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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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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佳期如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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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1: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經歷,傷得並不重,耳廓上劃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雖然傷口長,但是極淺,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滿面所以嚇人。被及時趕來的110民警送到附近醫院,醫生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傷口,說不必縫針,消毒包紮就可以了。
   
     一旁的員警同志說:“那些搶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膽子也忒大了,一個女孩子,竟然敢下車去追。”  
   
     佳期想想也後怕,不明白為什麼當時自己腦門一熱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醫院裏來,她還沒忘把自己的包撿起來帶走。
     
     員警問:“包裏有不少錢吧?好在追回來了,不過還是要麻煩你報個大概的數字,我們好寫報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聲說:“不是,除了手機只有不到一千塊錢,還有兩張卡,但包裏有我的鑰匙。”
   
     員警同志聽得直搖頭:“什麼鑰匙值得這樣拼命,換把門鎖不就得了?以後再遇上這種事,首先打110報警啊,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單槍匹馬去追搶匪,太不注意自我保護了。”
     
     訓得佳期唯唯諾諾,突然之間想起來,自己把絹子和叮叮還有那部值好幾百萬的邁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慘叫了一聲。旁邊的護士還以為碰到她的傷口,嚇了一跳。
     
     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說別的,絹子還帶著叮叮,小孩子被嚇著可不得了,何況還有邁巴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拿什麼去賠給阮正東?
     
     佳期急得臉都白了。
     
     剛才跟絹子只顧著說話,也忘了問她新的手機號,現在可怎麼辦。
     
     員警同志還挺同情她的,說:“打個電話叫家裏人來接你吧,我看你也實在給嚇著了。”
   
     不能打給阮正東,沒得讓他擔心,於是她撥徐時峰的電話,誰知是已關機,再打給徐時峰的秘書,才知道他臨時有個要緊的案子,半個鐘頭前飛上海了。正想打給周靜安求援的空當,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她看了一下號,還是接了。
     
     “佳期?你沒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醫院,我沒事。”
   
     幾秒鐘後換成了絹子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佳期你還好吧?你可把我嚇壞了。”
   
     “你跟叮叮都沒事吧?”  
   
     “我們都沒事。我拿的英國駕照,你那車是左駕駛的,我都不敢開。後頭的車全堵那兒了,人家司機都快開罵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開車經過,才幫忙把車停到路邊。”
   
     電話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說:“我們到醫院去接你。”
     
     佳期有點發怔,從前他從不用這種口氣,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點令她發怔,偌大的城市,數以千萬的人口,怎麼就還是兜兜轉轉,偏又還要遇上他。
     
     護士剛給她包紮完,孟和平他們就找到了她。
     
     絹子看佳期包的滿耳朵紗布,都嚇壞了:“你怎麼傷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沒事,你看看你這樣子——到底要不要緊?”
     
     佳期強打精神跟她開玩笑:“怕我變成一隻耳啊?其實就被刀子劃了一下,醫生都說可以不縫針,你別嚇著叮叮。”
   
     孟和平問過了醫生,又跟員警去交涉,最後才回到她們身邊,說:“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襯衣,深淺不同的灰,配銀灰領帶,並不觸目。醫院裏暖氣太暖,所以脫了大衣,隨便搭在手臂上,側身與主治大夫交談,聲音低沉悅耳。
     
     佳期在筆錄上簽了字,他才說:“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聲問:“那個……車……”
   
     孟和平正倒車,眼睛注視著雷達螢幕,隨口告訴她:“車我幫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車場了,你放心,他的車有全球定位,丟不了。”
   
     佳期有點訕訕,絹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聲說:“對不起,我當時慌了神。”
   
     佳期說:“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丟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極了,佳期故作輕鬆,對絹子說:“我好餓,都八點了吧,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去西門外吃小館子吧。”對孟和平說:“麻煩你送我們去停車場,我自己把那車開回去就得了。”
   
     她和絹子都坐在後排,從後視鏡裏只能看見孟和平的下半張臉,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頦因為嘴緊緊抿著,曲線看上去十分僵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那手不能開車。”
     
     絹子也說:“是啊,都傷成這樣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著車窗外一盞盞不停跳過的路燈光亮,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點,鵝黃色的大衣上點點滴滴斑斕淋漓的黑,看上去觸目驚心。而且耳朵上裹著紗布,手臂上包著紗布,狼狽得要命,這樣子去吃飯肯定不妥。於是說:“那還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對不住,今天害你也夠擔驚受怕的了。我這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請你吃飯了。”
     
     絹子說:“還好你沒事,咱們還說這樣的話幹嗎?我都快擔心死你了。”
     
     正說著話,電話又響了,佳期用一隻手在包裏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結果是阮正東。
     
     他似乎心情還不錯,開口就問:“怎麼樣?跟抱著孩子的校草吃完飯了沒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說:“還沒呢。”              

     他突然笑了兩聲:“今天讓你吃了點虧啊,不過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墜雲霧中,只覺得莫名其妙:“什麼?”
   
     “我在浴室裏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沒爬起來。還好護士進來聽到了,把我給扶起來了……你男友我當時可穿得有點少,你豈不是間接吃了虧。”
     
     佳期半晌才聽明白過來,完全沒心思在意他的說笑,只問:“怎麼摔的?要不要緊?”
   
     “沒事,就膝蓋擦破點皮,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突然腦子一迷糊,腳下一滑就摔了,醫院這浴室的地磚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鋪的德國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磚,一定差了很遠很遠。佳期手臂一陣陣疼,沒法子只得又換了左手拿電話。他說:“你晚上來的時候,給我帶點吃的來吧,我想吃你包的餛飩,上次就沒吃著。”
     
     佳期遲疑了一下,說:“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遲了,來不及做,再說還得去買菜。”她覺得自己樣子太狼狽,到醫院去阮正東看到自然要問,他是病人,讓他擔心總是不應該。她說:“這樣吧,明天我給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飯會有點晚,我就不去醫院了。”
   
     他明顯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說:“也好。”
   
     佳期把電話掛斷了,絹子向她微笑,低聲問:“邁巴赫?”
     
     佳期心亂如麻,胡亂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絹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車,孩子已經睡著了。絹子怕孩子著涼,正思忖間,孟和平已經下車,拿自己的大衣給孩子裹了,絹子十分感動,連聲道謝。他從來是這樣細心,對朋友十分照顧,佳期在心裏想,若不是如此,也不會今天還肯插手管自己的閒事吧。車外夜風如割,冷得說話都大團大團呼出白氣,絹子匆匆對佳期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你的傷口要注意,記得去醫院換藥。”
     
     車門重新關上,狹小的空間重新溫暖起來,他問:“你住在哪里?”
     
     她報上地址。
     
     他沒有再說話,將車掉頭重新駛入主路。
     
     正是這個城市夜色繁華到極點的時候,一盞盞流動的車燈,匯成流淌的燈河,靜靜蜿蜒向前。而他們的車夾在中間,只是兩個小小的亮點,順著街的弧光,瞬息不見。
     
     佳期覺得尷尬,車內氣氛沉悶極了,等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她望著車窗外出神,他突然問:“我能抽支煙嗎?”
     
     很紳士的問話,她點了點頭,想起來自己坐在後排他看不見,又趕緊說:“可以。”
   
     他含上支煙,然後劃火柴,劃了好幾下沒劃著,他似乎有點不耐,把煙取下就手揉了。
     
     信號燈變換,他換檔,車子重新匯入車河,兩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樓下,佳期不自覺松了口氣,說:“就這裏了,謝謝。”
   
     他將車子熄火,說:“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對,但他已經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長步子大,她差點要小跑才跟得上,進了電梯她還微微有點喘。他拿著她的手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顆心怦怦跳,只好胡亂找話題:“江西還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個“好”,就又重新閉上嘴巴,仿佛十分不願與她交談。
     
     佳期覺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著控制板上的數位,1、2、3……變換下去,終於到了,電梯叮一聲滑開雙門。
     
     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她努力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今天的事情真得謝謝你。”
   
     他說:“不必客氣。”將手袋還給她,然後將車鑰匙拿出來,“這個是給你,還是我替你把車停到醫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張,他的聲音帶著嗡嗡的迴響,她聽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麼,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轟隆隆一樣直壓過來,她覺得眼前發黑,突然覺得腿發軟,人已經倒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耳朵裏猶有蜂鳴聲,天花板上的燈亮得刺眼,佳期閉了閉眼睛,才能適應光線,這才發現自己是平躺在沙發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發前面,衣襟前有銀白色的細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麼。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簾去,掙紮著坐起來。
     
     他遞給她一杯開水,聲音儘量鎮定:“我沒找到糖。”
   
     她有一點貧血和低血糖,累著的時候容易眩暈,他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說:“我沒事。”
   
     空氣漸漸似滯澀,她覺得窘,喝一口白開水,最後還是拿著杯子走到廚房去,一眼看到廚櫃上放的調味盒被他翻得亂七八糟,還弄灑了鹽,雪白的一道弧線灑在櫥櫃臺面上,她這才知道原來他衣襟上粘的是鹽。她踮起腳去開櫃門,他不做聲,從旁邊伸過手來替她打開吊櫃的門,裏面有一隻瓷蘋果,她拿下來打開,原來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櫃底下有一盞燈,幽幽一點橙黃的光,照見銀色的不銹鋼勺。這盞燈原本沒有,是她搬進來後,向房東打了招呼然後自己請人裝的。晚上她常常將這盞燈開著,偶然醒來,看到廚房亮著那點溫暖的橙黃,總會覺得心安。
     
     從前她睡了,他經常還在加班做事,在外間屋子開小小一盞橙色的臺燈。燥熱的夏夜,窗式空調嗡嗡響著,她在汗流浹背間醒來,睡眼惺忪,總是能看到那點橙黃色的燈光,有無數的小蟲蚊蚋在繞著臺燈飛舞,清涼油與花露水,他拿起來往胳膊上抹,燈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牆上。              
   
     夢裏一直有花露水的氣息,淡薄清涼,他睡得很晚,那盞燈一直一直地亮著,亮在她的夢裏。
   
     他終於出聲:“佳期?”
   
     她回過頭。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裏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漸漸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裏只有燈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虛浮。
     
     她微微又覺得眩暈。
     
     他的呼吸淺而輕,暖暖地拂在她臉上,溫軟的唇終於落到她唇上。
     
     一剎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捲了一切,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緊緊抓著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哽咽。
     
     隔了這麼久,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記得,還記得她曾擁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他緊緊箍著她,仿佛從來不曾放過手,只是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無力掙紮,再無力抗拒,只是沉湎於無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水濺飛一地,有幾滴濺在她足踝上,隔著襪子,那一點濕暖漸漸涼了,是冷的。
     
     她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他站在那裏,並沒有再動彈,只是望著她。
     
     佳期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
     
     最後,他終於開口,聲音陌生而遙遠。
     
     他說:“對不起。”
   
     佳期覺得淒涼,這麼多年,隔著山長水闊,當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這三個字。
     
     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曾經那樣辛苦地割捨過。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可以遇見,如果可以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而這樣的辛苦,卻是越來越遠,哪怕再次接近,中間卻是不可逾越,她無法,亦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頭。她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他終於走了。
     
     櫥櫃上灑落的那一彎雪白的鹽粒,在燈下仿佛一泓積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撫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遲疑地、試探地放到口中去,是鹹的,抿進嘴裏去,鹹鹹的,鹹得發澀。
   
     他抱著她進屋時一定十分慌亂,因為他沒有脫鞋,地磚上有他的腳印,淡灰的,一枚、兩枚……淩亂。佳期蹲下來,用手一點一點抹去那足跡,擦不掉,手上的傷也被牽扯得隱隱作痛,她只是固執而頑強地擦拭,一點一點,固執而頑強地抹去。
     
     最後還是去陽臺拿拖把進來拖乾淨,洗過拖把又進了廚房,拿抹布把櫥櫃擦乾淨,所有的調味盒放回原位,一一蓋好,收起糖罐。廚房裏本來地方就狹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戶,房東在玻璃上面貼著磨砂的貼紙,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裏窗子結了霜花。
     
     現在也已經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廳,給阮正東打電話。
     
     他還沒有睡,接到她的電話,仿佛有點意外。
     
     她喚他的名字:“正東?”
   
     他問:“你怎麼了?”
   
     她一口氣說下去:“我今天倒楣死了,遇上搶包的劫匪,笨頭笨腦追下去,結果被刀子劃傷了,幸好後來有人來了,搶匪才跑了。”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
     
     她含著淚笑著說下去:“我晚上沒敢去看你,是因為我怕我這樣子你擔心,可是現在覺得,如果瞞著你不太好,所以想想還是告訴你。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劃了兩個口子,一處在耳邊,一處在手臂上,傷口都很淺,醫生說不必縫針,包紮換藥就可以了,也不會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去醫院讓你看看。”
     
     他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嗯了一聲,他問:“你怎麼又在哭?”
   
     她說:“沒有啊。”舉手拭一拭眼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傷口已經不疼了。”
   
     不知為什麼,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淚,他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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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最後,他說:“我過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應:“太晚了,再說你自己又剛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別到處亂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給你帶餛飩。”
   
     他沒有再堅持。
     
     第二天佳期還是照常去上班,因為她們小組正跟一個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個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她不太好意思請假給同事增加負擔。
     
     同事們都很關心她的傷勢,因為看起來十分嚇人。吃午飯的時候周靜安批評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這傷,你說你這種行為,到底該叫勇敢,還是該叫愚蠢?說你笨吧,你有時候心裏頭不知道有多少彎彎,說你聰明吧,你常常又蠢得無可救藥。”
     
     佳期說:“徐時峰也經常這樣說,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周靜安就像是吃到薑一樣直皺眉頭:“拜託!少在我吃飯時提起那種男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次佳期在徐時峰面前提到周靜安,徐時峰就說“你那個毒牙閨密”。
   
     而一提到徐時峰,周靜安就說他斤斤計較、小氣刻薄。
     
     他們三人曾經在一塊兒吃過一頓飯,結果只有佳期一個人埋頭大吃,徐時峰與周靜安則你一言,我一語。從檸檬汁應不應該加糖一直爭執到現代社會男女權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綿裏藏針,明槍暗箭槍林彈雨,起承轉合冷嘲熱諷,佳期吃甜點的時候,兩人已經就美國在韓的軍事部署問題激辯到白熱化的程度,戰況之烈實在令佳期歎為觀止。

    徐時峰倒罷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飯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談,最擅長把證人繞暈了套辭。而周靜安那天的表現實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時峰鬥嘴而旗鼓相當完全不落下風的女人,佳期還是第一次見。結果周靜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為然:“這算什麼,想當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們學校代表隊的一辯。”
   
     佳期越發崇拜,只差沒要求周靜安給自己簽名。
     
     下午的時候佳期忽然請假去派出所辨認嫌犯,周靜安十分驚詫:“電視上不是說這種案子近期頻發,提醒廣大市民提高警惕嗎?這才第二天呢,辦案效率這麼高了?”
     
