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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洛水]知北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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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17: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天下妖怪是一家

  頃刻間,我們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空中烏雲升騰,狂風呼嘯,浩浩蕩蕩的妖禽不斷飛來,幾乎遮住了天空。這些妖禽兇悍勢猛,體形如小山般巨碩,絞殺的罡風也只能讓它們稍稍退卻。我暗暗叫苦,如此聲勢想要殺出重圍,談何容易。

  「魔剎天第九軍統帥——英明果敢無敵英俊智勇雙全的龍眼雞在此!何方宵小,膽敢私闖?難道沒聽過本統帥的赫赫威名嗎?」隨著一聲唱喏,汪洋如海的妖怪群擁出了一頭龐大無比的猙獰妖獸。巨獸頭生四角,鐵牙鋼鱗,象耳馬嘴,朝天大蒜鼻孔裡插著一面獵獵飄揚的錦繡山河帥旗,旗杆上,一妖單手叉腰,迎風而立,頭戴束髮紫金花翎冠,體掛雙龍戲日大紅袍,身披亮銀雉頭鎖子甲,手抓七色三角令旗。環眼尖嘴,洋洋得意,小腦袋晃悠,紅鼻子高翹,正是闊別已久的龍眼雞。

  雙方目光相遇,龍眼雞呆了一呆,隨即怪叫:「上面是魔剎天的哪路人馬?速速通報,以免本統帥誤傷了自家人!」

  我心頭一暖,知道龍眼雞念及舊情,故意放水。剛要接上話頭,瞎扯幾句蒙混過關,不少妖怪已經叫嚷起來:「好像是林飛,還有清虛天的甘檸真!」

  龍眼雞一翻白眼:「林飛?你們搞錯了吧?林飛賊眉鼠眼,猥瑣醜陋,哪有眼前這位兄弟儀錶堂堂,妖風颯爽?當然,比起本統帥還是差了不少距離。什麼?你們肯定他是林飛?哦,天下之大,同名同姓也是有的,此林飛非彼林飛嘛,我還有個表侄叫林飛呢。」

  「龍統帥,此人即便不是林飛,也絕非魔剎天的妖怪。」蝙蝠老妖不滿地皺眉:「還有那名女子,分明就是甘檸真,我們還是將他們拿下,交由魔主大人處置。」

  「老蝙蝠此言差矣。不是魔剎天的妖怪,難道就不能是紅塵天的妖怪?」龍眼雞指手畫腳,一副教訓的口吻:「魔主大人親口說過,天下妖怪是一家,要互助互愛,不要搞小團體主義,不要搞地域歧視。我們熱烈歡迎全天下的妖怪,加入到轟轟烈烈的反羅生運動中來。」

  我立刻舉雙手回應:「要團結,不搞分裂!北境妖怪是兄弟!」即興吟詩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首曹植的七步詩,當場引來甘檸真驚異欽佩的目光。

  龍眼雞瞪大雙眼看著我:「原來閣下還是一位有才華的妖怪弟兄。想不到啊,北境文武雙全的妖才除了我之外,竟然還有第二個。」搖頭晃腦,和詞一首作答:「北境多少人妖,歎文武雙全太寥寥。惜四大妖王,歪瓜裂棗。公子拓拔,陰陽失調。一代天驕魔主大人,只識扮酷不洗澡。俱往矣,數風流妖物,龍眼雞妖。」念罷,全場呆若木雞。

  蝙蝠老妖面色一變:「龍統帥一味胡攪蠻纏,是何道理?私通外敵可是殺頭的重罪。」

  龍眼雞一臉驚訝:「外敵?魔主大人早和清虛天定下互不侵犯的友好協定。就算她是甘檸真,又如何算得上是外敵?老蝙蝠,難道你把魔主大人的話當放屁?不然,你就是羅生天潛伏在我們魔剎天的奸細,意圖挑起清虛天與魔剎天的戰火,令我們腹背受敵。」挑出一枚藍色令旗,舉過頭頂揮搖幾下:「來者敵友難辨,第九軍暫且觀望監視,不必動手。」

  龍眼雞這個第九軍統帥倒也威信十足。一聲令下,無妖敢於質疑,地面上的妖軍退潮般散去,重新隱入黑暗。空中的妖怪們猶豫不決地望著蝙蝠老妖,後者森然道:「這兩人來歷可疑,若是壞了魔主遠征的大事,龍統帥擔當得起嗎?老夫身為征討羅生天的三大空路指揮使之一,不必遵守你的號令。來啊,抓住他們!」

  蝙蝠妖們擺開陣仗,齊齊揮舞骨杖。杖頭噴出大片陰風慘霧,向我們罩來。風霧在空中凝而不散,猶如實質,四周赫然變成一個漆黑無光的洞窟,隔絕了外面的天地。黑洞內,看不見蝙蝠妖,只聽到翅膀振撲的呼呼聲。

  幾個慘白的骷髏頭猝然從洞壁鑽出,空洞洞的嘴巴張開,咬向我們。甘檸真揮起三千弱水劍,劍光閃過,骷髏頭化作黑氣散開,頃刻間,四壁又鑽出無數骷髏頭,白森森的牙齒「嘎崩嘎崩」地嚼動。

  「小真真瞧著就行,讓我來。」我沉聲道,進入金烏海的脈經海殿才是生死大戰,甘檸真的法力不宜消耗在此處。施展神識氣象術,我一拳「化」字訣擊出,骷髏頭煙消雲散,黑魆魆的四壁軟化,重新變回嫋嫋陰霧,霧隙裡晃動著蝙蝠妖群的黑影。我連施「卷」、「刺」字訣,陰霧倒卷而回,反將蝙蝠妖們裹住,無數銳光射出,蝙蝠妖紛紛濺血慘叫。

  胯下的絞殺早已按捺不住,撲入妖群,兩片風翼橫掃直拍,來回衝殺,觸鬚不停頓地射出,轉瞬間,空中落下十多具乾癟的肉皮。深吸一口氣,絞殺的體形不斷膨脹,宛如一座懸浮的巍峨肉山,觸鬚粗如蟒身,卷起幾個鷲妖,將它們活活絞死。同時風翼如利刃斜斜劈出,將側方掩襲來的一頭九首鳥妖打得筋骨斷裂,旋轉著飛跌出去。

  蝙蝠老妖並不慌亂,揮動骨杖吶喊。身後的妖禽、飛妖前仆後繼,如同翻滾的雲層黑壓壓湧上前來,個個窮凶極惡,悍不畏死。混戰中,一頭六翅金角的妖獸被絞殺的觸鬚卷住,正要吞噬,妖獸的金角倏地伸長,狠狠頂入觸鬚,紮出一個血洞。一群蜂妖趁隙撲上,尖銳的尾針密雨般射出,絞殺負痛厲叫,風翼震飛針雨,卻又被幾頭羽翼斑斕的巨型妖獸纏上,陷入被動的苦戰。

  這裡的妖怪妖力驚人,沒有一個弱手,難怪會被派來扼守通往三大名門的交通要道。眼看形勢不妙,我打著擒賊先擒王的算盤,瞄準蝙蝠老妖,螭槍噴射而出,洞穿對方小腹。

  出乎我的意料,蝙蝠老妖身軀晃了晃,安然無恙,仿佛根本沒有被螭槍射中。只是骨杖上懸掛的一塊內臟炸開,濺出腥臭的血水。

  「老蝙蝠,你的臟腑續命術又有長進嘛。」龍眼雞忽然嚷道,沖我使了個眼色,「只是千萬小心,別讓他找到你的要害。萬一被螭槍射中修煉的命門,你就完了。」

  蝙蝠老妖怒吼:「龍眼雞,你竟敢私助外敵!老夫一定要稟告魔主大人,到時連龍眼雀也保不了你!」

  龍眼雞滿臉愕然無辜:「指揮使大人,我好心提醒你,怎麼變成助敵了?我又沒把你要害就在雙眼的秘密說出去。」

  蝙蝠老妖氣得七竅生煙,怪叫一聲,背上綻出雙翅,遠遠地飛逃出去。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螭槍已經激射而出,追上蝙蝠老妖,射碎了他的左眼。

  蝙蝠老妖吃痛慘叫,骨杖在空中虛點,杖頭上的一塊內臟炸開。花花綠綠的穢氣沖出,形成彌漫氣幕,遮掩住了他的行藏。「嘶」的一聲,一隻碩大無朋的利爪撕開氣幕,探伸出來抓向我。

  「轟」,我剛猛絕倫的一拳擊碎利爪,「卷」字訣掀翻氣幕,再施「刺」字訣,頃刻潛入蝙蝠老妖身側,射出螭槍。

  「裂髒碎血焚身大法!」蝙蝠老妖淒厲尖叫,在螭槍接近的剎那,渾身自動炸成一蓬血雨,一隻紅通通的右眼珠隨著四濺的血肉噴出,向外逃竄。

  白茫茫的劍氣淩空斬過,將眼珠擊得粉碎。甘檸真揮動三千弱水劍,滔滔弱水傾瀉奔騰,像一匹綺麗的虹帶,橫跨天際,強行在密密麻麻的妖群裡沖出了一個缺口。

  「向下!走水路!」我一拍絞殺,趁蝙蝠老妖被殺,妖怪們愣神之際,果斷俯衝入湖。水花噴濺,直沒過頂。我兀自聽到龍眼雞在岸上大喊:「切莫妄動,小心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急速下潛了近百丈,湖水依然深不見底。五顏六色的水草蔓生,奇石林立,橋墩遍佈,如同一片片茂密山林。水浪向後急促湧動,絞殺收攏風翼,尾巴在水中靈活拍動,宛如一條滑不溜丟的遊魚,載著我們飛速穿梭。

  一路上暢通無阻。得了龍眼雞的號令,水妖們潛伏各處,按兵不動,一雙雙五光十色的眼睛在橋柱背後,藻林縫間,蔓草底下忽隱忽現。視野中,時不時有幾條長長的觸手、鱗甲巨尾倏然閃過,又隱匿進幽暗的湖水深處。

  兩個多時辰後,水流漸漸迅疾,浪頭變大,水色暗暗發藍,微帶鹹味,已快到入海口了。

  「龍眼雞這小子挺夠意思,以前沒白疼他。」臨近金烏海,我心裡既緊張,又有些如釋重負。

  甘檸真點點頭:「但願他事後不會受到楚度的責難。」側首望著我,又道:「不過我有些奇怪,以楚度的心性,上次為什麼不殺你,反和你結伴同行清虛天?」

  我猶豫了一下,將老太婆師父和楚度的糾葛簡單道來。「恐怕是為了師父的關係。」我隱隱覺出,楚度對我沒有太大的敵意,相反還有些親厚,否則不會指點我的法術。

  甘檸真沉吟道:「楚度或者是一個無情無義之徒;或者和你師父的關係,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

  我一愣,甘檸真接著道:「以楚度今時今日的勢力,想要找出你師父斬草除根,當非難事,更不會白白放過你。除非,他對你師父還存了幾分舊情。」

  既然對師父有情,當初又為什麼要害她呢?想起楚度與拓拔峰決戰前的留言,我不由得一陣惑然。

  水壓忽而劇增,一道道眩目的碧芒從遠處射來,照得藻草晶瑩剔透,翠光瑩瑩。幾千頭望月鮫犀妖獸緩緩遊來,目光如矩,獸背上跨坐著頂盔帶甲的蝦兵蟹將,將前路堵得插翅難飛。

  為首的水妖面色靛藍,頭大如鬥,虯結的鬚髮上纏繞著一條條彩紋海蛇,寬扁的蛇頭高高昂起,蠢蠢欲動。藍臉水妖左邊的一員妖將身材魁梧,臉如重棗,牽著十多頭奇形怪狀的海獸,有的大如巨峰,有的小如彈丸,有的多眼多足,有的好像一團混沌的肉球……他們無一不是具備避水奇效的強悍海獸,身側如同布下一層透明的壁障,滴水難近。藍臉水妖右首是一個軍師打扮的黑臉龜妖,三綹短須,面目奸詐。他似乎認出了我,眼珠亂轉,伸手悄悄向背後厚重的龜殼摸去。

  「來者何人?速速出示通行權杖,否則殺無赦!」藍臉水妖雙目凶光閃閃,聲音卻是從他鬚髮上的一條海蛇口中發出來的,數百名水妖迅速圍逼過來。

  我急忙賠笑:「我們是第九軍龍眼雞統帥的親兵,特地趕往金烏海,有緊急軍情稟告魔主大人。」

  「本神君可不管你們是誰的親兵!」藍臉水妖髮際的一條海蛇盤旋上升,弓起身,嘶嘶道:「魔主大人頒佈嚴令,沒有通行權杖,這片水域禁止任何人、妖出入。」

  難道只能硬闖?我放眼望去。前方妖頭攛動,重重佈防,綿延數十海裡,不知埋伏了多少水妖。再往後,是密密麻麻的金鏈銀鉤大網,層次分明地懸浮在水中,死死封鎖住了入海口。

  「咦,這不是小林子嗎?」黑臉龜妖突然迎上前來,滿臉諂笑:「我還當你跟著碧大王攻打脈經海殿呢。」

  我一頭霧水,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龜妖回過頭去,對藍臉水妖道:「小林子昔日在冰海和我同殿為臣,是海龍王碧潮戈大人最貼心的侍從,不是什麼外人。」又暗暗朝我使了個眼色:「小林子,還不快來拜見魔剎天亡獄海的千巳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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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17:47 |只看該作者
  同殿為臣?這個龜妖是碧大哥的手下?我心中一動,依言向藍臉水妖作揖行禮。

  千巳神君似乎和碧大哥有些交情,神色緩和下來,弓起的海蛇懶洋洋地蜷起:「原來是碧老哥的屬下。」擺擺手,逼上來的水妖們立刻散去。

  龜妖親熱地握住我的手,言笑晏晏:「咱們哥倆可有好久不見啦。聽說你奉了碧大王的密令外出,怎麼去了龍眼雞那兒?」寬袖拂過,一塊硬梆梆的東西偷偷塞進了我的手心。

  「老哥見諒,軍情大事,我也不方便透露。」我斜瞥一眼,不露聲色地合上手掌,心頭一陣竊喜。這是一塊圓形玄鐵權杖,牌上刻著一棵高聳入雲,傲岸雄偉的蒼勁古樹。枝幹似鐵,霜皮龍鱗,滿樹奇花似雪,盛放著不可一世的狂烈恣意。

  千巳神君看了看我,須上虯結的一條海蛇搖搖腦袋:「不是本君不給碧老哥面子。」另一條海蛇接道:「沒有通行權杖,本君豈敢徇私放行?」發頂心的一條海蛇曲身如環,吐著紅芯:「萬一魔主怪責下來,誰也吃罪不起。」

  龜妖對我微微頷首,我笑道:「是小人的不是。先前一時糊塗,竟然忘了龍眼雞統帥交付在下的信物。莫非此物就是通行權杖?」大大方方地拿出玄鐵權杖,遞了過去。

  千巳神君髮絲抽動,一條海蛇彈射而起,銜住權杖:「權杖驗明無誤,放行。」一條海蛇銜回權杖,探首遞還給我,精光閃閃的蛇眼如同虛室生電,盯著我看了片刻,陰森森地道:「本神君認牌不認人,否則光憑你身邊的那個女人,就休想生離此處。」另一條海蛇冰冷的身軀擦過我的耳垂,聲音悄不可聞:「碧老哥的恩情,本神君算是償還了。」

  我身軀猛地一震,剛要辯解一番,千巳神君已經率領妖兵們潮水般退去。一條條吞吐盤踞的海蛇,依稀還在視線中晃動,殘影久久不去。我心生忌憚,千巳神君的修為比起四大妖王,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小的恭送林公子一程。」龜妖垂手立在身旁,一改先前嬉笑之態,畢恭畢敬地道:「海龍王大人早已料定,公子會為了海姬趕來金烏海,所以囑咐小的們仔細留意,務必竭盡所能,相助公子。」

  「碧大哥有心了。」我感動地道,頗為過意不去:「我擔心千巳神君已經看出了些什麼。」

  「神君自然不是好糊弄的。」龜妖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甘檸真,狡黠地笑了笑,領著我們向前遊去,「好在海龍王大人很久以前,對神君有過指點修煉之恩。所以只要大家做足場面文章,交代得過去就行了。認牌不認人,這可是魔主大人的口諭啊。有了這枚通行權杖,公子便可徑直進入金烏海的脈經海殿。」

  「海姬現在怎麼樣了?」

  「魔主和海龍王大人親自率軍主攻,脈經海殿已被攻陷,海姬和幾百個女武神逃入怨淵,生死不知。」龜妖湊近我耳朵,低聲道,一面向巡邏而過的水妖們親切打著招呼。

  我心頭一沉:「楚度親自進攻脈經海殿?他如今還在那裡?」

  龜妖歎息道:「興許魔主已經離開了,公子但盡人事吧。」

  我無言苦笑,如果楚度還在脈經海殿,此行幾乎沒有成功的希望,但願他已經轉戰其它戰場。四周圍,水妖們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密防得滴水不漏。一片片金鏈銀鉤大網橫截在前,光芒閃耀下,流動的水凝固了,柔軟的水波變得堅硬無比,宛如重重晶瑩剔透的冰牆。

  「這些金湯固流網以奇門四千三百二十局法分佈,深具道陣玄奧,將入海口附近的海水變得堅逾精鋼,刀槍難破。」龜妖示意我出示權杖,水妖們紛紛拉起金鏈銀鉤大網,露出一條波光瀲灩的水道。

