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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愛吃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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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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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12:15 |只看該作者
 第 45 章

  陸柔真一掀簾子,穿著新衣走了出來。成衣店雖然規模很大,然而後堂還是稍嫌逼仄;聶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其中,幾乎顯得突兀,仿佛一抬頭就要頂破天花板。裁縫領著徒弟躬身站在一旁,陪著笑容問道:“太太,您對著鏡子再細瞧瞧,腰身松點倒是不怕的,如今就是流行這種款式。”
  新衣的料子乃是嫩柳色的綺雲綢,從上到下由濃轉淡,最後變成淺淺的鵝黃。大夏天的,袖子還要垂及手腕,下擺還要拂上腳面,一步邁出去,袍襟便是虛飃飃的一顫。陸柔真對著鏡子轉了個圈,心中倒是竊喜,因為自己此刻身體瘦削,已然完全談不到曲線之美,躲進這正流行的長袍裡面,倒是可以暫時飄逸起來。至於長袍本身好不好看,那就管不得了,反正只要是流行的東西,縱然是醜,也無人批評的。
  回頭對著聶人雄一笑,她沒有開口徵求意見,因為知道聶人雄不懂這些。而聶人雄看她美滋滋的,不禁也跟著笑了,就覺得這陸柔真一天一個花樣,千變萬化的讓人捉不住。
  離開成衣店後,兩人乘坐汽車前往火車站,直接上了前往南京的列車。衛清華是死了,衛英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可算是死了;衛氏一派就此灰飛煙滅,程清玨便要按照原定計劃,在南京舉行就職典禮。聶人雄作為宣撫軍的軍長,自然應當出席。
  火車包廂裡面支起一張方桌,田副官把帶上車的一隻食盒拎了過來,端出幾色精巧菜肴。陸柔真如今心中舒暢,周身的病痛立即消失,胃口大的如同老饕一般,一天總要吃上四五頓飯。聶人雄坐在她的對面,看她慢條斯理的吃吃喝喝;她察覺了,抬眼笑問:“看什麼?又看我瘦得像只猴兒?”
  說這話時,她那一雙眼睛閃閃發光,淺淺胭脂渲染出了滿面朝霞。聶人雄並不能透過脂粉看人本質,只是籠統的感覺她美。不大好意思的低頭笑了一下,他歎了口氣,隨即抬頭說道:“柔真,我高興。”
  然後他欠身向前伸手,為她將鬢邊一縷碎發掖到耳後:“這次北上回家之後,我還得去趟濟南找爹。”
  他的指尖劃過陸柔真的面頰,於是陸柔真的皮膚就在胭脂下麵真的紅了:“為什麼?”
  聶人雄低聲說道:“舉辦結婚典禮的話,還是有個爹比較好。旁人都說我是土匪出身,說起來你嫁給一個土匪,總像是不大好聽。”
  陸柔真垂下眼簾,猶猶豫豫的答道:“沐同,我畢竟是個……是個寡婦,大張旗鼓的舉行結婚典禮,是不是不大好?要不然,我們兩個出去做一次旅遊吧,現在的新式夫婦,有很多也都是這樣旅行結婚的……”
  聶人雄把面前一盤龍鬚菜端到她的面前:“寡婦又怎麼樣?我自己喜歡,誰管得著?婚禮必須舉行,不但要辦,而且大辦。誰敢笑話,我宰了誰!多吃!”
  陸柔真聽他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不由得笑著夾了一筷子龍鬚菜。聶人雄不是嬌滴滴的文明少爺,一旦倔強起來,大概比火炮的威力更大;所以陸柔真不和他硬碰硬。四兩撥千斤才叫真本事,況且她像愛眼珠子一樣愛著他,萬萬不忍在他臉上撓出血痕。
  待到陸柔真吃飽喝足,田副官進入包廂,收了碗筷撤了桌子。陸柔真走到床邊坐下,屁股剛一挨到床褥,卻是隨即又起來了。眼看田副官已經掩了房門徹底離去,她拿起一把象牙骨子的小小摺扇,合攏起來一指面前的聶人雄,口中笑著說道:“沒有舉行婚禮,就不能算夫婦;你居心叵測的湊過來做什麼?”
  聶人雄裝聽不清,背過雙手俯下身去,把耳朵送到她的唇邊:“嗯?”
  陸柔真揚起摺扇,輕輕一敲他的腦袋:“你還裝傻。”
  聶人雄一歪腦袋,和她的距離越發近了:“嗯?”
  陸柔真凝視著他的側影,本來還想把他推開,可是右手攥著摺扇作勢抬了抬,她快樂的沒有忍心出手,而是探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聶人雄側過臉來向她一笑,隨即直起了腰,抬手把她擁入懷中。低頭嗅了嗅她的芬芳卷髮,他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是欣慰到了極致的模樣。權勢,財富,愛情,他全擁有了,手臂溫暖的環住陸柔真,他輕聲說道:“太太,我愛你。”
  兩人一路纏纏綿綿的到了南京。聶人雄的心神全被陸柔真占去,就職典禮剛一完成,他便把爛攤子盡數留給程清玨,自己則是登上專列,先人一步的北上去了。
  北京聶宅雖然也算寬敞,不過畢竟只有兩進院落,而且有個遊手好閒的阮平璋日夜鎮宅。聶人雄認為自己這位兄弟貧嘴惡舌、拿不出手,又怕小鈴鐺跟風搗亂,故而下車之後,他帶著陸柔真直奔了總理府。
  陸家上下都是慵懶成性,如今正值盛夏,天氣悶熱,更是懶上加懶。少爺小姐們素來是後半夜入睡,非到翌日中午不能起床;陸克臣年紀大了,講究養生,而且公務纏身,不能任性,所以這日上午九點鐘就起了床。心事重重的坐在梳妝鏡前,他一邊由著小姨太太為自己梳出一個鋥亮的背頭,一邊惦念著南邊戰況——親家和姑爺,據說是都見閻王去了,可三女呢?怎麼一直沒有消息?
  背頭剛剛梳成,張世林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老爺,三小姐回來了!”
  陸克臣猛然起身,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你說柔真?”
  張世林頓了一下,隔著房門繼續說道:“一起回來的,還有聶總司令。”
  陸克臣一聽這話,登時皺起兩道眉毛。雖然心裡明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可終歸是好說不好聽;而他作為一名大政治家,無論何時,聲望都是第一位的。
  陸克臣穿戴俐落了,哭笑不得的出現了聶人雄和陸柔真面前。聶人雄依舊是軍裝打扮,一手提著一把小花傘;陸柔真則是穿著薄薄的水紅衫子,滿頭長髮高高挽成圓髻,顯出雪白的脖子來。她知道陸克臣的父愛並不純粹,可是母親早逝,她可依靠的親人,也就只有這麼一個父親。對著陸克臣微微一躬,她規規矩矩的開了口:“爸爸,我回來了。”
  話音落下,聶人雄也跟著一點頭:“爸爸,有日子沒見了,你好啊?”
  陸克臣沒想到聶人雄這麼不見外。張口結舌的站在沙發後面,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張保養良好的老臉不禁隱隱紅了起來。下意識的抬手一摸背頭,他昂首做了個演講的姿勢:“我……”
  緊接著他轉向了陸柔真:“你……”
  下一秒,他又面對了聶人雄:“這……”
  三個字說出來,各自全沒下文。聶人雄看他顛三倒四的語無倫次,連忙上前一步表示安慰:“別緊張,慢慢講,我們都是一家人了,你老爺子不要見外。”
  陸克臣咽了口唾沫,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直過了五六分鐘,才像打噴嚏似的噴出一句整話:“你們是決意要在一起了?”
  聶人雄答道:“沒錯。”
  陸克臣又道:“可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聶人雄直接把他堵了回去:“怎麼?嫌我不配做你的姑爺?”
  陸克臣無言的揉了揉太陽穴——不知怎的,他現在一見聶人雄就要頭疼。
  如此到了下午,陸家上下都知道三小姐回來了,從主子到僕役,全都興奮的雙目放光。三小姐真是走了通天大運,剛剛死了闊少丈夫,立刻又補上了一位總司令未婚夫;一個不守婦道的小寡婦,居然越嫁越好,簡直駭人聽聞。
  大少奶奶蘇慧之起床之後聽聞了這一樁重磅新聞,心中當即慌得如同長草一般;飯都顧不得吃,先去迎接三妹,倒要看看對方究竟無恥到了何等地步。陸柔真回了往日所居的小院,明明知道大嫂是來看新鮮的,然而滿面春風,語笑嫣然。蘇慧之見了她那個花枝招展的裝束,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連笑裡藏刀的招數都忘記了;正在此時,四小姐五少爺六小姐心有靈犀,也分頭趕了過來。
  陸安妮年紀最小,思想也最浪漫,而且往昔就和陸柔真交好;看到陸柔真這副喜上眉梢的樣子,她倒是感覺理所當然,又擠眉弄眼的笑問:“三姐,新的三姐夫不是和你一起回來的嗎?怎麼不見他的影子?”