     佳期說:“派出所打電話說,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靜安更意外:“這麼窮兇極惡的嫌犯,會突然良心發現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佳期的員警同志很熱情,先請她坐,又倒了茶給她,最後取出證物:“你認一下,這串佛珠是你的嗎?”
     
     佳期認出正是老麥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當時散落了一地,此時竟然一顆不少地被裝在透明的證物袋裏,連那根斷掉的繩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謝謝你們這麼細心,一顆顆幫忙找回來。”
   
     員警同志笑了一聲,說:“這是那嫌犯自首的時候帶來的——這串珠子,他敢不一顆顆找回來嗎?”
   
     佳期有點疑惑,總覺得他像是話裏有話。
     
     認人的過程就像電視上的鏡頭,隔著玻璃指證哪個是搶劫傷人的嫌犯。佳期覺得納悶,因為不過一夜之間,那嫌犯竟也受了傷,耳朵上包著紗布,手上也纏著紗布,竟然跟她傷得一模一樣。嫌犯的面貌特徵明顯,佳期一眼就認出了正是那個搶匪。
     
     認完人出來後,員警又特意告訴她:“等案子了結,佛珠才可以還給你。”
     
     佳期說:“沒關係。”
     
     那員警倒又笑了一下,才說:“你放心,重要物證我們一般保護得很安全。”
   
     佳期這才覺得那佛珠可能不尋常,一時卻也沒深想。從走廊出來正好經過一間大辦公室,幾個員警在一塊兒說話,中間那人捧著茶杯口沫橫飛,正說到:“你們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線菩提,就那四顆蓮花象牙記子,全城你就找不著第二串來。但凡稍有點見識的,沒一個敢不認識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腳步,只聽那人講得繪聲繪色:“他們講究的是三刀六洞,但聽說老麥傳下話來,說自己這個妹妹道上原本沒人認識,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賈猴子照樣劃了他自己兩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後就叫他上咱們這兒自首來了……”
   
     佳期如聽天方夜譚,沒想到那粥店的老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怪不得總覺得他舉止之間氣度不凡,頗有舊時俠風,沒想到竟是隱於市井的傳奇人物。而自己這條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給撿回來的。  
   
     她僥倖了半晌,從派出所出來,就給阮正東打了個電話。原本想請他幫忙替自己向老麥道謝,誰知阮正東的手機關機,又打病房的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或許是做治療去了,也沒太在意。看看時間不早了,就去超市買了菜,又回家包了餛飩煮好,才提著保溫桶攔了部的士往醫院去。
     
     那層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靜,她敲門沒有人應,試著扭了扭門鎖,也是鎖著的,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請問1708的病人是做治療去了嗎?”              
   
     護士小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認得她是常來的,於是說:“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複了一遍:“出院了?”
   
     護士小姐說:“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堅持要出院,專家組的幾個教授都不同意,最後管業務的趙院長出面協調,才簽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問:“那他是回家了嗎?”  
   
     護士搖了搖頭,說:“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裏亂七八糟的,提著那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樓。茫然地抬起頭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醫院大門口,黃昏時分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騰出手來再試著撥他的手機,還是關機。掛上電話佳期覺得十分茫然,這才仿佛知道,現在自己除了他手機號碼,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絡到他,可是他連手機也關了。
     
     到了晚上,她已經撥了無數遍阮正東的手機,仍舊是那句請稍後再撥。佳期不由著了急,只擔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麼變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他為何突然執意要出院,而且還這樣匆忙。
     
     她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東的電話仍然關機,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後終於打電話去電視臺,輾轉周折,費了很大的勁才問到阮江西的電話。
     
     阮江西遠在雲南出差,接到她的電話十分意外,聽她說阮正東出院,更覺意外:“什麼?你等一等,我打電話回家問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電話回來,語氣裏已經有隱約的焦慮:“他沒有回家,家裏的工作人員說他沒回過家。我打電話到他公寓沒人接。西山和密雲兩邊別墅的人也說他沒回去過。這幾天我媽陪我爸出國去了,我哥肯定是瞞著她辦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覺得害怕。
     
     下班的時候,佳期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搭地鐵,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經有許多年不再搭這條線,沒想到短短數載,這條線路已經如此擁擠。空調車上仍是摩肩接踵,擠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天氣太冷,車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朧的車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來,而她夾在擁擠的人潮裏,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後來上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車裏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裏空氣不好,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了車。
   
     下車後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玉淵潭。
     
     天氣很冷,許多公汽正在離站,一輛接一輛,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風裏,仿佛無所適從。
     
     她把手插在衣袋裏,走到公園大門去,門口的管理員有點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經快閉園了啊。”
   
     進公園後,順著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裏,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裏,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面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週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跡。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癒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復原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內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臺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麼問題要諮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鬱。”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裏。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麼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速食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

    佳期覺得好笑:“那你也不能這樣餓著啊,跟自己媽媽有什麼好鬧彆扭的。”
   
     吳柏鬱說:“我媽那個人你不瞭解,唉,真是一言難盡,唉……”
     
     他說了一句話倒歎了兩聲氣,佳期看他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不由哧地一笑。吳柏鬱說:“姐姐,你別笑啊,是真的,我媽那個人,連我大哥,就是東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見你那天早上,我都沒敢告訴大哥,其實是我媽逼著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惡劣。”
     
     佳期怔住。
     
     吳柏鬱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哥,他非生氣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在超市撞見他買東西,也不知道他都買了些什麼,把我媽給刺激得,回家後一口咬定我哥藏著女人在家,威脅利誘我去替她打探情況。可憐我想著暑假去尼泊爾,不得不被她收買。

    不過那天我回去後可愣是一個字都沒露給她,真的!我拿人格擔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煩她了,可是親戚們偏愛聽她掰話。這世上的中年婦女最難纏了,你說我哥都多大歲數了,她們還以干涉別人的私生活為樂趣。姐姐你放心,我堅決支援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們倆供出來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覺得好笑,後來漸漸覺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說話時的臉紅,想來他這一輩子也沒有替女人去買過那些東西。
     
     只是為了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裏有個地方在隱隱發疼。
     
     她對吳柏鬱說:“你快吃吧。”又拿了幾百塊錢給他,“怎麼也別餓著自己,這錢你先拿著吃飯用,但還是應該回家,怎麼也是自己的媽媽,少跟她賭氣。”
   
     吳柏鬱不肯要錢,說:“我勤工儉學了一把,上個月就幫電教館做課件。過幾天就發錢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說:“還有好幾天你要吃飯呢。”把錢放到他手裏去,叮囑他,“沒課的話還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點,可他們是你重要的親人,別到失去他們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吳柏鬱想了想,點了點頭。
     
     最後他說:“姐,錢到時候我叫我哥還給你。”
   
     佳期說:“不用了。”停了停才說,“我還欠著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背著書包去上學,下著雨,巷子又深又長,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走著。雨嘩嘩地落著,巷子兩旁白牆黑瓦都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大團大團的綠樹,橫過牆頭,雨滴滴答答地從枝頭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濕透了,又冷又潮。別的孩子都是家長打傘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冒雨走在巷子裏,天漸漸黑下來,她開始胃疼,疼得蹲在那裏動彈不了,一個人靠著牆,擰著書包帶子,捂著胸口,牆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還惦記著想要拍乾淨,因為父親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過來氣,直冒冷汗。有什麼聲音在遠處響著,單調的一聲迭一聲,仿佛警鈴。
     
     最後疼醒了,才知道是電話在響,本能摸索著拿起聽筒,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可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沙著嗓子喂了一聲,那端卻沒有人說話。她看了看鬧鐘,已經淩晨,不知半夜裏是誰打來的電話,她又喂了幾聲,突然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連忙爬起來,一不留神拽住了電話線,她怕拽脫了電話線,一著急整個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從床上翻了下去,還帶著電話機也啪一聲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緩不過氣來,揉著被撞疼的肘子與膝蓋坐在地上直吸氣,幸好電話沒摔壞。
     
     或許是這邊動靜太大,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你怎麼了?”
   
     佳期只擔心他把電話掛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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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1: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結果他“啪嗒”一聲,還是把電話給掛了。
   
     佳期氣得要命,捏著聽筒脫口罵阮正東你混蛋,鬱悶的是罵了他也不知道。終於回過神自己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兩隻腳丫子早已經凍得冰涼。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著明天就去中國電信查通話記錄,不信找不出他來。
     
     結果半夜這麼一折騰,早上迷糊過了頭。飛奔到地鐵站去正好趕上上班的最高峰,車廂裏擠得人像塊壓扁的棉花糖,出地鐵之後好久都反彈不回原形。氣喘吁吁地趕到辦公室,最後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剛坐下就接到老闆秘書的電話:“尤小姐,王總請你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一大早遲到就被老闆傳喚,不由有點心虛。誰知王總也沒有別的事,只交了幾份資料給她:“知鵬那邊點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麼事。”
     
     知鵬房地產是他們一個重要客戶,有多年的合作關係,佳期以為是對方宣傳計畫有所調整,所以需要溝通,也沒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鵬所在的寫字樓離她們公司不遠,打的不過十多分鐘。下了的士剛走到知鵬公司的寫字樓下,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個很陌生的男人聲音,一口流利而標準的普通話,彬彬有禮:“尤小姐,您好。”
   
     她誤以為是客戶,答了一句:“您好。”
   
     對方說:“是這樣的,我是正東的朋友。很抱歉通過這種失禮的方式約尤小姐出來,知鵬公司那邊我已經事先打過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幾個鐘頭,可以嗎?”
   
     佳期輕輕哦了一聲,卻不得不頓時打起萬分的精神,這樣強勢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詞卻這樣客氣周到,看來不是等閒好相與的人與事。
     
     “我們的車就停在馬路對面,您轉過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車,車牌尾數是29。”
     
     佳期轉身,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尋常的奧迪A6,車牌尾數正是29。她走過去,一位男子早已經站在車邊,風度翩翩。
     
     “尤小姐,”他向她微笑,“正東的母親想見您,請隨我來。”
     
     正東的母親比電視上看起來更年輕,氣質極好,雍容大方。見到佳期笑容親切:“其實早一陣子就想見一見你,但總沒有適當的機會。”又問,“尤小姐還沒有吃早餐吧?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便轉臉吩咐,“開兩份早餐上來。”  
   
     四合院初看起來不甚起眼,卻是數重進深的軒敞宏偉。舊式的老房子十分寬敞,用作餐廳的那間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陽正好透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

    屋子裏的傢俱都是北方的舊式傢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陽光中,鍍上淡淡的萬點金沙,頓時仿佛時光倒流數十年。而舊式黑檀大圓桌上的早餐卻是南方的泡飯油條,還有幾碟地道精緻的南方醬菜,在淺暖的陽光下,碗碟精緻菜色鮮亮,令人食指大動。佳期怕失禮,只是陪著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別太拘束了,就是作為一位晚輩,陪長輩吃一頓早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說:“對啦,這就好多了,年輕的女孩子就應該多笑。”
   
     佳期這才稍放鬆了一些,陪著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後到偏廳去喝茶。阮夫人這才說:“我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東子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顧得上他,他姥爺在那麼多孫子、外孫裏頭,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氣從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沒有辦法。拿這回的事來說,一聲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還是個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閃,仿佛是淚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佳期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一面,有點無措,輕輕叫了聲:“阿姨。”又覺得自己冒失,只說了句:“您別著急。”
   
     “真是叫人擔心,他自己一個人到上海老房子裏住著,不管家裏誰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一口一個沒事。可是他哪里是沒事的樣子?又不肯回醫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擱,我這心裏都亂了。我本來想叫江西去勸勸她哥哥,可是最後一想,也許他現在真正想見的並不是江西。”
     
     佳期心裏也亂了,默默無語。
     
     “尤小姐,在每個母親眼裏,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請你體諒我的心情。我這樣冒昧地請你來,只不過出於一個母親的自私,希望你能幫助到正東。”
   
     佳期抬起頭來,很快地說:“您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這就去上海。”
     
     佳期後來才知道接自己來的那位男子是張秘書,此人辦事十分敏捷周到,從四合院出來一上車,便一樣樣交給她:“這是今天中午11點40分飛往上海的機票,你公司那邊,我已經幫你向王總請假,他也已經同意。車子現在會直接送你到機場去。這是正東在上海的位址,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錢,你別推辭,因為你什麼行李都沒有帶,所以帶點錢是必要的,再說這錢我會從正東的工資裏扣出來。”
   
     佳期完全沒有意料到:“他有工資?”
     
     不苟言笑的張秘書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資。”
   
     登機之後佳期才覺得有點累,飛行時間是一小時四十五分,因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點十二分鐘降落。龐大的波音客機挾帶呼嘯的氣流,轟鳴著降落在跑道上,緩緩地滑行向前。
     
     腳踏實地的感覺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濛濛的天氣,風裹著冷雨撲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讓人覺得寒氣逼人。
   
     佳期因為出差來過幾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這次也是一樣無心風景,出了機場就打的,遞給司機那張卡片:“麻煩去這個位址。”
     
     路很遠,車子順著蜿蜒的高架路,漸漸深入城市的脈絡,穿行在高樓的森林裏。冷雨瀟瀟地敲著車窗,佳期想,自己見著他,應該說什麼才好呢?
              