  「順水道而入,便是金烏海。公子一路小心,小的職責所限,無法再相送了。」龜妖的聲音漸漸遠去,水妖們重新拉合大網。回首來路,赫然變成了壁壘森森的堅固水牆。

  「嘩」,浪頭急湍撲來,暗流洶湧,我們終於進入了金烏海。臨近拂曉,深海處依然幽暗無光。憑藉權杖,我們通過了一隊隊巡邏妖兵的盤查,直抵海底。

  波光閃閃,整片海床如同耀眼的黃金,光芒交匯,燦爛不可方物。水中映爍著縱橫交錯的金線,交織成繁密圖案,照得我眼睛發花。

  脈經海殿就沐浴在這片金色中。

  「護殿的天脈地經大陣已經被破。」指著海床上閃耀的金芒圖案,甘檸真道:「否則脈經海殿四周滴水難近,如同包裹了一層無形的避水障壁。」

  「小真真,你真的準備和我一起進去?你沒有必要這麼做。」我躍下絞殺,望著不遠處的脈經海殿,心中矛盾之極。再進一步,她就徹底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甘檸真從容地看著我,也不說話。我啞然失笑:「我不該這麼問的。走吧,有你這個美人陪葬,老子知足了!」

  甘檸真淡淡地道:「我可不願做你的陪葬,活著進去,就要活著出來。」

  彼此凝視片刻,我心志一堅,毅然向脈經海殿走去。

  這座經歷浩劫的殿宇,像墜落在海底的一輪金烏,輝煌卻又殘暮。宏偉的宮粱幾乎完全坍塌,碎瓦滿地。雄壯的殿院前,左面的巨柱斷折,半截垂落下來,在海浪中發出嘎吱的呻吟。華麗的高牆傷痕累累,洞創遍生,牆磚上五彩繽紛的精美雕刻紋案,更襯出斷垣殘壁的荒涼。

  妖怪們在殿門口進進出出,缺損一角的殿匾無力地躺在黃金階梯上,被無數雙腳踩過,匾上「脈經海殿」四個大字,黯淡得如同皺紋橫生的老臉。

  出示了權杖,一路暢通無阻,也沒有見到楚度,這讓我慶倖不已。重重殿宇內,處處狼藉,箱翻櫃倒,屏裂案碎,名貴的珍珠、玳瑁、珊瑚淩亂散落。冰涼的地面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女武神的屍體,一張張浮腫蒼白的臉如同被揉爛的麵團,散發陣陣異味。有的女武神渾身赤裸,下體腫爛不堪,顯然被妖怪強暴。

  「這裡是鎮邪殿,倚海溝而建,據說直接通往怨淵。」穿過珠簾回廊,甘檸真打量著對面一座造型奇特的殿宇,說道。和那些奢麗華美的宮殿不同,鎮邪殿灰濛濛的,以毫不起眼的岩板砌建,上方穹頂圓弧,下方八角平邊,層層向上的臺階有規律地錯落分開,無一例外地刻著「禁」字。

  殿門半敞,一具血肉模糊的女武神屍體仰臥在門檻上,瞪著死魚般的雙目向天,小腹插滿劍戟。甘檸真彎下腰,輕輕合上她猶自圓睜的眼睛。沿著乾涸的眼眶,兩行紫黑色的血漬蜿蜒凝結。

  我澀聲道:「不是刀俎,便是魚肉,沒有第三條路。」

  甘檸真凜然撫劍:「你我今日而來,不正是為了尋找第三條路麼?」

  「天道無情,適者生存。與其苦苦掙扎尋找莫須有的第三條路,不如變魚肉為刀俎。」我深吸了一口氣,跨過高高的門檻,絞殺迅速變小,鑽入我的耳孔。

  大殿內,百來個妖將肅聲環立,目光紛紛投聚到我們身上。一個孤峭高挺的身影立在中央,白衣雪冠,黑髮垂肩,俯首盯著殿心的一口奇特海井出神,正是海龍王碧潮戈。

  我胸口懸著的一塊巨石終於落地,我們的運氣不錯,楚度應該已經離開了脈經海殿,否則在這裡主事的就不會是碧大哥。

  「你們先出去。」碧潮戈頭也不回,沉聲道。

  「她怎麼來了?這個人不是甘……」一個背生刺鰭的妖將指著甘檸真,震驚地叫嚷起來。話還沒說完,咽喉噴濺出一抹鮮血,頭顱飛起,砰地滾落在殿角。

  碧潮戈緩緩收回手掌,森然道:「不聽軍令者,斬。」

  妖將們面面向覷,帶著各種猜疑、驚訝、不滿的表情,魚貫而出。碧潮戈袖子一拂,殿門轟然關閉。他轉過頭,臉上浮出溫暖的笑意:「飛弟,你終於還是來了。」

  「碧大哥,我……」我內疚得一時無言以對。碧潮戈斬殺妖將,私放我們入殿,勢必會激怒楚度,帶來難以預測的後果。

  碧潮戈斷然擺手:「你我兄弟,無需多言。我們這一次奇襲羅生天,千萬大軍共分十路,齊頭並進。夜流冰和悲喜和尚率領其中兩軍,負責封鎖各處天壑,並調派部分兵力佯攻沙盤靜地、大光明境,採取圍堵的戰略。我和龍眼雀則跟隨魔主,統領實力最為雄厚的第一軍,全力進攻三大名門中相對較弱的脈經海殿,集中優勢兵力將其徹底剿滅,再輾轉其它戰場。兩日前,脈經海殿淪陷,龍眼雀已經率領第一軍的主力奔赴大光明境。我留在此處,就是為了等你。」

  「大哥,楚度現在何處?」

  「飛弟,你來看,這口海井直接通往怨淵。兩日前,魔主孤身一人,親自入井追擊海姬等女武神,至今未回。」

  我呆了呆:「連楚度也生死未蔔?」走到海井前,謹慎察看。

  這口井十分怪異,井身以黑白分明的卵石混合砌造,石上刻著大大小小的黃鐘大呂。晶瑩光潤的羊脂美玉圍欄,呈罕見的五芒星形,五個尖尖的星角向上翹起,分別被雕成豎立的刀、劍、槍、錘、斧的形狀。井中沒有一滴水,深不見底,向下望去,只覺得頭暈目眩,心神像被吸進了無盡深淵,一時間,我竟然無法將目光收回,連身子都變得僵硬,無法移動。恍惚中,四周的景物消失了,我似乎猛地一頭栽進井內,在無窮無盡的黑暗溝道裡向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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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哪裡

  「飛弟!你怎麼了?」耳畔傳來碧潮戈的暴喝。緊接著無數鐘聲轟鳴,或清越激昂,或渾厚悠遠,令人心驚神悸。我幡然清醒,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渾身冷汗涔涔,失聲大叫:「怎地如此古怪?」

  「古怪?怎麼我感覺不出來?」甘檸真久久注視井內,不解地道。

  此時,井壁上刻的黃鐘大呂猶如活物一般,頻頻晃動,齊齊發出敲金擊玉的聲響。好一會,才漸漸停歇下來。碧潮戈輕拍井壁,黃鐘大呂複又搖晃鳴動。

  「這些黑白色的卵石是極為罕見的鳴石,產于吉祥天天壑的星宿海海底。輕敲鳴石,響聲可傳十裡,再刻上暗蘊符篆法力的黃鐘大呂,可以收到鎮邪清心的奇效。我見你突然目光呆滯,神色渾噩,所以拍擊鳴石,使你儘快恢復神智。」碧潮戈解釋道,奇怪地望著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會心神被攝?就算是一個妖力低弱的妖怪站在井邊,也不會迷失心智。飛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我茫然搖頭,螭忽然道:「你的神識遠超常人,靈異敏銳,當然能感覺得到下麵的異常。」

  我急忙以神識與螭交流:「井下到底有什麼古怪?剛才好像魂魄都被吸了進去!」

  螭沉思了一會,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口氣道:「我只知道,那是一個超越你我想像的存在。以你神識內的漩渦驚人的吸噬力量,都會心神被攝,它的恐怖可見一斑。別忘了,這僅僅是怨淵的入口通道,你無意碰觸到了它延伸出來的冰山一角而已。」幸災樂禍地乾笑一聲:「當然也只有你能碰觸,沒有特殊的神識,別人想碰還碰不到呢。」

  我心中微寒。碧潮戈又指著井欄五芒星角翹立的刀、劍、槍、錘、斧,道:「這些也不是裝飾用的,它們本是神兵利器,被三昧真火煉化後,取其精氣為胎,裹以上古的玉辟邪重新煉製,專破邪煞血光。」

  他探手向殿角的妖屍虛按,一道血泉從妖怪的頸腔噴出,投向井口。刀劍槍錘斧頓時冒出萬道霞光,千條瑞氣,將血水蒸發得乾乾淨淨。

  甘檸真道:「這座鎮邪殿以奇門八法的格局而建,也有鎮邪壓凶的妙用。光是刻在石階上的幾千個『禁』字,足以禁錮邪物。」目光掃過四壁,壁上凸起無數稀奇古怪的水紋雲圖,似在隱隱流動。

  我問道:「難道怨淵裡真有什麼邪物需要鎮壓?何為邪物?」心中疑惑,以脈經海殿的實力,就算是黃泉天裡的鬼魂跑出來。也能對付。

  碧潮戈沉聲道:「正因為不知何物,才更可怕。在魔主進入之前,我等欲往井中遣入百頭凶厲強橫的妖獸,以探虛實。誰料這些妖獸寧可被我們殺死,也不肯入井。」

  我閉目沉思,迷空島也是死亡禁地。但楚度僅僅花了幾個時辰,便輕鬆出入。如今深入怨淵,卻兩天沒有消息。莫非他也被困怨淵,束手無策,甚至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楚度能活著出來嗎?」我驀然睜開眼,下意識地問道。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出腦海:四大妖王中,碧潮戈是我的生死兄弟,龍眼雀又和我交好,一旦楚度身亡,再設法殺了夜流冰、悲喜和尚,魔剎天的千萬妖軍就有希望成為我最強大的靠山。

  「你若想扼殺魔主生還的希望,倒是有一個辦法。」碧潮戈目光閃動,緊緊盯著我,「徹底封印這口井!」

  我喉頭發幹:「大哥說笑了。」

  碧潮戈沉默良久,道:「如果不得不選擇,大哥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但這口井無法封死,魔主已經試過了。不過——」

  他深深地注視著我:「我知道,這個世上有一件奇寶可以將井口徹底封印。」

  「是什麼?」我聽到自己嘶啞、顫抖、急促的聲音。

  「息壤!」

  我的心忍不住怦怦直跳,就像上天突然把誘惑的龐大金山送到一個窮鬼面前,偏偏只能眼睜睜地看,不能伸手去拿。我搖搖頭:「海姬還在裡面,我不能這麼做。」

  心中生出一絲遺憾,如果海姬不在怨淵,我也許立刻會成為北境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成為高高在上的刀俎。

  「你我都清楚,連魔主也難以脫困,海姬活下來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何況,就算你運氣通天,將海姬救出怨淵,你以為能活著逃出羅生天嗎?」碧潮戈森然指向殿外:「海姬不比甘檸真,她是眾矢之的,外面的妖軍絕對不可能放你們離開,大哥也幫不了你。」

  我默然半晌,澀聲道:「我既然來了,本就打算拼命的。」

  「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意味深長地道:「在這裡等待,或許更好。」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絕然道:「興許海姬已經死了,但我的心不能死。」

  碧潮戈輕歎一聲,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古舊典籍,遞給我:「這是我們從藏經殿裡搜出來的,脈經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顏的日誌。兩億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認的第一高手。並以天縱之材,融貫術理玄法,自創一門經脈化身的絕學,成為天下首屈一指的玄師,被譽為遊刃生死輪回,通曉鬼神陰陽的半仙。在這冊日誌的最後,有海沁顏親筆手書的關於怨淵的記載,可惜並不完整。」

  「兩億年前的第一高手兼玄師?」我接過日誌,觸手輕柔,絹絲為頁,封面上黑漬斑斑,用指甲輕輕一刮,居然是凝結的血污。

  匆匆翻到日誌後面,末尾一頁的頂端,赫然寫著「怨淵」兩個清秀小字。而前面幾頁被完全扯去,只留下幾縷參差不齊的絹絲,依稀還能辨認出邊上一個「怨」字的左半截。

  關於怨淵的記載並不多,寫得混亂不堪,斷斷續續。與其說是日誌,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夢囈來得更貼切。

  第一行是這些寫的:「它們,或者是它沒有死,我感覺得到。」

  下麵幾行被墨汁塗抹掉了,後面續寫道:「今日,鎮邪殿修建完畢,但我始終無法心安。怨淵到底是什麼?和它或者它們有關嗎?俯視井口,我覺得有魂飛魄散的錯覺。這些日子,我修煉的心境出現了窒礙。」

  中間突兀地寫著大大的:「罪孽!代價!」

  「我必須進入怨淵,一探究竟,否則修行將止步不前。經脈化身可以保我進出黃泉天,但能安然進入怨淵嗎?我毫無把握。」

  「初一,焚香,沐浴,淨衣。午時三刻,天地交泰,進入怨淵。臨行前,心緒不寧,患得患失。生為玄師,本該勘破生死,無喜無怖,我究竟在害怕什麼?」

  接下來的字跡異常潦草,好半天才能分辨出來:「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為什麼?難道經脈化身失效了?」

  「天啊,魔剎天的妖怪攻佔了脈經海殿?潮水般的妖怪湧入宮殿……女武神一個個浴血倒下……為什麼我無法出手?幻視還是噩夢……或是報應?」

  再往下的記載更為混亂,每個字大小不一,錯落塗鴉,完全看不清楚。我覺得它們就像一個驚悸的魂魄,上下跌宕,瘋狂掙扎,隨時會被驚惶的巨浪吞沒。

  中間有兩句好像是:「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嗎?依然是幻覺?」

  「我究竟在哪裡?」記載至此突然中止,「裡」字最後幾筆歪歪斜斜,突兀地劃過頁緣,似是一隻溺水的手想要死死抓緊浮木,卻力有不逮,只留下幾縷深深的抓痕。

  我心潮起伏,呆呆地望著碧潮戈:「海沁顏她,她從怨淵生還了?」既然日誌裡清晰記載了海沁顏進入怨淵的過程,那麼這本日誌的存在,無疑便是她成功脫困的證明。

  甘檸真和碧潮戈對視一眼,前者道:「林飛,你知道什麼是經脈化身嗎?那是用奇經八脈融入精血,煉出的第二個自己,擁有獨立的肉體,也被稱作身外身。海沁顏的本體可能並沒有進入怨淵,而是以身外身進入。身外身所經歷的一切,本體同樣可以真實地感受到,並寫進日誌。」

  第二個自己?我心頭一震,海沁顏的經脈化身豈不是和我與龍蝶相似?甘檸真又道:「即使身外身在怨淵消亡,海沁顏的本體也不會死,最多只是重創。」

  「但她的本體還是死了。」碧潮戈接著道:「我們查閱了脈經海殿大量的秘典,裡面記載第二代宗主海沁顏某日在鎮邪殿靜坐,突然發瘋,吐血暴斃而亡。日期和她進入怨淵十分吻合,日誌封面的血漬也證明了這一點。」

  「也就是說,當年,海沁顏的身外身進入怨淵,本體於鎮邪殿撰寫日誌,錄下身外身的遭遇。最後的結果是身外身滅亡,本體也在同時死亡。」甘檸真道。

  我越聽越心驚,從海沁顏的日誌看,身外身竟然可以令她出入黃泉天,的的確確稱得上是遊刃生死輪回,通宵鬼神陰陽。而海沁顏如此神通廣大,最終還是飲恨怨淵。

  「不對!」我猛然想起一事,指著日誌大叫,「她怎麼會知道魔剎天的妖軍攻佔了脈經海殿?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試問一個兩億年前的死人,怎麼可能目睹今時魔剎天剿滅脈經海殿的一幕?我不住搖頭,驀地呆若木雞,目光落在海沁顏進入怨淵後,在日誌裡寫下的第一句話:「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剎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第二個自己,同樣對怨淵敏銳的精神觸感,冥冥中,仿佛註定了我和海沁顏要經歷同樣的命運。

  「只有一個解釋。」甘檸真沉吟道:「海沁顏身為玄師,所以在怨淵預見到了日後脈經海殿淪陷的一幕?」

  我直翻白眼:「你在開玩笑?誰能預見兩億年後的事?神仙也做不到!否則海沁顏早算出自己的陽壽,遠遠避開怨淵了。」

  「魔主正是看到了這一句話,才毅然拋下一切,追入怨淵的。」碧潮戈神情有些不安,「如果這是海沁顏進入怨淵後產生的幻視,那未免太詭異了。」

  「可能只是一個巧合。」甘檸真沉吟道:「日誌中的『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提到『罪孽』、『代價』?為什麼說妖軍攻佔脈經海殿是報應?還有最後兩段話,我不太明白,似乎海沁顏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從怨淵脫困。」

  「不錯!」我沉聲道:「也許海沁顏的本體進入怨淵,身外身留在鎮邪殿呢?也許她逃出了怨淵,卻因受傷過重,吐血而死。」

  碧潮戈道:「從最後幾段看,海沁顏的神智分明已經崩潰。天下第一高手兼玄師,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甘檸真道:「日誌裡的疑點實在太多了。前幾頁撕去的部分,也不知寫了些什麼。」

  我反復看了十多遍日誌,眼睛一亮:「從進入怨淵開始,日誌每一段墨蹟的深淺前後相差太大,可見不是同一天寫下的。也就是說,海沁顏進入怨淵後,並沒有立刻死亡,至少掙扎了一段時日。」

