

  隔著熱鬧的人群,我看到大單于的眉毛皺了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強調唱著讚歌,我回頭奔到大單于面前:”阿翁!“大單于摸了摸我的頭髮,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了些人來叫駡,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于躬身點肩:”大單于,讓我去吧。“”你?“大單于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沒有用處吧。

  ”那麼大單于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戰。“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于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射亂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大單于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了月氏人。“大單于終於點了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為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了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于!“他站起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我心裡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身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繫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成。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繫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了。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我拉著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捨。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栽下來,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了白眼狼王。還贏了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掛起來。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精妙,為什麼手上沒有留下繭子呢?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經收回了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于遣出派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于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於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了?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眾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了。“

      顧小五隨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頭盔將他的臉遮去大半,看我在人叢裡找尋他的臉,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後對我舉起手揮了揮。我看到他腰間繫著的腰帶,我的腰帶疊在他的腰帶上,剛剛我只匆忙地打了一個結,我不由得擔心待會兒那腰帶會不會散開,如果腰帶散開,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軍萬馬蹄聲隆隆,大地騰起煙塵,大軍開拔,就像潮水一般湧出連營,奔騰著朝著草原淌去,一會兒工夫,就賓士到了天邊盡頭,起初還遠遠看得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到了最後轉過緩坡,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

  阿渡見我一臉悵然地站在那裡,忍不住對我打了個手勢。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我點了點頭,雖然月氏王有五萬人,但皆是遠來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擋十,三萬足以迎敵。況且王帳駐紮在這裡,便有十萬人馬,立時也可以馳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響著,奴隸們獻上馬奶和美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大家都知道,不過一會兒定然有戰勝的消息傳來,那時候突厥的兒郎們就會回轉來了。我心中想起適才送別的事,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等到伊莫延回來,他還不知道會怎麼樣笑話我呢!他一定會說我捨不得顧小五,等到他回來,一定會領頭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貴族隱隱以伊莫延為首,今天晚上的賽歌大會,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裡一陣陣發愁,心想顧小五不會唱歌,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得告訴他,以免賽歌的時候出醜。

  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中原的史書上,看到關於這一天的記載。寥寥數語,幾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親入西域,聯月氏諸國,以四十萬大軍襲突厥,突厥鐵爾格達單于兇悍不降,死於亂軍。突厥闔族被屠二十餘萬,族滅。“

      關於那一天,我什麼都已經不記得,只記得赫失臨死之前,還緊緊攥著他的弓,他胸腹間受了無數刀傷,鮮血直流,眼見是活不成了。他拼盡全力將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馬,最後一句話是:”阿渡,照應好公主!“我看著黑壓壓的羽箭射過來,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萬顆流星,如果天神鬆開手,那麼他手心裡的星子全都砸落下來,也會是這樣子吧……阿渡拼命地策著馬,帶著我一直跑一直跑。

      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殺聲。中原與月氏的數十萬大軍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突厥人雖然頑強反抗,可是也敵不過這樣的強攻……無數人就在我們身後倒下,無數血跡飛濺到我們身上,如果沒有赫失,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從數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後赫失還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傷,阿渡身上也有好幾處輕傷,可是她仍舊拔出了刀子,將我護在了身後。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彷彿是熊熊烈火,將我整個人都灼得口乾舌燥,我在心裡想: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阿翁;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顧小五;這些人,這些人殺了所有的突厥人。我雖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統裡卻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現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我也不會給阿翁丟臉,不會給突厥丟臉。

  這時中原人馬中有一騎逸出,阿渡揮著刀子就衝過去,可是那人只是輕輕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妖術吧?不然怎麼會使法術奪去阿渡的刀子,還令她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阿渡對那人怒目而視,阿渡很少生氣,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著那人砍去。我已經紅了眼,不論是誰,不管是誰,我都要殺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來,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臉朝下被馱在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馬蹄濺起的泥土不斷地打在我臉上,可是我動彈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馬蹄,無數條馬腿此起彼伏,就像無數芨芨草被風吹動,我一陣炫目,不得不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馬終於停了下來,我被從馬背上拎下來,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穩,頓時滾倒在了地上。

  地上鋪著厚氈,這裡一定是中原將軍的營帳,是那位都護大人嗎?我抬起頭來,卻看到了顧小五,無數突厥的勇士都已經戰死,尤其是事先迎敵的那三萬突厥精兵,根本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可是顧小五,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他不僅活著,而且換了中原的衣衫,雖然並沒有穿盔甲,文質彬彬得像是中原的書生一般,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帳篷絕不會是給書生住的。在他的周圍有很多衛兵,而捉到我們的那個中原大將,竟然一進來就跪下來向顧小五行禮,中原將軍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中原最高的禮節,據說中原人只有見到最尊貴的人才會行這樣的禮。

      我突然明白過來,顧小五,顧小五原來是中原的內應!是他,就是他引來了敵人的奇襲。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他啐去:”奸細!“左右的衛兵大聲呵斥著,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軟重新滾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護大人,他也躬身朝顧小五行禮,他們都說著中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顧小五並沒有看我,都護大人對顧小五說了很多話,我看顧小五沉著臉,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帳篷,顧小五拿著匕首,朝著我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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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2:26
第三十二章

      我原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挑斷了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了。“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儘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替阿翁報仇。“”你這個叛徒,奸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只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了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戰。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裡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乾乾淨淨,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衝進了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萬人……那是怎麼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了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了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裡。

  我終於罵得累了,蜷在那裡只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了我這麼久,為什麼現在不一刀殺了我呢?“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簾外透進來的陽光。門簾原是雪白的布,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

      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給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了帳中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了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奸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顧小五的臉色都變了,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師傅對我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他拔劍將帳篷割了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後溜了出去。

      那裡繫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都上了馬,正待要衝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什麼阿渡?“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衝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師傅沒有辦法,只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

      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裡找著了阿渡。可是卻驚動了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裡連營裡,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營地裡早就已經譁然,四面湧出更多的人來,師傅見勢不妙,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馬廄邊,他晃燃了火摺子,就手將那火折扔進了草料中。

      大營裡的馬廄,堆了無數乾草作飼料,這一點起來,火勢頓時熊熊難以收拾。軍營中一片譁然大亂,所有人都趕著去救火,趁這一個機會,師傅終於將我的阿渡帶著逃了出來。中原軍紀甚是嚴明,不過短短片刻,營中的嘩亂已經漸漸靜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卻騎上馬朝著我們追過來。

  這樣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腳下,追兵卻越來越多了。我看著那些追兵打著杏黃的旗號,上面的中原字我並不認識,於是問師傅:”這些人都是安西都護府的?“中原在安西都護府屯有重兵,可是沒想到他們打仗如此厲害。

  師傅臉頰上濺了幾滴血,他性好整潔,揮手拭去那血跡,卻是連聲冷笑:”安西都護府哪裡有這樣多的輕騎……這些人是東宮的羽林衛,就是中原所謂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卻是撈功名利祿來了。你看他們一個個奮勇爭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勞。“

      我問:”什麼大功勞?“師傅說道:”活捉你,便是一場大功勞了。“我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重要。那些羽林軍對我們窮追不捨,不停叫駡,有人還學了怪腔怪調的西涼話,說我們只會夾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時,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殺入陣中,但一連串的波折之後,我終於知道,萬軍之中一人猶如滄海一粟,就像是颶風之前的草葉,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攻勢。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師傅也不行。

  天黑的時候我們逃入了天亙山中,大軍不便上山,就駐在山腳下。我們從山石後俯瞰,山下燃著點點篝火,不遠處蜿蜒一條火龍,卻是大營中仍在不斷有馳援而來。我終於問師傅:”顧小五是什麼人?“”他根本就不姓顧。“師傅的語氣卻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當今天朝的東宮太子。“我只猜到顧小五不是販運茶葉的商販,事變之後,我隱約覺得他應該是中原朝廷的將軍,可是他又這樣年輕。中原朝廷有名的將軍不少,並沒有聽說過姓顧的將軍。原來他根本不姓顧,不僅不姓顧,身份竟然如此顯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來的使節,那時候使節是來替中原太子求親的。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時候我雖然對中原沒有什麼好感,可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說自己姓顧?“師傅猶豫了片刻,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猶豫,可是最後他還是告訴我實話:”因為他的母親姓顧。“我看著師傅,黑暗中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不錯,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顧,他的母親淑妃,原是我的親姑姑。所以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卻遣了我悄悄潛入西涼,替他作內應……“

