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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愛吃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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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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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02:01 |只看該作者
  第 23 章

  衛英朗帶著自家衛隊,氣勢洶洶的趕往中南海方向。他素性安靜,不擅騎馬,這時坐在車內向外望去,遠遠就見國務院一帶圍了各家士兵,亂哄哄的全無章法。及至下車趕了過去,迎面卻是跑出一人。衛英朗定睛一看,正是國務院內的秘書長。秘書長是個旗人,名叫裕光,按照年齡來算,可做衛英朗的叔叔。此刻兩人相見,衛英朗開口便問:“我岳父在裡面如何了?”
  裕光滿頭大汗,連連擺手:“裡面幾位總長都被關進會議室了,我到鐵獅子胡同找馬總長去!”
  衛英朗聽了這話,帶著衛士就往裡闖。沿途有軍官操著山東話要來阻攔,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後的衛隊長霸道慣了,這時就一邊和那山東軍官高聲對罵,一邊護著少爺強行前進。衛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陸克臣,然而被衛隊長推著搡著,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正是混亂之際,聶人雄和段中天從前方走了過來,雙方猛然相對,都是一怔。
  瞬間的沉默過後,聶人雄推開前方擋路的段中天,隨即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對著衛英朗當頭揮出一拳。衛英朗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當即順著力道摔了個仰面朝天;顧不得去擦臉上鼻血,他一個鯉魚打挺,正要起身做出還擊,不想聶人雄彎腰抓住他的兩隻腳踝,竟是扯腿把他掄了起來。衛隊長營救不及,眼看著衛英朗橫著飛起,“嗵”的一聲撞上旁邊老樹!
  這可是了不得的打法,真能震壞肺腑。衛隊長嚇壞了,又不能輕易拔槍,只得張著雙手要去拉扯少爺。哪知聶人雄抓著衛英朗的小腿不鬆手,雙臂用力大喝一聲,一個轉身把他甩到了五米開外的灌木叢中。
  旁觀眾人立時大嘩,段中天也連忙從後方抱住了聶人雄的腰,莫名其妙的驚問:“老弟,你打他幹什麼?”
  聶人雄避而不答,單是低頭扯開了段中天的雙手:“沒事,走吧。”
  然後他邁步向前,揚長而去。段中天欲言又止,回頭向後看了一眼,就見已經有人把衛英朗拖了出來,似乎並未鬧出人命,便拔腳追上了聶人雄。
  衛英朗昏了。
  衛隊長慌裡慌張的把他送去醫院。經過一番檢查之後,他得知衛英朗除了鼻樑骨斷裂之外,再無其它重傷。哆哆嗦嗦的把電話打回家中,他向衛清華如實彙報了方才的慘案。衛清華在電話裡沒說什麼,只讓衛隊長把少爺帶回來。
  衛隊長一回家,也跟著昏了——被督軍用手杖敲昏了。
  衛英朗這時清醒過來,不過是一兩個小時的功夫,他那頭臉已經腫到變形。衛清華背著手站在床前,低頭問他:“聶人雄為什麼打你?”
  衛英朗低聲答道:“有仇。”
  “什麼仇?”
  衛英朗忽然不耐煩起來,忍著疼痛一扭頭:“別問了!”
  衛清華伸手一指他的鼻尖,想要罵他,又不捨得。末了一甩袖子,他轉身向外走去:“慫貨!”
  衛清華親自趕往國務院,要會一會這聶人雄。不料在他抵達之時,國務院外的士兵已經散去,出言一問,才得知是馬總長臨危上陣,把前來要餉的眾將軍以及財政總長一起帶去面見總統了。
  衛清華不好追到總統府給兒子報仇,坐在車內略一尋思,他已明白了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馬伯庭那老狐狸借此機會,又要上位了!
  衛清華雖然心疼兒子,但是同時也有理智。鼻樑骨斷了,既不致命也不致殘,可以先放下不管。命令汽車調轉方向,他決定去和親家仔細說說這事。
  陸克臣剛剛回家,因為在國務院聽了些不恭敬的話,所以氣得直眉瞪眼。衛清華和他相見,正是兩怒湊一怒,越發怒不可遏。而陸柔真聽聞丈夫挨了聶人雄的暴打,自然做出焦慮姿態,匆匆上車回家。
  她進入新房之時,衛夫人正是坐在床邊垂淚。陸柔真當著婆婆的面,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就像是在強忍哭泣一般:“詹森!”
  然後她蹙著眉頭趕到床前,先是看了衛英朗一眼,隨即神情悲愴的轉向衛夫人:“媽媽,這怎麼……這怎麼……”
  她嘴裡一邊說,手上一邊抓了衛夫人的手臂,渾身一起顫得厲害,仿佛是心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而衛夫人見兒子為了陸家被人打成這樣,心裡正有怒氣,可看媳婦難過成了這個樣子,也就不好抱怨。又因兒子鼻青臉腫的不肯理人,所以她唉聲歎氣的站起來:“柔真,你來撫慰他幾句吧。仔細照應著他的吃喝,他在外面受了欺負,如今你可要處處小心,再別讓他惱火。”
  陸柔真連連點頭,又看衛英朗,又看衛夫人,似乎對待兩邊都很牽掛:“媽媽,您放心吧,我定然上心照應著他。”
  衛夫人走後,陸柔真斥退丫頭,然後坐在床邊,臉上漸漸變成面無表情。
  衛英朗仰臥在床上,毫無預兆的忽然說道:“聶人雄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你看在眼裡,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味?”
  陸柔真面向窗外,聲音清冷的答道:“你也不必再說這樣的話。那天夜裡,我不後悔,如今嫁你,也不後悔。你若還有心在我身上,那我們就生兒養女,做天長日久的打算;若你對我已經無心,無非是看在兩家的面子上勉強結合,那也沒有關係。過個一年半載,你隨便尋個罪名把我休了就是。是我負你在先,你休了我,我也沒有怨言;如果我家裡不肯,我自去承認罪名,不會讓你為難。”
  衛英朗輕聲說道:“我不休你。”
  陸柔真停了半晌,末了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休我,也不理我,鈍刀子割肉,耗我一生。”
  衛英朗答道:“對了。”
  陸柔真冷笑一聲,綿裡鋼針隱隱透出尖來,閃著寒光想要紮人。
  衛英朗看著她——真面目一點一點露出來了,他想,她居然還會冷笑!
  可是,他還是喜歡偷偷的看她,因為心腸變了,軀殼沒變。
  他仍然覺得她美,在夢裡幾次三番的與她和好如初。可是一覺醒來之後,他硬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人家新夫婦都是濃情蜜意,可他們兩個又是怎麼過日子的?
  衛英朗不能奈何自己,所以把希望寄託到了時間和空間上。
  他要帶著陸柔真到南邊去。也許過了一年,兩年,他就會邁過這一道坎,就會把那夜的事情忘記——不是他不想忘,是他忘不掉。
  那時他和陸柔真也還依舊年輕,一對小倆口,再生個小娃娃,多麼的好。
  衛英朗被人打得豬頭一樣,然而不思復仇,反而張羅著要離京南下。衛清華自始至終也沒能找到聶人雄,又感覺京城內的政治空氣很不對勁,便借坡下驢,做出豁達模樣,表示兒子們打架,老子才不參與。
  於是經過一番籌措忙亂之後,衛家舉家南下,回了江蘇。衛清華前腳剛走,馬伯庭後腳就把聶人雄從自家請了出去——現在不是生事端的時候,他不想讓聶人雄和衛清華大戰三百回合,所以暗暗把聶人雄藏到了自己家中。
  聶人雄打得很痛快,並且還沒打夠。只可惜衛英朗走得太遠,否則他定要找機會再打一次。衛英朗徹底搶走了陸柔真,所以對待這位新郎官,他是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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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02:36 |只看該作者
第 23 章

  衛英朗帶著自家衛隊,氣勢洶洶的趕往中南海方向。他素性安靜,不擅騎馬,這時坐在車內向外望去,遠遠就見國務院一帶圍了各家士兵,亂哄哄的全無章法。及至下車趕了過去,迎面卻是跑出一人。衛英朗定睛一看,正是國務院內的秘書長。秘書長是個旗人,名叫裕光,按照年齡來算,可做衛英朗的叔叔。此刻兩人相見,衛英朗開口便問:“我岳父在裡面如何了?”
  裕光滿頭大汗,連連擺手:“裡面幾位總長都被關進會議室了,我到鐵獅子胡同找馬總長去!”
  衛英朗聽了這話,帶著衛士就往裡闖。沿途有軍官操著山東話要來阻攔,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後的衛隊長霸道慣了,這時就一邊和那山東軍官高聲對罵,一邊護著少爺強行前進。衛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陸克臣,然而被衛隊長推著搡著,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正是混亂之際,聶人雄和段中天從前方走了過來,雙方猛然相對,都是一怔。
  瞬間的沉默過後,聶人雄推開前方擋路的段中天,隨即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對著衛英朗當頭揮出一拳。衛英朗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當即順著力道摔了個仰面朝天;顧不得去擦臉上鼻血,他一個鯉魚打挺,正要起身做出還擊,不想聶人雄彎腰抓住他的兩隻腳踝,竟是扯腿把他掄了起來。衛隊長營救不及,眼看著衛英朗橫著飛起,“嗵”的一聲撞上旁邊老樹!
  這可是了不得的打法,真能震壞肺腑。衛隊長嚇壞了,又不能輕易拔槍,只得張著雙手要去拉扯少爺。哪知聶人雄抓著衛英朗的小腿不鬆手,雙臂用力大喝一聲,一個轉身把他甩到了五米開外的灌木叢中。
  旁觀眾人立時大嘩,段中天也連忙從後方抱住了聶人雄的腰,莫名其妙的驚問:“老弟,你打他幹什麼?”
  聶人雄避而不答,單是低頭扯開了段中天的雙手:“沒事,走吧。”
  然後他邁步向前,揚長而去。段中天欲言又止,回頭向後看了一眼,就見已經有人把衛英朗拖了出來,似乎並未鬧出人命,便拔腳追上了聶人雄。
  衛英朗昏了。
  衛隊長慌裡慌張的把他送去醫院。經過一番檢查之後,他得知衛英朗除了鼻樑骨斷裂之外,再無其它重傷。哆哆嗦嗦的把電話打回家中,他向衛清華如實彙報了方才的慘案。衛清華在電話裡沒說什麼,只讓衛隊長把少爺帶回來。
  衛隊長一回家,也跟著昏了——被督軍用手杖敲昏了。
  衛英朗這時清醒過來,不過是一兩個小時的功夫,他那頭臉已經腫到變形。衛清華背著手站在床前,低頭問他:“聶人雄為什麼打你?”
  衛英朗低聲答道:“有仇。”
  “什麼仇?”
  衛英朗忽然不耐煩起來,忍著疼痛一扭頭:“別問了!”
  衛清華伸手一指他的鼻尖,想要罵他,又不捨得。末了一甩袖子,他轉身向外走去:“慫貨!”
  衛清華親自趕往國務院,要會一會這聶人雄。不料在他抵達之時,國務院外的士兵已經散去,出言一問,才得知是馬總長臨危上陣,把前來要餉的眾將軍以及財政總長一起帶去面見總統了。
  衛清華不好追到總統府給兒子報仇,坐在車內略一尋思,他已明白了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馬伯庭那老狐狸借此機會,又要上位了!
  衛清華雖然心疼兒子,但是同時也有理智。鼻樑骨斷了,既不致命也不致殘,可以先放下不管。命令汽車調轉方向,他決定去和親家仔細說說這事。
  陸克臣剛剛回家,因為在國務院聽了些不恭敬的話,所以氣得直眉瞪眼。衛清華和他相見,正是兩怒湊一怒,越發怒不可遏。而陸柔真聽聞丈夫挨了聶人雄的暴打,自然做出焦慮姿態,匆匆上車回家。
  她進入新房之時,衛夫人正是坐在床邊垂淚。陸柔真當著婆婆的面,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就像是在強忍哭泣一般:“詹森!”
  然後她蹙著眉頭趕到床前,先是看了衛英朗一眼,隨即神情悲愴的轉向衛夫人:“媽媽,這怎麼……這怎麼……”
  她嘴裡一邊說,手上一邊抓了衛夫人的手臂,渾身一起顫得厲害,仿佛是心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而衛夫人見兒子為了陸家被人打成這樣,心裡正有怒氣,可看媳婦難過成了這個樣子,也就不好抱怨。又因兒子鼻青臉腫的不肯理人,所以她唉聲歎氣的站起來:“柔真,你來撫慰他幾句吧。仔細照應著他的吃喝,他在外面受了欺負,如今你可要處處小心,再別讓他惱火。”
  陸柔真連連點頭,又看衛英朗,又看衛夫人,似乎對待兩邊都很牽掛:“媽媽,您放心吧,我定然上心照應著他。”
  衛夫人走後,陸柔真斥退丫頭,然後坐在床邊,臉上漸漸變成面無表情。
  衛英朗仰臥在床上,毫無預兆的忽然說道:“聶人雄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你看在眼裡,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味?”
  陸柔真面向窗外,聲音清冷的答道:“你也不必再說這樣的話。那天夜裡,我不後悔,如今嫁你,也不後悔。你若還有心在我身上,那我們就生兒養女,做天長日久的打算;若你對我已經無心,無非是看在兩家的面子上勉強結合,那也沒有關係。過個一年半載,你隨便尋個罪名把我休了就是。是我負你在先,你休了我,我也沒有怨言;如果我家裡不肯,我自去承認罪名,不會讓你為難。”
  衛英朗輕聲說道:“我不休你。”
  陸柔真停了半晌,末了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休我,也不理我,鈍刀子割肉,耗我一生。”
  衛英朗答道:“對了。”
  陸柔真冷笑一聲,綿裡鋼針隱隱透出尖來,閃著寒光想要紮人。
  衛英朗看著她——真面目一點一點露出來了,他想,她居然還會冷笑!
  可是,他還是喜歡偷偷的看她,因為心腸變了,軀殼沒變。
  他仍然覺得她美,在夢裡幾次三番的與她和好如初。可是一覺醒來之後,他硬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人家新夫婦都是濃情蜜意,可他們兩個又是怎麼過日子的?