  陸柔真聽了這話,便是對著窗外笑道:“沐同,你在哪裡?”
  聶人雄走出隔壁書房,一掀簾子探進半身,對著房內眾人笑了一下。陸柔真抬頭望去,見他面孔白皙,眉目烏黑,實在是個英俊的相貌,不由得心中得意。而陸霄漢好奇的盯著他審視不休,陸安妮則是歡聲笑語,要他去京華飯店大請客;唯有陸柔湘從他臉上收回目光,賭氣似的不肯出聲。
  當天晚上,聶人雄果然在京華飯店擺了奢華宴席,專請陸家這些大小孩子。蘇慧之雖然依舊腹誹不止,然而大少爺陸雲海一派欣然的混在弟弟妹妹之中,倒是對聶人雄十分巴結;陸霄漢則是完全易幟,五體投地的崇拜起了新姐夫。
  陸柔真端著一杯果汁慢慢啜飲,微笑著成了旁觀者,心情堪稱躊躇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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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12:43 |只看該作者
第 46 章

  陸柔真蹲在書房地上,在一隻大開的小皮箱裡翻翻撿撿。外面隱約傳來人聲,那是聽差們正在往各處的月亮門上安裝彩燈。聶人雄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要大辦婚禮,就當真發動力量張羅起來。總司令和總理家聯姻,自然不是小事,既然總司令不在乎娶小寡婦,那總理家也便無須慚愧,照例跟著熱鬧一場就是了。
  皮箱裡整整齊齊的疊著大小本子,陸柔真本是想要尋找一隻古舊的胸針,不料卻是看到了這麼一批學生時代的紀念品。隨便拿起一本翻了開來,紙上字跡工整清秀,卻是衛英朗的課堂筆記——這很正常,因為衛英朗從小就和她不分彼此,放學之後經常直接跑到陸宅。她有時候覺得他很親切很有趣,有時候又覺得他總是賴著不走,怪煩人的。
  對了筆記出了半天的神,最後她打了個冷戰,不肯再去追憶往事。把筆記本子放回皮箱,她起身繼續去找胸針。人生苦短,同時卻也漫長,她須得向前看,並且看得要遠。腰身略略有點酸痛,是先前不曾有過的感覺,大概還是小產留下的後遺症。她捏了拳頭自己捶了捶,一張臉上沒有表情,單是粉白粉紅的鮮豔著。
  聶人雄興致勃勃的四處找房,想要佈置出一處堂皇新家。小鈴鐺冷眼旁觀,一顆心像是浸在了冰水裡,先是刺痛難熬;後來漸漸凍得麻木了,只剩一腔冰冷的酸楚。
  刺痛和酸楚都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因為在聶人雄的眼中,她依舊還是個小丫頭。小丫頭的喜怒哀樂都是小孩子脾氣,都不值一提。她訕訕的找到聶人雄,說要回承德去,聶人雄忙得腳不沾地,聽了這話,只一點頭,表示自己沒空理她,隨她的便。
  她碰了軟綿綿的壁,知道自己走就走了,沒人惦念,故而悻悻的回到房中,不肯真走。杜副官知道了她的心事,想要對她做出一番安慰,然而話剛說出幾句——可能是說得不大對勁——小鈴鐺就垂頭落下了淚。
  近來她一敗塗地,連描眉畫眼的心思都沒有了,一張臉素淨下來,反倒更清秀了些。杜副官看她哭得嗚嗚出聲,不禁急得團團亂轉,又不敢多說,索性出門端回一盆淨水,讓她洗淨涕淚。
  小鈴鐺從來不對杜副官耍脾氣,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臉,她不再勞動對方,親自端了水盆出門;哪知一步邁進院內,她迎面卻是見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搖椅上,正在悠閒的嗑瓜子。抬頭對著小鈴鐺一笑,他搖頭晃腦的開了口:“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小鈴鐺雖不懂詩,可是聽了他那酸溜溜的語氣,心中便是一陣火起。將一盆水兜頭潑向阮平璋,她怒氣勃發的罵道:“吟你娘的破詩!就算乾爹不要我,我也一樣嫁得出去,輪不到你這光棍多嘴!”
  阮平璋猝不及防,坐著就成了落湯雞。杜副官早就感覺小鈴鐺憋著要撒野,這時連忙趕出門來,想要勸阻。不料還未等他開口,聶人雄卻是忽然回來了。
  聶人雄並非孤身歸來,身邊還帶著陸柔真。兩人互相挽著走入後院,未等陸柔真說話,聶人雄先莫名其妙了:“幹什麼呢?”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來,抬手一指小鈴鐺:“她潑我。”
  聶人雄轉向了小鈴鐺:“你潑他幹什麼?”
  小鈴鐺帶著哭腔叫道:“他氣我!”
  說完這話,她把目光移向了陸柔真。陸柔真穿著一身單單薄薄的墨綠色旗袍,胸前別著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針,襯得皮膚雪白無暇。小鈴鐺知道她就要成為乾爹的老婆了——乾爹是她的,沒有自己的份了。
  她看陸柔真,陸柔真也看她。她紅著眼睛歪著腦袋,幾乎快要悲愴的目露凶光;陸柔真察覺到了,不躲不避,而是微笑著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又從肋下解了手帕,為她輕輕擦了擦淚:“小妹妹,我認得你,你還認得我嗎?”
  小鈴鐺哽咽著答道:“認得。”
  陸柔真用手指為她理了理頭髮,然後回頭對聶人雄笑道:“你要拿什麼東西,你就快去拿。回頭我帶著小妹妹出門逛逛,大熱天的,留在家裡有什麼意思。”
  聶人雄答應一聲,老老實實的要往房裡走,邁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阮平璋無可奈何的一聳肩膀,拔腿追上問道:“我說兄弟,你到底什麼時候給我差事?閒職也成啊!”
  聶人雄頭也不回的答道:“滾蛋!”
  三分鐘後,聶人雄率先出了院門,陸柔真在後方領著小鈴鐺也跟了上。三人坐上汽車,聶人雄公事在身,半路下車離去;陸柔真則是帶著小鈴鐺又逛洋行又吃西餐,一路上語笑嫣然,說起話來是慢悠悠的溫柔好聽。小鈴鐺先是沉默,後是洩氣,因為她不會這麼唱歌似的談笑。和陸柔真在一起,她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門直通通的大炮,怎樣都是粗糙,怎樣都是野蠻。
  低頭望向雙方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她發現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手背新近也被曬黑了;可陸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白白的,幾乎看不出關節來。
  陸柔真察覺到了她的注視,心裡有點發毛;聶人雄身邊放著這樣一位越長越大的義女,著實是很不妥當;尤其義女不但相貌可愛,而且時常像只狼似的盯著自己。她隱隱猜出一點端倪,扭頭對著小鈴鐺一笑,她和聲細語的問道:“小妹妹,你喜不喜歡看電影?”
  小鈴鐺聽了這話,不假思索的開口答道:“我喜歡乾爹!”
  說完這話,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而陸柔真依舊滿面春風,幾乎俏皮的對她一歪頭:“小傻瓜,別看沐同現在年輕,等你將來長成大美人的時候,他就成老頭子啦。”
  然後她一拍小鈴鐺的手背,笑眯眯的繼續說道:“我喜歡約翰巴里摩爾,等一會兒我們到了電影院,我找一張他的畫報給你看。”
  天黑之後,小鈴鐺回到家中。頹然的一屁股坐在門前石階上,她叉開雙腿,雙手捧著腦袋長歎一聲。
  她知道自己不是陸柔真的對手,並且幾乎懷疑陸柔真真是個最好的女人。如果陸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場打一架,她或許還不會這樣絕望。
  阮平璋晃晃蕩蕩的也走過來坐下了。小鈴鐺沒看他,對著地面說道:“我真是沒有辦法了。”
  阮平璋冷笑一聲:“我也沒辦法,我都閑了一年多了。”
  然後他扭頭望向小鈴鐺:“哎,你是沒人要,我也沒事做,要不然我們兩個湊成一對,也結婚吧!”
  小鈴鐺當即向他瞪了眼睛:“放你娘的臭狗屁!誰說我是沒人要?”
  阮平璋在她面前,倒是沒什麼脾氣:“既然有人要,那你白天為什麼還躲在房裡鬼哭狼嚎?”
  小鈴鐺張了張嘴,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伸手從他褲兜裡摸出煙盒,她很不耐煩的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阮平璋劃了一根火柴送到她面前,她探頭吸燃了煙捲,隨即抬手摩了摩自己那肉肉的小尖下巴,仿佛煩躁的快要長出鬍子來。
  婚禮前夕,陸柔真認為時機很合適了,便向聶人雄問道:“沐同,結婚之後,我們是過二人世界,還是……”
  聶人雄有些糊塗:“除了我們兩個,你還想加上誰?”