  我精神大振,抬頭看著甘檸真和碧潮戈:「海姬興許還活著!」

  碧潮戈厲聲道:「看完日誌,你還打算進入怨淵?你覺得自己比煉出經脈化身的海沁顏更強嗎?比當今北境的第一高手楚度更強嗎?」重重按住我的肩膀,眼角微微抽搐:「飛弟,大哥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

  我胸腔一熱,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大哥對我情深意重。」

  兩人目光交匯許久,碧潮戈緩緩鬆開手,歎息:「你還是要去?」

  我用力點點頭:「我從來沒有放棄過。」

  碧潮戈深深地看著我:「好!既然你想清楚了,大哥不攔你。」

  我豪笑一聲,走到井前:「五年前,我林飛初入北境,法力低微,照樣可以拼命,難道今日的林飛便不行了?大哥,如果你遇到鳩丹媚,替我照顧她。」目光瞥過甘檸真,心中一酸,陡然反手一掌,切向她的頸後動脈,試圖將她打昏。

  清越的出鞘聲鳴響,白茫茫的劍氣掠起,將我掌刀逼退。甘檸真的三千弱水劍橫在胸前,神情複雜地看著我。

  我呆了呆,搖搖頭。

  她也對我搖搖頭,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滾落。

  「我看你不像仙子,更像倔強的驢子。」我又恨又愛地痛駡,旋即沖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向海井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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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窮無盡的黑暗淹沒了我們。剎時,耳畔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接一聲,像是一柄柄滾燙的利刃切開我的肉體,再割入我的精神,狠狠攪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深入骨髓的淒厲叫聲,哀嚎呼喊此起彼伏,充滿了絕望和怨毒,令我渾身發顫冒汗。

  這裡就是怨淵?仿佛湧動著無數異物,卻又渺渺冥冥。

  一道道鮮紅的液體從眼前蜿蜒流下,我駭然發現,它們是從我體內噴射出來的,帶著刺鼻的血腥味。我下意識地握緊甘檸真的手,卻發現空空蕩蕩,她已不知所蹤。

  「小真真!」我大叫,黑暗怒濤般翻湧,向外側卷去,四周豁然光亮。

  眼前的一切讓我瞠目結舌:我依然站在海井欄前,向井內凝望,碧潮戈迷惑不解地看著我,嘴裡暴喝:「飛弟!你怎麼了?」伸手拍向井壁,黃鐘大呂搖晃轟鳴。

  我一愣,心頭湧起詭異的感覺。這一幕不是半個多時辰前發生的事嗎?怎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是已經進入怨淵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我滿腹疑雲地道。

  碧潮戈微微蹙眉:「飛弟何出此言?你只是在井邊駐足探視而已。若是進入怨淵,你又怎能安然返回?」

  我如被棒擊,幾乎要昏過去。先前所有的一切難道沒有發生過,僅僅是我俯視海井時產生的幻覺?其實我根本沒有跳入海井?扭頭望去,甘檸真道袍如雪,俏然而立,擔憂地注視著我。

  「小真真,我真的一直站在這裡沒動過?」我額頭直冒冷汗。

  甘檸真輕輕歎息:「林飛,思慮成疾,你別太擔心海姬了。」

  「成疾?你當我糊塗了?」我氣急而笑,重重敲擊井壁,鐘呂的轟鳴聲響徹大殿,悠然不絕。

  「我和你明明跳了進去!」我厲聲道。碧潮戈、甘檸真瞧向我的眼神,就像瞧一個瘋子。

  「對了,日誌!」嚷道:「日誌!海沁顏的日誌難道也是幻覺?」

  碧潮戈驀地一震:「飛弟,你剛入鎮邪殿,怎知海沁顏有一冊日誌?」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古舊典籍,遞給我,道:「這是我從藏經殿裡搜出來的,脈經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顏的日誌。兩億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認的第一高手……」

  我呆若木雞,聽碧潮戈重複這些已經說過的話,覺得自己快傻了。搶過日誌,我匆匆翻到最後,裡面記載的內容也和過去見到的一模一樣。

  「難道真的是幻覺?」我頹然丟掉日誌,喃喃地道。日誌封面的黑色血漬像一張裂開的嘴,無情地嘲笑我。

  「這不可能,太荒謬了!我的神識大法早已大成,怎會出現幻視?」我猛然抱緊頭,不顧一切地叫起來。這一刻,我真切體會到了海沁顏當時的心境。

  「飛弟,你在井內看見了什麼?」碧潮戈撿起日誌,奇怪地望著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會心神被攝?就算是一個妖力低弱的妖怪……」

  我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日誌:「你們大概以為我在胡言亂言,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它了。」

  碧潮戈沉吟道:「你的情形倒和海沁顏有些相似,就像她見到脈經海殿被魔剎天攻佔一樣,你們似乎都預見到了未來發生的事。」

  我苦笑:「你越這麼說,我越糊塗。」

  「可能只是幻視。」甘檸真柔聲道,「忘了它吧。」

  我茫然四顧,腦海裡忽地浮現出日誌中的一段:「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嗎?依然是幻覺?」

  我倏然心念一動,呼喚神識內的螭。然而螭仿佛在神識中消失了,十三個七情六欲怪物和月魂也無影無蹤。

  我渾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我目光來回掃過碧潮戈和甘檸真,沉聲道:「要弄清楚也不難,我再入怨淵,一探究竟。」全力運轉神識大法,在洞若觀火的心靈之眼中,碧潮戈和甘檸真的身影漸漸模糊,周圍一片靜寂。

  「飛弟,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打破了沉寂,道:「在這裡等待,或許更好。」

  甘檸真毅然上前:「我和你一起去。」

  幽深的井口,像一個吞噬萬物的無底深淵。我站在欄前,久久凝視下方,反復思索海沁顏日誌裡的內容。

  「我到底在哪裡?」

  碧潮戈愕然看著我,我聽見自己緩慢而有力的聲音,同時也在細細思索自己說出來的話:「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我先前經歷的是幻覺,第二,我現在經歷的是幻覺。」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不會跳下去。」我轉過身,平靜地望著兩人:「因為我早已進入了怨淵,何必再跳一次?」

  耳畔驀地響起痛苦哀怨的叫喊,聽得人魂飛魄散,肝裂膽寒。下一刻,我置身在茂密陰森的藻草叢林中,和甘檸真的手緊緊相握,手心裡滿是潮濕的冷汗。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聽到我急促的呼吸聲。

  「螭!月魂!」我在神識中呼喚,立刻得到了它們的回應。我心情一松,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早已和甘檸真躍入井裡,剛才出現的全是幻象,否則決不會和螭、月魂失去聯繫。我不敢想像,如果我再一次跳入幻象中的那口海井,會出現怎樣的境況?

  也許永遠迷失下去,進入一個無休無止的連環套;也許不斷重複先前的遭遇,直到我發狂崩潰為止。

  「你是個自不量力的愣小子,竟然來這種鬼地方玩命!」螭沒好氣地道,「不過我喜歡。」

  月魂問道:「剛才你的神識很混亂,竟然切斷了和我們的感應,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被控制了意識。」我心有餘悸,怨淵太可怕了,根本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哪怕再多的身外身也不管用。又一次捏緊甘檸真的手,我需要更多的東西來證明真實的存在。

  這時候,我才發覺甘檸真有點不對勁。她神情迷離,漆黑的眸子裡似是浮起了煙霧。

  「小真真!」我貼近她的耳垂大喊。

  「啊?」她的反應近乎木訥,過了一會,才遲疑地回答。瞧了瞧四周,她問道:「這裡就是怨淵?」語速很慢,宛如夢囈。

  「應該是,你沒事吧?」我緊緊盯著她,暗暗疑神疑鬼,身邊的甘檸真不會也是一個幻象吧?

  螭發出一陣爆笑:「早就提醒過你,這裡是超越你我想像的存在,你偏偏喜歡模仿我一往無前的風格,現在傻了吧?她應該是貨真價實的甘檸真。」

  我頓時松了一口氣,對甘檸真道:「小真真是不是也陷入了幻境?對了,一定是那些可怕的慘叫哀呼聲引起的!」

  「幻境?哀號聲?」甘檸真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聽到,為什麼你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我清醒得很。」

  螭哼道:「她自然聽不見,更不會目睹幻象,因為她的神識遠遠不及你的敏銳。這固然是她的幸運,但更是她的不幸。」

  「我不明白,拜託說得直白乾脆一點。」我沒好氣地道:「老螭,什麼時候你這個大老粗也學著文縐縐地打啞謎了?」

  螭老臉漲得紫紅,氣呼呼地鬧起脾氣,不肯解釋。月魂笑眯眯地打趣:「它和我待得久了,自然近朱者赤,變得斯文上進了。」

  螭暴跳如雷,和月魂糾纏不休。我正納悶為何此等危急時刻,它們還一個勁地胡鬧。轉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它們的良苦用心。「月魂,老螭,謝謝你們,我現在輕鬆多了。」

  月魂這才正色道:「林飛,在你決心進入怨淵時,我和老螭已經探討過了其中的險惡。我們一致認為,進入怨淵的人,必須保持一顆冷靜淡泊的平常心,否則勢必受怨淵影響,無法自拔。海沁顏、海姬、楚度……所有這些進入怨淵的人,哪一個不是深懷目的,繃緊了心弦?你已領會精神大法的真諦,理應明白物不迷人人自迷的道理吧?」

  這番話猶如瑚醍灌頂,我立刻斂去一切雜念,不去想海姬的安危、最後的生死,將神識提煉至空靈浩渺的境地。

  頓了頓,月魂又道:「甘檸真的神識不夠強,所以感覺不到怨淵散發出來的恐怖力量。就像一頭毫無戒備的獵物,完全看不到四面危險的陷阱,近乎盲目。你就不同了,你獨一無二的神識能夠讓你接觸到怨淵的神秘,雖然因此會墮入幻境,但也識別出了危險,可以努力逃脫。」

  我恍然大悟,螭忍不住嚷道:「甘檸真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無知地沉淪下去,直到死亡。你不覺得她現在的反應很遲鈍?你現在脫她衣服強暴她,一定得手!至於你小子嘛,還有掙扎的機會。當年的海沁顏應該也擁有無比強大的神識,所以才會生出『幻視還是噩夢』這樣的感覺。」

  我有自知之明,海沁顏貴為當年的第一玄師兼第一高手,神識鐵定比我強多了。連她都喪命怨淵,我又能有多少機會?

  「那可不一定。」螭洋洋得意地道,「神識再強有個屁用?難道強得過怨淵?關鍵是要特殊!你的神識經我專業改造,億中無一,未必沒有活著出去的希望。當然,希望無限接近於無。」

  我哈哈大笑,拉著甘檸真信步前行,徹底放下了得失之心。小真真好像真的遲鈍了,好一會,才抽開柔嫩的玉手,盯著周圍一條條粗長烏黑的海藻,道:「這不像是海藻。」

  我笑道:「有些像頭髮。咦,聞起來更像,比你的還香。」湊近了嗅,鼻尖傳來縷縷幽香,觸之柔滑油亮。

  霎時,我腳下的地面猛然聳起,帶著我漸漸上升,像一個龐大的頭顱從下方不斷拱出。滿目藻林飄動,如茂密綿軟的長髮,異香撲鼻。四周再次響起淒慘無比的嗚咽哭嚎,我心頭一凜,卻發現邊上的甘檸真佇立不動,自己已明顯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幻覺?我立刻平心靜氣,運轉神識大法。神識內無數漩渦轉動,向內收縮,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的振盪波動。頃刻間,甘檸真又和我齊肩並立,腳下一片平坦,哪來什麼拱出的頭顱?

  「它們真的是頭髮!」甘檸真面色微變,三千弱水劍嗆然出鞘,斬斷身前的幾根海藻,海藻斷折處,發出淒厲的尖叫。

  我楞了一下。如果真是頭髮,那麼剛才拱出的巨碩頭顱也是真實的景象?甘檸真之所以沒有覺察,是因為她早已沉淪怨淵,渾渾噩噩的緣故?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幻?日他奶奶的,老子又要暈了。

  月魂和螭沉默無語,同樣在苦苦思索。怨淵的神秘力量遠遠超出我們所瞭解的領域,一切只能憑藉摸索,擁有無窮生命的魂器也無能為力。

  甘檸真微微蹙眉:「頭髮怎會如此粗大?莫非我們變小了?」

  「別理這些東西,我們繼續走。」我沉聲道,有時想得太多,反會徒亂心志。柔軟的海藻拂過肩膀,像一條條伸出來的詭異手臂。它們會突然倒下,纏住我的腳,又倏然鬆開,恢復原樣,讓我無法區別這是否虛幻。

  藻林盡頭,地勢陡然爬高。一根雙手難以合抱的巨大彩柱異峰突起,擋住去路。細看,彩柱是由無數根大小不一的東西拼接而成。它們大多數呈兩頭渾圓,中間細長的形狀。非金非石,色彩鮮豔,表面光滑如玉。

  是什麼人在這裡搭建了彩柱?目的又是什麼?要將億萬根形狀不同的玩意拼砌成高聳入雲的圓柱,需要耗費多少心神人力?我久久凝神仰視,絞殺突然從我耳孔裡竄出,迅速膨脹變大,對著彩柱發出暴戾的吼叫。

  乖女兒燦若星辰的雙眼綻出紅絲,目光狠厲,眉心的血紋急速顫動,紅光洶洶,仿佛要迸濺出來似的。再看彩柱,無數根拼接物似在簌簌抖晃、跳躍,流出粘稠的血水。

  我心神劇震,這分明是一根根骸骨!這根宏偉無匹的彩柱,竟然是無數骨頭堆積出來的!

  難怪絞殺會表現異常,她本是血戮林裡最兇殘的妖物,自然對充滿戾氣的骸骨生出強烈的感應。

  紫紅色的血水溢滿彩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用力擠壓浸滿水的海綿,不斷汨汨流溢。但偏偏沒有一滴血從彩柱上掉落,似是緊緊貼附在了上面。血水蜿蜒爬過柱面,色澤變得紫黑,漸漸的,流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怨」字。

  「原來這裡才是怨淵。」我呆呆地望著「怨」字,剛才走過的僅僅是通向怨淵的路徑,應該是比鄰怨淵的海底溝壑。

  「你怎知道?」甘檸真迷惑不解地望著我。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一根流光溢彩的柱子。」她遲疑了一下,不安地問道:「林飛,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靜心守神,幻境自滅。」

  我哭笑不得,大步走過彩柱時,不禁平添一絲感悟。再尋常的東西,由不同的人看來,也會得到不同的感受,但誰又是真正看透了的呢?

  轟然一聲,彩柱坍塌,又迅速自動拼接。一根根骸骨「嘎吱嘎吱」地響動,猶如浸透怨怒而狠狠咀嚼仇敵的牙齒。我已經見怪不怪,甘檸真則是無知無覺。

  前方是一片廣漠荒寂的野地。時不時,可以見到白慘慘的屍骨,甚至一、兩件閃閃發光的神兵利器。屍骨早已腐朽,輕輕一碰,就如散沙流瀉,可見有了不少年頭。

  「爸爸,這裡很奇怪。」絞殺神經質般地東張西望,抖動觸鬚。強大的風翼掀拍之下,雪白的屍骸簌簌如粉飛揚,瞧得人心裡發毛。

  我暗暗搖頭,真要做得像月魂所說保持一顆平常心,談何容易?除非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

  「都是一些進入怨淵後喪命的人。」甘檸真撿起地上一柄沉甸甸的紫銅,仔細察看,「這是產自羅生天瀾滄山的紫晶銅,比普通的紫銅多出了弧形暗紋。九百萬年前,瀾滄派還是羅生天的十大名門之一,隨著當時掌門的離奇失蹤,瀾滄派也逐漸沒落。這柄紫銅槊,定然是瀾滄派掌門帶入怨淵的。」將紫銅槊放回原地。

  「要進入怨淵,必須得到脈經海殿的首肯。脈經海殿放這些人進來,擺明是把他們當作炮灰,試探虛實。」我踢開腳邊的一具骷髏,被壓在骷髏下的一根金釵滾落出來。

  「你作什麼?」甘檸真忽然沖我不滿地道,旋即驚訝地瞪大眼睛,盯著骨骸,額頭緩緩綻出蓮心眼。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甘檸真失聲道:「你明明踢開的是一具女武神的屍體,怎麼突然變成了白骨?」

  我微微一愕:「屍體?本來就是一具白骨。」難怪她剛才會這麼問,莫非甘檸真也出現了幻覺?只是這具屍骸體形嬌小,倒有點像女人。

  甘檸真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和你見到的不一樣,最開始時,她是一具血肉豐滿的女武神屍體。你看!」撿起金釵,凝氣運息,耀眼的金芒閃過,金釵化作一具光燦燦的黃金盔甲。

  「這是脈經海殿的女武神盔甲!」我心頭一震。

  「在你踢開她以後,她渾身的血肉都消失了,就像被什麼東西突然吞噬乾淨,蓮心眼見到的也只是一具骨骸。」甘檸真茫然道:「為什麼血肉會立即消失?」

  「嘿嘿,血肉自然被怨淵吃掉了。」萬籟俱寂中,我的乾笑聲顯得如此詭異刺耳。恍惚間,我好像看到空中浮出了一張張重重疊疊的奇詭笑臉,閃了一下,又不見了。

  甘檸真蹲下身,纖纖十指反復摸捏骨骸周身上下。我苦笑不已,在這麼一個死寂幽暗的荒野中,一個白袍美女低頭細細撫摸骷髏,怎不讓人心驚肉跳?