  衛英朗不能奈何自己,所以把希望寄託到了時間和空間上。
  他要帶著陸柔真到南邊去。也許過了一年,兩年,他就會邁過這一道坎,就會把那夜的事情忘記——不是他不想忘,是他忘不掉。
  那時他和陸柔真也還依舊年輕,一對小倆口,再生個小娃娃,多麼的好。
  衛英朗被人打得豬頭一樣,然而不思復仇,反而張羅著要離京南下。衛清華自始至終也沒能找到聶人雄,又感覺京城內的政治空氣很不對勁,便借坡下驢,做出豁達模樣,表示兒子們打架,老子才不參與。
  於是經過一番籌措忙亂之後,衛家舉家南下,回了江蘇。衛清華前腳剛走,馬伯庭後腳就把聶人雄從自家請了出去——現在不是生事端的時候,他不想讓聶人雄和衛清華大戰三百回合,所以暗暗把聶人雄藏到了自己家中。
  聶人雄打得很痛快,並且還沒打夠。只可惜衛英朗走得太遠,否則他定要找機會再打一次。衛英朗徹底搶走了陸柔真,所以對待這位新郎官,他是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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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5-2-17 13:02:57 |只看該作者
 第 24 章

  自從衛家南下,聶人雄便像是徹底死了心一般,把先前的事情都不大想起,一門心思只向前看。又因承德距離北京也不算遠,所以他乾脆在京城裡安了一處家,平日就在承德北京兩處來回穿梭。
  小鈴鐺在北京住得久了,終日幾乎長在了東安市場北海公園,先還打扮得奇形怪狀、不倫不類;然而女子似乎天生都有這種天分,不過是一個多月的觀察揣摩之後,她便尋到正途,形象日益得體起來。杜副官無所事事,被聶人雄叫過來專門陪伴大小姐,一身戎裝的跟著她到處走。天長日久,那些電影院遊藝場裡的紈絝少爺們都認得了她,因知道她是位督軍家的小姐,所以格外仰慕殷勤,挖空心思向她搭訕。她先還沾沾自喜,可是隨著人家相處一日兩日之後,就覺乏味,感覺這些少爺如同水蔥一般,鮮嫩歸鮮嫩,漂亮歸漂亮,可是滋味不足,意思不大。
  聶人雄自己也懂不得多少規矩,所以對她從不約束,隨她四處冶遊。這一陣子他住在北京,傍晚時分正在庭院裡面納涼,小鈴鐺忽然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對他說道:“乾爹,鈴鐺丟了!”
  原來小鈴鐺自小身上便帶著個滿是銅銹的破鈴鐺,來歷是不知道了,她糊裡糊塗的只是一直帶著。後來進了軍隊之後,聶人雄看那鈴鐺實在舊得不堪,便奪下扔了,給她打了兩個銀鈴鐺。小鈴鐺把這鈴鐺從承德帶來北京,平日就拴在床架上,一有風吹便能作響,是她頂喜歡的小物件。
  “我把它解下來放到桌子上來著。”她又困惑又焦急的告訴聶人雄:“出了趟門的工夫,回來就沒有了!”
  聶人雄懶洋洋的仰臥在躺椅上,閉著眼睛答道:“明天再打兩個就是了。”
  小鈴鐺尤不甘心,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怎麼就沒了呢?被人偷了?”
  聶人雄扭頭望向了她:“誰偷那個?又不值錢。”
  小鈴鐺長歎一聲,低頭把臉埋在臂彎之中,是苦惱透了的模樣。
  如此又過了兩三天,這日清晨,她正在臥室床上睡覺,朦朦朧朧之中忽然聽到門響,隨即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音。她明明聽出是聶人雄來了,然而故意裝睡,只做不知。
  她所睡的這一張床,是個西式的結構,不但方方正正的闊大,而且四面垂下白紗懸帳。聶人雄站在床尾,就見她側身抱著一條薄毯子,修長的胳膊腿兒全都齊根露在外面,皮膚倒是白淨。一隻赤腳向下一直蹬出懸帳,大腳趾頭是更長一些,腳背上還鼓著兩個通紅的蚊子包。
  聶人雄怕有蚊子再來咬她,所以彎腰一扯紗帳,把她那只赤腳遮上。小鈴鐺一動不動,就聽腳步聲越發近了,眼前隱隱有些暗,定然是聶人雄站在床前,擋住了陽光。忽然面前有了微風,細細的鈴鐺聲音響了一瞬。她想聶人雄一定是距離自己很近了,因為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呼吸。
  “親我一下吧。”她在心中暗暗的祈禱:“人家都說我是美人呢。”
  然而呼吸越來越遠,只有粗糙的手指輕輕一捏她的耳朵。
  待到聶人雄離開臥室了,小鈴鐺驟然睜眼,結果就看到枕邊躺著一串金燦燦的新鈴鐺。
  一挺身爬起來,她對著窗外的明媚陽光拎起鈴鐺。小金鈴鐺在斷斷續續的輕響中反射出長短光芒,她歡喜而又悵然的微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撓了撓腳背上的蚊子包。
  小鈴鐺洗漱過後,換了一件水紅紗的西式連衣裙,上面露著一雙手臂,下面露著兩條小腿。至於長筒絲襪和鏤空皮鞋等物,自然也都披掛了上。歡歡喜喜的跑到聶人雄面前,她開口笑道:“乾爹,我看到了金鈴鐺!”
  聶人雄的宅院,是處寬寬敞敞的兩進四合院。至此夏季,院內樹木茂密,正是個陰涼舒適的所在。勤務兵在院內擺了一張小桌,聶人雄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端著大碗吃早飯。抬眼望向小鈴鐺,他就見小鈴鐺一身飄逸紅裝,亭亭玉立的站在綠樹豔陽之前,本來是張偏于單薄的娃娃臉,可因正是低頭看著自己,居然擠出一個小小的雙下巴,看起來別有一番嫩嘟嘟的稚嫩風情。
  小鈴鐺見他一味只是審視自己,不禁想入非非的害羞起來。背起雙手原地扭了幾下,她用皮鞋鞋尖輕輕去磕青磚地面:“乾爹,下午你帶我去公園逛逛,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
  聶人雄夾了一筷子涼拌菜送進嘴裡:“西餐?我在馬公館吃過一次,不好吃啊!”
  小鈴鐺急忙反駁道:“不好吃,怎麼會賣得那樣貴?還有那麼多的人去吃?”
  聶人雄往嘴裡扒了一口大米飯:“讓杜希賢陪你去,他不是天天閑著嗎?”
  小鈴鐺見他鼓著腮幫子就知道吃,不禁急得猴子一般,圍著他團團亂轉。這要放到先前,興許聶人雄就把她呵斥走了;可是她如今出落成個半大不小的美人模樣,行動之間香氣襲人,讓他不能不把她當成姑娘來看待。而小鈴鐺抓耳撓腮百般懇求,最後還雙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聶人雄被她逗得笑了,只好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下午時分,聶人雄果然隨著小鈴鐺乘車上了大街。兩人逛了幾家商鋪洋行,旁的沒買,小鈴鐺卻是給自己添了一根花花綠綠的小馬鞭子,預備改日策馬出門,還去頤和園遊玩。
  離了大街,又去北海。聶人雄既來之則安之,一切全依著小鈴鐺。在漪瀾堂碼頭租了一隻小船,兩人泛舟水上,倒也涼快。正是有說有笑之際,忽有一隻小船緩緩靠近,船上一名西裝青年高聲喚道:“密斯聶,連著幾日不曾見了,你好嗎?”
  小鈴鐺扭頭望著那人,卻是不曾回答,單只點頭一笑。
  青年受了冷遇,似乎很不甘心,追著又問:“密斯聶,你又有了新朋友嗎?”
  小鈴鐺溜了聶人雄一眼,心裡倒是高興聽到這話:“是呀!”
  青年立刻賭氣說道:“那祝你玩的開心。”然後劃槳就走。
  未等青年走遠,另一隻小船上又有一名油頭粉面的少年高呼“密斯聶”,並且把上半身探到水面上,險伶伶的設法搭訕。小鈴鐺愛理不理,十句裡面只答一句,並且是邊答邊撤,離那少年越來越遠。那少年氣鼓鼓的坐回船上,用眼睛狠狠的去瞪聶人雄。
  聶人雄沒想到小鈴鐺竟然還很受人愛慕,心裡覺得又是好笑,又是慨歎——小崽子似的東西,一眨眼就長成大姑娘了。
  “我知道現在男女交朋友全自由。”在沒人的地方,他對小鈴鐺說道:“可是也別過分,鬧出笑話來,就不好辦了。”
  小鈴鐺雙手抱著膝蓋,歪著腦袋看他:“乾爹,我要是真鬧出了笑話,嫁不出去了,那怎麼辦?”
  聶人雄想了想,末了笑了一下:“多陪點嫁妝,總能嫁得出去。”
  小鈴鐺飄在這一片靜謐水面上,忽然起了勇氣:“乾爹,要不然,我就嫁給你吧,正好連嫁妝都省了。”
  聶人雄當即笑出了聲:“你省了嫁妝,乾爹也省了彩禮。”
  小鈴鐺不動聲色的亮了眼睛:“對呀!這不是挺好的嗎?反正你也不是我親爹。你要是不好意思,那就當咱們今天剛見面好啦!”
  聶人雄看她越說越真,心中倒是起了狐疑,可又不好深究,只得含糊著笑道:“今天這場馬屁拍得出奇,說吧,是想要錢,還是想要汽車?”
  然後不等小鈴鐺回答,他自作主張的把船靠岸。小鈴鐺張了張嘴,就沒有機會把話再說下去。
  兩人上岸之後,也不遠走,就在附近找了個茶座坐下,臨水乘涼。小鈴鐺用牙齒銜著玻璃杯中的麥管,一邊心不在焉的吸果子露,一邊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行,就覺得自己那話沒說明白。偷眼向前窺視了乾爹,她見聶人雄正扭頭望著湖面風光,是個出神的樣子,睫毛濃密的垂下來,眼角幾根是特別的長,襯得一雙眼睛黑幽幽的不可測。
  小鈴鐺對他凝視片刻,最後低下頭來,心想我既有了這樣的乾爹,還要別的男人做什麼?先前我以為自己是沒見識,如今在京城裡四處走遍了,這裡的浮華少爺,我也都認遍了,看來看去,沒有哪個是比他更好的。
  思及至此,她深深後悔起來,恨自己當年沒心沒肺,認了聶人雄做乾爹——若是認他做了幹哥哥,局面或許還不會像如今這樣尷尬。忽然伸出一隻手去,她把手指搭上了聶人雄的手背:“乾爹……”
  話未說完,因為聶人雄很隨便的握住了她的手:“真涼,是不是喝果子露喝得冷了?”
  小鈴鐺心亂如麻的垂下眼簾:“哦……”
  聶人雄攥了攥她那薄而冰冷的手掌,卻是又想起了陸柔真。陸柔真那雙手是軟軟的有肉,手背上甚至帶著淺淺的小肉窩。他一直想要把那雙手送到嘴邊輕輕咬上一口,可是始終沒有機會。
  無聲的歎了口氣,他對著小鈴鐺說道:“走吧,去吃西餐。吃完了好回家。”
  小鈴鐺見此地人多眼雜,的確不是個傾訴衷腸的好場所,便款款的站了起來,隨著聶人雄向外走去。
  小鈴鐺識得路途,坐在車上指揮汽車夫前進轉彎。聶人雄漫不經心的拿起她買的那條小花馬鞭,隨手擺弄著玩。及至汽車開到了西餐館子,副駕駛座上的一名副官跳下來為他打開車門,他依舊是一邊雙手纏著馬鞭,一邊隨著小鈴鐺向內走去。
  西餐館子的裝飾,很是講究一點美的情調,加之沒到飯點,食客稀少,更顯得安靜幽雅。小鈴鐺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自己看著菜牌子逐樣點了幾樣菜品。而聶人雄環顧四周,就見身邊圍了小小屏風,正好能夠遮住客人,既像雅間,又不憋悶,環境果然是好。
  等到西崽下去了,小鈴鐺清了清喉嚨,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從何說起。待到西崽把開胃湯和兩份牛排端上來了,她雙手拿起刀叉,終於是心跳著開了口:“乾爹,其實我……”
  她剛把話說到這裡,外面卻是傳來一陣高亢的談笑之聲。其中一個聲音十分熟悉,讓她不禁愣了一下。而聶人雄當場面目變色,一挺身便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他一露面,談笑聲音戛然而止。阮平璋瞪著眼睛後退一步,結結巴巴的開了口:“喲,聶、聶……”
  聶人雄咬牙切齒的怒道:“你他媽的還有臉和我說話!”
  隨即他揚起手中的小花馬鞭,劈頭就抽。阮平璋見勢不妙,也顧不得朋友在場了,扭頭向外就跑。聶人雄拔腿直追,跟隨其上。
  這時正是下午時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阮平璋穿了一件湖色長袍,本來是個瀟灑的派頭,然而如今抱頭鼠竄,自然也就瀟灑不起來。聶人雄在後方緊追不捨,一鞭接一鞭的,全抽在了他的後背上。夏季天熱,衣衫單薄,他疼的且逃且罵:“姓聶的,老子現在也不在你手下吃飯了,你憑什麼還來打我?”
  聶人雄眼看著就要把他抓住,然而總是差了那麼一分半毫:“許你當初殺我,不許我現在打你?”
  阮平璋拎起袍襟,跑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那也不能怪我!誰知道你有後來的大運?我哪想到憑你那個幹法也能當上督軍?鳥擇良木而棲,老子看不上你,你還有意見嗎?”
  說完這話,他忽覺後衣領一緊,卻是已然落入了聶人雄的手中。
  聶人雄從小和他一起混到大,嘴上從來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如今也不回罵,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一腳踩上他的肚子,聶人雄揮鞭就抽,鞭梢尖嘯著往下落。阮平璋雙手捂住了臉,就覺身上火燒火燎的疼。而那小花馬鞭本是女子用來催馬的小玩意兒,美則美矣,並不結實,不下幾鞭便散碎開來。
  聶人雄恨他當年不但帶兵叛逃,而且開槍要殺自己。扔了馬鞭彎下腰去,他拖起阮平璋繼續拳打腳踢,阮平璋明知自己打不過他,乾脆當街求饒。正是鼻青臉腫丟人現眼之際,小鈴鐺穿著高跟鞋從後方攆了上來。一見此情此景,她立刻明白過來。俯身脫下腳上一隻皮鞋,她跟著湊上前去,用那鞋跟在阮平璋的腦袋上狠敲一陣。阮平璋被她打得很痛,掙紮著扭過頭來:“哎呀我操,你誰啊?”
  小鈴鐺俯身穿上了鞋,然後大聲答道:“我是小鈴鐺!”
  阮平璋終於是熬不住打了,縱身一撲抱住了聶人雄的腰,帶著哭腔喊道:“大哥,想我十二歲那年就認識了你,吃一個餅子我給你掰一半,吃一口肉我給你留半口,你受了槍傷沒有人管,是我背著你去縣城找大夫……我的確是對你開了槍,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當時不是氣糊塗了嗎?”
