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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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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佳期如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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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2)  

     沒等佳期回答,周靜安已經有事被同事叫開,佳期捧著茶杯發怔。
  
     自從離開孟和平,她一直以為,自己從此已經和幸福絕緣。
     
     年輕的時候,總有一點天真,認為什麼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長地久。
     
     孟和平只在東浦呆了三天,天氣一直不好,陰冷潮濕,總是下著瀟瀟的冷雨。每天黃昏時分吃過晚飯,三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她就在爐子上烘芋頭給他吃,還有荸薺。小小的荸薺烤得滾燙,兩隻手倒來倒去,剝皮燙得直吸氣。佳期的父親拿鏇子溫一壺佳釀,總是分給他們倆每人一杯。就著烤荸薺喝黃酒,孟和平總贊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歡吃佳期父親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蓋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後來送他搭火車回去,佳期專門請父親炸了好多給他帶著路上吃。
     
     那天下著一點小雪,春運期間的車站人山人海,候車室裏人滿為患,說話都要提高了嗓門對方才能聽到。於是他們只是默默相對,過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說:“給我打電話。”好像也不必再說別的話了,他要說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說的,他也全知道。
     
     他並不是回家,而是去瀋陽過年,他父母常年都在瀋陽,因為工作的關係。
     
     有些事情他並沒有瞞她,可是告訴她的時候,都只是輕描淡寫。
     
     到大四的時候開始實習,五一長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幾位前輩同事到瀋陽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長假,比她早兩天也來了瀋陽。她覺得很高興,給他打電話。趁著她公事辦完,而火車票是明天的,還有一下午的空閒時間,於是兩人見了一面。
     
     同事們早早離了酒店去逛街,他們兩個也去逛街。
     
     五月的瀋陽還有一點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開得如繁如繡,空氣裏似有蜜的香甜。
     
     兩個人一人捧一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腳軟,後來進了商場,看到賣髮飾的地方,圍著許多女孩子,個個都坐在那裏梳頭。佳期的頭髮長,遠遠就被人家兜攬:“小姐,來試一試吧,買我們的髮夾就可以永遠免費梳發盤發。”
   
     佳期本來不想試,但看中一隻玳瑁髮夾,不由久久移不開目光。
     
     孟和平於是說:“先試一試吧。”
   
     早有兩位小姐上來,替她將長髮一一梳起,梳子在頭頂分開發路,然後順勢而下,一梳一梳,將長髮梳順。她忽然明白古時的及笄為何要那樣鄭重其事,因為將長髮綰起,就代表著成年。
     
     盤好髮辮,最後用髮夾固定,果然端莊沉靜了許多,仿佛整個人煥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臉小,這樣一綰,仿佛舊時臨窗憑欄的女子,斜斜簪著梅花。而鏡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著她的包包,站在不遠處,欣賞地望著她笑。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不必回頭,也知道他在那裏等著自己。
     
     那只髮夾很貴,她說:“還是不要了。”
     
     旁邊的小姐說:“買了就可以梳一輩子的啊。”
     
     孟和平彎下腰,在她耳畔說:“買下來吧,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反正可以梳一輩子。”
   
     綰發結情終白首。
     
     她臉紅紅的,終於任由他去付了款。
     
     買下來後她又覺得不值得,以後又不能經常來瀋陽,哪有機會天天到這裏來梳頭。
     
     孟和平說:“誰說你以後不會經常來瀋陽。”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說得透了,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快快地走到前頭去,其實那時還是有點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卻無意帶她回去與家人見面,而她竟然也不覺得奇怪。
     
     晚上兩個人去吃麻辣燙,她吃得臉紅紅,鼻子也紅紅的,一個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涼,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瀋陽的夜晚,還是有點涼。麻辣燙太鹹了,沒等回酒店兩個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還沒關門,於是去買汽水。
     
     超市前有極大的停車場,附近酒吧的車幾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上。
     
     就是那裏遇上了人,本來那人是去取車的,有著好幾位同伴,看到和平於是停下來跟他說話,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紹:“孟和平,軍區孟副司令員的兒子。”
   
     佳期當時還有點糊塗,根本鬧不清楚大軍區與省軍區,還有軍分區之間的區別。她只是覺得難過,因為孟和平有事情瞞著她。
     
     其實孟和平比她更緊張,回去的路上,她不開口,他就一直沒有與她說話。
     
     最後到了酒店前,車道圍著花圃,裏頭種著月季與一串紅,那樣濃烈的紅色,在夜色裏也隱隱能看見,像一痕紅綢,劃開夜的沉黑。
     
     她停下腳步,孟和平還替她拿著包,他手心裏有汗,低聲叫了一聲:“佳期?”
   
     她沒有應,他又問:“你沒有生氣吧?”
   
     她抿著嘴笑起來:“我為什麼要生氣啊?”
   
     他其實有次跟她提過,說自己的父親在軍區裏任職,但沒說過任什麼職務。於是她問過室友美芸,軍區幹部大約是哪個級別,美芸一邊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個官應該是正師級吧……”
   
     “那正師級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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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3)
   
     美芸想了想:“地市級,就是行署專員地級市市長那個級別。”
  
     距離是有一點,但距離並不是問題。
     
     反過來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沒有必要生氣的啊,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又不是舊社會,還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再說我沒覺得我家裏有什麼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見過了,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認真地強調很好很好,樣子認真,孟和平終於舒展開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經為了她與家人起過爭執。那天晚上同房間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來給他打電話。
     
     瀋陽的夜風很涼,佳期走出酒店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兩人分手也不過才兩個鐘頭,但是他說:“要給我打電話。”她也答應了。
     
     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手機都會開到很晚,因為總要等她的電話,這天晚上他聲音卻有些低沉:“佳期?”
     
     聽出他的倦意,她不由問:“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停了一會兒,他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有點犯糊塗了:“嗯?”
   
     “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耳機中傳出來,隔著話筒,佳期只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公用電話像一朵橙色的碩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軟,有許多許多細小無法見到的孢子,輕輕碰觸就會迸散在空氣裏,散發著一種愉悅而令人心慌的氣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風清涼,吹拂著她滾燙的面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忽然一下子就將電話掛斷了。
     
     過了不幾秒鐘,她又急急地撥回去。
     
     他還是很靜,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低到塵埃裏去,卻開出絢麗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綻開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燦爛,照亮整個身心,她說:“我也是。”
   
     他在那端無聲微笑,沒有出聲,她也知道。
     
     掛斷電話好久,她就站在那裏。背後是夜色深沉的長街,每一盞車燈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跡劃過眼晴,小小的白色亮點,即使閉上眼睛也久久不會消失,就像永遠鐫刻的印烙。
     
     孟和平拿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放下來,擱到枕頭旁邊。
     
     他聽到母親敲門的聲音,沉默地裝作睡著,但是母親還是推門進來了,坐在他的床邊。
     
     黑暗中母親臉龐的輪廓依舊很美,這麼多年歲月幾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做聲,並不是賭氣,只是覺得難過。
     
     她隔著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就像他還是很小的一個孩子。她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這麼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嗎?兩個人都互相瞭解,咱們家跟阮家關係又一直不錯。再不然,你那個同學李心悅也不錯啊,她爸爸剛調到成都軍區去當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所大學,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麼突然說交往了一位女朋友,還說想帶回來讓我們見一見,你爸爸跟我都反對,那是因為我們不清楚她的底細。”
     
     孟和平苦笑:“媽,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個女孩子,能有什麼底細?你怎麼就草木皆兵呢?”
   
     “我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雖然念的是名牌大學,但現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學有多亂啊,你就是不肯聽媽的話,當初要是聽媽的話去讀軍校,你能認識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嗎?”
     
     “佳期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亂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氣得掀被子坐了起來:“媽,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氣真和你爸爸一樣,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就臉紅脖子粗了。”
     
     “因為您不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麼回事你?媽媽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就是這種態度?我看那女孩子就是來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裏鬧?我告訴你,這樣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見得多了,不就是因為咱們家條件好,她才這樣費盡心機。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進這個家門,比登天還難,這輩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靜下來了:“您都沒有見過她,為什麼就這樣下了定論?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個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戰友的女兒,再不然,是軍委哪個領導的女兒,您還會這樣說嗎?媽,您別以為人家都稀罕著咱們家,她愛的是我,不是咱們家。”
     
     “你知道她愛你呢,還是愛你爸爸是副司令員呢?我就沒見過你這麼傻的孩子,你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麼的?連她爸爸叫什麼名字、她媽媽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說要帶她回來給咱們過目,我告訴你,你爸爸跟我的態度都是堅決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兩斷,這種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沒完沒了。弄不好就尾大不掉,萬一鬧出什麼笑話來,你讓咱們在全軍區丟人現眼啊?”
     
     孟和平放緩了聲音問:“媽,你當年是怎麼認得爸爸的?”
     
     他媽媽稍稍愣了一下。
     
     “全軍文藝匯演,對不對?當時你獨唱《二月裏來》,一直到現在,爸爸還說,當年你站在舞臺上,胸前垂著又黑又長的大辮子,一雙大眼睛脈脈的,眼睛裏頭就像有水在流動,唱這首曲子不知有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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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4)  

     她有短暫的靜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燈火輝煌的舞臺,那樣多的燈,射燈、聚光燈、彩燈打在身上,使人渾身微微發熱。而她站在一切光線的中央,仿佛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央。整座禮堂坐滿了人,整齊劃一,連軍帽對出來的線都是筆直筆直。前排都是首長們,密密麻麻的人頭看得她眼暈。那時她還年輕,臨上臺前連說話都在微微發抖,帶隊的團長不停地安慰她:“不要緊張,不要緊張,首長們其實都很親切。”   

     而她上臺後,燈光迎面一照,兩眼望出去反正什麼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樣鎮定下來,仿佛對著空無一人的練習廳,從容不迫。
     
     二月裏來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穀交公糧……
   
     那樣優美的旋律,用清甜響亮的嗓子唱出來,她就此一曲成名。連軍委首長們都知道了她,那個唱《二月裏來》的甜嗓子小姑娘。
     
     後來文工團的領導出面,將孟渡江介紹給她,團裏其他女孩子似乎羨慕得不得了,因為是赫赫有名的孟帥的小兒子。打了戀愛報告她還是糊裏糊塗的,兩個人到樹林裏散步,也總是一前一後,按照當時談戀愛的標準距離,隔著不近不遠總是半米。孟渡江給她寫信,也總是中規中矩地稱呼她 “肖雲同志”,大多數是談思想談學習,偶爾也寫一寫生活上的瑣事。
     
     本來文工團的鋼琴伴奏尤鳴遠與她關係一直很好,他對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對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卻還沒有說破。兩個人只差了那麼一步,如果組織上出面的時候,她能鼓起勇氣,說一個“不”字,也許整個人生就會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選擇,就這樣決定了一生。
     
     “媽媽,當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藝兵,而爸爸是將門之子,當時全軍最年輕的參謀長。爺爺跟奶奶從來沒有反對過爸爸和您,您今天為什麼要反對我?”
     
     兒子振振有詞的聲音,不知為何令她覺得十分疲倦,但她還是回應了:“時代不同了,那個年代媽媽的思想有多單純,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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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9: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說服不了兒子,只好先下樓去。孟渡江在客廳裏看報紙,她坐下來拿起遙控器,心煩意亂地調了幾個台,孟渡江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沒做通?”
   