  陸柔真笑道:“還有小鈴鐺呀。小鈴鐺也很好的,不過說老實話,我真是不大好意思去做她的乾娘。”
  說到這裡,她抬手一擰聶人雄的耳朵:“我不像你這樣厚臉皮,你才多大,就以老賣老的充起爹了。”
  聶人雄沒有多想,笑著答道:“當初我撿她回來的時候,她真的還是個小崽子,我以為她是個小不點,就收她做了女兒。你要是覺得這關係不倫不類,也沒什麼,橫豎是乾爹,不是親爹。等她再過兩年嫁了人,自然就……”
  說到這裡,他一皺眉頭,感覺自己是把陸柔真的意思理解錯了。陸柔真顯然是想過小家庭的生活,小家庭裡憑空多出一個大姑娘,的確是不大合適。
  “我明白了。”他告訴陸柔真:“小鈴鐺不是嬌滴滴的小丫頭,她一個人也能過。”
  陸柔真沒想到他答應的如此痛快,不禁有點心虛:“沐同,你不會以為我是容不下她吧?”
  聶人雄看著她笑了:“我是討老婆,又不是討大肚子彌勒佛,容下容不下的,又有什麼關係?你放心,我不是混蛋,我要是在家養了一大幫姑娘,你還滿不在乎,那才叫糟糕!”
  夏末時節,聶雲龍被聶人雄從濟南押來了北京。因為“苦夏”,他老人家倒是瘦了一圈,然而依舊太胖。及至到了婚禮這天,他揮汗如雨的露了面,對比之下,顯得陸克臣風流瀟灑,分外苗條。
  婚禮的繁華熱鬧,一時也講述不完。馬伯庭總統親自蒞臨證婚,另有兩位介紹人,男方那邊是江浙宣撫使程清玨——本來段中天督軍有意登臺,然而聶人雄嫌他國語不夠標準,把他拒了回去;女方這邊則是直隸督軍何致美。拋開身份地位不提,證婚人馬總統已是氣派非凡;兩位證婚人也是器宇軒昂,站在一處,十分威武。
  總統府禮官處的樂隊提前入駐了聶人雄的新宅,晝夜奏樂不停;總理府門前也站立了一隊服色鮮明的儀仗兵,隨時聽候差遣。從陸宅到聶宅,沿途店鋪全部挑出五色國旗,路口的巡警也都換了嶄新制服,一隊一隊巡邏不停,生怕秩序混亂。
  陸柔真穿著喜紗,在陸安妮等人的簇擁下坐在房內,一顆心不知怎的,跳的十分激烈,簡直快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她知道自己是結過一次婚的,這時再露怯態,反倒惹人嘲笑,故而只是暗暗的深呼吸,手腳都冰涼的,臉上卻是熱得很,幸而胭脂厚重,不會顯出異樣。
  正當此時,窗外人聲越來越高;陸安妮的兩位女同學充作了女儐相,這時便歡歡喜喜的跑進房內,口中嚷道:“聶家的花汽車來了!”
  陸柔真扶著兩名儐相站了起來,只覺身不由己,一路被人潮推上了花汽車。未等一顆心在路上平靜下來,汽車卻已停了。兩名活潑的女儐相把她扶下車,她抬頭一望,就在轟鳴的奏樂聲中看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穿著燕尾大禮服,站在烈日之下向她微笑。而她恍惚了一下,竟是幾乎流下淚來。心情忽然舒緩了,她騰雲駕霧的向前走去,仿佛走過萬丈高的雲端,走過無盡長的紅毯。鼓樂弦索之聲淡化成了依稀的背景,她的世界安安靜靜,只有聶人雄站在前方。
  他笑得有點傻,笑得有點憨,他像個大男孩似的,性急的當眾喊她“太太”。耳邊“嗡”的起了一聲,周遭眾人一定是都哄堂大笑了,於是她也隨著發笑,一邊笑一邊低下頭去表示羞澀,順勢眨了眼睛,風乾淚水。
  接下來的繁文縟節,就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不停留的閃了過去。何致美家的七少爺因為個子高,所以這回充當了西裝革履的男儐相;履行過了儐相職責之後,他大汗淋漓的扯下領結,被陸霄漢帶著到處湊熱鬧。少年人是最能搗亂的,陸霄漢沒有片刻安穩,鬧得聶宅天翻地覆。到了下午,聶人雄拎著後衣領把他捉住,低頭發出恐嚇:“小子,再不老實,我就把你扔到房頂上去!”
  陸霄漢熱得面紅耳赤:“三姐夫,婚禮還沒結束呢,你就要欺負我啦?”
  聶人雄聽聞此言,當即把他攔腰抱起向上一拋。陸霄漢張牙舞爪的落回他的懷裡,嚇得大喊大叫。然而等到聶人雄轉身走了,他一扯衣襟,開始向何七少爺炫耀:“看看,我這個新三姐夫,比那個舊三姐夫更厲害吧?”
  何七少爺熱得要命,順著鬢角向下淌汗,說起話來就沒好氣:“你是夠賤的,他要打你,你還誇他。”
  陸霄漢聽聞此言,當即變臉,與何七少爺大吵一架,罵得何七少爺落花流水。何七少爺負氣而走,何致美一無所知,還在揮汗如雨的四處找兒子。如此直鬧到午夜時分,聶宅才算慢慢恢復了寧靜。
  這回鴛帳低垂,紅燭高燒,一對新人相視而笑,真正算作是夫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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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13:12 |只看該作者
 第 47 章

  陸柔真擦著頭髮回到臥室,身上換了大紅睡袍,攔腰系了一條帶子,正是勒出下麵圓圓的屁股。聶人雄穿著襯衫長褲坐在床邊,醉眼朦朧的審視著她。看到最後,他一歪腦袋,撒嬌似的低聲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雙手攥著毛巾,停在原地垂下頭去,忽然就心跳如鼓了,忽然就羞澀難言了。孤零零的站在聶人雄的目光中,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些怕。聶人雄是驚濤,是巨浪,是呼嘯長風掠地而來,她將毛巾擋在胸前,可是長髮衣袂仍然要在風中飄蕩,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今天熱都熱死了,還不快洗個澡去?”她喃喃的催促,側過身用毛巾慢慢揉搓發梢。
  聶人雄合身靠向金燦燦的黃銅床頭,帶著醉意向她招手:“柔真,過來。”
  陸柔真知道自己遲早是要過去的,可是一顆心慌得出奇,臉上也燒得厲害。她自己都訝異了,因為對於房中之事並不陌生,不應該緊張到這般田地。一步一步踱到聶人雄身邊,她幾乎恨起了自己——沒出息,手腳失控似的一起顫抖,連呼吸都隨之亂了節奏。
  就在這時,聶人雄驟然出手,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笑模笑樣的抬起頭來,他帶著酒氣望向陸柔真:“太太,今天我們……結婚了。”
  陸柔真抬手撫上他的面頰,知道他沒真醉,他是高興。
  聶人雄背過一隻手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小的勃朗寧手槍。把槍放到陸柔真的手中,他輕聲說道:“柔真,槍是給你的。如果將來我變了心,你就斃了我。”
  陸柔真盯著他的眼睛,沒有立刻碰槍,而是問道:“那麼,如果變心的人是我呢?”
  聶人雄笑了一下:“你要是敢給我戴綠帽子,我當然也饒不了你。”
  陸柔真握住手槍,隨即用力的一點頭:“好,就這麼定了!除非死了,否則我們永不分開!”
  聶人雄微笑著閉了眼睛,側臉貼上陸柔真的胸前。如此過了三五分鐘,他哼哼的說道:“太太,不洗澡了行不行?”
  不等陸柔真回答,他力大無窮的起身把人扔到床上。陸柔真驚叫一聲,一邊把槍塞入枕下,一邊抬起赤腳想要蹬他。然而聶人雄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像抓一個小玩意兒一樣,輕而易舉的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下。
  黃銅大床隱隱搖撼出了聲音,驚叫轉成嬉笑,嬉笑轉成喘息。紅燭不知何時燃到盡頭,窗外不知何時亮了天光。床上兩人相擁睡了,光裸的胳膊腿兒纏在一起,也不嫌熱。
  直到中午時分,陸柔真才醒了過來。
  因為家中沒有公婆上人,所以她放心大膽,睡了個十足的懶覺。心滿意足的睜開眼睛,她忍不住笑了,因為發現聶人雄的面孔近在咫尺,還在酣睡。
  她抬手輕輕撫摸丈夫的短頭髮,一時摸夠了,又用指尖小心去揪他的睫毛。聶人雄明明生了個肩寬背闊的高大身材,容貌卻是個小白臉的模樣。陸柔真細細的端詳良久,末了就感覺他處處好看,是名最標準的美男子。
  因為聶人雄大睡不醒,所以陸柔真躺在一旁,捨不得獨自起床。許久過後,她戀戀不捨的坐了起來——不起不行了,尿急。
  聶人雄起床之後,便是一直圍著陸柔真轉。陸柔真坐在梳粧檯前塗脂抹粉,他在後方彎下腰去,要把她連人帶椅子一起端走。陸柔真又氣又笑,回頭用梳子柄敲他的頭:“還鬧?還鬧?再鬧下去,口紅要擦到眼皮上去了!”