      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我想了許久,終於想起師傅的名字,我靜靜地叫出他的名字:”顧劍!“我問他,”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或者什麼時候帶著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顧劍並沒有答話,雖然在黑暗裡,我似乎也能看見他唇角淒涼的笑意。過了好久,他才說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

      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吞噬著我的心,我抓著手中的尖石,那些細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聲音猶帶著痛恨:”你們中原人,還有什麼不會?你們一直這樣騙我!顧小五騙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吧?你們還有什麼不會!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費我父王那樣相信你!枉費我叫你師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滔滔不絕地咒駡著他,咒駡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騙子。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恨的只是顧小五,他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痛恨,如果顧小五一劍殺了我倒好了,如果師傅不救我就好了,說不定我就早已經死了……我罵了很久,終於累了。

      我看著顧劍,冷嘲熱諷:”你這次來救我,是不是什麼擒什麼縱……將來好到中原的皇帝那裡去領賞?“師傅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小楓,我確實是別有居心才認識你,從前我都是在騙你,可是……可是每次騙你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生難過。

      你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怎麼騙你,你總還是相信我,我越騙你,心中就越是內疚。我給李承鄞飛鴿傳信,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盼望他永遠都不要來……你在沙丘上等著,我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你,看著你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看著你臉上的神氣,就像是你歌裡唱的那只小狐狸……“

      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著了魔……你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遠都不要出現,這樣我說不定就可以帶你走了……帶著你走到別的地方去,離開西涼……可是後來他竟然還是來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計畫行事,我只得暫時避開你……我不知道……本來我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著你或許不會喜歡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殺白眼狼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

  是我幫著他殺死了那頭惡狼,他的腿都被狼咬傷了,我對他說:殿下,這又是何必?其實我心裡更鄙視我自己,我做的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殺了狼王,就是為了去再見你。我幫著他,其實就是把你往他懷裡推……“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神色悽楚,最後只是說:”小楓,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說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有我對不住別人。

  我對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顧小五,結果突厥全軍覆滅。

  我對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我對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會受傷。

  我對不住所有突厥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卻為他們引來了無情的殺戮。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除了顧小五……可是沒有關係,我會殺了他,我總會有機會殺了他……我仰天看著頭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義起誓,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

  天明的時候我睡著了一小會兒,山下羯鼓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來。而顧劍臉色沉著,對阿渡說:”帶公主走。“”我不走。“我倔強地說,”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塊兒。“”我去引開敵人,阿渡帶著你走。“顧劍抽出劍來,語氣平靜,”李承鄞性情堅硬,你難道還指望他對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裡,不過是為他平定西涼再添一個籌碼。“西涼!

  我只差驚得跳起來,顧劍看著我,我張口結舌:”他還想要去攻打西涼?“顧劍笑了笑,說道:”對王者而言,這天下何時會有盡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羯鼓”嗵嗵嗵“響過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經開始衝鋒。顧劍對我說:”走吧!“

      阿渡拉著我,她雖然受了輕傷,可是身手還十分靈活,她拉著我從山石上爬過去,我倉促地回過頭,只看到顧劍站在山石的頂端,初晨的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濺滿了鮮血,經過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執長劍,風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宛如一場夢境。我想起當初剛剛遇見他的時候,那時候他從驚馬下救出一個小兒,他的白袍滾落黃沙地,沾滿了塵土,可是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威風凜凜,像是能擋住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時候的事情,也如同夢境一般。這麼多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

  我和阿渡在山間亂走,晝伏夜出。中原人雖然大軍搜山,可是我們躲避得靈巧,他們一時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在山裡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饑了就挖沙鼠的洞,那裡總存著草籽和乾果,可以充饑。我們不知道顧劍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間躲了多少天。

  這時候已經到了八月間,因為開始下雪了。彷彿是一夜之間,天亙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雪花籠罩,牧草枯黃,處處冰霜。一下雪山間便再也藏身不住,連羚羊也不再出來覓食。到了夜裡,山風簡直可以將人活活吹得凍死。中原的大軍在下雪之前就應該撤走了,因為軍隊如果困在雪地裡,糧草斷絕的話將是十分可怕的事,領兵的將軍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兩天,不再見有任何搜山的痕跡,便決定冒險下山。

  我們的運氣很好,下山後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給我們洗手洗臉,還煮了羊肉給我們吃。我和阿渡兩個都狼狽得像野人,我們在山間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飽,雪後的山中更是難熬。在溫暖的帳篷裡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從地獄中重新回到人間。這個牧人雖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為我們是從突厥逃出來的女人,所以待我們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中原的大軍已經往南撤了,還有幾千突厥人也逃了出來,他們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顧不得多想,溫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復仇的堅志,我知道靠著我和阿渡是沒辦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談不上替阿翁報仇了。我決定帶阿渡回西涼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訴父王突厥發生的事情,叫他千萬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傷心壞了,我急於見到她,安慰她。阿翁雖然不在了,可是阿娘還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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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2:44
第三十三章

      一路上,我憂心如焚,唯恐自己遲了一步,唯恐西涼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們殺戮突厥一樣。我們風雪兼程,在路上歷經辛苦,終於趕到了西涼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無恙,我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城門仍舊洞開著,冬天來了,商隊少了,守城的衛士縮在門洞裡,裹著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無聲息地溜進了王城。

  熟悉的宮殿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們沒有驚動戎守王宮的衛士,而是直接從一道小門進入王宮。西涼的王宮其實也不過駐守了幾千衛士,而且管得很鬆懈,畢竟西涼沒有任何敵人,來往的皆是商旅。說是王宮,其實還比不上安西都護府戒備森嚴。過去我常常從這扇小門裡溜出王宮,出城遊玩之後,再從這裡溜回去,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整座宮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帶著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天氣太冷了,阿渡一直凍得臉色發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給阿渡穿上,我們兩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腳趾。我又找出兩雙新靴子換上,這下可暖和了。

  我順著走廊往阿娘住的寢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點兒見到阿娘。

  寢殿裡沒有點燈,不過宮裡已經生了火,地氈上放著好幾個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邊,似乎低著頭。

  我輕輕地叫了聲:”阿爹。“阿爹身子猛然一顫,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紅了:”孩子,你到哪裡去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阿爹這個樣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熱,似乎滿腹的委屈都要從眼睛底下流出來。我拉著阿爹的袖子,問他:”阿娘呢?“阿爹的眼睛更紅了,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鼻子裡發出來的,他說:”孩子,快逃,快點逃吧。“

      我呆呆地看著他,阿渡跳起來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來,有無數人舉著燈籠火炬湧了進來,為首的那個人我認識,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涼來求親的使節,現在他神氣活現,就像一隻戰勝的公雞一般,踱著方步走進來。他見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禮,而是趾高氣揚地說道:”西涼王,既然公主已經回來了,那麼兩國的婚約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沒有託辭可以推諉了吧。“

      這些人真是討厭,我拉著阿爹的衣袖,執著地問他:”阿娘呢?“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淚。我從來沒有見過阿爹流淚,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著那些中原人。他的聲音低啞喑沉,他說道:”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著這些中原人,就是他們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們逼迫著我們西涼,要我交出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不甘心受辱,在王宮之中橫刀自盡。

      他們……他們還闖到王宮裡來,非要親眼看到你母親的屍體才甘心……這些人是兇手!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父王的聲音彷彿喃喃的詛咒,在宮殿中”嗡嗡“地迴蕩,我整個人像是受了重重一擊,往後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臉頰,他滿臉鮮血,舉刀朝著中原的使節衝去。他勢頭極猛,就如同一頭雄獅一般,那些中原人倉促地四散開來,只聽一聲悶響,中原使節的頭顱已經被父王斬落。

      父王揮著刀,沉重地喘著氣,四周的中原士兵卻重新逼近上來,有人叫喊:”西涼王,你擅殺中原使節,莫非是要造反!“阿娘!我的阿娘!我歷經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再也見不到我的阿娘……我渾身發抖,指著那些人尖聲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裡?他躲在哪裡?“沒有人回答我,人叢中有人走出來,看裝束似乎是中原的將軍。

      他看著我,說道:”公主,西涼王神智不清,誤殺中原使節,待見了殿下,臣自會向他澄清此事。還望公主鎮定安詳,不要傷了兩國的體面。“我認出這個將軍來,就是他當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奪走阿渡的刀,並且將我帶到了中原大軍的營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上次我可以從中原大營裡逃出來,是因為師傅,這次師傅也不在了,還有誰能救我?