     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雨漸漸地停了,無數枝葉拱圍著,將猶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細小的縫隙,滴滴答答是枝頭積雨跌落的聲音。

    路兩側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映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這條路靜謐如同無聲,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細密雨絲濡濕的長髮,終於找到門牌號。牆很高,牆裏頭能看到的也只是樹,落盡葉子的闊葉喬木,枝椏整齊如梳地向上伸展著,如果是夏季,想必會是濃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撥阮正東的手機,還是關機。
     
     她覺得餓,饑寒交迫。
     
     她慶倖自己沒有行李,因為走了很遠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館。推門進去看著並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館一樣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牆是紅色,午後客人稀疏。寥寥幾個似乎都各自窩在沙發裏。
   
     她點了杯拿鐵,還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發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窩陷進去,咖啡香氣濃鬱,浮有漂亮的葉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沒想到誤打誤撞還可以找到這樣地道的一家咖啡館,芝士蛋糕還沒有送上來,音樂是輕曼動聽的爵士,她幾乎要睡著了。
     
     走道那頭的沙發裏有女子在低聲講電話,店中燈光輕柔,將她側影輪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將衣服穿得這樣漂亮,一身濃烈的黑,只圍一條大花絢麗的披肩,那披肩綴數尺來長的流蘇,搖動不知多少顏色,如潑如濺,仿佛爛醉流霞淌在肩頭。圍襯出一張燦然如星的臉孔,那種肆意的美麗,竟似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驚豔。
     
     或許是在與戀人通話,細語喁喁,偶然抬頭,明眸善睞,望之竟如生煙霞。
     
     這樣的出眾,上天真的偏愛她。
     
     正好店中音樂在此時靜止,佳期依稀聽到她正說:“那麼你過來接我吧。”
   
     連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許是熱戀中人的特質。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來就餓了,越發覺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貪婪。一塊蛋糕猶未吃完,有客人冒雨進店中來,咖啡館並不大,一眼即可望見來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頓時呼吸困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別提多狼狽。
     
     他大步走過來,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個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該死的蛋糕終於順利地滑下去,一口氣好歹順了過來。
     
     太丟人了,急急捧著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虛。
     
     “正東。”
   
     過道那頭的女子在喚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沒有動,佳期手裏還捏著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敵不動我不動。
     
     “正東?”
   
     身後的語氣裏已經有了幾分疑惑,他還是沒有動,佳期乾脆放下了杯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寒暄:“阮先生,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
   
     這樣虛偽透頂的語氣,連她自己都覺得牙酸,他挑起眉頭,仿佛是不滿:“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樣的天氣,他只穿一件深色開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來赴美人約會,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樣子。佳期在心裏想,除了臉色難看了一點,倒依舊是風流倜儻。
     
     在飛機上打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腹稿,結果看來一句也用不上,她乾脆實話實說:“令堂托我來上海看看你,於是我就來了。”
     
     他哦了一聲,神色冷淡,轉臉向她介紹身後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對方介紹她:“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來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會。”
   
     雖然阮正東身邊向來多美女,但能見到這樣出色佳人的機會也不多,果然是幸會。
     
     佳期與她握手。
     
     氣氛有點怪異,或許是因為盛芷嘴角那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佳期有點憤然,並非她自己死纏爛打追到上海來,再說她怎麼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來會佳人。佳期轉頭望了一眼阮正東,他突然問:“你吃飽了沒有?”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據說人看到美女就會反應遲鈍,果然。
     
     “吃飽了我們就走。”
   
     雨已經停了,盛芷自己開一部黑色英國雙門小跑車,灑脫地向他們道別,然後駕車閃電般呼嘯而去。
     
     天氣很冷,佳期呼出大團的白霧:“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約會。”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她說:“你媽媽很為你擔心,因為出院的事,其實上海這邊也有很好的醫院,治病總不能半途而廢。”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完了沒有?”
   
     這樣冷的天氣,剛剛從暖氣充分的咖啡館裏出來,太冷了,凍得人腦子發僵所以反應遲鈍,她脫口又“哦”了一聲。
     
     “回家去。”
     
     冷著臉扭頭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風吹起他的大衣,撲撲地翻開,露出裏面深灰襯裏,仿佛鴿子的羽翼展在風裏。冷空氣嗆在鼻子裏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著吃力,上氣不接下氣。亦步亦趨終於跟到車邊,他拉開車門,乾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開另一邊車門,把手提袋扔進車裏,十分乾脆地告訴他:“我不回去。我搭了兩個鐘頭的飛機,跑到這裏來不是來看你發大少爺脾氣的。我隱忍你是因為你身體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臉色,被你呼來喝去。我告訴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醫院。”
   
     然後上車,泰然自若關好車門。
   
     他扶著車門站在那一邊,仿佛是啼笑皆非。
     
     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上車啟動。
     
     他依舊繃著臉:“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張信用卡,賭氣問:“上海最貴是哪一家?金茂君悅還是上海四季?”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減速將車轉彎掉頭。
     
     車子駛回她曾按了許久門鈴的地方,大門式樣老舊毫不起眼,駛進去後沿著幽深弧形的車道一轉,視線裏才出現精心佈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噴泉。花園裏筆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數十年合圍粗細。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依舊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車道一直駛到盡頭,才看出樹木掩映後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頗有些年代,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因為舊,因為大,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壁爐裏竟然還生著火,米色的地毯上躺著一條哈士奇,頭擱在爪子上,睜著褐色的眼睛看著她,模樣氣質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種兇狠被慵懶完美地掩飾了,見她走近亦不動,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這樣的狗,倒真像是他養出來的。
     
     “喝什麼?”他十分客氣地問,看來竟打算將她當成一位客人來招待。
     
     其實她沒有吃飽,還是半饑餓的狀態,而且站在這樣殿堂似的深曠空間裏,人也覺得冷,還是那個詞——饑寒交迫。
     
     她說:“蛋炒飯。”
   
     “什麼?”  
   
     “我要吃蛋炒飯。”佳期在心裏歎了口氣,在這種好似電影佈景的大宅中提出這種要求,不知會不會遭打雷劈。
     
     阮正東請了位很好的廚師,起碼炒出來的揚州炒飯十分地道,蝦仁新鮮,火腿丁鹹香可口,連青豆都顆顆酥軟。廚房送來時配了一碗乾貝冬筍湯,這樣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來的風格,處處都挑剔,處處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遠處的沙發上,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顯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點,仿佛陷在那沙發裏。那條哈士奇就趴在他足邊,睜著那雙褐色的眼睛,她吃飯的時候他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並沒有點燃,含了一會兒又取下來。
     
     吃飽了之後他對她說:“你還是回去吧。”
     
     語氣已經平淡,她反倒覺得難過,從前她吃飽了就會好過一點,現在漸漸失效,吃飽了仍舊難過。
     
     “為什麼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點生硬,“總之請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來干涉。”
     
     她靜了一會才說:“原來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屋子裏沒有開燈,壁爐一點火光映在牆壁上,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從前我還想著,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後來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許多東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擁有,佳期,你其實很好,可是我不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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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你撒謊。”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看著他的眼睛,開口打破沉寂:“撒謊會長長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謊,佳期。”
     
     “我跟和平一塊兒長大,小時候玩打仗,我是連長他是指導員,領著一幫人衝鋒陷陣,遇上敵人都是我帶人突圍他掩護撤退。十多歲的時候跟別的大院孩子們打架,人家操一塊板磚拍上來,和平替我擋在前頭,為這個他頭上縫了好幾針,可沒掉一滴眼淚。從小到大,摸爬滾打上樹翻牆,磕著碰著不知有多少次,我從沒有見他哭過。可是佳期,你知道嗎?在幾年前一天半夜裏,我打電話給他,毫不知情地問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歲的一個大男人,他竟然就在電話裏哭了。
     
     “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傷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誇你的好,我一直以為你們會結婚,因為和平這個人特別死心眼,對誰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輩子也不會變。他對我好,這輩子就死心塌地地認我是兄弟,他愛你,就能為了你和家裏鬧翻,一點一點地去攢錢,想著能跟你結婚。他甚至還跟我說過,你們的兒子,將來一定要認我當乾爹。他就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不要他。他哭的時候,隔著整個太平洋,我就在心裏想,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個女人傷成這樣,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認得你了,原來就是你。跟幾年前的照片比起來,你也沒大變,更不見得有多漂亮,怎麼會是你?怎麼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葷八素,讓他能為了你流眼淚。
     
     “沒想到你還沒結婚,我想這是報應,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後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本事,我送花給你,打電話給你,約你你也肯出來,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你,就想找出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能讓和平為了你傷心。

    你要是一上了鉤,我就打算立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報多年前的一劍之仇。我可以輕輕鬆松地覺得,他當年為了你傷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從來就對我沒半點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麼是太笨了,要麼是實在太會演戲,把分寸把握得這樣好。既然你要玩,我當然奉陪到底,這麼多年我見的女人多了,時間一長,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來。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別的女人,要麼愛我的錢,要麼愛我的家世,要麼愛我的人,總歸有一樣,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塊兒,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送你回去,你在車上睡著了。到了之後我想叫你下車,結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說了一句:‘孟和平,你別鬧了。’
   
     “我才知道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不止是他記得你,你原來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兩個多小時,我坐在車裏抱著你,你靠在我懷裏睡著,我在心裏想,怎麼會是你?你既不聰明,又不漂亮,甚至還有點傻乎乎,我怎麼會愛上你?為什麼會是你?難道就為你不待見我?可是我抱著你,就是不願意你醒過來,因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歡過別的人,離離合合,也有過動真心的時候。可那天我聽著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著,我就在心裏想,每過一秒,我能這樣抱著你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塊兒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下決心叫醒了你,以後就再也不見你了。
     
     “這輩子我從來不知道想一個人的滋味,半夜裏醒過來,就會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後我給你打電話,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心軟,每次我就想,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見你,下次我再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忘了你。
     
     “最後卻是你先說分手,你蠻不在乎地說分手,你仗著我愛你,你就能這樣毫不在乎地把我給甩了,我跟和平兩個人,竟然就這樣栽在你的手裏。
     
     “我病了之後,你來醫院看我,看著孟和平的時候你連眼神都在發抖,你這個笨蛋,一點也騙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麼多年原來還愛他,可當年為什麼要跟他分開?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為我竟然會愛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這病,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醫院給我送餛飩,你敲門我其實在病房裏,可我沒開門,最後你坐在椅子上,我從門縫裏看著你,一直點頭打著盹,就像個小孩子。我想還是算了吧,你還年輕,我也別害你了。但最後你卻回來了,你跟我說,你沒等到我。為了你這句話,我橫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有你的時間,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傷,你叫我別去看你,可我最後還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車停在你家樓下,我就在遠處看著,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車裏,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他在車裏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把我們三個人都陷到這種地步來,我太不仗義了。最後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我也下決心把這事做個了斷。
     
     “你們兩個人真的很像,一樣的死心塌地,一樣的傻頭傻腦,再苦再難都能自己一個人忍著。可是我不一樣,我覺得受不了,我愛的那個人,要全心全意地對我,因為我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騖。佳期,所以我不愛你了,我不再愛你了。請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說清楚,你當年是為什麼要離開他。你們兩個人,自以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卻傷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個性其實像我一樣,都不會容忍,所以請你離開我,再不要回來。”
     
     他輕鬆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說的全都是真話,而你卻直到現在都還在騙自己,所以,只有你才會長長鼻子。”
     
     這樣長的一篇話,佳期就跟做夢一樣,她的聲音也輕輕的,小小的,像是夢囈:“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愛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沒有哭,而是像他一樣,平靜而從容地說出這句話來:“我們兩個人中間已經有了太多的別的東西,我沒有辦法也沒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沒有騙自己,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對你,因為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是的,我愛你不如愛孟和平那樣深,因為我從前遇到的並不是你。可我不是個木頭人,你對我怎麼樣,我心裏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這樣愛過我。在我終於下決心重新開始的時候,你這樣把我推開,我無話可說。但我要說的是愛情是沒有辦法比較的,你是盡了你的全部力氣,我也是盡了全力,如果你認為我愛得還不夠,那是因為我沒有來得及,沒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青春,讓我像愛他一樣愛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來,扶著沙發,像要攥住一個什麼依靠:“從前我就像你一樣,我以為犧牲可以成全幸福,這麼多年來我才知道我錯了,犧牲自己卻並沒有讓人得到幸福。因為真正愛著的人,哪怕那個人離開了,另外一個人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愛他。很多年前我也對一個人說過,我不再愛他了,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寧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他也不會停止愛我。
     
     “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辜負過一個深愛我的人,從前我放棄孟和平,因為我沒有辦法放棄比愛情更重要的一些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尊嚴。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邊,因為我們中間已經隔著永遠無法逾越的東西。這輩子我也沒有辦法回去,我只能辜負,對他除了內疚,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幾乎打算用這一輩子來還欠他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夠遇上你,我還可以遇到另一個深愛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負你,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點,我也就想可以肆無忌憚一回,不管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我想重新開始。正東,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愛我,不管你的病怎麼樣,我都希望你不要推開我。哪怕我一廂情願,我想陪著你,我想一直到最後,我可以握著你的手。我希望你給我時間,讓我可以說,我像你愛我一樣,愛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發前,像個小孩子,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緩慢而輕柔地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過她的長髮,環抱住她的肩。
     
     雨聲一點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臉埋在他懷中,聲音很輕:“你要答應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將來怎麼樣,都不能再叫我離開你。”
   
     “好。”
   
     “你要答應我,從此後不能再招惹別的女人。”
     
     “好。”  
   
     “你要答應我,要像愛我一樣愛惜自己。”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遇上什麼事,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再離開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發頂,緩緩沁進發間,她一動不動伏在那裏,終於再也忍不住,眼眶轟的一熱,竟然不敢抬頭。
     
     “好。”  
   
     他慢慢地說:“還有什麼條件?要提就一塊兒提出來。尤佳期,我發現你真的很麻煩,我怎麼會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進尺,又得理不饒人,還喜歡管東管西。”
     
     她噙著淚,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遲了。條件多著呢,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呢,你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呢,你要哄我開心。永遠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裏面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裏面只有我。”   
   
     “這麼長?”
   
     “記不下來就拿MP4錄下來,每天帶著,早上起來聽三遍,晚上睡覺前重溫三遍,有時間就經常在耳邊放三遍。這就叫三個三遍。”
   
     他終於覺察出不對:“你剛才說的那段話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
     
     佳期說:“這麼經典的臺詞你都不記得?是英國BBC的《傲慢與偏見》。”
   
     “胡說八道,明明是張柏芝的《河東獅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還自稱從不看粗製濫造的港式文藝片,那你怎麼知道是《河東獅吼》?”
     
