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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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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劍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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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32: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天碑

  時間艱難而緩慢地流逝。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光球的攻擊逐漸減弱,最終恢復了平靜,耳朵裏驚天動地的轟鳴亦隨之沉寂。林熠大籲一口長氣,身上的衣衫濕了幹,幹了濕,不曉得已是幾回,這刻風吹上,竟有些冷颼颼的感覺。靜坐良久,“嗡嗡”的耳鳴方才消失,氣息亦變得平緩,他睜開眼睛側首旁顧雁鸞霜,見她面色稍顯蒼白,亦正在收功。回想剛才的遭遇,雖無層出不窮的玄異變化,可消耗的真氣心力,殊不下於天地塔一戰。如果光球的攻擊再持續得久點,而背後又無古木護持,那可就不是如此輕鬆了。忽然感到雁鸞霜清澈而略有疲憊的目光,正默默凝視著自己,明眸深處隱隱閃爍著一抹欣喜與意外,櫻唇旁也藏著一縷快樂的笑意。“是貴宗的雪長老將你的事告訴我。”林熠望著她憔悴的俏臉,柔情忽動,湧起強烈的憐惜和歉疚。也許,從道理上而言,雁鸞霜這麼做純粹出於心甘情願,他並不需要為此承擔什麼責任,但林熠內心無法逃避。“你不該來的。”雁鸞霜垂下眼簾,輕輕道:“不過你來了,我很歡喜。”林熠霎時失語,喉嚨被一團複雜難言的情緒堵得嚴嚴實實。他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甚至,連視線都下意識地避開。頭頂透過茂密的枝葉,一輪皓月靜靜懸在空中,玉華如水潑灑人間,卻照不到樹下的這一隅方寸天地。 “你要替我頂罪代過,我能不來麼?”他注視著當空秋月,緩緩道:“我已見過了貴宗的四位首席長老,也向他們說明了當日的真相。”雁鸞霜低聲道:“謝謝。”林熠搖頭道: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只是,縱然你替我攬下這樁命案,天宗便會放過林某了麼?你何苦如此?”雁鸞霜沉默半晌,悠悠道:“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況且,卓師兄死在我的面前,我卻不能為他報仇。長老會罰我幽居鎖霧林,正可稍贖我心中愧疚。” 林熠騰地明白了過來。更進一步想到來日天宗召集正道八派,將與冥教進行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雁鸞霜惟有自請幽居于鎖霧林,方能避開和自己的正面一戰。用心良苦如斯,就算精鋼也要化作繞指柔。他心潮起伏難以自已,熱血柔情交織湧動,脫口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帶你離開,天宗雖厲害,也未必能夠攔住你我!”雁鸞霜臉上的喜色,如花盛開,照亮了迷蒙林間茫茫* 夜色* (禁書請刪除),然而轉瞬裏,神色一黯,默默地搖了搖頭。林熠一怔,問道:“你是怕我與貴宗衝突,激戰之下兩敗俱傷?”雁鸞霜低聲道:“是我自己,我不能離開鎖霧林。”林熠沒有再問為什麼,他曉得自己這麼做,等於是讓雁鸞霜背叛師門,和自己一樣,從此背負駡名,淪落天涯,無所歸依。她自幼身受天宗如海深恩,將她從一個幼小的女孩兒,傾力培養成前途無量的不世高手,而今又豈能為了一個魔頭,辜負師恩,一走了之?他點點頭,沉聲道:“我問過貴宗長老,儘管澄清了你同門相殘的大罪,但仍難逃同謀之嫌,最輕也要在鎖霧林思過三十年。”雁鸞霜聽了,只淡淡一笑道:“這已是極輕的懲罰了,多謝你為我開脫。”林熠看了眼光球,道:“恐怕只有你才會這樣想。三十年幽閉,僅僅因為你親歷現場,更為我替罪,這讓我林熠于心何安?”雁鸞霜靜靜道:“任何人犯了錯受門規處罰都是罪有應得,不必掛懷。稍後”神罰目“又要開始今夜第三輪的考驗,我需全心應對才能度劫。”林兄,你能冒險來看我,鸞霜已深感此情,乘今晚儘早離開觀止池罷,或許三十年後,你我還能有緣再見。“林熠五臟六腑如有火灼,搖頭道:”不行,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受罰。“雁鸞霜輕歎道:”你在這裏陪著我,也於事無補,快回去罷,容姐姐還在等你。“林熠如遭重雷轟頂,鐵青著臉,艱澀答道:”她已決定獨自留守虛蕪之城,今生今世,我與她很可能無緣再見。“雁鸞霜回山后即被發配到鎖霧林幽居,尚是首次聽聞到這個消息,她怔了怔,大感困惑地問道:”怎麼會這樣?“

  林熠嘴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徐徐道:“是天意,是宿命,誰清楚?”

  雁鸞霜靜默許久,說道:“你不該這樣輕易放棄,離開這裏,趕快回虛蕪城去找容姐姐,我相信她的內心深處,也一定在默默期盼你的出現,這是一個女人的直覺,絕不會錯。”

  林熠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回答道:“即便如此,我也無法回頭了,虛蕪城已經關閉,誰也不可能再見到她。除非……”

  話音未落,沉寂的光球忽然又“嗡嗡”鳴響轉動起來,表面縱橫交錯的光束亮度也在不斷增加,將林間空地照得亮如白晝。

  林熠一皺眉,問道:“這”神罰目“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雁鸞霜神色肅穆,說道:“據說”神罰目“是仙界留在人間的一處上古遺跡,其中隱藏著一個絕大的秘密,敝宗千多年來,始終嚴加守護著它。”

  林熠道:“奇怪,聖教、密宗乃至觀止池,好像每一家都在守護著各自所謂的千古之謎,天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雁鸞霜道:“沒錯,這真是只有老天才明白的謎團,”神罰目“懸浮在鎖霧林中央千年不移,每日早中晚三次要爆發接連九輪,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

  “更奇妙的是,體驗者的修為越高,神罰目施加的力量亦越強,竟是因人而異,我所倚靠的這株”返璞仙樹“乃敝宗開山祖師親手所植,出處已不可考。

  “大凡受罰弟子進入鎖霧林後,每天都必須在仙樹下,經受九輪”神罰目“的試煉,其中固然有懲戒之意,但對修為提升、仙心磨礪亦大有裨益。”

  “同時,也可借此機會嘗試解開”神罰目“的秘密,對麼?”林熠問道。

  雁鸞霜微笑頷首道:“對,依據記載,至今被罰入鎖霧林的天宗門人,前後共計一百六十九位,能活著離開的不過五十三位。

  “其中,就包括戎宗主和大長老。但可惜的是,他們都未能破解”神罰目“的秘密。”

  說到這裏,她的神色愈加沉靜從容,道:“也許,即使沒有卓師兄的這樁命案,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我也會被送入鎖霧林,承擔起每代天宗翹楚弟子都必須實踐的使命,因此,我今日受此磨礪,實不關你的事。”

  林熠搖頭道:“你這麼說,不過是在安慰我,想讓我心無愧疚地離去。哼,我偏要留下來陪你,再一次領教領教這”神罰目“的厲害。”

  雁鸞霜眸中異彩連連,卻立即垂下頭,不讓林熠看見,婉拒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更無須這樣。”

  林熠道:“別勸我,我自有分寸。至少,我要等到你的事情有個了結,再見機行事,在此之前,我便每天陪你一起承受”神罰目“的試煉。”

  “轟隆隆—”

  一束束強光閃耀在幽暗淒迷的林間,從光球內爆出震耳欲聾的雷鳴,將林熠的話語淹沒。

  兩兩相對的眼睛,猶如黑夜裏的晨星,脈脈地閃爍,吟唱。

  “神罰目”表面盤繞旋動的電光越來越亮,騰躍扭曲如同章魚的觸角,向著兩人張牙舞爪地逼近,他們,卻視而不見。

  幽幽地,雁鸞霜說道:“記得我們在撫仙湖上的雪中相逢麼?在船上,你扮作一個窮酸儒,坐在曹彬的身旁,卻將我也騙了過去。”

  林熠回想起當年艱辛遭遇,感慨道:“我那時惶惶如喪家之犬,見到你這位謫仙蒞臨,好生惶恐,就怕自己洩露了行蹤,引得天宗仙子動手擒拿。”

  雁鸞霜唇角的微笑裏充滿溫馨,說道:“林大教主不必自謙,當日湖上放歌一曲,鸞霜聞之亦不禁動容相和,哪有一絲喪家之犬的惶恐?”