  聶人雄側過臉來嗅她的頭髮脖子,口中含糊說道:“柔真……還沒睡夠。”
  陸柔真登時把臉一紅,抬了胳膊肘向後用力一杵:“好意思講……”
  聶人雄閉上眼睛,頗為陶醉的一笑:“自己的老婆,為什麼不好意思?”
  陸柔真把手中梳子往梳粧檯上一拍,隨即轉過身來忍著笑容,攥起拳頭向他亂捶一通。聶人雄笑著承受了這輪攻擊,同時又湊上前去親了她的面頰,眼簾垂下來,濃密的睫毛正是刷過了她的肌膚。於是陸柔真捶著捶著變了招數,忽然抬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雙方臉蛋相貼,陸柔真微微搖晃了身體,既在寵愛,也在撒嬌。
  聶宅是處嶄新的房子,談不上美麗的景致,然而大小適宜,並且帶著一個精巧的花園。田副官戎裝筆挺,像個大丫頭一般裡外忙碌,張羅一切瑣事。忽然看到陸柔真走出來了,他下意識的立正敬禮,和聲細語的說道:“夫人早。”
  陸柔真不知怎的,總是想笑。看到聶人雄,她歡喜的要笑;看到女扮男裝似的田副官,她忍了又忍,末了忍俊不禁的點了點頭:“早。”
  這時,聶人雄披著襯衫走了出來。把雙手拇指插在腰間皮帶裡面,他吊兒郎當的對著田副官一仰頭:“開飯!”
  田副官答應一聲,小跑前往廚房。陸柔真回頭瞧了丈夫一眼,不由得笑著搖頭,一邊轉身為他穿好襯衫,一邊輕聲問他:“沐帥,這是什麼德行呀?好像要當眾脫褲子似的。”
  聶人雄立刻乖乖的把手臂伸進襯衫袖子裡:“我不懂規矩,要是丟人了,你就告訴我。”
  陸柔真仔仔細細的為他一粒一粒系好紐扣,然後一拍他的胸膛:“你當我不敢說嗎?我不但要說,而且如果你不聽話,我還要罰你呢!”
  聶人雄太高大了,想要和陸柔真說悄悄話,就非得略略俯身低頭才行:“太太啊,你打算怎麼罰?”
  陸柔真看他又不正經,剛要玩笑兩句,哪知未等開口,忽有一縷聲音悠悠傳來:“報告沐帥,早飯擺好了。”
  沐帥夫婦猛的抬起頭來,一起被無聲歸來的田副官嚇了一跳。陸柔真抬手捂了心口,大睜著眼睛哭笑不得;而聶人雄大步上前,對著田副官的屁股狠踢一腳:“你他媽的是飄過來的?”
  然後他轉向陸柔真,很殷勤的要為她揉揉心口:“這個已經算是不錯了,我身邊還有個小杜,哪天讓你見見——好那張嘴,說出話來能氣死活人。”
  陸柔真知道他是趁火打劫,連忙一擰身躲開了他的雙手,口中笑道:“有話好說,不許動手動腳。”然後又對著田副官一點頭:“小田,你來帶路去餐廳吧。”
  田副官捂著屁股踏上路途,而陸柔真拉住聶人雄的手,得意洋洋的牽著他走。聶人雄看著她的背影,見她穿著水紅衫子,一路走的昂首挺胸、十分來勁,心中就暖洋洋的,知道她跟著自己很快樂,自己沒有辜負虧待了她。
  一頓早飯過後,陸柔真發現聶人雄在“規矩”方面,實在是欠缺太多。不過她看在眼裡,卻是沒有竹筒倒豆子似的盡數指出。來日方長,她有分寸。聶人雄仿佛是有點驢脾氣,她愛極了他,所以哄著他寵著他,不捨得和他硬碰硬。而聶人雄不時的抬頭看她,看她是一朵花,一天一個模樣的綻放盛開。
  到了三朝回門這日,兩人相攜回了陸宅。事到如今,陸克臣徹底接受現實,而聶人雄愛屋及烏,特地做出孝順女婿的模樣,一屁股坐到岳父身邊談笑風生。陸克臣總記得他曾經險些摁下自己的門牙,故而此刻十分緊張,暗暗捏緊了手中的大煙鬥,隨時預備著戳他一下。
  與此同時,陸柔真回到姐妹群中。陸安妮看她衣著鮮豔華麗,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便知她是生活如意。頗為豔羨的挽了三姐的胳膊,她私下說起心事,卻原來是愛上了一位大學男生,對方一切都好,只是家境貧寒;而楊財長家的五少爺已經寫了好幾封信請她去看電影,她本就不愛楊五少爺,如今有了三姐這個榜樣,越發想和大學男生相愛了。
  陸柔真很認真的思忖良久,最後卻是告訴六妹:“婚姻事情,還是門當戶對為好。”
  陸安妮愣了一下:“可是三姐,你追求愛情嫁給了聶總司令,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陸柔真很溫柔的向她笑問:“我是贏了,所以你看我很幸福;可我若是輸了呢?我若輸了,下場便是孤獨淒慘,甚至乾脆是死。這樣的賭局,我經過一次便很心悸。而你一個小女孩子,又真輸得起嗎?”
  陸安妮聽到這裡,垂著頭不吭聲了,然而嘟著嘴,是很不甘心的模樣。
  傍晚時分,聶氏夫婦歡聲笑語的離了陸宅。回家路上汽車拐了彎,聶人雄順便去看望了小鈴鐺和阮平璋。
  幾天不見,小鈴鐺瘦了一圈,肩膀腰身越發成了薄薄一片,只在臉蛋上還有些肉。聶人雄站在院內低頭看她,她面無表情,斜了目光去望地面。
  雙方僵持片刻,聶人雄一皺眉毛,率先開口:“你——”
  沒等他把話說完,小鈴鐺對著地面咕噥了一句:“我要嫁給阮平璋。”
  聶人雄當即目瞪口呆,隨後彎腰把頭探到小鈴鐺面前,難以置信的反問:“你說什麼?”
  小鈴鐺不看他,單是平淡的回答:“我要嫁給阮平璋。”
  聶人雄驟然倒吸一口涼氣,伸手一抬小鈴鐺的尖下巴:“丫頭,你看著我說實話,是不是阮平璋欺負你了?”
  小鈴鐺向後一仰躲開他的手指,終於抬眼正視了他:“欺負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是我自己願意。”
  聶人雄聽到這裡,痛心疾首的抬手一指廂房:“丫頭啊丫頭,我把你抬舉成了我的大小姐,結果你長到如今,就嫁給那麼個貨?”
  廂房裡面的阮平璋聽聞此言,隔著窗子清了清喉嚨,沒敢反駁。
  說到這裡,聶人雄一巴掌扇向了小鈴鐺的腦袋:“混帳東西,不知好歹!”
  小鈴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脆響過後,正是被他打的一個踉蹌。後方的陸柔真見了,連忙幾步趕上前來,把小鈴鐺摟到懷裡,又轉身背對聶人雄護住了她:“沐同,有理講理,不許打人。”
  小鈴鐺無動於衷的垂頭站著,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從小到大苦受多了,挨打挨駡又算什麼?況且是乾爹打是乾爹罵,她就更不會在乎。
  她只是心裡空落落,想要找點事做,否則人鑽在牛角尖裡,日日夜夜都是痛苦。做什麼呢?她沒學問沒事業沒家庭,連同齡的小女伴都沒有,那麼,就結婚吧。乾爹結婚了,她也結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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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聶人雄赤身露體的躺在大浴缸裡,陸柔真側身坐在缸沿,一邊垂頭為他修剪指甲,一邊說道:“你也夠霸道的。現在這個時代,戀愛婚姻全都自由。人家男女兩方都很願意,你在中間生什麼閒氣?阮先生年紀是略大了幾歲,但也可以算作青年,相貌也很討喜,只是事業上面沒有建樹,不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原也不指望薪俸過活。況且憑著你的地位,隨便到哪個衙門說兩句話,還不能為他找個位置安身嗎?”
  說到這裡,她抬頭對著聶人雄一笑:“對不對?”