  聶人雄根本不吃他這一套,一腳把他蹬出老遠:“你少和我扯淡!”
  然後他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罵起,幸而打足一頓,出夠了氣,便是伸手拉過小鈴鐺,轉身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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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阮平璋在胡同口下了人力車,付過錢後邁步前行。這是一條很規矩體面的大胡同,兩邊都是方方正正的好房子,他數著門牌號向前慢慢走,沒走出多遠就不數了,因為看到了前方一戶宅門前的衛兵。
  停下腳步歇了歇腿,他提起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最後停在衛兵面前,他客客氣氣的說道:“勞駕,我是聶督軍的老兄弟,今日特來拜訪。”
  衛兵都是從熱河新調過來的,並不認識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後,其中一人答道:“你等著啊!”然後轉身跑入門內。
  不過片刻的工夫,杜副官雙手戴著軍帽走了出來,迎面看到長衫飄然的阮平璋,當即就目瞪口呆的“喲”了一聲,隨即轉身也往回跑。阮平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杜希賢,你哪裡逃?快點把我帶進去!”
  杜副官不得脫身,看著他左右為難:“這個……那個……阮參謀長,許久未見,沒想到您還活著……”
  阮平璋聽了他這番妙語,氣得罵道:“放你娘的屁!你不見我,我就死了?”
  杜副官受了他的推搡,身不由己的邁步跨過門檻:“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話未說完,他抬頭看到了從後院走出來的聶人雄。
  聶人雄正在家中避暑消夏。雙手托著長長一瓣冰鎮西瓜,他站在廊下石階上,一邊抬眼盯著阮平璋,一邊低頭啃了一口西瓜。三嚼兩嚼的吐出幾粒黒籽,他氣色不善的開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阮平璋穿著一件白秋羅長衫,頭髮俐落,臉也白淨,就是面頰上帶著幾處紅傷,正是聶人雄昨日的成績。對著聶人雄點頭一笑,他厚著臉皮說道:“我來瞧瞧你。”
  聶人雄低頭又咬一口西瓜,隨即答道:“好馬不吃回頭草,滾蛋!”
  阮平璋背過一隻手去,風度翩翩的答道:“你就當兄弟是頭驢好了。”
  聶人雄向前邁步,慢慢踱到他的面前:“怎麼著?在何致美那裡混得不如意?”
  阮平璋一派和氣的答道:“倒是有吃有喝,就是閒散著沒差事。”
  聶人雄咬下一口西瓜,不置可否的慢慢咀嚼,然後“噗”的一聲,連瓤帶籽吐了他一臉。他閉著眼睛向後一躲,長衫前襟早已染上紅色汁水。抬起袖子一抹頭臉,他後退一步急道:“你他娘的——有話說話行不行?”
  聶人雄冷著臉,把手中西瓜用力向下一摜。轉身就近進入廂房,片刻過後他出了來,將一把左輪手槍扔到阮平璋面前:“先把這關過了,否則你沒資格對我說話!”
  阮平璋當即哭喪了臉:“不是——昨天在大街上,你都把我打成那樣了,還不夠嗎?”說完他一掀長衫下擺,露出右腿:“你看你看,我現在還瘸著呢!”
  聶人雄一言不發,直接當胸一腳,把他踹得向後跌坐在地。而阮平璋和他相處日久,最懂他的脾氣秉性,這時就急促的歎息一聲,然後慢慢伸手,握住了手槍。
  可憐巴巴的抬起頭,他問聶人雄:“打哪兒啊?”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俯視著他:“隨便。”
  阮平璋是個勻稱的身材,周身上下沒有肉厚的地方。自己伸手摸向大腿,他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槍口抵了上去——其實這也不算冤屈,他知道自己當初是心太狠了,反叛歸反叛,可是不該對著聶人雄開槍。如今自己吃顆子彈,正是一報還一報。
  咬緊牙關屏住呼吸,他一橫心,扣動了扳機。
  然而預計中的槍聲並沒有響起來——沒有子彈,空槍!
  阮平璋睜開眼睛,皮膚滲出一層黏膩冷汗,同時就聽聶人雄說道:“阮平璋,我也記得我們是從小的兄弟,我也記得你吃一個餅子會分我一半,吃一口肉會分我半口。所以這回我饒了你。記住,你是想殺我而不能,我是能殺你而不肯。”
  阮平璋微微喘了粗氣:“我記住了。”
  然後他抬起衣袖,抹去額頭汗水,聲音很輕的說道:“聶人雄,你嚇死我了。”
  正當此時,小鈴鐺踢踢踏踏的跑了出來。
  小鈴鐺這一陣子十分臭美,在家裡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忽見前院地上坐著個滿身狼藉的熟人,她停下腳步,因為深恨對方背叛乾爹,所以也不叫叔叔了,開口便問:“阮平璋,你怎麼又來了?”
  阮平璋扭頭望去,臉上顯出困惑神情:“你誰啊?”
  小鈴鐺狠狠的橫了他一眼:“我小鈴鐺!”
  阮平璋東倒西歪的爬起來,發現這小鈴鐺和昨日相比,仿佛又是變了模樣。上下將她打量一番,他頗為驚異的說道:“一年不見,你……長大了?”
  小鈴鐺把臉一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兩片薄嘴唇撇著,本來塗抹了厚厚的口紅,可因剛剛吃過西瓜,所以如今口紅半褪,雖失濃豔,卻添清麗。
  阮平璋記憶中的小鈴鐺,乃是個單單薄薄的假小子,哪知如今再見,對方居然出落成了個小佳人的模樣,一張面孔白嫩嫩,一雙眼睛水盈盈,一身旗袍箍在身上,隱隱也是個前撅後翹的坯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盯著小鈴鐺,他感到無比驚訝:“我說你……變得挺快啊!”
  小鈴鐺生著一張小臉,口鼻也小,唯有一雙眼睛最大。大黑眼珠滴溜溜一轉,她對阮平璋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然後把頭一昂,擺出不好惹的架勢回後院去了。
  阮平璋洗了把臉,留在聶宅吃了頓晚飯。大熱的天,飯是米粥,菜也清淡。兩人坐在院內,隔著一張小桌呼嚕呼嚕喝粥。聶人雄伸筷子去夾雞絲拌黃瓜,偏偏阮平璋也看上了它。兩人筷子絆到一起,聶人雄一瞪眼睛:“你他媽的還敢跟我搶?”
  阮平璋撤回筷子,隨便夾了一點炒豌豆苗:“哼,我是一步走錯了路,一輩子抬不起頭。”
  然後他轉頭望向正房:“小鈴鐺怎麼不出來吃飯?”
  聶人雄低頭答道:“她吃了一下午的點心,早飽了。”
  阮平璋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又道:“這丫頭,變得真快。”
  小鈴鐺看不慣阮平璋——早在阮平璋還未反叛的時候,她就看不慣他,因為他牙尖嘴利,總擠兌聶人雄。
  因為阮平璋賴著不走,一直在院子裡和聶人雄嘁嘁喳喳,所以她自顧自的早早洗漱更衣,打算上床睡覺。天氣太炎熱了,直到夜裡才有了幾絲涼風,窗子全大開著,只放下一層薄薄紗窗遮擋蚊蟲。小鈴鐺本就不困,又聽那一串小金鈴鐺懸在頭頂,隨著夜風不住作響,便起身將它摘了下來放到窗邊桌上。這回房內安靜下來,她回到帳內,仰面朝天的閉了眼睛。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正是睡得朦朧,忽然下意識的感覺房內有些異樣。睜開眼睛猛然坐起,她就見一隻黑黢黢的東西盤踞在窗臺上。抬手“啪”的一聲打開電燈,她在瞬間就見一隻黑貓竄出窗口。下床上前一瞧,桌上的小金鈴鐺也不見了。
  她急了眼,拉開房門就往外追。而那黑貓在院內飛簷走壁,嘴角金光儼然,叼著鈴鐺只是亂竄。四周圍牆高聳,這貓逃不出去,放了鈴鐺退到牆角,豎著一身的黑毛髮出怪叫。小鈴鐺本是銳不可當的要打死它,然而此刻見它面目猙獰,一雙眼睛亮閃閃的帶著螢光,鬼火一般,心中不禁就有些怯。後退一步環顧四周,她正要找件合手的武器,哪知那貓覺出危機,“喵”的一聲竟是撲了上來。小鈴鐺躲閃不及,踢出一腳,沒踢到貓,反是甩飛了腳上拖鞋。就在這時,對面房門忽然開了,聶人雄穿著汗衫褲衩走了出來:“大半夜的,你——”
  話未說完,小鈴鐺已然撲進了他的懷中:“乾爹,野貓!”
  聶人雄轉身把她推到後方,然後向前走近黑貓。那黑貓照例還是齜牙豎毛,哪知聶人雄動作極快,彎腰一把攥住它的後腿,拎起來淩空飛速掄了兩圈,隨即順著力道直接把它扔到牆外去了。
  拍拍雙手轉過身來,他對小鈴鐺說道:“沒事了,睡去吧!”
  小鈴鐺本是要睡,然而心思一轉,她突然有了主意。先是單腳跳過去彎腰撿起小金鈴鐺,緊接著她回到聶人雄面前,嘟著嘴說道:“乾爹,你看,野貓把紗窗弄破了,鑽進房裡嚇我一跳。萬一後半夜它又回來了,怎麼辦啊?”
  聶人雄見她是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就伸手扶住了她:“明天給你換副結實紗窗,今晚你到我房裡睡,我去前院睡。”
  小鈴鐺聽到這裡,有話要說,可又覺得這話若是當真說了出來,未免過於出格。腦筋飛快的轉了一圈,她最後覺得這話不說不行,還是得說。
  一手握住聶人雄的手臂,她站在大月亮下,很熱切的仰頭說道:“乾爹,一起睡吧!”
  聶人雄愣了一下:“啊?”
  小鈴鐺縱身一躍,直接向上跳到他的懷裡:“乾爹,我們一張床睡吧!”
  聶人雄下意識的抬手攔腰抱住了她。無言的怔了片刻,他探頭用面頰去貼了小鈴鐺的額頭:“發燒了?”
  小鈴鐺不男不女的混了十幾年,先是四處流浪,後是進入軍隊,雖然如今看著也是姑娘模樣,其實心思觀念和普通少女大不相同。抬手緊緊摟住聶人雄的脖子,她也不把貞操當一回事,急切的表白道:“我沒發燒,我喜歡你,想和你入洞房!”
  聶人雄一仰頭,皺著眉頭看她:“瘋了?”
  小鈴鐺光著手臂大腿,如今肉貼肉的摟抱著他,一顆心越跳越快,幾乎焦躁起來:“乾爹,你看看我,我不小了,我也是個女人了!”
  然後她慌裡慌張的伸過頭去,想要去親聶人雄。聶人雄冷不防的被她重重啄了一口,心裡明知道這不對勁,然而正如小鈴鐺所說,懷裡這位“也是個女人了”。圓圓的屁股細細的腰,帶著熱騰騰的女體香氣,讓他竟是有點放不下手。雙手托抱著小鈴鐺站在月光之中,他忽然六神無主起來。嘴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小鈴鐺也不會親嘴,單是對他胡吮亂咬。他有些戰慄,懷裡的肉體已經燙得像火炭一樣了。
  夢遊一般拖動雙腿,他抱著小鈴鐺回了臥室。彎腰把小鈴鐺放到床上,他用力扯開對方雙臂:“行了,乖乖睡覺!”
  小鈴鐺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愛上自己,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看。力大無窮的揪住聶人雄的汗衫領口,她氣喘吁吁的說道:“你別走,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不要我?”
  聶人雄直不起腰,只能俯身近距離的面對了小鈴鐺——為什麼不要她?不為什麼,就是從來沒有過“要她”的念頭。雙手握住小鈴鐺的腕子,他也亂了,壓低聲音怒道:“鬆手!”
  小鈴鐺惡狠狠的瞪著他,眼睛都紅了:“我不!”
  她才不鬆手!她是沒有千軍萬馬,她若是有了千軍萬馬,搶也要把聶人雄搶到自己身邊!
  聶人雄氣咻咻的面對了她:“還鬧?”
  小鈴鐺探頭狠親了他一口:“沒鬧!我他媽的沒鬧!”
  聶人雄用力一扯她的雙手,只聽“嗤啦”一聲響,汗衫領口竟是被撕裂開來。聶人雄趁機直起了腰,見小鈴鐺還不鬆手,索性抓住前襟徹底撕開,光著上身走了出去。
  小鈴鐺喘著粗氣躺在床上,雙手緊緊的握著拳頭,手指痙攣著不能鬆開。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乾爹就不要她?不很愛她也沒關係的,為什麼連要都不肯要?
  杜副官躺在前院廂房的小床上,側身騎著被筒子睡的正香。忽然身邊一沉,有了動靜。他迷糊著轉過身來,很舒適的把一條腿抬起來搭上對方腹部。
  半分鐘後,他冷不丁的睜開了眼睛:“誰?”
  聶人雄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我!”
  杜副官驟然坐起,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喉嚨中發出“呃”的一聲:“沐帥!”
  聶人雄低聲說道:“躺下睡覺,不許聲張!”
  杜副官屏住呼吸,直挺挺的靠邊躺了回去,整整一夜,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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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03:41 |只看該作者
 第 26 章

  小鈴鐺在聶人雄的床上輾轉反側,心裡難過的像火燒一樣,也說不出要怎樣才好,只恨不能沖到聶人雄面前,開膛破肚給他看清自己的心腸。說了他不聽,給了他不要,她抓心撓肝的翻來覆去。把聶人雄的破汗衫蒙到臉上,她忽然感覺悲不可抑,張大嘴巴想要痛哭,可是又沒有眼淚,只從喉嚨裡發出了幾聲乾巴巴的哽咽。
  如此熬到淩晨,她的激動情緒略略平復下來,又是疲憊的不堪,便迷迷糊糊的打了個盹兒。
  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大亮,她呆呆的坐了起來,頭腦中漸漸有了理智,這時再是回首昨夜舉動,她滿臉通紅,也覺得自己像個沒羞沒臊的瘋子。伸腳下去穿了聶人雄的大拖鞋,她踢踢踏踏的垂頭向外走去,哪知剛剛推門邁出一步,便和聶人雄打了個照面。
  聶人雄已經在前院洗漱過了,身上穿了件半舊的襯衫,睫毛和頭髮都是濕漉漉的烏黑。背過雙手低頭望著小鈴鐺,他忽然笑了一下:“醒了?”
  小鈴鐺用眼角餘光瞥到了他的笑容,心中立時輕鬆許多,嘴裡囁嚅著也能說出話了:“乾爹……”
  聶人雄抬手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鬧夠了沒有?”