  她眼神裏盈動著緬懷之色,輕輕吟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林熠安靜地聆聽著。

  漫天兇猛的滾雷聲,也遮掩不住她天籟般的嗓音,忽然間,他的思緒走得很遠,很遠。

  被努力禁錮在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此刻猶如一縷清泉,不可抑制地流淌心間,牽動這一夜的柔情。

  “轟—”

  “神罰目”的怒嘯,無情地打斷了兩人的思憶,數十道閃電像天神斬下的雷斧,分朝兩人轟落。

  雁鸞霜柔情萬千,向林熠遞過最後的深深一瞥,突然禦劍沖向“神罰目”。林熠大吃一驚,左手抓出已慢了半拍。眼睜睜看著雁鸞霜輕盈優美的身影,迎上兩蓬激射而來的光電,寒煙翠碧華如虹,盛綻出千百道絢麗的光濤,竟是祭起了“雲海大真訣”。“鸞霜—” 林熠的呼喊聲中,兩股沛然莫禦的力量淩空激撞,光流如潮飛裂崩散,宏大的聲響吞噬了世間萬籟。雁鸞霜的嬌軀停滯空中,宛若一朵迎著驚濤駭浪開放的青色百合,在一束束電光咆哮卷裹裏飄搖沉浮,硬生生把所有的攻勢擋在了身前。這一瞬,林熠禁不住熱淚盈眶,他醒悟到雁鸞霜的用心良苦,滿身的熱血亦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躲在一個少女的身後,以她的生命為代價,替自己阻擋雷暴,這,絕不會是他林熠的選擇!然而,即使他立刻沖上去,“神罰目”同樣會生出另一輪攻勢對付自己,根本減輕不了雁鸞霜所承受的壓力。他知道,惟有自己馬上離開,雁鸞霜才會心無旁鶩地退回返璞仙樹下,借助仙樹的力量繼續周旋。她,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催促自己離開!還記得古殿那日的捨身相救麼?還記得來時路上關山萬里,伊人獨坐返璞樹下無怨無悔的執著麼?他的雙腳像是灌了鉛,挪不動半步。他的心像是讓鐵索狠狠勒緊,無法躍動。慢慢地,他忘卻了一切,眼前只有一個奮不顧身的纖柔身影;慢慢地,從他袖口裏,掠起一束黑色的絢光。東帝釋青衍曾經警告過他,破日大光明弓在魔聖聶天全盛之期,也只敢拉動兩次,此刻,他偏忘了。雁鸞霜方才告訴他,“神罰目”是天宗瑰寶,隱藏著天地間的千古謎團,毀了它,後果不堪設想,這時,他竟再無顧慮。“呼—”魔弓暴漲,一抹濃烈而熟悉的氣息,透過掌心滲入他的心底。久違了,破日大光明弓,他喃喃地想道,這已是自己第三次將它執起。第一回,碎裂了千仞神木,力挽血奕天危局。第二回,穿透了冥海,讓他的目光直抵奈何橋前,追尋容若蝶魂逝的方向。今夜,他要用它射爆“神罰目”,終結雁鸞霜未來三十年的噩夢。縱然觸怒上天,縱然油枯燈盡,他也在所不惜!當林熠走出虛蕪之城後,這個世上再無神縈夢繞的牽掛,再無朗朗月明的寄託。“叮!”破日大光明弓應聲鏑鳴,穿越滾滾雷聲,體內的太炎真氣刹那成群湧出,如川入海毫無吝嗇。林熠的靈台一片冰冷沉靜,漠視天地的目光裏,閃動著兩簇漸亮的殷紅光焰,依稀燃燒起歲月的激情與決絕的堅毅。弓身兩端盤踞的魔獸,齊齊爆發出威武雄壯的呼嘯,亮紅的光絲湧動,沿著細長弓弦飛速延伸,會合於弦的中心。林熠的手指堅定而沉穩地扣上弓弦,破日七訣的心法,在腦海裏電閃雷鳴般掠過,迅速攀升至“碎空”的無上化境。“大道無情,我命在我不在天!”刹那裏弓身上的真言流動閃耀,訴說著他的桀驁,他的不屈。林熠嘴角浮起一絲漠然的譏誚。大道無情,誰的宿命能夠逃脫過天意?最終,他不得不與心愛的少女分離;最終,他為了另一位少女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可有恨,他可有悔?在舉起弓的片刻裏,他的抗爭又是為了什麼?丹田猛地抽空,一股痛徹心扉的酸楚彌漫全身,破日大光明弓仿佛化作一頭貪得無厭的魔獸,猛烈吸吮著他的精元。“哼!”血湧咽喉,強忍不屈,他緊緊咬住牙關,忍耐著經脈似欲碎裂的痛苦,凝動真元繼續拉動手裏的弓。“轟—”在熱血怒聲噴濺的一瞬,靈台深層潛伏的絕強魔意驟然蘇醒,腦海裏仿佛耀過一道燦爛的光,元神脫竅騰升。弓在手,心已空,一束光箭由弦上伸展,向著十五丈外的“神罰目”傲視張揚。林熠的元神,如同燃燒的星辰,冉冉散發出雄渾剛烈的殷紅光濤,似要將這無盡的黑暗摧毀。“嗡—”弓至滿盈,箭在弦上,四周的景物,甚而包括雁鸞霜窈窕的身影在內,陡然退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由黑色光壁鑄成的隧道。一頭,是爆烈肆虐的“神罰目”,象徵著天界至高無上的權威;一頭,是孤獨的他與弓,擁有的只是永不可摧的鬥志。奇跡出現了,破日大光明弓黝黑的弓身突然如春蠶蛻繭、化蝶而出般亮起雪白無瑕的光暈,緊接著殷紅的弦與箭亦幻化成煌煌金芒,直指蒼穹。碎空呵,碎空,破碎開天宇,撕裂去光陰,誰在你的光芒裏蒼老?

  “啊—”他仰天怒吼,元神倏忽凝煉成一道金色的光融入箭體,消失不見。他,已是箭—一支破碎虛空的箭,一支挑戰自己、挑戰命運的箭。金色的光箭遽然再次暴漲,尾端牢牢凝定在顫動的弦上,鋒利的箭頭,跨過塵世的枷鎖羈絆,在黑色的隧道裏一往無前地奔跑,怒嘯。時空停頓,寬廣的天地裏,仿佛惟有這一束金色的光芒卷湧著一切,奔向期盼的彼岸。“砰!”金箭刺入“神罰目”中心,空間宛如一塊塊水晶碎裂剝落,深黑色的隧道亦隨之轟然坍塌。一蓬用世上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的光,壯闊迸綻開,從“神罰目” 的深處,金箭在光瀾的激撞裏,像花一樣的謝去,消失。“林熠!”雁鸞霜忘乎所以地呼喊,不顧一切沖向兀自不斷爆炸崩散的光球。一束束流光割裂了她的衣衫,她的肌膚,她不覺有痛,一滴滴淚珠沾濕了她的面頰,她的櫻唇,她嘗不出苦澀。如飛蛾投火,她用和 “神罰目”嬌小得不成比例的肉軀迎上去,在流亂的光裏,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但是她失望了,光瀾漸淡,依舊不見林熠的影蹤。破日大光明弓永不復見,在最後一波的光浪崩流中碎裂成塵埃。然而,林熠,林熠—你的命運是否也如這柄魔弓,悲壯輝煌地永遠逝去?淚水朦朧,眼前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光斑在游離閃爍,她甚至沒有感覺到身後段默隴、雪宜寧等人的到來。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一幕景象深深震懾。死寂裏,不知是誰首先驚訝出聲,數十雙眼睛不約而同地凝視向“神罰目”。表面的光球在剛才催枯拉朽的轟炸裏頹然破碎,清除得乾乾淨淨,露出了“神罰目”中央懸浮的一塊黑色方碑。這塊碑,寂寞千年無人見過,上面流動著金色的光,平滑的碑身上,卻看不到一個文字,乃至是花紋和圖案。等了良久,那一縷縷流動的金光,逐漸變成一行行文字,自左向右徐徐書寫。“天碑!” 一向老成持重寡言少語的查長老,竟顫抖失聲道:“天碑終於現世了!”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發熱,極力克制住激動緊張的心情,目不轉睛打量著天碑上的文字。可惜,他們失望了,天碑上跳躍的一排排金色字元,居然無一人能識。雁鸞霜也在凝望天碑,卻根本沒有去注意那些文字到底在敍述什麼,她只是萬念俱焚地看著那一縷縷金色的光—那是林熠用自己的生命,在天碑上留下的最後告別話語麼?原本,就不該有人懂得。世間芸芸眾生,又有誰能夠讀懂一顆孤獨而驕傲的心?想到這裏,木立神癡,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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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第一章歸來


  返璞樹下,肉軀猶在。

  余溫尚存,斯人已渺。

  晨曦從黎明無聲無息的步履後探出了臉,默默凝視著癡立不動的雁鸞霜。

  那一輪明月沉入山后,啟明星的光芒微弱而溫柔,照在她蒼白的面龐上。

  人都散了,只剩下她,獨自靜靜地守望著林熠的肉身,和那座冰冷的天碑。

  她何時愛上了他;她何以愛上了他?