  聶人雄歎了口氣:“柔真,我不是反對小鈴鐺戀愛——我不但是不反對,而且百分之一千的贊成。可阮平璋不是個好東西,好好的丫頭嫁給他,我總覺得不妥當!”
  陸柔真笑道:“看看,看看,你覺得不妥,就不許人家結合。還說你不是封建家長?”
  聶人雄抬頭看她,見她兩頰豐潤,面帶紅霞,是個血氣充足的健康模樣,心裡就很高興。水淋淋的側過身去,他把濕漉漉的腦袋枕上了陸柔真的大腿,口中哼道:“太太啊……”
  陸柔真笑出了聲音——聶人雄這麼個人高馬大的厲害傢夥,居然背地裡願意向她撒嬌。眼看對方的結實手臂環上自己腰間,她又歡喜又溫柔的拂亂了他的短頭髮:“講理講不過我,就要來裝小寶寶了?”
  對於小鈴鐺和阮平璋的婚事,聶人雄本來是完全不同意;然而回家之後被陸柔真教訓一場,他不由自主的就變了思想,雖然依舊是不看好阮平璋,但是態度並不堅決了,似乎感覺小鈴鐺若是當真嫁了阮平璋,也未必就會天翻地覆。而陸柔真只盼小鈴鐺儘快嫁人,因為無論是算年紀還是看面貌,小鈴鐺都已經很有大姑娘的樣子了。況且依著她的審美觀來看,小鈴鐺很有一點楚楚動人的靈氣,讓她自己都生出了幾分“我見猶憐”之感,那麼義父義女天長地久的相處起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出大亂子呢?
  聶人雄出浴之後,裹著浴袍去和陸柔真共進晚餐。餐廳華而不實,已經空置不用,田副官一天三頓的押著聽差送飯過來,夫妻兩個就在窗前桌邊相對落座。聶人雄餓了,端起飯碗一味的只往嘴裡扒飯。不知大嚼了多久,他忽然含著滿口飯菜停了動作,同時頗為心虛的瞟了太太一眼——陸柔真不許他像個老饕似的狼吞虎嚥。
  陸柔真早就看他吃得熱鬧,可是不好天天拎著耳朵教訓丈夫,故而隱忍著沒有指責。忽然察覺到了聶人雄的目光,她生怕他慚愧害羞,故而閑閑的望向窗外,仿佛並未留意他的吃相。
  聶人雄不動聲色的放下飯碗,一邊慢慢咀嚼口中飯菜,一邊心中暗暗歎息:“一物降一物,我就是被這個小娘們兒給降住了。”
  思及至此,他抬眼又望向了陸柔真。陸柔真已然恢復了往昔的身材模樣,於是又開始怕胖,在飯桌上用筷子尖挑了青菜往嘴裡送,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是克制。聶人雄覺得她這樣子十分優雅,簡直好像戲臺上的人物,於是就有些出神。發呆片刻過後,他沾沾自喜的垂下眼簾,覺得太太很好,很美麗。
  一個人的心思是有限的。聶人雄如今滿心都是陸柔真,自然就對義女淡了一些。如此過了幾日,他把小鈴鐺叫到面前,無可奈何的問道:“真決定了?”
  小鈴鐺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到了一個整潔體面的新乾爹。一陣子不見,聶人雄仿佛是變得更英俊了,大概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有人照管了他的衣食住行,穿戴得宛如一名摩登先生。
  聶人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無可奈何的苦笑:“我以為憑著你的模樣,怎麼著也能嫁個少爺,沒想到兜兜轉轉,卻是落到了阮平璋的手裡。”
  小鈴鐺依舊垂頭不語。和陸柔真在一起時,她覺得自己大手大腳,粗糙蠢笨;然而現在把手放到乾爹的掌心,她又感到了自己的纖細稚嫩。乾爹的巴掌大而粗糙,火熱的力大無窮,能夠攥碎她的細骨頭。
  聶人雄低頭看著她那曬黑了的手背,忽然想起了當年兩人初次交談時的情景——她站在死人堆裡,像一隻髒兮兮的小貓崽子,抓住自己的鞭梢大聲說道:“我叫小鈴鐺!”
  然後她從破衣爛衫中掏出一隻破舊銅鈴,一本正經的告訴自己:“因為我有個小鈴鐺呀!”
  五指合攏攥緊了她的手,他感慨萬千的繼續說道:“想要嫁人,也不必急在一時。要不然你再等等,乾爹出去四處打聽打聽,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小子配你。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草率不得啊。”
  小鈴鐺搖了搖頭——其實她只是要嫁,嫁給誰都行。阮平璋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還主動說想娶她,那她就嫁給阮平璋。對於將來,對於一輩子,她沒有細想,因為並不認為婚姻就是人生中的頭等大事。
  她的記憶中沒有父母,沒有家庭,仿佛生下來便是自己討生活,小野獸一樣熬到了十二歲,她在戰場上遇到了聶人雄。
  烈日高懸的天空中,永遠顯示不出星辰的存在。聶人雄就是小鈴鐺的烈日驕陽,她的心中只有一個聶人雄,除了聶人雄,她再看不到其它風景。
  兩個月後,阮平璋和小鈴鐺的結婚啟事登上了報紙。
  阮平璋在京城裡幾乎就是孤家寡人,所以兩人像一對新式的男女學生一樣,也沒有舉行盛大典禮,只在家裡擺了一桌宴席,請聶氏夫婦吃了頓晚飯。
  小鈴鐺穿了一件大紅的夾袍,臉上似乎也有一點喜氣。阮平璋則像是吃了喜鵲蛋一樣,恒久的喜笑顏開。聶人雄看了他這模樣,不由得問了一句:“高興?”
  阮平璋懶洋洋的坐在沙發椅上,慢悠悠的一點頭:“高興。”
  他的確是高興。首先,從愛情的角度講,他真是挺喜歡小鈴鐺——他認為小鈴鐺甜美俏皮,是一朵花剛剛吐出了嫩紅骨朵。其次,從實際的角度講,他也很需要小鈴鐺——聶人雄總是不派差事給他,誰知道暗地裡有什麼用意?現在他和小鈴鐺成了一家,就仿佛是上了雙重保險。憑著小鈴鐺的面子,他不信聶人雄會總不提攜自己。
  吃過飯後,聶人雄帶著陸柔真告辭離去;按照計畫,阮平璋明早也要帶著小鈴鐺登車南下,去蘇杭一帶做次蜜月旅行。
  陸柔真知道聶人雄看不上阮平璋,所以路上也不多說,直到回家進房了,才對他笑問道:“大家長,人家新夫婦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你還想不開嗎?”
  聶人雄一邊脫下外衣,一邊隨口答道:“我想阮平璋這小子真是有點運氣。他當初背叛過我,可是我現在不但得白養著他,還把丫頭給了他做老婆。”
  陸柔真抬手向後撩起長髮,想要挽成一個俐落的圓髻。對著聶人雄欲言又止,她強行憋住了一個飽嗝。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她揉著肚子踱來踱去,只覺胃中翻江倒海,也不是疼,單是一陣陣的要嘔。聶人雄看她臉色不好,披了衣服就要送她去看醫生;而她擺了擺手,忽然轉身沖進了衛生間去,對著抽水馬桶大吐起來。
  吐過一場之後,她洗了把臉,倒是覺得腸胃舒服了許多。安安穩穩的睡過一覺,她在翌日上午派人出去,請回了一位熟識的張大夫。這張大夫常在陸家走動,幾乎堪稱陸家的家庭醫生。陸柔真自從小產過後,經期總是不准,如今生活安逸了,她便要請張大夫為自己斟酌個藥方出來,也好調養身體,早早生子。
  張大夫年事已高,而且一生走慣宅門,所以無須陸柔真細講,他便明瞭。仔仔細細的詢問一番過後,他又帶上聽診器,為她聽了聽心,診了診脈。
  末了他把聽診器體溫計等物收回皮包,因知聶家並無上人,故而直接對著陸柔真笑道:“三小姐,恭喜,恭喜。”
  陸柔真不禁一怔:“大夫,喜從何來?”
  張大夫抖著一部花白大鬍子,笑著站了起來:“三小姐,你這是喜脈啊!”
  陸柔真登時睜大了眼睛:“喜脈?”
  不等張大夫回答,她立刻想起自己上個月的確是沒來月事;然而這一年裡月事一直是時有時無,所以她也不曾在意。
  張大夫笑容可掬的又道:“現在才不過兩個月左右,三小姐找些育嬰書籍來看,學習學習保胎方法,也就可以了。”
  陸柔真隨之起身,臉上紅紅的,一隻手不由自主的便捂上了小腹:“大夫,不會有錯吧?真的是喜脈?”
  張大夫很瞭解少奶奶們的心事,聽了這話,也不見怪:“三小姐,我行了幾十年的醫,還能不識喜脈嗎?”