  小鈴鐺雙手抓著睡袍兩側,蚊子似的哼道:“我……”
  聶人雄怕她繼續胡說八道,連忙又道:“在乾爹身邊長大,就要嫁給乾爹?你是大小姐,還是童養媳?乾爹這麼抬舉你,你小小年紀,怎麼就不知道要個好?”
  然後他點了點頭:“不過還好,總算你沒鬧著要嫁給杜希賢。”
  小鈴鐺靠著門框,胸中塞著一團亂麻,堵得滿心話語說不出來:“乾爹,我是真的……”
  聶人雄心如明鏡,所以故意不肯讓她把話說完:“真什麼真!回房穿衣服去!杜希賢馬上就要過來換紗窗了,你就這麼光溜溜的滿院跑?”
  小鈴鐺一聽這話,果然是快步回了臥室。而聶人雄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也是七上八下。這若是個歡場女子,那玩就玩了,睡就睡了,最後不過是花兩個錢而已;可這是小鈴鐺,這是“自己人”。
  他得對她負責,如果當真發生了關係,他就得管她的一生一世。
  其實管她一生一世,也沒什麼,橫豎他管得起。但話說回來,他畢竟年紀還輕,對於婚姻又是特別的慎重。雖然小鈴鐺年少健康美麗,雖然小鈴鐺對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裡,小鈴鐺再怎麼好,也越不過心中曾有的那個人。讓他娶小鈴鐺,他始終是不甘心——“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杜副官帶著工具進了後院,要給小鈴鐺換副結實紗窗。他一夜沒睡好,哈欠連天,眼圈泛黑,無精打采的幹活。而小鈴鐺裝扮完畢之後,卻是發現聶人雄已經拋下自己出門去了。
  聶人雄去了一趟馬公館,和馬伯庭總長密談良久,到了下午,段中天督軍從濟南趕了過來,三人繼續謀於密室,也不知是商議何等大事,竟然通宵達旦。
  小鈴鐺苦等一夜,不見他回來,就懷疑他是逛窯子去了。乾爹身邊沒有女人,逛窯子也是正常的事情,她盤腿坐在大床上,一聲接一聲的歎氣,只覺心有餘而力不足——心中太有餘,力又太不足。
  到了翌日,她也無心出門去逛,單是悶在家裡發呆。正是百無聊賴之際,阮平璋卻是來了。
  阮平璋似乎認為小鈴鐺的變化很不可思議,對她不住的上下打量。小鈴鐺穿了件白底紅柳條的長衫,赤腳趿著軟底拖鞋,被他看得幾乎有些不安:“阮平璋,他不在家,你改天再來吧!”
  阮平璋抬手摸著下巴,笑吟吟的問道:“原來不是叫我叔叔嗎?現在怎麼換了稱呼?”
  小鈴鐺正色說道:“你不是個好東西,沒資格做我的長輩!”
  阮平璋看她面孔薄施脂粉,兩片薄嘴唇上卻是用了心思,亮晶晶的鮮紅欲滴。一張單薄的娃娃臉上,格外顯出了大黑眼睛和小紅嘴唇,倒是一種很特別的化妝方法。雙手環抱在胸前,他含笑說道:“人大了,脾氣也大了,是不是聶人雄一直很寵著你?”
  小鈴鐺一聽這話,正是觸動心事。抬頭看了阮平璋一眼,她剛要說話,不想院門外忽然響起汽車喇叭。“砰砰”幾聲車門開合過後,聶人雄帶著田副官走了進來。
  小鈴鐺立刻來了精神:“乾爹,你怎麼才回來?”
  聶人雄一臉倦容,低聲答道:“困了。”然後又問阮平璋:“有事?”
  阮平璋一如既往的笑呵呵:“沒事,來看看你。”
  聶人雄不再理會,大步流星的走入後院。小鈴鐺猶豫一下,隨即跟他進了屋子。聶人雄脫了衣裳,她就伸手去接;聶人雄坐到床邊,她便蹲下來為他解鞋帶。田副官躍躍欲試的站在一旁,竟然插不上手。阮平璋也踱過來了,站在門口含笑旁觀。
  聶人雄勞心一夜,如今困得昏天黑地。抬腿滾到床上,他閉著眼睛說道:“小鈴鐺,晚上會有人給你打電話。”
  小鈴鐺一愣:“誰?”
  “蘇次長家的五少爺。”
  小鈴鐺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他呀!”
  聶人雄背對著她,聲音越來越低:“吃頓飯就認識了。那小子比你只大兩歲,年紀正合適,你們一起……”
  鼾聲替代了言語,不過後邊也是不言自明——聶人雄給她找了一位男朋友!
  當著田副官和阮平璋的面,小鈴鐺不動聲色,緊緊的閉嘴回房去了。
  及至到了傍晚,果然有位青年打電話來,客客氣氣的請她出去吃飯。她一團和氣的答應下來,換了衣裳打扮妥當,乘坐汽車前去赴約。聶人雄看她一本正經的做著準備,便是放心下來,自顧自的和阮平璋閒聊世事。
  再說那小鈴鐺如約抵達飯館雅間,果然是與蘇五少爺見了面。蘇五少爺生得不高不矮、不醜不俊,臉上塗著美國雪花膏,身上噴著巴黎香水,手指甲上都抹著油,倒是很紳士派,見了小鈴鐺便一鞠躬:“密斯聶,你好。敝姓蘇——”
  小鈴鐺未等他把話說完,便把漆皮手袋往桌上一扔,隨即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將手一揮:“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蘇家老五!”
  說到這裡,她又一拍桌子:“夥計!點菜!”
  夥計早在雅間外面候著了,這時得到召喚,趕忙掀簾子進了門。而小鈴鐺翹起二郎腿,一邊用皮鞋尖篤篤的磕著桌腿,一邊看著菜牌子說道:“韭菜盒子先烙十個,醬肘子來一個,要大個的,越肥越好,再要一樣清燉鯽魚,一樣紅燒蹄髈。”
  說到這裡,她把菜牌子往蘇五少爺面前一丟,然後仰頭又吩咐道:“給我上一瓶涼啤酒,一頭蒜。”
  夥計沒見過口味這般油膩的小姐家,幾乎驚呆。而蘇五少爺雙手拿起菜牌子,就像被嚇著了一樣,唯唯諾諾的又點了幾樣清淡菜肴。待到夥計夾著菜牌子退下去了,他小聲搭訕著問道:“密斯聶,你倒是個……爽快的性格呀!”
  小鈴鐺打開小漆皮包,拿出香煙點了一根,深吸一口撅嘴吐了個煙捲,她往桌布上面彈了彈煙灰,然後嚴肅的點了點頭:“那是,姑奶奶天生就這樣!”
  蘇五少爺搓了搓手:“呃……密斯聶平時有什麼愛好呢?”
  小鈴鐺答道:“沒什麼愛好,沒事就去逛大街。”
  蘇五少爺沉吟著又問:“都常逛什麼地方呢?”
  小鈴鐺又吸了一口香煙:“唉,哪兒熱鬧就往哪兒擠唄!”
  這時夥計開始逐樣上菜。小鈴鐺把半截香煙隨手一扔,也不讓人,自己先倒了半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直著眼睛打了個響嗝,震得蘇五少爺一哆嗦。
  夏季炎熱,小鈴鐺這一天都沒正經吃飯,如今到了晚上,腸胃早空了,正好由著性子大嚼一場,吃了個滿嘴流油,並且以蒜佐餐。吃飽喝足之後,她叉開雙腿,一腳蹬在身邊的空椅子上,又對著蘇五少爺很細緻的剔了剔牙。最後扯起桌布一抹嘴,她拎著小漆皮包站了起來,大模大樣的說道:“味道不錯,我吃飽了。多謝你請客,改日再會吧!”
  說完這話,她揚長而去。坐上汽車回到家中,她歡歡喜喜的進院就喊:“乾爹,我回來啦!”
  聶人雄從後院踱了出來,開口問道:“蘇五少爺怎麼樣?”
  小鈴鐺喜笑顏開的答道:“還行,挺好。”
  聶人雄忽然感覺有些不大對勁。頗為狐疑的審視著小鈴鐺,他抽了抽鼻子:“你這是吃了多少蒜?”
  小鈴鐺痛快的答道:“一頭。”
  聶人雄皺起眉毛:“我讓你去結識男朋友,你在人家面前吃了一頭蒜?”
  小鈴鐺不假思索的答道:“蘇五少爺也嚼了兩根大蔥。”
  聶人雄難以置信的露出驚訝表情:“不會吧?”
  小鈴鐺答道:“我們坦誠相待嘛!”
  小鈴鐺回房換了衣裳洗了臉,然後很有眼色的跟在聶人雄身邊,又給他倒茶水,又給他切西瓜,還搖著扇子為他驅蚊子。聶人雄知道她的心思,見她像個小狗腿子似的一味獻殷勤,心裡就有些不忍。
  “世家子弟,我們高攀不起。”他對小鈴鐺說:“一般人家的少爺,總能由著你隨便挑選。蘇次長那人挺文明,兒子想必也不會差,就是窮了一點。窮倒是沒有關係,橫豎乾爹不缺錢。”
  小鈴鐺老老實實的做領教狀,其實心裡不以為然。她雖是個少女的身份,可內心裡總像是藏了一股子野獸氣。縱算是天王老子對她發號施令,她也有膽子陽奉陰違。
  如此又過幾日,蘇五少爺再未露面。聶人雄知道這是對方沒有看上小鈴鐺,反倒回家對她安慰了幾句。小鈴鐺嘴上不說,心中得意,同時手腳加緊勤快,想用自己的誠意來打動聶人雄。

  第 27 章

  聶人雄本就是個胸懷大志的人物,如今心無旁騖,更是把精力全傾注在了仕途上面。馬伯庭聯絡了北邊幾位手握重兵的督軍,想要策劃一場運動。暗暗的計議許久之後,政府內部果然起了混亂,不但總理辭職,而且內閣解散。馬伯庭趁此機會,煽動一批軍警界的領袖前往總統府,以著索餉的名義大肆鼓噪。其實像聶人雄段中天之流的大軍頭,掌管著一省的土地稅收,哪裡當真拮据?無非是別有用心、渾水摸魚罷了。
  大總統見勢不妙,躲在府內不肯露面。其餘高官之中,有些人是預備頤養天年的,倒還鎮定;有些人還準備著更上一層,自然便要慌亂。其中陸克臣最是惶恐,因為與馬伯庭向來不和;馬伯庭若是上了位,他不但永生別想去做總理,而且恐怕連總長位子都不能保。
  這個時候,他只好去找了何致美,想要攛掇著對方去和馬伯庭競爭。那何致美貌似粗豪,其實粗中帶細。日娘搗老子的幫著陸克臣痛駡了一頓馬伯庭,他那屁股沉在沙發裡面,卻是絲毫沒有行動的意思——馬伯庭搞的軍事聯盟太大了,他可犯不上去以卵擊石。
  慷慨激昂的亂扯一通之後,他問陸克臣:“衛清華是什麼意思?”
  陸克臣立刻來了精神:“我那親家自然是絕不希望馬伯庭出頭。他說如果馬伯庭當上了總統,那他就在江蘇宣佈獨立。”
  何致美一聽這話,覺得過於誇張,所以談笑風生的做了點評:“吹牛×!”
  何致美一直和陸克臣與衛清華保持著良好的交情,不過如今事態一亂,他冷眼旁觀,就覺得這二位好友全壓不住陣,似乎都有些蠢頭蠢腦,心中就十分不屑。按兵不動的蟄伏下去,他決定單挑大旗,不和兩頭蠢驢為伍。
  而陸克臣一貫精明,如今看他虛情假意的只是敷衍,心中便是慨歎良多,心知自己雖在政壇上有些名望,可是在這些軍閥面前,力量微薄,真就像屁一樣。很識相的起身告辭,他坐上汽車往家裡趕,哪知半路又遇到遊行抗議。汽車逆著人潮開不動,只得靠邊停下。他下了汽車站在路邊,面無表情的望著遊行隊伍發呆,頭腦之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扭頭看時,又嚇一跳——聶人雄!
  聶人雄的汽車也是被遊行大潮沖到了路邊,一群衛士全副武裝,圍著汽車做警戒狀。對著陸克臣微微彎下腰,聶人雄開口問道:“老爺子,你還好啊?”
  陸克臣頓時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的略一點頭:“聶將軍。”
  聶人雄又問:“你家三小姐,還好啊?”
  陸克臣一聽這話,不禁勾起滿腔憤恨,中氣十足的答道:“好!”
  聶人雄聽說這老爺子畢生之願望就是要當總理,不過照著目前的形勢來看,這個願望完全沒有實現之可能。他若有所思的凝視著陸克臣,一個半老頭子當然是沒什麼好看,不過陸家父女比較相像,都有著透明淺淡的大眼睛。聶人雄心想去年兩人若是真的私奔成功了,現在自己正該喊他一聲爸爸。
  遊行隊伍走過去了,街上慢慢恢復空曠。聶人雄對陸克臣說道:“過幾天,也許要到府上奉看。”
  陸克臣看了他一眼,然後也沒說什麼,彎腰鑽進了汽車裡。
  街上一遇,讓聶人雄忽然發現了陸克臣的價值。驅車來到馬公館,他和馬伯庭關門密謀一場。馬伯庭聽了他的主意,先是詫異,隨即仔細一想,竟是很有道理。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當場做了決定。
  如此又過了三天,大總統依舊堅持著不肯辭職。而南邊的衛清華等人眼看情勢不妙,便開始暗流洶湧的活動起來。這日下午,陸克臣正在家中長籲短歎,不想忽有聽差來報,說是聶將軍來了。
  他莫名其妙的出來接待了聶人雄,而聶人雄坐定之後,先是扭頭環顧了四周,心中暗想:“這就是柔真的家。”
  然後他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探身送到陸克臣面前的紅木茶几上:“老爺子,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當初走投無路,搶了你五十萬,實在不對。如今我如數歸還,另加十萬利息,這事就算過去了,好不好?”
  陸克臣拿起支票一看,見上面赫然寫出了六十萬的數目字,驚詫之餘,幾乎忘記歡喜:“這、這……”
  聶人雄輕聲說道:“老爺子,收著吧。一來這是你應得的,二來也表出了我的誠意。”
  陸克臣疑惑的看著他:“你的誠意?”
  聶人雄冷森森的一笑,開門見山的問道:“老爺子,想不想高升一步?”
  陸克臣抬眼望向了他,沉默半晌之後,才開口問道:“什麼意思?”