  雁鸞霜自己也無從解答。

  只是隱約覺得,如果他的元神真的一去不返,那麼自己在林間孤單地站上一世也好,至少可以伴著他的身與劍。

  世上本無後悔可尋,匆匆溜走的光陰,從不因誰人的歎息而倒流。

  大長老的慨歎兀自回蕩在她的耳畔,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淚去了哪里?

  雁鸞霜伸出手,溫柔地想替林熠闔起睜開的星目。手鬆開時,他的眼睛竟又重新張開,失去了神采,卻彷佛在與她固執對望。

  雁鸞霜的心抽緊到痛極,好像那兩縷目光如同一把無形而冰涼的剪,裁開了她的身軀,把思緒與悲歡盡剪成碎。

  林中的風吹動她的發衣,然後輕輕吹拂向黎明的天際。

  朝霞慢慢映紅了她的臉,讓蒼白的容顏閃爍著玫瑰色的光澤,讓遍穀的紅楓也黯然失色。

  天碑上的金色文字徐徐流動起來,像一道漩渦朝著中心收縮,逐漸凝練成一個小小的光丸。

  而天碑表面的所有字跡,消失不見。

  雁鸞霜眸中有光閃了閃,似是舞動起一縷生氣,目不轉睛地瞧著那團金光小丸。她竭力地屏息,彷佛絲毫的動靜都會驚擾了它的變化。

  慢慢地,金丸緩緩鑽入天碑內。

  天碑宛如一盞被點亮的風燈,驟然從內部盛放出柔和而又耀眼的光芒,紅日映射下,那份金光燦爛耀眼奪目。

  雁鸞霜的心隨之開始歡欣雀躍,驚愕、緊張、欣喜、茫然、期待,五味雜陳環繞心田,天碑煥放的光,點亮了她失彩的雙瞳。

  一蓬金煌煌的光暈從天碑頂端冉冉騰起,在空中形成一團雲絮般的金雲。

  漸漸地,金雲幻化成一個人的元神,背後極遙處的山巔上,是一輪躍動升騰的旭日。

  “林熠—”她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歡呼,一股狂喜的酸楚令她難以自己。

  “叮!”沉寂多時的心寧仙劍陡然龍吟彈射,如一縷銀色電光透入主人的懷抱。

  林熠的元神探手執劍,威猛俊挺地浮在空中,一如王者歸來。

  雁鸞霜心神俱醉,失而復得的狂喜充盈心間,多年精修的仙心,此刻竟然柔腸百結,以至於忽略了從雙頰邊不由自主淌落的珠淚。

  元神歸竅。

  彷似有疾風掃過樹梢,林熠的發絲如獵獵捲動的飛揚旌旗,在朝陽照耀下,閃爍著銀紫色的絢柔光華,不羈而飄逸。

  他木滯的眼珠裏流動著光彩,深邃而平和地向著雁鸞霜投去醒來後的第一瞥。

  滿滿都是笑意與柔情。

  “林熠!”此刻的鎖霧林內空幽寧靜,而少女的矜持禁不住生離死別的痛擊,早成粉碎,雁鸞霜不顧一切地投進他的懷中,緊緊擁著他再不願放手,哪怕僅僅是一個呼吸的短暫。

  心寧仙劍不知何時已然收起。

  此時此刻,又有誰還需要一柄劍呢?

  林熠展開雙臂,將她擁在胸前,感受她的狂喜,感受她的馨香,也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新生。

  “我在這裏。”他微笑著,滿是憐惜。

  “林熠!”她仰起頭注視著他,語氣異常堅定地說道:“帶我走罷,天涯海角,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大手抖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晶瑩的淚珠上,半晌後,問道:“你不後悔?”

  不後悔麼?從此放棄天宗仙子的榮耀,淪落為一個十惡不赦魔頭的女人;從此之後,再沒有清風淡月,漫長歲月中,多了血雨腥風、披荊斬棘的苦;只為了眼前一個割捨不去的人,真的可以讓一生不後悔麼?雁鸞霜搖了搖頭,柔水般的眼神裏盈動著神采。她無怨無悔。林熠用雙手捧起近在咫尺的這張俏臉,低聲道:“好,我帶你走!”雁鸞霜明眸裏噙著淚,綻開柔美嬌豔的笑靨,反問道:“你……不後悔?”林熠深吸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氣,心緒莫名地飄忽了刹那,而後什麼也沒有說,垂下首將灼熱的雙唇印烙在了她的櫻唇上。一股銷魂蝕骨的感覺,如電流般在兩人的身心間蔓延傳遞開來。雁鸞霜的手緊緊纏住林熠的後頸,主動迎奉著他火熱的深吻,彷佛使盡了所有的力量,如一羽美麗的翠鳥,在他的懷抱裏瑟縮著,卻又勇敢地迎合著。忘記人世間一切的悲苦罷,放下肩頭所有沉重的枷鎖罷……這刻,彼此擦亮點燃的火花,已足以融化冰冷與寂寞,讓一瞬成為永恆。他不顧一切,甚或有些狂暴地探索糾纏著那嬌嫩的丁香小舌,狠狠吸吮著,壓搾著,直要把她柔若無骨的豐盈胴體揉搓進自己的身軀,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永遠也不會遺失。他的胸膛內湧動激蕩起複雜難言的情緒,是快樂還是憧憬?是酸楚還是失落?誰能說清上蒼在給予他諸般磨難與考驗的同時,又究竟賜予了他多少珍愛與垂憐?一幕一幕的過往,數說不盡的悲傷,還有懷中婉轉溫從的仙子,有一股強烈莫名的異樣感覺,幾乎要炸裂他的身體,令他無以自持。雁鸞霜在他近似蠻橫的痛吻下,幾已透不過氣,禁受著林熠一輪接著一輪,毫無間斷,狂風暴雨般的衝擊,守護了二十餘年的心鎖霍然開啟,毫無保留,呈獻給這個令她百轉千回,無法或忘片刻的男子。返璞樹上淡金色的葉片繽紛灑落,飄蕩在兩人周身,吹送深秋情懷。天碑上的光芒緩緩黯淡,林霧如薄紗溫柔多情地籠罩在他們的身上。唇分,她的玉首俯貼在他的肩頭,痛並快樂著地感受到他十指堅強有力的抓握,細細的芬芳嬌喘,如這個早晨最動聽醉人的旋律,回蕩在他的心跳聲裏。忽然,林熠的肌肉驟地有些緊繃,慢慢挺直了他的身軀。雁鸞霜心一顫,沒有回頭,但已知道是誰來了。在天碑的對面,一名中年男子白衣如雪,遺世獨立,孤傲而飄灑的目光,靜靜注視著面前兩個短暫沉醉的年輕人。他的發絲銀黑相間,由一根木簪無心而隨意地披束到腦後,金色的光芒在它的表面泛起驛動的光弧,似水一樣的流淌。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條慵懶落寞的弧線,在嘴角形成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深不可測。一把扁方形仙劍,從他的肩頭探出暗紅色的劍柄,有束比朝霞更紅更亮眼的劍穗,隨著鎖霧林間的晨風怡然飄漾,展示動與靜的諧和。一條翡翠玉帶環束腰間,光潤的表面,以巧奪天工的技藝,鐫刻起一圈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金色麒麟。還需要誰來介紹麼?他的存在早已說明自己獨一無二的身分。天帝戎淡遠。普天之下正道各派高山仰止、神一般敬慕的人物,終於與林熠面對面,不期而遇地佇立相視! “鸞霜,你想跟這個人走?”戎淡遠縹緲淡漠的眼神,拂過兩人的臉龐,問話的方式,與他的眼神一樣高傲。雁鸞霜輕輕掙脫林熠的懷抱,向著戎淡遠盈盈拜倒,聲音雖低,但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是,求宗主成全。”