  我說:”我要見李承鄞。“那個中原將軍說道:”西涼王已經答允將公主嫁與太子殿下,兩國和親。而太子殿下亦有誠意,親自前來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終有一日會見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一湧而上,阿爹揮刀亂砍,卻最終被他們制服。王宮裡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衛士來瞧上一眼,顯然這座王城裡裡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駡。

      我心裡像是一鍋燒開的油,五臟六腑都受著煎熬,便想要衝上去,可是那些人將刀架在阿爹的脖子裡,如果我妄動一動,也許他們就會殺人。這些中原人總說我們是蠻子,可是他們殺起人來,比我們還要殘忍,還要野蠻。我眼淚直流,那個中原將軍還在說:”公主,勸一勸王上吧,不要讓他傷著自己。“我所有的聲音都噎在喉嚨裡,有人抓著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涼,給我最後的支撐,我看著她,她烏黑的眼睛也望著我,眼中滿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說一句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替我拼命。

      可是何必?何必還要再連累阿渡?突厥已亡,西涼又這樣落在了中原手裡,我說:”你們不要殺我阿爹,我跟你們走就是了。“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聵,自從阿娘死後,據說他就是這樣子,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時候就要去打殺那些中原人,糊塗的時候,又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我倒寧願他永遠糊塗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們皆被中原人軟禁起來,宮裡的女人們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還沉得住氣。

  還沒有報仇,我怎麼可以輕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詔書,決定嫁給李承鄞。中原剛剛平定了突厥,他們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勢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雖亡,西域各部卻更加混亂起來,中原的皇帝下詔冊封我的父王為定西可汗,這是尊貴無比的稱謂。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興,他們與中原聯軍擊敗突厥,原本是想一舉吞掉突厥的大片領地,可是西涼即將與中原聯姻,西域諸國原本隱然以突厥為首,現在卻唯西涼馬首是瞻了。

  我換上中原送來的大紅嫁衣,在中原大軍的護送下,緩緩東行。

  一直行到天亙山腳下的時候,我才見到李承鄞。本來按照中原的規矩,未婚夫婦是不能夠在婚前見面的,可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相識,而且現在是行軍途中,諸事從簡,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終於來到了我的營帳。僕從早就已經被摒退,帳篷裡面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坐在氈毯之上,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他要轉身走開,我才對他說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給你。“他根本就沒有轉身,只是問:”什麼事情?“”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他背影僵直,終於緩緩轉過身來,看我。我甚至對他笑了一笑:”顧小五,你肯不肯答應?“他的眼睛還像那晚在河邊,可是再無溫存,從前種種都是虛幻的假像,我原本早已經心知肚明。而他呢?這樣一直做戲,也早就累了吧。

  ”現在是冬天了,沒有螢火蟲了。“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中原很好,有螢火蟲,有漂亮的小鳥,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會喜歡中原的。“我凝睇著他,可是他卻避開我的眼神。

  我問:”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真心?“他沒有再說話,徑直揭開簾子走出了帳篷。

  外邊的風卷起輕薄的雪花,一直吹進來,帳篷裡本來生著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風吹起來,搖了一搖,轉瞬又熄滅。真是寒冷啊,這樣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時分逃走的,李承鄞親自率了三千輕騎追趕,我們逃進山間,可是他們一直緊追不捨。

  天明時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懸崖。

  藏在山間的時候,我們經常遇見狼群。自從白眼狼王被射殺,狼群無主,也爭鬥得十分激烈。每次見到狼群,它們永遠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類啟釁,我想這就是中原對付西域的法子。他們滅掉突厥,就如同殺掉了狼王,然後餘下的部族互相爭奪、殺戮、內戰……再不會有部落對中原虎視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樣,他們只顧著去殘殺同伴,爭奪狼王的位置,就不會再傷人了。

  懸崖上的風吹得我的衣裙獵獵作響,我站在崖邊,霜風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如果縱身一跳,這一切一切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

  李承鄞追了上來,我往後退了一步,中原領兵的將軍擔心我真的跳下去,我聽到他大聲說:”殿下,讓臣去勸說公主吧。“一路行來,中原話我也略懂了一些,我還知道了這個中原的將軍姓裴,乃是李承鄞最為寵信的大將。可是現在裴將軍卻勸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開韁繩下馬,徑直朝懸崖上攀來。

      我也不阻他,靜靜地看著他爬上懸崖。山風如煙,崖下雲霧繚繞,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懸崖邊,因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著。我指著那懸崖,問他:”你知道這底下是什麼嗎?“也許是雪風太烈,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大風卷起雪霰,吹打在臉上,隱隱作痛。我用手抹去臉上的雪水,他大約不知道對我說什麼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語。

      我告訴他:”那是忘川。“”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在我們西域有這樣一個傳說,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只要跳進忘川之中,便會忘記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這樣的力量,神水可以讓人遺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讓人遺忘煩惱,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從忘川之中活著回去,天神的眷顧,有時候亦是殘忍……你以我的父兄來威脅我,我不能不答應嫁給你。“我甚至對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卻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視著我的臉,卻說道:”你若是敢輕舉妄動,我就會讓整個西涼替你陪葬。“”殿下不會的。“我安詳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為殿下,也許亦是最後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統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業。突厥剛定,月氏強盛,殿下需要西涼來牽制月氏,也需要西涼來向各國顯示殿下的胸懷。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靂手段,殿下安撫西涼,卻用的是菩薩心腸。以天朝太子之尊,卻紆尊降貴來娶我這個西涼蠻女做正妃,西域諸國都會感念殿下。“

      我譏誚地看著他,”如果殿下再在西涼大開殺戒,毀掉的可不只是一個小小的西涼,而是殿下您苦心經營的一切。“李承鄞聽聞我這樣說,臉色微變,終於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卻往後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彷彿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

      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李承鄞大驚,搶上來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揚,手中的利刃”嗤“一聲割開衣袖,我的半個身子已經凌空,他應變極快,抽出腰帶便如長鞭一揚,生生捲住我,將我硬拉住懸空。

      那腰帶竟然是我當日替他繫上的那條,婚禮新娘的腰帶,累累綴綴鑲滿了珊瑚與珠玉……我曾經渴求白頭偕老,我曾經以為地久天長,我曾經以為,這就是天神讓我眷戀的那個人……我曾經在他離開婚禮之前親手替他系上,以無限的愛戀與傾慕,期望他平安歸來,可以將他的腰帶繫在我的腰間……到那時候,我們就正式成為天神准許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揮起,割斷那腰帶,山風激蕩,珠玉琳琅便如一場紛揚的亂雨飛濺……我終於看清他臉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萬分……我只輕輕往後一仰,整個人已經跌落下去。

      無數人在驚叫,還有那中原的裴將軍,他的聲音更是驚駭:”殿下……“崖上的一切轉瞬不見,只有那樣清透的天……就像是風,托舉著雲,我卻不斷地從那些雲端墜落。我整個身子翻滾著,我的臉變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見,無窮無盡的風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阿渡告訴我說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會是什麼樣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嗎?還是能夠永遠吞噬人的深淵……虛空的絕望瞬間湧上,我想起阿娘,就這樣去見她,或許真的好。我已經萬念俱灰,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愛我……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會跳下來抓住我,我一直以為,他從來對我沒有半點真心。

      他說:”小楓!“風從他的唇邊掠走聲音,輕薄得我幾乎聽不見。我想,一定是我聽錯了,或者,這一切都是幻覺。他是絕不會跳下來的,因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顧小五,我的顧小五早已經死了,死在突厥與中原決戰的那個晚上。

  他說了一句中原話,我並沒有聽懂。

  那是我記憶裡的最後一句話,而也許他這樣追隨著我墜下,只為對我說這樣一句,到底是什麼,我已經無意想要知曉……我覺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後的剎那,我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淵水”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睜開模糊的眼睛,一切漸漸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邊,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雙眼也紅紅的,還微微有些腫。

  我看到帳子上繡著精巧的花,我慢慢認出來,這裡是東宮,是我自己的寢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夢裡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擄去了,然後那個刺客竟然是顧劍,我就站在承天門下,眼睜睜看著樓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夢見我早就認識李承鄞,他化名顧小五,屠滅了突厥,殺死了阿翁,還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瘋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這個噩夢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幸好那一切只是噩夢,我慢慢抓著永娘的手,對她笑了笑,想說:”我好餓……“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頭一陣劇痛,氣流在我口腔裡迴旋,但我無法說話。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醫說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燒壞了嗓子。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宮娥捧上了一盞清露,永娘親自喂給我,那清露甘芳的氣息與微涼的滋味令我覺得好生舒適,頓時緩和了喉頭的痛楚。我大口吞咽著,永娘說道:”慢些,慢些……別嗆著……唉……這幾天滴水未進……可真是差點兒急煞奴婢了……“幾天?