     “你那兒子脾氣比你還倔,我不管了。說他兩句他就頂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竅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剛才就告訴你,別去潑涼水,會適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說人咱們都還沒見過,你就急著反對,也是不合理了一點。”
   
     “等見著人再反對,那就晚了。現在的女孩子,見一面兩面能看出什麼啊?你別在這裏心疼兒子,你看看老許家那小兒媳婦,也是地方上的,長得夠漂亮吧,父母聽說還都是大學教授,好歹也算書香門第吧,結果呢?成天在外頭招蜂引蝶,在家就鬧得雞犬不寧。把老許兩口子給氣得啊,劉大姐見我一次就訴一次苦,最後狠了心把他們家斌斌調到西藏軍區去了,才算消停。我們家要是也弄一個這樣的,我告訴你,你心疼你兒子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也不見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個個像那樣,”孟渡江不以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這叫防患於未然。”肖雲更不以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說,家教又好。咱們和平就是不開竅,這麼好的姑娘,連近水樓臺都不知道去撈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撈什麼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還有閒心講笑話。”肖雲氣得狠了,“你兒子就是你慣的。當初我就說讓他去讀軍校,你非得說按他自己的意思報志願。後來好好在國外呆著,他偏要回來,你也就慣他,讓他回來讀研。到了今天,你還由著他性子來,你就慣吧,我看你把他慣成什麼樣去。”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滿意和平沒按你想的那樣,去跟西子談戀愛。西子那孩子是不錯,可老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他將報紙疊起來,像是隨口說,“再說了,齊大非偶,不見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麼多戰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隨便挑中哪一個,咱們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選擇。依我說,現在就帶回家來確實不合適,你抽空去一趟他們學校,讓他把那姑娘帶出來給你看看。如果不行,咱們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雲不做聲,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說一聲,就說我們答應先看看人再說。去吧,省得兒子賭氣睡不著。”
     
     “我不去,”肖雲冷著一張臉,“活該他睡不著。辛辛苦苦養了他二十多年,為了個丫頭就跟咱們鬧,白養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兒子還幼稚。”
     
     肖雲雖然這樣說,最後還是上去告訴孟和平:“過兩天等有時間了,我到你們學校去,你把她叫出來讓媽媽看看。”
     
     孟和平這才笑了:“媽,你一準會喜歡她。”
     
     回學校後,孟和平告訴了佳期,佳期還是有點緊張,立刻慘兮兮地問:“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聲音:“我害怕嘛。”
     
     “有什麼好怕的,我媽你遲早反正得見的,再說,有我呢。”
   
     那天是雙休日,全寢室的人都呆在寢室睡懶覺。佳期大早爬起來打水洗了頭,又換衣服,試一件覺得不合適,試兩件還是覺得不合適。暢元元睡眼惺忪地看著,問:“咱們小彈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釣魚臺當同傳啊,怎麼就這樣折騰上了?”佳期垂頭喪氣:“真要上國賓館做同傳我還沒這麼緊張,孟和平的媽媽來了,我這會兒腿肚子都發抖呢。”
   
     這話一說,絹子立刻從床上爬起來了,直嚷嚷:“哎呀,這就得見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來來,我的衣服隨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暢元元揉著眼睛說:“你就是太愛你們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點讓他丟了面子。你看看你緊張成這樣,真弄得像黨和國家領導人要見你似的。”話雖然這樣說,卻也指點她:“穿得端莊文靜點吧,長輩們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絲巾借給你,保證效果出來特淑女。”
   
     結果在全寢室的齊心協力下,一直到孟和平來接她,才算完畢。
     
     絹子看著鏡中的佳期,誇讚:“去吧,去吧,這樣子別說是見孟和平的媽,就是去見西班牙王儲的媽都沒問題。”
     
     佳期哧一聲笑了。
     
     在車上孟和平也悄悄地誇她:“今天真漂亮。”
     
     她還是有點忐忑,但化了淡妝的一張臉,越發襯得一雙清水眼顧盼生輝,仿佛幽著兩汪水,而水裏只映著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這個季節穿裙子,於是說:“以後你就這樣打扮吧,我喜歡看。”她有點窘迫:“衣服雖然是我新買的,可絲巾是元元借給我的。”
   
     他說:“不要緊,到時我給你買一條。”              

     路很遠,佳期一直記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兩旁的槐樹開滿了潔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無數尾鴿子的白羽。那樣鮮亮的綠與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氣,在微風中流淌。她與孟和平坐在計程車的後座,車載電臺裏,交通台的DJ報導著交通狀況,西直門立交車禍,二環交通擁堵,提醒司機繞行……那些絮絮的報導,整個城市一鱗半爪的片斷,仿佛十丈紅塵揚起的塵囂,真切而模糊。司機聽完了又調頻道,音樂台一首接一首地放情歌,愛斷離傷,但她的心是愉悅的,就像外面的豔陽天氣。有細密的氣泡從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難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
     
     一直到下車。
     
     除了門牌號,沒有任何標誌的大院,門口還有值班的警衛,看上去仿佛一個軍政單位。但隔著高牆只能看到無數蔥蘢的大樹,門後的林陰道深不見底。孟和平對她解釋:“招待所,我媽媽這次過來就住在這裏。”
   
     她還沒有穿習慣高跟鞋,元元教她在腳後跟上貼了創可貼,但走起路來還是累。初夏的太陽已經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牽著她的手,空氣裏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線中的微塵,像是撒下一道道細微的金粉,樹陰篩下無數細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無數細小的金色蝴蝶,棲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總有些恍惚的感覺,覺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會展翅飛走。
     
     孟和平的媽媽出乎意料的年輕漂亮,佳期輕輕吸了口氣,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紹:“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們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氣還是很客氣,一面就叫服務員倒茶。
     
     會客室很大,地毯綿軟沒人腳踝,佳期心裏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後來也漸漸鎮定下來。孟和平的媽媽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說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紹興人。”
     
     白瓷茶杯裏泡著上好的綠茶,氣味芬芳,孟和平的媽媽若有所思地問:“你姓尤?是紹興市區的?”
   
     “不是,我是東浦鎮人。”
     
     孟和平補上一句:“媽,就是出花雕的那個地方。風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橋流水人家,跟陳逸飛的畫一樣。”
   
     孟和平的媽媽沒有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你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為看到孟和平的媽媽手指轉著茶蓋,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蓋子,那顆細白如玉的蓋頭正被她無意識地用指甲劃著,一下又一下。不知為何佳期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預感讓她覺得不安起來,但她還是如實答了:“我爸爸在酒廠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說,“我媽媽很早就跟我爸爸離婚了,我沒有見過她。”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尤鳴遠。”
   
     會客室裏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連窗外枝頭的鳥叫都能清楚聽見。是一隻灰色的小鳥,樣子很不起眼,但叫聲清脆,像一串流麗的鈴聲,搖碎震盪著空氣,婉轉動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自己說錯了,可是一切都不對頭,一切都不對頭了。屋子裏的氣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來,仿佛滲了膠,一點一點地凝固起來。孟和平也察覺了,說:“媽,佳期的父母離婚,跟佳期沒有關係,那時她還不懂事呢,她是無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媽媽神色冷淡地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覺得那目光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剛才還要顯得禮貌,但這禮貌裏已經多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她的聲音也透著這種冰冷的禮貌:“尤小姐這條絲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沒認錯,是愛馬仕今年的新款吧。聽說尤小姐還在念大學,我都不知道現在的學生都這麼闊了,隨隨便便就可以系條几千塊的絲巾上街。”
     
     佳期沒想到這條絲巾會這麼貴,頓時漲紅了臉,和平連忙替她解釋:“媽,那是她向室友借的,為了想來見你,打扮得隆重一點。”
     
     “那就更要不得,現在的女孩子虛榮心怎麼這樣強。”她冷漠地掃了佳期一眼,“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媽媽平生最恨人弄虛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來:“阿姨,我錯了。我就是想給您留一個好印象,沒想到反而會弄巧成拙,對不起。”
   
     “算了算了,你們走吧。”孟和平的媽媽揉了揉太陽穴,“回頭我還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魯伯母還說做東請咱們母子吃飯,你送尤小姐回去後,直接到軍委招待所去,我在那邊等你,可別遲到了。”
   
     孟和平還想說什麼,佳期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輕聲說:“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們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風,槐樹在風中微微搖晃,電臺裏在播天氣預報,內蒙古的沙塵暴不日即將襲來。佳期的嘴角無奈地上揚,天有不測風雲,就是這樣。
     
     內蒙古,聽著仿佛十分遙遠,而車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風,還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亞馬遜流域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會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場風暴。世界就是這樣,每一處微小的意外,後果卻令人覺得難以想像。而那只無辜的蝴蝶,卻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佳期覺得害怕,因為不知道錯在哪里,她無法改正,可是這錯誤眼睜睜已經帶來了極可怕的後果。              
   
     告別時孟和平忽然親吻她的面頰,他的嘴唇微涼,像新鮮的檸檬,有一種叫人心酸的清涼。他說:“佳期,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也許媽媽只是一時誤解了你,我會去說服她。”
  
     她燦爛微笑,裝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無力扭轉了,孟和平的媽媽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那種連禮貌都掩飾不了的厭惡,令她覺得灰心絕望。
     
     晚上的時候孟和平才來找她,她還穿著上午的衣服,那條絲巾已經還給了元元,所以脖子那裏顯得空空的,細長的頸下露出精緻的鎖骨,孟和平覺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葉子,單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飯沒有?”孟和平問她。
     
     她嗯了一聲,其實沒有吃。回來後全寢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著洗衣服洗床單洗被套,幾乎把全寢室能洗的東西全都洗掉了。從中午到黃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裏老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不能閑下來,仿佛一閑下來,就不由自主地難過,只好把寢室裏裏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還把窗戶玻璃全都擦乾淨了。
     
     擦窗戶的時候正是黃昏,滿天絢麗的紫霞,紫得發藍,像一方染透的絲絨。校園廣播裏正在放《My love》,和聲部分那樣美,就像這個暮春的黃昏。她踩在凳子上認真地擦著玻璃,一絲不苟地摳去每一個細小的黑點,濕抹布沾洗衣粉擦過,再用濕抹布擦掉泡沫,最後用幹抹布抹乾淨。呵著氣,每一扇玻璃都晶瑩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沒有。
     
     廣播裏的歌聲悠揚:“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沒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樓下都是去打飯打水的人,拎著各色的保溫瓶,廣播的聲音那樣嘈雜,可是沒誰留意在聽。遠處都是樹,縱橫交錯的林陰道,古老的樓幢掩映在綠樹叢中。
     
     她把臉貼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還有洗衣粉那種添加劑的香氣,而天一分一分地暗下來。
     
     然後,孟和平就來了。
     
     以前她也覺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遠,她連仰頭望他都覺得吃力,而他的聲音都像是離她更遠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傾聽他的話,他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跟著他一直走,風起得更大了,吹亂她的長髮,她覺得冷,可是沒有做聲。
     
     他也一直沒有說話。
   
     從一條林陰道到另一條林陰道,出了東門,又進了他們學校的西門。她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園裏,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後才說:“到了。”
     
     是一座小禮堂,有時藝術系表演什麼節目,或是大學藝術團排練,都在這裏舉行。不知孟和平從哪里弄到了鑰匙,帶著她走進那黑漆漆的禮堂裏。
     
     他打開過道裏的一盞小燈,然後將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轉身就進了後臺。
     
     過道裏那唯一的小燈也熄滅了,她坐在靜謐的黑暗中,舞臺上追燈突然亮起,碩大圓形光圈,像是一輪雪亮的滿月,而那輪銀色月輪的中央,是一架黑色的鋼琴。
     
     他從幕後走出來,緩步踏進光圈,就在鋼琴前坐下,佳期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會彈鋼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彈得這樣好。
     