  “也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戎淡遠出人意料地爽快道:“你要隨他去,我不阻攔。少了你,天宗還是天宗,觀止池的水也依舊流淌。”“宗主!”雁鸞霜悲喜交集,更有七分難以置信的驚訝,望著戎淡遠。“但請把寒煙翠和太極青虛鏡留下來。”戎淡遠的語氣忽又一轉,冷峻道:“從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天宗傳人,自然也無權繼續保留它們。” 雁鸞霜從身後解下仙劍寒煙翠,橫執手中眷戀難舍地來回撫摸,神情傷感悽楚。戎淡遠無動於衷,一如傳說裏無情無欲的仙家大圓滿境界中人,也不催促,只木無表情,負手屹立。 “叮!”寒煙翠陡然自動彈鞘而鳴,露出半截碧涼如水的劍鋒哀哀悲吟。玉指拂過,一縷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落,凝在一汪似洗的劍上,猶如一顆顆南國紅豆。“呼—”寒煙翠脫手掠過十丈,連鞘帶劍,斜斜插入戎淡遠腳前的沙土。與此同時,一束青光飛縱,從雁鸞霜袖口裏祭起的太極青虛鏡,亦盤桓在了戎淡遠的頭頂。

  戎淡遠拂袖收去太極青虛鏡,仍舊冷漠地盯著雁鸞霜,道:“還有一樣最重要的。” 雁鸞霜的玉頰刹那失去血色,徐徐道:“宗主要收回弟子的修為?”戎淡遠淡淡道:“十七年前你到觀止池時,只是個一無所長的小女孩兒。而今既然執意要離去,自應明白該怎麼做。”雁鸞霜平靜地頷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彷佛帶著碎裂的痛楚,緩緩回答道: “鸞霜明白。”一陣壓抑窒息的死寂之後,戎淡遠冷然道:“怎麼,你不願意?”“嗚—” 憑空生出一道風,將插在土中的寒煙翠拔起,平平穩穩地托送到雁鸞霜面前,懸浮不動,而戎淡遠居然連衣袂都未曾動上一動。只憑這手,已經清晰地顯示出他的修為,赫然臻至天人合一的神奇化境。“那麼拿起寒煙翠,我給你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戎淡遠說道: “只要你能贏下一招半式,我准你全身出門。”“啪!”橫空伸過來一隻手握住寒煙翠,順勢再次插進土中。林熠悠悠道:“你為何不先問問我是否答應?”戎淡遠漠然道:“林教主,似乎閣下並沒有干涉我清理門戶的權力。”“原本是沒有。”林熠的目光從容自若,迎了上去,回答道:“但從鸞霜答允隨我離去的那一刻開始,便有了。對不起,戎宗主晚來半步。”“林熠!”雁鸞霜星眸裏閃過難以言喻的異彩,想說什麼,卻被林熠擺手截斷道:“交給我來處理好麼?”耳畔聽到她的一聲幽幽歎息,如訴如泣。林熠朗聲說道: “如此我便替代鸞霜邀戎宗主一戰。倘使不幸落敗,我們兩個聽憑閣下處置。如果僥倖林某贏了,就請戎宗主放人。”

  戎淡遠的瞳孔迸射出形如實質的精光,宛若萬鈞大雷神錘,重重敲擊在林熠的靈臺上,讓他的心神如千頃波瀾劇烈搖盪,有一瞬險些失去了控制。“你威脅我?”戎淡遠冰寒的臉上不見喜怒,緩緩問道。林熠銀紫色的飛發飄揚,剛剛他在戎淡遠突如其來的鋒銳目光穿視下,略一震懾,好在旋即穩住陣腳,此時淡然反問道:“你以為呢?”再不多話,右掌掌心“嗡”地一響,托起團金輝爍爍的光丸。“呼!”光丸迅速擴展幻化成一柄奪目的金色魔弓,林熠的身上散發出濛濛霧光,巍如山嶽,左手雙指徐徐地扣動弓弦,發出金石激越的鏑鳴。“有破日大光明弓就能為所欲為麼?”戎淡遠冷傲低哼,左手托起一方銅台玉馬。四四方方的青銅底座上,一尊肋生雙翅,神駿之至的寶藍色玉馬奮蹄昂首,通體煥發出絢爛的光彩,好像隨時要蹬雲而起。林熠嘴角浮起一抹譏誚,道:“宗主為何不把那條麒麟玉圍也祭了出來?莫非是怕打鬥時一個不小心,褲子會滑落?”雁鸞霜聽了險些沒暈過去,這個混蛋竟拿天帝戎淡遠尋開心,稍後他若不全力相拼、搏命爭取,還有任何後路可言麼?但戎淡遠的心緒毫不為林熠的譏諷所動,掌心光焰大盛,低喝道:“起!”銅台玉馬應聲騰空,底座倏忽化作一朵朵翻滾激蕩的青雲,環繞空中,那匹玉馬登時也通靈長嘶,雙翅拍打,亂雲遽然膨脹十數倍,更見威武。林熠笑意不泯,一雙眼睛裏卻漾動著光彩,左手雙指拉動弓弦,一束金色光箭橫空出世,像條不甘蟄伏的蒼龍,對著銅台玉馬憤怒咆哮,擴散出一圈圈璀璨的光浪。血戰當前,他居然還想到安撫雁鸞霜的心情,回首微微一笑,說道:“別擔心,他傷不了我。”戎淡遠白衣飄蕩,如同畫中仙人,靜靜待林熠說完話回轉過頭,才並指虛點玉馬寒聲喝道:“咄!”銅台玉馬蹄踏青雲鼓蕩雙翼,似一蓬青藍二色的驚濤駭浪,席捲過十丈空間,排山倒海般迫向林熠身前。四周的林木落葉齊齊搖曳回蕩,在場外形成一團沖天掠起的龐大旋流,不住“嗤嗤”銳響。林熠心晉空明血氣沸騰,靈台從流光溢彩的青雲深處,清晰映射出玉馬的蹤影,心神鎖定,吐氣揚聲射出第一支光箭。

  “叮!”金箭挾起激越軒昂的金石清鳴,雷霆萬鈞劈開長空,猶如天公雷斧斬落出的無儔電光,撕裂團團青雲,精准擊中玉馬脖頸。轟鳴聲震耳欲聾,一串串電火光花散濺,從青雲中迸綻出來,金箭射入玉馬半截,似一支冰稜,被周圍灼烈耀眼的寶藍色光芒熔化。玉馬的脖頸在眨眼間迸開一道碗口大小的黑洞,卻又即刻彌合,只是去勢稍稍一滯。戎淡遠與林熠氣機牽動,不約而同晃了晃身軀,各自低嘿了一聲。林熠第二支、第三支金箭次第射出,分取玉馬雙翼。如今他的金箭並非以“破日七訣”發射,在融合了天碑神秘的力量之後,浴火涅盤後任意一箭,足以抵得上仙家一流的禦劍訣,而所耗損的真元則遠較昔日為少。若不是一來新得至寶見獵心喜,二來對面的戎淡遠,號稱正道至尊三甲子未嘗一敗,他哪里需要召喚破日大光明弓?銅台玉馬在破日大光明弓的接連打擊之下,光瀾飄飛,顫動不已,然而天宗至寶終是非同凡響,仍奮蹄行空,不斷迫近。林熠神色泰然沉靜,雙目緊鎖玉馬,身形忽地飄起,朝著南面那株返璞仙樹頂端掠去。銅台玉馬如影隨形,越追越近,青雲撲面。林熠人在空中默念心訣,太炎真氣汩汩注入第四支光箭,已運起“破天訣”,待到雙足點到樹梢,猛一個回頭,望月鼓嘯龍吟,氣吞山河,破天之箭離弦而出,綻放開不可一世的瑰麗光華。“轟—”冗長的一串悶雷驚響,四株返璞仙樹幾乎被連根掀起,劇烈搖晃落下森森黃葉。金箭射中玉馬額頭,似有一團血紅泛起,箭影不散,落地生根般緊緊抵住馬頭不放。玉馬鬃毛飄飛,長聲嘶吼,雙目射出幽幽藍光,像一堵光盾,亦牢牢擋住金箭不讓毫釐,竟成僵持之局。林熠借助返璞仙樹特異的靈力,卸去光浪反挫的力道,穩穩站住身形,左手不再彎弓搭箭,反而于電光石火裏捏攥成拳,縱聲喝道:“再接我一記五極光龍拳!”振臂轟出一束五彩絢光,滔滔如長江大河,煌煌似星月奔流,繞過銅台玉馬與天碑,隆隆嘯動,掩襲向對手。原本的那條赤色光龍,已被青丘姥姥毀于天石宮一戰中,只剩下其他四條光龍為林熠煉化;但此刻五彩絢光裏,竟又多出一道金色的恢宏光飆,高昂龍首,傲然居中,策動兩側四龍雷霆奔騰。聲勢更勝往昔十分!戎淡遠面罩寒霜,眉宇輕揚,冷哼道:“飛蛾撲火!”右手屈指捏訣,意起形生,腰際束著的麒麟玉圍“嘩”地變身,翠華綺麗,美輪美奐,赫然幻作一頭神威凜凜的碧色神獸,朝著五極光龍掠到。林熠見狀,心念催動,五極光龍突然中分散開,將翡翠麒麟圍裹在中央,猛烈衝擊轟炸,梅花間竹似的爆響聲,差點刺破三人的耳膜。一場龍爭虎鬥,竟這麼快就進入到短兵相接、生死一發的地步,令人始料未及。林熠和戎淡遠棋逢對手,均是激起心胸豪情,莫說已然騎虎難下,縱是能夠收手亦是欲罷不能,誰也不願向對方率先低頭!驀地一束如虹電光掠起,貫穿全場,“轟轟”劇震裏,攔腰破開金箭玉馬、光龍翠麟,劍光瞬即黯淡,似斷線風箏,灑濺了一路血滴,無力載落到北方那株返璞仙樹下。林熠和戎淡遠的身軀,被肆虐爆散的蓬蓬光浪橫掀而起,朝著後方翻轉飄飛,耳朵裏“嗡嗡”響鳴,除此之外,已是什麼也聽不見。“喀喇喇、喀喇喇—”四株在此屹立千年的返璞仙樹,亦終於碎裂飛灑,連深入泥土的根基亦不能倖免,惟有那座天碑,安然無恙巍立林心,彷佛是與天地日月一樣永恆的存在。