  我已經睡了幾天了?

  我比畫著要紙筆,永娘忙命人拿給我,宮娥捧著硯臺,我蘸飽了墨汁,可是下筆的時候卻突然遲疑。

  寫什麼呢?

  我要問什麼呢?問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沒,問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經瘋癲?我到中原來,他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日思夜想的西涼,竟然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從前竟然絲毫不覺得怪異,我從前只怨阿爹無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西涼早就已經成了一場幻夢。我根本就不敢問阿渡,我又怎麼敢,敢去問永娘?

  我久久無法落筆。

  筆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終於”嗒“一聲落下,滴落在紙上,濺出一團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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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裡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筆,急急地將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裡,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著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夢裡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著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著仇人一起過了這麼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了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將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麼。

  我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麼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了湯餅,她說:”湯餅柔軟,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裡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願再想到他。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將湯餅端走,他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有著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一切,也讓他忘了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了親。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裡同他一起過了三年……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床邊,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將臉一側就避過去了。

  他的手摸了個空,可是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我真是擔心。“我靜靜地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個陌生人。他終於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麼了?“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我只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只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麼?他就這樣將從前的事都忘記了,可是我記起來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啊!

  他說道:”……城中尋了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為……“說到這裡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為再見不著你了……“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綰發的金釵,狠狠地就朝著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後的剎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釵釵尖極是鋒銳,一直紮透了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湧出來,他怔怔地瞧著我,眼睛裡的神色複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著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釵,就將它拔了出來。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微微皺著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血頓時湧出來,我看著血流如注,順著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跡像是蜿蜒的猙獰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著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釵瞧著我,我突然心裡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他將金釵擲在地上,”鐺“的一聲輕響,金釵上綴著的紫晶瓔珞四散開去,丁丁東東蹦落一地。他的聲音既輕且微,像是怕驚動什麼一般,問:”為什麼?“叫我如何說起,說起那樣不堪的過去?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隔著血海一般的仇恨。原來遺忘並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運。像他如此,遺忘了從前的一切,該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轉開臉,他卻說:”我知道了。“我不知道他知道什麼,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來並不想問你,因為你病成這樣。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問一句,你是怎麼從刺客那裡逃出來的?是阿渡抱著你回來,如何問她,她也不肯說刺客的行蹤,更不肯說是在哪裡救了你。她是你們西涼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同我一起墜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經將一切都忘記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是他殺死了阿翁,我不會忘記是他讓我家破人亡,我不會忘記,我再也回不去西涼。我張了張嘴,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只是幾近譏誚地看著他。他竟然來問我刺客是誰?難道刺客是誰他會不知道?還是他墜下忘川之後,連同顧劍是誰都忘記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過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對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著那對羊脂玉的鴛鴦佩,我認出來這對玉佩,我曾經拿著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時候他還叫顧小五;那時候我歡天喜地,一直等著我以為的良人;那時候他手裡拿著這對玉佩,對我促狹地微笑;那時候,在西涼王城的荒漠之外,有著最純淨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縱馬回到王城。

  那時候,我們兩個都不像現在這般面目猙獰。我還是西涼無憂無慮的九公主,而他,是從中原販茶來的顧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還在流血,他抓著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頭都發疼。他逼迫我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他問:”為什麼?“他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命運會如此地捉弄我們,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兩個,逼入那樣決絕的過往。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難以言喻的痛楚,猶帶著最後一絲希冀,似乎盼著我說出什麼話來。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臉上,溫涼的並不帶任何溫度,他說道:”為什麼你會安然無恙地從刺客那裡回來,為什麼阿渡就不肯告訴我刺客的行蹤,為什麼你手裡會有這麼一對鴛鴦佩……鴛鴦……我拆散了你們一對鴛鴦是不是?“

      他手上的勁力捏得我肩頭劇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難道只是為了對我說那句話?那句我根本就聽不懂的中原話?我早就忘了那句話說的是什麼。我只記得裴照最後的驚呼,他一定也驚駭極了。畢竟李承鄞不是顧小五,可是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我終於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眸子漆黑,裡面倒映著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替我捉螢火蟲的顧小五?還是在婚禮上離我而去的愛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著我決絕地割裂腰帶,他臉上的痛悔,可會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個男人騙,直到現在,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他對著刺客折箭起誓,說得那樣振振有詞,可是一轉眼,他就同趙良娣站在承天門上……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我想到這裡,只是心如刀割。

      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可怕得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你拆散了我們,你拆散了我——和顧小五。“他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反倒輕蔑地笑了:”顧小五?“我看著他,他手上還在汩汩地流著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時候,我覺得心如灰燼,可是此時此刻,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覺得疲倦極了,也累極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殺了顧小五。“我的顧小五,我唯一愛過的人,就這樣,被他殺死了。被他殺死在突厥,被他殺死在我們未完的婚禮之上,被他殺死在西涼。

  我稀裡糊塗,忘了從前的一切,然後到這裡來,跟李承鄞成親。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

  他怒極反笑:”好!好!甚好!“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永娘回來的時候十分詫異,說:”殿下怎麼走了?“旋即她驚呼起來,”哎呀,這地上怎麼有這麼多血……“他叫了宮娥進來擦拭血跡,然後又絮絮地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願意讓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將我折騰來,折騰去。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能回西涼去嗎?就算回到西涼,顧小五也已經死了啊。

  永娘以為我累了要睡了,於是沒有再追問。她讓阿渡進來陪我睡,阿渡依舊睡在我床前的厚氈之上。

  我卻睡不著了,我爬起來,阿渡馬上也起來了,而且給我倒了一杯茶,她以為我是要喝水。

  我沒有接她手裡的茶,而是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寫字。

  我問她,我們回西涼去好不好?

  阿渡點點頭。

  我覺得很安心,我到哪裡,她就會跟我到哪裡。我都不知道從前她吃過那樣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心甘情願,跟我到這裡來的。我拉著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淚。阿渡看我哭了,頓時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著眼淚,我在她手心裡寫,不要擔心。阿渡卻十分心酸似的,她將我摟在她懷裡,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就像撫摸著孩子一般。她就這樣安慰著我,我也慢慢闔上眼睛。

      其實我心裡明白,我自己是完了。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後,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著他。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為什麼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簷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裡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了。庭院裡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簷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裡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株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后,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裡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裡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了衣裳,東宮裡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裡新做了一架秋千,從前我很喜歡盪秋千,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尋找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裡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只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酥麻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只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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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3:19
第三十五章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小貓”喵“地叫了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乳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麼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只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麼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麼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只小貓,我在東宮裡也不那麼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裡桃李花謝,亂紅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可是廊橋上積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粉蝶飛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裡,它就躥到哪裡。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狸精還要淘氣。“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看庭院裡的花開了,花又謝了,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時光好似禦溝裡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晚上的時候我常常坐在臺階上,看著一輪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叫著,我摸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裡。我靜靜地等待著,我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精緻的牢籠裡逃走。

  本來因為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裡儀注從簡,許多事情都不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面上還是由我主持,我病了這麼些日子,連宮裡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不是永娘說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去看她。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麼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裡,服侍她的兩個宮女早已經又換了人。巫蠱的事情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了藉口,待她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她少了照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她說不定不會病成這樣。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頭髮也失去了光澤,發梢枯黃,像是一蓬亂草。我隱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還是在宮裡,她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她的憔悴,是鮮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她就像是殘在西風裡的菊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了。

  我喚了她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瞧了瞧我,視線恍惚而迷離。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只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馬,只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裡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到我那裡去,為了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了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尋一個,來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裡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臺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他終於轉過臉瞧了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了。“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了。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了她。忘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忘了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了她曾經於多少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

  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經恨過他愛過他,忘了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隻螢火蟲,忘了我最後決絕的—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夭熱起來,緒寶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回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裡有蜻蜓飛來飛去,牆下的芭蕉葉字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了。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認出了我,對我笑了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弱。

  我召來御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國人,定可安然無恙。“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知道御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了。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我心裡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只是想見一見李承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裡來。