     他彈的是《山丹丹花開紅豔豔》,佳期從來不知道這首歌還可以改編成鋼琴曲,起先樂曲輕柔舒緩,像是春風拂來,黃土高原上天高雲淡,而綠意方生。中間高潮部分卻如同歡快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音符輕盈地跳躍在琴鍵,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綻開在溝壑,花開得豔紅如雲。一朵朵挨挨擠擠,直湧到視線中來。每一朵都紅得灼痛人的視線,那樣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燒雲,從天上一直燒到地面,紅彤彤的,熱烈得像火一樣。
     
     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東西,只覺得整個舞臺成了一葉小舟,飄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視著這夢幻般的一切。
     
     最後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開來,一切如同行雲流水,重新恢復那種天高雲淡四野曠靜,只有一枝細弱卻紅豔的山丹丹,還搖曳在山谷的風裏。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之後許久許久,她才想起來鼓掌。
     
     孤零零的劈劈啪啪的掌聲,在空落落的小禮堂中蕩起回聲。他站起來,微笑著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風度的演奏家謝幕。
     
     禮堂太空曠,隔得那樣遠,她笑著提高了聲音:“你竟然會彈鋼琴,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臺的中央,也得提高了聲音才能讓她聽見:“我的優點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問:“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佳期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間小禮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裏,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鋼琴優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曠舞臺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與眼都清晰分明,臉上的每一條輪廓,都那麼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實。連他的整個人,都像夢幻般不真實,這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他問她:“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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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9: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佳期擁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環,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最簡單最樸素的樣子。因為不是名牌,而當時金價又相當便宜,所以不過幾百塊錢,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補助買的。原來他下午就去買這個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纖細,珠寶店的店員向孟和平推薦的號碼,誰知仍是大了一點點,孟和平說:“要不我拿去店裏換一個吧,人家說可以換的。”佳期卻搖頭:“我就要這個,拿毛線纏一纏就可以了。”
  
     孟和平說:“那不好看。”
     
     佳期燦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這個。”
   
     那個戒指她拿紅色毛線細細地纏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過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東浦古鎮上,佳期常常看見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籐椅上曬太陽,眯起眼睛聽收音機裏的紹興戲。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與銀髮,手指上戴著枚發黑的金戒指,拿毛線纏過,連毛線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塵。可是佳期十分喜歡,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長地久,再多的戰亂離傷,仍是保留了下來,變成時光的記憶,仿佛永恆。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裏鬧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換了一家公司實習,工作非常的辛苦,總是沒有時間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來問他:“最近怎麼不回瀋陽去?”
     
     孟和平正吃著牛肉粉絲,他近來臉頰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地望著他,他只埋頭吃粉:“累,懶得回去。”
   
     他確實累,因為做技術工作,加班的時候總是連軸轉。兩個月後又換了一家公司,並沒有正式簽約,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為畢業不能再住學校宿舍,於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時候佳期幫他大掃除,兩個人拿報紙折疊成帽子戴在頭上遮灰。佳期負責清理雜物,孟和平則負責牆面衛生,站在凳子上拿掃帚綁了雞毛撣子拂去牆角的灰吊子,佳期聽到孟和平邊幹活邊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個粉刷匠》,佳期想起還是在幼稚園學過這首歌,不禁抿著嘴偷偷笑。
     
     那天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後將屋子收拾出來,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發裏一癱,哀歎:“我真不想起來了。”只是餓,餓得咕咕叫,兩個人中午都只吃了一點麵包就接著幹活,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後背。
     
     雖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鏡的地面磚,看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孟和平還是興致勃勃:“我煮面給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速食麵,結果水不開,麵條全都硬硬的,佳期從此拒絕他炮製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蓋,自己跑進廚房去下麵條,油鹽醬醋都不全,煮出來的麵條白生生的,她將麵條端上桌,回頭一看,孟和平已經歪在沙發裏睡著了。
     
     他睡著的樣子很好看,鼻樑挺直,只是眉頭微微皺著。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誰知他一仰臉,吻在她的手指上,原來他已經醒了,她癢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麵條很難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還誇她:“煮白麵都這麼好吃,我老婆手藝真好。”
   
     佳期不滿:“誰是你老婆?”
  
     他十分篤定地笑:“將來一定是,而且永遠都會是。”
   
     雖然兩個人都忙,她偶爾才能過來替他做一頓飯,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時光永遠彌足珍貴。八月份的時候孟和平的公司組織員工活動,去近郊的風景區漂流燒烤,每人都可以攜帶一名家屬。大巴士上笑語喧嘩,都是些年輕人,活像是一班小學生去春遊,氣氛熱烈活潑。

    跟車的導遊是個黑黑的小夥子,人年輕,嘴也特別貧,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給黑人牙膏做廣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區專用公路,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這條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車顛來抖去,就有人嚷:“這路怎麼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腸子都抖出來了。”  
   
     結果導遊小夥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諸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窩大道。”結果話還沒說完,車輪碾上一塊大石頭,一聲悶響,車身又狠狠地顛了一下,就有人問:“那這是什麼?”
   
     導遊面不改色:“這是可愛的小虎牙。”
   
     這一下滿車的人都轟的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轉過臉來,隔著車窗,夏日的陽光斜映在他臉上,他長長的眼睫毛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趁機偷偷地親她,結果車子又碾上石頭,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邊笑著說:“可愛的小虎牙。”
   
     他的氣息癢癢地噴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頸中的碎髮。
     
     那天天氣很好,佳期一直以為,這一生都會像那天一樣,豔陽高照,晴空萬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邊,永遠握著她的手。
     
     燒烤的時候大家已經廝混得熟悉,她被別人稱為“孟和平家屬”,她稱別人也是誰誰的家屬,一幫家屬在河灘上烤玉米與牛肉,還有許多的雞翅脆骨,出乎佳期意料的是,孟和平烤的雞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為他是絲毫沒有烹調天賦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許多許多的雞翅,喝了許多許多的啤酒,結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體同事。連歷盡“酒精考驗”的市場部經理老劉都被她震撼了,立馬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啤酒家屬”。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爾在商務飯局上遇見這位劉經理,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哎呀,你就是那個啤酒家屬。今天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絕世高手在這裏,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對方是老江湖了,飯局上把酒言歡,除了這句話,再沒提過旁的,更沒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以後佳期才覺得,其實自己十分懷念,懷念被稱作“家屬”的那一天。
     
     因為那時的一切都是好的,因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實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頭,許多的事情,他總是事先替她想在前頭,連徐時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個好人,佳期,你為什麼要放棄?”
     
     佳期微笑,神色卻是恍惚的,看著窗外的樹,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徐時峰覺得擔心,追問:“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過年的時候他陪她回家去,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春運時節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折騰十幾個小時才抵達,孟和平也沒有絲毫倦色,照顧她與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條。
     
     他做事向來細心,凡事有他在,佳期總覺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帶給尤鳴遠的見面禮是兩條煙,佳期看他拿出來時覺得好笑:“這是什麼煙?怎麼商標什麼的全都沒有?拿白紙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說要來看叔叔,一位朋友專門替我托人從煙廠弄出來的,聽說是好煙。”
     
     尤鳴遠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孟和平,沒有做聲就接過去了。
     
     團年飯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做的,本來尤鳴遠不讓他們進廚房,但佳期硬要給父親幫忙,和平也笑著系上圍裙,於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還是尤鳴遠主廚,佳期跟和平當副手。佳期切小蔥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響,和平笑她:“瞧這架勢夠唬人的啊。”佳期頭也沒抬:“沒你彈鋼琴的樣子唬人。”
   
     忙著炒年糕的尤鳴遠隨口就問了一句:“和平會彈鋼琴?”
     
     佳期說:“彈得挺好的呢,起碼我聽不出不好來。”
     
     和平說:“小時候最恨練琴,因為那時練指法基本功,最枯燥無味。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總覺得她自己是為了我好。”
   
     佳期問:“阿姨不是唱歌的嗎?為什麼非逼著你練琴?”
   
     和平說:“我總不能跟她學唱《二月裏來》吧,我媽說男孩子彈鋼琴好,可以培養氣質。”
   
     尤鳴遠拿著鍋鏟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鍋中嗞嗞作響,油煙氣嗆上來,佳期不由問:“爸爸,怎麼了?”  
   
     尤鳴遠說:“沒事。”將年糕盛起來,又炒別的菜,忙得團團轉。
  
     春節晚會依舊像大雜燴,開著電視機不過為著熱鬧。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許多的梅乾菜燜肉,佳期教他吃醃莧菜梗,中間果凍樣的梗肉最好吃,用力地一吸,十分下飯。孟和平跟著她學,咕咚一聲吸掉梗肉,覺得十分有趣。三個人喝掉兩壺真正的佳釀,尤鳴遠不知為何話有點少,佳期想,父親也許是因為酒喝多了一點,他一喝酒就比較沉默。
     
     十二點時遠遠近近的鞭炮已經響了起來,所謂“早放爆竹早發財”,亦算得民俗。佳期家裏也放鞭炮,拿長竹竿纏好了,伸出窗外去點燃,孟和平自告奮勇地放鞭炮,佳期捂著耳朵探出頭去看,天氣很冷,夜色漆黑。風吹在臉上有點疼。而小河對面的人家視窗也在放鞭炮,黑暗裏看到小團小團的金色火光,閃閃爍爍炸開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聲,劈劈啪啪響聲震耳欲聾。
     
     孟和平覺得新鮮,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時候,過年如此有聲有色有光有電,許多年他沒有這樣過年了。他一手執著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對同樣捂著耳朵的她,誇張地閉合著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說的是那三個字。笑嘻嘻也誇張著閉合嘴形說出三個字,鞭炮還在轟轟烈烈地炸響著,他不依,提高了聲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發了?”
   
     她的聲音夾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裏:“過年就應該說新年好,再說不也是三個字嗎?”
     
     “不一樣。”
     
     佳期反正裝傻:“什麼不一樣,就是一樣。”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紅橘子酸酸涼涼,佳期吃的時候將橘子皮撕了一小塊放進炭火裏,滿室清香。只是他們下午就要趕火車回去。尤鳴遠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左右不過裝了些吃的。大學畢業後就沒了寒暑假,回來的日子又這麼短,佳期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也覺得十分難過,低低地說:“爸,別弄了。”尤鳴遠歎了口氣,摸出一支煙來,悶悶地吸了起來。
     
     孟和平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聲“叔叔”,說:“請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顧呢。”他臉色十分誠懇,“現在我們兩個人都畢業了,只要好好工作,過不了多久就可以買房子結婚了。叔叔,我會好好對待佳期,心疼她,不讓她受委屈,讓她一生一世都過得快活。”
            
     尤鳴遠一直沒有說什麼。
   
     佳期輕輕叫了聲爸爸,尤鳴遠將煙掐熄了,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傻丫頭。”
   
     父親的手掌寬厚溫暖,手心裏有薄薄的細繭,指端還有煙草特有的香氣。佳期覺得難過,因為讓父親替她擔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勸了他無數次,他總是沉默。過年之前佳期勸他無論如何得回家看看,畢竟是過年,孟和平說:“我陪你回紹興。”佳期說:“你先回瀋陽,過了年我就來了。”孟和平不幹,佳期幾乎說破了嘴皮,最後實在拗不過他,只得說:“你陪我回紹興可以,但去紹興之前,你得回瀋陽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這樣賭氣的?”孟和平依舊沉默,佳期幾乎是軟磨硬纏,最後賭氣:“你不回瀋陽,也不用跟我回紹興。”孟和平歎了口氣:“從紹興回來,我再回瀋陽,行不行?”
   