  林熠也不曉得自己橫七豎八撞飛了多少根古木,全身麻痺,真氣竄騰,也不曉得疼痛,眼前一陣金星劈啪亂冒,咽下兩口湧到喉嚨口的熱血,正打算出聲呼喊,不防甫一張嘴,一股雄渾的罡風結結實實灌了進來,堵得他胸口窒息欲死,“砰”地靠到一株樹上,堪堪穩住身子。

  “喀!”那株扶住他的古樹卻不堪重負,又告折斷。他屏氣調息,視線掃蕩鎖霧林每個角落,找尋雁鸞霜的影蹤,猛然只見北首數十丈外,雁鸞霜血染仙衣,一手拄劍艱難站起,蒼白的臉上安詳恬靜,在層層光波照耀裏,卻又嬌弱得彷佛再承受不住任何的風吹雨打。那邊,戎淡遠一步步從林內緩緩行出,雖然白衣上沾滿泥濘的枯草落葉,可臉上依舊從容不迫,冰冷無情。雁鸞霜笑了笑,向著戎淡遠勉力行禮道:“宗主,鸞霜自逐師門已是罪不可赦,又擅自禦劍出手累您受傷,更難輕饒。一切懲罰鸞霜都是甘之如飴,只是不敢再勞您親自用刑,弟子自我了斷就是。”她清麗絕俗的秀臉,陡然煥起一層青光,緊接著全身散發出縷縷光束,像煙霧一樣地蒸騰。寒煙翠戚戚鏑鳴,竟似嗚咽。林熠心飛神散,不顧一切飛撲向她,大喊道:“鸞霜住手—”“轟—”一團光雨從雁鸞霜的體內崩散,又如花般零落。淒迷的光霧裏,林熠仍能看到她溫柔而深情地款款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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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33: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逐浪岩

  風還在吹麼?雲還在飄麼?燦爛的陽光去了哪里?

  為何心上一團沉重的陰霾覆壓?

  林熠也不清楚他是如何將雁鸞霜攬進懷裏,拼命輸送著真氣,替她梳理幾已寸寸斷裂的經脈。

  往日充盈如海的丹田,如今空空蕩蕩,僅剩一兩絲游離的真氣,如同暴曬在烈日下的露珠,轉眼揮發。

  林熠單膝叩地,右手輕輕摟住雁鸞霜劇烈起伏的嬌軀,左手為她抹去唇角淒豔的血絲,低聲道:“何必為了我毀了自己,我……”

  他的嗓音忽而哽噎,無法繼續,只恐眼中有淚,行將潸然而下。

  雁鸞霜蹙緊眉頭,忍住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不令自己呻吟出聲,淺淺一笑,反倒安慰林熠道:“不要緊,過一會兒我就沒事了。”

  林熠取出一顆九生九死丹,塞入雁鸞霜晦暗歙動的櫻唇,百感交集,再說不出話來。

  他的心底,宛如有一團被狠狠壓抑而憤怒咆哮翻滾的火山熔岩,漸漸升騰窒塞胸臆,圍在雁鸞霜纖腰後的拳頭,不自禁地捏緊!

  雁鸞霜喘息稍定,眉心失去了以往的光澤,然而星眸明亮清澈如初,彷佛感覺到林熠要做什麼,顫抖的纖手悄悄按住他的拳頭,卻用另一隻手吃力地拔出寒煙翠,朝著戎淡遠道:“宗主,弟子的劍也該交還給您了。”

  戎淡遠默然在一旁佇立許久。

  林熠和雁鸞霜的心神都專注在對方的身上,無從留意到他眼睛底出閃爍的一抹痛惜與怒忿,然而當雁鸞霜的視線挪移到他的臉上,連這絲若有若無的眼神也立即消隱。

  他探手虛攝,卻並不接劍,寒煙翠劃過一道弧光,“叮”地收入遠處的劍鞘內。

  林熠挽著雁鸞霜,緩緩站起身,與戎淡遠冷冷對峙,說道:“動手罷!”

  雁鸞霜一驚,虛弱的聲音透出焦灼:“林熠—”

  林熠不待她接著說下去,輕聲道:“我說過要帶你走,就一定能夠做到,現在你什麼也不要管,更不要再費神,誰也別想攔住我們。”

  外圈段默隴、雪宜甯、連長老、查長老乃至唐若素等人俱已趕到,鴉雀無聲地凝視著這對旁若無人的年輕男女。

  誰都明白,縱然林熠真的是魔聖聶天複生,也絕無可能在天帝戎淡遠面前帶走一個散功之後、傷重垂危的雁鸞霜。

  更何況這裏是觀止池,高手環立如林,哪有可能讓林熠全身而退?

  但沒有人開口,甚至沒有人譏笑林熠大言不慚。

  所有人都靜靜地,將目光聚焦在他們兩個的身上。

  那位曾經在穀口截殺林熠的女弟子神情複雜,雖憤恨依舊,卻多了幾分同情和豔羨。

  他們兩人,一個為情捨身,甘願百死,一個挺身擋難,睥睨天下。

  又有什麼力量還能將他們分開?

  雪宜寧嘴唇動了動,但聽段默隴傳音入密低低道:“雪師妹,這件事還是交給戎師弟來處理罷。”

  雪宜寧默默點頭,眼前的林熠和雁鸞霜,卻漸漸地化作了另外兩個人的模樣,她的目光不覺溫馨起來,又有一絲感傷在飄漾。

  戎淡遠道:“鸞霜,你廢功之後已是自由之身,從此天高海闊,敝宗卻與你再無半點關係,望你好自為之。”

  聽著戎淡遠冰冷無情的話語,再看諸位同門突然變得遙遠而陌生的模樣,雁鸞霜油然升起一縷酸楚,不禁熱淚盈眶,垂首顫聲道:“多謝宗主開恩!”

  從天宗萬眾矚目寄託厚望的千年傳人,淪落成手無縛雞之力的飄泊少女,僅僅是一夜之間的工夫。

  在場許多人都難以理解。

  什麼樣的力量,促使著她竟毫不猶豫地捨棄了所有,作出如此逆轉一生的決定?

  戎淡遠並不領情,冷冷轉向林熠道:“今日,我本可以有很多理由將你留下。”

  林熠手不離雁鸞霜後背,源源不絕輸入真氣,蔑然道:“林某何懼,請!”

  戎淡遠竟是一搖頭,淡然道:“你攜了鸞霜去罷,不是老夫怕你,戎某不屑乘人之危。儘管方才一戰你我平分秋色,但眼下鸞霜身受重傷,令你生出後顧之憂,再戰一場,我自信你絕無勝望。戎某今日便放你離去,未竟之決,留待他日又有何妨?”

  林熠神色不動,頷首道:“好,天帝終究是天帝。異日狹路相逢,林某必還此情!”

  戎淡遠灑然一笑,道:“老夫豈是沽名釣譽、施恩索報之輩?七日後,我將在昆吾山會盟正道八派共商圍剿貴教之事,林教主若有興趣,便上昆吾再續今日之戰。如果擔心我正道八派會設下埋伏對你不利,儘管在萬潮宮中引頸相候,等著老夫登門造訪,一決高下。”

  他幾句話說來語氣平淡,可聽入任何人的耳中,都盡顯自負與不可一世。

  林熠一路坎坷走來,豈會三言兩語就被人鎮住?輕聲笑道:“多蒙戎宗主抬愛,七日之後昆吾山,林某準時赴約!”

  戎淡遠負手朝後退出三步,加諸在林熠身上的龐大壓力驟然消失。

  林熠卻不急於離開,低頭柔聲問道:“鸞霜,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麼?”