  這個男人,招惹了她,卻又將她撇下,孤零零地將她獨自拋在深宮裡。可是她卻不能忘了他。

  縱然薄幸,縱然負心,縱然只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子,只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給禮部,也許會追封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給她家裡人做個小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短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殮,阿渡跟著我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那裡,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廢棄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灑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和那邊營地裡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是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得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的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的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大眼睛,正注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湧上來,遠處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閃過猙獰的電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劍,蜿蜒閃爍,劃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對阿渡說:”你先回去。“阿渡不肯,又跟著我走了兩步,我從她腰間把金錯刀連同刀鞘一塊兒解了下來,然後對她說:”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緊的東西帶上,等我回來,我們就馬上動身回西涼去。“阿渡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她不解地看著我,我連聲催促她,她只得轉身走了。

  我決心在今天,將所有的事情,做一個了斷。

  我慢慢地走進正殿,才發現原來這裡並沒有宴樂,殿裡一個人都沒有,值宿的宮娥不知道去哪裡了,李承鄞一個人坐在窗下,吹著簫管。

  他穿著素袍,神色專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慣的樣子。眉宇間甚是凝澹。竟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顧小五,當初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好像就是這般穩重。可是那時候他神采飛揚,會對著我朗聲大笑。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吹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麼曲子,但曲調清淡落泊,倒彷彿悵然若失。

  他聽到腳步聲,放下蕭管,回頭見是我,神色之間頗是冷漠。

  我心裡挾著那股怒氣,卻再也難以平抑,我拔出金錯刀就撲上去,他顯然沒想到我進來就動手,而且來勢這樣洶洶,不過他本能地就閃避了過去。

  我悶不作聲,只將手中的金錯刀使得呼呼作響,我基本沒什麼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裡,李承鄞雖然身手靈活,可是一時也只能閃避。我招招都帶著拼命的架勢,李承鄞招架得漸漸狼狽起來,好幾次都險險要被傷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喚人,這樣也好。我的刀子漸漸失了章法,最開始拼的是怒氣。

      到了後來力氣不濟,再難以占得上風。我們兩個悶不做聲地打了一架,時間一長我就氣喘吁吁,李承鄞終於扭住了我的胳膊,奪下我手裡的刀。他把刀扔得遠遠的,我趁機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鹹的氣息湧進牙齒間。他吃痛之餘拉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滾倒在地上。我隨手抓起壓著地衣的銅獅子正砸在他腿上,精緻的鏤雕掛破了他的衣褲,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痛得蹙起眉來,不由得用手去按著腿上的痛處,我看到他腿上的舊疤痕。是深刻而醜陋的野獸齒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經事隔多年,那傷痕仍舊猙獰而可怕。我突然想起來顧劍說過的話,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為了娶我,去殺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為了娶我,他只是為了騙阿翁,為了跟月氏一起裡應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發洶湧。可是這麼一錯神的工夫,他已經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將我的胳膊擰起來了。

  我用腳亂踢亂踹,他只得壓著我。不讓我亂動。我頸子裡全是汗,連身上的紗衣都黏在了皮膚上,這一場架打得他額頭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來,滴下來可要滴到我臉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閃開去。

      李承鄞卻以為我要掙扎著去拿不遠處的另一尊銅獅子,他伸手就來抓我的肩膀,沒想到我正好擰著身子閃避。只聽”嚓“一聲,我肩頭上的紗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非常疼。我心中惱怒,弓起腿來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閃了過去。外頭突然響起沉悶的雷聲,一道紫色的電光映在窗紗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晝。我看到他臉色通紅,眼晴也紅紅的,就像懸喝醉了一樣,突然搖搖晃晃地又向我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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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3:35
第三十六章

      這次我早有防備,連滾帶爬地就躲了過去,可是裙子卻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沒有防守,反倒用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腰帶。本來我的腰帶是司衣的宮娥替我繫的雙勝結,那個結雖然看上去很複雜精巧,實際上一抽就開了。他三下兩下就把腰帶全扯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又要把我綁起來,心中大急,跟他拉著那條帶子。

      外頭的雷聲密集起來,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劈開夜空,風徒然吹開窗子,殿中的帳幔全都飛舞起來。他突然一鬆手,我本來用盡了全力跟他拉扯,這下子一下就往後跌倒,後腦勺正磕在一尊歪倒得銅獅子之上,頓時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動彈不了。李承鄞的臉佔據了我整個視野,他兇狠地瞪著我,我覺得他隨時會舉起手來給我一拳,可是他去沒有。外頭的雷聲越來越響,閃電就像劈在屋頂上,他突然低頭,我原以為他要打我,可是他卻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頭也咬了,他流血了還不肯放開我,反倒吸吮著那血腥的氣息。他的聲音幾近兇狠,他的面目也猙獰,他狠狠地逼問著我:”顧小五是誰?顧小五是誰?說!是不是那個刺客?!“顧小五是誰?我拼命掙扎,拳打腳踢,他卻全然不在乎,拳腳全部生生挨下來,就是不管不顧地扯著我的衣服。

      我最後哭了,”顧小五就是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萬倍!“我說的都是實話,誰也比不上我的顧小五,他曾經為我殺了白眼狼王,他曾經為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本來應該嫁給他,可是在我們婚禮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樣大聲,李承鄞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他簡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帶著某種痛恨的劫掠。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著交顧小五救我,救我……我心裡明明知道,他是永遠不會來了,李承鄞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樣可怕,那樣兇狠,他終於將我的嘴堵了起來,鹹鹹的眼淚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後被他吻去了,他的吻原是帶著某種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頭”刷拉拉“響,是下雨了。片刻間轟轟烈烈的大雨就下起來。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軍萬馬挾著風勢而來,天地間只餘隆隆的水聲。

  我眼睛都哭腫了,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簷角稀疏響著的是積雨滴答答的聲音,還有銅鈐被風吹動的聲音。殿裡安靜得像是墳墓,我哭得脫了力,時不時抽噎一下。李承鄞從後頭摟著我。硬將我圈在他的胳膊裡。我不願意看到他的臉,所以面朝著床裡,枕頭被我哭濕了。冰涼地貼在我的臉上。他輕輕撥開我頸中濡濕的頭髮。灼熱的唇貼上來,像是烙鐵一樣。

  我還因為抽噎在發抖,只恨不能殺了他。

  他說:”小楓,我以後會對你好,你忘了那個顧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實是真的……真的……“他連說了兩遍”真的“可是後面是什麼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他或許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我猛然就回過頭,因為太近,他本能地往後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對他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顧小五。“我想,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他的臉色。他整張臉上都沒有血色了,他本來膚色白哲,可是這白皙,現在變成了難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著死灰,他怔怔地瞧著我。

      我痛快地冷笑:”顧小五比你好一干倍,一萬倍,你永遠都比不上他。你以為這樣欺負了我,我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嗎?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就當是被狗咬了。“那一刻他的臉色讓我覺得痛快極了,可是痛快之後,我反倒是覺得一腳踏虛了似的,心裡空落落的。他的眼睛裡失了神采,他的臉色也一直那樣難看,我原本以為他會同我爭吵。或者將我逐出去。再不見我。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

  東宮裡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為我受了傷,手腕腳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不是被我抓傷的,就是被我咬傷的。宮人們不禁竊竊私語,永娘為此覺得十分尷尬,一邊替我揉著淤青,一邊說道:”娘娘應當待殿下溫存些。“沒有一刀殺了他,我已經待他很溫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夠,我會真的殺了他的,我甚至想過等他睡著的時候就殺死他,可是他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

  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時候,一個宮娥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訴我說,小雪不見了。

  小雪甚是頑皮,老是從殿裡溜出去。所以永娘專門叫一個宮娥看住它,現在小雪不見了,這宮娥便慌張地來稟報。

  永娘遣了好幾個人去找,也沒有找到。我沒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著怎麼樣替阿娘報仇。現在我覺得一刀殺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麼多可惡的事,不能這樣便宜地就輕易讓他去死,我早就說過,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點一滴。全都還給他。

  第二天是端午節,東宮裡要采菖蒲,宮娥突然瞧見池中夫妻一團白毛,撈起來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覺得非常非常傷心,在這裡,任何生靈都活得這樣不易,連一隻貓,也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因為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了一隻貓。

  一模一樣的雪白毛,一模一樣的鴛鴦眼,據說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羅國使臣要來的,我瞧也沒瞧那貓一眼,只是懨懨的坐在那裡,我還沒想到小雪的死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有人瞧見趙良娣的宮女將小雪扔進了湖中,李承鄞聽見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責打那幾個宮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宮人自然要沒命了。永娘急急的來告訴我,我本來不想再管閒事,可是畢竟人命關天,我還是去了麗正殿。