     “我是從來不看,不過那會兒我正追一個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電影院,看了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還敢說,你竟然還敢說!”
     
     他被她掐得齜牙咧嘴,直求饒:“你輕點,輕點成不成?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這麼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沒有陪小妹妹看過《野蠻女友》?”
   
     “沒有,真沒有!”
   
     “我不信。黨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真的沒有,請黨和人民相信我這一回。”
   
     “你的歷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難了。”
   
     “可我已經把歷史遺留問題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說,要允許人犯錯誤,更要允許人改正錯誤。”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爭取寬大處理。從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產文藝片,一直到把香港出產的文藝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錯誤了。”
   
     “我不幹,那我這輩子不就完了嗎?一天一部,看到下輩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懷好意地笑,“能不能罰我每天陪你做點別的事啊?比方說……某些適當的、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呀!呀!你怎麼又掐我?再掐我親你了,我親了,我真親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湮沒在纏綿的唇齒間。
     
     他們吻了很久很久。
     
     有濕漉漉的溫熱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腳踝,一下一下,有節奏,熱烘烘的。過了一會兒,又去舔阮正東的腳背。

    見他們完全不理會,被忽視的狗狗停止討好的舔,豎著尾巴低吠了數聲,試圖喚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終於微微移開唇,喃喃:“甲骨文,別吵。”
   
     甲骨文不折不撓地繼續吠叫。
     
     她用力掙了一下:“它為什麼叫甲骨文?”
     
     “我們上樓去好不好?上樓我就告訴你,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輕寵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褲角就是不放。
   
     她顧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藝片。”
   
     “能不能換成我剛才那提議……”
   
     “你想得倒美,我告訴你,這就是輕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臺灣八點檔連續劇,從瓊瑤全集開始。”  
   
     他求饒:“我們還是看港片吧。去我臥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間裏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麼回事?”
   
     “啊?”
   
     “少裝糊塗。”
   
     “你喜歡看誰的片子?是喜歡去電影院,還是喜歡在家看原聲碟?咱們先看王家衛,還是先看爾冬升?要不吳宇森?”
   
     “吳宇森拍過文藝片嗎?”
   
     “沒拍過嗎?”
   
     “盛芷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還記得啊?”
     
     “我會記一輩子呢,我忘了告訴你,我這個人最小氣。”
   
     “我愛你。”
   
     “什麼?”   
   
     “你哪怕再小氣我也愛你。”
     
     “那盛芷是怎麼回事?”
     
     “不會吧,”他哀叫,“我連惡俗文藝片的殺手鐧都使出來了,你還問。”
     
     “你不告訴我,我就一輩子追著你問。”  
   
     “你說的,說好了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她醒悟過來,“你老實交代,當年跟誰看的《霸王別姬》?”
   
     “你怎麼這麼能吃醋啊,我跟陳凱歌一塊兒看的。”
   
     她根本不信,“騙人。”
     
     “真沒騙你,九三年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傳部那邊給了大把的贈票,正閑著所以去看了。”
     
     她激動地抓著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沒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別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個時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沒有找他簽名?有沒有合影?有沒有保留首映紀念卡?”
     
     他終於敗給她了,“你怎麼這麼花癡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蠻,又暴力,還小氣,特別愛吃醋,特別花癡,可惜啊,被騙了吧,知道得太遲了吧。”  
   
     他親吻她的臉頰,如同親吻一個小孩子。
   
     而後溫言道:“我只後悔一件事情,我後悔沒有早一點遇上你。讓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許多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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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2: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下著小雪。
   
     雪花又輕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變成濕漉漉的。兩株梅花開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會兒,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樓來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沒有回頭,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後告訴她:“這兩株梅花都有幾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處處都有舊時光的印記,偏廳的牆壁上有裝裱精緻的行書條幅,寫的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筆鋒矯健飄逸,雖然沒有落款,佳期對書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認出了是誰的手跡。
     
     “小時候練字,可練慘了,一放假就得在家臨碑帖。”阮正東告訴她,“那時候哪靜得下心來寫大字?成天就惦著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國之後,被我媽逼著非得每週給家裏寫一封信,結果我爸給我的回信上,劈面頭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實他的字寫得很好,佳期見過他寫小楷,字跡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勁挺拔,一望即知下過功夫,頗有風骨。
   
     佳期說:“我小時候挺喜歡上書法課的,那時候常常用舊報紙練大字,買幾張宣紙,要仔仔細細地掐出米字格,醞釀好半天,才敢往上頭寫呢。”
   
     阮正東說:“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佳期問:“為什麼?”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可總覺得對你的事知道太少了,就想著能多知道一點。想知道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過得好不好。這二十多年,你高興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傷心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所以總覺得遺憾。”
   
     佳期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說:“我小的時候,其實跟別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有時候也調皮不懂事,讓我爸爸傷腦筋。”
   
     他笑:“真看不出來你還能調皮搗蛋。”
     
     佳期說:“小孩子啊,當然有不懂事的時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裏成天就我一個人,開始幾天時間把作業寫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幾個小女孩兒一塊兒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結果忘記回家封爐子。等晚上我爸爸回來,爐子裏的蜂窩煤已經熄了。你沒用過煤爐你不知道,重新生爐子得一兩個小時。眼看著天黑了,還不能做晚飯。我心裏害怕,結果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責怪我,反而帶我出去吃餛飩。”
     
     小鎮那座橋頭拐角有一家小飯館,佳期記得自己被父親帶著去吃餛飩。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濕漉漉的,一側的店鋪門裏投射出暈黃的燈光,一側就是去流無聲的小河,埠頭下有晚歸的人在拴著烏篷船的纜繩,黑暗裏遙遙跟父親打招呼:“尤師傅,吃過了呀?”
     
     父親客氣地答:“還沒有呢。”
   
     她落在父親後頭老遠,低著頭惴惴不安,雖然父親沒有責備,可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聽得到自己膠鞋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腳步聲,父親回過頭來,遠遠向她伸出了手。
     
     父親的手指細長柔軟,她不知道媽媽的手應該是什麼樣子,可是父親的手永遠是這樣溫暖,叫人安心。
   
     阮正東很認真地聽她講,一直到最後,他還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指微涼,因為掛著點滴的緣故,雖然沒有回醫院去,但護士住在樓下的一個房間,而且每天醫生會準時過來,每天上午總是要打點滴。很多種藥水,一袋接一袋經常要掛整整半天。
     
     佳期給他在掌心下墊暖手寶,可是他聯手肘總是冷的,打完點滴還得吃一瓶蓋一瓶蓋的藥丸,吃藥的時候他還笑,說:“這麼多種,不知道醫療保險給不給報銷。”  
   
     他說話算話,每日打完點滴後就陪她看許多的舊電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藝片,雖然俗氣無聊可是他們兩個也樂在其中,舊式的沙發又寬又大,兩個人窩在裏面,她哢嚓哢嚓地吃著薯片,喝很好的都勻毛尖,茶香清溢,她拿來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東說她從來只會暴殄天物。
   
     她不服氣:“薯片配綠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試試。”
   
     話說出口立刻後悔,因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於是端起阿姨替他準備的彌猴桃汁給他:“這個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兩口,皺著眉頭說:“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騙我親你。”
     
     他笑嘻嘻湊近她,不懷好意:“你怎麼知道我想親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轉過臉去,說:“看電影吧。”  
   
     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與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畫面,動聽的配樂,因為相愛所以不離不棄,尋找,在偌大的城市裏,奔忙回顧。即使情節弱了一點,可結局那樣甜蜜。
     
     大篷大篷的煙花盛開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萬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緞夜幕,每一朵都絢麗燦爛不可思議,這座城市繁華到了俗世的極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侶,也能得到一個成全。

    佳期喜歡這部片子:“哪怕內容再無聊,只要結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東說:“比起《Sleepless in Seattle》差遠了。”
   
     她承認兩部片子相差甚遠,但執意於此:“我就喜歡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廈俯瞰煙花,焰火照亮彼此的臉,讓人覺得真的是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為然:“煙花一轉眼就沒了,怎麼能算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說:“可是那樣美,叫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怎麼不是天長地久?”
     
     他微笑,沒再說話,只是揉了揉她的頭髮。
     
     最後,他說:“佳期,我們訂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為妻。從前有人對我說過,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最大的誠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擔心將來。所以我們訂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結婚,我想讓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將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電影裏的孟老先生正在請周醫生聽一首黑膠碟老歌。
     
     留聲機裏的聲音,帶著一種歲月的沙沙聲,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時空。
     
     許多人用了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電影裏並沒有說,為什麼分離,浮華至夢幻的場景,泛黃的記憶,愛情的片斷支離只是令人唏噓,而直到生命的最後,他也沒有等到他要等的那個人。
     
     阮正東微笑:“你瞧,我可不願意像他一樣,等到八十歲了還錯過那個人。”
   
     佳期覺得心酸,終於說:“都沒有鑽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來是為這個悶悶不樂啊?早知道我就去買只特別特別大的鑽戒。”
   
     他伸出手來,指間已經捏著一枚精巧的指環,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環鏤花精緻,微有磨損,看得出是頗曆歲月時光的舊物。戒指恰好落在她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下,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據說是我曾外祖母的遺物,她一直戴著,當年她離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只帶走這個。”他輕輕摩挲著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過兩年,她也走了。臨終之前將這個交給我,我真希望外婆還活著,她一定會說我沒有挑錯人。”
     
     佳期見過壁爐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經的青鬢朱顏,那樣美麗的雙眼。解放後也有許多照片,與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著灰色軍裝,剪著齊耳的短髮,是那個時代最樸素的裝束,可是明眸皓齒,仿佛時光永遠停駐。也有晚年的幾幀合影,兩位老人都已經是白髮蒼蒼,並坐在籐椅上,平靜閒適。身後是花開堆雪的梨樹,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覺得好奇:“他們真的沒有吵過架?”
   
     阮正東哈哈大笑:“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氣,那才真叫一個厲害,這兩個人生了氣,誰也不理誰,所以他們總是讓西子去叫外婆吃飯,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塊兒吃飯,這場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愛很愛,所以才可以這樣吧。
   
     數十載不離不棄,即使最艱難的歲月,也始終執子之手,終於與子偕老。
     
     佳期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舊照片,半身像,眸如點漆,端然而坐,目光明淨清澈,透過鏡頭幾乎都能覺得那種靈秀逼人。十六歲家世優越的少女,烏黑柔亮的短髮,身著洋裝,無憂無慮,舊時閨秀的嫺靜美麗,沒有半分能讓人聯想到後半生的波瀾壯闊。
     
     她說:“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來挑去,結果最後選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聰明,很多時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比,差得太遠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啊,有什麼辦法。”
     
     她終於笑一下。
     
     “哎,終於笑了,真難啊。早知道買只大鑽戒,說不定能笑得再燦爛點。”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沒親過我,怎麼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溫柔地仰起臉親吻他。
     
     過了許久,她忽然想起來:“甲骨文呢?今天怎麼沒看到它?”
   
     “關禁閉呢。”   
   
     她笑:“你把它關起來幹什麼啊?”  
   
     “明知故問。”
   
     他不放手,繼續吻下去,她推他:“電話在響。”  
   
     他簡直氣餒:“當沒聽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後還是去接了電話,過了一會兒走回來告訴她:“西子明天來上海。”停了停又說,“和平明天也過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要不你別跟他們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搖頭說:“沒關係,反正遲早大家得見面。”
   
     他說:“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臉刷了牙卻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結果阮正東敲門進來:“怎麼還沒起來啊?”
   
     她急急扯過被子:“我還沒換衣服。”
   
     倒教他一時窘在那裏,其實她穿一套嚴嚴實實的睡衣睡褲,小方格泰迪小熊圖案,倒像個孩子。
   
     她的確沒有拿定主意穿什麼衣服。因為來得匆忙她根本沒有帶什麼行李,到了之後才臨時添置了幾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縫老師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訂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後幾天內就陸續送過來,只是幾套家常的便服,樣式簡單而衣料熨帖,佳期覺得很舒適。
  
     阮正東走過去打開了衣帽間的門,往裏頭張望了兩眼,說:“你還是不是女人啊,登樣些的衣服都沒一件。”
  
     佳期說:“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樣穿。”
   
     他一時氣結:“小氣鬼,小醋缸,只愛翻舊賬。”
   
     她還嘴:“大花心,大蘿蔔,心虛還不讓人說。”
     
     他走過來按住她就親,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緊,兩個人的呼吸漸漸都重起來,他的手也不老實,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覺得他的掌心燙得嚇人,他熱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癢癢的,他的手已經像一條魚,滑進了她寬大的袖子裏,順著她的手肘還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亂,只覺兵敗如山倒,一時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腳,正好踢中他,他悶哼了一聲,終於閃開一旁,痛楚地彎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嚇得連忙爬起來:“不要緊吧?”
     
     他還是不吭聲,佳期著了慌:“踢著哪里了?”
   
     半晌他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沒事。”  
   
     佳期老大過意不去,從前跟室友鬧著玩,情急之下她也誤踢過人,把絹子的小腿弄得烏青老大一塊兒,好幾天才消,絹子從此總笑她是屬騾子的。
     
     可見是踢重了,佳期說:“我看看,踢哪兒了?”
   
     他一下子面紅耳赤,手一摔竟然奪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裏。佳期這還是第二回看見他臉紅,突然醒悟過來,臉頰上頓時跟火燒一樣,一雙赤腳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烏黑發亮,烙在腳心裏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個地洞鑽進去躲著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下樓再見著阮正東,還是覺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一直到江西來。
   
     江西還是那樣美麗,活潑地與佳期擁抱:“我跟主任說如果再不讓我休假,我就投訴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過來,我就拖著他一起來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環,“啊……這個戒指……”拉著佳期的手,轉頭直笑,“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阮正東只是笑:“難道還遍邀親朋昭告天下?”
   
     “當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請所有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們來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東斜睨,一雙丹鳳眼更顯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氣地向他扮鬼臉。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裏,佳期覺得微笑很難,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嗎?要不咖啡?”
   