  雁鸞霜環顧天宗眾人,微笑著哀傷道:“諸位師叔,諸位同門兄妹,鸞霜去了。”

  沉寂須臾,唐若素看了眼段默隴,還是走出數步低聲道:“雁師妹,多多珍重。”

  雁鸞霜含淚點頭,道:“唐師姐,你也多保重,若是……”

  忽然想到今後縱然還有機緣見面,亦是陣營分明,再不可能如從前那樣姐妹情深、連床夜話,後面的話說了,也不過徒增傷感,頓時悵然收住。

  其他人或垂首看著地面發呆,或者把目光投向別處,再無一個人作聲。

  林熠摟緊雁鸞霜朗聲笑道:“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

  猛聽一個少女厲喝道:“林熠,慢走!”一名女弟子沖出來攔在面前。

  林熠不以為然道:“怎麼,難道仙子還有想法麼?”

  那素服少女瞪了林熠一眼道:“好好對雁師妹,不然新仇舊恨,我周冰卿與你不死不休!”

  林熠一怔,不由對她惡感盡消,反升起敬重之情,肅容道:“周仙子放心,絕不會有那一天!”

  雁鸞霜聽到林熠面對恁多曾與自己朝夕與共的師長同門,慨然承諾,既喜且悲。

  想到從此之後除了身旁男子以外,自己已然一無所有,黯然神傷處,慧心早亂。

  忽聽得林熠一聲穿金裂石的長嘯,已擁著她禦劍而起,鎖霧林刹那在腳下變成一片小小斑痕,旋即整座山谷也被周身飄浮彌漫的雲霧遮掩。

  別了,觀止池,曾經的家,曾經的依靠,記載著成長的地方。在不斷飛逝的雲瀾,雁鸞霜揮了揮衣袖,成為她心中一段永遠的過去。

  雁鸞霜雙手環住林熠,多年來第一次不是倚靠自己的力量禦劍飛行,然而近乎與生俱來的敏銳,依舊令她清楚地覺察到,他們正迎著紅日的方向飛去,而並非南下。

  “我們先到東海拜會釋青衍,他醫術高超,稱絕當世,或許有法子恢復你的修為。” 似乎看出雁鸞霜心中的疑竇,林熠解釋道。

  東海,曾幾何時,他立下誓諾,有朝一日要功成身退回返東海,迎娶自己的新娘。

  而今他終於要回來了。

  只要從釋青衍手中收齊最後一卷《雲篆天策》,運用天碑仙訣合璧開啟,即可大功告成。

  剩下的,就是掃蕩九間堂,揭發龍頭真面目。

  但陪伴在自己身旁,往後無數歲月要比翼雙飛的少女,卻已非容若蝶,換作成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天宗仙子。

  得失之間,又有誰能夠說得明白?

  回首過往時光,已是匆匆三年。

  九死一生的三年,物是人非的三年。

  恍惚裏,林熠感慨萬千,默默無語。

  雁鸞霜恬靜地伏在他的胸前,聽著風聲裏強勁有力的心跳,與他共同品味著兩世為人的情懷。

  傍晚時分,碧波金鱗映襯著落日輝煌,逐浪岩遙遙在望。

  林熠的心頭倏地有些感慨,像是浸染了世間各種滋味的一支畫筆,飽蘸了虹彩,偏又無從落筆。

  他對身邊飄浮著的淡淡雲絮笑了笑,向懷中的雁鸞霜介紹道:“看,那就是逐浪岩了。”

  逐浪岩在他的腳下漸漸擴展,漸漸清晰。

  這個他曾在其上度過一生最幸福時光的小島,這個令他魂斷神傷,暗下決心今生禁足的傷心之地,在這一刻,重又近在眼前。

  經過一整日的禦劍飛行,雁鸞霜身心疲憊越見憔悴,但有林熠的真氣綿綿汩汩護持心脈,周身暖洋洋甚是舒服,況且她精修多年,遠超常人的意志力並不會隨著散功而消失,聞言振作精神,凝目俯瞰,含笑道:“也不曉得東帝是否正在島上?”

  林熠也不說破,微笑道:“管他在不在,先找丹室,搜得幾味上好的靈藥給你用上,難道吞進肚子裏的東西,他還能讓咱們吐出來?”

  雁鸞霜莞爾道:“不愧是統領魔道的聖教教主,居然連東帝的霸王餐也敢吃。”

  林熠胸臆稍抒,慢慢往逐浪岩降下身形,他在這島上曾盤桓過數日,與容若蝶攜手並肩幾乎走遍了每一方青石,深知釋青衍在逐浪岩百年經營,島內陣法埋伏機關暗門數不勝數,外來之人需先落在逐浪岩西首的黿頭礁上,方能尋徑而入。

  但莫名其妙,他的心底隱約泛起一抹怪異的不安,靈台湧動的魔意緩緩流轉,似有感應,當下不動聲色,飄落到黿頭礁上,揚聲道:“釋老先生,在下林熠前來拜望,請不吝賜見!”

  聲音傳出,響徹島嶼,百鳥齊驚,振翅翱空,卻久久沒有等到釋青衍的回應,甚至不見一名靈僕露面。

  雁鸞霜臥在林熠懷中,蹙起瓊鼻低聲道:“不對,這海風裏有種煞氣!”

  林熠點點頭,沉聲道:“出事了,否則就算東帝不在,他手下的靈僕也會出面迎接。走,上島查一查!”

  他將雁鸞霜挽在左半側懷抱內,右手暗捏劍訣,只需稍有異樣,便能立時掣出心寧仙劍,給對手雷霆萬鈞的一擊。

  他舒展靈覺搜索四周,攜了雁鸞霜舉步登島,沿著一條蜿蜒小徑,徑直朝上善若水軒行去。

  暮色低垂,海島空幽,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徵兆,但林熠心中不妥的警兆竟是越來越強烈,全身真氣遊走,將他和雁鸞霜護得風雨不透,步履踩過碎石小徑,穿花繞柳,不敢有一瞬鬆懈。

  “叮!”當兩人走到上善若水軒外,心寧仙劍驀然振動鏑鳴,聲聲示警!

  林熠“砰”地飛袖卷開虛掩的門戶,尚未入內,整個人卻已然怔住了。

  軒中的陳列擺設完好無損,只是有一層細細的淡青色粉末散落各處,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東帝釋青衍匍倒在門前,背心上赫然印有一隻鮮紅的掌痕,深陷入體,傷口周圍乃至絨毯上的鮮血早已幹透,轉深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

  廳內橫七豎八躺臥著五名靈僕的屍體,均都一擊斃命,絕無還手餘地,其中有一個竟被一腳硬生生壓進了地面,只雙手還死死抓住一對椅腳。

  “先生!”林熠霎時腦海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釋青衍竟也遭人暗算身亡。

  反倒是雁鸞霜置身局外,猶能保持清醒鎮定,俯身用纖指輕扣釋青衍脈搏、印堂、身上諸處關節經脈,然後抬首向林熠搖頭道:“他全身經脈骨骼盡碎,五臟六腑遭受致命創傷,已至少逝去了兩日。”“龍頭!”刹那裏,林熠眼前閃過那道詭異可怖的黑色身影,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徹骨的空氣。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將釋青衍的遺體翻轉過來,果不出所料,胸口凹陷存在著第二處致命傷,從傷痕的形狀判斷,依舊是碎裂金石的轟然一掌。雁鸞霜仔細俯身觀察著血跡上沾著的青色粉末,用玉指粘起一簇,放在鼻底下嗅了嗅,搖頭道:“這是什麼?像是某種物品受力爆裂後形成的殘粉。”她舉目四望,說道:“林熠,能否幫我將這裏所有的青色粉末搜集到一處,或許可以查找出些許端倪。”林熠心不在焉地應了聲,雙掌驀地擴散出一團金色光霧,如風般席捲過整座客廳,一會兒的工夫,他兩手攥捏成拳,金光也徐徐褪淡不見。“沙沙沙沙—”從他的拳眼下部洩落一蓬青色煙霧,正是從四下搜集來的粉屑,頃刻已在絨毯上積累成堆。雁鸞霜看了看緊閉的窗戶,和適才被林熠袖風蕩啟的廳門,道:“應該全在這裏了,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林熠不答,忽然反過雙手掌心朝下亮起兩抹金光。“呼—”絨毯上堆積的青色粉末無風飛起,凝聚到了林熠兩隻手掌中。漸漸地,這些青色粉末在他的掌下還原成兩隻青瓷茶杯,可惜已不能完整。“是先生慣用的清平自意杯。”林熠翻過手將青瓷杯托在手心,低聲說道:“而今也隨他一起去了。”雁鸞霜注視清平自意杯,輕輕說道:“這麼說,東帝接待了一名十分熟悉和信任的朋友。”林熠點點頭,冷冷而又重重一哼,道:“島上陣勢全無發動的跡象,已能說明一切。第一擊打在了東帝背心,待他愕然回身時,第二掌又拍中了胸膛,兩股強勁掌力前後夾擊,大羅金仙也活不成!”