  一場密談過後,聶人雄心滿意足的離了陸宅。躊躇滿志的坐上汽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頭髮,心中十分自得——自己不是一名標準的政客,然而頭腦轉起來比政客更靈活。這實在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情。
  他是走了,陸克臣背著雙手,卻是獨自在書房內踱來踱去、心潮起伏。正是思索不清之時,聽差敲門送進一封信來。他拿起一看,正是三女兒從南邊寄過來的。
  陸克臣歎了一口氣,他現在幾乎怕收到陸柔真的信。信封沉甸甸的,裡面千言萬語,都是苦水。前人不知今事,今人不知後事。他忽然後悔起來——如果今日聶人雄不來,他還不會這樣後悔。
  唉聲歎氣的坐下去,他慢慢撕開封口,不願讀也得讀,讀了糟心,不讀又惦記著。拿兒女做政治籌碼就是這樣,除非爹娘把心換成石頭,否則總免不了要疼。
  陸柔真在信上寫道:“爸爸,我很不明白,何以她們會有這種想法?難道她們將來永不嫁人嗎?”
  這話裡的“她們”,指的是衛家三小姐四小姐。據陸柔真的話講,似乎是在她隨著衛家南下之後,這兩位小姑便日益對她不恭起來。陸柔真先前在娘家戰無不勝,是因為有著陸克臣的寵愛,背靠大樹好乘涼。如今到了衛家,她獨自一人,自然勢單力孤,比不得平日風光。
  陸柔真又寫:“其實這也怨不得她們輕視我。現在連英朗都對我冷若冰霜,又怎能奢望旁人來尊重我?英朗已經喜怒無常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快要對他絕望了。”
  在信紙上,她把衛夫人稱為婆婆:“婆婆今日又對我講起了她做媳婦時的章程規矩,要我惜福。我陪她老人家在佛堂念數米佛,佛堂陰森,我整跪了十個小時。起身時膝蓋僵痛,摔了一跤,婆婆與老媽子們都是發笑,只有小丫頭趕來扶我,卻也是一邊笑一邊扶。”
  在信的末尾,她直截了當的說:“爸爸,我想回家。”
  陸克臣把信放下,雙手捂臉仰天長歎。他只恨自己的心不是鐵打的,否則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過得好是她的造化,過不好是她的命運,和娘家父母還有什麼相干?
  坐在書桌前擺出信箋,他提起筆來,想要寫信接女兒回來消夏。筆尖輕輕點上紙面,他猶猶豫豫的想:“接她回來住上十天半月,衛家應該不會挑理吧?”
  短暫的思忖過後,他筆走龍蛇,寫出短信,對女兒女婿一起發出邀請。陸克臣記得衛英朗一直很聽自己的話,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和衛英朗做一番長談。
  如此又過幾日,大總統仍然是毫無辭職徵兆。聶人雄回到家中,讓杜副官帶小鈴鐺回承德去。小鈴鐺這些天又經過了幾次相親,聶人雄也不知她是怎麼搞的,竟然一次都沒被人看上過。屢戰屢敗了一陣之後,他也失了熱情,全隨她去。
  小鈴鐺不走:“我跟著你,你在北京,我也在北京。”
  聶人雄低聲說道:“我怕北京近來會不太平。”
  小鈴鐺很有自信的一笑:“開戰我也不怕啊!你當我沒跑過戰場?真要是城裡打起來了,你給我一個班,我先去把東安市場搶了!”
  聶人雄聽了她這番雄心壯志,卻是悵然一笑:“可惜你是個丫頭,否則很可以做我的幫手。”
  小鈴鐺仰頭看著她,忽然抬手一摸卷髮:“乾爹,我把頭髮剪短,還給你當副官吧!”
  既然乾爹不肯娶她,那她不如還像先前那樣不男不女的混在軍隊裡,還能天天跟著乾爹到處走。
  聶人雄輕輕一揪她的耳朵:“不要胡說八道。你和杜希賢回承德,我和段中天去濟南。不該湊的熱鬧,你我都是避開為好。”
  聶人雄等人在城內做夠了亂,然後沒事人似的各自撤退,將個不可收拾的爛攤子扔給大總統。衛清華還在南邊虎視眈眈,京城內的陸克臣卻是蠢蠢欲動、別有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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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陸克臣如今因是另有了一股子底氣,所以再想到三女在衛家受氣,心中就是十分不忿。一封短信寫過之後,他也並未將信交付郵局,而是把張世林叫了過來,讓他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動身南下,直接去把三小姐接回家來住一陣子。
  城內政局混亂,可是各人家的日子還依舊平靜。這張世林既然清閒,又得了主人的命令,就體體面面的換了一身新衣裳,然後帶著個隨從啟程去了。
  如今天氣炎熱,衛家老小都住在無錫一處別莊之中。陸柔真來了小半年,水土既不服,心情又鬱悶,忽然見了張世林,又得了父親的親筆信,心中就像感到了某種安慰一樣,立時快活了許多。
  她一快活,勇氣也足了,眼睛也亮了。語笑嫣然的到了衛夫人面前,她也不管婆婆願不願意,直接就拿出了陸克臣的信件,說是要回家瞧瞧父親。衛夫人就只有衛英朗一個兒子,還等著媳婦陪侍左右孝敬她老人家呢,哪知大夏天的,竟是說走就走;然而兩家又是世交,她一個做上人的,總不能去挑親家公的理,所以把臉一沉,半晌不肯言語,只是半閉著眼睛念佛。
  陸柔真貌似寬厚,其實內心和刺蝟也差不許多。先前做姑娘時,她見了衛夫人,不過伯母長伯母短的問候幾聲,雙方一團和氣;如今結了婚,才看出了衛夫人的種種惡處。衛夫人裝聾作啞,她笑容可掬的坐在一旁,壓著怨氣說東道西,談笑風生,做出一種沒有心機的活潑樣子。如此直過了半個小時,衛夫人才略一點頭:“既然親家思念你,那你就回去看看吧。”
  陸柔真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一鞠躬,笑嘻嘻的答道:“謝謝媽。”
  陸柔真得了許可,便開始張羅著收拾行裝。這日傍晚她吃過了飯,正是躺在房內的籐椅上吹電風扇,忽然就聽外面傳來腳步聲響,歪過頭去一瞧,正是衛英朗回來了。
  衛英朗自從結婚之後,就隨著父親進入軍界。他在紅塵中受了創傷,無可彌補,只好轉而把心思放在事業上,免得自己胡思亂想著痛苦。大踏步的走入房內,他當頭就問:“既然感冒了,為什麼不吃藥?”
  陸柔真把臉扭開,不理不睬。
  早在五天前,她還不是這種態度。衛英朗只要回到家中,她總要迎出門去,沒話找話的問候兩句。然而正如一句粗話所說的那樣:熱臉貼上冷屁股。她越是主動,衛英朗越是冷淡,倒仿佛是嫌她饒舌似的;而她厚著臉皮撐到極限,終於開始和他鬧起了冷戰。哪知她一閉嘴,衛英朗反倒又有話了。
  衛英朗從褲兜裡摸出一隻玻璃藥瓶,放在窗前桌上:“有藥不吃,故意病著,倒像是我在虐待你。”
  陸柔真胸中也沒有什麼高遠廣達的志向了,索性專門和衛英朗互相折磨。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她用一把小團扇擋在胸前,故意閑閑的說道:“我不吃藥,必是有個緣故在裡面。”
  衛英朗抬頭看她:“什麼緣故?你若是誠心不想痊癒,何必前些天還要跑醫院?既然醫院都去了,現在卻是不肯吃藥?”
  陸柔真在他身邊憋憋屈屈的過了幾個月生活,現在簡直看不得他:“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若是放在先前歲月,兩人和和睦睦,這樣一句話,必能引出許多笑談。可是此時今非昔比,衛英朗白天在參謀處忙得心力交瘁,又被父親痛斥了一場,此刻哪裡還有心思閒談?陸柔真愛說不說,他懶得問。脫了外衣掛上衣帽架,他又拿起藥瓶仔細閱讀了標籤,確定這藥沒有過期、而且的確對症之後,才將其又放了回去。
  到了夜間,兩人還是同床共枕。衛英朗仰臥片刻,伸手試著去摸陸柔真;哪知陸柔真猛然一擰肩頭,是個非常反感的模樣——本來陸柔真在床上是最恪守妻子本分的,從來都是任他所為,可不知這半個月來是怎麼了,性情一天一天的焦躁起來。
  賭氣似的收回手,他起身穿了拖鞋,走去外間的躺椅上睡覺。
  到了翌日清晨,他照例是早早穿了衣裳,隔著房門對陸柔真說道:“我現在忙成這個樣子,哪有時間陪你回北京去?你向爸爸替我解釋兩句吧,我想爸爸總能理解我的。”
  陸柔真躺在床上,短促的“嗯”了一聲,蓬著頭髮也不梳理,顯然是不怕他看。
  及至到了下午,陸柔真梳洗停當了,又到衛夫人那邊告了別,便要啟程北上。臨行之前,她把一隻信封交給屋裡的丫頭玉兒,說道:“等到晚上二爺回來了,給他看這封信。”
  然後她也不帶衛家的下人隨行,孤身隨著張世林離開衛家。張世林空手陪著她走,後邊隨從拎著大包小裹,全是要帶回北京的各色土儀。
  陸柔真下午出發,衛英朗晚上才回了來。進門之後見房內空空如也,他心裡難受了一下,這時玉兒跑了過來,口中笑道:“二爺,二少奶奶臨走時給你留了封信呢。”
  衛英朗連忙接過信封,心情幾乎有些慌亂。很久沒有接過陸柔真的字紙了,平日雙方嘴裡說話都不中聽,或許信上會有別樣言語?
  信封中只有一張小紙條,還是從報紙的空白處隨便撕下來的。上面潦潦草草的寫了四個鉛筆字:“我懷孕了。”
  衛英朗大睜著眼睛盯了這四個字,足足愣了有半分多鐘,隨即彎腰大叫一聲,轉身就要向外沖去。玉兒嚇了一跳:“二爺,你幹嘛去?”
  衛英朗滿面笑容的轉過臉來:“我追柔真去!”
  玉兒當即也跟著笑了:“二爺,你可是喝了酒回來的?二少奶奶下午上的火車,你現在去追?”
  衛英朗收住腳步,定神一想,果然有理。攥著紙條原地蹦了個高兒,他一顆心跳得砰砰亂響——不鬧了,不恨了,都是要做父母的人了,還好意思繼續賭氣嗎?私奔又怎麼樣?愛過聶人雄又怎麼樣?對於要做爸爸媽媽的人來講,那還不都是“年輕”時候的荒唐事嗎?
  抬手一拍自己的腦袋,他什麼都明白了。怪不得不肯吃藥,怪不得不讓自己碰——自己混蛋了半年多,以後可再不能那樣對待她了。
  他歡喜的笑出聲來,克瑞斯丁要生小寶寶了!
  家中的衛英朗很快樂,包廂中的陸柔真則是很快意——快意恩仇的快意!
  這孩子並非愛情的結晶,甚至來的出乎意料。陸柔真絲毫不愛腹中這枚細胞,天天活得憋氣窩火,還愛什麼愛?沒有愛了,不會愛了。
  陸柔真決定瀟瀟灑灑的回家過夏天,留個消息讓他惦念去吧!
  北京發生動盪,全國各地受了影響,情勢都有些不穩。陸家三人在上海換了火車,一路向北走走停停。所幸人在包廂,還算肅靜寬敞。陸柔真坐在車窗旁邊,有好幾次要想起往事,可是強行收住心神,不肯去想。
  這日下午,火車到了濟南車站,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停下之後就不肯走。陸柔真熱得沒處躲沒處藏,幸而車窗背陰,打開之後還能吹到涼風,然而咫尺之外,平行停著一列火車,成排的車窗也是開著的,露出車內各色乘客。她一個少奶奶這樣伸頭縮腦,很是惹人注目。頗為尷尬的向後一退,她移開目光斜望出去,發現火車後方掛了一節特殊車廂,車窗之內懸著層層紗簾,顯見裡面坐著高級乘客。
  一陣微風拂過,紗簾卷出車窗飄飄搖搖。窗口忽然閃出熟悉人影——高高的個子,短短的頭髮,微微低頭挽回紗簾,他那白皙的右手在窗外一閃而過。
  陸柔真登時就怔住了,同時輕輕發出一聲驚叫。而對方似乎有所感應似的,也猛然探出半截身體。雙方這樣近距離的猛然對視了,陸柔真張了張嘴,氣息顫抖著全哽在喉嚨裡,只剩下了無聲的口型:“沐同。”
  正當此時,天地之間扯起一聲悠長的汽笛。在噴薄而起的白色蒸汽中,火車向著前方開動起來。陸柔真終於帶著哭腔喊出一聲:“沐同!”
  火車越開越快了,她雙手扶著窗框,就見聶人雄抬腿想要跳出車廂,可是隨即便被一群衛士拽了回去。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轉身奔跑著穿過一列又一列車廂,通過一處又一處車窗向自己望——他不說話,就單是望,黑幽幽的眼睛裡燃燒著火。
  陸柔真一下子就撐不住了,眼淚瞬間流了滿臉。拼著命的揮動了手臂,她大聲哭道:“回去,沐同!回去,保重!”
  對面列車已經亂成一片,聶人雄沖在前方,衛士追在後方。他從車尾奔到車頭,就是為了能夠多看她一眼!
  陸柔真倚在窗框旁邊,用手帕捂了嘴嗚嗚的哭。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在衛家度日如年的時候,也不曾落過一滴眼淚。可是如今她忍不得了,所有的防線瞬間土崩瓦解,她力不能支的靠著板壁,只想痛痛快快的嚎啕一場。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刺耳噪音,仿佛竟是火車正在刹車。一隊士兵沿著鐵軌跑步過來,荷槍實彈如臨大敵。陸柔真淚眼朦朧的探頭遠眺,就見一個人影躍出車窗——聶人雄還是跳了火車!