  半晌,甘檸真抬起頭道:「骨頭沒有一點風化腐朽的痕跡,多半是最近的。」

  我肅然道:「如果這一切並非幻象,那麼她就是前幾日,跟隨海姬進入怨淵的女武神之一。」

  「如果是幻象呢?為什麼我們見到的會迥然不同?她全身骨頭沒有一處傷痕,她是怎麼死的?」甘檸真的聲音微微發顫,目光掠向茫茫遠方,「怨淵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我心中一動:「小真真,不如我們換一個視角試試。」拉起甘檸真,躍上絞殺,向空中飛去。

  「轟」,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向下俯視,赫然是一片洶湧咆哮,無邊無際的汪洋。漆黑如墨的海水瘋狂暴漲,霎時淹沒天空,滾滾波濤此起彼伏,幾丈高的巨大水浪猛烈地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中!

  「林飛!」我隱隱聽見甘檸真的呼喊,喊聲被雷鳴雨打吞沒。不知何時,玉人已了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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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1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昔日重現

  怒浪排空,驚濤拍岩,我渾身濕透,心悸神搖。絞殺驚慌不安地振動風翼,向上疾飛。但我們飛了多高,海水就上漲多高,迅猛的浪頭像千萬頭奔騰的狂獸,無休止地沖來,風雨的呼嘯淒厲如亡魂,哭天喊地,充斥耳膜。

  「怪了,明明是向天上飛的!難不成海反倒在天上面?一定是幻覺!金烏海的海水不是黑色的!」螭在神識裡焦躁地叫嚷。

  月魂道:「你我生為魂器,怎會有幻覺?」

  螭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怨淵在搞鬼。」

  我急忙運轉神識大法,驀地,腦袋感到一陣劇痛,仿佛魂飛魄散,似有一股龐大無匹的外力在撕扯神識,將它向外狠拽。與此同時,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急速轉動,向內回拉,十三頭七情六欲怪物紛紛跳動,變化升騰,綻射出耀眼的繽紛異芒。腦海裡「嗡」的一聲,幾乎空白,緊接著,那股龐大到近乎恐怖的外力倏然退去了。

  我嚇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輕易嘗試神識大法,以免遭到怨淵強烈的反噬。轟然巨響,一連串炸開的海浪將我們高高拋起,又急速墜下。

  茫茫暴雨深處,倏然出現了一襲青衣飄飄的身影,又被浪濤遮掩。我趕緊催動絞殺,向青衣人的方向接近。

  滾滾波濤中,他的身影時隱時現,正負手立在一葉扁舟上,隨波跌宕。氣度悠然從容,瀟灑之極。

  我目瞪口呆,難道是楚度?一個巨浪旋轉著砸過,恰好打得扁舟掉了個頭,青衣人深邃清澈的目光與我不期而遇。楚度!真的是他!我的心一陣狂跳,他還活著!

  饒是我和楚度勢不兩立,但此刻在怨淵這樣窮凶極惡的環境裡,還是情不自禁地生出同舟共濟的念頭。我以攝魂音秘道術向他呼叫,楚度聞所未聞,目光淡定掠過,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一樣。

  我頗感意外,蓄滿攝魂音秘道術的喊聲,楚度不可能聽不見,更何況雙方目光碰觸。深處險地,以楚度的冷靜,理應和我同仇敵愾,再不濟也會說上幾句。

  除非他真的看不見我。

  或者在他眼中,我只是一個幻象?又或者眼前的楚度只是一個幻象?一時間,我心緒紛亂,疑雲重重,只能催動絞殺不斷向他靠近。

  天空猛然炸開震耳欲聾的驚雷,一道藍色的閃電劈過海面,照得四周亮如白晝。楚度的舟尖在白光中閃耀,輕悠滑過高聳的浪峰,直掠而來,與我迎面相撞。

  我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盯著扁舟穿過我的身軀,宛如一縷虛無青煙,向後駛去。整個人仿佛陷入了夢魘,動彈不得。

  螭怪叫:「幻象,果然是幻象!」

  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一遍遍閃現海沁顏日誌裡的話:「天啊,魔剎天的妖怪攻佔了脈經海殿?潮水般的妖怪湧入宮殿……女武神一個個浴血倒下……為什麼我無法出手?幻視還是噩夢……或是報應?」

  「我明白了。」我像笑,又像在哭,「這不是幻象。」這一切太過荒誕離奇,難以置信,卻又和海沁顏的遭遇異曲同工。

  「這是真實的一幕,真實的楚度。只是這一切,原本應該發生在一千年前的亡獄海。」

  我喃喃地道:「我們在魔剎天,準確地說,我們親眼目睹了一千年前的魔剎天亡獄海發生特大海嘯時,楚某一人一舟,入海七天七夜,與風浪相抗,領略『平衡』真髓的景象。」

  螭和月魂都驚呆了。「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一定瘋了!」螭大吼,「這是虛假的幻象!」

  「沒有什麼不可能。你自己也說過,怨淵是一個超越了我們想像的存在。」我澀聲道,我也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猜測,因為這更證明了怨淵神鬼莫測的力量,反襯出自身的渺小和無知。

  螭連連甩頭:「楚度怎能連人帶舟徑直穿越你的身體?除非他們是虛幻的影子!」

  「我陷入回到鎮邪殿的幻覺時,曾經刻意敲擊井壁,鳴石觸手堅實冰涼,再真實不過——還不一樣是幻象?同樣,我碰觸不到楚度,並不能證明他就是幻象。一切都是相對而言,也許在楚度眼裡,我們才是縹緲虛無的。所以他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話。」

  虛幻的影子不一定假,伸手可觸的東西未必真。我不禁有些惘然,世上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可有絕對的區別?過去的真,也許是來日的假。我眼中的真,也許是他人眼中的假。

  而此刻的本心,又何知真假?

  「怨淵,你到底是什麼!」我仰天長嘯,密集雨水打濕頭臉。海嘯雷鳴,咆哮的風浪將我的聲音淹沒,巨大的水牆排山倒海般壓下,澎湃激蕩,卷起一片弧形浪幕,遮住了楚度的身影。

  波濤陷落、拱起,茫茫風雨中,一人一舟渺無蹤影。

  「這裡的確很像亡獄海,北境只有亡獄海的海水是黑色的。」月魂喃喃地道:「林飛,我們真是在一千年前的亡獄海?太不可思議了。」

  螭道:「如果這裡是魔剎天,我們豈不是逃出了羅生天的怨淵?趕緊靠岸,順道逛逛一千年前的魔剎天,就當遊覽觀光了。」

  「我們只是在怨淵裡見到了一千年前的亡獄海。」我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但如果我們繼續逗留,甚至深入魔剎天,很可能會就此陷入一個新的幻境,再也出不去。莊周夢蝶,亦真亦假,亦虛亦實,這才是怨淵最可怕的地方。」

  「莊周是誰?」螭拍著腦袋叫苦:「我快被你們搞糊塗了。再這麼搞下去,我大概會變成北境第一個發瘋的魂器!」

  月魂鄭重其事地道:「老螭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怨淵太過詭異,搞不好我們也會產生幻覺。」

  「總之我們不能被困在亡獄海。甘檸真應該已經不在了,以她的神識來不了這裡。當初飛向空中時,她一定被怨淵留在了原地。」我沉吟片刻,果斷一拍絞殺,向深海俯衝下潛,試圖向下尋找出口。

  亡獄海深處同樣是驚濤駭浪,波紋迅猛擴散抖動,像一頭劇烈痙攣的巨獸。海床大幅度隆起、開裂。岩石紛紛炸開,在洶湧的波濤中起伏升降。時不時,會出現凹陷的空間,引起一連串瘋狂震盪。

  「轟隆隆」,我運轉兵器甲禦術,四肢化作鐵錘,以龍虎秘道術之力輪番砸向海底,想要將它擊穿出一個缺口。碎石崩濺,層層的岩始終深不見底。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還是徒勞白費功。

  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盲目打下去,等於陷入了一個真實的幻夢,永遠不會醒,也不會徹底沉睡。

  當年的海沁顏,是怎樣從兩億年後,妖怪攻佔脈經海殿的景象中逃脫的呢?我苦苦思索。至少我比海沁顏幸運,她只鱗片羽的日誌讓我擁有了寶貴的經驗。

  月魂道:「試試你結合魅舞的神識氣象術。」

  我無奈搖頭:「先前施展神識大法時,我被怪力反噬,腦子一片空白,差點失去了意識。」

  「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才是你脫困的唯一機會。」

  我恍然大悟:「獵物要從陷阱裡掙扎出來,獵人自然會阻止。」心裡躊躇不決,一旦失敗,我是否會變成白癡?還是被早已虎視眈眈的龍蝶代替?然而,活活被困在這裡,直到陷入幻境無法自拔,又讓我無法忍受。

  「砰」,附近的海床錯位滑裂,一大片堅實的地岩像揉皺的麵團糾起,翻騰著滾向遠處,被海水擠壓成碎片。

  沸騰的波浪,足以裂開最堅固的岩石。拼了!我一咬牙,全力運轉神識氣象八術。

  「轟」!拳頭揮出,帶動萬千洶湧奔騰的激浪,挾海嘯天崩地裂之勢,以魅舞「熱愛」之姿,擊出剛猛無濤的轟字訣!

  無數碧色的魅繞著我的拳頭飛舞,瑩瑩清輝照亮了幽深的海底。怨淵可怕的力量瘋狂湧至,撕扯我的神識,千萬隻漩渦立刻旋轉相抗。剎時,我腦痛欲炸,一如動盪崩潰的亡獄海底,被狂濤怒浪撕裂。

  魅在海水中翩然起舞,結成奇異的符咒姿態。魅的舞姿過處,水波慢慢凝實,就像透明的氣囊被一點點填充,滔滔波濤漸漸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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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19:15 |只看該作者
  此時,我的神識已到了生死懸於一線的地步,被外力不斷扯出。腦海中生出千奇百怪的雜念,衝突交戰,異像紛至遝來,如同火山噴發。忽而,萬千雜念化作一道道濃豔的血漿淌下,痛苦悲怨的嗚咽嘶吼此起彼伏,我恍惚見到,無數血漿從一雙空洞奇詭的眼睛裡流出來。

  這是一雙只有在噩夢裡才能見到的眼睛,是最黑暗的深淵,最惡毒的汁,最腐爛的血肉。

  它更像是許多雙眼睛重疊的殘影,妖異而詭秘,向外綻出密密麻麻,糾纏蠕動的鮮紅皺紋。瞳孔空空洞洞,似是毫無生氣的墳墓,卻又沉澱了億萬年的怨毒詛咒,暴戾仇恨,濃烈得化不開,流不盡。讓人覺得從這座空墳裡,會爬出一隻只冤魂惡鬼,吸血蝕骨,吞噬靈肉。

  這雙眼睛一閃即逝,興許,這只是我的幻覺。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仿佛泡在慢慢煮沸的溫水裡,有一種近乎虛脫的舒適和放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該做什麼,甚至漸漸忘記了我是誰。

  七情六欲怪物紛紛升騰怪叫,其中一頭暴漲成人形怪獸,醜陋畸形:雙眼直豎如針,褶皺的眼皮被密密縫合,依稀可見眼皮裡凸起滾動的眼球。長長的舌頭吐出嘴唇,上面紮滿尖銳的釘子,鼻孔被鐵環穿過,兩側裸露出窟窿。它渾身骨瘦如柴,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血疤,流膿結瘡。腳如火炭,手似凍冰,兩臂如麻花交纏,雙腿焦黑,向上彎曲,仿佛柔軟的麵條盤到頸後。

  驀地,我的舌頭感到一陣刺痛,仿佛也被紮進了鐵釘。接著,鼻孔似被銳物穿過撕割,雙眼鼓脹,疼得要裂開來。一時間,全身痛得死去活來,深入骨髓,如同一下子多出了無數個傷口,似刀割、劍刺、煙熏、火烤、冰凍……就好像我變成了這頭七情六欲怪,正經受著它所經受的苦難。

  劇烈的疼痛令我神智一清,被不斷抽離的神識頃刻間,仿佛又回來了。在七情六欲怪痛苦的刺激下,求生的欲望瘋狂暴漲,充斥神識:逃出去!逃出亡獄海!逃出怨淵!

  隆隆的波濤聲忽而消失了,海水在一瞬間,變成了流動的空氣。四面八方空空蕩蕩,灰暗沉寂。我坐在絞殺背上,飛過天空。

  沒有澎湃的海浪,沒有呼嘯的雷雨,沒有動盪的海床。只有幽幽的風撲過我的臉頰,乾燥而冰涼,就像從幻夢中突然驚醒。

  我回來了!我逃出了一千年前的亡獄海!霎時,我激動得手舞足蹈。神識內,螭和月魂的歡呼聲如此悅耳動聽。

  「林飛!」下方,傳來甘檸真焦急的呼叫聲,她清麗如雪,站在墳地般的冷寂曠野上,向我揮動手臂。

  「小真真!」我心中大喜。一拍絞殺,徐徐向下飛落,神識內,那頭醜陋畸形的七情六欲怪怒吼狂撲,錐心刺骨的疼痛頓時擴散全身,內腑痛苦抽搐,似被切割攪拌,再擠壓碾碎燒成灰。

  我微微一愣,目光無意中落在乾燥松垂的衣袖上,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渾身剎那間冰涼,一顆心仿佛從高高的雲端摔下深谷。

  剛從亡獄海裡出來,身上的衣服又怎會乾巴巴的?

  「幻覺!是幻覺!我們雖然逃出了亡獄海,但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幻境!」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好可怕的怨淵,在我自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悄悄布下了另一個陷阱,讓我美滋滋地踩進去,還傻乎乎地慶倖。如果沒有那頭七情六欲怪物,我將萬劫不復,徹底沉淪在幻境中。

  下方的甘檸真忽而消失,「嗡」,腦子裡一陣轟鳴,天旋地轉。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再睜開。

  我依然坐在絞殺背上,向天空飛馳,衣衫冰涼濕透。冷風從耳畔呼呼掠過,腦中還殘留著隱隱的陣痛。神識內的螭呆如泥偶,喃喃地道:「現在總該不是幻象了吧,我真的糊塗了。」

  「林飛!」甘檸真就坐在身前,側過臉來,瞪大眼睛瞧我,嘴裡喊著我的名字。這和她消失前,發出的呼喊聲一模一樣。

  這一回,是真的甘檸真嗎?我小心翼翼地審視她,不由得驚叫起來。甘檸真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像薄薄的寒冰,目光黯淡無神,一下子憔悴了許多。

  「你怎麼突然全身濕透了?」她滿臉驚疑,水順著我的頭髮、褲腳滴淌——黑色的海水,它們一離開我的身體,就立刻消失。

  「突然?」我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突然?「你說清楚一點,什麼叫突然?」

  「你怎麼了?」甘檸真奇怪地看著我,「我們飛起後,你渾身上下突然全濕了,神情很痛苦的樣子。」

  我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我根本沒有離開過你?我從來沒有消失過?我全身濕透只是一眨眼的事?你呼叫我的名字是在剛才?」

  甘檸真不安地點點頭:「難道你認為自己消失過?」

  我目瞪口呆,自己在亡獄海少說也待了一個時辰,為什麼甘檸真覺察不出時間的差異?難道我突然陷入了一個類似靈寶天或是色欲天的宇?所以亡獄海的一個時辰相對此處而言,只是一瞬間?

  但這樣的情形,必須是從一個宇進入另一個特殊的宇時才會發生。而我卻至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怨淵。就算我真實地從一千年前魔剎天的亡獄海來回,也不該如此,魔剎天不同於靈寶天、色欲天,它的時間和羅生天是同步流逝的。

  我越想越迷糊,甘檸真神色擔憂地道:「林飛,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猶豫了一下,道:「碧落賦有一篇明心見性的幽情訣,你不如試一試……」

  我哭笑不得,當即打斷她的話:「我很清醒!我沒有任何問題!別這樣看著我,不清醒的人可能是你!你看,絞殺也是濕淋淋——」霍然住口,絞殺自從吞噬了浪生獸以後,入海滴水不沾,此刻身上連一絲水漬也沒有。

  一時,我和甘檸真狐疑對視。我心道,甘檸真怎會一下子變得憔悴不堪,像個怏怏病婦?莫非她其實已經經歷了許多時間,卻恍然不覺?還是眼前的甘檸真仍然是一個幻象?