  雁鸞霜接著道:“這些靈僕,想來都是聞訊趕至,被兇手一招之間格殺,可見來人的修為超卓。”林熠腦海混亂得要炸將開來,凝視釋青衍略微變形的面容,僵硬的唇邊,還含著一縷譏誚笑意,應是在嘲諷自己枉負睿智,到頭來卻終於倒在對手眼前。“嘩—”清平自意杯重新散落成粉。林熠俯身抱起了釋青衍,掠過種種前塵,只覺像一場夢般恍然。這個人,他曾痛恨過,因他將自己一手推入風起雲湧的漩渦中,失去若蝶,自己百戰餘生,亦都緣此而起。可當他突然走了,只留下一具冰冷冰冷的遺體,林熠才真切地意識到,潛移默化裏,自己對他有著怎樣的一種欽佩,怎樣的一種感情。嚴格算起來,他和釋青衍僅只三面之緣,更多的時候,是通過傳音法陣進行聯絡。然而無形裏,他的身影與影響卻又無處不在,時時刻刻在前方引導著自己。令他怒忿,令他抓狂,令他無從擺脫。如今他悄然去遠,甚至不及交代給自己最後一句話,讓林熠又是如此的悵然若失,像一腳踏空在雲端。“如果你現在想改變主意,我非但不會失望,反而會感到解脫,帶著蝶兒遠走高飛罷,這世間的恩恩怨怨,實在太多太多,何必一定要由你們來背負?”再一次地,林熠彷似聽到釋青衍唏噓低語,語重心長。故人已去,惟餘一座上善若水軒,從此空對悠悠滄海,暮暮蒼穹。他慢慢低下頭:“先生,失去了您,我在這世上已沒有羈絆。您仙魂不遠,就等著聽那些混蛋絕望的嘶吼罷!”當林熠說完最後一個字,釋青衍的雙目居然緩緩閉合,傷處“砰”地輕響,有一蓬光瀾冒起,冉冉蒸騰,不知去往何方。他抱著釋青衍遺體起身,對雁鸞霜低聲道:“走罷,先找一處地方葬了先生。”鬼使神差般,他竟又來到難老泉前。路上靈僕屍首隨處可見,對方立意要趕盡殺絕,顯然沒有人能在這場浩劫裏倖免於難。難老泉一如往昔,靜謐地流淌著,恰似雙手無法掬起的青蔥歲月。時間的印記可以烙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眉上,卻不會在那一汪清柔碧波中留下什麼。溪畔,“蝶戀花”與“蝶入林” 在深秋的晚風裏凋零。殘瓣飄落水中,順著清溪漸去漸遠,往著餘暉遍灑的山外。莫名地,浮現起容若蝶站在花海裏,向自己俏笑倩兮,輕怒薄嗔道:“這都可以把整株花苗全部埋進去了,你說可不可以了呢?”林熠的心一下子生疼,急忙轉過頭,強自笑道:“鸞霜,你說將先生葬在哪里好?”雁鸞霜幽幽一歎,道:“青山何幸埋仙骨,日暮誰處是關鄉?我若是先生,必定希望身後能葬在清泉花海懷抱之中,再不理俗世紛擾。”

  林熠沉默片刻,贊同道:“你說的是,其實像他這般灑脫的人,無論埋身哪里都是一樣。他的音容笑貌,早流傳於逐浪岩山水之間,盤桓於東海長濤明月之上。”

  他將釋青衍的遺體,安葬在了蝶戀花下方,遙遙對著垂醉台的方向,接著劈手切下一方山石,並掌如刀,削作墓碑。指力所及,石屑“嗤嗤”灑落,碑上刻上了“若水先生釋公青衍之墓晚輩林熠泣立”,審視半晌,把它端端正正豎在墳塚前。

  洗了洗手,林熠坐到難老泉旁的草地上,雁鸞霜也在他的身側坐下,卻不出聲打擾。

  林熠雙手抱膝凝望那方青石墓碑,靜靜思忖。

  釋青衍的死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不言而喻。

  首先自己的身分,從此再無人可以證明清白,儘管林顯也是知情者,但是他的話,又有誰會相信?並且,最後一卷《雲篆天策》的下落也成懸疑。

  更麻煩的是,仙盟連失盟主和總召集人,頓時形同一盤散沙,已無資本對抗九間堂。

  而正道裏,亦難以找到釋青衍的替代者,有此威望和手段重整旗鼓。

  再有,就是釋青衍親手擬制的“斬龍計畫”,也因他的突然身亡,而永埋黃土。

  不曉得林顯對此瞭解多少,可失去了東帝這樣一位主持全局的人,整個計畫的進程無疑將大受影響,甚至可能再無法繼續。

  諸念紛雜,林熠越想越亂。

  抬眼處,最後一縷霞光收於天際。

  夜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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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4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訣別

  夜更深了。

  淒風冷月,逐浪岩一片死寂,沒有絲毫的生機。

  就像是一場盛宴,已近曲終人散的時候,雖說天下從來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這突如其來的離別,太過沉重,也太過酸楚。

  一草一木歷歷如昨,宛如釋青衍並未真正離去一樣。

  然而冰冷佇立在如水月光下的那抔黃土孤墳,已宣告了一代宗師的訣別。

  十六具從逐浪岩各處搜集來的靈僕屍體,亦被林熠另挖了一個大坑,葬在了釋青衍墓穴的側旁。

  有他們的相伴,東帝在九泉之下的另一種人生,或許不會太寂寞。

  再想想,他原本就是一個甘守寂寞的人,僻居東海這多年,默默地苦心經營著仙盟,為著理想而生,而死,又怎會害怕寂寞?

  其實,真正感覺到寂寞的,是林熠,好在他的身邊,還有雁鸞霜陪伴。

  往後的風雨路還長,他卻比擁有任何時候都強大的,一種堅持下去的信念。

  為了逝去的人,也為了活著的人,從東海走向日出的彼岸,絕不退縮,絕不回頭。

  “看,流星!”輕輕一聲隱藏著欣喜的歎息,他懷裏的雁鸞霜仰首,用美麗溫柔的目光,追逐著遠方海平面上,一羽飛速劃過夜空的璀璨流星。

  神思恍惚間,林熠險些以為昨日重來,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

  只是這次,他失了追逐流星的衝動,只靜靜看著它,消逝於黑暗的天幕底處。

  夜又恢復靜謐與蕭索,連星星都躲進雲幕中,不再眨動它們的眼睛。

  似乎,懶看這無情人世一眼。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雁鸞霜低聲問道:“先回南海,還是設法追查真凶?”

  “回南海罷。”林熠悠悠眺望大陸的方向,回答道:“與戎淡遠的昆吾之約迫在眉睫,我必須早作準備。至於殺害先生的兇手─”眸中驀然閃過冷厲的光芒,徐徐道:“我和他最後攤牌的日子,就快到了。”

  似乎覺得有點涼,雁鸞霜的嬌軀向他胸前縮了縮,雙臂攬住林熠的虎腰問道:“你 ……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也許罷,先生的死絕非毫無價值。”林熠緩緩頷首,說道:“很晚了,我們在逐浪岩暫住一宿,明天一早便回返萬潮宮。