  落地之後踉蹌一下,聶人雄邁開大步向她跑來,一邊跑一邊伸出一隻手去:“柔真,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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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聶人雄雙手扒住火車車窗,縱身一躍蹬住車身,伶伶俐俐的將上半身探入包廂。陸柔真哭得天昏地暗,兩隻手卻仿佛自有靈魂似的,伸出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手臂環得緊緊的,勒著他往車裡面拖。聶人雄借了力量,搖頭擺尾的鑽過車窗,兩隻腳都落了地了,陸柔真還摟著他,周身顫得如同一片風中之葉,飄飄泊泊的沒有依靠,全憑著兩條手臂讓她停在了聶人雄的胸前。
  正當這時,包廂房門忽然開了。張世林一步邁入,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窗前,“哢噠”一聲先關車窗,然後迅速合攏窗簾。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氣,他沒說出話來,轉身出去關了房門。
  聶人雄雙手握住陸柔真的肩膀,微微彎下腰去看她,雙手的力量很大,幾乎快要捏碎她的骨頭:“柔真,你怎麼……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陸柔真覺不出疼,抬手撫摸起了他的頭髮面頰,她哭哭啼啼的只喚出一聲“沐同”。
  她的確是瘦得多了,曾經豐潤的臉龐已經顯出了輪廓,皮膚也失了血色,從一枝豔若朝霞的鮮嫩桃花,憔悴成了雨打風吹過後的單薄梨花。聶人雄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冰涼纖細的,手背上的小肉窩早不見了,只剩骨頭撐起薄薄的皮膚,皮膚下麵青紫縱橫,是一道一道的血管。
  聶人雄從褲兜裡掏出手帕,一手托著陸柔真的後腦勺,一手為她擦淨了臉上的涕淚:“別哭了,你告訴我,是不是衛家對你不好?”
  他手勁大,差點把陸柔真的鼻子擰了下去。陸柔真扭頭一躲,哽咽著答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水土不服。”
  這個時候,張世林在門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隨即說道:“三小姐,前頭來了消息,說是附近鬧了土匪,炸了鐵路。我們大概要在這裡停留幾個小時。”
  包廂裡面沒人理他。聶人雄沉著臉凝視陸柔真:“既然你過得好,為什麼還要哭成這個樣子?”
  陸柔真無言以對:“我、我是激動……”
  聶人雄歎了口氣:“你哭得很慘,我看你是受了委屈。柔真,你說實話。”
  陸柔真聽到這裡,眼淚又流了出來:“好能怎樣?不好又能怎樣?我已經是——”
  聶人雄用襯衫衣袖在她眼上蹭了一下:“我知道你已經是嫁人了,但是沒有關係,活人|妻我照樣搶!你記住,我是個壞人,殺人放火打劫綁票全都幹過,只要你點個頭,我就還敢把你帶走!”
  陸柔真下意識的輕輕捂了肚子。想走,可是不能走,因為肚裡有條小生命墜住了她。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陸柔真不肯明說自己懷了身孕,她怕自己這話一說出來,會惹得聶人雄心生厭棄——當初兩人山盟海誓相約同走,可最後她卻臨陣退縮,如今不但成了旁人的妻子,並且懷了旁人的孩子。
  慢慢走到小床邊坐下來,她抬頭換了話題:“沐同,記得英朗曾經用槍打傷了你,現在全好了嗎?”
  聶人雄也知道她是為難,所以不好催逼。和她並肩坐了下來,他解開襯衫袖扣,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上臂:“早就好了。”
  陸柔真輕輕摸上那兩處圓圓的粉紅疤痕,知道子彈曾在這肉上穿了個窟窿。指尖劃過皮膚之時,麻酥酥的幾乎閃了火花,四個字忽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姦夫淫|婦。
  然後她苦笑起來。和男子同床共枕這麼久了,她還不知道何為“淫”之快樂,印象中仿佛就只是衛英朗壓上身來,昏天黑地的將她揉搓一通。然而,憑著她的所作所為,卻是成了“淫|婦”。
  想起衛英朗對待自己的種種冷淡,她心中生出一陣氣惱,暗暗想道:“你既把我當成壞人,我就索性做些壞事!你不給我面子,我乾脆也不要面子了!”
  思及至此,她一歪身,靠向了聶人雄的肩膀:“你是要去哪裡?”
  聶人雄答道:“天熱,本來想去青島玩一趟。”
  陸柔真垂下頭去,輕聲說道:“我回北京。”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那我不去青島了,陪你回北京。”
  陸柔真點了點頭:“好。到了北京,我還見你。我們四處走走。先前見面的時候,總是怕被人撞到,做賊一樣躲躲藏藏。這回好了,你陪我去看看電影,逛逛公園。”
  聶人雄問道:“怎麼忽然變大方了?”
  陸柔真握住他的手,聲音沉靜的答道:“我不大方,未見得有什麼好處;我大方了,也未見得有什麼壞處。人活一世,我也痛快痛快。”
  濟南車站內的幾列火車,從中午直停到了傍晚,才得以繼續開動。聶人雄的衛士們下了對面火車,盡數擠到這邊的一等車廂裡面。聶人雄和陸柔真則是留在包廂,相對坐著共進晚餐。火車上當然沒有什麼好飯好菜,張世林站在包廂門前,對著窗外景色吃素餡餅,吃著吃著長歎一聲,心想這叫什麼事情呢?
  及至天快黑了,他抬手輕輕一敲房門,壓低聲音喚道:“聶督軍,時候不早了,我們三小姐該休息了。”
  片刻過後,房門開了,聶人雄探出頭來,也是耳語:“她已經睡了。”
  張世林頓了一下,抬頭看他:“那您呢?”
  聶人雄告訴他:“我也快了。”
  然後他就要關上房門,張世林連忙伸手一推:“慢!聶督軍,您這麼幹,一來是影響我家三小姐的聲譽,二來真要是傳出去了,那不得出事嗎?”
  聶人雄回頭向內看了一眼,然後抬手一指張世林的鼻尖,語氣頗溫柔的說道:“你再囉嗦,當心我讓你先出事!”
  然後他就強行把門關上了。
  聶人雄回到床邊坐下。床很小,陸柔真抱膝坐在一角,這時便是輕輕說道:“沐同,我這回真是……真是公然的不知廉恥了。”
  聶人雄彎腰脫了皮鞋,然後盤腿坐好轉向了她。抬手撓了撓頭上短髮,他一本正經的說道:“沒事,反正我的名聲也不好。”
  包廂裡面很暗,全憑著小小壁燈照明。聶人雄忽然跪坐起來,四腳著地的爬到陸柔真面前。探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他微笑著喊道:“太太。”
  陸柔真滿臉通紅,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噓……板壁很薄的,外面都聽得見。”
  說完這話,她卻又自嘲的笑了——事到如今,她都做到這般地步了,還有怕的必要麼?抬眼凝望著聶人雄,她抬手又去摸了他的鬢角短髮。
  她既愛聶人雄的靈魂,也愛聶人雄的軀體。可是當聶人雄伸手要解她的紐扣之時,她還是強定心神,按住了他的手。
  不是有所保留,而是自慚形穢。這幾個月她瘦得厲害,又瘦又白,是把白骨。
  聶人雄仿佛是有點急了,呼吸都是熱浪:“不行嗎?”
  她不假思索的撒了謊:“我今晚……身上不方便。”
  聶人雄又狠狠親了她一口,嘴唇也是滾燙:“真他媽的要了我的命!”
  陸柔真蜷在暗處,大睜著眼睛看他,心頭一陣一陣的悸動。聶人雄的襯衫領口剛解開了,白皙胸膛大片泛紅,是個亢奮難抑的樣子。忽然一撲而上壓住陸柔真,他在她的耳邊喃喃說道:“別怕,我不傷害你……讓我抱抱就好……”
  陸柔真閉上眼睛,在他懷中一陣一陣的戰慄。她想若是能和聶人雄做了夫妻,哪怕活過一年便死了,也值得。
  翌日上午,火車抵達北京車站。陸克臣提前接了電報,如今就親自前來迎接三女。哪知他在月臺上面一站,迎面卻是看到陸柔真隨著聶人雄下了火車。
  他那頭腦中立時“嗡”的一聲,萬沒想到三女竟然如此大膽。快步走上前去,他幾乎語無倫次:“這……你……柔真……他……”
  陸柔真挽了聶人雄的手臂,對著父親說道:“爸爸,我們是在濟南車站偶然相遇的,並非暗地有約。女兒和英朗的婚姻生活,完全沒有幸福可言,這樣忍受下去,總是沒有盡頭,所以女兒也想開了,英朗可以繼續懷恨,女兒可以自找快樂。不過也請爸爸放心,女兒尚無和英朗解除關係的想法,所以也定然不會影響到衛陸兩家的感情。”
  陸克臣先見她瘦得可憐,又聽她侃侃而談,說出這許多匪夷所思的言論,不禁張口結舌。而聶人雄也向他一彎腰:“老爺子,又見面了,你好啊?”
  陸克臣一甩袖子,終於噴出一句整話:“我好什麼好!”
  聶人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別急,會好的。”
  陸克臣想把陸柔真扯到身邊,趕緊帶走,可是前方兩人挽著挎著,顯然不是可以輕易分開的。最乖巧的女兒做出了最乖張的事情,他氣衝衝的瞪著陸柔真,心裡卻是幾乎怕了她。
  陸克臣把陸柔真帶出車站,聶人雄不言不語的跟在後面,末了也擠著上了陸家汽車。陸克臣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心裡悔恨無比,暗想早知如此,就不該派人去接三女回來。
  彆彆扭扭的到了家中。家中眾人打扮的花團錦簇,來見三姑奶奶和三姑爺;哪知三姑爺不見蹤影,倒是多了個陌生男子。陸克臣沒有法子作出解釋,索性把人全部攆走。就在這時,一名聽差顛顛跑來,口中說道:“老爺,剛接的電報,是三姑爺從無錫發過來的。”
  當著聶人雄與陸柔真的面,陸克臣接過電報。電文已然譯好,規規矩矩的抄在紙上。一眼流覽過去,陸克臣皺起眉毛,腦中好像正有一群馬蜂飛過。
  三姑爺已於今日清晨上了火車,要趕來北京看望岳父、陪伴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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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當著聶人雄的面,陸克臣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手中電文往陸柔真面前一送:“看看,這要怎麼收場?柔真,我看你真是……真是在發瘋!”
  陸柔真這一路做了許多考量,內心已然定下主意。如今接過電文一讀,她臉上不紅不白的,仿佛很無所謂:“討厭,他來幹什麼?”
  陸克臣看了聶人雄一眼,隨即正色怒道:“不知羞恥!他是你的丈夫,自然來得!”
  陸柔真憶起衛英朗對待自己的種種冷淡,一顆心就像浸在了涼水中似的,完全生不出任何溫情:“從婚姻的角度來看,他的確是我的丈夫;可是從感情的角度來看,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
  陸克臣背過雙手,擰起眉毛看她:“柔真啊柔真,這是一個女子應該說的話嗎?你怎麼——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說到這裡他伸手一指聶人雄:“結婚之前,你和他鬧出了多大的笑話?英朗說什麼了?英朗什麼也沒說,照樣是娶你過門。柔真,爸爸在這裡說句公道話,你是真的愧對英朗啊!縱算英朗心裡藏了怨氣,你是不是也該忍一忍?柔真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為英朗考慮考慮,也要為我們陸家考慮考慮。你這樣放浪形骸不守婦道,多麼令我傷心?”
  陸柔真聽到這裡,一張臉漸漸漲紅。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盯著陸克臣開口說道:“爸爸,英朗的確是自願娶我過門,可我並非自願嫁去他家。為何不自願,我對您說過,您心裡很清楚。既然不自願,為何又嫁了,您心裡也很清楚。您在北京可以輕描淡寫的讓我‘忍一忍’,可是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忍一忍’這句話,對於您不過是短短三個字,對於我卻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永無自在快樂的時候!爸爸,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那麼理直氣壯的推著另一個人去受苦?不甘心便是有罪?想反抗便是有罪?”
  她說這話之時,聶人雄一直在側著臉凝視她。等她氣咻咻的說完了,他頗為贊許的微笑點頭:“說得挺有勁,不比那幫議員差。”
  陸克臣氣得頭疼,當即對他一揮袖子:“沒你的事!”
  然後他繼續面對了女兒:“你不甘心,你想反抗——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陸柔真答道:“我還是全隨著英朗的意思。他不離婚,我就和他過下去;他對我冷淡,我就出去另找熱情。爸爸,我在衛家唉聲歎氣的過了好幾個月,現在實在是歎得膩煩了。我才只有二十歲,還有幾十年可以活,不能一味的只是歎。”
  陸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感覺腦袋快要炸開:“好,好,你要自由,你要幸福,可是你想沒想過你從此就沒了名譽,沒了體面?”
  陸柔真針鋒相對的答道:“爸爸,誰要笑駡我,就由他笑駡好了。我委屈難過的時候,並沒有人幫助安慰我;我略微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卻要惹來笑駡。這種看客發出的笑駡,我才不當一回事!”
  陸克臣吸了一口氣:“你這是指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陸柔真抬眼望著陸克臣:“爸爸,我很感激您對我的偏愛;不過在這件事上,您的確如此。”
  陸克臣終於是怒不可遏了:“那你就給我滾出去!”
  聶人雄旁聽許久,終於等到這話,拉著陸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門口。而陸克臣理智尚存,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後果定然更為嚴重;但話一出口,又不能追,情急之下他後退兩步,往沙發上一仰,捂住心口開始喘起粗氣。陸柔真聽著身後聲音不對,回頭一瞧,立時變了臉色:“爸爸,您怎麼了?”
  聶人雄趕在頭裡,眼看陸克臣閉著眼睛像是要暈,便是伸出手去攙扶起他,對著他那人中狠狠按下。陸克臣正預備做出氣若遊絲的模樣,以情動人;哪曉得聶人雄手勁極大,幾乎把他兩枚門牙按掉。痛叫一聲用力掙開,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疼的半天沒說出話。
  片刻之後,他總算是緩了過來。慢慢的坐直了腰,他那一絲不苟的花白頭髮全部垂到額前,幾乎擋了眼睛。抬起雙手將頭髮向後一掠,他狼狽不堪的恢復了背頭形象。
  陸柔真大睜著眼睛彎腰看他,是嚇了一跳的模樣;而聶人雄坐在一旁,不但抬手攬住他的肩膀,而且探頭誠懇詢問:“老爺子,好了沒有?”
  陸克臣暗暗的伸舌頭頂了頂前面門牙,感覺並未活動,這才放下了心。神情遲鈍的斜了聶人雄一眼,他感覺眼下這個情形,就仿佛是金魚池裡進了一條狗魚,翻江倒海的亂成一鍋粥了。
  應該立刻把狗魚攆出去,他想,可是狗魚又允諾要推他這條老金魚“高升一步”。當然衛清華也是可依靠的,但遠水解不得近渴,況且衛家一直只是畫餅,畫得再圓再大,不能充饑也是無用。
  透明眼珠左右橫掃過陸柔真和聶人雄,他在心裡做出評價:“都不是好東西!”
  隨即他忍不住長歎一聲,想起了衛英朗。其實他很高看衛英朗,覺得他比自家兩個兒子都更討人愛。說來說去,還是聶人雄可恨。如果沒有聶人雄出現,三女從小穩重到大,怎麼會做出丟人現眼的事情?三女就是被聶人雄拐帶壞了!