     他的樣子真得顯得十分疲憊,佳期沒能說服他先回瀋陽,也無可奈何。好在從紹興一趕回來,她就逼著孟和平在火車站直接轉車去了瀋陽。
     
     只是佳期沒想到會看到孟和平的媽媽,汽車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樓下。
     
     剛下火車她還提著大包小包,風塵僕僕的,看到孟和平的媽媽從汽車上下來,怔了一下,還是禮貌地叫了聲:“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媽媽冷淡地哦了一聲:“他都半年沒回家了,連大年夜都沒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做聲,孟和平的媽媽說:“你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佳期說:“阿姨您有話就說吧。”
   
     孟和平的媽媽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
   
     佳期心裏一搐,手裏的方便袋太重,細細的挽口早勒進了指間,孟和平的媽媽微微揚著臉,語氣鄙夷:“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佳期鼓起了勇氣,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阿姨,謝謝您的好意。雖然我很想見到我的媽媽,但我想現在並不是最適當的時機,我並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也請您,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因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無所知,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不夠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愛,我會努力做到讓您喜歡我,不因為別的,只因為您是他的媽媽。您無私地愛著和平,我也同樣愛他。我希望您能給我和孟和平一個機會,讓我們幸福。”
     
     過了半晌,孟和平的媽媽才微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這輩子你就別指望了。幸福?你以為你能給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媽媽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微笑:“如果你自私地要幸福,你就繼續抓著和平不放。我告訴你,和平本來考上了獎學金,就為著你,他把出國讀博的計畫都放棄掉了。他父親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為,他為什麼半年換了三份工作?就是因為你。你愛他,你愛他就別連累他。你口口聲聲愛和平,你能給和平什麼?你知道你媽媽是什麼人嗎?她生了你就拋下你跟著個小流氓跑了,後來又離了一次婚。你不想見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她成天跟一幫吸毒人員混在一塊兒,為了毒品她什麼不幹?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幾進幾出,廣東公安廳那邊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我還真沒想到你家學淵源,別看你們母女倆二十多年沒見過,可真是一路貨色,只管著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著急,她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親這些年來過得這麼難堪,她總是以為她是幸福的,她並不恨她當年拋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媽媽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眼晴裏卻有一種異樣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那麼您錯了。我並不覺得有任何羞恥,這個世界上的確有許多人不幸福,許多人過得很難堪,但這並不全是她們自己的原因。也許她們是做了錯事,可是您,難道您就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一件事情?我並不知道和平為我做的犧牲,他是沒有告訴過我獎學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作任何決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愛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會支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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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9: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有次泡吧周靜安喝高了,捧著杯晶瑩透亮的JACK DANIELS對佳期不勝唏噓地感歎:“那時候年輕,什麼都沒有,可是有勇氣。”   

     每次想起那些遙遠的過往,佳期總覺得周靜安的這句話,又傷感又堅強。
     
     並沒有過很多年,可是有許多事情仿佛已經是前生,連佳期自己都覺得,那樣執著,那樣堅持,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阮正東有一次說:“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自從那個尷尬的早晨之後,他們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阮正東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倒也是尋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他,他明顯還沒起床,聲音裏都透著睡意,聽出是她的聲音後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想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找到鑰匙,還專門叫人送來。”他哦了一聲:“原來就為這個啊。”佳期有點內疚:“我就是丟三落四的,鑰匙是在你車上找到的嗎?”他卻沒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麼謝我?”
   
     佳期覺得頭痛,又被他敲竹槓。
     
     晚上阮正東來接她,因為是週末,下班也比較早,佳期笑吟吟打開車門就問他:“到哪里去?”
     
     阮正東瞥了她一眼:“神采飛揚啊,談戀愛了?”
   
     “哪兒啊,”佳期笑著說,“跟的一個大客戶終於拿下了,老闆一高興,這個季度的獎金給得特別痛快。”
     
     阮正東不以為然:“你就愛錢。”
   
     佳期“切”一聲,說:“我要像你一樣有錢,我也不愛錢了,我改愛人去。”
     
     阮正東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樣,你只怕連人也不能愛了。”
     
     佳期咦了一聲,打量他:“你這是怎麼了,受什麼打擊了?還有誰能打擊你啊?”
     
     阮正東不搭理她,週末的黃昏,交通塞得一塌糊塗,他們夾在滾滾車流中,簡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覺得奇怪:“我們去哪兒?”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幹嗎?”
     
     他答:“去買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憑什麼啊?”
   
     他慢條斯理地宣佈:“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騰出只手,取出身份證拿兩隻手指夾著,她接過去一看,竟然真是這一天。佳期氣憤:“你那廚房,跟裝修雜誌上的樣板間似的一塵不染,哪里能做飯?”
     
     “缺什麼買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錢的闊少爺口氣。
     
     結果他們在超市買了整套的索林根廚刀,一系列鍋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還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種類的專用抹布,導購小姐笑眯眯:“兩位是準備結婚的新婚夫婦對吧,我們正在做活動,一次購買廚房用品超過兩千元,送親吻抱枕一對。”
   
     佳期覺得奢侈,因為僅刀具就已經不止兩千元,何況還有那樣多的細瓷骨碟,樣樣十分精美,叫人愛不釋手。阮正東還一本正經地問導購小姐:“那超過四千送什麼?”
     
     導購小姐怔了一下,才說:“兩對親吻抱枕啊。”
     
     買菜時佳期才發現阮正東有多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喜歡,扶著購物車站在一溜長長的冷櫃前,那模樣簡直像古時的皇帝,面對三千佳麗還挑三揀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炒兩個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話,她彎下腰去挑選牛肉,耳畔有一縷鬢髮鬆散,滑了下來,從側面看去,她睫毛很長,彎彎像小扇子,下頦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議,嘴角微微抿起,神情專注而認真,倒真的像是下班來買菜的年輕家庭主婦,阮正東扶著購物車的推手,一時走了神。
     
     “還吃什麼?”她選好了牛肉,轉頭又問他。
     
     他不說話,一手拖著她的手,一手推了購物車,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幹什麼?”
   
     “買菜心。”
   
     其實超市的菜架永遠好賣相,菜葉青翠整齊,瓜果繽紛排列,貨架頂部的橙黃燈光一打,顏色絢爛似廣告圖冊,每一張都賞心悅目,連菜心在燈光下都像碧綠的翡翠花束,他選菜心揀最肥最大的往車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這些都太老了。”十分盡職盡責地教他,“要選嫩一點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莖,掐不動的那就是老了。”
   
     其實他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或有興趣再來買菜,她彎腰將兩捆菜心放到購物車中,菜葉上剛剛噴過水,有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涼涼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紅色的塑膠圈系住,紅綠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樣。
     
     佳期堅持要去買蛋糕,超市麵包房現烤的,十分新鮮,有許多人在那裏排隊,蛋糕麵包特有的焦甜香氣飄散在空氣裏,她回過頭來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溫暖,像空氣裏蛋糕甜絲絲的香氣。
     
     她又回過頭來問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點,還是火龍果?”
   
     他沒有回答,她淘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動:“大少爺,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點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飾剛才的情緒,說:“那不如去買芒果。”
     
     “單吃就沒有意思了,”佳期又回頭看了看大玻璃後正在成型的忌廉鮮果蛋糕,一臉的垂涎,“我就愛吃蛋糕上鋪的那一點點芒果。”
     
     那樣孩子氣,他不禁再次微笑。
     
     將大袋小袋放進後車廂,阮正東說:“真沒想到一個廚房要用這麼多東西。”佳期則是另一種感歎:“我也沒想到這麼貴。”
     
     他們買了超過八千塊的廚房用品,結果送了四對親吻抱枕,佳期抱著其中一對:“唔,好軟。”
     
     “喜歡就拿回去,”他說,“反正我要了也沒有用。”
  
     “那我拿兩對走,另外兩對留給你。”
  
     他喜歡這個分配方式,與她一人一半。  
   
     車開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長街兩側是輝煌的燈火,仿佛兩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遠方。夜色溫柔得像能揉出水來一樣,車裏暖氣太充足,佳期臉頰紅撲撲的,告訴他:“大學的時候沒有事,黃昏時分就一個人去坐300路環城,坐在車上什麼都不想,就只發呆,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
   
     他說:“矯情。”
   
     她想了想,點頭承認:“我有時候是挺矯情的。”
     
     他沉默,因為其實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她從來矯情得挺可愛。
     
     她做飯的時候也挺可愛的,神氣活現像指揮官,指揮他拿東拿西,還要洗菜,他站在廚房門口不肯進去,直抗議:“君子遠庖廚。”她正低頭切番茄,連頭都沒抬:“那等會兒你不吃。”     
     他捨不得不吃,只得從命。
     
     等到最後菜要下鍋了,才發現有樣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買——圍裙。
     
     佳期啊啊叫:“油鍋一起,我這衣服算是完了。”
     
     他說:“你等著。”轉身進臥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說:“系上這個。”
     
     她看到衣服牌子,噝噝吸氣:“腐敗!”
   
     她一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拿著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長長的袖子在她腰後打了一個結,她的腰很細,很軟,阮正東想到一個詞,纖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著自己,才沒有伸手去握一握。
     
     電飯裏有白騰騰的蒸氣噴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夾了一筷子嘗,他抗議:“不許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夾了一筷子給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細滑。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細滑的牛柳,只覺得好吃。
     
     做了兩菜一湯,杭椒牛柳、清炒菜心,還有番茄雞蛋湯。
     
     他溫了紹興酒,說是朋友送的。佳期識貨,用鼻子一聞就知道,哎呀了一聲,說:“你這個是真正的三十年陳,你這朋友真不簡單。這酒國宴上都沒有,因為數量少,都是專供幾位首長。”
     
     他十分意外:“你怎麼知道?”
   
     “我家在紹興東浦,我爸爸當時就在酒廠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感歎,“真香。”
   
     兩個人喝掉半壺,阮正東沒想到佳期這麼能喝,差點不是對手。最後吃了很多菜,連佳期都吃了兩碗米飯,吃得太飽,佳期靠在椅背上感歎:“買了一大堆東西,只做了這幾個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覺得奢侈,這一刻的時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裏,真奢侈。
     
     點蠟燭許願,佳期關上了所有的燈,屋子裏只有蛋糕上燭光搖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廣告:“許個願吧。”
   
     他覺得有點上頭,那三十年陳的紹興酒,後勁漸漸上來了,在微微的眩暈裏他哧一聲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
     
     頓時一片黑暗。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漸漸可以分辨出她的輪廓,就在沙發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許是月光,或許不是,淡淡的灰色,投進來,朦朧得讓人能看見她的影子。眉與眼,並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轉過臉來向他笑:“許了什麼願?”但馬上又說,“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沒有做聲,她不知為何有點緊張,說:“我去開燈。”
   
     她從他身邊經過,有一點淡淡的香氣,不知是什麼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來。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傷。
     
     燈已經亮了,她說:“生日快樂!”取出小小一隻盒子,也許是剛才在超市買的,他在超市收銀台排隊等付款的時候,她走開頗有一會兒,他一直以為她當時去了洗手間,原來是去買禮物。
     
     “是什麼?”
   