  「林飛,你真的沒事麼?」

  「我……很好,只是覺得不舒服,才出了一身冷汗。你的臉怎麼……?」我稍作遲疑,決心隱瞞亡獄海的遭遇。就算說出來,甘檸真也會覺得我腦子錯亂。

  「我的臉怎麼了?」甘檸真訝異地伸手摸了摸臉頰,抽出三千弱水劍,清瑩明澈的水光映出了她的面龐,「我的臉沒什麼問題啊。」她低頭照了照,蹙眉看著我。

  她竟然像個睜眼瞎,一點察覺不出自身的異樣!我張口欲言,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我說了她能相信嗎?十有八九會認為我出現了幻覺。

  「哦,沒什麼,大概是我看花眼了。」我胡亂解釋,一絲莫名的悲哀湧上心頭。在怨淵這樣可怕的地方,彼此間的信任也被悄然吞噬。不知該相信誰,不知真假虛實,只剩下茫然的孤獨感,只剩下「自己」。

  月魂忽然道:「甘檸真的變化也是好事,至少讓我們摸到了怨淵的蛛絲馬跡:一來知道它能產生飛升時的時光效果;二來它能令神識不強的人悄然衰變,當事人還無從察覺,一點點被怨淵蠶食。我們現在對怨淵並非一無所知了,而瞭解得越多,我們逃脫的可能性就越大。」

  「好事?」我差點岔氣,「小真真不是我們的探路石!月魂,這可不像你這個純潔美好的魂器說出來的話!」

  月魂呆住了,像被一記突如其來的悶棍打懵,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你說得對,這不應該是我說出來的話,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它憂心忡忡地道:「林飛,我恐怕也有些不對勁了。」

  「都是該死的怨淵!老子……有種出來真刀真槍地幹啊,幹你個縮頭烏龜!」螭暴躁地罵出一連串聽不懂的字元,一問,原來是靈寶天精怪們獨有的「國罵」。

  在空中急速飛馳大半天,前方出現了大片的濃霧,層層翻湧滾動。霧中奇峰隱約聳立,向下看不到山腳,似是群峰懸浮在半空。

  絞殺驀地回頭,風翼橫掃,發出兇暴的叫聲。緊接著,它像被突然重重地推了一把,一個趔趄,向前沖入濃霧,猛然撞上一個軟綿綿的異物。

  「撲通」,異物被撞飛出去,赫然是一具女屍!她滿臉黃褐斑,皺紋叢生,骨瘦乾癟,灰白枯澀的長髮散亂飛揚。女屍摔落在地,「骨碌骨碌」沿著陡峭的山石向下滾落。然後,突兀地消失了,只是沿途慢慢沁出濃稠的鮮血,觸目驚心。

  甘檸真失聲驚呼,這具女屍穿戴黃金盔甲,分明是脈經海殿的女武神!

  「爸爸,剛才我被襲擊了!」絞殺舞動觸鬚,如臨大敵般到處探望。

  我目光掃過四周,我們置身在一座肉疙瘩般的怪山山腰處,暗黃色的山石圓坨坨地隆起,像是長滿了一個個噁心的腫瘤。整座山寸草不生,附近籠罩的濃霧奇詭地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周圍是綿綿不絕的群山,都是光禿禿的,一眼望不到頭。

  「為什麼會這樣?」甘檸真驚愕地道,「我們明明沖入了濃霧,這片霧至少覆蓋了方圓幾百丈,怎地突然不見了?還有那具女武神的屍體,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個女武神衰老成老太婆了。」我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甘檸真。

  「老?你在說什麼?」甘檸真詫異地道,「脈經海殿的女武神個個美豔動人,雖然剛才的屍體面目呆滯,但還不至於蒼老。林飛,我……覺得你真的很不對勁。」

  我在心裡苦笑,默默地看著甘檸真。鐘神靈秀的風姿業已委頓,嬌嫩如玉的臉頰微微削陷,清瑩的美目渾濁無光,隱隱滲著血絲。驀然,我記起跳入海井前,那顆從她眼角滾落的淚珠,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

  「小真真!」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緊她的手,衝動地叫道:「從現在起,我要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比相信你自己還要相信我。小真真,你能做到嗎?不要相信你自己的感受,只相信我的!你能做到嗎?就當我……當我求你了。」

  就讓她把我當作一個瘋子吧!

  甘檸真怔怔地看著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月魂輕輕歎息:「你覺得她可以嗎?你怎能要求一個人背叛她自己?」

  「我,我一直是相信你的。」甘檸真慢慢地道,聲音異常溫柔,「從紅塵天大海的那個夜晚,你拿著自在天地圖離開的那一刻起。」

  「我要的不止是這個,你明白嗎?我要你不相信你自己,只相信我!就這一次,好嗎?」

  「可是,」甘檸真遲疑地道,「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你已經在怨淵裡沉淪,因為你正在一點點衰老憔悴,因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迷失!因為我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你!哪怕你根本不愛我!」我顫聲道,低下頭,不顧一切地喊道:「我愛你啊!不是喜歡,是愛啊!」

  許久,聽不到甘檸真的回答,只看到雪白的袍袖劇烈顫抖。我木然而立,澀聲道:「小時候,我是個乞丐。我一天到晚伸出手,向人乞討,但我從不開口求人,從不。」

  「因為除了一點自欺欺人的驕傲之外,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丟棄我唯一剩下的東西。」

  「但現在,我在求你。求你毫無保留地信任我一次,求你忘記你自己地信任我一次。」

  「只要一次。」

  「我——」甘檸真的聲音不停地顫抖,像是狂風中的單薄落葉。

  「我——答應你。」她泣然道,「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相信你。」

  我扭過頭,讓風吹幹眼角的淚痕。「謝謝你,小真真。」我哭了嗎?為了一個女人,在多年以後,在我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的時候。

  我想我們都背叛了自己。

  「這要從我們跳入海井的一刻開始說起,你要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竭力平息了起伏的心潮,我慢慢地道。剛才魯莽的示愛讓我有些尷尬,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扭著頭,不敢看甘檸真。她也低著頭,目光瞧向別處。

  神識裡傳來螭不滿的哄聲:「切,我還以為可以繼續欣賞煽情戲,調節一下繃緊的情緒呢。」

  「愛是美麗的。」月魂一本正經,嚴肅地點頭,「只是——接下來為什麼不擁抱、接吻?」

  「因為愛拒絕第三者。」我沒好氣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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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19: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逼戰

  聽完我荒誕離奇的遭遇,甘檸真靜靜沉思了許久,輕聲道:「如果,嗯,如果沒有剛才,我大概會以為你真的精神崩潰,出現了幻覺。」

  我傻笑了幾聲,甘檸真又想了想,道:「現在我完全相信你,因為海沁顏的經歷和你有些類似。」

  「當然了,我林飛又不比海沁顏差多少。你放心,我會把你活著帶出怨淵!我不會這麼短命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北境第一高手!」我眉花眼笑,精神大振,心中一下子歡喜無限,光禿陰森的山峰仿佛充滿了明朗的陽光。

  「我也相信。」甘檸真嬌嗔道,「咦,那邊還有骸骨。」走到不遠處,細細察看。這具骷髏只有上半截,骨頭佈滿裂痕,下半身已經化作了一堆雪白的骨粉。

  「有人來過這裡!還碰過這具骷髏,所以下半身碎了!」我激動地大叫,踢了踢半具骷髏,白骨立刻鬆散成沙。

  「而且是最近!」甘檸真道,「如果骨骸是多年前被碰觸的,骨灰早該飛揚四散。這些年來,已經沒有人再敢進入怨淵。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海姬她們也不會進來。」

  「一定是海姬她們來過!剛才那具女武神的屍體還很新鮮!海姬可能就在附近!」我心急火燎地到處察看,心裡既興奮,又忐忑不安,生怕會親眼看見海姬的屍體。

  甘檸真額頭綻出蓮心眼,環繞山勢,我們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翻過一座座山峰,尋找海姬她們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我估算了一下,從進入怨淵到現在,大概過去一天了。

  「那邊,好像有一條溝壑。」甘檸真忽然駐足,指著下方凸起的彎坡,「有點奇怪,不太像是天然形成的。」

  「我怎麼沒看見?」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翹首望去。

  「是不是我出現了幻覺?」甘檸真猶豫地道,「在怨淵裡,我的蓮心眼遠遠不及平日,總像是蒙上了一層煙霧。要不別去那兒了,以免累及你陷入幻象。」

  我略一沉吟:「不,我相信你,我們去看一看。」目光觸及甘檸真,猛然一震,激動地大叫,「小真真,你的氣色比先前好多了!臉不再那麼青白如冰了!」

  甘檸真一愣,驚訝地道:「真的嗎?為什麼轉好了?」

  和我對視良久,她怔怔地道:「難道是因為我信任你的緣故?」

  我也有些迷惑不解。我們騎上絞殺,向彎坡那邊馳去。很快,我望見了一道深深凹陷的溝壑。

  它更像是一個深入山腹的窟窿,黑洞洞的看不見底。附近碎石滿地,窟窿口表面裂紋縱生,像是被硬生生鑿出來的。

  「這個豁口不是天然的。」甘檸真湊近仔細瞧了瞧,斷然道。

  「楚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窟窿如果是人為,那麼只有楚度修煉至巔峰的龍虎秘道術可以辦到。一拳開山,貫通山腹。嘿,楚度當時的狀態定然不妙,否則以他的妖力,周圍應該是堆積的石粉,而不是一塊塊碎石。」

  不過,也足見楚度的大膽機智。與其在群山間繞來繞去,無法脫困,不如乾脆擊穿山腹,深入怨淵,一探究竟。

  這是魔主才有的氣魄。

  「真是充滿想像力的一擊啊。上天入地,楚度一定都嘗試過了。」我走到窟窿邊上,嘖嘖讚歎,「小真真,我們進去!楚度可能在裡面。」

  絞殺載著我們撲入窟窿的剎那,我依稀看見疙瘩般的岩石動了動,就像一個個肉瘤睜開了鼓起的眼睛。

  一雙雙空洞奇詭的眼睛,一雙雙怨毒陰森的眼睛,只有在噩夢裡才能見到的眼睛。

  我悚然回頭,背後已是一片粘糊糊的血色瀑布,無數道血漿汨汨流淌,哪來什麼山?只有無數撕心裂肺,鬼哭狼嚎的淒厲啼叫,在血瀑布裡回蕩。

  難道,這又是一個幻境?我搖搖頭,不再多想。絞殺急速向下飛去,風翼刮過,碎石如粉。

  四周陰暗森冷,岩影幢幢,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鬼厲魄。中空的山腹深處,結滿大大小小的石瘤,有的岩石千瘡百孔;有的從中間裂開,似被刀猛烈劈過;有的岩石扭曲成麻花狀;有的脆薄如粉,伸手一碰就碎……

  「這些不像是最近留下的痕跡。」我指著左上方,一團宛如羊腸盤結的山石,「楚度也不會這麼無聊,把岩石搞成這個樣子。」

  甘檸真點點頭:「不過,哪有這種形狀的天然山岩?這裡又不是溶洞。」

  「砰!」下方,驀地傳來輕微的聲響。我心頭一緊,催動絞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去。

  「楚度,你瘋了!」女子悲憤的聲音隱隱傳來,我渾身劇震,如遭電擊。海姬!是海姬的聲音!

  她還活著!

  厲聲長嘯,我施展補天秘道術,向下撲去。

  楚度的側影映入眼簾,他盤膝坐在一塊平探出來的山岩上,神情平靜,氣若沉淵,髮鬢也有些散亂。在他對面,百來個女武神擠在一起,有的躺倒在地,有的雙手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有的站著發呆,一言不發,形如僵屍。她們個個容顏蒼老,頭髮灰白,海姬赫然站在最前面,指著楚度怒叱。她已經形銷骨立,金髮乾枯,深深凹陷的面頰讓人幾乎認不出來了。

  楚度抬起頭,向我的方向望來,雖然補天秘道術無影無形,但楚度還是生出了微妙的感應,只是遲鈍了些許。

  下一刻,我已現身,把海姬緊緊摟在懷裡,激動得語無倫次。絞殺帶著甘檸真隨後趕到,虎視眈眈地盯著楚度。

  海姬呆呆地看著我,像個泥塑木偶,似是傻了。隔了好久,她爆發出一聲尖叫,「小無賴,是你嗎?你怎麼來了?真的是你!」發瘋似的抱住了我,渾身顫慄,泣不成聲,淚水從乾涸的眼眶裡滾滾流出。

  「是我,當然是我。」我又心疼,又興奮地連連點頭,「不會再有事了,我來了,甘檸真也來了。謝天謝地,我們總算找到你了。幸好你沒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脈經海殿完了,好多姐妹都死了。」海姬癱軟在我懷裡,放聲痛哭。強行在怨淵支撐了數日,見到我,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徹底鬆懈下來。

  忽然,海姬用力推開我,神情激動不安:「你為什麼要來?你不該來啊!怨淵是羅生天最可怕的死亡禁地,你為什麼要來!快走,我為你擋住楚度這個魔頭!」又把我拉到身後。

  我知道她焦心我的安危,心裡一陣感動。海姬經歷滅門慘禍,苦苦逃亡掙扎,短短幾天飽受身心的巨大折磨。再突然見到我,她乍悲乍喜之下,情緒有些失控了。我趕緊軟語溫言,極盡安慰。忽然想起葳蕤玉葩,立刻拿出來,分成兩半,大半塊讓她服下,剩下的一小半硬塞給了甘檸真。也不知這個傳說中的美容聖品管不管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治標不治本,這不是丹草能起作用的。不出幾日,她們又會衰老。」楚度忽然開口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還沒有變,也能看出她們的變化,你的修為顯然大幅精進了。」

  我冷笑一聲:「有我在,你休想再動海姬的一根毫毛。楚度,你我心知肚明,怨淵是一個多麼強大恐怖的存在,內鬥的結果只能是大家一起完蛋。」

  葳蕤玉葩果然有奇效。短短功夫,海姬臉上儼然有了幾分血色,甘檸真幾乎完全恢復了。

  楚度淡淡一哂:「碧潮戈放你進來的?嗯,他應該私送了你通行權杖,否則你決無可能進入金烏海。」目光森冷地掠過絞殺和甘檸真,道:「也好,多了幾塊墊腳石。」

  「小無賴,你別理他。他瘋了,楚度已經崩潰錯亂了!」海姬急切地道,滿臉悲憤:「他硬說我們都變成了老太太,說了許多子虛烏有的幻象,還用姐妹們做試驗品,替他開道!」

  甘檸真嘴唇蠕動了一下,看看楚度,又看看我,悄然走到身畔,以細如蚊吶的聲音在我耳邊道:「謝謝你,謝謝你讓我信任你。」眼眶微紅,海姬指責楚度的話,反倒成為我最有力的證據。

  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內陷洞渠,海姬淒然道:「他將姐妹們捆在彩柱上,埋在地下又挖出來,不停地逼問她們的感受。就在剛才,他把一個姐妹扔進了這個洞溝裡。楚度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瘋子,魔主瘋了,殺害我們女武神的劊子手瘋了!報應啊!」

  楚度神色淡定地看著我:「瞭解怨淵越多,擊敗它的希望就越大。」

  我沉默不語,楚度用女武神們探路當炮灰,雖然冷酷無情,卻是保全自己的最好辦法。楚度的心胸氣魄也令人心折,我想的只是從怨淵逃脫,他想的居然是擊敗!

  海姬顫聲道:「小無賴,我們離開這個瘋子。要不,我們乾脆和他拼了!」

  我暗暗叫苦,此時此地,我和楚度合則兩利,分則俱損。目光瞥過那些女武神,我心念微動,我不方便做,不忍心做的事,自然有楚度這個魔頭去做,去承擔惡名。只是海姬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否則定然心神受創,甚至精神崩潰。

  心念一轉,我厲聲喝道:「楚度,除非你當場立誓,今生永不傷害海姬、甘檸真,否則今日你我二人,必有一人濺血而亡!」

  楚度完全沒有料到我會這麼說,畢竟在這裡,我和他是唯一兩個能夠觸摸怨淵虛實的人,合作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微微一愕,楚度旋即雙目精芒暴閃:「楚某生平,從不受人威脅。」

  我早料到他不會答應,否則魔主的顏面何存?這只是我就地還錢前的漫天要價罷了。故意沉默片刻,我緩緩地道:「神識越強,異相越多。當年的海沁顏見到了兩億年後脈經海殿被攻佔的一幕,我卻見到一千年前亡獄海海嘯,你操舟渡海的景象。你猜猜,我究竟見到了多少古往今來的奇事呢?對了,你是否目睹過我在本屆道法會上,一舉擊敗羅生天八大名門掌教的風光一幕呢?」

  將楚度微妙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裡,我繼續巧言施壓:「在神秘的怨淵內,可以望見將來,這恐怕才是魔主大人進來的真正目的吧。」

  「說不定在怨淵內,可以望見自己將來的命運,從而趨福避禍。芸芸眾生,誰又能抵擋這份誘惑呢?是否一統北境,是否完成心中抱負,是否可以突破道的境界?」我做作地長歎,「每每念及於此,我也無法自已。」

  楚度沉默了許久,道:「往古來今曰宙,怨淵恐怕是一個宙的裂縫。」淡淡一笑,「你真有長進,直說你的目的吧。」

  時光的裂縫?我心中一驚,口中不緊不慢,儘量緩和語氣:「在甘檸真和海姬離開羅生天之前,希望你不要傷害她們。至於我,可以任由你處置。」

  楚度在怨淵待了數日,耗費大量心力,他的精氣神絕對不在最佳狀態。我已經自動給他下了臺階,相信他不會冒著玉石俱焚的奇險,和我撕破臉。對楚度而言,弄清怨淵的奧秘才是頭等大事。

  當日,楚度在破壞島上,已經破天荒地妥協了一次。否則,便不會有魔剎天與清虛天的盟約。而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會有第二次。

  因為堅固的殼已被敲出了裂縫,破損的心境很難再恢復得渾圓自如。我在心中冷笑:妥協吧,楚度,只要有了第二次心志的屈服,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你終生再無突破知微境界的希望!

  「不要!」海姬和甘檸真聽到這裡,異口同聲地制止我。

  楚度霍然立起,放聲狂笑:「她收的弟子,也像她一般多情麼?也罷,你只要能接楚某三招,我便答應你開的條件,還連你一同放過!」

  三招?想起楚度的鏡花水月大法,我不由心凜。但只要楚度不使出必殺的月法,我就有撐過去的希望。

  畢竟,天下無敵的魔主還是變相的妥協了啊。

  我仰天長笑,擺手阻止了海姬、甘檸真:「來吧,老楚,讓你看看今日林飛的力量!」

  楚度淡淡一笑:「清虛天一行,受好處最大的反倒是你。好,楚某就全力出手,看看你到底有了多少長進。這一次,我不會看在阿蘿的份上手下留情了。」驚人的氣勢無形暴漲,宛如滔滔海潮,連綿不絕。

  異變陡生!