     他說:“謝謝,不用。”
     
     江西說:“你別理他,他這個人有點古怪,只喝白開水,跟蔣委員長似的。”
     
     佳期頓了一下,說:“我去倒茶。”  
   
     阮正東說:“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說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還是走到廚房去幫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說:“西子最喜歡檸檬蜂蜜茶呢。”於是她幫著切檸檬,檸檬太新鮮,一刀下去果汁迸濺,正好濺到眼睛裏去,頓時酸澀難當,立刻睜不開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聲,忙忙拿了乾淨毛巾來給她,她按在眼上,笑著說:“真是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來。”
   
     李阿姨說:“這個濺到眼裏最疼了。”
     
     是很疼,讓人忍不住流淚。
     
     端著茶盤回到客廳裏,眼睛紅紅如小白兔,阮正東立刻看到了:“怎麼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檸檬汁濺到眼睛裏去了。”
   
     他說:“叫你別弄,你還要逞能。”
     
     江西還在一旁添亂:“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東作勢要給江西一個爆栗,她一縮就躲到孟和平身後去,只是笑嘻嘻。
     
     因為添了兩個人,空曠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李阿姨都格外高興,忙著準備晚餐,佳期在廚房裏給李阿姨幫忙,江西在廚房門口探頭:“要我幫忙嗎?”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別來添亂了,還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還是進了廚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兩個人,一下起棋來,誰還在他們眼裏?”
     
     佳期也不讓她動手,江西笑:“我這回可真是反主為客了。”倒說得佳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讓她幫自己撿菜心,江西弄好之後似乎覺得餘勇可賈,又幫忙剝蓮子。看著佳期切菜,頓時幾近崇拜:“天啊,佳期,你這動作跟李阿姨一樣專業啊。”
   
     李阿姨笑顏逐開,說:“我都快下崗了呢,東子就愛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說:“我還沒吃過呢,我哥運氣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歎:“其實好多年了,我小時候那會兒,就羨慕人家家裏,一家人在廚房裏說說笑笑,做一頓飯出來,那才有家的樣子,有人間煙火氣。沒想到今天還可以這樣。佳期,你早點跟我哥結婚吧,以後我天天上你們那兒蹭飯去。”
     
     李阿姨說:“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結婚的呀,結了婚怎麼還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飯。”
   
     江西說:“孟和平忙著呢,哪有空在家吃飯,所以我以後大把機會去哥哥家蹭飯,是吧,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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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覺得指尖一辣,血已經直湧出來。江西失聲“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藥箱,整瓶的雲南白藥按上去,壓住傷口。佳期勉強笑,說:“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今天這是……”江西手忙腳亂地幫她包傷口,說:“好多血,要不要上醫院去?”佳期說:“沒事,這麼點小口子還上什麼醫院。”李阿姨也著了慌,說:“我去叫王護士來。”佳期說:“沒事,真的沒事,你看這血已經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傷口果然已經止了血,於是幫佳期用藥棉與創可貼裹好傷口,說:“你們還是出去看電視吧,你們在這裏,我這心裏都七上八下的,再傷著碰著,可讓我不安寧。”
  
     佳期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跟江西出來看電視。過不一會兒快開飯了,江西於是上樓到書房去,只見房間裏靜悄悄的,孟和平與阮正東坐在桌子兩側,面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見棋盤上只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
   
     阮正東抬頭見是她,於是站起來,說:“走,吃飯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裏玩轉著一枚棋子:“輸了就要跑,這麼多年都是這樣。”
     
     阮正東笑:“誰輸了,這局不是還僵著,頂多是個和。”
   
     “你的皇后都已經無路可退,怎麼沒輸?”
     
     “可你也將不了我的軍,怎麼不是和?”
   
     江西搖著孟和平的手:“別爭了,走吧,走吧,我都餓了。”
   
     下樓之後阮正東看到佳期包著藥棉的手,明顯地怔了一下,才問:“怎麼了?”
     
     江西說:“切菜時弄的,心疼吧?看下回還叫人家下廚,洗手做羹湯,你只管享福。”
   
     阮正東只說:“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連江西都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吃完飯後悄悄問佳期:“我哥怎麼擺一張臭臉?”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別理他,他就是這個脾氣。”江西倒反過來向她解釋,“我哥這個人最奇怪,不高興了擺一張臭臉,真高興了也板著臉,說好聽點叫高深莫測,說難聽點叫喜怒無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慫恿她:“咱們上街花錢去,當男人不可理喻的時候,我們就花他們的錢。”
     
     正巧阮正東走過來,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伸手敲她的頭:“說什麼呢?”
   
     “在說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們走,別理他。”回頭又叫:“和平,給我們當回司機,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說:“你跟他去吧,我有點困了,想在家睡午覺。”
     
     江西拿她沒轍,只得罷了。
     
     佳期站在那裏看他們預備出去,只不過寥寥數日不見,孟和平卻似乎比印象裏的更高一點,大約因為瘦,或許是因為隔得遠,總覺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邊繫著圍巾,一邊跟他說著什麼,遠遠可以看見江西的側臉,流麗嬌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攜而去。
     
     佳期忽然覺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樓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讓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過頭去,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她身後。
     
     她在一剎那間非常虛弱,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抱緊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非常堅強,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頭,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涼,而她的臉頰滾燙,她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這個吻裏,只願永不再想,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如果可以永遠忘記,那麼該多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來,她有些迷惘地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孟和平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著他們。
     
     隔得太遠,他的面目依舊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廳格外深暗沉寂,他的聲音帶了一點嗡嗡的迴響。
     
     他說:“我忘了帶車鑰匙。”
   
     他走過來,那串鑰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邊,阮正東忽然上前幾步,正當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時候,阮正東已經搶先彎腰拿起那串鑰匙。
     
     孟和平戴著手套,純黑的皮手套,細膩的小羊皮,十指修長。
     
     還是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在階梯教室自習,他尋了來。從後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氣一樣,不做聲,只是不做聲。
     
     她的手指按在那雙手上,將臉一揚,朗朗笑著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的指節,記得他指間常有的淡淡煙草氣息,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鍵上急速靈巧跳躍。
   
     回過頭,會看到他同樣明朗如陽光的笑容。
     
     阮正東伸手將鑰匙遞給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縮回去,脫下了右手手套,攤開掌心接過去了。
     
     而後說:“謝謝。”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沒有忘記關上大門。順著門廳穿出去,然後是寬闊的門廊,走下臺階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
     
     車就停在臺階下。
     
     他打開車門,車裏的空氣撲在身上,夾雜著細細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膩的氣息,熟悉得那樣陌生。
   
     他把鑰匙插進,點火啟動,鬆開手剎,踩下離合。
     
     然後加油門。
     
     發動機輕微的轟鳴聲漸漸有規律,突然一下子靜止,熄火了。
   
     他再次啟動。
     
     剛剛踩下油門,再次熄火了。

    車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終於問他:“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裏,用那只沒有戴手套的手拭過自己的額頭,仿佛想拭去什麼東西,只覺得手指與額頭都是冰涼的,仿佛有冷汗。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啟動車子。這次終於沒有再熄火,他駛下車道。順著車道轉過弧線,後視鏡裏那座樹木掩映的大宅往後退去,慢慢退去,從視線中退去。
     
     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並沒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車道從面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著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後拐彎。
     
     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忽然仿佛豁然開朗,眼前已經是繁華的街。
     
     兩側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楂椏,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地掠過,像流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陰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紋。
   
     他這時才問:“去哪里?”
   
     “恒隆廣場啊,”江西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
   
     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在要往哪邊走?”
     
     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他這才仿佛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馬路,熟悉的方向,統統湧上來,淹沒他,湧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該熟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螢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著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著他們目前處於的位置。
     
     科技已經如此昌明,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衛星找到。
     
     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並不像別的女孩子,總膩著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
     
     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比對給江西看,很漂亮的義大利小牛皮鞋,有精緻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著熟革特有的皮質膻香。
     
     江西問他:“哪一雙好?”
   
     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說:“白的這雙好。”  
   
     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說,“不過你們也太固執了,連九折都不肯打。”
   
     店員小姐只是好脾氣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矩,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們會員的話都是原價,連九九折都沒有。”
     
     孟和平說:“喜歡就買了吧。”
      
     江西說:“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
   
     店員說:“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
   
     孟和平忽然記起,於是說:“她穿六號的鞋。”
     
     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豔羨得不得了,說:“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
   
     不一會兒店員已經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裏試了一試,太小了。
   
     兩雙鞋擺在那裏,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松,可是六號的那雙根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
     
     孟和平說:“要不就買這雙吧,松一點不要緊。”
   
     江西抽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頭對店員說:“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  
   
     店員連聲說:“好的,好的。”
     
     孟和平說:“不是小了嗎?”
   
     江西似笑非笑:“我願意要。”  
   
     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於是不再說什麼,打開錢包抽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動作熟練地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地說:“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周還有新款陸續到貨。”
   
     江西這天似乎心情不錯,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著。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裏的春季新款都剛剛上架,嬌豔柔嫩的顏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褲子,流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吟吟地對著他問。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裏,最後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後座。
   
     江西長長籲了口氣:“真痛快。”又說,“上個月我們去越月的節目裏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
     
     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性談話節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
     
     “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與愛情,最後我們公認,有物質條件保障的愛情,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保障,也不一定就會有愛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從來很活潑,他只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於是笑了笑:“怎麼突然發這種感慨?”
     
     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  
   
     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面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肉?”
   
     江西側頭想了想,說:“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裏,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裏的日式烤肉,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於是說:“今天怎麼這樣高興?”

  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裏面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她目光晶瑩瀲灩,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麼話?”

  她卻調皮的一笑:“我不告訴你。”

  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裏不過幾個鐘頭,已經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鬧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只覺得輕而快,難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面逼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的拋到之後。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停下車子。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後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沒有應,嗓子眼裏直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裏,搗進去,再撥不出來。眼眶裏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只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的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

  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裏,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只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的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裏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空調的暖風呼呼的吹拂著,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枝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裏只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裏,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煙,仿佛只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裏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的幾乎看不見。

  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也看過那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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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2:58 |只看該作者
    第 21 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來,醒來時覺得馥鬱滿室,原來梳粧檯上、桌上、床前都放著大捧的粉紅玫瑰,嬌豔美麗。

  下樓後李阿姨笑著告訴她:“和平真是有心,買的花好漂亮,還怕吵著你,請我替他放到你房間去,我看你還睡著,所以沒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問:“我哥呢?”

  “去醫院做檢查了,佳期陪他一塊兒去了。難得佳期那孩子,處處體貼,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難得。”

  江西今天仿佛覺得格外無聊,吃過了飯就去書房找書看。小時侯遇到什麼事情,她總是一聲不吭躲到書房來,坐在高高的梯台頂端,捧著腮,望著一溜溜灰黑色的書脊,仿佛細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頂天立地的書牆,只是發呆。

  小時候阮正東並不愛帶她玩,因為她比他小幾歲,又是女孩子,所以總嫌她麻煩。可是孟和平脾氣很好,每次玩遊戲總肯帶著她,同阮正東一樣叫她妹妹。

    可她就愛捉弄他,因為他性子寬和,肯容著忍著她撒嬌胡鬧,比起阮正東來,他甚至更像是她的親哥哥。她最開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點叫和平哥,十幾歲她就到英國去念寄宿學校,教會女子學校,清規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紀離家萬裏,新朋友又還沒有,苦惱起來只能抱著電話打。

    他正在美國讀大學,打越洋長途給他,再叫“和平哥”,結果他就在電話裏面哈哈笑:“和平鴿再配上橄欖枝,就是聯合國了。”說得她不好意思,於是學著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沒有禮貌,可是心中卻有一種理直氣壯的竊喜。

  是什麼時候就長大了?

  回國之後重新見到他,已經是風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時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澱,內斂而沉靜。那時他的地產公司剛剛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個樓盤。她剛到台裏跑新聞,為了地產專題去採訪,他親自開車帶她去看樓盤現場。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樓盤在西郊,那時那片地段還比較荒涼,離市區很遠,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後看到依山傍水的別墅,星座錯落,夕陽下風景秀美宛如油畫。

  一共十二幢別墅,每一幢都風格各異,占地最大的一號已經完工,唯一這套別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尋常不過的四合院,進門花蔭滿地,靜靜的一樹垂絲海棠開得繁華如錦,豔陽照著,無數隻蜜蜂嗡嗡的繞著海棠花樹,熙熙攘攘,院子裏靜的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仿佛聽得到。

  走廓一端是廂房,另一端則是廚房及儲物間,廚房裏頭裝修的竟是最舊式的,砌著傳統的大灶,細而筆直的煙囪,令她覺得十分罕異。

  問他,他只是說:“每次開車在鄉間,遠遠看到炊煙,就會讓人動了歸思。”

  她信口就猜:“那這套房子,你難不成是為自己建的?”

  他說:“是啊,總是做夢自己將來老了,可以住在這裏,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黃昏時分到山上散步,遠遠的看見炊煙,就下山回家吃飯。”

  她說:“那是小龍女與楊過,神仙眷侶才做得到。要是你愛的那個人,不願意住在這麼遠的郊區怎麼辦?再說這種中國大灶,有幾個人會用這個做飯?”

  他沒有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說自己是做夢啊。”

  暮春的太陽那樣好,斜斜的穿過簷角,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在花蔭裏,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來仿佛有點不真切,那笑容是虛的,眉心微微皺著,神色憂鬱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心。

  開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那條路正在翻修,他那時開一部半舊的三菱越野,車況並不好,結果一路顛簸,車壞在了半路。

     他打了電話給修車行,離市區太遠,拖車過了很久都還沒有來。他們兩個人枯坐在車裏等,四處漆黑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車外萬籟俱靜,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擠擠的星星,像黑絲絨裙裾上綴滿冰涼的水鑽,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猶重,車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打了一個噴嚏,他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她接過去穿上,外套還有他的體溫。

  坐著越來越冷,他們只得儘量說話來分散注意力。從小時候各人的糗事講到最近的財經新聞,能講的話題幾乎都被他們挖空心思翻出來講了。江西覺得饑寒交迫,又餓又渴,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終於看到雪亮的燈柱一晃一晃,出現在遙遠的路端,車聲轟隆隆的漸漸近了,終於可以看出是拖車,她高興的拉開車門跳下去,回頭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她的心忽然一動。

  後來過了幾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將外套還給他。

  才不過早晨八點,秘書剛上班,見到她對她說:“孟總昨天加班,又睡在辦公室呢。”

  她敲門卻沒有人應,推開門進去,屋子裏也是靜悄悄的。桌子上橫七豎八放的全是圖紙,地下散放著七零八落的樓盤模型,她小心翼翼繞過雜物,回過頭才看到他原來窩在牆角的沙發裏,裹著毯子還沉沉睡著。

  在夢裏他的眉頭還是皺著的。

  她小心翼翼的彎下腰,試探著伸出手去,終於觸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覺溫暖而柔軟,她忽然膽子大起來,慢慢湊近,終於吻下,吻在他的眉間。

  他突然驚醒,睜開眼睛,一剎那目光裏仿佛有幾分迷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西子?你在幹嗎?”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親你,我剛才偷偷親你了,你要是覺得討厭,我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時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樣子:“妹妹,你別玩了行不行?”