     她調皮地笑:“你拆開來看。”
   
     是一對白金袖扣,十分簡單的樣式,她無比痛心:“花了我兩千多,不許嫌不好。”
     
     他試戴給她看,誇她:“眼光真不錯。”
   
     她老實告訴他:“我就直奔七樓專櫃,告訴人家我要最貴的,人家就給了這個。”
     
     阮正東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說:“哎,還有半壺酒,這麼好的酒,別浪費啊。”
     
     她去炸了一盤花生米來,就放一點點鹽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沒有用筷子,阮正東也用手拿花生米吃,兩個人哧哧笑,覺得這才像真酒鬼。借著花生米,不知不覺又喝了兩杯酒下去,都有了一點微醉,徹底地放鬆下來。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檢他的DVD:“哎,這幾部片子不錯,借我看看。”
     
     阮正東說:“好。”忽然提議,“我們來劃拳吧。”              

     佳期笑眯眯:“行,贏了就講笑話,輸了要喝酒。”
   
     阮正東不幹:“講笑話沒意思,要講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輸的人出題。”
     
     結果第一回合她就贏了,阮正東喝掉一杯酒,給她出題:“講一件你最高興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說:“最高興啊,最高興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過都是啤酒,天氣熱得不得了,人都快曬脫了皮,那天的雞翅很好吃……”她將頭靠在沙發上,沙發上扔著那堆抱枕,抱枕絨面又松又軟,靠在上面真叫人懶洋洋的,他問:“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他笑:“你這個不算,講出來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不能算。”
     
     她說:“那個時候以為是最高興的事情啊。”
     
     仿佛有點唏噓的樣子,其實都已經過去了,還一直以為,時光那樣美那樣好,會一直停駐在記憶裏的樣子。
     
     第二次她又贏了,他給她出題:“講一講你最喜歡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別這樣瞧著我啊,誰叫你贏的。”
     
     她講自己的父親給他聽,還是很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被關在家裏,父親去上班了,結果自己打翻了開水瓶,半邊身子全被燙傷,自己哇哇大哭,連嗓子都哭啞了,隔壁的陳婆婆聽見了,才喊人來翻窗子開門,把她送到醫院去。
     
     後來在醫院裏,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那樣的一個大男人,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別哭啊囡囡。”
   
     其實他比她哭得更厲害,醫生上藥的時候,他哭得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內疚,那樣傷心,那樣無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儘量地讓自己快樂,讓自己過得好,因為那樣他才會高興。可是一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做到……”她低下頭去,手裏是一隻越瓷酒杯,古樸的杯子卻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陸龜蒙的詩,背出來後可以得到獎勵,其實也只是兩塊五香香乾,但那時候零食少,一塊香乾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

    院子裏的小朋友都很羨慕她,因為爸爸很疼她,會花半個月的工資去杭州給她買一條最漂亮的新裙子,還會托同事從上海買巧克力糖回來給她吃。她曾經是最驕傲的小公主,哪怕沒有母親,可是父親也給了她最完整的疼愛。她也曾經是父親最大的驕傲,任左鄰右舍誰提到她,都會誇讚:“尤師傅的那個女兒啊,又乖又聽話,成績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學的時候,整條小巷都轟動了,連小河對面的人家都曉得,尤師傅的女兒考取了最好的大學。酒廠的工會還特意獎勵了她五百塊錢,錢雖然不多,但父親高興極了,因為她的優秀。
     
     可是這一切,這一切的努力,其實都沒了用處。
     
     他沉默了片刻,才問:“你爸爸現在呢?”
     
     “不在了。”那樣痛苦的事實,隔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沒有障礙地說出來,輕描淡寫,就像是終於認知了那個事實:“是腦溢血,兩次中風,去的很快,沒有什麼痛苦。”
     
     眼睛裏終於蒙上淡淡的霧氣,她拈了兩顆花生米放進嘴裏,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來再來。”  
   
     這回終於是阮正東贏了,她慢條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燈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動:“你要講一講你最愛的那個人,不許撒謊。”
     
     他說:“沒有。”
     
     她不幹:“騙人騙人,怎麼會沒有?小說裏都有寫,花花公子心底永遠有一個秘密的最愛,所以才變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聽聽,聽過我擔保立刻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沒有。”神情有點恍惚,嚼著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實不該他喝,因為他劃拳贏了。佳期覺得他有點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編個故事騙你,你也不知道對吧?”
   
     她很大度地讓步:“那講一講你喜歡過的人也行。”
   
     他仰著頭想了半天,才說:“我小時候,其實也不小了,十五六歲,喜歡過一個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這個好,青春之戀,那時候的喜歡才是真喜歡,最單純。”
     
     “可是那時候很驕傲,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就只遠遠地注意她,還怕被她發現。”
   
     佳期哧哧地笑:“我真想不出來,你這種人還會暗戀別人。”
     
     他也笑:“有點傻吧,後來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發小喝酒,兩個人都喝高了,說到這檔子事,連他都十分驚詫,因為連他都不知道我喜歡過那個女孩子。”
     
     她覺得好笑:“你當時怎麼不告訴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頭轉著那瓷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濃鬱如蜜,芬芳撲鼻。三十年,歲月這樣久,才釀成這樣的香醇,那些堆積的心事如果發酵,也會慢慢醞釀出這種辛澀的香辣吧,飲進的時候不覺得,然後慢慢地如一線,從喉至胃,又難過又好受,灼熱的感覺慢慢滲開去,會有微微的眩暈感,也許那就是命中註定。
     
     “她不愛我,”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所以,我永遠也不會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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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0: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那天實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後兩個人都不知是怎麼睡著的。   

     佳期醒來是在沙發上,身上倒還蓋著一床毯子,屋子裏暖氣正上來,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東睡在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大約昨天也實在喝高了,竟然沒有回房間去睡,他連毯子都沒蓋,就伏在沙發上,一隻手還垂在沙發邊,身上一件真絲襯衣早已皺得像鹹菜,胡亂枕著一隻抱枕,懷裏還摟著另一隻抱枕,他向來最修邊幅,哪怕穿著睡衣也能氣質倜儻,這樣睡著看起來十分滑稽,仿佛換了個人。
   
     佳期輕手輕腳地起來,阮正東睡得很沉,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醒他。
     
     廚房裏還散放著昨天的碗碟,她打開洗潔劑把碗碟統統給泡上了,又煮了一鍋粥,正忙碌著,忽然覺得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一回頭,原來是阮正東。
     
     他還穿著那件皺皺的真絲襯衣,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佳期覺得很服氣,一個男人外表淩亂成這樣竟然一點也不難看,反倒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見她回頭,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殼藏起來。”
     
     佳期隨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個月一千五,擔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著最盡忠職守的鐘點工田螺。”
     
     他大笑,走開去洗澡,等他重新回來時,佳期正忙著,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過你得負責做早飯。”
   
     佳期詫異:“你會洗碗嗎?”
     
     他的樣子像是忍無可忍:“我當過兵!”
     
     還真看不出來,她一時好奇:“你還真當過兵啊?”
     
     “是在海軍,當時我們艦隊司令員是我姥爺當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給管得啊,太慘了,我這輩子還沒那麼慘過。”他不勝唏噓,“那時連我媽都不敢給我打電話,真是眾叛親離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明淨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條,佳期說:“要有一碟鹹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東微笑:“已經很好了。”停了一停,說,“太完美的事情,強求不來。”
     
     他已經換了衣服,休閒的白T恤白長褲,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這樣好看,所謂的玉樹臨風,很俗的一個詞,但佳期想不出來別的形容。
     
     這天是週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順便載她一程,結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電話,臨時有狀況讓她去加班。
     
     阮正東送她到公司樓下,正好被剛下計程車的周靜安看見。進了電梯只有她們兩個人,周靜安便對著她笑顏逐開:“行啊,這麼快就住一塊兒了,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無端驚破鴛鴦夢,還得爬起來當司機,嘖嘖……”
   
     佳期白眼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誰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這麼殷勤,隔三岔五就來接你,你看看他看著你笑的樣子,只差眼裏沒嗞嗞嗞冒電弧了,我就不信你一點沒覺得。何況今天一大早還開車送你來上班,看看你們兩個那滿臉的春色,你們兩個人要是沒情況,只怕連進哥哥都能成楊過,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話倒說得佳期怔了一下,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與阮正東走得太近了,這樣下去終究無益,終於找了機會,對阮正東說不要再見面。
     
     他不是沒有風度的人,雖然最後買禮物的事情觸怒了他,讓他有些失態,他強吻她的時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氣那樣大,她幾乎以為,永遠也掙不開了。但最終,他放了手,只是看著她,喃喃地說:“怎麼會是你?”
     
     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疲倦,眼中只有一種空泛深切的傷感,望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裏有淚,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來。
     
     再然後,終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見,直到她去了醫院。
     
     佳期覺得不真實,跟孟和平在醫院的那一次重逢,並不真實,總覺得其實沒有發生過,只是自己的臆想,因為這麼多年,她已經想過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見到孟和平——如果能夠再見到他。
     
     因為想過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後真的再次見到他,反而仿佛時空倒轉,一切恍如夢境。
     
     而她幾乎開始害怕再見到孟和平,他離開了她太久,不再屬於她,卻重新走進她的生命裏,這樣殘忍,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不想當鴕鳥,但又強迫不了自己。
     
     周靜安問她:“怎麼不去醫院了?有錢人當初對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沒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再一次到醫院去看阮正東。
     
     醫院門口堵車厲害,的士焦糊的尾氣味道熏得人難過,還夾著急救車尖利的鳴笛,仿佛塵囂滾滾。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間花店門前,店主趁機大力向她推薦:“去看病人嗎?買束花吧,送鮮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鮮。”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籃,不由覺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紅中間,突然看到一點點嬌嫩的白,於是伸手一撈,很細的一把花,長長的梗越發顯得花朵伶仃。
     
     她問:“多少錢?”
   
     店老闆卻說:“看病人您甭挑這個啊,這個花不適合送病人。買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氣。”
     
     她愣了一下,但還是說:“我不拿這個送病人,這花多少錢?”
     
     “十塊。”  
   
     總有好幾年沒有買過薑花了,原來常常買,跟和平到菜場買菜,順便帶一把花回去,兩塊或是三塊一把,沒想到現在要十塊錢了。
     
     沒想到阮正東見到花倒是很高興:“送給我的?”
     
     她沒好氣:“想得倒美,我自己帶回去插瓶的。”
   
     “真小氣。”他生起氣來也會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來,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給你的花,還不嫌多啊。”
      
     門口有人在叩門,不輕不重的三下,其實門是開著的,阮正東一回頭,原來是阮江西站在門口,她身材本來就高挑,遠遠站著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種淨直勻稱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著兩人只是微笑。
     
     阮正東問她:“你怎麼來了?”              
   
      “張秘書說媽媽下午要來看你,所以叫我也過來,我看看還早,就先來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舊淺笑盈盈:“佳期,”她已經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這花真漂亮,是什麼花?”
  