  我眉心的內丹猛然狂跳,心靈深處響起龍吟聲。冥冥中,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遙遙穿越了火焰黑霧,仿佛近在咫尺。

  是龍蝶!

  「愚蠢!」龍蝶森然道:「知微的境界不是你現在能抵擋的!楚度和海妃、無痕那些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邁入知微,便是另一番天地。而今日之戰,你一旦受傷,勢必被怨淵趁勢反噬,形神俱滅。我感覺得出,這裡已經接近怨淵深處了,應該是怨淵力量最強大的核心地。」

  我吃了一驚,隨即冷笑:「你會這麼好心提醒老子?我被怨淵反噬,變成白癡,豈不正好被你趁虛而入?」

  龍蝶哼道:「你形神俱滅,我又怎能好過?海沁顏的身外身消亡,本體也同時受創。不過,你我比海沁顏要強多了,也比她更有活下去的希望。」

  「因為你除了獨立的肉體,還擁有獨立的意識,你是真正的另一個我。」龍蝶澀聲道,「你永遠想像不到,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花了多大的代價,忍受了多少不堪回首的痛苦折磨。」雖然語氣平淡,但字裡行間,仿佛咯吱作響的扭曲骨骼,痛苦地冒著地獄的烈焰。

  「所以,我不得不保住你。」龍蝶猛然狂吼,「既然你要戰,那就戰吧!讓你我暫時放下一切恩怨,痛快地戰吧!讓楚度看一看,兩個自己聯合的力量!」

  腦際轟鳴,眉心內丹宛如烈焰焚燒。恍惚中,我看到一條雄壯滔滔的黑暗洪流,從幽冥的遠方向我奔騰而來。霎時,天翻地覆,風雲變色,兩根金光閃耀的利角聳出頭頂,背上綻出透明的雙翅,赤、橙、黃、綠、青、藍、紫七隻龍蝶爪紛紛探出。

  頃刻間,我全身充滿了爆炸般的恐怖力量,輪回流轉,青筋綻出肌肉,血管急速膨脹。我甚至感到,如果不將體內的力量宣洩出去,會立刻暴體而亡。

  「嘩啦啦」,四周山石紛紛炸開,我漫溢出來的氣勢強大無匹,壓得女武神們簌簌發抖,紛紛癱倒。甘檸真、海姬嬌軀搖晃,不得不向後退去。

  楚度震驚地盯著我,長髮激烈飛揚,海濤般連綿的氣場被我硬生生地截斷。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我合一的力量,兩個自己的力量!」龍蝶放聲狂笑,「這是輪回的力量!是顛覆生死的力量!是生靈們夢寐以求的對抗天地法則,對抗道的力量!」

  「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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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20: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光陰的裂縫

  「轟!」我狂吼一聲,神識氣象術的轟字訣宛如山洪宣洩,火山爆發,橫掃披靡的氣勁排山倒海般沖向楚度。與此同時,七隻龍蝶爪噴火吐霧,眼花繚亂地探出,竟然也是「轟」字訣!

  從未像這一刻,我和龍蝶如此心靈相契,水乳交融。兩個「自己」的妖術、法術、神識、妖力完全共用。我們是最可怕的宿敵,也是最親密的手足。我們是血和水,光和暗,虎和倀。我們彼此憎恨,卻又刻骨糾纏,依傍依存。

  「水法!」楚度身後虛空裂開,水瀑像一匹晶瑩柔軟的絲綢環繞周遭。

  「轟」字氣勁狂風暴雨般砸在水瀑上,水瀑跌宕起伏,在流動中巧妙卸力,使我的攻擊落在毫不受力的空處。儘管如此,楚度也無暇反擊,被迫採取守勢。無數魅繞著我的拳頭飛舞,結出玄妙的符咒姿態,令水瀑漸漸凝固。

  與此同時,腦袋猛然劇痛,怨淵強大的力量向我的神識攫來。

  「不要慌!」龍蝶的喝聲響起,神識內出現了一個幽暗陰森的巨大輪子,我鬼使神差地施展出輪回妖術的精義,巨輪滾滾迎向怨淵的力量,如同轉動的水車,引導外力不停旋轉,再將它導瀉出神識。

  我心中大喜,想不到輕而易舉就化解了這股恐怖的力量。巨輪翻滾中,怨淵的外力如同被隔閡在了一個容器內,再也無法影響我分毫,此時,楚度的水瀑完全凝固,被七隻龍蝶爪擊碎,化作黑色的水氣嫋嫋蒸騰。

  「龍蝶!你是龍蝶?」楚度驚異地呼道,出神地盯著烏黑的水霧,「這不是妖力!這是死氣!」

  「死氣?」我不由一愣。

  「不錯,這是黃泉天幽冥河的死氣。」龍蝶對我森然道,「你我一生一死,借輪回之力維持陰陽平衡。一毀俱毀,一榮俱榮。無論哪一個毀滅,平衡都會被打破,另一個將自動在北境消亡。」

  我心中疑慮叢生,龍蝶口中的「一生一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他已經是一個死妖?只是以鬼魂的方式而存在?既然我和龍蝶都不能殺死對方,唯一的選擇便是融合,一點點吞噬消化對方的意識。只是雙方一眀一暗,我顯然處在不利的地位。

  「龍蝶,想不到你並沒有死。」楚度臉上的驚疑之色還未退去。

  我灑然一笑:「我是林飛,不是什麼狗屁龍蝶。老楚,接我第二招吧!」雙翅振動,高高飛起,猶如蒼鷹撲兔,裂字訣凝拳揮出。

  無窮的力量在我體內流轉,一舉手,一投足,莫不勁氣縱橫欲炸,酣暢淋漓的感覺令我只想大叫「爽」!

  剎那間,四周像漣漪一般晃動,裂開無數道真空的口子,空氣向內湧陷翻卷,嘶嘶作響。裂字訣的力量竟然將無形的空氣裂開,七隻龍蝶爪的三十五根指骨宛如金戈鐵刺,還未逼近楚度,他身後的岩石便紛紛迸裂,陷出蛛網般的深溝。

  「鏡法!」楚度喝道,菱形明鏡浮出虛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緩緩探出,似快似慢,帶著奇異矛盾的節奏,儼然將天精的時間差奧義融合入內。

  轉眼間,這只手接下了我雙拳和龍蝶爪的輪番攻擊。硬碰硬的交擊之下,楚度和我同時身軀搖晃。我的神識氣象術立刻轉「裂」為「刺」,飛舞的魅化作一根根碧綠的光絲,密雨般射入菱形鏡。「刺」字訣同時變為「化」字訣,明澈的鏡子頓時一暗,魅舞動身姿,漸漸覆蓋鏡面,猶如碧雲遮日,一點點遮住清亮的鏡光。

  「生死輪回,翻轉成雙!」龍蝶厲喝一聲,目光燃燒成兩簇黑紅色的烈焰。魅的數量猛然翻了一倍,頃刻遮住鏡面。那只如玉的手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源泉,消失得無影無蹤。

  「卷!」不等楚度反擊,我背上的雙翅倏然漲大,風捲殘雲般拍向楚度,翅翼間隱約滾動著陰森幽黑的重重濤影,從另一個天地滔滔卷來。

  魅在若有若無的濤影裡飛舞,隱隱變成了詭異的墨綠色。楚度面色一變,身形瞬間連換近百個方位,在狹小的空間內作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閃動。

  「逃得了嗎?」我的口中發出我與龍蝶混合的狂笑,已經辨不清,到底是誰的聲音了。雙翅不斷暴漲,幽暗的濤影像洪水漫延,十多個靠近的女武神無聲無息地倒下,血肉發黑,黃金盔甲被腐蝕得千瘡百孔。

  楚度驀然立定,一根曼妙清玄的花枝憑空探出,映入眼簾。

  第三招!

  花開花謝,繁華衰敗,仿佛歷經了無數漫長的時光。花枝在死氣沉沉的濤影中枯萎,又重新綻放,煥發出生命的異彩,與龍蝶的生死輪回奧義暗暗吻合。

  轟然巨震,山崩地裂,我再次和楚度正面強抗。勁氣波及下,碎石激濺亂飛,以我們立腳處為中心,「咯吱」裂開一道深溝,向下縱生,一直洞穿地下數十丈。

  我氣血翻湧,和楚度同時悶哼一聲,雙雙後退。龍蝶爪舞動,以化字訣消除花法的餘勢,並在身前接連布下七道妖豔的異芒,以防楚度追擊。

  「三招了!」海姬嬌呼一聲,沖上來擋住我,「三招已過,楚度你要信守承諾。」

  楚度默視了我片刻,似在沉思,良久淡然道:「你莫非得到了龍蝶的內丹?可惜道境與力量完全不符,這股外來的死氣也和你功法相沖,走火入魔是遲早的事。」

  我心中一凜,龍蝶有氣無力地道:「那是自然,你我還未到合一的時候。如今強行聯合,難免衝突,也會留下致命的隱患。」

  「什麼?還有後患?」

  「若我所料不差,你的天劫將在十日內來臨,而且凶烈無比。」龍蝶目光委頓,似是因為剛才的聯手耗費了大量精力,「生死輪回是違反天道的力量,必遭天忌。你好自為之吧,誰也幫不了你。」面容漸漸隱去。

  我想起一事,趕緊喝問:「龍蝶內丹定有古怪,否則你怎會知曉我的一舉一動?」

  「你離得開它嗎?」龍蝶陰冷的笑聲渺渺傳來,再無一絲回應。

  我木然而立,心中矛盾之極。龍蝶無疑是憑藉內丹與我感應,沒有它,我不必再受龍蝶貼身監測。然而,妖力的修煉要靠內丹,如果將它挖掉,我等於被打回原形。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就,我怎肯放棄一切,從頭再來?何況內丹早與我氣息相連,貿然挖除,搞不好連小命也丟了。龍蝶正是吃准這一點,才有恃無恐。

  「小無賴,你沒事吧?」海姬不安地看著我,「你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了?真會走火入魔嗎?」

  我連忙巧言安撫一番:「楚度是有點瘋瘋癲癲了,他的話怎能當真?我只是運轉妙法,強行爆發體內潛能而已。現在三招已滿,相信楚度暫時不會為難我們三個了。」刻意將「三個」念重,言下之意,那些女武神我可管不了了。

  「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海姬顫聲道:「我們離開這個惡魔吧。就算死在怨淵,我也不想看到他。」

  我苦笑一聲,避而不答。楚度的目光正投向剛才裂陷的地下深壑,沉吟許久,遙遙抓起一個女武神,施展控鶴驅龍秘道術,將女武神拋下溝壑。

  海姬怒叱一聲,正要衝向楚度,被我輕拍頸後動脈,嬌軀一軟,昏倒在我懷裡。「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小真真,你來照顧她。」我輕歎道,將海姬遞給甘檸真,避開了她疑慮的目光。

  「嗖」,楚度掌心微吸,被扔下去的女武神從溝壑深處緩緩浮起,早已全無生氣,變成了一具白骨。

  「短短一息,居然血肉無存,也沒有任何傷痕。」楚度仔細查看了屍骨,「這不是法力或者妖力所致,更像是某種密咒之術。」

  「咒術?」

  「不錯,相當於令人飛速衰老的咒術。整個怨淵如同一個熱氣騰騰的毒缸,飄滿咒術的毒氣。而神識越強,對咒術的免疫也越高,所以你我暫時安然無恙。」

  「如果真是咒術,施術者又是誰?難道是怨淵?」

  「是它,或者它們。」楚度淡淡地道,「海沁顏的日誌裡寫得很清楚。」

  「它又是什麼?」我將信將疑,吐魯番的千千結咒號稱天下任何密咒的剋星,不知能否破解它們的咒術?可惜解結咒我至今沒有煉成,否則倒可在那些女武神身上試試。

  「你覺得怨淵是什麼?」楚度反問道。

  我搖搖頭:「我只知道它擁有異乎尋常的精神力量,可以與你我強大的神識產生共鳴,令我們出現幻覺。」

  「真的是幻覺嗎?」楚度沉思了一會,道,「與其說是幻覺,不如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

  「什麼意思?」我聽得雲裡霧裡,「你是說怨淵並不會令人生出幻象?」

  「也是,也不是。」

  楚度模棱兩可的回答讓我更糊塗了:「我親身經歷了兩次幻象,難道還有假?」

  「誰又能徹底分清世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楚度道,「在怨淵,海沁顏見到了兩億年後的光景,你目睹了一千年前的片段,而我親眼看到浩浩蕩蕩的天精闖入羅生天的驚人一幕。」

  「所以怨淵很可能是一個宙的裂縫,可以呈現出在不同的時光裡,發生的景象,只有神識強大的人才能感應到。」

  「宙的裂縫?」我新奇地道:「時間也會有裂縫?所以怨淵通向了不同的時光?就像是未來、過去、現在的某些片段掉進了裂縫,從而讓我們親眼目睹?」

  「如果只有這個解釋,哪怕它再匪夷所思,也是正確的解釋。」

  「這和幻象有什麼關係?」

  「即使面對相同的選擇,一個人早一刻,遲一刻,早幾年,晚幾年做出的決定可能會迥然不同——這就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我們遭遇的幻象,也許只是怨淵讓我們重複經歷一些選擇,或者說是我們內心深處渴望再經歷的選擇。」

  「而只有宙的裂縫,才能做到這一點,才能生出無限的可能性。」楚度斷然道。

  我心中一驚。莫非跳入海井時,我看似義無反顧,其實心裡還是存了一絲猶豫,所以才會生出重返鎮邪殿,再次抉擇的可能性?逃出亡獄海後,我下意識地希望能見到甘檸真,所以生出了她立在曠野呼救的可能性?

  「就像無數條分叉的路,我們雖然已經走在了其中一條路上,但怨淵可以令我們有機會經歷那些並未選擇的岔路。」我恍然道,「怨淵就像一座時間的迷宮。」

  「它或者它們就是生活在這座迷宮裡的生物。」楚度讚賞地看了我一眼,聲音冷漠而平靜,「要摸清迷宮,自然需要足夠數量的探路石。」

  我不置可否,道:「再神奇的生命,都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宇中,而它們竟然屬於『宙』的生命,難怪如此可怖強悍。」

  甘檸真厲聲對楚度道:「我決不允許你再碰這些女武神。」三千弱水劍嗆然出鞘。

  楚度瞧也不瞧她一眼,我俯視溝壑,轉開話題:「下面可能接近怨淵的核心,所以女武神一扔下去,立刻加速衰老成骷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徹底擊敗怨淵,我們必須親自下去。」心念一轉,想起隱無邪的話,又道:「女武神們太弱,跟著我們也只是白白送死,沒什麼大用處。」

  楚度深深地望著我,再看了看甘檸真,突然大笑:「大丈夫行事,何必為了一個女人束手縛腳,委屈了自己的心意?」笑聲轉冷,目光掃過女武神,「都跟著我下去,否則楚某一個不饒。」

  「休想。」甘檸真靜靜地立在女武神們的身前,直視楚度,目光比三千弱水劍更清冽。

  我暗暗叫苦。小真真的性子倔得很,一旦下定決心,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只好對楚度好言相勸:「老楚,此時此刻,你我幾人必須齊心協力,才有希望共渡難關。千千結咒你想很久了吧,我甘願送上其中的解結咒,請你高抬貴手,放過這些女武神。」當下念出解結咒的部分。

  女武神們的臉上紛紛露出感激之色,幾日來擔驚受怕、飽受折磨,她們的鬥志早已潰散,暴露出最軟弱的一面。

  趁楚度躊躇不定時,我袍袖一卷,迅速暴漲,施展袖裡乾坤甲禦術,將百來個女武神吸入廣袖,只留下兩個奄奄一息的女武神。這麼一來,探路石有了,楚度的面子也給了,相信他不會拒絕。

  果不其然,楚度默許了我的行為,凝神記誦解結咒。我當然不會白白便宜楚度,他一旦勘破解結咒,我們擊敗怨淵毒咒的希望也就大增,利人即是利己。

  甘檸真倔強地擋住剩下的兩個女武神,寸步不退。我低聲道:「我體內氣息縈亂,毫無再戰之力。你非要逼得我和楚度翻臉,死在這裡麼?何況你們清虛天和羅生天近乎決裂,遲早一戰,你就不怕惹麻煩?這兩個女武神老弱不堪,就算放過她們,也必死無疑。」廢物利用這四個字,我自然是不能對甘檸真言明的。

  甘檸真茫然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不由分辯地將她拉到身邊。楚度順勢抓起兩個女武神,青衫飄飄,向下飛去。我袍袖展開,放出女武神們,吩咐絞殺待在原地看護海姬,帶著甘檸真跟上楚度。

  地下的山岩完全崩裂,像撕開的血肉,向外翻卷,裸露出腐爛般的青黃色。內裡凸起一條條管狀物,色澤紫黑,非石非鐵,猶如藤蔓縱橫交錯,貫穿了整片地岩。

  兩個女武神陡然呼吸急促,頭髮枯落,一條條皺紋像蛇群爬上臉頰,肌肉急速萎縮,直到變成薄薄的一層皮,緊緊裹住了凸出的骨骼,看上去十分恐怖。

  楚度冷哼一聲,雙掌運息,按向女武神背心,一面將精氣源源不斷地輸入對方體內,一面觀察她們的變化。「噗哧噗哧」,兩個女武神的眼珠掉落,憑空蒸發,皮膚慢慢銷蝕,直到剩下慘白的骨骼。

  我趕緊瞧向甘檸真,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深入怨淵核心,但她的容顏一點沒有衰老的跡象,難道玉葩真有神奇的功效?