  陸克臣既不敢得罪聶人雄,又不願得罪衛清華。思前想後的沉默許久,他末了也沒想出什麼結果。三人坐在房內面面相覷,最後到了中午時分,卻是圍著桌子,共同吃了一頓午飯。
  陸柔真長久的沒有食欲,已經餓得胃口縮小,如今就端著小半碗飯,像只鳥似的半天啄上一口。陸克臣垂著頭,開動腦筋想要找出辦法扭轉局面,也是嚼得漫不經心。唯有聶人雄連吃三大碗米飯——陸家菜肴,無論貴賤,全都潔淨精緻。他已經看出陸衛兩家一團亂麻,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開的,所以索性不往遠想,走一步看一步。
  吃飽喝足之後,聶人雄問陸柔真:“下午打算做什麼?天熱,帶你逛西山去?”
  未等陸柔真回答,陸克臣低聲說道:“不許去!”
  陸柔真抬頭望向聶人雄:“連坐了幾天的火車,怪累的,也真是沒有力氣遊山玩水了。下午我歇一歇,晚上你接我去看電影吧!”
  陸克臣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隨即抬手向後一捋背頭,只覺內心無比痛苦。
  聶人雄離了陸宅,心曠神怡的回到家中。雖然青島之行成了泡影,不過他獨自坐在廊下,心中卻是別有一番清涼的愉悅。沒想到陸柔真居然有著一張利嘴,辯起理來中氣十足、頭頭是道。聶人雄一直以為女人發起火來隻會駡街,所以今日旁聽了陸家父女的一場舌戰之後,頗有大開眼界之感。
  忽然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將來要是兩人吵了起來,我可是說不過她。說不過怎麼辦?說不過就說不過吧,反正我總不能揍她一頓。”
  他出了神,笑微微的呆坐許久。待到傍晚時分,他換了一身西裝,果然驅車前去陸宅,順順利利的接了陸柔真出來。兩人同去看了一場新片子,散場過後又去宵夜,直玩到夜裡十一二點。陸柔真回到家中,自去安歇;上下眾人留意觀察了她的行蹤,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到了翌日上午,她梳洗打扮過了,出門去和聶人雄同登西山。離開院子向外走時,迎面正是遇見了陸柔湘與陸安妮。陸安妮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陸柔湘卻是笑道:“三姐穿得好美麗,是要出去玩了?”
  陸柔真含笑答道:“是的,天氣這麼熱,正適宜去西山乘一天涼。”
  陸柔湘笑得安詳:“三姐真是好興致,雖然是結了婚的人,但是還要去和男朋友消遣玩樂。”
  陸柔真皮笑肉不笑的點頭答道:“你這機靈鬼,怎麼知道外面等著我的就一定是聶將軍?不過我這點興致和這種生活,倒的確是要惹得一些女子嫉妒了。”
  陸柔湘笑道:“恐怕嫉妒的人中,還有三姐夫一位男子吧?”
  陸柔真笑出聲來:“依你的話講,我既讓女子嫉妒,又讓男子嫉妒。只是我自認沒有那樣大的魅力,實在不敢當呢!”
  說到這裡,她拎著花綢子小陽傘,笑眯眯的逕自離去。陸安妮停了腳步回頭看她,倒像是很神往似的。待到陸柔真走遠了,她自言自語的說道:“看來女人只要是美,就不會缺少愛情。三姐都結婚了,那個聶將軍還陪著她到處玩——四姐,你昨天見到聶將軍沒有?很英俊呢,比爸爸高了一個頭。”
  陸柔湘怒道:“一個粗魯的武人,有什麼可看的?”
  陸安妮歎了口氣:“粗魯英俊的男朋友,斯文漂亮的三姐夫……唉,三姐的羅曼史,倒是很完美呀。”
  陸柔真這樣公開的和聶人雄同行,幾乎嚇到了家中女眷。眾人的知識與經驗已經不能解釋這種情形,所以瞠目結舌之下,竟是直到了下午,才偷偷摸摸的談論起來。
  在這同時,陸柔真和聶人雄走到西山腳下的旅館門前,在露天檯子上找了一處僻靜位子坐了下來。夏末秋初的時節,炎熱程度並不弱於盛夏。兩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風景,眼睛是飽足了,如今相對著坐在涼風之中,正好開始補充空虛的腸胃。
  這裡是個洋派的地方,西餐是做得最好。陸柔真點了兩份西菜,因見聶人雄不慣使用刀叉,所以自己先將一份牛排仔細切好,讓他坐享其成。待到聶人雄叉起肉塊開始吃了,她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簾,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樂。
  聶人雄狼吞虎嚥的吃光牛排,意猶未盡,又要一份。陸柔真一邊吃著自己那份,一邊笑道:“你自己切,我可不伺候你了。”
  聶人雄答道:“不用你伺候,你多吃一點吧。”
  陸柔真抬眼看他,發現他正望著自己,便是忽閃著一雙笑眼問道:“你看什麼?”
  聶人雄很認真的說道:“我看你太瘦了。”
  陸柔真把目光移回盤子裡:“原來總是怕胖,不敢吃也不敢喝。現在好了,終於苗條了。”
  聶人雄沉默片刻,忽然說道:“你離婚吧。離了婚嫁給我。”
  陸柔真一刀切入牛排,手背青筋畢露:“英朗肯離,我就肯離。英朗不同意,我沒有辦法,只得繼續和他耗下去。”
  聶人雄抬頭看她:“你別管了,讓我來辦。”
  陸柔真把一塊牛排送進口中,同時卻是搖了搖頭。
  她知道無論是心勁還是體力,衛英朗都不是聶人雄的對手。聶人雄真是壞,如果由著他去做,他也許會暗殺了衛英朗。
  她不能讓聶人雄這樣傷害衛英朗。她和衛英朗之間的恩怨情仇,就讓她和衛英朗兩人來解決吧。解決得好,是他們的造化;解決不好,是他們的劫數。
  陸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告訴了聶人雄。聶人雄聽了之後,先是不置可否,單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鋸那牛排。
  及至千辛萬苦的把牛排吃光了,他才放下刀叉,開口說道:“柔真,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不願違逆你的意思。不過在這件事上,你辦得並不漂亮。萬事都是當斷則斷,不斷則亂。你可好,和衛英朗像兩條魚似的,躺在岸上曬太陽,有浪過來就多活一會兒,沒浪過來就等著死——這多他媽的耽誤事!”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涼啤酒,他盯著陸柔真的眼睛繼續說道:“這回我再依你最後一次。記住,最後一次。你甘願和衛英朗回去過日子也好,開談判和衛英朗離婚也好,只要你能高興,能活得有個人樣,我就都隨你。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兒,就別怪我自作主張了。”
  陸柔真聽他語氣不善,忽然有些緊張:“你要幹什麼?”
  聶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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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衛英朗獨自站在火車包廂裡面,正對著壁上一面鏡子梳頭,一邊梳,一邊哼著流行歌曲。待到把個腦袋收拾的一絲不苟、烏黑鋥亮了,他把梳子隨手向床上一丟,同時感覺自己這幾個月在營裡亂轉,臉都被曬黑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結了婚的人,沒有理由不去務點正業。想到那一番正業,衛英朗不禁皺起了眉頭——衛清華的脾氣實在暴躁,平日父子不見倒也罷了,如今朝夕相處,父親時常咆哮,真是讓兒子膽顫心寒。
  父親這樣可怕,母親也夠讓人頭疼。衛英朗歎了口氣,對著鏡子整理領結。衛夫人見他這幾個月嚴肅正經,還以為他是真有了男子漢的風骨;不料媳婦前腳剛走,兒子後腳就恢復了原形,毛腳蟹一樣慌裡慌張便要去追。
  衛夫人挑不出媳婦的錯處,可就覺得這陸柔真兩面三刀,臉上和氣,心裡藏勁,笑眯眯的拿話堵人。獨生兒子對媳婦這樣上心,她老人家很看不慣。媳婦是堵棉花牆,又是陸家的女兒,她不好明著流露不滿;如今媳婦走了,她正好抓住機會,將兒子叫過來狠狠的譏諷敲打了一頓。
  衛英朗當時是乖乖的聽著,態度良好。然而一出了母親的院子,他帶著隨從,還是直奔火車站去了。
  火車眼看就要到達北京車站,衛英朗換了一套筆挺的米色西裝,配了鵝黃領結,低頭看看腳上皮鞋,也是一塵不染。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如今穿戴齊整,看著越發體面漂亮。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沾沾自喜的踱來踱去,心中盤算著接下來幾日的行程——這個時候,夏末秋初,去哪裡逛都很適宜,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勞累。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頭髮,他心中一會兒一個念頭,最後就想:“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那就算終日坐在房裡,也是有趣味的。”
  火車到站之後,來迎接他的是張世林。衛英朗知道對方在陸家頗有地位,所以很是客氣;張世林笑容可掬,心裡打鼓,旁的話也不敢多說,只道:“本來老爺打算親自來接姑爺,可是臨走時忽然來了公事。”
  衛英朗歡歡喜喜的坐上汽車,開口問道:“三小姐呢?”
  張世林忖度著答道:“三小姐上午出門去了。”
  衛英朗一挑眉毛:“出門?”
  張世林立刻做出解釋:“大概就是逛逛公園洋行。”
  衛英朗點了點頭,覺得這也很合理——克瑞斯丁受了幾個月的冷落,如今負氣不來車站,正是情有可原。
  衛英朗進入陸宅之後,發現家中今日竟然幾乎沒有主人。陸雲海是陪著太太回娘家了,四小姐五少爺六小姐全去了學校,連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帶出門做客去了。衛英朗孤零零的進了陸柔真的小書房,小荷留在陸家還沒嫁人,這時就怯生生的走上來,給他端了一杯熱茶。
  衛英朗坐在書桌旁的沙發椅上,隨意瞟了桌面一眼,就見上面散亂擺著一大疊電影畫報,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紙包好的玫瑰花,花朵紅得發黑,已然半枯。
  衛英朗看出這花應該是花店出品,平日沒見陸柔真愛過花草,況且既然買來了花,總該將其插到花瓶裡做個裝飾。拿起花束又看了看,他隨口問道:“三小姐這些天都在做什麼?”
  小荷滿臉通紅,自然不敢實話實說:“就是……出門走走。”
  衛英朗點了點頭,依舊覺得這很合理——在無錫家裡天天讓她陪伴著媽,媽那個老太太也真是夠她受了。如今終於出了籠子,應該走走。
  小荷這些天旁觀了陸柔真的一舉一動,十分心驚,這時因怕姑爺再向自己多問,便搭訕著要往外退;不想一步剛邁出去,院內就傳來了清脆的高跟鞋響,隔著窗子一瞧,正是陸柔真提著一把小綢傘回來了。
  伸手一掀簾子,小荷喚道:“三小姐,姑爺來啦!”
  未等陸柔真做出回應,衛英朗幾大步擠了出去,站在門口面對了陸柔真。他在無錫見慣了陸柔真那蒼白冰冷的模樣,如今放眼一瞧,就見陸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幾盆桂花旁邊,身上穿著一件銀杏色的紗綢長衫,半截喇叭袖下麵露出雪白手臂,腕子上戴了一串鮮紅珠子,紅白相襯,十分奪目;再看臉上,竟是明顯豐潤起來,面頰紅撲撲的,並非胭脂的功勞,而是從皮膚裡透出的血色。
  衛英朗沒想到幾天不見,陸柔真會忽然變得美麗起來,不禁就愣在了當地。而陸柔真也沒料到他會來得如此之快,如今驟然相遇,見他面無表情的審視自己,那個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時一模一樣,便像條件反射似的,心中驟然生出一陣厭惡。
  衛英朗本是在欣賞她的風姿,不想還未看夠,她卻有了怒容。莫名其妙的上前兩步,他開口問道:“克瑞斯丁,你去了哪裡?”
  這本是句普通問話,然而陸柔真草木皆兵,就以為衛英朗要盤問她的行蹤。這幾天她和聶人雄終日相守,對聶人雄是越看越愛。如今離了愛的,見了不愛的,不愛的還要對她問東問西,她便滿心反感的冷冷答道:“與你無關。”
  衛英朗一聽這話,感覺很不入耳,但是並未動怒,反是笑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低聲說道:“小媽媽,你不要記恨我啦。我看到了你留給我的那張字條,心裡高興極了。”
  陸柔真見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便是冷笑一聲:“衛二爺這樣說,真是讓我受寵若驚。我到你家那麼久,陪伴小姑伺候公婆,未見得你有片刻的高興;如今聽說我有了身孕,你便‘高興極了’。看來籠絡丈夫也並非難事,只要能夠產子便可。就怕我這肚子乃是瓦窯,養不出傳宗接代的孫少爺來;不過諒你也有辦法,橫豎只要能生就好,儘管多討幾個姨太太就是了。”
  衛英朗聽了她這一番氣狠狠的高論,真是被她噎了個張口結舌,半晌之後才說出話來:“克瑞斯丁,你怎麼這樣不講道理?難道我不該因此高興嗎?難道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陸柔真已不愛他,索性把從婆婆小姑那裡受來的氣全部撒向了他:“隨便你高興不高興,我才不稀罕!衛英朗——”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隨即繼續下去:“我要和你離婚!”
  這幾天裡,她知道父親已經歸入聶人雄一派,所以底氣很足:“我不占你衛家的便宜,我會讓爸爸還給你三十萬!”
  衛英朗登時怔住,像被嚇到了一樣:“克瑞斯丁,你連孩子都有了,竟然還要和我離婚?”
  陸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心中痛快極了。她活了二十年,在家中一直是笑裡藏刀、縱橫無敵,不想到了衛家,卻是結結實實的受了頓氣。“離婚”二字早已放在舌尖,一直是想說而又不敢說、不能說;如今終於說了出來,她真是一陣暢快。
  衛英朗多少瞭解陸家的情況,知道陸克臣不會輕易拿出三十萬來支持女兒離婚。陸柔真之所以能說出這一句話,必是有了後盾;再看陸柔真穿戴得這樣豔麗,旁的可以裝飾,那種容光煥發的態度是裝飾不出的。
  衛英朗打了個冷戰,忽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又見了聶人雄?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諾?”
  陸柔真輕描淡寫的答道:“什麼叫做‘又見’?明明是剛剛分開。”
  衛英朗登時氣結:“你——”
  陸柔真知道鬥嘴時怎樣表現才最氣人,所以故意閑閑的說道:“英朗,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想忘記聶人雄,重新愛上你。可是經過這幾個月的生活之後,我才發現這非常難,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衛英朗冷笑一聲:“怎麼?後悔了?”