     “是薑花。”
     
     “啊,家裏花園裏好像種了一點,不過是紅色的,像蝴蝶一樣,倒是真好看。”
     
     阮正東說:“家裏那是虞美人,哪是薑花了。”
     
     江西說:“明明是薑花——你到底有多久沒回家了?只怕你連家門朝哪邊開都忘記了。”
   
     正說著話,電話響了,阮正東聽完電話後望了佳期一眼,告訴江西:“張秘書陪媽媽就過來了。”
   
     佳期覺得不方便,因為阮正東的母親要來,不知為何她有點隱約的不安,說:“我只怕得走了,公司還有事呢。”
   
     下樓後出了電梯,正碰見別的人搭另一部電梯上去,跟著好幾位穿白袍的醫生,仿佛是眾星捧月簇擁著,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見。佳期當時也沒有太注意,因為手袋裏手機正響,她還捧著花,只顧忙著騰出一隻手接電話。
   
     晚上佳期和周靜安去吃涮羊肉,這間店她們常常來,因為味道好,人永遠多得要命。熱氣騰騰的涮鍋,羊肉香韭花香,還有甜蒜特有的香氣……氤氳著好聞的細白湯霧。周靜安最喜歡這家店,說哪怕不吃,看著就暖和。佳期也喜歡這裏,最重要的是氣氛熱烈,像周靜安說的,看著就暖和。天花板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店堂裏人聲鼎沸,講些什麼也聽不清。佳期夾了一筷子羊肉,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那電視,羊肉太燙,她被燙到,皺著眉頭直噓氣,問周靜安:“哎,電視上那個人是誰?”
     
     周靜安瞥了一眼電視,說:“那不是誰誰的老婆嗎?”又問,“怎麼了?”
     
     佳期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我認錯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東的電話有點意外,因為已經很晚了,他又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佳期有點累了,靠在床頭就著壁燈翻著小說,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閒扯,說哪個護士漂亮。佳期不由覺得好笑,他連在醫院也不肯閑著,還忙著泡小護士。
     
     阮正東說:“誰說我泡小護士了,都是她們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麼說話跟白楊似的?”
   
     阮正東問她:“白楊是誰?”
     
     佳期說:“不告訴你。”
   
     他靜默了一下,又問:“是個男人吧?”
   
     佳期說:“是啊,還是個挺不錯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來,“是電視裏的人,你別亂七八糟地想。”
   
     說了這句話她又後悔,果然他高興起來:“誰亂七八糟地想了啊,我從來不亂七八糟地想。”又問,“你在幹什麼?”
   
     佳期後悔說錯了話,口氣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書,就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你是病人別太晚睡,就這樣了啊。”不等他說什麼,匆匆就把電話掛掉了。
   
     其實她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找了本《西班牙語詞典》背單詞,學生時代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旦睡不著就拿磚頭樣厚的詞典來背單詞。希望能背著背著就會打瞌睡,夜裏很安靜,她盤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詞,覺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這個單詞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她一看來電又是阮正東,不由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
     
     他問她:“你還沒有睡?”
     
     “啊?”
   
     “能不能下來一趟?”
     
     她滿腦子還是彎彎曲曲的字母,有點轉不過來,傻乎乎地問:“下來哪兒?”
     
     “到樓下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跳下床拉開窗簾,初冬深夜的寒風裏,連路燈的光都是蕭蕭瑟瑟的,照著孤零零一輛計程車停在公寓樓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糊糊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進了電梯才發現自己除了握著手機還穿著拖鞋,可也顧不上了。出了公寓樓就看到阮正東斜倚在計程車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開司米大衣,雙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模樣,那樣子就像是靠著他的邁巴赫一樣悠閒。
     
     她氣急敗壞:“你這是在幹什麼?你怎麼從醫院裏跑出來了?你還要不要命了?”
     
     他沖她笑,口中呼出大團白霧:“上車再說吧,好冷。”
     
     確實冷,上了車後,駕駛座上的出租司機樂呵呵:“姑娘,有話好好說,人家小夥子深更半夜地跑來,可有誠意了。”合著以為他們是吵了架的情侶啊。佳期鬱悶極了,司機說完就下車抽煙去了,車子沒熄火,發動機嗡嗡響著,暖氣噝噝地吹在臉上,她問:“你來幹什麼?”
   
     阮正東說:“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浪漫,換了別人,我這樣半夜突然帶病來訪,誰不感動得死去活來啊?”
   
     佳期覺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負不了責任的。”
     
     他又笑起來,狹而長的丹鳳眼,斜睨仿佛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閃:“怎麼,你打算對我負責呢?”
     
     佳期真的無力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他仿佛理直氣壯:“我從來都很正經啊。”
   
     佳期覺得被徹底打敗了:“醫院怎麼肯讓你出來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還是病人呢。”
     
     阮正東說:“醫院就是不讓我出來,我還是使了美男計蒙蔽了值班的小護士,才偷偷溜出來的呢,你還一臉的嫌棄,我容易嗎我?”
     
     佳期哧地一笑,但馬上又收斂了笑容:“你還是回去吧,這麼晚了,又這麼冷,別凍感冒了。”
   
     他問:“你這是關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敗感:“是,是,我十分關心你呢。有什麼話明天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說:“不行。”停了一停,又說,“我來就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說完我再回去。”
     
     車廂裏仿佛一下子靜下來,車前端的空調口,噝噝的暖氣吹拂的聲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勉強笑了一下:“你要說什麼?”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給嚇得,不會以為我是來找你借錢吧?其實我就是想讓你幫忙,給我弄幾條煙來。醫院裏不讓我抽煙,江西也不肯幫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說肝炎怎麼偏讓人戒煙,又不是肺炎,這些大夫,一個比一個能胡扯。”
  
     她真被他給嚇著了,到這時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微笑:“那可不行,醫生說戒煙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幫你弄這個。”
   
     他氣憤地指責她:“不講義氣,虧咱們還朋友一場,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麼煙?我明天去買。”
     
     其實她知道他抽什麼煙,也曾經見過幾次,白紙包裝,商標什麼的都沒有,這種煙由雲南特製特供,當年孟和平也曾送過兩條給她的父親。所以每次看到阮正東抽煙,她總會有一種茫然的傷感,可是都過去了。她也知道,這煙外面不可能買得到,所以才這樣隨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慣了的一種,外頭只怕沒有,你得幫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認識吧,我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來,就是第一回打牌說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總,上次一筆業務也多虧了他幫忙,自己老總稱他為“容少”,倒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人長得也帥,阮正東的朋友都是這樣的人中龍鳳,衣冠楚楚,無一不妥。她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別抽煙了,就算沒病,抽煙也不好,何況現在你是病人,醫生既然叫戒煙,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臉:“不願意就算了,我找誰幫忙弄不著?你給我下車,你別以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沒有吭聲就推開車門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無常她都可以原諒的,也不跟他計較。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這是頭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樹後避風抽煙的司機看到她下車,把煙蒂扔了,走過來沖她笑:“話說完了?”
   
     她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勉強,其實是因為冷,她沒穿毛衣,大衣裏頭空空的,風一吹直往脖子裏頭灌,冷風嗆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進公寓裏去了。
     
     剛進電梯電話就響了,她看了是阮正東,真有點不想接,可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長久的寂然無聲,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還有隱約呼嘯的車聲,想必已經在路上,可他為什麼還要打電話來?最後還是她忍不住:“有什麼事?”
     
     他說:“佳期,對不起。”
   
     她忙忙地道:“沒事沒事,我都已經忘了。你心情不好,沖我兩句是應該的。”
   
     他說:“不,我錯了。”
     
     她極力地安慰他:“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真沒在意,就一句話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啊。”
     
     他說:“不是,我說錯了,佳期,我錯了。我今天來,其實不是為弄煙的事,我就想見一見你。佳期,我剛才說的那些全是假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樣跟我裝,你就那樣在我面前裝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語音淒涼:“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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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0: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只有二十歲,伏在那裏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面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裏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裏。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裏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裏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裏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乾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裏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臺面,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面,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裏,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檯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骯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裏,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只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淺灰色的濕浮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裏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裏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裏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只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麼打架,為什麼不回家,只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裏,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裏面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面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系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裏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裏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麼。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專案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聯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裏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並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

    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媽媽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後來終於看到父親回來,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並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黃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髮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洞洞的樓道裏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幾乎是沖下樓去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只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
     
     信封裏只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
     
     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將這張卡拿了回來。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羞辱。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傷害。
     
     當父親最後終於離她而去,她號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後的羞辱與難堪。
     
     當他最後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
     
     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辱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
     
     再深的愛情,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
     
     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
     
     她所執信的一切,最後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情。
   
     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貴州回來,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髮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支煙,閑看歌舞昇平。人生於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
     
     回到家裏,她最後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狼吞虎嚥,她盛一碗雞湯,慢慢替他吹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裏成天牛肉羊肉,什麼別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顯得瘦,瘦得可憐。
     
     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啊?”
     
     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當午夜時分他終於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地坐起來,默默地抱膝坐在那裏,看著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地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那裏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後就會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只是因為她。
     
     他為了她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吃了這樣多的苦,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
     
     如果可以重頭再來,她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讓他,單純而幸福地,繼續著他那個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淚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而他已經睡著了。
     
     從今後,她將離開他,她有多愛他,他將再也不知道了。
     
     她開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說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麼久見不到她,他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回家?”她說:“晚上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證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來天沒見著你了。”她忍住眼淚:“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掛掉電話,一個人躲在洗手間裏,對著嘩嘩的水龍頭哭到眼睛全部紅腫,然後關掉手機。
     
     她找到徐時峰幫忙,徐時峰詫異極了:“佳期,孟和平很愛你,我看他對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麼誤會,你不妨跟他談一談。”
   
     她疲倦極了,聲音裏透著沙啞:“沒有誤會,只是太辛苦——我覺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沒有辦法,我不願意這個樣子,我不想再繼續了。”
   
     徐時峰的目光裏錯綜複雜,或許是了然,或許是憐憫,最後他只是長長歎了口氣:“年輕時我們放棄,以為那不過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後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麼,可是她沒有辦法。在模糊的淚光裏,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去,秋天來了,葉子再也不能呆在枝頭,即使它再眷戀,也只能決然地跌下去,永遠地跌下去,離開。
     
     這一生,她再不捨得,她也只能眼睜睜地放手,因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東西,她都要不起。

    就讓一切的沉痛都由她來背負,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已經讓父親失去了幸福,最後父親走得那樣急,她根本沒有辦法彌補半分,可是孟和平,她還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讓他重返本該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後是怎樣說完了那番謊言,關於保研,關於徐時峰,孟和平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最後,他只是說:“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愛他,他不相信她要離開他。
     
     而她鐵石心腸,一字一句地,將那些最傷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著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紮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心。
     
     他一直追問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對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並不笨,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只能橫下心來,把一切都生生斬斷。
     
     當最後,她和徐時峰並肩出現在他面前,她甚至當著他的面挽著徐時峰的手臂,他終於崩潰,再也無法自製,狠狠對著徐時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時峰眼眶上,徐時峰頓時痛得彎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顧去看徐時峰的傷勢,徐時峰捂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回過頭就大罵:“孟和平你給我滾,我永遠也不要再見著你!”
   