  「一定是咒術,否則我輸入的妖力不會毫無作用。」楚度丟下兩具骷髏,落在一塊圓坨坨的岩石上,伸手摩挲。

  我也覺得這些山岩形狀太過古怪,忍不住彎下腰,摸了摸凸起的管狀物。它不像石頭,溫潤而稍帶彈性。剎那間,悲厲痛楚的哭嚎千軍萬馬般湧來,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銳慘烈,各種不甘、怨恨、淒厲的情緒像火山噴發怒吼。

  「怦——怦」,手心隱隱傳來管狀物的跳動,仿佛沸騰的血管,燙得手心灼烈。如果沒有息壤護體,此刻我的手大概已經熔化了。我大吃一驚,目光所及,周圍赫然是一根根奔騰跳躍的粗大血管,宛如鮮紅的巨蟒盤旋,將我重重纏繞。

  視野內,血流成河。恍惚中,一道道金黃色的刀氣破空飛來,縱橫四射,紛紛斬斷血管。血管抽搐扭動,啪啪亂跳,發出悲怨的慘叫。泉水般噴濺的血流中,那雙詭怪恐怖的眼睛出現了。

  「我不會死,我的魂魄將永遠守候於此。以我殘存的血、肉、骨、灰,以我畢生的痛苦、悲慘、憤怒、不幸,永遠詛咒這個地方,詛咒所有背信棄義的生命。」我的神識中,清楚傳來了怪眼的聲音。

  這聲音,空空洞洞,沒有一絲起伏的感情。仿佛所有的屈辱、哀怒、怨憤、痛苦已被絞碎,銼骨揚灰,只剩下了深淵般的絕望。就像一個人用鋒銳的鐵鋸,一點點鋸開自己的脖子,臉上還帶著漠然的表情。

  這一刻,我仿佛被怪眼佔據了神識,內心灼燒著怨毒的火焰,恨不得大肆殺戮,毀滅一切,毀滅自己。

  眉心內丹轟然跳動,一粒黑點破入神識,旋轉膨脹,化作滾滾巨輪,散發出來的冥冥死氣令我神智一清,眼前幻象倏地斂去。我的手依然放在岩石上,管狀凸起物也紋絲不動,只是我的手掌血淋淋的,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一樣。

  我瞪著手掌,大聲喘氣,胸膛起伏不定。神識內的巨輪嫋嫋消散,我心知肚明,龍蝶定然在內丹裡留下了輪回妖術的種子,好令我應付怨淵。

  「是它!」楚度厲喝道,猛然抽出緊貼岩石的手掌。他似乎也不好過,面容僵硬,額角滲出冷汗,右手不停地滴淌血水。

  甘檸真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

  「你也看到了?」我喘息著問。

  「我不會死。我的魂魄將永遠守候於此,以我殘存的血、肉、骨、灰,以我畢生的痛苦、悲慘、憤怒、不幸,永遠詛咒這個地方,詛咒所有背信棄義的生命。」楚度緩緩念道,面無表情。在幽深的地窟內,他森寒的聲音宛如一個徘徊的幽靈,聽得人毛骨悚然。他冰冷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仿佛他就是那雙詭秘的眼睛,發出惡毒的詛咒。

  「別再念了!」我似要釋放出心中的恐懼,大吼一聲,「它到底死了沒有?」

  「這也是當年海沁顏想知道的。」楚度深深吸了口氣,閉目思索片刻,道:「它的肉身應該早就死了,因為我們正在它的屍體內。」

  我驀然一震,白骨彩柱、繚繞濃霧、肉瘤山峰、奇形怪狀的岩石,凸起的管狀物在腦海裡一一閃現。「這是它殘存的骨、灰、肉和血!」我尖銳突兀的叫聲,讓甘檸真嚇了一跳。

  「當年是脈經海殿的女武神們殺死了它!」我平息了一會急促的心跳,道,「金黃色的脈經刀氣斬斷了它的血管經脈,我聽到了它痛苦怨恨的慘叫。」

  「所以它要復仇,所以怨淵裡充斥了它臨死前的詛咒,所以海沁顏的日誌裡反復提到了『罪孽』、『代價』、『報應』!」楚度沉聲道。

  我和楚度對視一眼,見到了彼此眼中的亮光。怨淵的神秘面紗正被我們慢慢揭開,一旦瞭解真相,便可化被動為主動。

  聽完我們的推測,甘檸真面色微變:「我曾在碧落賦的古籍閣裡,瀏閱過一段關於金烏海的奇特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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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它

  「金烏海之底,孕靈異之氣,化奇物踞之,方圓萬里,人莫能近,魚蝦藻草絕跡焉。」甘檸真緩緩吟道,「這段傳說大約記載於兩億多年前。」

  我沉吟道:「如果傳說屬實,那麼在脈經海殿建立之前,附近應該是荒無人煙,生靈絕跡。而奇物,所指的就是『它』。」

  「脈經海殿原名脈經殿,始建址于羅生天東南的碧甘嶼,到了海沁顏這一代,才率門人遠赴金烏海,建殿於此,更名為脈經海殿。據傳金烏海底靈氣興旺,適宜修煉,是一塊罕見的風水寶地。」楚度如數家珍,攻打羅生天之前,他一定做足準備,對各大門派的底細瞭若指掌。

  「也就是說,金烏海底本是『它』的地盤,後來才被脈經海殿占去,多半還是強行霸佔的。」我猜測道,「而『它』則被海沁顏帶人圍殺,含恨而死。」

  「絕非如此簡單。」楚度斷然道,「金烏海底方圓百里,人莫能近,可見『它』當時就有極為恐怖的力量,海沁顏未必殺得死『它』。」

  「這很容易解釋。海沁顏她們一定是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它』,所以才會在日誌裡留下『罪孽』之類的言詞。而『它』當時身受致命的重傷,逃入怨淵後,留下臨終詛咒一命嗚呼。後來海沁顏疑心『它』未死,才會追入怨淵,查訪真相。」

  「怨淵是宙的裂縫,擁有時間的無限可能性。只要『它』逃入怨淵的這一刻沒有死,就還有機會,重新經歷另一條時光的岔路,從而逃過死亡的命運。」

  我目瞪口呆,楚度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怨淵是一座時間的岔路迷宮,而「它」本就是從這裡誕生出來的生物,說不定真可以自由地再次選擇,逃離某條時間岔路上的死劫。但既然如此,「它」又為何會喪命呢?除非「它」是在怨淵外被殺死的,可「它」的屍體明明白白地在這裡。

  「你我、海沁顏都有機會在怨淵目睹未來,難道『它』無法預見日後會死在海沁顏手上嗎?如果可以預見死亡,『它』又怎會被海沁顏暗算?」楚度接著道。

  我苦笑,這實在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悖論。原以為大致解開了「它」的死謎,誰料卻更加撲朔迷離。

  楚度明澈的目光也閃過一絲迷茫的煙霧:「『它』理應可以逃過必死的命運,為何還會喪命呢?能夠預見未來,不就意味著能夠趨福避禍麼?為什麼?『它』會躲不開呢?」

  我啞口無言。作為宙的裂縫的獨特生命,「它」擁有令人無比豔羨的重新選擇的神奇力量,「它」是真正可以選擇命運的生命!

  甘檸真道:「海沁顏的日誌被撕去了幾頁,真相也許就隱藏在其中。」

  「繼續向下走。」楚度宛如蒼鷹掠起,直撲地底。裂開的溝壑足有幾百丈深,隨著我們不斷深入,岩石的色澤也愈加多彩。形態離奇,倒真有點像肝臟、胃腸之類的東西。

  最要命的是,眼前常常會浮現出鮮血橫流的幻象,有時候,身畔的岩石忽然變成一道道血河,奔流而淌。厲嚎淒哭聲紛紛從岩石內湧出,越來越刺耳。像惡鬼凶煞四面八方撲上來,要把我的心肺肉髒扯碎抓爛。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四周恍然變成了血的沼澤,黏稠蠕動。我和楚度渾身鮮血淋漓,都有些心悸神搖,難以自持。偶爾一個不察,我就覺得自己被拖入了血沼,越陷越深,掉入了一條茫茫時光長河,永無休止地漂蕩。借助那頭人形七情六欲怪的刺痛力量,我才恢復了正常。

  甘檸真出奇的安然無恙,比楚度還好一些,後者不時閉目凝息,許久,楚度吐氣,揮拳,擊出,高度濃縮成團的勁氣猶如一枚花炮,砸向壑底。

  「隆!」山岩崩炸的聲音震耳欲聾,石塊浪沫般飛濺,壑底被貫穿一個深洞。周側的岩石紛紛外卷,如同被撕裂開的傷口。淒厲的叫喊聲如同迅猛的浪頭,一個接一個撲來。與此同時,一縷詭秘的氣息從洞內射出,將我和楚度攫住。

  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的神識仿佛和這縷詭氣連在了一起,猶如飛蛾撲火,不由自主地向洞內飛去,連七情六欲怪也無能為力了。楚度同樣如此,只有甘檸真呆立須臾,緊緊跟來。

  洞內靜寂無聲,像一個死氣沉沉的墳墓。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寒戰,猶如陷入了最可怕的夢魘,無法喊叫,無法動彈。然而,我的心反倒平靜下來。這是最觸近真相的一刻,我們為此而來。

  最底下,有一大團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仿佛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當我們落到洞底的一剎那,眼睛倏然睜開了。

  它是最陰森的深淵,最腐爛的血肉,最怨毒的惡魂,這是「它」的眼睛!

  我們陷入了眼內,隨後,眼睛在身後閉上了。

  四面忽然都是山,奇雄陡險的峰巔白雪皚皚,冷冽的天風從空中呼嘯吹來,打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

  白雲低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往下看,景物如蟻。我茫然站在山頂,這是怪眼內的天地,還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楚度正在不遠處,呆呆地望著一棵高聳入雲,傲岸雄偉的蒼勁古樹。

  枝幹似鐵,霜皮龍鱗,古樹宛如參天巨人,不可一世地傲立,錚錚枝葉風撼不動,散發出狂烈迫人的威勢。周圍寸草不生,螻蟻絕跡。偶爾有禿鷲從高空飛過,也遠遠避開古樹,飛出很遠才發出「哇」的怪鳴。

  「沙羅鐵樹!」猶如內心最深的一根弦怦然觸動,從我的嘴裡,發出嘶啞的喊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過去。沙羅鐵樹像最豔麗璀璨的焰火,誘惑著我這只飛蛾的靠近。

  「停下!」楚度喝道。但我身不由己,一步步走過去。我如同踏入了一條光陰的河流,只能隨波而漂。

  沙羅鐵樹猛然搖顫,似在竭力抗拒我的接近。但這一刻,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就像無法阻止乾渴欲死的旅人,沖向沙漠中甘甜的泉眼;就像弱小的羔羊,無法逃過餓狼的猛撲;就像命運閃亮的果子,在這一刻瓜熟蒂落。

  滿樹白花霎時盛開,如雪如雲,我仿佛陷入了夢境。

  山下,驀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吼叫聲。旌旗飛揚,妖頭攛動,無數妖怪匍匐在山腳,叩拜吶喊。我站在山巔,站在滿樹白花中,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我是魔剎天最閃亮的星辰!

  「不可能!」楚度青衫顫動,猛然爆發出一聲狂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神情,懷疑、不甘、憤懣、悲厲……變幻不定的目光最終化作了可怕的平靜。

  我清晰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殺機,突然清醒過來。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宛如天與地般遙不可及。

  沒有甘檸真,這不是幻象。我唇幹舌燥,一顆心狂跳不止。「鐵樹花開,魔主出世。」這句話被我死死壓在喉嚨口,像一團熊熊烈火,燒得我血脈賁張。沙羅鐵樹為我盛開,這意味了什麼?我不敢去想,卻又情不自禁地去想。

  這是否是未來的某一個片段?我們不約而同地進入了一條時光的河流?這是多少年以後才會發生的景象呢?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過了很久,楚度澀聲道。

  「這只是幻象。」我強笑一聲,笑聲卻在發顫,拖著嘶啞的尾音。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重複道,聲音冷得像千年寒冰。

  「你也在,沙羅鐵樹是為你盛開的。」我艱難地開口,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沉悶而壓抑。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緩緩地道,「沙羅鐵樹,只為自己盛開。」

  「先想辦法離開這個幻境吧。」我拙劣地轉移話題,心裡卻明白,一顆劇毒的種子已經深埋在了我和楚度的心中,再也無法移開。

  幸好,我早先逼得楚度定下不殺我們三個的承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暫時斂去雜念,我施展神識氣象術的「刺」字訣,向天空沖去,試圖強行破開幻境。眼角余光掃過,楚度兀自立在原地,如一尊沉默的孤獨石像。

  怨淵的外力沖入神識,這一次,外力比過去龐大強悍了無數倍,差點把我的神識在一瞬間拽出去。

  我腦袋仿佛膨脹得要炸開,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旋轉,七情六欲怪紛紛騰躍,眉心內丹破出輪回妖術的種子,三方合力,苦苦抗爭。

  恐怖的怪眼幽靈般出現在神識內,霎時,腦海一片空空蕩蕩,神識潮水般瀉出,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覺到天昏地暗,冥冥渺渺,一點微弱的神智如同殘餘的火星,在極為遙遠的地方閃爍。在那裡,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到處奔騰著黑氣繚繞的洶洶河流。

  無論怨淵的外力怎樣瘋狂暴漲,一點神智的火星始終不滅。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這點火星不僅僅屬於我,也屬於那個遙遠的異域,屬於另一個共同呼吸的靈魂。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我合一的力量,兩個自己的力量!」我仿佛聽到龍蝶在狂笑,「這是輪回的力量!是顛覆生死的力量!是生靈們夢寐以求的對抗天地法則,對抗道的力量!」

  微弱的火星慢慢漲大,一念化百念,百念化萬念,如同黑暗中亮起漫山遍野的火把。腦海中「轟」的一聲,神識倒卷而回。

  「砰」,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翻滾,撞入一個軟綿綿的香軀。甘檸真緊緊抓住我,我們正在一個奇異的世界裡漂流。

  「終於回來了!」神識內,月魂和螭如釋重負地道。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四周像是充滿了無形的波浪,時而柔緩起伏,時而猛烈震盪。我和甘檸真隨波跌宕,楚度就在身後,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你也逃出來了。」我說不上是應該慶倖,還是自認倒楣。雖然楚度脫困,增大了我們逃出怨淵的希望,但從今以後,楚度怕是不會放過我了。仔細想想,我又覺得不對勁,幾年前,沙羅鐵樹怎會為楚度盛開?難道魔剎天億萬年來的預言是假的?而如果我沒有逃出剛才的時空,是否會在那裡成為妖眾擁護的魔主?又如果剛才的一幕在未來真實發生,那麼,我是否早已註定了能夠脫困,能夠逃出怨淵?預見了未來的命運,又是否意味著真的可以從容選擇,可以高枕無憂?