  陸柔真又羞又喜,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團和氣的送走了張大夫,她明知道對方是位高明醫生,然而坐立不安的在房內熬過中午,她趁著聶人雄外出未歸,乘坐汽車跑去外國醫院,又重做了一次檢查。
  喜訊再次得到確認,她樂得喉嚨開了閘,在醫院內狠狠的吐了一場。一邊對著看護婦道歉,一邊快步溜出醫院,她坐上汽車打開車窗,就覺秋高氣爽,正是好個豔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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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9 章

  聶人雄聽聞陸柔真有了身孕,登時就樂懵了。
  當時他正站在大客廳裡,面前長桌上擺著幾大皮箱銀元,乃是一筆剛剛到手的外財。陸柔真下了汽車走回宅內,正好與他相遇。她笑眯眯的忍了又忍,沒忍住,踮著腳湊到他的耳邊,嘁嘁喳喳的報告了喜訊。
  聶人雄含笑看她,兩隻眼睛放出光芒,然而問出話來,語氣卻是平淡:“真的?”
  陸柔真點了點頭,小聲笑道:“我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快,所以剛剛又去了一趟德國醫院。”
  聶人雄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隨即轉身從大開的皮箱中抓起一把銀元,不由分說的塞給了桌邊的田副官。田副官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還不敢要。聶人雄不管不顧的松了手,在銀元落地的鏗鏘聲中又抓一把,這回開始向屋內的衛士們分發。發到最後手中空空,他停在門口的機要秘書面前,扯出胸前口袋裡的金殼子懷錶給了對方。機要秘書戰戰兢兢的接了懷錶,莫名其妙的問道:“沐帥,您有喜事?”
  聶人雄低頭笑了一下,然後回身面對房內眾人,聲音不高的說道:“諸位,我的太太要生小孩子了!”
  陸柔真登時把臉一紅,沒想到他說起話來毫無避諱。而在房內眾人爆發出來的道喜聲中,聶人雄抬手一指皮箱,吩咐田副官道:“今天我高興,這錢我不要了,抬出去給大家發掉。”
  然後他要帶著陸柔真回房休息。陸柔真剛邁一步,他在一旁便伸手作勢要扶;眾目睽睽之下,陸柔真羞得脖子都紅了。及至走出客廳大門,聶人雄幾大步跳下門前石階,隨即轉身向她伸出手去,口中又道:“太太,慢點,慢點。”
  陸柔真握住了他的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待到兩人走得遠了,她才低聲怨道:“你這東西真不知羞。太太懷孕了,也值得你滿屋子宣揚?”
  聶人雄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他開始咧著嘴嘿嘿的笑,陸柔真扭頭看了他好幾次,每次都見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發憨,像個傻頭傻腦的半大孩子。
  於是她也笑了,一顆心軟的快要融化。在她眼中,他太可愛。
  這時,聶人雄忽然又說了話:“柔真,你累不累?我背你回房去?”
  陸柔真軟綿綿的捶了他一拳:“你少大驚小怪。這條路我哪天不走上好幾遍?”
  回房之後,聶人雄整整一下午都沒有再出門去。陸柔真換了衣裳洗了把臉,又餓又沒有食欲,喝過一碗豆乳之後便想上床休息。聶人雄長長的躺在一旁陪她,而陸柔真歇了一陣,又把方才的事情想了起來——聶人雄實在散漫,幾大箱子的钜款,居然一高興就盡數給了下屬,早知如此,自己不如忍到現在再說;不過也不必太指責他,他自己既然能掙,自然也就享有花銷的自由,況且散財的原因全是為了自己高興,又不是花到了外邊女人身上。
  陸柔真開動腦筋,把一團道理分析的頭頭是道。頭腦既清楚了,內心也隨之平靜下來。她和聶人雄摟著抱著,開始竊竊私語的展望未來。說著說著,卻又笑鬧起來,聶人雄算著日子,末了擁著她說道:“太太,我那一炮,打得真是夠准!”
  陸柔真愣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就去捏了他的嘴唇:“好啊,你還敢胡說八道!”然後她也壓低了聲音:“小聲一點,當心外面有人聽了笑話。”
  從此以後,聶人雄越發戀著陸柔真,能不出門便不出門。而陸柔真回到娘家宣佈喜訊,旁人各懷心思,姑且不論,陸克臣身為父親,倒是真心實意的高興了一場——他年紀越大,越愛小孩。長子夫婦總不生育,二女嫁了個外交官,常年不在國內,有了外孫也輪不到他看;如今三女懷了身孕,他身邊總算是快要有了隔代人,怎不興奮喜悅?叼著煙鬥在房內來回踱了三圈,他也不好像個婦科醫生似的太過多嘴,只能保持著威嚴說道:“再過幾個月,可以讓你三姨娘到你那裡幫忙。這種事情沒有長輩指導,是不成的。”
  陸柔真笑著答道:“是,爸爸。”
  陸克臣繼續滿屋子兜圈,噴雲吐霧的又問:“聶人雄怎麼沒來?”
  陸柔真抬手在鼻端扇了扇:“我們原本說好今天同來,可是臨出門前,他被總統叫了過去,我等不得,就先來了。他很不過意,讓我給您帶好,還說等到明後天清閒了,再來看望您。”
  陸克臣取下口中煙鬥,下意識的舔了舔門牙,然後背對著三女說道:“不必,讓他忙去吧。”
  從此往後,陸柔真享受起了至高待遇;雖然嘔吐的頻繁激烈,然而心情終日喜悅舒暢,生理上的痛苦也就可以忽略。況且嘔吐也是有期限的,過了那一陣子,也就好了。
  聶人雄無事時總是盯著陸柔真看。他覺得陸柔真很奇妙——一個活人,居然從來不說欠揍的話,從來不幹可恨的事;而且從早到晚總是打扮的一絲不亂,行動坐臥都有美感。她胖了,面如滿月,新制的衣裳也比先前寬了一個尺碼,有時察覺到了聶人雄的注視,她會抬頭望著他一笑。聶人雄迎著她的目光,就見她的眼睛透明清澈如同水晶,豐潤的面孔白淨透亮,是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滿月。
  當陸柔真隱隱顯出肚子之時,阮氏夫婦回來了。
  聶人雄沒想到他們會把蜜月度得如此漫長,從走到回,北京已然換了一個季節。這天下午他得了閑,親自要去看望阮氏夫婦。汽車停到那處兩進大院子門前,他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結果發現家中只有阮平璋一個人。
  “喲!”他皺著眉頭望向前方:“你這是什麼德行?”
  阮平璋從後院迎了出來,兩個眼圈全是烏青的。揎拳捋袖的面對了聶人雄,他劈頭便罵:“姓聶的,你養的那是個什麼東西!他媽的一言不合,說打就打!看著是個小丫頭片子,其實力拔山兮氣蓋世,整個兒就是一個母霸王,差點沒把我眼珠子打出來!”
  聶人雄被他罵慣了,所以也不真惱,直接反問:“怎麼著?你讓小鈴鐺給打了?”
  阮平璋氣憤憤的一跺腳:“豈止是打了?打完之後,她還跑了!”
  聶人雄背了雙手,搖頭晃腦的問他:“她為什麼打你?”
  阮平璋把手一攤,做了個西洋化的造型:“我怎麼知道?我一天要說那麼多話,我還得記住哪句話說的對,哪句話說的不對嗎?聶人雄,我告訴你,養不教、父之過。你畢竟是她的乾爹,這混帳丫頭對我百般欺壓,你是有責任的!”
  聶人雄把眼一瞪:“你想怎麼樣?我好好的一個丫頭給了你做老婆,你還反咬一口,想訛上我嗎?你看你那個模樣,哪一點配得上小鈴鐺?”
  阮平璋氣得恨不能發瘋:“真是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擂。當年我好歹也是你的參謀長,現在可好,連小鈴鐺都配不上了!”
  聶人雄懶得和他再算舊賬,直接問道:“小鈴鐺跑到哪裡去了?”
  阮平璋怒道:“不知道!”
  聶人雄點了點頭,扭頭便走,一邊走一邊又道:“過兩天你去趟公安局。”
  阮平璋拔腳追上:“我去公安局幹什麼?我又犯了什麼事了?”
  聶人雄一步邁過門檻:“屁話!我在公安局給你找了個職位,你他媽的愛去不去!”
  聶人雄滿城尋找小鈴鐺,末了在東安市場內的一家大咖啡店裡,他把小鈴鐺堵了個正著。
  興許是換了幾個月水土的緣故,小鈴鐺居然長高了一寸多,越發顯得胳膊腿兒修長,臉卻還是娃娃臉。一名西裝少年坐在她的對面,聶人雄進入雅間之時,兩人正拿著刀叉連吃帶喝。
  冷不防的見了一身軍裝的不速之客,少年嚇了一跳,看著聶人雄說不出話。而聶人雄直接對著他一揮手:“起來,出去!”