     他站在那裏,穿著一件半舊的風衣,越發顯得人又高又瘦,單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緊緊抿著嘴,目光裏透著她無法正視的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視,一步也不能退縮,他的目光漸漸似悲哀,最後他終於轉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後徐時峰將她送回去,他並不勸說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樣難,像是將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從體內剝離。
     
     她在樓道裏坐了很久,最後才站起來,站起來才看到孟和平站在遠處樹影的黑暗裏,看著她,只是看著她,眼神悲涼,仿佛絕望。
     
     在那一剎那,她幾乎心軟。
     
     他向她走過來,他的聲音裏帶著懇求:“佳期,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
   
     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永遠也不能原諒的是自己。
     
     硬起心腸,把他割捨掉的自己。
     
     最後她終於令他絕望,把他趕走之後,她一個人蹲在人行道上,號啕痛哭,把所有的傷心,幾乎都在那一刻哭盡。
     
     掏心掏肺一樣,哭得她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她自己放棄,放棄這一生,放棄今後,所有的幸福。
     
     將一切從自己的生命裏剔除,然後紅著眼眶,慢慢去遺忘。
     
     而一年一年地過去,就真的以為,已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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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0: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給阮正東發一條短信。
   
     “好好養病。”
     
     四個字,用拼音,一點一點,拼得極慢,最後一個病字有沒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會有這樣的尷尬。正遲疑的時候,手機螢幕突然閃亮,號碼十分陌生,她原以為是哪位元客戶,誰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問:“有時間嗎?”然後稍作停頓,“能不能出來見面?”
     
     佳期覺得膝蓋發軟,因為沒有睡好,整個人渾身軟綿綿的,仿佛是在發燒,可還是答應了。
     
     她下班比較遲,手裏一點零碎的事情仿佛永遠也做不完,周靜安臨走前就問:“你怎麼磨磨蹭蹭,還不下班?”一句話說得她有點發怔,也許她下意識是想逃避,遲得一刻是一刻——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與她,早就應該是路人。
     
     走出大樓看見孟和平的車時,她反而鎮定了,他來找她,或許並沒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潮州菜館,明爐燒響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醬滋味地道,鴛鴦膏蟹更是色香味美。點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從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從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這麼多年,許多事情早就變了吧。
     
     佳期沒有胃口,對著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鏤雕著精美的圖案,筷頭還有細銀鏈子,仿佛舊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種家常的奢華與馨軟。銀鏈在掌心搖動簌簌有聲,像是秋天裏的一點急雨,清薄涼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把餐巾撂開,卻只問,“你怎麼不吃菜?”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的微笑:“我減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麼話,你說吧。”
   
     他反倒有點發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阮江西訂婚了。”
   
     一個字一個字溜進耳朵裏,佳期有些吃力地將這些字拼起來成句子,腦中仿佛有短暫的空白,翻來覆去想了兩遍,才明白過來。
     
     她緩緩微笑,說了句 “恭喜”,隨手就舀了一勺碧綠碧綠的護國菜,剛剛入口才知道,這看起來沒有一絲熱氣的羹湯,竟然奇燙無比,燙得人喉頭發緊,幾乎連眼淚都要燙出來了。
     
     幸好手邊杯子裏有冰水,她默默地飲啜,很冷,冰涼一線入腹,已經覺得胃在隱隱作痛。
     
     “東子的情況很不好,”他慢慢地說,“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儘快結婚。”
     
     她手袋裏的電話在響,她說了聲 “對不起”,從手袋裏翻出來手機,一閃一閃的螢幕:“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有點恍惚地看著那行字:“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最後她還是接了,向孟和平說了對不起,然後起身離開餐桌,到走廊裏去聽。
     
     走廊裏空無一人,電話裏阮正東起初有點遲疑,叫了一聲“佳期”,她倒是跟從前一樣,信口就問他:“喲,是你啊,今天見到漂亮小護士沒有?”東扯西拉淨講些旁的事情。於是阮正東似乎也放鬆下來,順勢講旁的事,他向來是這樣無所事事,從沒有一句正經。

    佳期隔很久才嗯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她一直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兩側都是無數包間的門,磨砂玻璃透出門後的一點光暈,還有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熱鬧極了的餐館,偶爾有侍者端著盤子從她身側經過,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側著身子避讓著她,手中盤內菜肴有誘人的香氣……佳期突然覺得餓,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頓的衝動。

    只聽著阮正東在電話裏胡扯——走廊裏貼著銀灰色的牆紙,牆紙上頭印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燈光一映,每一瓣銀色的花瓣都似凸出來,佳期拿手指去摸索著,才知道其實是平的。她摸索著那些花兒,小小的一瓣一瓣,銀灰底子銀色花,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擠擠,開在牆上。她又一時疑心,倒覺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過阮正東的電話,他也不曾說過那句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可是她最後終於打斷了他,問:“晚上想吃什麼?”
   
     阮正東怔了一下。
     
     她接著說下去:“我過會兒就去醫院,給你帶點宵夜吧,你想吃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問:“你是在家嗎?”
     
     她說:“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給你做點餛飩。”
   
     他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要吃薺菜餡的。”
     
     佳期終於笑起來,只說:“這個季節,我上哪兒去變薺菜給你包餛飩?”
   
     他立刻好脾氣地答:“那白菜餡的也行。”
     
     佳期說:“你傻啊,哪有白菜餡的餛飩,只有白菜餡的餃子。”
   
     他遲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說:“沒有啊。”這才覺察到冰涼的眼淚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顆一顆晶瑩透亮,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哭,舉手一拭,結果眼淚湧出來得更快,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很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只是默默無聲。
     
     他問:“你怎麼了?”
     
     “我沒事啊。”佳期吸了口氣,“我等會兒就過去。”
     
     匆匆關上電話,到洗手間補了妝才走回包間去,孟和平正在抽煙。包間裏燈光晦暗,淡白的煙霧圍繞著他,看不清他的臉。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麼。              

     煙盒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她想起當年煙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種煙,她都會忍不住張望。可是後來這種煙漸漸少了,最後停產退出了市場。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漸漸失落在時光裏,被人遺忘,不再記憶。
     
     他對她說 “對不起”,將手裏的煙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說:“沒關係的。”
     
     這樣客氣,彬彬有禮相敬如賓,而中間隔著數載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從前。
     
     最後他開車送她回去,佳期遠遠望見路旁燈火通明的超市,說:“就在這裏放我下去吧,我得去買點菜。”
     
     他說:“這麼晚?”
     
     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解釋。
     
     她買了芹菜與肉餡,還有面皮,打的回家後洗了手,就開始拌餡包餛飩。
     
     攤開面皮,放上餡,然後對折,再將兩角交錯對折。一隻只元寶形狀的餛飩,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裏,數了一數已經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燒了開水,沒有雞湯,只得用了雞精調味,放了紫菜,最後餛飩都熟了才放了一點點翠綠的芫荽,拿保溫桶裝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門去。
     
     到醫院已經十點多了,走廊裏靜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門,總覺得自己樣子有點傻,還拎著保溫桶。
     
     門後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值班的護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這麼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她把手機拿出來,在電話簿裏已經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撥出鍵。於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隻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沉靜。
     
     走廓裏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烘得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可是意識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裏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雪雪呼氣。不遠處仿佛有關門聲,她人還有點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士換班了,於是把保溫桶隨手擱在長椅上,一隻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隻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
     
     佳期從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的士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後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裏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裏,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裏很久了,因為他嘴裏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裏。”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覺得悽惶,心裏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面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裏,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裏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裏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仿佛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裏頭有盈盈的水霧,仿佛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的一聲落下去。他狼狽地轉開臉,她緩慢而固執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遲疑地、猶豫地踮起腳尖。
     
     濕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幹,他慢慢地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地落響在暗夜裏,試探又遲疑。他重新擁抱她,深深地,用力地,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煙草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燃。仿佛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盡力燃燒盡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終於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她用手抵住他,小聲說:“護士來了。”
   
     護士早就來了,端著血壓計與藥杯,年輕的臉龐上全是窘意:“我過會兒再來。”轉身幾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厲害,連忙關上門,沉默了片刻,他終於笑起來,先是無聲微笑,然後笑出聲,最後放聲大笑。
   
     她又惱又窘:“你還笑!”
   
     他只是笑:“哎,把餛飩拿來我吃,我餓了。”  
   
     佳期說:“全灑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氣地承認:“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開他,說:“你怎麼沒完沒了了?”
   
     他喃喃說:“我好餓,要不我們出去吃東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該睡覺了,還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餓了一定睡不著,我們出去吃宵夜。”
   
     他不講理起來就像是個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塊糖不可。
     
     最後兩個人終於還是溜出去了,躡手躡腳,走過護士站的時候,幾乎是慢動作,活像是做賊。
     
     那位的士司機竟然還在等她,把車停在車道邊,自己在車裏打盹,佳期覺得十分感動,的哥卻呵呵直笑:“沒事沒事,反正這下半夜了,也沒別的生意。”從後視鏡裏望了阮正東一眼,說:“喲,原來是忘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怪不得回去找了這麼久。”
   
     佳期哧地一笑,覺得這城市的計程車司機都是名不虛傳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燙和燒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幾個人,阮正東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顧打量油膩膩的桌子。桌子中間挖了一個圓洞,嵌進的盆子裏嘟嘟煮著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東西,乍看上去有海帶豆皮之類,還有的像是什麼肉串。

    一桌上圍坐著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大冷天的還喝著啤酒,劃拳吆喝,自有他們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對情侶,很年輕,都沒有二十歲。女的也許是哪個酒吧的招待,剛下了班臉上還有濃妝沒有卸,幽藍的眼影塗滿眼圈,一笑卻顯出孩子般的稚氣,跟男朋友吃著羊肉串,男朋友體貼地替她攪涼滾燙的八寶粥,再放到她面前去。兩個人咕咕噥噥地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後仰。
     
     炭火架拿上來嗞嗞響著,一股香氣膻氣煙火氣,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嗆人的煙,佳期又點了臭豆腐,阮正東狐疑:“這種地方吃這種東西會不會拉肚子?”
     
     佳期極力安慰他:“我吃過很多次了,一定沒事,你試一試,保證比魚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來後,阮正東微微皺著眉,一副敬而遠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強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頤。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終於忍不住:“你吃完這個,甭想再親我。”
     
     因為辣,她直吸氣,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誰想要親你了?”
     
     他湊近她,笑得很壞:“我想要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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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1: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律師事務所位於所謂的CBD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全玻璃幕的走廊與開放式的辦公區,大叢大叢的綠色植物。徐時峰的辦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車如流水的街,放眼望去一覽無餘的繁華市景,所謂萬丈紅塵。
  
     佳期每次來都嫉妒:“你這辦公室簡直可以當花房。”
     
     徐時峰不以為然:“高處不勝寒。”
     
     其實他只在辦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寶貝,那顆仙人球還有一個名字叫“如如不動”。佳期覺得這名字真的很合適,因為養了這麼多年,那顆仙人球還是老樣子,都沒有長大過半圈。真難為他留著這顆刺兒頭這麼多年,這中間他還搬過兩次辦公室,每次搬辦公室都是他親自抱著這顆刺兒頭先進去,才算是安身立命。

    從徐時峰的合夥人、歷任秘書、助手、下屬到事務所負責打掃衛生的歐巴桑統統都知道,徐大律師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絕不能碰,誰要敢無意間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師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殺死你。於是業內同仁紛紛傳說是一位神秘的風水大師指點,教他在桌上放這樣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驅惡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時峰才可以這樣手到擒來,大小官司都打得揚眉吐氣。
     
     只有佳期知道,其實那盆仙人球是當年安琪送給徐時峰的,所以才被他當寶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師那顆心肝寶貝長長的尖刺,口中還念念有詞:“刺兒頭刺兒頭快開花,開花就娶你回家。”
     
     徐時峰覺得鬱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動。”
   
     佳期歎氣:“如如不動,那豈不一輩子開不了花?”
   