  果然麗正殿中一派肅殺之氣,李承鄞已經換了衣服,卻還沒有出去,殿角跪著好幾個宮娥,在那裡嚶嚶哭泣。我剛剛踏入店中,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小黃門已經通傳,趙良娣來了。

      趙良娣顯然也是匆忙而來,花容慘澹,一進門就跪下,哀聲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邊的人素來安守本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臣妾委實冤枉……“一語未了,就淚如雨下。

  我瞧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對李承鄞說:”算了吧,這又不關她的事。“雖然我很傷心小雪的死,但總不能為了一隻貓,再打死幾個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貓,明日便是害人了!“趙良娣顯然被這句話給氣到了,猛然抬起頭來,眼睛裡滿是淚光:”殿下竟然如此懷疑我?“我本來是來替那幾個宮人求情的,趙良娣竟然不領情。她尖聲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現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緒寶林,現在竟又來陷害我!“

      不待我說話,李承鄞眼睛大聲呵斥,”你胡說什麼!“趙良娣卻拭了拭眼淚,直起身子來:”臣妾沒有胡說,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蠱臣妾,卻栽贓給緒寶林。緒寶林的宮女是太子妃親自挑選的,太子妃指使她們將桃符放在緒寶林屋中,巫蠱事發,太子妃卻拖延著不肯明察,意圖挑撥臣妾與緒寶林,太子妃這一招一石二鳥,好生狠毒!殿下,緒寶林死得蹊蹺,她不過身體虛弱,怎麼會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殺人滅口!“

      我氣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大聲道:”胡說八道!“趙良娣抬頭看著我,她臉上淚痕宛然,可是眼神卻出奇鎮定,她瞧著我:”人證物證俱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過去。

  可是你如此心狠,殺了緒寶林,又想借一隻貓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我怒道:”什麼人證物證,有本事你拿出來!“趙良娣道:”拿出來便拿出來。“她轉身就吩咐人幾句,不一會兒,那些人就押解了兩個宮女前來。

  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樣子,緒寶林的兩個宮女供認是我指使她們,將桃木符放在緒寶林床下。

  ”太子妃說,她不過是想出去趙良娣……如果趙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們寶林,勸殿下封寶林為良娣,共用富貴……“太子妃說,即使被人發覺也不要緊,她自然能替寶林做主……”

  我聽著那兩個宮女口口聲聲的指控,忽然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圈套,趙良娣預備有多久了?她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將我引入圈中?我從前不過覺得,她也許不喜歡我,也許還很討厭我,畢竟是我搶走了她太子妃的位置,畢竟是我橫在她與李承鄞之間。可我沒有想過,她竟然如此恨我。

  趙良娣長跪在那裡,說道:“臣妾自從發現巫蠱之事與太子妃有關,總以為她不過一時糊塗,所以忍氣吞聲,並沒有敢對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為臣妾作證,臣妾從未在殿下面前說過太子妃一個不字,好好生勸說殿下親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鑒。直到緒寶林死後,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過暗中提防她罷了。沒想到她竟然借一隻貓來陷害臣妾,臣妾為什麼要去害一隻貓?簡直是可笑之極,她定然是想以此計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寵于殿下,請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著跪在地上的那兩個宮女,過了片刻,才說道:“既然如此,索性連緒寶林的事一塊兒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藥渣來!”

  召了御醫來一樣樣比對,結果緒寶林喝剩的藥渣裡,查出有花梅豆。緒寶林的藥方裡一直有參須花梅豆這種東西雖然無毒,可是加在有參須的藥中,便有了微毒,時日一久,會令人虛弱而死。負責煎藥的宮女說,每次太醫開完藥方,都是我這個太子妃遣人去取藥的。煎藥的宮人不識藥材,總不過煎好了便送去給緒寶林服用。誰知藥中竟然會有慢毒。

  百口莫辯。

  我是個急性子,在這樣嚴實的圈中圈、計中計裡,便給我一萬張嘴,我也說不清楚。

  我怒極反笑:“我為什麼要殺緒寶林?一個木牌牌難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這種地步?”

  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為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廢就廢吧。”

  廢了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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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9 00:34:00
第三十七章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樁揍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性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只有兩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軟禁在康雪殿,那裡是東宮的最僻靜處,從來沒有人住在那裡。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

  當初廢黜皇后的時侯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廢了我這個太子妃,也是個很複雜的過程。需得陛下下詔給中書省然後門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鬍子的老臣並不好說話,上次皇后被廢就有人嚷嚷要四諫,就是一頭撞死在承天門外的臺階上。後來還真的有人撞了,不過沒死成。陛下大大地生了一場氣,但皇后還是被廢了。

  其實我想的是,也許這裡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比較容易脫身逃走。

  月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種花。

  我兩隻手上全是泥巴,月娘先是笑,然後就是發愁的樣子:“陛下遣我來看你,怎麼弄成這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宮中陛下新近的寵妃,被稱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著月娘的樣子,她穿著宮樣的新衣,薄羅衫子,雲鬢額黃,十分的華麗動人。我淡淡地笑著,說:“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虧了!”

  月娘卻連眉頭都蹙起來了:“你還笑得出來?”她也打量著我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你瞧瞧你,你還有心思種花?”

  月娘告訴我一些外頭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趙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權勢,現在正一力想落實我的罪名,然後置我於死地,陛下十分為難,曾經私下召李承鄞,因為摒退眾人,所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是後來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氣衝衝而去。現在連天家父子抖鬧翻了,月娘從旁邊婉轉求情,亦是束手無策。

  月娘說:“我知道哪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是現在情勢逼人,我求了陛下讓我來看看你,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想見什麼人?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見什麼人!”

  月娘知道我沒聽懂,於是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原來她的意思是想讓我見一見李承鄞,對他說幾句軟話,只要李承鄞一意壓制,趙良娣那邊即使再鬧騰,仍可以想法子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死掉的緒寶林沒什麼背景。而巫蠱之事,其實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聽人說宮裡寶成年間也出過巫蠱之事,可是牽涉到當時最受寵的貴妃,中宗皇帝便杖殺了宮女,沒有追查,旁人縱有些閒言碎語,又能奈何?”

  要讓我對李承鄞低頭,那比殺了我還難。

  我冷冷地道:“我沒做過那些事,他們既然冤枉我,要殺要剮隨便。但讓我去向他求饒,萬萬不能。”

  月娘勸說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後她急得快要哭起來,我卻拉著她去看我種的花。

      我在冷宮裡種了許多月季花,負責看守冷宮的人。對我和阿渡還挺客氣,我要花苗他們就替我買花苗,我要花肥他們就替我送來花肥。這種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從前在鳴玉坊的時候,月娘她們總愛簪一朵在頭上。我對月娘說:“等這些花開了,我送些給你戴。”

  月娘蹙著眉頭,說道:“你就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心?”

  我拿著水瓢給月季花澆水:“你看這些花,它們好好地生在土中,卻被人連根挖起。又被賣到這裡來,但還是得活下去,開漂亮的花。它們從來不擔心自己,人生在世,為什麼要擔心這些那些,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有什麼好杞人憂天的。”

  再說擔心又有什麼用,反正李承鄞不會信我。從前的那些事,我真希望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幸好只有我想起來,他並沒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我想了結一切。然後離開這裡,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只得回宮去了。

  我覺得冷宮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除了吃得差了,可是勝在清靜。

  從前我明明很愛熱鬧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時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我揉了揉眼睛,問:“怎麼了?”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將我拉到東邊窗下。指了指牆頭。

  我看到濃煙滾滾。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錯愕。怎麼會突然失火了火勢來得極快。一會兒便熊熊燒起來,阿渡踹開了西邊的窗子,我們從窗子裡爬出去,她拉著我衝上了後牆。我們還沒在牆上站穩,突然一陣勁風迎面疾至,阿渡將我一推,我一個倒栽蔥便往牆下跌去。

      只見阿渡揮刀斬落了什麼,“叮”的一響,原來是一支鋼箭,阿渡俯身沖下便欲抓住我,不知從哪裡連珠般射來第二支鋼箭、第三支鋼箭……阿渡斬落了好幾支,可是箭密如蝗,將牆頭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我眼睜睜看著有支箭“噗”一聲射進了她的肩頭,頓時鮮血四濺,我大叫了一聲“阿渡”,她卻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傷勢,掙扎著飛身撲下來想要抓住我的手。風呼呼地從我耳邊掠過,我想起我們那次翻牆的時候也是遇上箭陣。阿渡沒能抓住我,是裴照將我接住了。可是現在不會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終於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金錯刀在牆上劃出了一長串金色的火花,堅硬的青磚簌簌往下掉著粉末,可是我們仍舊飛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了傷,使不上力,那柄刀怎麼也插不進牆裡去,而箭射得更密集了,我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們兩個只有一塊兒摔死了。這麼高的牆,底下又是青磚地,我們非摔成肉泥不可。