  陸柔真搖了搖頭:“不後悔。若是不經過這一場,我也不能確定我們的感情真是無可救藥。”
  衛英朗紅了眼睛看她:“你懷著我們的孩子,還想去嫁給聶人雄?”
  陸柔真滿不在乎的答道:“我會去把孩子打掉。我已經去醫院問過了,醫生說胎兒現在只有豆子那麼大,想不要他,也很簡單。”
  此言一出,院內登時寂靜了片刻。小荷驟然聽到這許多內情,目瞪口呆之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搭訕著去接陸柔真手中的陽傘。不料就在她拿著傘轉身要走之時,衛英朗忽然一腳踹出,正中了陸柔真的小腹。陸柔真猝不及防,痛叫一聲跌坐在地,而衛英朗趕上一步,一邊抬腳狠踩她的肚子,一邊帶著哭腔喊道:“你生是我衛家的人,死是我衛家的鬼!”
  他氣得哭了起來:“我殺了你,我陪你死!克瑞斯丁,你的心太狠了,太狠了!”
  小荷嚇壞了,伸手要去拉扯衛英朗,然而衛英朗正是歇斯底里,她哪裡拉扯得動?慌忙蹲下來去扶陸柔真,可衛英朗劈頭蓋臉的亂踢亂打,她連挨了幾下狠的,依然無力救出三小姐。眼看衛英朗彎腰要掐陸柔真的脖子了,她慌得撒腿向外跑去,放開嗓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姑爺要殺三小姐啦!”
  張世林趕來之時,陸柔真已經被衛英朗打了個半死,衛英朗也被陸柔真抓出了滿臉血痕。張世林作為陸家的人,自然要更護衛三小姐。奮力推開衛英朗,他擋在陸柔真面前,怒也不對笑也不對,十分為難的說道:“三姑爺,三小姐,兩口子有話好說,大不了吵兩句就是了,何至於要動手呢?”
  衛英朗滿臉都是眼淚,淚水流過淺淺傷痕,被微微滲出的鮮血染成淡紅。魔怔似的瞪了陸柔真,他氣喘吁吁的輕聲答道:“沒什麼可說的了……我殺了她,我去償命……”
  陸柔真這時已被小荷攙了起來,然而身體不能站直,只能扶著廊柱半彎了腰。衛英朗瞪她,她也瞪衛英朗,一雙淺色眼珠成了冷冰冰的玻璃球,一點光彩情意都沒有了。
  “和你在一起,還不如死了!”她想用最尖刻惡毒的話發出攻擊,可是周身的疼痛讓她屏住呼吸,暫時不能繼續開口。
  張世林眼看情形不可收拾,索性對著跟來的隨從連連揮手:“小劉,快坐汽車去國務院,把老爺找回來!”
  小劉站在院門口,得了命令,扭頭便跑。及至當真到了國務院,他就見附近道路全被封鎖,一般百姓寸步難行。忽然遠方來了一隊騎兵,護送一輛黑色汽車通過關卡,透過車窗玻璃,小劉看清裡面正坐著一身戎裝的聶人雄,不禁作勢邁出一步,險些喊出聲來。
  聶人雄通過之後,又來一隊騎兵汽車。天氣炎熱,車窗開著,卻是何致美來了。
  小劉連見兩位熟人,可是全都高不可攀,不能把他帶進去找老爺。末了他急得沒法了,對著身邊一位警官陪笑說道:“長官,我是陸總長家的人,家裡有急事,派我過來找總長回去。”
  警官對他擺擺手,言簡意賅的答道:“不能進。”
  小劉立刻奉上香煙一盒,又劃了火柴送到對方面前:“勞駕,請問這裡面是幹什麼呢?怎麼今天就不讓進了?”
  警官吸了香煙,表情立時和悅起來:“沒見來了這麼多大人物嗎?聽說現在大總統不管事了,將軍大人們要自己選個總理出來呢!”
  小劉大驚失色:“啊?那什麼時候才能選完?”
  警官吐了個煙圈,語氣淡然的答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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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06:48 |只看該作者
第 32 章

  小劉在街邊急得渾身肉顫,國務院內卻是一派沉靜。眾位大人物圍著一張大會議桌團團坐下,吸煙的吸煙,喝茶的喝茶,因為全是心懷鬼胎,所以看起來反而格外坦蕩溫和,統一笑微微的討人愛。
  及至到了中午時分,大人物們雖然腹中饑餓,然而心照不宣的不肯離去,寧願嚼著點心打持久戰。陸克臣隨著楊財長一同起身,在室內角落處來回踱了幾圈。楊財長心裡略略有些知覺,又已經提前得到保證,知道無論政界如何天翻地覆,自己這財政總長的位子總是穩當,所以咬著一根雪茄,還可以談笑風生。陸克臣很有保留的出聲附和著,同時微微垂下眼簾,不敢和何致美對視——自己一聲不吭的投到了馬伯庭那一邊,他也覺得愧對老朋友。
  何致美心如明鏡,然而一派安然,起身出門撒尿去了。
  何致美前腳剛走,聶人雄後腳就進了門。高高大大的站在會議桌前,他伸長手臂從桌子中央的筒子裡抽出一根香煙,然後一屁股坐下來,自顧自的噴雲吐霧。舒舒服服的向後一靠,他在嫋嫋上升的淡藍煙霧中撩了馬伯庭一眼,同時順手把煙灰彈到了手邊的茶杯裡。
  馬伯庭是長袍馬褂的打扮,上唇蓄著德皇威廉一世式的翹鬍子。一手端著一杯熱茶,他接收到了聶人雄隔空發來的無線電。笑而不語的側過頭去,他對著身邊的段中天使了個眼色。
  正當此時,何致美回來了。
  何致美與聶人雄都算是這場會議中的遲到者,所以一起坐在了下首。落座之後他端起茶杯,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表情驟然僵了一瞬,他隨即扭頭“噗”的一聲,把滿口溫茶盡數噴了出去。
  目光隨即射向聶人雄,他將手中茶杯用力向桌面一頓,起身怒道:“你小子敢往老子的茶裡攙煙灰?”
  聶人雄的指間還夾著半根香煙。神情茫然的仰起頭來,他故意裝傻充愣:“何將軍,你幹什麼?”
  何致美素性跋扈,一直很看不上聶人雄,如今見他還敢惺惺作態,越發怒不可遏。當著馬伯庭的面,他一巴掌抽上了聶人雄的腦袋:“去你娘的!想在老子面前耍滑頭,你他娘的還太嫩了點!”
  這話一語雙關,明著是罵聶人雄,暗裡則是波及了馬伯庭一派。何致美這一上午坐的身心憋悶,早就想抒發一下他那憤懣的情懷,可是打誰都不合適,只有聶人雄年紀最輕,正好可以讓他練練巴掌。而聶人雄本來做好了唇槍舌戰的挑釁準備,哪知何致美簡潔明快,直接演起了全武行。捂住腦袋 “騰”的一下起了身,他一邊瞪著何致美,一邊開始要挽袖子。
  馬伯庭見了此景,大出意外,連忙用胳膊肘一杵身邊的段中天。段中天會意,立即繞過桌子沖上前去,先從後方一把摟住了聶人雄:“別鬧別鬧,二位鎮定,有話好說。”
  聶人雄心裡有數,知道萬一兩人真打起來,恐怕就會攪了今天的局面;氣狠狠的一指何致美的鼻尖,他輕聲咕噥了一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
  何致美一聽這話,抬腿就要踹他。偏偏楊財長這時趕來勸架,夾在雙方中間。楊財長是有點年紀的人了,何致美不好完全拂他的面子,所以一條腿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隔著楊財長,他對聶人雄高聲罵道:“小王八蛋!別跟老子玩花樣!老子——”
  話沒說完,他被楊財長推著摁著坐回了原位。段中天也把聶人雄拉到了自己身邊坐下。馬伯庭抓緊時機,滿面春風的說道:“哈哈,我們在這裡耗得時間太久,把大家的火氣都逼出來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速戰速決,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
  聶人雄直接答道:“我和老段都推陸總長。”
  陸克臣坐在一旁,為了掩飾激動的心情,反倒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盯著面前茶杯不肯吭聲。馬伯庭轉向了他,哈哈一笑:“老弟,怎麼樣?你是德高望重、名不虛傳哇!”
  陸克臣含而不露的淡淡一笑:“哪裡,哪裡。”
  僵持沉悶的局面終於被徹底打破了,馬伯庭趁熱打鐵,向在座眾人逐個徵求意見。大人物們自然精明,這時審時度勢,紛紛表示贊同。末了終於輪到了何致美發言,何致美對自己這位軟骨頭的盟友已經徹底失望,故而笑得格外歡暢:“大家都知道我和陸總長的交情,陸總長要高升一步,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能夠阻攔?我同意,大大的同意,一萬個同意!”
  此言一出,陸克臣無言的閉上眼睛,頭腦中仿佛爆開了一朵煙花,滿心都是繽紛熱烈的光芒——光宗耀祖,繼往開來,爺爺是二品大員,父親是一品大員,自己是總理……好,好,太好!
  陸克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
  他剛一進入書房坐下,張世林就匆匆趕來,皺著眉毛劈頭說道:“老爺,不好了,三姑爺和三小姐——”
  他只把話說到這裡,因為看到陸克臣端坐在書桌後方,半閉著眼睛抬起一根手指送到唇邊:“噓……”
  張世林會意的閉上了嘴,不明白老爺這是在弄什麼玄虛。而陸克臣沉浸在金光燦爛的狂喜中,一時還不能自拔。一個聲音隨著他的心跳在耳中轟鳴重複,一聲一聲無比清晰:“總理!總理!總理……”
  張世林等了片刻,見陸克臣的神情陶醉而又慈悲,仿佛是癮君子剛剛吸足了大煙一般。心急如焚的咽了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氣又開了口:“老爺,三姑爺和三小姐打起來了!”
  陸克臣沒言語,只是輕輕一揮手。在“總理”二字面前,女兒女婿全像浮雲一般,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直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像大病初愈一樣,怏怏的睜開了眼睛:“怎麼?英朗來了?”
  張世林垂手彎腰,恭而敬之的答道:“老爺,三姑爺不但已經來了,而且已經走了。”
  陸克臣暈頭暈腦的,仿佛和現實世界之間生了一層隔膜:“走了?”
  張世林歎了口氣:“老爺,三姑爺強行帶走了三小姐……好像是要出大事!”
  在陸克臣漸漸恢復神智的同時,聶人雄也回了家。
  他這一路輕鬆愉快,不料下車之後一腳踏進院門,迎面卻是看到了阮平璋。阮平璋穿著一身湖色緞子長袍,坐在廊下一張搖椅上,腳邊還擺著一隻大皮箱。舒舒服服的靠向後方,他側過臉來,對著聶人雄一笑:“沐帥,下午好。”
  聶人雄上下打量著他,同時脫了上身軍裝。把上衣向後扔給田副官,他把雙手拇指插|進腰間皮帶裡面,頗為狐疑的站到了阮平璋面前:“你怎麼來了?”
  阮平璋坐直了身體,對他笑道:“我豈止是來了,我還打算留下呢!”
  聶人雄在國務院端坐了大半天,周身酸痛,這時就把個腦袋晃了一周,然後低頭繼續詢問:“什麼意思?”
  阮平璋抬頭望著他的眼睛答道:“你先前說是原諒了我,可是我傻等到了現在,卻是一直沒有等出下文——這可不行啊!”
  聶人雄眨巴眨巴眼睛:“什麼意思?”
  阮平璋笑了一下:“我那房子租到今天,正好期滿,所以我把房子退了,決定搬過來和你一起住。你呢,要麼就給我找個差事,要麼就養著我。我這人好說話,不挑剔,怎麼都行。”
  聶人雄抬手解開襯衫袖扣,像要打架似的高高挽起兩邊衣袖,然而並未真打。重新把雙手拇指插回皮帶裡面,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涼氣:“什麼意思?”
  阮平璋好脾氣的恒久微笑:“沐帥,你也知道兄弟的家世出身,本以為到了兄弟這一輩,能夠有點升騰,哪知道時運不濟,沒升起來。看在你我這麼多年的交情上,你是不是得幫兄弟一把?”
  聶人雄在他面前彎下了腰,蹙起眉頭問他:“我欠你的?”
  然後不等阮平璋回答,他自顧自的直起身來,邁步走向後院。
  聶人雄心情很好,故而並不計較阮平璋的非分之想。他往內走,阮平璋也跟著跨過門檻。後院廊下系著一張吊床,是小鈴鐺自製的秋千。阮平璋懶洋洋的躺了上去,枕著手臂向上望著屋簷,兩隻耳朵卻是豎起來,就聽聶人雄正在房內打電話。
  片刻之後,聶人雄走了出來,倚著廊柱站在了吊床旁邊。阮平璋開口問道:“三小姐是誰?”
  聶人雄一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輕輕搖晃了吊床。接電話的小丫頭顛三倒四的,滿口只說三小姐不在,問她三小姐去哪裡了,小丫頭卻是語無倫次,答了個亂七八糟。
  “三小姐……”他垂下頭去,不由自主的翹了嘴角:“是個挺好的女人。”
  阮平璋很覺趣味的歪了腦袋看他:“怎麼著?有相好的了?”
  聶人雄點了點頭,忽然很有傾訴的欲望:“是。”
  阮平璋知道聶人雄不是那拈花惹草的人,他都承認是“相好”了,可見雙方一定已經好到了相當的程度。
  “講講,好在哪裡?”阮平璋很熱心的發問。
  這個問題讓聶人雄思索良久,末了他低聲答道:“她長得很好看,粉白臉兒,大眼睛。”
  阮平璋繼續追問:“還有呢?”
  聶人雄扭過臉去看天,悠然神往的繼續說道:“性子好,不胡鬧,還有學問,說起話來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阮平璋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心想聶人雄真是墜入愛河了,還“有理有據、讓人幸福”。一個娘們兒說兩句講理的話,就讓他幸福了。伸手一打聶人雄的大腿,他開口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喝上喜酒啊?”
  聶人雄沒有回答——他總認為陸柔真不是個平凡的女人,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由著她做主。這回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最後又是功虧一簣亂七八糟,那他就要親自上陣了。
  半小時後,聶人雄再次向陸宅打去電話。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陸柔真見一面,不只是為了邀功,雖然他的確有功可邀。
  他心裡高興,有無數的話要向陸柔真說。政治生活環環相扣,明天陸克臣的總理職務一發表,自己也會隨之兼個肥差。權勢是男人的膽子,他現在膽大包天。
  然而接電話的人依然是那個笨頭笨腦的小丫頭。聶人雄有些不耐煩,轉而要找陸克臣,可是陸克臣也不在家。
  陸克臣剛剛從美夢中清醒過來,正在趕往衛家老宅,想要營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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