     徐時峰瞥了她一眼:“又怎麼啦?”
   
     佳期想了想,還是說了:“阮正東你認識嗎?”
   
     徐時峰說:“能不認識嗎?說起來我跟他還都是四中出來的,不過他比我低一屆。他爹那會兒還在放外,任省委書記呢,家裏都沒人管他。當年在學校也是個人物啊,好事壞事淨出風頭,聽說他們那屆還有女生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華,沒想到高中讀完,他竟然跑去當兵了。把人家給傷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沒准真追到部隊上去了。”
     
     佳期氣餒:“怎麼歷史就這麼不清白?”
   
     徐時峰這才生了警惕:“你問他幹什麼?那幫高幹子弟你最好別跟他們攪和,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不覺好笑:“我跟你攪和了這麼多年,也沒瞧出你是一壞蛋啊。”
   
     徐時峰隨口就反駁:“少在這裏信口開河啊,誰跟你攪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歎氣。
   
     徐時峰又批評她:“小小年紀,怎麼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聲:“大哥?”
   
     徐時峰揚起眉,他表示疑惑時總是這個小動作。
     
     佳期終於問:“你怎麼不去找安琪?這麼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後冬日的陽光,薄薄的像一層紗,虛虛籠在人身上,他的臉一半在陽光的明媚裏,另一半在陰影裏,看不出是什麼表情。過了好久,他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於是整個臉都在背光裏,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著咖啡杯,低頭呷著又苦又澀的咖啡,不再追問。
     
     他卻長長吐了口氣:“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點兒。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會發狂。我就寧可當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一日復一日,相信她只是離開我,不再記得我,而我終有一天也會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著他。
   
     “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不會像愛她一樣愛別人了,而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它給找回來。就是這樣子,明明知道,所以不願去面對。我做錯了許多事情,才會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運,以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爭取,狂妄自大得幾乎可笑。後來才知道有些東西很脆弱,無法彌補,無法重來。”
   
     他臉色平靜,聲音也是,但佳期覺得很難過。
     
     他說:“所以有很多時候要學會珍惜。”
     
     佳期只說:“大哥,我們去喝下午茶吧。”
   
     吃飽了,她的心情就會比較好。
     
     事務所附近有一家環境很好的咖啡館,佳期愛吃他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兩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霜淇淋,一時嘴饞,於是又點了黑櫻桃與朗姆酒的雙球吃掉,結果終於胃痛。
     
     徐時峰拿她無可奈何:“你怎麼就這樣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氣無力地跟他開玩笑:“真要沒辦法的話,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謝不敏:“謝謝,求婚這種事,我比較喜歡自己來。”
   
     佳期笑,徐時峰想了想,問她:“你跟阮正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漸漸消失,低聲說:“他病得很嚴重。”
  
     徐時峰說:“不能吧,不聽說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該從何講起,顛三倒四,最後也不知有沒有將事情講明白,反正一番話拖泥帶水終於是說完了,捧著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時峰沉默。
   
     她也不做聲。
     
     音樂聲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聲音色純淨,仿佛自言自語地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 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聲細微低密,就像是耳語。茶杯裏的熱氣嫋嫋升起,佳期看著窗外,隔著大玻璃窗子,外頭是蜿蜒的街,車河無聲流淌,在這樣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點晴暖。
     
     最後徐時峰才說:“那你這是要做什麼?憐憫他?還是覺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發白,有一點虛汗,因為胃痛,隱隱約約,總像是在心口。
     
     徐時峰說:“你這樣做,是害人害己,阮正東是什麼人,他有多驕傲你知不知道?當年他跟他爹賭氣,竟然自己申請到加州理工的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國。就這樣一個人,他要知道你是覺得他可憐,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佳期心裏亂,拿手擋住臉。
     
     徐時峰歎了口氣:“你不要誤人誤己。”
     
     佳期放下手來,說:“我並不是可憐他,我是真的喜歡他——喜歡他這個人。是的,我目前並不愛他,可是我想幫助他,讓他在生病的時候也能過得比較快樂。我沒有想過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嘗試,也許這輩子我真的不能再愛別人,也許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單純想讓他高興一點。你罵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過去他為我做了很多很多,讓我覺得很感動,讓我覺得,我要盡我所能。”
     
     徐時峰連連搖頭:“你怎麼想得這樣簡單?你這樣陪著他,能有什麼將來?即使將來他病好了,你們也沒有希望真能在一塊兒,阮家是什麼樣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佳期靜靜地說:“我知道。”
   
     她說:“有次我到醫院,結果碰巧遇見他媽媽。我看過幾次新聞,後來認出她。”
   
     徐時峰一時無語:“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時候真是叫人無法可施,你明知前頭是個火坑,你還往裏頭跳。”
   
     佳期垂下頭去:“大哥,隨便你怎麼罵我,我就是這樣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樂,哪怕是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我都會陪著他。如果他能好起來,將來讓我離開他,我也高興。如果萬一……那麼我更應該陪著他。”
   
     徐時峰狠狠地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還有幾年能耽擱,你將來還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讓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沒想過將來,反正我一個人習慣了,我只要對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時峰終究問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給放下了?”
   
     佳期仍舊微笑:“是啊,我已經忘記了。”
     
     她打車去醫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實在疼得受不了,於是到了醫院之後,就順路先去門診掛了個號,正排隊等著,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樣好像是大學時代的室友絹子。
     
     佳期以為認錯人,因為絹子畢業後跟著男友常劍波回了上海,後來又出國,漸漸斷了聯絡。所以她雖然覺得像,但連望了好幾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後還是絹子一轉頭看見了她,又驚又喜脫口而出:“小彈弓!”
     
     沒想到真是絹子,兩個人只差沒在人來人往的門診部擁抱熱吻了。
     
     絹子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大約才兩三歲的樣子,紮著兩個小小的辮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瞧著人,見著她,沖她樂。
     
     佳期連胃疼都忘了,簡直愛不釋手:“絹子啊,你怎麼能生這麼可愛的小傢夥,真叫人羨慕死了。”又問,“什麼時候回國的,都不打聲招呼。”
   
     絹子笑:“八月份才回來,還沒三個月呢。才剛把房子安頓好,亂糟糟的,哪里顧得上聯絡老同學們。”又問,“你呢?你們家和平還好嗎?”
     
     佳期怔了一下,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分手好多年了。”
   
     絹子也怔了一下:“真沒想到……”
   
     佳期低頭逗小女孩玩:“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吳叮叮,不是釘子的釘,是叮嚀的叮。”奶聲奶氣,可是表情可愛極了,烏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絹子說:“我跟常劍波離婚了,我帶孩子回國來,女兒跟我姓吳。”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覺得悵然,當年絹子與常劍波也是一對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羨慕。
     
     沒想到不過短短數載,已經勞燕分飛。
     
     看完門診出來,佳期堅持請絹子吃飯:“回來了怎麼樣也該請你吃頓飯。”
     
     絹子也笑,眼睛彎彎:“行啊,我也不會放過你。”  
   
     下班高峰醫院門口根本攔不到的士,叮叮大約已經覺得肚子餓,扁著小嘴在母親身上扭來扭去。佳期不由有些著急,看到有汽車從醫院的地下車庫駛出來,突然想起來,說:“我有個朋友的車這兩天停在這兒,我找他借車用用。”掏出手機給阮正東打了一個電話,他滿口就答應了,說:“我把鑰匙給你拿下去吧。”
     
     佳期說:“你是病人你別到處亂跑啊,我上去拿就是了。”
     
     氣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去,阮正東把車鑰匙給她,又問:“老同學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佳期逗他:“當然是男的,不然能這麼急嗎?是我們當年的校草呢,帥啊,這麼多年還帥得驚人。”
   
     阮正東嗤笑一聲,說:“那你快去吧,我的車絕對能震懾住他。”
   
     佳期哧地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說了,人家還抱著孩子呢。”急匆匆轉身就往外走,阮正東突然想起來:“等一下。”
   
     她以為他忘了什麼要緊話,於是停了腳,他已經追上來,俯身。
     
     溫軟的唇從她唇上擦過,他說:“我今天還沒親你呢。”
   
     她踮起腳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安慰說:“我晚上來看你。”
   
     他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說你晚上會來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還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點行不行?”
     
     見到那部邁巴赫的時候,絹子果然被震撼了一下:“小彈弓,你這朋友夠有錢的啊。”
   
     佳期很小心,因為她技術一般,開這樣的車上街需要勇氣,所以安排絹子與叮叮都坐後排。
     
     絹子就想著母校西門外的小館子,於是佳期先把車開到一家西餅店,去給叮叮買了份蛋糕充饑。叮叮果然喜歡,捧著一口口吃完,絹子笑:“沒想到你對孩子比我還細心,快快嫁人生一個吧。”
   
     佳期但笑不語。
     
     黃昏時分堵車正厲害,簡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兩個人在車上說起當年學校裏的舊事,都十分感歎。絹子說:“那時候真以為將來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沒想到這一路下來,再尋常不過。”
   
     生、老、病、死……誰少年時都曾意氣風發,以為無可不為,漸漸才在歲月中磨滅了棱角。
     
     絹子自嘲:“你看我,連眼神都鈍了。還是你好,佳期,你都沒有變。”
   
     佳期微笑,其實每個人的心間,都是滄海桑田。
     
     等紅燈,人流熙熙攘攘從眼前走過。
   
     忽然有人從車陣裏繞出來,伸手敲後座右邊的車窗玻璃,向車裏頭的佳期和絹子打手勢。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劃,一個勁兒指著車胎,像是說她們車胎出了什麼問題。絹子也聽不到他在嚷著什麼,佳期於是按下車窗,誰知車窗一開,那人突然伸手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駕駛車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絹子完全還沒反應過來,佳期叫了一聲:“搶包!”打開車門就下去追。絹子急得連聲大叫,也要追下車去,但抱著孩子。信號燈又已經變了,後頭的車全在按喇叭,她使勁叫:“佳期!回來!別追了!佳期……”抱著孩子慌張下車,眼睜睜看著在震天響的汽車喇叭裏,佳期越追越遠。
     
     佳期一鼓作氣就追了上去,橫穿街面,緊追不捨,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聲就躥進去了,佳期沒想太多,緊追進去,一口氣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氣,那胡同越來越窄,那搶包的人怕是條死胡同,跑著跑著一下子停下來,突然一下子轉過身來,狠狠瞪著她。
     
     佳期這才覺得害怕,那人惡狠狠地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噌一下拔出柄尖刀,將她的手腕一扭,抬腳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覺得疼得滿頭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經劃過耳畔,火辣辣地疼。心裏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舉起手來護著頭,那人已是一刀劃過來,這次正好劃在她手腕上,鮮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線斷了,頓時骨碌碌滾了一地。那人又飛起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氣,那人走近幾步又逼上前來,佳期心裏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開腳去,低頭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卻突然停下來。佳期心裏恐懼到了極點,不知他想幹嗎,那人卻用一種十分奇異的目光盯著她,仿佛又是驚訝又是恐懼。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人眼中的恐懼卻越來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後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來了,立刻放聲大叫:“救命啊!”
     
     那人渾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轉身撒腿就跑。
     
     佳期這才覺得手臂與耳側都疼得鑽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進胡同來的是位老大媽,也被眼前這情形嚇壞了,半晌才直嚷嚷:“快來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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