  一連串的疑竇弄得我有些糊塗了,或許如楚度所說,剛才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麼?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甘檸真忽然道,我們在無止境地漂流,一點望不到出路。

  「老楚,你的解結咒揣摩得怎麼樣了?如果『它』真的死了,那我們只是困在了『它』的詛咒裡。」我大大咧咧地道,意圖緩和我和楚度變得有些僵硬的關係,然而這一聲「老楚」,叫得我自己都覺得十分勉強。

  楚度微微搖頭:「千千結咒號稱天下第一咒術,豈能一蹴而就?咒訣看似不難,運轉起來卻斷斷續續。」長嘯一聲,喝道,「月法!」

  一輪金黃色的滿月浮出,清輝流溢,光影斑駁,變幻陰晴圓缺。在滿月完全變成黑色月輪的瞬間,整個空間仿佛被黑月一口氣吸入。

  黑月消失了,「嘩啦」一聲,空氣中仿佛裂開了一個洞,滾出來一隻殘破的怪眼,頃刻碎裂。我駭然發現,我們正站在一個幽深的洞底,立腳處,是一大團的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仿佛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

  一切仿佛重新返回了起點,眼睜開,再次將我們吞入。

  我們依然在無形的波浪中,無休無止地漂流。

  楚度陡然變色:「月法分明已破怪眼,為何我們還會被困這裡?」

  沒有人回答他,只聽到三個人強自壓抑的呼吸聲。我想楚度也清楚,只是無法相信:我們陷入了一個重複的怪圈,就像在錯綜複雜的時間迷宮裡繞圈子,從一條岔路走出,又從另一條岔路拐回去。

  「『它』到底死了沒有?」我澀聲道,「為什麼海沁顏的日誌裡說,感覺『它』還活著?」

  「『它』不可能還活著!此時此地,你我若再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恐怕真會像海沁顏那樣疑神疑鬼,最終徹底崩潰。」楚度森然道,金黃色的圓月又一次浮出,變幻陰晴圓缺。月法之下,整個空間被吸入。

  一切再次重複,黑月消失,怪眼滾出碎裂,我們重新回到洞底,立腳處隆起的怪眼睜開,將我們吞入。無窮無盡,迴圈往返,無論楚度施展了多少次月法,結果千篇一律,永遠返回到虛無的波浪中漂流。

  在螭槍射出了數千次後,我也放棄了。很長的時間裡,三個人都沉默無語,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否活下去。

  「要是能射出傳說中的極限之槍就好了。」螭不甘心地叫嚷。

  「小真真,你不怪我吧?」我低聲問道,「也許,你不該相信我的。要不是跟著我,你根本不會被困在這裡。」

  她凝視著我,目光溫柔而明亮。許久,她緩緩地道:「我不會被困在這裡。」

  「因為我相信你會帶著我出去,我相信你會保護我和海姬離開怨淵。」

  「因為你從來都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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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01:20: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冊 黃泉斷橋 第一章 不再選擇的選擇

  四周靜寂無聲,我愣愣地看著甘檸真。

  從不放棄麼?哪怕饑寒交迫,哪怕頭破血流,哪怕曾經是一個弱小的妖怪。我閉上眼,聽自己血脈流動的聲音,如冰層裡艱難穿行的河流。

  螭槍、魅舞、神識氣象術,我全嘗試過了。這裡是怨淵最強大的核心,面對一個超越想像的恐怖存在,我使盡了渾身解數,如今已是無技可施。

  「小真真,我盡力了。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我喃喃地道。閉著眼睛,黑暗將我包圍,有一種釋然後的疲憊。連楚度都無法做到的事,我更加無能為力。

  甘檸真輕輕握住我的手,握得很輕,像柔軟溫暖的羽毛。

  「小真真,我想聽你唱歌。就是在人魚族的族地那會,你哼的歌。」我夢囈般地道,「很溫暖,很安靜的歌聲,想再聽一遍。」

  「原來那會,你沒有睡著。」

  「現在我卻想睡了。這些天,實在太累了。這一輩子,我活得太累了。活著就像打仗一樣,沒有喘息的時候。」

  沉默了一會,甘檸真輕聲道:「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歌。被家父遺棄以後,她常常哼唱那首歌。對著茅屋淒敗的窗口,對著枯荒的草木,對著深夜幽暗冰涼的湖水,抱著我,她一遍遍哼那首歌。

  「於是,窗欄的灰塵亮了,露珠在草葉尖上閃光,湖面陰濕的水霧是仙女們美妙舞動的紗衣。快樂的,滿足的歌聲,聽不出一點點悲傷,沒有彷徨,只有不息的力量。有時我在想,你們真的很像,哪怕再苦、再艱難,你們都不會倒下去。」

  她慢慢地說道,聲音柔和而有力:「有一種人,是永遠不會倒下的。因為他們的眼睛,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都能夠望見星光。」

  「你總是那樣不服氣,那樣不肯認輸。在水六郎的玄冰陣裡是這樣,在夜流冰的葬花淵是這樣,在碧潮戈的琅玕崖上也是這樣。我常常在想,一個法術低微的人,怎麼可以做到那麼多困難的事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人,怎麼可以去保護別人呢?」

  「你卻偏偏可以。就算你毫無法力,你也可以。因為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你都會大口地呼吸,用力地,拼盡全力地呼吸。」她的手熱得發燙,熱力仿佛緩緩滲透我的血脈。

  「就像那些荒漠的沙石壁裡,冰雪掩埋的深處,頑強生長出來的綠色。即使冰層再厚,岩石再重,生命的種子都會竭盡全力地向上拱。不會停止,不會放棄,不會絕望!」

  「所以,我不會唱給你聽。因為那首歌,你早已在唱了。」

  她忽然用力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握得我生疼:「睜開眼!林飛,不要軟弱地閉上眼睛!林飛從來不會這樣!」

  「睜開你的眼睛!」

  我睜開眼,眼裡恍惚有水光迷蒙了她的臉。

  「在那裡。」她指著虛無的遠方,「那裡有希望,你會帶著我們看到它。」

  我蠕動嘴唇,顫慄著,我凝視了她很久,有鹹鹹的液體沾濕唇角。

  「告訴我,你大聲地告訴我,活著就有希望。」清麗出塵的仙子像個小獅子一樣吼叫,笑中含淚,「這是你告訴我的,現在我要你再告訴我一次!」

  忽然間,我覺得很幸福,很滿足。雖然她沒有哼唱,但我聽到了那首歌。

  「活著就會有希望。」我慢慢地道。

  「活著就會有希望。」

  「活著就會有希望。」我反握緊她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我相信。」

  我開始重新研習解結咒,潛心琢磨。只有解開「它」留下的詛咒,我們才有希望逃出去。時間一點點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依然毫無所獲,只知道自己睡了練,練了睡,差不多有兩天了。

  楚度一直凝神不言,似也在苦思解結咒的奧妙。這實在是一種煎熬,看不見白天黑夜,看不見任何新鮮的景物,周圍的世界永遠一成不變。時間顯得特別冗長而枯燥,令人空虛得要發瘋。

  也不知海姬現在怎麼樣了?雖然服下葳蕤玉葩,但已過去兩天,恐怕她又會受到怨淵的影響。我機械地默念解結咒,愈發心事重重。

  甘檸真柔聲道:「不用太著急,慢慢來。」

  我歎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早知如此,我平時就該多花點心思修煉解結咒。」

  「你要相信自己。」甘檸真鄭重地道,「這幾天,我反復思索海沁顏的日誌,覺得怨淵最怪異的地方在於——它會讓我們對一切產生懷疑,懷疑所見所聞的真假,懷疑身邊的人,懷疑自己,直到懷疑所有的一切,精神漸漸垮掉。」

  「你說得沒錯。」我心中一震,即使甘檸真和我,也曾相互疑神疑鬼,「所以海沁顏到了最後,已經完全失去信心,連自己究竟在哪裡都無法確定。」

  想了想,我靈機一動:「小真真,你也試試解結咒,說不定你冰雪聰明,一下子就練成了。」將解結咒逐句念給她聽。

  「術藏七竅,咒生心府……」甘檸真依法默念數句,臉上忽然露出痛楚的神色,手撫胸口,抖個不停。

  「哪裡不對勁?」我急切地抓住甘檸真的手,玉手滾燙,脈搏跳動得飛快。

  甘檸真顫聲道:「法訣運轉到『推心調諧』時,心痛得好厲害。」

  我迷惑不解:「這一句我練起來沒有任何問題,是不是你運岔氣了?」脈搏內透出一絲熱流,傳入我的手心,緊接著,我的脈搏也開始加快,像有一道無形的鎖鏈,將我和她的脈搏相連。

  「怦——怦——」我和甘檸真的心跳也變得完全一致,如同兩個人在共用一顆心臟,彼此的心脈經絡絲絲相扣,貫聯一體,同時運轉解結咒,她心脈的每一次律動,都推動著我的心脈,我再反過來推動她,仿佛爭相追逐的浪頭。

  在我和甘檸真合力下,解結咒中晦澀難眀之處像被浪頭衝垮,變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剛施而退,柔化以滋……」我們一路勢如破竹,心脈隨著咒訣忽快忽慢地跳動。原本修煉到半途時,往往心臟狂跳,難以負荷繼續。現在則變成兩顆心一起消化壓力,彼此分擔。

  一根根亮晶晶的咒絲憑空出現,在我們身遭閃濺,宛如煙花盛放。從對方的眸子裡,可以看見彼此眼中閃耀的光芒。等解結咒運轉到「雄不獨處,雌不孤居」這句要訣時,我恍然大悟,難怪吐魯番修煉終生無成。解結咒需要男女合修,陰陽相濟!

  夢幻般的晶絲迸濺閃爍,像沐浴在美麗的光雨中。千萬根咒絲最終化作兩根,相互纏繞,打了一個同心結,嫋嫋消散。

  「成了!」我興奮地大叫,我和甘檸真同時修煉成瞭解結咒。原來,解結咒的真正境界並非在於解,而是結,以心脈之力化作同心結。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才是破除一切詛咒的力量!

  楚度仿佛歎息了一聲,眼神中閃過一絲惘然。

  「小真真,你歇歇,讓我來破咒。」咒術初成,我意氣風發,默運千千結咒,體內閃出一個晶瑩光絲打成的同心結,向外擴散。

  同心結過處,空氣像水一般扭曲。開始劇烈震盪,整個空間發瘋似地抖動,裂開密密麻麻的洞孔。一隻只怪眼從洞孔裡掉出來,眼內流出腐爛發臭的血水。在這一刻,我的神識清晰「看」到了「它」凝視我的眼神,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怨毒和絕望,和濃得無法化開的兩億年的悲傷。

  四周響起鬼哭狼嚎般的泣呼聲,虛無的世界崩潰了,怪眼紛紛碎裂,血汁膿水到處流淌漫延……漸漸地,竟然化成了碧藍的海水,翻湧流動。眼前,一點點呈現出廣漠起伏的海床,粗糙崢嶸的礁岩,以及海溝深處的怨淵。

  我們看到了「它」!「它」從怨淵裡輕輕躍出,在海底遊動,方圓萬里,魚蟲絕跡,藻草不生!

  「它」渾身金光耀眼,像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照亮了這片荒涼的海底,令人無法直視。無數隻明亮的眼睛鑲嵌在渾圓的身軀上,像無數顆眨眼的星星。「它」或許可以稱作「它們」,因為這些眼睛時而會跳出來,在海水中遊蕩,穿入怨淵,又魚貫而出,宛如一群流星劃過湛藍的天空。

  「這是『它』!原來它這麼『美』!」甘檸真輕呼道,我們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地望著「它」。這是一個美麗得近乎輝煌的生物,像一座眩目的宮殿,令荒蕪的四周生出璀璨的光輝。

  「『它』死了。」楚度冷靜地道,「這是兩億年前的情景。」

  「解結咒理應破除了『它』的詛咒。」我沉吟道,試探著走近「它」,慢慢伸出手,手掌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它」,燦爛的光芒照在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這的確是兩億年前的「它」。

  甘檸真奇道:「以我微弱的神識,怎能和你們一樣,來到兩億年前的金烏海?」

  我和楚度微微一愕,她說得沒錯,甘檸真應該看不到兩億年前的時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詛咒並未解除,我們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幻境?

  碧波流動,視野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金髮金甲的女子,正朝我們的方向緩緩遊來。她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它」。

  我眼睛立刻發直,連楚度也看傻了。這個金髮金甲的女子,實在太美了。即使是最華麗多彩的詞藻,也無法描繪出她的姿容于萬一。

  甘檸真、海姬、鳩丹媚都算得上是絕色佳人,但和她一比,簡直就像是鳳凰邊上的麻雀。她的肌膚比象牙更白膩,她的長髮比陽光更流爍,她的眼睛比海水更藍澈,她的嘴唇勝過了世上最嬌豔的花瓣,她的聲音讓最美妙的琴弦也啞然失聲。

  她站在藍寶石般的海波中,像一個最深最美的夢境,足以打動任何桀驁不馴的靈魂。

  「她一定是海沁顏。」隔了好久,甘檸真道:「兩億年前,海沁顏身具三個第一的桂冠。北境第一高手,北境第一玄師,和北境第一美女。」

  「就算是兩億年後,也是北境第一美女啊。」我咂咂嘴,不禁心馳神往。遙想海沁顏當年,豐神絕世,才色無雙,不知多少男兒拜倒在她腳下。為了這樣的女人,想必有不少英雄豪傑甘願為她赴湯蹈火,寧死不辭吧。

  一念及此,我的神識猛然被外力拉拽,詭秘的怪眼出現在神識中。剎那間,仿佛無數道電流沖入體內,我渾身發麻。腦海裡嗡地一聲巨震,意識竟然與「它」重疊在了一起。

  無數畫面在腦海中走馬燈般地閃過。我似乎變成了「它」,擁有「它」的記憶,「它」的感受,重新經歷兩億年前發生的一切,就像邁入了一條光陰的河流。

  這是「它」最後的告白,兩億年前的秘密像一扇生銹的鐵門,向我轟然開啟。

  ……,誕生於怨淵,「它」可以預見未來,可以隨意進出不同的時光河流。「它」是上蒼的寵兒,因為「它」擁有真正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

  然而,孤獨地生活在這裡,生活在輝煌而荒涼的海底,對著永遠空空蕩蕩的水波。沒有任何生靈可以接近「它」,燦爛的光芒美麗而致命。無論選擇哪一條光陰的河流,都是如此蒼白。

  冗長神奇的生命,原來只是一座寂寞的廣寒宮。

  每一天的清晨,「它」總是跳出怨淵,呆呆地仰望海上的世界。一天又一天,聽海潮重複的聲音,一天比一天沉默。

  直到遇見風姿絕豔的海沁顏。美麗的女子立在海波中,遠遠地望著「它」,忽而微笑。

  笑靨如花。

  從此,寂寞的宮殿不再是一個人。

  「它」竟然愛上了她!一個異物,奇跡般地愛上了人類。「它」毀去了自身強大的靈力,變得黯淡無光,數萬隻星星般的眼睛在這一刻,全瞎了。不再有燦爛的光芒,生命卻從此煥發出了最耀眼的光彩。她可以靠近了,可以靠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話,讓她的手溫柔觸摸。哪怕明明預見到未來「它」死在她手中的一幕,卻還是固執地選擇了相信。

  相信她,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相信時光的河流不應該是蒼白而孤獨的。

  從此,海底多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脈經海殿。從此,「它」不再寂寞,億萬年的生命不再是寂寞的,因為有她陪伴,耳鬢廝磨,親昵嬉戲。不需要再選擇,因為那已是一條最美的光陰河流……

  「這就是海沁顏的日誌裡被撕去的故事,是『它』告訴我的。」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喃喃地開口道。神識內,「它」漸漸與我剝離,怪眼越來越模糊,所有的畫面一一隱去,這些畫面的閃過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後來呢?」甘檸真追問道。眼前,海水簇擁著她和「它」,彼此凝望,溫柔的波濤聲宛如娓娓訴說。

  「後來和我們猜測得差不多。『它』被海沁顏無情背棄,試問一個風光無限的當世第一美女,又怎能生出畸戀的醜聞?何況脈經海殿已經建成,『它』再也沒有了利用的價值。」我搖搖頭,「『它』被海沁顏和女武神們偷襲圍殺,負傷逃入怨淵,死前神識不散,怨氣凝結,留下了銘心刻骨的痛苦詛咒。」

  默然半晌,楚度森然道:「這是『它』背棄自己的結果,真是一個可笑的蠢貨。」

  「啪」,甘檸真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在了楚度的臉頰上。楚度呆若木雞,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甘檸真居然打了他一記耳光。

  「你,沒有資格侮辱『它』。一個連自己的妻子都要毒害的人,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甘檸真咬緊銀牙,胸脯急促起伏,一字一頓地道。

  我半晌做聲不得。小真真看似溫和,骨子裡燃燒的卻是倔強剛烈的血。楚度的話,可能觸動了她心中隱藏的亡母傷痛。

  楚度目光淩厲地盯著甘檸真,青衫激烈起伏,似在拼命克制心頭的怒火。許久,還是沉默了。

  「『它』的確死了,留在怨淵裡的只是『它』的屍體和怨氣。」我歎了口氣。

  甘檸真激動地道:「『它』本可以活下去的,負傷逃入怨淵的時候,『它』還沒有死,只要再重新選擇一次,就可以避開死亡的宿命。」

  「它」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因為如果這樣,就再也遇不到海沁顏了。蒼白荒冷的時光河流中,不會再有濃烈的色彩。

  還是選擇了相信啊。哪怕留下了怨毒的詛咒,在臨終的一刻,還是選擇了相信。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吧。我心中悵然若失,這是怎樣的情感呢,相信對方勝過自己,這興許是甘檸真不再受怨淵咒術影響的原因。

  「海沁顏的死,真的是報應啊。」甘檸真低聲歎息。

  「換作是你,你會嫁給一個異物嗎?」楚度忽然對甘檸真冷笑。

  甘檸真愣了一下,楚度道:「說,永遠比做容易。」

  我苦笑:「海沁顏擺脫不了『它』,所以只有殺了『它』。」

  「『它』終究還是無法逃脫宿命。」楚度目光閃電般掠過我。

  我心中一寒,命運難道真是上天註定,無法改變?即使擁有選擇權力的「它」也無法逃過。

  可甘檸真卻說,這樣的宿命比逃脫更高貴。

  怪眼在我的神識內徹底消失了,周圍的海溝、岩石慢慢氤氳,化作了晃動的虛影,海床像蠟燭油一樣融化。

  我忽然明白過來,眼前見到海沁顏和「它」的一幕,並非我們踏入了兩億年前的時光,而是它在臨死前,留下的一點意識形成的「宙」,所以甘檸真也能親眼目睹。這是留在「它」記憶最深處,在生命最後一息的念頭。

  整個宙在緩緩消失,海水越來越稀薄,把「它」和她渺渺帶走。我知道,「它」現在徹底死了,魂飛魄散,意識怨氣消亡。

  「轟」,天崩地裂,山石炸濺,我和甘檸真、楚度又回到了洞壑底。腳下形如怪眼的岩石,已經碎成了一堆粉末。在我們眼前,是那個不斷融化的宙,像一幅漸漸縮小的畫,依稀還能瞧見「它」和海沁顏。

  這是我望見他們的最後一眼:在那一刻,金髮金甲的女子看著「它」,忽而微笑。

  笑靨如花。

  這是他們初見的光景。

  從此,寂寞的宮殿不再是一個人。

  從此,相信她勝過了相信自己。

  不用再整天望著海上的世界發呆啊,所以寧可被欺騙,寧可被熄滅,寧可不再選擇,也要固執地踏入那一條光陰的河流。

  只因為那是一段有怨,卻無悔的彩色時光。

  只因為愛是殘酷的。

  更是美麗的。

  不知何時,耳畔,傳來甘檸真輕柔哼唱的歌聲。

  她告訴我,歌的名字,叫做「希望」。

  只要心存希望,「它」就從來沒有真正死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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