  阿渡的血滴在我臉上,我使勁想要掙開她的手,她突然用盡力氣將我向上一掄,我被她拋向了半空中,彷彿騰雲駕霧一般,我的手本能地亂抓亂揮,竟然抓住了牆頭的琉璃瓦,我手足並用爬上了牆頭,眼睜睜看著阿渡又被好幾支箭射中,她實在無力揮開,幸得終於還是一刀插進了牆上,落勢頓時一阻,可是她手上無力,最後還是鬆開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我放聲大哭,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羽箭紛紛射在我旁邊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的碎屑濺在我的臉上,生疼生疼,我哭著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場急雨,鋪天蓋地將我籠罩在其中。我從來沒覺得如此的無助和孤獨。

      有人擋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揮袖,那些箭紛紛地四散開去,猶有丈許便失了準頭,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著模糊的淚眼我看倒他一襲白袍,彷彿月色一般皎潔醒目。
  顧劍!

  他揮開那些亂箭,拉著我就直奔上殿頂的琉璃瓦,我急得大叫:“還有阿渡!快救阿渡!”

  顧劍將我推到鴟尾之後,轉身就撲下牆去,我看到夜色中他的袍袖被風吹得鼓起,好似一隻白色的大鳥般滑下牆頭。底下突然有顆流星一般的火矢劃破岑寂的夜色,無數道流星彷彿一場亂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著顧劍射去,我聽到無數羽箭撞在牆上,“啪啪”的像是夏日裡無數蛾子撞在羊皮蒙住的燈上一般,半空中燃起—簇簇星星點點的火光,又迅速地熄滅下去。顧劍身形極快,已經抱起阿渡。

      但那些帶火的箭射得更密了,空氣裡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帶著尖利的嘯聲,曳著火光的尾從四面八方射向顧劍。我從鴟尾後探出頭,看到一層層的黑甲,一步踏一步,哪些沉重的鐵甲鏗然作晌,密密麻麻地一層接一層地圈上來,竟然不知埋伏了有幾千幾萬人。

      顧劍一手抱著阿渡,一手執劍斬落那些亂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層殘箭,仍舊熊熊燃著。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飄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後,那些箭紛紛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難以闖出箭陣包圍。他白色的袍子上濺著血跡,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還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雖然被他抱著,可是手臂垂落,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傷勢如何。再這樣下去,他和阿渡一定會被亂箭射死的。

      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這裡埋伏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我忽然想這些人皆身著重甲,又在東宮之中明火放箭,這樣大的動靜,一定不會是刺客。我想到這裡,不由得猛然站起身來,背後卻有人輕輕將我背心—按。說道:“伏下。”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後殿頂的琉璃瓦上,密密麻麻全是身著輕甲的羽林郎。他們全無聲息地伏在那裡,手中的弓箭引得半開,對準了底下的包圍圈,這些人居高臨下,即使顧劍能衝出包圍,他們定然齊齊放箭,將他逼回箭陣之中。

  我心中大急,對裴照說:“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低聲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殲滅刺客,請恕末將不能從命。”

  我抓住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著的人是阿渡,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臉色甚是為難,可是一點一點,將手臂從我的指間抽了出來。我氣得大罵:“就算顧劍曾經行刺皇帝,又沒有傷到陛下一根頭髮。再說你們要抓顧劍就去抓他,阿渡是無辜的,快快令他們停下!”

  裴照聲音低微,說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現身,無論如何立時將他殲滅於亂箭之下,絕不能令其逃脫。請太子妃恕罪,末將不能從命。”

  我大怒,說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顧劍抓著我,你們也放亂箭將我和他一起射死麼?”

  裴照抬起眼睛來看著我,他眸子幽暗,遠處流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裡,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消消火花,可是轉瞬即逝。我說道:“快命令他們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們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說道:“末將失禮!”我只覺得穴位上一麻,足一軟就坐倒在那裡,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動彈分毫,他竟然點了我的穴,令我動彈不得。

  我破口大駡,裴照竟不理會,回頭呼:“起!”

  殿宇頂上三千輕甲鏗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將手中的硬弓引得圓滿,箭矢指著底下火光圈中的兩人。

  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尖聲大叫:“裴照!今日你若敢放箭,我一定殺了你!”

  裴照並不理我,回頭一喝一聲:“放!”

  我聽到紛亂的破空之聲,無數道箭從我頭頂飛過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顧劍騰空而起,想要硬闖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回去。我淚眼朦朧,看著鋪天蓋地的箭矢密不透風,顧劍白袍突然一揮,將阿渡放在了地上。他定是想獨自闖出去,箭越來越密,到最後箭雨首尾相連,竟然連半分間隙都不透出來,將顧劍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沒不見。我急怒攻心,不停地大罵,裴照似乎充耳不聞。到後來我哭起來,我從來沒有哭得這樣慘過,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只是無動於衷。

  也不知過了多久,裴照終於叫了停,我淚光模糊,只看底下亂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連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著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後退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執長戈,將長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後齊心合力,將整座箭山幾乎掀翻開去。

  我看到顧劍的白袍,浸透了鮮血,幾乎已經染成了紅袍。

  我張大了嘴巴,卻哭不出聲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臉頰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裡,又苦又澀。阿渡,我的阿渡。

  這三年來一直陪著我的阿渡,連國恨家仇都沒有報,就陪著我萬裡而來的阿渡,一直拿命護著我的阿渡……我竟然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她被亂箭射死。

  不知道什麼時候裴照將我從殿上放下來,他解開我的穴道,我奪過他手中的劍指著他。他看著我,靜靜地道:“太子妃,你要殺便殺吧,君命難違,末將不能不從!”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圍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間不讓我過去,我看著裴照,他揮了揮手,那些羽林郎就讓開了一條縫隙。

  阿渡臉上身上全是鮮血,我放聲大哭,眼淚紛紛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身子還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傷在何處,還能不能醫治。她身上奇跡般沒有中箭,只是腿上中了好幾箭,我一邊哭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動了動。

  我又驚又喜,帶著哭腔連聲喚著她的名字。她終於睜開眼來,可是她說不了話。最後只是拼盡全力,指著一旁的顧劍,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著顧劍,死死攥著我的衣襟。

  “你要我過去看他?”我終於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會做的。

  我走到顧劍身邊,他眼睛半睜著,竟然還沒有死。

  我十分吃驚,他眼神微微閃動,顯然認出了我,他背上不知插了有幾十幾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蝟一般,竟無一寸完好的肌膚。我心下甚是難過,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救過我。在天亙山中是他救了我,適才亂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我並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設下圈套埋伏,是我連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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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他嘴角翕動,我湊過去了一些,裴照上前來想要攔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傷人。”我怒道:“他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能暴起傷人?”

  我湊近了顧劍的唇邊,他竟然喃喃地說:“阿渡……怎樣……”

  我萬萬沒料到他竟然記掛著阿渡,我說:“她沒事,就是受了傷。”

  他嘴角動了動,竟然似一個笑意。

  他受的傷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傷全在腿上,要害處竟然半分箭傷都沒有。我忽然不知怎麼地猜到了:“你將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瞧著我,癡癡地瞧著我。

  我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他救了阿渡。本來他走得脫,明明他已經將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說不定能硬闖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為什麼要救阿渡?我幾乎是明知故問:“你為什麼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聲音輕微,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走,我不得不湊得更近些。只聽他喃喃地說:“你會……會傷心死……”

  我心中大慟,他卻似乎仍舊在笑:“我可……可不能……讓你再傷心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傻啊,我又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傻啊……”

  他直直地瞧著我:“是我……對不住你……”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不成了,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精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剎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麼想,更不管哪些羽林郎怎麼想,我心裡只覺得十分難過,我急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續唱著歌。

      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掉,我唱著唱著,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靜發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剄他衣襟裡半露出一角東西,覆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撥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裡。

  我半跪半坐在那裡,聲音悽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舊將我硬拉了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著他,“你們……你們……”我反復了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了。

  都是因為我為了我。

      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只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了命。

  他們殺了阿翁,他們殺了阿娘,他們殺了赫失,他們又殺了顧劍……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著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盡了……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著他,裴照並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啊,上次她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了她,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還斷了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杆,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藥,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雙臂抱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待她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髮亦是披散糾結,他皺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錯刀,冷冷地盯著她。

  李承鄞揮了揮手,屋子裡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髮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紮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下來,瞧著我。

  我直直地瞧著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制君王,于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了,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家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家翻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說的話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他又講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借著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家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家亦已經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被逐出東宮,羞憤自盡……高家以前是擁護皇后的勢力,皇后被廢後,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後位。趙家更是蠢蠢欲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複著這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了仇,他將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麼高相,什麼趙家,什麼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

  他與之恩愛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從前我很討厭趙良娣,尤其她誣陷我的時候。可是這一刻,我只覺得她好生可憐,真的是好生可憐。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頭刻成的吧。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貓,一隻狗,養了三年,也不忍心殺死它吧……我以為三年了,事情會有所改變,可是唯一沒有變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經跳進忘川裡,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權力,他的陰謀。他總是不惜利用身邊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後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臉。

  我覺得厭惡:“走開!”