  少年猶猶豫豫的看了小鈴鐺一眼,見她一言不發,便戰戰兢兢的放下刀叉,圍著餐巾站了起來。聶人雄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推出雅間,然後一屁股佔據了他的座位,望著小鈴鐺問道:“這小子是誰?”
  小鈴鐺滿不在乎的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叫不上名字,反正原來見過幾面。”
  聶人雄歎了口氣:“丫頭,你嫁人了,不是在家的姑娘了,知不知道?”
  小鈴鐺劃了火柴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呼出淡藍煙霧:“嫁人了又怎麼樣?”
  “嫁了人,就該好好過日子!”
  小鈴鐺冷笑一聲:“那陸家姐姐又怎麼算?”
  聶人雄啞然片刻,最後答道:“她有我,你有誰?”
  此言一出,小鈴鐺沉默了。良久之後,她在玻璃煙灰缸中按熄了煙頭,同時輕聲答道:“我誰也不需要。”
  聶人雄說道:“既然如此,你當初就不該鬧著結婚。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尤其你還是個女人……”
  小鈴鐺聽到這裡,驟然抬頭凝視了他——原來他也知道她是個女人!
  小鈴鐺在人生的前十二年中,從來沒有留意過自己的性別,身上衣裳披一片掛一片的,露了肉也不在乎,因為人一旦餓昏了頭,也就顧不上了羞醜。
  後來她從了軍,也依舊是假小子的做派。唯有在聶人雄面前,她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小姑娘。小姑娘應該是怎樣的,她不知道,甚至連個學習效仿的榜樣都沒有。於是她把頭髮燙成獅子狗,臉上脂粉搽得左一層右一層,捏著納鞋底子用的大鋼針紮耳洞。她是拼了命的想要美化自己,可是沒有用。在乾爹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廂情願。
  所以在一敗塗地之後,她就又迷茫了。阮平璋貧嘴惡舌的討人厭,她就出拳將其打成了烏眼青。做妻子的,似乎不該這樣對待丈夫。不過小鈴鐺做不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哀怨模樣,打就打了,打得痛快。
  “乾爹。”她毫無預兆的轉移了話題:“給我找點事做吧!”
  聶人雄沒聽明白:“你要幹什麼?”
  小鈴鐺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在家裡坐不住,天天逛街也沒意思。”
  聶人雄直接喝斥一聲:“你回家過日子去!”
  陸柔真聽說了小鈴鐺的苦悶,便主動邀她出門,去婦女賑濟會裡做義工。有閒情加入這種組織的婦女,自然都是受過教育的少奶奶階層。小鈴鐺在裡面混了幾天,只覺自己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回到家裡,和阮平璋又是好一陣歹一陣,總不能情投意合。
  聶人雄看她明明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然而身體裡面住了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靈魂,很不讓人省心。把她揪到面前罵了一頓,他無可奈何的真給她找了個差事——天氣越來越冷了,他把承辦軍服的事情交給了她。
  小鈴鐺有了事做,果然安穩下來,而且雷厲風行,比那普通軍官還要得力,不許外人輕易揩了油去。順順利利的辦好了幾萬人的軍裝棉衣,她一時間有了名氣。提起聶家軍中這位大小姐,知情的人全都慨歎不止,把她當成一條好漢來看,有人誇,也有人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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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0 章

  孟慶山師長拿著一條軍用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汗。這是新一年的六月時節,剛被調進參謀處的杜希賢副官坐在前院廊下,身邊臥著一條黃毛黑嘴的小狗。
  “杜參謀啊!”孟慶山一邊痛擦,一邊拿著杜希賢消遣:“聽說你前一陣子,看上了個大姑娘?”
  杜希賢一聽這話,立刻扭開臉去垂下眼簾,從頭到腳一派憂鬱;腳邊的小狗攤開四爪肚皮貼地,拳頭大的狗臉皺成一團,看著也是十分苦悶。
  原來聶人雄雖然對杜希賢是百般的看不上,但看在小鈴鐺的面子上,還是在年初把他提拔起來,送去了參謀處。杜副官陡然變成杜參謀,自然得意。而仕途既然通暢,他又有了三十來歲的年紀,便春心萌動,瞧上了附近女子中學裡面的一位女學生。扭扭捏捏的窺視跟蹤良久之後,他在一個春天的午後鼓足勇氣,把人家女學生堵在了胡同裡,結結巴巴想要表白。
  他當時到底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反正從翌日起,那女學生就再沒去過學校。他等了幾天,實在熬不得了,想要親自登門拜訪對方家長;哪知走去一問,女學生一家竟然已經遠遠搬走。
  至此,他徹底宣告失戀。
  因為參謀處也根本無事讓他參謀,所以他長久的住在北京阮宅,養了一條狗崽子作伴。小鈴鐺倒是很護著他,隔三差五給他錢花。然而物質上的豐富,並不能彌補他心靈的空虛。他百無聊賴,時常長籲短歎。說來也奇,他一旦歎氣,聶人雄必定駕到,而且必定把他抓個正著。他怎麼說話都是錯,自然也就逃不了一頓臭駡。
  孟慶山見他愁眉苦臉,很覺有趣,繼續追問:“我還聽說,你把人家嚇跑了?”
  杜希賢深吸了一口氣,正是要歎不歎,不想外面忽然跑來一名副官,高聲嚷道:“報告師座,大小姐回來了!”
  孟慶山立刻拋下杜希賢,轉身快步走出大門。一輛黑色汽車不前不後的停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打開後排車門,彎腰向內笑著呼喚:“大小姐?我可等你好一陣子囉!”
  一條修長的腿伸出車門踏上地面,穿著淺色單薄騎馬裝的小鈴鐺探身下車,一頭黑髮沒有燙,女學生似的剪成齊耳長度。對著孟慶山一揚小尖下巴,她開口問道:“孟叔叔,你等我做什麼?”
  孟慶山笑道:“我等你發軍餉唄!”
  小鈴鐺一挑眉毛:“你應該去找乾爹!”
  孟慶山擺了擺手:“大小姐,別支著我跑彎路了。沐帥現在忙得……”他抬手在胸前做了個太極雲手的動作,表示聶人雄已經忙成天翻地覆:“縱算我去找了沐帥,沐帥不還是要把我打發回來?你是沐帥的錢袋子,我不認別人,就只找你。”
  小鈴鐺連連搖頭:“你說我是錢袋子,我不否認。可是幾十萬的款子,我不敢自己做主。”
  孟慶山知道她肯定能做主,所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開始追著小鈴鐺糾纏不休。小鈴鐺去年初冬承辦了軍服之事,因為辦得漂亮,所以一發不可收拾,由軍服而軍火,最後連軍餉都把持住了。憑著小丫頭的身份,聶人雄不能說的話,她敢說;聶人雄不能做的事,她敢做。做對了自然是好,做得不對,旁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見識。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在聶人雄的默許之下,把居功自傲的老兵油子們制了個服服帖帖。
  正在小鈴鐺與孟慶山討價還價之時,院外又起了汽車喇叭聲音,卻是阮平璋也回來了。
  阮平璋穿著一身天藍色錦雲葛長袍,小分頭梳得烏黑鋥亮,配著一張乾乾淨淨的面孔,看著倒是頗為體面。進門之後聽說孟慶山來了,他怕老兄弟們說不出好話,故而在前院停了腳步,轉身去問杜希賢:“沐帥府裡來消息了嗎?”
  杜希賢挺講規矩,起身答道:“消息還沒有,不過說是夫人今明兩天就生。”
  阮平璋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便是沒有深問。猶猶豫豫的摸了摸下巴,他依稀聽見後院房內說得熱鬧,便索性扭頭出門,直奔聶宅去了。
  阮平璋抵達聶宅之後,先把田副官逮住問了消息。田副官熱得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軍裝領子都被汗水浸軟了:“夫人早上還好好的,飯後還吃了一大把小櫻桃,哪知吃完櫻桃就疼起來了,虧得總理府三姨太一直在這裡……現在日本產婆也都來了……熱死我了。”
  阮平璋鬆開了他:“熱你就脫嘛!”