  她揪著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終於呆掉。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也算是開始了,反正她老愛跟他在一塊兒,常常給他打電話,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時候她卻偏跟他搗亂,他偶爾還是脫口叫她“妹妹”,把她當小孩子。

  漸漸還是論到婚嫁,因為孟和平的母親特別喜歡她。

  孟媽媽有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療。

  江西陪他去看過孟媽媽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關係並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他的母親,每當他母親說話的時候,他永遠只是沉默。而且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她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仍孤獨而煢然,令人心疼。

  孟媽媽見了她,總是長籲短籲,說:“和平也快三十歲了,幾時把你們的事辦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臨終前,她也並沒有等到他們結婚。

  孟媽媽病危的時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趕到的醫院,最後孟和平終於趕回來了。

  臨終前,孟媽媽一直拉著她的手,那時孟媽媽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媽媽……錯了……”她的聲音斷續而零亂:“和平……”

  孟媽媽的眼睛一直望著他,流露出企盼。

  他終於握住母親的手,另一隻手輕輕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親的手更冷,當孟媽媽的手漸漸冷去,他仍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那是她第一回看見他哭。

  默默流淚。

  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自己以後要再不讓他的眼睛裏,流露出那種悲傷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總是笑她:“你真是厲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塊兒。我就不行,從小一塊兒長大,跟你哥在一塊兒總會讓我有種亂倫的錯覺,這輩子註定只能當手足。”

  哥哥曾經很喜歡盛芷,但也許只是喜歡。她沒有想到,哥哥還可以愛上別人。

  阿姨到書房來找她,就在門外敲門告訴她:“西子,和平的電話。”

  他在電話裏問她:“等會兒出去吃飯好不好?我在外灘三號訂了位置。”

  她答應他。

  然後回房間換衣服,重新化妝,一切妥當下樓去,阮正東與佳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看到她,佳期問:“晚上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

  阮正東說:“你看看她已經換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約會,怎麼會跟我們出去。”

  佳期已經換了拖鞋,阮正東於是問:“怎麼一回來就把鞋換了?過會兒反正還要出去呢。”

  佳期說:“你從來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張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說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齡那種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東哈哈笑,說:“可是我認得另一個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聲,說:“盛芷是不是?”

  阮正東最頭痛她提這個名字,連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幫菜好不好?”

  佳期還沒有答話,江西忽然問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東說:“她穿六號。”

  他陪她買過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記得這樣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話,不由微有窘意,誰知江西卻說:“我昨天買了雙鞋,買小了,正是六號的,你要不嫌棄的話,送給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沒穿過的。”

  佳期聽她這樣說,如果推辭倒怕江西見怪。於是江西就將鞋拿下來,讓她一試,倒是恰到好處,不大不小。

  阮正東說:“這雙鞋挺漂亮啊。”

  江西說:“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東聽她語氣悵惋,不由笑了:“我知道這個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給你買一雙,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來:“真沒誠意,對我也這麼小氣,起碼要買兩雙給我才行。”

  她手機響起來,是孟和平打來的,問:“我現在過來接你?”

  她說:“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外灘三號的“Jean Georges”餐廳頗為知名,江西與孟和平來過幾次,江西以為孟和平又在這裏訂了位置。誰知他攜著她上瞭望江閣的頂層,頂層包間的貼身管家已經在餐廳門口等侯他們,笑盈盈替他們推開門。

  包間很小,江西聽說過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說是絕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兩個人。小小的一張圓桌,錯落的燃著燭光,點綴鮮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過玻璃,整個外灘盡收眼底。黃浦江兩岸,所有的建築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著浦江西岸,無數舊時代的建築,在迷離的燈光投射中仿佛籠著歲月的金沙。外灘流淌著車燈的河流,而江上流動著兩岸燈光的倒影。遊輪曳著灩灩的流光緩緩駛過,浦東的建築遙遙看去,如晶瑩剔透的瓊樓玉宇,更像是反射著日光的水晶簇,叢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紛紛墜落,連綴天上人間,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舉世無雙。

  再華麗的言辭亦覺失色,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華的一端浩然鋪陳,俯瞰眾生繁華。

  他說:“盛芷向我推薦這裏,她說這裏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場所,而且據說直到目前,這裏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這個百分百的運氣。”

  香檳鎮在冰桶裏,散發著絲絲白霧,細長的水晶香檳杯旁放著一捧玫瑰,鮮豔怒放,豔紅如滴。而落地長窗外就是奢華繁美的外灘燈火,華麗如同世上最浪漫的電影佈景,每一個鏡頭都美倫美奐,教人沒有任何抵禦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烏雲般的髮鬢。玫瑰的香氣混和著發香,然後輕輕的低下頭,吻在她鬢上。

  她閉上雙眼,終於聽到他說:“嫁給我,好不好?”

  這一刻,她擁有這世上最幸福的剎那。

  黑絲絨盒子裏璀璨的鑽石,在燈光下閃爍著銳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閃爍著這世上最美麗的光芒。

  江風吹起抽紗的落地窗簾,燭光搖曳,她臉上的笑容也仿佛搖曳不定。

  他看著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過了他,投射在他身後某個虛無的空間。露臺外無數景燈射燈交相輝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間,星海燈海盡成一色。她的臉逆對著這世上最繁華的夜色,無數細碎的光影在她的發際跳躍。

  她的臉龐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裏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燭光下她的側影十分美麗。

  只是柔聲說:“我願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禮堂裏,她站得遠遠的,整個人都籠在黑暗裏,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雙眼裏有著光與熱,熱情而真摯的注視著自己,她將手攏在嘴邊,大聲的回答他:“我——願——意——”

  整間小禮堂回蕩著她清脆的聲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剎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帶著甜蜜的暖流,滲進他的心底,深深的漬入每一處血脈骨肉,永不能夠再撥。

  他握著戒指的手忽然開始發冷,指尖的寒意沿著血脈,一直滲入心臟,在那裏緊縮,擠壓,不能抑制,無法強迫,迸出強烈的疼痛,他無法抑制,手竟然在發抖。

  胸腔裏驟然迸發的痛楚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隨著靈魂都已經漸漸死去,苟延殘喘,可是到了最後一剎那,卻本能般垂死掙紮,希翼那最後一縷空氣。

  “對不起。”他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穿透遙遠的距離,無力而徒勞:“西子。”

  她嘴角微微顫抖,像是想要說話,可是終究忍住。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沒有辦法,因為在我心裏,我深深愛著的那個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夠娶別人。”

  他的聲音終於由顫抖而漸漸平靜。

  “我很喜歡你,可那只是小時候喜歡你這個妹妹的那種喜歡。這麼多年,我從未停止過愛另一個人,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愛著的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愛她,可是我無法控制。這麼多年,即使她離開了我,即使我不得不離開她,但我沒有辦法停止愛她,將來也永遠不能停止。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沒有辦法再愛別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沒有辦法,像愛她一樣去愛別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給了她,再不能給別人。所以,江西,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娶你,因為在我的心裏,我的妻子永遠都只是她。”

  夜風吹動,雪白的簾紗仿佛波瀾,起伏不定。

  她轉過臉去,極力的仰起臉,凝望著露臺外黑絲絨般的夜空,那些閃爍的星星,就像一把銀釘,每一顆,都深深的釘入夜幕。被這樣璀璨的燈海湮滅,每一顆肉眼都幾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說:“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可是真正愛著我的那個人,他應當永遠也不會讓我流淚。”

  她的眼裏有晶瑩的淚光,在身後咫尺,就是這個城市最繁華最明灩的夜色,而她素顏青鬢,落寞如雪:“小的時候玩過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終於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個夢,真殘忍,讓我不得不醒來。我知道這麼多年,有個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確定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看著她,她神色落寞而悽楚:“怎麼會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種疼痛,不能言語,無法控制。

  “對不起。”

  命運如同一場惘局,到了最後,每一顆棋子都是動彈不得,千羈萬絆,生不如死。

  她終於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卻比哭還淒涼。

  “和平,謝謝你,因為你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有種感情獨一無二,無法有一絲一毫的將就。我覺得她真幸運,能有你這樣愛著她,可我也覺得我真是幸運,能有你,同哥哥一樣愛護我這麼多年。最重要的是教會我,怎麼樣去愛一個人。用盡自己的全部,不管對方是否知曉,不管將來如何,不管有沒有希望,只是沒有退縮,只是盡自己全部去愛著。”

  他看著她,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淚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哥哥愛她,就如同你愛她一樣。不管你們過去是怎麼樣的,但現在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如果你那樣做,哥哥他會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況,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像愛她一樣愛過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了她,你很難過,可如果沒有了她,哥哥會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說不起,我沒有任何條件的原諒你,因為那是你無法控制事情,就像我無法控制自己愛你一樣。你不愛我沒有關係,我們從此以後可以像從前一樣,只是做兄妹。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哥哥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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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3:24 |只看該作者
  第 22 章

  孟和平來的很早,他有早起的習慣,處理了幾封電郵,然後給秘書打電話。所有的事情辦妥後,他才從酒店開車過來。

  客廳裏靜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廳裏忙碌,看到他笑著說:“東子和西子都還沒起來呢。”問他:“吃了早餐沒有?”餐桌上的早餐很豐富,他拿塊三明治,走出後門想去花房看看蘭花,沒想到在後廊會遇見佳期。

  她蹲在那裏正給甲骨文洗澡,那條狗難得這樣聽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可是渾身全都是泡沫,濕漉漉的毛全貼在身上,平常看慣了這狗威風凜凜的樣子,突然變成皮包骨頭,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專注,拿著花灑給狗狗沖著,嘴裏還在哄著:“小甲乖,馬上就好了。”

  水從她白晰柔軟的指隙間漏下去,灑在狗狗身上,她用專門的梳子一邊洗一邊梳,甲骨文卻睜著褐色的眼睛,神色憂鬱呲著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裏看著,只是移不開腳步。

  佳期聽到腳步聲,以為是阮正東,頭也沒回的說:“大懶蟲可算起來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給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於是遞給她。

  她接過去包住甲骨文,過了幾秒鐘,忽然又轉過臉來,看到是他,有點倉促的低下了頭,沉默的給狗狗擦拭著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許因為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會有黑眼圈,從前她其實很能睡,上床不一會兒就能睡著,而且總也睡不夠,有時在地鐵上都能靠著他盹著,他總是叫她小豬。每次一叫她小豬,她就揪他的耳朵:“大豬頭!大豬頭!”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兩聲,他不知道自己手裏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灑落一地。

  他終於轉身走開。

  佳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拿著電吹風的手,一直在發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長毛全飛豎起來,絨絨的亂糟糟一團。

  她關掉電吹風,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繼續給甲骨文吹幹,電吹風嗡嗡響著,麻木單調的聲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著長毛,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卻回來了。

  她蹲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說:“我向江西求婚。”停頓了很長時間,他才說:“我們或許會出國去舉行婚禮,也許乾脆不舉行婚禮。這樣對大家都好。”

  電吹風嗡嗡的響著,靠得太近,有一點點熱風吹在她臉上,她抱著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給它刷著毛毛,專心致志,仿佛這樣才可以心無旁騖。

  他站在舞臺的中央,提高了聲音才能讓她聽見:“我的優點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問:“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她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間小禮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裏,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鋼琴優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曠舞臺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與眼都清晰分明,臉上的每一條輪廓,都那麼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實。連他的整個人,都像夢幻般不真實,那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他問她:“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那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甲骨文舔著她的手背,熱乎乎的舌頭,她低著頭,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而微,幾乎低不可聞:“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終於走掉了。

  她抱著甲骨文,一直蹲在那裏,腳上發了麻,可是不能動。甲骨文拱著她,掙紮著將頭從她雙臂間透出來,它的鼻子濕濕涼涼的,觸在她臉上,伸出舌頭來舔她。

  她聽到自己喃喃說:“小甲乖,別走開。”

  停了一會兒,還是說:“別走。”

  甲骨文舔著她的臉。

  蹭著她。

  她將臉埋進甲骨文絨絨的毛皮裏,它鬆軟的長毛粘在臉上,癢癢的,熱辣辣的,漸漸的滲開,只是慢慢的,無聲的,徒勞的想要抱住它。

  它嗚咽著,再次將腦袋從她的臂膀間鑽出來,磨蹭著她的臉。

  她的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別走。”

  她不知道在那裏呆了多久,直到阮正東來找她,很遠就看見她:“佳期。”

  她站起來,向他微笑。

  她陪著他在花園裏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們。以往在一塊兒他們總是有很多話要說,今天兩個人卻都沉默。

  最後,他說:“今天我打電話給老爺子,說了我們的事。”

  她望著他。

  “他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沒有辦法說服他。老爺子這兩年身體也並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這上頭惹他生氣。”他自欺欺人的轉開臉去:“佳期,你走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裏,身體仿佛有點發僵。甲骨文繞在他足畔,毛絨絨的身子蹭著他,而他一動不動。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頭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後辭職,就回來一心一意的陪著你。不管我能夠陪你多久,不管誰是否同意我們在一起。但你別總找這樣那樣的藉口,想讓我離開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笑了一笑:“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但她就是這樣笨,認定了就一往無回。

  她打電話回公司去,主動說明自己短期內無法銷假上班,要求辭職。公司向來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手十分緊張,她離開這數日,已經連累她那組的同事焦頭爛額。

  她搭航班回去辦手續,臨行前叮囑阮正東:“我頂多兩三天就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滿。

  她踮腳親吻他:“乖乖等我回來。”

  北京當然比上海更冷,離開了兩個星期,仿佛已經離開了半個世紀。

  周靜安一見面,就給了她大大的一個熊抱,然後就罵:“連電話都不肯打一通,我還以為你真的被拐賣了。”

  她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打給我?”