  李承鄞道:“他們不會傷到你的,他們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親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邊,不會有一支誤傷到你。我不該拿你冒險,其實我心中好生後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著他,“阿渡若是同顧劍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說道:“小楓,阿渡只是個奴婢……”

  我“啪”一聲打在他臉上,他亦沒有閃避,我氣得渾身發抖:“她拿自己的命護著我,她千裡迢迢跟著我從西涼來……阿渡在你眼裡只是個奴婢,可在我心裡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顧劍,想到他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說,他說他可不能再讓我傷心了。連顧劍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會傷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來,抱著我,他說:“小楓,我喜歡你。那天我生著病,你一直被我拉著手,直到發麻也不放開,那時候我就想,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丫頭,可是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這個傻丫頭。你被刺客抓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瘋了……那時候我想,若是救不回來你,我該怎麼樣……我從來沒有怕過……可是你回來了,你說你喜歡顧小五,我知道顧小五就是顧劍,我嫉妒得快要發了狂。對,我不願留他性命,因為他不僅僅是刺客,還是顧小五。現在顧小五已經死了,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殺他,可是小楓,我是不得已,從今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向你保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麼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只想永遠地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了,我只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著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裡,說著那樣癡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不是顧小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著我,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覺得疲倦極了,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聲聲要休了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一個人朝著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摒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會不會殺了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了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了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著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唱著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仍舊看著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著我跳下忘川。

  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了。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了她,這次沒有了。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著病了一場。

  那天本來下著暴雨,我自己端著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果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了額頭,可是到了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了,拿著金錯刀守著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裡去了,我被關在內殿裡頭,我沒力氣再鬧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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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著藥來,我拼盡了力氣打翻了她手中的藥碗,我只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著噩夢。我夢見阿娘,我夢見自己流了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髮頂,他對我說:“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覺得筋疲力盡,再不能掙扎。像是一條魚,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背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說:“阿渡回來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了,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會改了主意。

  我摸著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發著高燒,可是只要她在這裡,我能陪著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說什麼,只說:“阿渡回來了,太子妃吃藥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了,真是苦啊,我連壓藥的杏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麼了?”

  永娘卻沒有說話,只是柔聲道:“太子妃頭髮亂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髮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著頭髮,一邊慢慢地說道:“記得那時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原話還說得不好,夢裡一直哭著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裡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髮挽起來,“一晃三年就過去了。”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著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歲了。”

  我真的忘了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日。宮裡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說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妃出了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只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髮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鬧了。”

  任性胡鬧?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鬧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借著她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都忘記,跟著仇人,過了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著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怎麼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顧劍為此折損了一半的內力。

  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劃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裡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著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著對人。

  從阿渡那裡,我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來的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了。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人,那麼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著人去潑墨鬧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脫不了干係?

  他到底做了什麼?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麼……阿渡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沒有殺她,只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將她救了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麼將我藏在破廟裡,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讓顧劍去挾制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家舊案。誰知我會衝出來自願換做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只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李承鄞現在於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我永遠也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麼事來。三年前他做過的一切那樣可怕,三年後他更加可怕。他設下圈套殺顧劍,是不是想殺人滅口?顧劍明明是他的表親,替他做了那麼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連阿渡都不顧惜,是不是永遠也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覺得心裡徹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麼?我第一次覺得,這世上的人心這樣可怕,這東宮這樣的可怕,李承鄞這樣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慄。

  我和阿渡仍舊被半軟禁著,現在我也無所謂了。在這寂寞的東宮裡,只有我和她相依為命。

  月娘來看過我幾次,我對她說:“你一個人在宮裡要小心。”

  帝王的情愛,如何能夠長久。皇帝將她納入宮中,只是借著她的名頭替陳家翻案,宮裡的美人那樣多,是非只怕比東宮還要多。高貴妃急病而卒,私下裡傳說她是因為失勢,所以吞金自盡。宮裡的事情,東宮裡總是傳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處境很微妙,皇帝雖然表面上對她仍舊寵愛,但是她畢竟出身勾欄,現在朝中新的勢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納了新的妃子。大臣們勸說他冊立一位新皇后,但陛下似乎仍沒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后,不知道月娘會不會被新皇后忌妒。永娘對我說過前朝蘭妃的事,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后陷害而死的。我實在不想讓月娘落到那樣的下場。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她彈了一首曲子給我聽。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月娘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柔軟的霧,又像是荷葉上滾動的清露,更像是一陣風,吹過了高高的宮牆,吹過了秋千架,吹過了碧藍的天,吹過了潔白的雲……那碧藍的天上有小鳥,它一直飛,一直飛,往西飛,飛回到西涼去,雖然西涼沒有這樣美的蓮塘,亦沒有採蓮的美人,可是西涼是我的家。

  我想起從前在鳴玉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多麼快活,無憂無慮,縱情歡歌。

  我嘆息:“不知道下次聽你唱曲,又是何時了。”

  月娘說道:“我再來看你便是了。”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決心回西涼去了。

  阿渡的傷好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選了好些人跟隨在我左右,名義上是為了保護我,其實是看守罷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嚴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闖出去,我想還是不成的。所以只能見機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對宮中來說是個熱鬧的大日子。因為陛下的萬壽節也正巧是這一天,所以從大半個月前,宮中就張燈結綵,佈置苑林,添置新舟。這天的賜宴是在南苑池的瓊山島上,島上有花萼樓與千綠亭,都是近水臨風、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宮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萬壽節陛下照例要賜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後宮中的宴樂,則是由陛下新冊的賢妃主持的,安排得極是妥當。我從甘露殿后登舟,在船上聽到水邊隱隱傳來的樂聲,那些是被賢妃安排在池畔樹陰下的樂班,奏著絲竹。借著水音傳來,飄渺如同仙樂。

  正式的宴會是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南苑池中種滿了千葉白蓮,這些蓮花花瓣潔白,千層重疊,就是沒有香氣。賢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燈,荷燈之中更置有香餅,以銅板隔置在燭上,待燭光烘焚之後香氣濃烈,遠遠被水風送來,連後宮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了。臨水的閣子上是樂部新排的淩波舞,身著碧綠長裙的舞姬彷彿蓮葉仙子一般,淩波而舞。閣中的燈燭映在閣下的水面波光,流光瀲灩,輝映閃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他誇獎賢妃心思靈巧。尤其是荷燈置香,賢妃笑吟吟道:“這哪裡是臣妾想出來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說,蓮花之美,憾於無香。臣妾身邊的女官阿滿,素來靈巧,終於想出法子,命人制出這荷香燈來,能得陛下誇獎,實屬阿滿之幸,臣妾這便命她來謝恩吧。”

  那個叫阿滿的女官,不過十六七歲,姍姍而出,對著陛下婷婷施一禮,待抬起頭來,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氣似的,這阿滿長得竟然比月娘還要好看。所有人都覺得她清麗無比,好似一朵白蓮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驚到了,怔了一怔,然後命人賞了她一對玉瓶,還有一匣沈水香。我還以為陛下又會將她封作妃子,誰知陛下突然對李承鄞說道:“鄞兒,你覺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來坐在我的對面,他大約是累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現在聽到皇帝忽然問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滿一眼,淡淡地道:“是個美人。”

  陛下道:“你身邊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滿去東宮,我再命掖庭另選人給賢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說道:“兒臣身邊不缺人侍候,謝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動了動,陛下問:“太子妃有什麼話說?”

  我說道:“父皇,殿下臉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滿長得這麼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請求陛下將阿滿賞賜給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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