  田副官無言的扯了扯衣領——他素來比黃花大姑娘還要謹慎,他才不脫。
  正當此時,聶宅正門又起喧嘩,卻是張世林帶著張大夫走了進來。張大夫此刻其實並無實用價值,但是有他長須飄然的站在那裡,便可讓人心中安定許多。阮平璋見這二人步履匆匆,仿佛是個很鄭重緊急的模樣,便退到一旁,不肯進入內宅攪擾聶人雄。
  聶人雄雙手握著拳頭站在大太陽下,一張臉卻是蒼白。房內的慘叫一聲遞一聲,全是撕心裂肺嚎出來的,聲聲仿佛都帶了血。他想進去瞧瞧陸柔真,然而陸柔真早早就放了話,絕不許他進房。陸霄漢本是早上跑過來玩的,沒想到趕上三姐生產,只好陪他站在一旁,皺著眉頭咬著牙。
  他在外面受著煎熬,陸柔真在房內更是死去活來,日本產婆圍著她百般舞弄,可她毫無知覺,就單是疼。三姨太太是生產過的,這時便是守在一旁。又一陣大浪似的劇痛襲來,幾乎讓她窒息。她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耳邊嗡嗡的響,叫聲卻是低了,因為氣息已經不足,一口氣呼出去,竟然無力再吸。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可是在茫茫的苦海之中,卻是忽然分辯出了聶人雄的聲音——聶人雄似乎是在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猛的吸進一大口氣,她睜大眼睛扭過頭去,對著身邊的三姨太太低聲說道:“別讓他進來……讓老五攔著他……“
  房內彌漫著潮熱的血腥氣,她自己的面目也是痛苦成了扭曲猙獰。她不能讓聶人雄看到這樣狼狽醜陋的自己,她怕自己會嚇到他。
  三姨太太果然應聲傳話。陸霄漢素來很聽三姐的話,此時便從後方摟住了聶人雄的腰,用著變聲期的粗嗓子喊道:“三姐夫,三姐不讓你進,你別亂闖!”
  聶人雄一把扯開他的手臂,回頭吼道:“她都沒聲音了!”
  話音落下,房內傳出一聲顫巍巍的呻吟,隔著緊閉窗扇和低垂窗簾,幾乎似有似無。陸柔真徹底說不出話了,只能是竭盡全身力量,掙了命的直著嗓子發聲。三姨太太站在床邊,這時就見她直勾勾的瞪圓了眼睛,表情堪稱兇惡,不禁十分心驚;殊不知她是暗暗咬緊牙關,正在積蓄氣力。
  她太疼了,人是能夠活活疼死的,她現在便已經有了瀕死的感覺。她不敢鬆勁,一旦放鬆便要騰雲駕霧墮入黑暗。雙手向下抓住床單,她隨著產婆的指揮,咬牙切齒的用力——她捨不得死,好日子剛剛開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死!
  與此同時,聶人雄忍無可忍的沖到門前,一腳踹開了房門!
  “咣當”一聲過後,尖錐錐的嬰兒哭聲驟然響起;聶人雄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停了步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不看孩子,直奔陸柔真而去。
  陸柔真氣息奄奄的仰臥在床上,只對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實在是力不能支,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三姨太太讓產婆把紅赤赤的嬰兒抱到了聶人雄面前,口中笑道:“姑爺,恭喜你了,是位千金。”
  聶人雄胡亂一點頭,對那嬰兒一眼不看,只顧著彎腰扯起床單一角,給陸柔真擦汗。三姨太太見狀,心中便是七上八下——陸家那種文明家庭,自然是男女平等,兒子女兒一樣的疼。可三姑爺是個粗魯武人,離“文明”二字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會不會重男輕女,不把這小嬰兒放在眼裡呢?
  三姨太太心存疑慮,不好多說,只得把嬰兒交給了奶娘。正當此時,外面忽然有人嚷了起來:“總理來了!”
  陸克臣聽聞三女今日生產,心裡如同長草一般。在國務院內轉了個圈,他忍無可忍,乘上汽車便趕了來。產房依然齷齪,不是他能進的,於是他直奔外孫女而去。
  外孫女也看不出是像了誰,乍一看就是一隻紅皮小猴。陸克臣素來都是偏愛女兒,故而如今見了此猴,真是心花怒放,並且一口咬定:“這個孩子,長得和柔真一模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聶人雄依舊是不看孩子,因為太太被這孩子折磨苦了,險些斷送性命。陸柔真先也以為他是重男輕女,然而仔細一問,卻是為了這個緣故,不禁哭笑不得:“傻東西,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裡的事情。又不是孩子強迫了我,一切全是我自願,你遷怒於她做什麼?”
  聶人雄坐在床邊,鄭重其事的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往後生孩子都要這樣受罪,那就再也不生了。”
  陸柔真輕飄飄的打了他一下:“越說越沒譜,不怕讓人聽了笑話。”
  如此過了半個來月,聶人雄眼看陸柔真漸漸恢復元氣,也能有說有笑,便將自己對孩子的一份怨恨放了下去。這天傍晚,他正在院內踱步乘涼,忽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前方廊下經過,就很好奇的快步走了過去。對著奶娘懷中的白嫩嬰兒上下審視了半天,他直通通的開口便問:“這是我那丫頭嗎?”
  奶娘當即就駭笑了:“總司令,這可不就是您的大小姐?”
  聶人雄不假思索的又問:“怎麼長的這麼像我?”
  此言一出,不但奶娘忍俊不禁,連房內的陸柔真都忍不住高聲笑道:“沐同,你又冒傻氣了。”
  聶人雄很認真的盯著嬰兒,就見這孩子頭發烏黑,睫毛極長,皮膚白到透明,正是個嬌怯怯的小崽子。雙手從奶娘懷中抱過嬰兒,他像托著一塊肉似的轉身邁步進房,走到床邊彎下腰道:“柔真,你看,真的像我。”
  小嬰兒不哭不鬧,仰面朝天的吐了個口水泡泡。陸柔真輕輕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笑著望向聶人雄:“沐同,孩子還沒有名字呢,你是做爸爸的,你來想一個吧。”
  聶人雄垂下眼簾看著嬰兒,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柔真,真是奇妙,她既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
  陸柔真柔聲說道:“所以都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嘛。”
  聶人雄沒有聽過這些浪漫言辭,不過深以為然的點了頭:“對,真是結晶。”
  聶人雄的文化水準,僅是認字而已。陸克臣在家沉吟幾日,倒是給外孫女想出了名字。這日他來到聶宅,一邊逗著嬰兒,一邊對聶人雄說道:“就叫無瑕吧。將來若是有了妹妹,就叫無邪,再有了妹妹,就叫無憂。”
  聶人雄絲毫沒覺出這名字好聽,不過也不在意。及至岳父離去了,他忽然有了靈感,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做小櫻——因為她娘吃了一把小櫻桃之後,就提前生下了她。
  嬰兒如同種子,種子是撒進土裡就發芽,嬰兒也是落地就要生長。到了滿月這天,聶人雄大辦宴席,小鈴鐺也帶著一副金鎖來了。親親熱熱的見了小櫻,她發現這孩子雖然目前還是小頭小臉,然而五官模子,分明就和乾爹一模一樣。
  她心中一酸,愛起了這個孩子。小櫻和她也親,見了她就伸出兩隻小手,笑得嘰嘰嘎嘎。她對著小櫻做了個鬼臉,小櫻更高興了,哈哈大笑之餘當場尿了一大泡,尿布都沒兜住,濕了奶娘一身。
  這時,聶人雄走了過來,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丫頭,這回你是姐姐了。”
  小鈴鐺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眼中忽然一熱,幾乎流下淚來。狀若無事的抬頭面對了小櫻,她岔開話題笑問:“小櫻這麼小,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聶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很快的。”
  聶人雄說是很快,事實上也的確是快;因為到了第二年的開春時節,他便可以帶著太太和女兒逛公園去了。
  陸柔真在月子期間處處小心,所以身體恢復的很好,竟比先前更加健康,只是略胖了一點,再瘦不回去。穿著一件嫩柳色的長夾袍,她神情恬靜,面如朝霞,正是一位美麗少奶奶的標準像。
  聶人雄高高大大的走在她的身邊,試圖讓小櫻坐上自己的一側肩膀。陸柔真看他淘氣,生怕他一個不慎摔了孩子;然而聶人雄很有把握,一定要把女兒高高的扛到肩上。春風拂動綠柳枝梢,引得小櫻不住伸手去抓,偶然一下抓住了,她就高興的張開嘴巴大笑,露出四顆新生的小牙。陸柔真抬頭望向女兒,見她眉睫烏濃,皮膚雪白,雖然年紀還小,可是已經有了鼻樑,顯然是個美人坯子,便心滿意足的也隨之微笑了。
  抬手挽住聶人雄的手臂,她輕聲細語的說道:“晚上如果不冷,我們帶著小櫻去看爸爸吧!”
  聶人雄微笑點頭:“好。”
  陸柔真又道:“明天我去勸勸小鈴鐺,你也把阮先生找回家去。不過是言語上有了一點衝撞,何至於要打成那個樣子?”
  聶人雄笑道:“不用勸,小鈴鐺明天要去承德。兩人分開三五天再見,自然就和好了。”
  陸柔真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說。而聶人雄一手向上護住小櫻,一手抬起來攬住了陸柔真的腰。溫暖的春風撲面而來,他情不自禁的對著陸柔真一歪頭,撒嬌似的哼哼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立刻轉向了他:“怎麼了?”
  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沒什麼,我愛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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