  周靜安切了一聲:“我敢嗎?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傳說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幹嘛那樣不識趣去打擾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話,也會事先告訴你的。”

  周靜安聽說她要辭職,不以為然:“為什麼要辭職?聽說老闆跟人力資源部都交待好了,說算是給你放長假,薪水一分錢也不少你的。”

  她說:“我不想占這種便宜,公司本來人手就緊張,何必呢。”

  周靜安說她:“死腦筋,這麼多年你從沒休過大假,對公司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啊。再說老總都發話了,你只要順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說:“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著他。”

  周靜安直搖頭:“傻瓜,就沒見過你這樣傻的。怪不得徐時峰說你是榆木腦袋,你何止是榆木,簡直是朽木,沒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後來突然回過神來:“咦,徐時峰?你不是最討厭他嗎?”

  周靜安若無其事:“哦,前兩天我有個朋友要打官司,我陪著上他那兒諮詢了一下,所以跟他說了幾句閒話。”

  佳期抬頭望著天花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吧,主動交待問題,我就放過你。”

  周靜安嗤笑:“什麼交待不交待的,誰會跟他有什麼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見她一臉正氣凜然,於是只是笑,不再追問。

  她把手頭的事都仔細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歷年來跟的客戶,還有全部的相關資料。

  用了兩天時間才辦妥了一切。

  同事們都以為她是要結婚所以辭職,紛紛嚷著要吃糖,最後卻是副總謝小禾出面,邀了同事們替她錢行。

  謝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門的經理,後來升了副總。當年是她招佳期進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來得力,謝總很捨不得她。

  聚餐很熱鬧,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間包廂裏開了兩大桌,謝小禾端起酒杯,說:“我們的目標是……”

  馬上有同事介面:“沒有蛀牙。”

  大家頓時笑得東倒西歪,謝小禾也笑:“其實今晚我們的目標是灌醉佳期。這麼多年,我們從來沒有實現過這個目標,今晚一定要做最後的努力,不然以後都沒機會了。”

  同事們轟然大笑,然後真的輪流來向佳期敬酒。

  佳期覺得十分感動,在公司數年雖然辛苦極了,但有苦有樂。同事們不僅朝夕相處,而且一直以來都是相扶相助的夥伴,一旦離開,真令人不舍。

  同組的拍檔來跟她碰杯,紛紛說:“佳期,祝你以後永遠幸福。還有,幸福著也別忘了咱們啊。”

  她連連說:“不會忘的,我一定不會忘的。”

  平常並沒有覺得,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同事們都很真誠。

  最後連“進哥哥”都來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後一切順利。”然後竟然沒有旁的廢話,只一仰脖子將酒喝幹了。

  佳期受寵若驚,連忙將酒喝了。

  郭進回去他們那桌了,周靜安才悄悄告訴佳期:“進哥哥最近認識了一位元女朋友,聽說對他很好的,對他兒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談戀愛呢。你瞧,他連說話都俐落多了。”

  佳期微笑,愛情是最好的良藥,可以撫慰哪怕殘損不堪的心靈。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謝總終究並沒有實現她的目標。最後倒是謝小禾與周靜安都喝高了,兩個人一塊兒搶話筒唱《桃花朵朵開》,正鬧著不可開交的時候,佳期接到阮正東的電話。

  他笑著說:“你那邊聽起來真熱鬧。”

  她走到包廂外頭來講電話,告訴他:“他們都以為我辭職去結婚呢,所以都說我應該將你帶來跟大夥兒見個面,說不能叫你就這樣把我拐跑了。”

  阮正東笑著說:“那等咱們結婚的時候,把他們統統請來,讓他們送咱們大紅包。”

  佳期說:“我明天就回來了,還要我給你帶什麼嗎?”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帶回來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來後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飛絮扯綿,漱漱落著,路燈下只見無數急雪片片亂飛,不遠處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裏的隔離綠化帶、遠處的樓頂,都已經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車,謝小禾雖然醉了,但仍記得安排一位有車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車跟同事道別,然後往公寓樓那邊走,冰涼的雪花撲在她臉上,臉頰是滾燙的,並不覺得冷。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收拾行李的事,腦子裏正是亂七八糟的,手機忽然響了,她剛從手袋裏翻出來,卻又掛斷了。

  她打開滑蓋,看清了號碼。

  有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手機螢幕上,然後,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熱氣融化了雪,水珠順著手機螢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數字仿佛並不分明,她沒有將這個號碼存進過電話簿。

  可是他打過第一次之後,她就已經記得。

  遲疑了很久,還是撥回去了。

  熟悉的鈴聲突然在不遠處響起,而她站在那裏,雪不停的落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怎麼會在這裏。

  他什麼時候回來了?

  終究還是轉身。

  孟和平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隔著密密的雪簾,兩人都覺得對方仿佛十分遙遠,遙不可及。

  最後,他說:“去喝杯咖啡,好嗎?”

  她知道他不過是想找個地方說話,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並沒有開車來,兩個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館去。

  咖啡館已經快打烊了,只有他們兩個客人,燈光與音樂都是幽幽的,若有若無。

  他面前那杯咖啡紋絲未動,也許因為他現在只喝白開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著自己那杯藍山。

  從前她不喝咖啡,他有點悵然的看著她,許多事情已經改變,無法再挽回。而歲月的長河挾卷著他們,只能隨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紐約。”

  她問:“和西子一起?”

     “我先過去,西子也許遲一點再去。”他仿佛是解釋:“有一些瑣事,我先得過去處理好。”

  她說:“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幾點的飛機?”

  他將航班號告訴了她,卻說:“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來跟你道個別。”

  隔了很久,他才又說:“佳期,照顧好東子。”

  她說:“我會的。”又說:“你也照顧好自己。”

  他點了一下頭。

  他將她送回公寓去,兩個人走著回去,隔著半米左右的距離,沉默的走著。夜已經深了,又下雪,只偶爾有車經過,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只有他們。

  佳期落在後面幾步,他放慢了腳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上海灘》裏最經典難忘的鏡頭。那時候追著看意氣風發的許文強,並不甚理會柔弱嬌美的馮程程。可是小小年紀也記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著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儀著她的男子。落雪無聲中兩人並肩而行,圍著白圍巾的許文強風度翩翩,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齒,溫婉動人,所謂的佳偶天成。

  曾經以為那是天長地久一生一世,曾經以為那是兩情相悅永偕白頭。

  誰知中間會隔了家恨父仇,萬重恩怨。

  眼睜睜看著她卻嫁了旁人。

  直到最後,只餘了最後一口氣,他才可以說:“我要去法國。”

  只是因為他的程程在法國。

  而浪奔,浪流,萬裏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終於跟上來,腳步輕淺,就像雪花,落地幾乎無聲。有一朵潔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絨絨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模糊起來。

  走得再慢,也終究只能送她到樓下。

  “再見。”她立住腳,對他說。

  “再見。”

  他目送她進去,她的身影融進公寓樓廳溫暖的光線裏,漸漸模糊了輪廓,終於消失不見。

  他站在那裏很久很久,直到遙望到樓上的視窗,屬於她的那盞燈光熄滅。

  路燈寂廖的亮著,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臉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終插在大衣口袋裏,一直握著一樣東西。

  他將手抽出來,那只玳瑁髮夾在路燈下散發著幽暗的光澤。

  她離開他的時候,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而如今他要離開她,也沒有辦法帶走任何東西。

  他彎腰,將玳瑁髮夾端端正正放在潔白的雪地上,最後一次用手指撫摩著它柔膩的弧面。

  捨不得,可是不得不割捨。

  這麼多年,他一直留著這髮夾,可是終究也沒有機會將這個還給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間已經融化在掌心,變成小小的水珠,微涼。

  地面上的積雪已經越來越厚,風卷著雪吹在臉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橫一豎,劃過雪面,寫下了三個字。

  雪不停的落著,紛紛揚揚,他站起來,就靜靜的佇立在那裏,看著那三個字,無數的雪花落下來,那三個字漸漸湮沒,漸漸模糊,字跡淡去,最後終於隱約難以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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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3:32 |只看該作者
     第 23 章

  清晨時分佳期突然醒來,窗簾閉合,臥室裏四處暗沉沉的,她就那樣突然醒來。

  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指向八點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嘯著沖天而去,離開這座城市,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某個剎那。

  而她也即將離開這裏。

  她起床洗漱,然後開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裝了小小一隻行李箱。

  下樓去吃早餐,社區外不遠處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裏的豆漿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漿,一根油條,這才發現老闆換了人。

  豆漿還是那樣醇厚好喝,新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婦,告訴她原來那對年輕夫婦回四川去了。

  “小老闆娘懷孕了,小老闆笑得嘴都合不攏,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兩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說是將來等孩子大一點,再出來。我們就把店子頂下來了。”

  這喧囂塵世裏,即使再紛擾熙攘,亦容得下一對最平凡的夫妻,生兒育女,其樂融融的過著他們的日子。

  時間還很早,佳期想起阮正東前幾天偶爾提到,說是想吃梅園的奶卷,想著反正上午沒有事,不如去替他買些帶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邊等的士。

  正好隔壁是一家電器店,落地大玻璃窗裏無數台電視機,正在播放整點新聞。

  像貌端正的女主播,連微笑都中規中矩,以標準的普通話播報著新聞:兩會出臺最新草案後,市民反響熱烈;春節臨近,春運人數到達頂峰,火車站裏出現排隊買票長龍。昨天雪夜發生數起交通意外,市政部門出動全部鏟雪車,並噴散融雪劑,保證了交通暢通……

  她漫不經意的聽著,雪後的計程車最難等,來來往往的的士都載有客。

  “下面播報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墜毀在俄羅斯境內。目前已經證實這架飛機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機組人員十三人。

  這架航班號為‘CA980’的波音客機,是於今早時分從北京國際機場起飛,執行前往美國紐約國際機場的日常飛行任務。失事前七分鐘,失事飛機曾向俄方空管局發出過緊急求救信號。發出信號後不久,即與地面失去聯繫。目前已經證實飛機墜毀在俄國上揚斯克山山脈附近,由於當地氣侯惡劣,正處於暴風雪天氣,俄方救援人員無法前往墜機現場。目前失事地區氣溫低達零下43℃,機上乘客生還機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頭來。隆冬的上午,雪後的太陽好得像金葉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飛機上。

  他昨天晚上來向自己道別,曾經告訴過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搖搖欲墜,幾乎無法站立。

  她以為一切已經重新開始。

  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她以為不過是重新開始,隨著疲憊的空乏,隨著深沉的痛苦。硬生生的將曾經最重要的那部分從她生命裏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乾二淨,不剩分毫。她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重要的一切,以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決心割捨掉的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記,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過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揀點,把全部的笑與淚都努力忘卻。只要,做一對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這個世界的彼端,遙望對方在另一側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運偏偏要這樣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給她。

  在這個世上,連他最後的存在都不肯留給她。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離開。

  她不能接受,沒有辦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經失去一切,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殘忍的對待她,把最後他的存在都奪走。

  她沒有哭泣,整個人就像是在噩夢裏,只是掙不開,只是拼命的想,這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怎麼能就這樣離開她。

  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就會疼痛得無法自抑,因為巨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這是做夢,只要是做夢,終有一刻能醒來,能醒來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攔了部的士,隨口說了地址後伏在車窗上看街景,那樣多的車,滾滾如流,挾雜著她坐的小小車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夢遊一樣,又想是被魘住了,怎麼掙紮都不能醒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夢初醒,手忙腳亂的看計價器給錢,攥著一大把零錢下車來,的士絕塵而去,她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大片的舊式社區前,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視窗密集如同蜂巢。

  怎麼會到這裏來?

  手機在響,她掏出來看。

  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螢幕上不停震動著這行字,一遍遍的問,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隨手將手機關了,不知不覺往後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轉彎,看到熟悉陳舊的門洞,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專業疏通”“綠源純淨水”“宜衛清潔”……殘破的紙片粘在牆面上,還有粗黑噴漆字跡一路觸目驚心狂草疾書:“13XXXXXXXX辦文憑”

  牆角有個小小的黑色方框,裏面是“快速開鎖”,底下漆噴的電話號碼已經褪了顏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數字,根本已經辯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記得自己那會剛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兩個小時公汽才能回來。每天累得東倒西歪,人在車上都能盹著,有次她的包在車上被小偷割了,錢包和鑰匙都不翼而飛,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個人坐在樓道上吹了半宿冷風。凍得牙齒直打戰,幾次下狠心想打這電話叫人來將鎖給撬了,但最後還是強忍下來,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幾乎被凍僵了,被他好一頓罵。

  後來進門之後,她抱著熱水袋,他抱著她,半響她才緩過勁來。後來就發燒,高燒不退,他急得請假在醫院照顧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從來沒有那樣病過,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虛弱下來。每天進出醫院,打吊針,一袋一袋的藥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經不太好找到合適的針位,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背,悶生生的一種疼,可是有他在,他會用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針頭刺入皮肉的那一剎那。

  她一步步上樓,樓道狹窄陰暗,大白天的腳步稍重,聲控燈也會亮,四樓左側,看到熟悉而陳舊的綠色防盜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裏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她伸手在包裏摸索,沒有,夾層裏袋統統伸進手去摸,沒有。索性將包裏的東西統統倒出來,蹲在地上一樣樣的找。

  手機、錢包、化妝鏡、口紅、粉餅、紙巾、鑰匙……她耐心的一樣一樣翻,將包裏每個旮旯都翻過來,最後終於有只小小的絨線袋跌出來。

  絨線袋裏裝的鑰匙,匙圈上頭還系著一隻桃木小牌,“九月生”,一面刻了三個字,另一面是彎彎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買給她的,她是陰曆九月生。所以他買了這個桃符給她帶著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這樣孩子氣,甚至還有點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義者。她總是忘記帶鑰匙,所以他拿絨線袋替她裝了,總是記得替她擱在隨身的包裏。這麼多年她換過一個又一個手袋,只有這個絨線袋,總是牢牢記得擱在包裏。

  這是家的鑰匙,當那天歹徒搶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為包裏有這串鑰匙,她不能沒有這串鑰匙。

  那是回家的鑰匙。

  那是他與她的家門鑰匙。

  她手心裏有一點汗,捏著鑰匙硬硬的,硌手。

  房東並沒有換掉防盜門,但鎖肯定早已經換掉了。

  她覺得悲哀,眼淚突然漱漱的掉下來。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的離去,就這樣拋下了她。

  曾經有過的幸福,如今已經與她隔了千山萬水,她曾有過的一切,都曾經在這扇門後。咫尺之遙,觸手可及,她曾有過的一切。她抓住門的鐵齒,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可是終於沒有忍住,她拼命的拍著門,就像瘋了一樣,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來了!孟和平!你開門,孟和平,你開門……”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底下樓道裏的燈驟然亮了,她抓著門上的鐵柵,任憑眼淚刷刷的往下淌,整個世界早就摒棄了她,他已經摒棄了她,拋下了她,自顧自的走了。如同這把鎖,已經換掉,已經摒棄,將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

  整個世界早就已經摒棄了她,她再也無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亂將鑰匙往鎖眼裏塞,絕望般用力扭動,哪怕讓她再看一眼,哪怕讓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經有過的幸福,那些她永遠再也無法得到的幸福。他怎麼能就這樣拋下了她,殘忍的自己走掉。

  她曾有過的一切,都只在這扇門背後。

  “孟和平!我回來了!你開門,孟和平……”

  她抓著鐵齒,絕望的扭動著鑰匙,就像瘋了一樣,他不能就這樣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這樣自己走掉。

  門鎖哢嚓一聲被她擰開了。

  她傻瓜一樣站在門口。

  房東並沒有換掉鎖。

  屋子裏一切都整整齊齊,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所有的家俱都在原來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廳一目了然,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塊買回來的簡式掛衣櫃。臥室實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廳裏。這衣櫃還在原來的地方,連灰塵都沒有落上半點。

  地剛剛拖過,瓷磚上還汪著水。孟和平拖地從來不絞拖把,所以瓷磚上總會汪著水。桌子上兩杯茶還騰騰冒著熱氣,她性子急,喜歡喝冷的,所以他喝茶總是替她也涼上一杯。兩隻杯子並排放著,不遠不近,嫋嫋冒著熱氣。向陽的窗臺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瓶裏插著一捧薑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隻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應該飛走了。

  她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連步子都不懂得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裏面,通往陽臺的紗門開著,北風浩浩的吹進來,風吹到臉上是冷的,又是熱的,滾燙滾燙的滾下去……

  陽臺上放著籐椅,他一個人窩在裏面,臉上蓋著大疊的小報,仿佛是睡著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間挾著一根煙,那一星紅芒已經燃得快要燒著他的手。

  她站在那裏,就像是做夢一樣,只有眼淚不停的往外湧,她不敢動,她怕一動,這個夢就會醒來。她只怕自己是在做夢,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瀕臨崩潰前的幻覺。

  他動了一動,卻沒有掀開報紙,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佳期……我剛剛又聽到你在叫我開門。”

  他一動未動在那裏,聲音低低的:“你怎麼老是忘記帶鑰匙。我一直隔幾天就回來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麼的,你總不回家,家裏也不能變狗窩啊。我只能等這最後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別以為我是等你呢,我是沒遇上一個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還會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這麼多年找來找去,就沒能再找著第二個你。”

  她咬著嘴角哭出聲來,俯身終於伸出手,慢慢將他臉上蓋的報紙掀掉,他的臉一點一點的露出來,原來並不是做夢,原來這一切並不是自己在做夢。她的眼淚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的落在他的臉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是隔了這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的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只覺得瘦,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是當年那樣光潔飽滿。她的眼淚漱漱的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仿佛他與她在一同流淚。

  他仿佛是夢囈一般:“佳期?”

  她拼命點頭:“是我,是我。”

  她問:“你為什麼沒有走?”

  他說:“我怕你萬一回來,見不到我。”

  她緊緊的抱著他,他伸開雙臂,也緊緊的抱著她。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機場,快進安檢的時候我就想,我這一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離開我,我本來打算出國去讀博,也是臨上飛機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我不能走,我已經跟你隔得那麼遠,怎麼能還離你越來越遠。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裏,因為你在這裏。”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我一直怕,怕見著你。”他喃喃的訴說著,像個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只是流淚。

  “我媽媽是前年過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請你原諒她。其實到了最後,她後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為我根本沒能讓你幸福,而是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這麼多年,我沒有資格再愛你,我怕再見到你,可是我沒有法子,我沒辦法讓自己忘記你。”

  她流淚滿面。

  任由他緊緊的抱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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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24:26 |只看該作者
    第 24 章

  她終於給阮正東打電話,說自己還有點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推遲一天回去。

  他並沒有疑心,語氣輕鬆的回答她:“行啊,遲一天就遲一天,不過我要收利息。”

  他向來喜歡如此說笑,她沒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麼過去的,像是做夢,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了西郊,她見到他當年開發的第一個樓盤,山青水秀,別墅隱在其間,十分幽靜。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卻是他自己的。

  當她看到那寬敞的舊式廚房,看到那套中國大灶時,他只是含笑:“我答應過你,終於能夠辦到。”

  當年的一句玩笑話,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做到了,這麼多年,他辛苦的賺錢,終於是做到了。他給她蓋了大房子,砌了中國大灶。

  “那時候我一直想,我們要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然後生幾個孩子,夏天的晚上我們在葡萄架下吃飯,孩子們也許會問,爸爸,你是怎麼追到媽媽的,等那時我就可以把我們這麼多年的辛苦,一點點講給他聽。”

  她含笑聽他講著,深冬一點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額頭,輕淺躍動,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可是這樣清醒,任那疼痛,一點一點的侵襲。

  他們都不提明天,只是如舊友重逢般默契。然後開車去附近鄉間農家,買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飯,結果兩個人嗆得直咳嗽,費了好大的勁才生起了火,飯蒸稀了,菜也炒得並不好,可是總算是做熟了。

  終於能坐下來,對著一桌的小菜。她笑著說:“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氣一樣關掉,弄得我手忙腳亂,還是炒糊了。”

  他沒有動筷子。

  最後,她說:“吃吧。”

  他低下頭,慢慢的挾起來,放進嘴裏。他們兩個人都吃很慢,一點一點,將每一顆米飯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歷過,總是值得。

  吃完飯後她去刷碗,雖然有洗碗機,可她站在水槽前,一隻只清洗乾淨,她洗的很用心,一點點洗著,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潔白無瑕。孟和平拿了一塊幹抹布,站在水槽旁邊,將她洗好的的碗一隻只擦幹。門外的陽光投進來,照見他的身影,瘦長瘦長的影子映在地下。

  佳期把一摞洗乾淨的碗,放進消毒櫃裏去。

  就在她踮腳的時候,他忽然從後面,抱住她的腰。

  她動了一下,卻停在了那裏,並沒有回頭。

  他將臉埋在她背上,她還是那樣瘦,肩胛骨單薄得讓人覺得可憐。隔了這麼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記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過的她。

  “佳期,”他的聲音很低。

  她沒有應他。

  他說:“將來,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還在嘩嘩的淌著,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因為我會一直等你。”

  他說:“我會等著你,一直等,一輩子。”

  “如果這輩子,我等不到你,我還會等,我等到下輩子。”

  “哪怕下輩子我仍舊等不到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

  她不能言語。

  水嘩嘩的流著,就像是在下著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繩索,無窮無盡抽撻卻是無法停止。

  他們都不能夠,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執狂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鏤在心上,無法碰觸,無法遺忘。

  她終於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他說:“好。”

  他說:“不管你要我答應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送她到機場。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裏,對他說:“我們說好的,你不許下車,不許進侯機廳,你要轉過臉去,不許看著我,我走的時候,你不許再記得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忘了我。”

  她每說一個“不許”,他就笑著點一次頭,重重的點頭,始終微笑。

  最後,她說:“我走了,你把臉轉過去。”

  他聽話的轉過臉,背對著她。

  她拎著箱子,下車,急急的往侯機廳去。

  他坐在車上,一直聽話的,背轉著臉。

  他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極力保持著微笑的樣子,眼淚卻靜靜的淌了滿臉。

  他明明無法做到,可是全都答應下來。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不管她說什麼,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落,進出空港。

  而有一架飛機,載著她,離開他。

  他答應了她,絕不回頭看,絕不看,她離開他。

  從此之後,人各天涯。

  佳期走的很快很急,進侯機大廳時,廣播正在最後一遍催促:“飛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搭乘該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儘快辦理登機手續。”

  大廳裏都是人,無數熙熙攘攘的旅客,從這裏離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覺得自己軟弱而茫然。

  阮正東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總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謂的勇敢其實只是蝸牛的殼,看似堅固,實際上卻不堪一擊。

  她卻只是懦弱的想要逃避。

  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身邊那麼多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覺得孤單得令自己發抖。

  她的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再站立。終於將行李放下來,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累極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來,累到了極點,只想快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可是心裏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親的那個家去。溫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交給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麼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極點,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變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裏去,寧靜而安全的小小舊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沒有力氣堅持,她再也沒有力氣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樣遙遠,可是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

  出了機場她攔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來,這座城市的黃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機並不情願跑長途,她加了一百塊錢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離帶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因為車速快,夜色朦朧中,那些排列整齊的植株仿佛是柵欄,幾乎連在了一塊兒。而橙黃色的小圓點,反射著車燈的光,排成漫長而寂寞的佇列。

  司機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並不好,唱到中間有點卡,有輕微的吱吱聲。

  一首老歌,反反復複的唱:“等你愛我……等你愛我……”

  很俗氣的歌,是許多年前一部電視的主題曲,那樣執著,那樣堅定,可是誰有足夠的勇氣,真的將愛情進行到底。

  小鎮的夜色在點點燈光中顯得格外寧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下了橋,站在熟悉的巷口,兩側房子裏人家電視機的聲音隱約可聞,她卻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她曾有過的一切。她的家,還有最疼她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滿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風吹得她手足冰涼。

  父親去世後,為了償還那五萬塊錢,她把同父親一起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賣了。還有廠裏給的一點撫恤金,她自己上班攢下來的一點點錢,東拼西湊,將因為醫療費而用掉的錢全部湊齊,存回那張銀行卡,然後寄到瀋陽去。

  她不要欠一毛錢,父親也不要欠一毛錢。

  對於那個人,那件事,她不願意父親有任何屈辱的姿勢。

  那是她欠父親的債,她連最後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們的家,換取父親最後的尊嚴。

  那是她與父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讀大學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總覺得彌足珍貴。每一次回家,遠遠的看見牆後小樓的一角,心裏就會覺得驟然一松。

  她是回家來了。

  哪怕在外頭再難再累,只要想到還有家,還有家在那裏,她總是能夠忍辱負重。

  只要有家在那裏,她的家在那裏,永遠有一盞溫暖的燈光,會等著她。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不管她最終走出多遠,她知道,父親會在家裏,會在家裏等著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沒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賣,去換取僅存的尊嚴。

  賣房子的那天,她並沒有哭,卻真正知道了,什麼叫心如刀割。從出生開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樓裏,她知道每一級臺階,每一道窗隙裏,記憶的都是她與父親的時光。她知道每一扇櫃門,每一張椅子,都留下父親摩挲過的指紋。

  那是她最珍視,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切。

  可是她連這記憶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賣,在無路可走的那時候。

  是那個時候才懂得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視的東西出賣掉,而換回來,卻是永遠的失去。

  她再也沒有顏面回來,回來面對與父親同有過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時光,那些最溫馨最溫暖的記憶。

  她拖著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橋頭上去。

  橋欄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來,仿佛還是許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學,忘了帶鑰匙,只好在這裏等爸爸回來。

  只要再等一會兒,爸爸就會推著自行車,從橋頭那邊走上橋來,熟悉的身影會一點點出現在視野裏。

  河水無聲,風吹得很冷很冷,河水裏倒映著兩側人家的燈光,蕩漾著溫暖的橙色光暈。

  可是再沒有人會回來,替她打開家門,再沒有一盞燈,會是她的家。

  這麼多年,最辛苦的時候,她也曾經流淚,躲在被子裏,默默哭泣,可是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

  這麼多年,她一無所有的回到這裏來。

  兩手空空,身心俱疲,什麼都沒有,連一顆心都成了灰燼。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直到遠處人家的燈光,一盞接一盞的滅了,夜濃稠如墨,風吹得人冷徹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絕望的空虛與寒冷,讓她一直發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橋下的河水在黑暗裏無聲流淌,她抵在橋欄上,視線一點點的模糊。

  “爸爸,我回來了。”

  “爸爸,求你幫幫我,我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讓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邊新開了家客棧,很小的招牌,暫新的粉刷,門口還掛了一對大紅燈籠。因為近年來遊客漸多,所以鎮上也有了幾家像模像樣的旅館。

  燈還亮著,於是她敲了門。年輕的老闆娘並不認得她,但是很熱情的把她迎進去了。

  樓上的房間裏一切都是新的,連窗簾都是新鮮而熱鬧的橙色圖案,房間是所謂的標間,還有小小的洗手間。燃氣熱水器,老闆娘耐心的教她調水溫。

  她洗了一個洗水澡,午夜時分,整個古鎮幾乎都已經睡去,嘩嘩的水聲,寂寞而清晰,而熱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種輕微的痛楚。

  沒有帶吹風機,濕淋淋的頭髮用毛巾隨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覺得累到了極點,竟然就那樣睡著了。

  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迷迷糊糊醒來,全身都是滾燙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著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可是人倦到極點,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昏昏沉沉睡著。口很幹,嘴唇上全起了皮,緊得發疼,只覺得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自己爬起來倒了一杯水,因為燙,喝了兩口又倒下去睡著。

  有亂夢,恍惚間是小時候生病,父親摸著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退燒。父親的手清涼而輕柔,像是羽毛,拂過她的額頭。

  再過一會兒,卻夢見上次在醫院裏打點滴,她睡著了,護士替她撥掉針頭,而阮正東俯過身看她,溫和的替她按住藥棉。

  突然之間,卻只剩了她一個在空蕩蕩的醫院裏,醫生、護士一個人都沒有,很長很長的走廊,卻寂靜如死地。她渾身發冷,一間間病房的推開門,門後卻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仿佛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丟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麼,只是一直發抖,驚恐交加,把每一扇門都推開,卻總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她從夢裏醒來,透過窗簾,陽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覺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動彈。

  或許是發燒的緣故,虛弱無力到了極點。

  終於掙紮著起來,慢慢走去了鎮上的醫療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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