  昆吾之會……“他低頭,憐惜地打量雁鸞霜憔悴的面容,道:”妳就不必去了,好好地在南海療養,等我回來。“雁鸞霜幽幽一歎,道:”你是擔心我見著戎宗主和諸位同門,處境尷尬,對麼?“林熠點點頭,抱著她起身道:”放心,我會妥善處理,不令妳為難傷心。“他略作思忖,決定還是返回上善若水軒,而非容若蝶往日曾住過的那棟小樓。回到上善若水軒,林熠與雁鸞霜上了二樓的一間廂房,點亮屋裏的火燭,然後說道:”妳該餓了罷,我去找找看這兒還有什麼可吃的。“雁鸞霜淺笑道:”別把我當成嬌貴的千金小姐好不好?如果是你自己耐不住酒癮,儘管直說好了,卻也不必拐彎抹角。“林熠明白她是有意疏緩自己壓抑的心緒,才如此笑侃,當下笑了笑道:”知我者鸞霜也,好,我去去就來,妳等我。“他掠身下樓,片刻後抱了一壇酒和兩裹用荷葉包得鼓鼓囊囊的食物,面帶笑容,走了進來,說道:”運氣不錯,還真的找到了一壇好酒。“兩人在桌邊坐下,打開荷葉包吃了起來。雁鸞霜散功後身體虛弱,那壇釋青衍留下的美酒,便成了林熠獨自享用的專利。睹物思人,平日鯨吞海飲的林熠喝了幾口,就再也提不起興致,只一言不發,望著桌上跳動的燈燭火苗出神。雁鸞霜也只揀了些素淡的乾果用了,便停下筷箸默然陪坐。屋裏寂靜無聲,隱約從外面傳來澎湃的海潮聲,和呼呼刮過的鹹濕夜風。最後一卷《雲篆天策》會藏在哪里?抑或已落入了龍頭的手中?林熠反復思索,但這已非問題的全部。釋青衍的死,等若龍頭要揭開底牌前,擲下的最後一筆重注,博弈了兩年多的賭局,即將到了揭曉的時刻。雖然岩和尚已死,加上早先除去的雲怒塵和臥底多年的林顯,龍頭在無涯山莊布下的籌碼已然不多,但誰敢斷言,其實這不過是九間堂的冰山一角?越來越慘烈的戰鬥,永遠都在不遠的前方等著他,而這一切,都將從昆吾之會開始。他仰首灌下剩餘的大半壇烈酒,有一團火從胃裏燃燒起來,一直升到了胸口。

  放下酒壇,林熠長長呼出一口濃烈的酒氣,卻發現不知何時,雁鸞霜玉臂枕首,竟似疲倦不堪地睡著了。

  他暗自歉疚,輕手輕腳將雁鸞霜抱上床榻,脫去了小靴,又替她蓋上薄被,靜靜凝視良久,見她呼吸漸漸平穩柔緩,玉頰亦生出一抹淡淡的,胭脂一樣的紅暈,知道傷勢已經控制,只是萬里奔波勞累不堪,才睡了過去,於是放下心來。

  柔和的昏黃燭光映照下,佳人如玉恰似一朵海棠,慵懶而恬靜。

  林熠不由得心頭一熱,俯下身來,在她玫瑰花瓣似的櫻唇上輕輕一吻。

  “哼!”窗外猛然響起低低一記冰寒的冷笑。

  “啪”地窗紙破裂,一束紅光來勢如電,從外射入,直掠林熠背心。

  “誰!”林熠沉聲喝問,側轉過身。

  由於急切間來不及判斷那束紅光到底是何物事,他不敢托大用手硬接,而身後就是榻上熟睡的雁鸞霜,更容不得閃躲,當下揚袖飛卷,“啵”地卸去紅光挾持的淩厲氣勁,將它裹進袖口,隱隱覺察到,似乎是個晶瑩玉潤的圓筒。

  他心裏一動,回想那冷笑聲竟甚為熟稔,立即揮掌淩空拍開合起的窗戶,縱身飄出。

  冷月清輝如洗,小樓外的庭院中,草木搖曳,幽香陣陣,有蓬光華亮起,就聽那人的聲音恨恨道:“臭道士,我恨你!”

  林熠聞言如遭雷擊,脫口叫道:“仙子師父!”話音未落,光華“呼”地散淡,來人已借著流風珠遁走。

  林熠更加確認無疑,掠身撲到庭心,急聲道:“等一等,仙子師父!”

  可這麼一瞬的工夫,黎仙子早去遠了。

  只是天地浩蕩無垠,林熠縱使想追,也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找尋。

  他一聲苦笑,同時也解開了一直纏繞心頭的疑竇。

  老巒果然沒有真的殺死黎仙子,只是將她蒸發藏匿,卻不知為何今夜會突然出現在逐浪岩?

  難不成,這兩年她一直都隱居於此,受著東帝的庇護麼?

  他鬆開袖口,打從裏面取出一支玉筒,正是落入釋青衍之手的最後那卷《雲篆天策》。

  頓時似喜似悲,怔怔望著黎仙子逝去的地方,無以為言。

  雁鸞霜也被驚醒,步下樓來,看到他手裏握的玉筒,詫異道:“《雲篆天策》?”

  林熠點了點頭,回答道:“是剛才那位朋友送來的,可惜我沒能留住她。”陡然腦海裏靈光乍閃,醒悟到黎仙子那句話裏的真正意思。“臭道士,我恨你!”─她定然是瞧見了方才屋內的一幕,才忿忿擲出《雲篆天策》,立刻轉身遁去,與自己緣慳一面。天曉得他以後是否還能見到她?她離開逐浪岩又會去向何方?是回霧靈山麼?真的找到了這位 “仙子師父”,自己又能如何?此刻的林熠,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通天神力,亦不禁泛起了蒼白無力感。雁鸞霜慧心玲瓏剔透,她察言觀色,窺出了端倪,輕聲道:“她還會回來麼?”林熠用力甩了下頭,彷佛是在回答雁鸞霜的問題,又彷佛是要從腦海裏驅除去某種感傷,說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雁鸞霜不再追問,慢慢地將頭倚靠在林熠堅實的胸膛上,仰首仔細端詳著黑暗中情郎鮮明的五官輪廓,徐徐道:“我只希望,當我擁有幸福的時候,不會有人因此而受到傷害。我聽得出,她的聲音裏有失望和痛苦,但還是把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雲篆天策》,交給了你。”林熠環抱雁鸞霜柔弱無骨的腰肢,深吸了那麼一口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少女幽香,低聲道:“不錯,我欠她的太多,也許這輩子都無力償還。”手心緊緊握住那卷《雲篆天策》,猶能感受到黎仙子留下的溫暖。翌日中午,林熠攜雁鸞霜拜過釋青衍的墳塚,離開了逐浪岩,回返南海。他終究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容若蝶曾住過的那棟小樓,只將它默默保存在記憶的最深處。那些曾經帶給他歡樂與神傷的光陰,統統沉進東海洶湧澎湃的波濤中,隨著自己身影的離去,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苦澀。一路無話,抵達了冥教總壇萬潮宮,卻沒見著仇厲、淩幽如等人,只有葉幽雨在。葉幽雨見著跟在身後的雁鸞霜,不覺愣了愣,然後才對林熠施禮道:“教主,您總算回來了。”林熠當時就是心一沉,預感到有事發生。按理說,正魔兩道的昆吾決戰迫在眉睫,仇厲他們理應緊鑼密鼓的整兵備戰,絕無理由不等自己返回南海便擅自外出,眉頭微蹙,問道:“出了什麼問題?仇副教主去了哪里?”葉幽雨欠身稟報道:“從西域回來的路上,由天石宮石宮主做媒,鄧宮主和盈姑娘已第二次訂下婚約。依照花宮主的建議,訂婚儀式就在明日舉行。故此仇副教主他們都已直接前往青木宮,淩長老趕去觀止池找尋教主,惟有屬下回了南海。”

  林熠一怔,頗感意外道:“鄧宣和花纖盈要訂婚了?這次新娘該不會再想逃了罷?”

  葉幽雨顯然也聽說過這段逸事,唇角泛起微笑道:“應該不會。不過鄧宣和盈姑娘一致希望教主能作他們的證婚人,這杯喜酒,您同樣是逃不掉了。”

  林熠心知花千迭老奸巨猾,石品天粗中有細,絕非不通時務、不曉輕重緩急之輩,值此兵凶戰危,天宗攜正道八派枕戈待旦之際,忽然提出要為鄧宣和花纖盈重新訂婚,自是另有深意。

  一方面,青木宮和金牛宮的聯姻,進一步地鞏固己方勢力,利用喜宴魔道群雄畢集的機會作為幌子,暗地商議籌備應戰之策;另一方面,也給天宗和正道各派下點迷魂湯,可謂是一石數鳥。

  而花纖盈、鄧宣這對小冤家終能修得正果,林熠也禁不住要替他們歡喜,頷首道: “我明白了,咱們稍事休息,等鸞霜用過糕點茶水,便一起趕往青木宮湊個熱鬧。你命人通知淩長老,請她徑直前去與咱們會合。”

  葉幽雨躬身應了,卻沒有馬上退下,而是用目光瞥過雁鸞霜。

  雁鸞霜會意,微微一笑道:“葉長老,能否替我準備一間浴室?趕了這老遠的路,身上實在難受。”

  葉幽雨有些弄不清楚雁鸞霜和林熠之間的關係,又覺察到她竟似修為盡失的模樣,更不便多問,客氣道:“雁仙子恕罪,該怪老朽疏忽了。”吩咐一名侍從引著雁鸞霜出了客廳。

  待到雁鸞霜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不見,葉幽雨的神情越發肅穆凝重,壓低聲音道:“教主,令尊如今正在萬潮宮。屬下將他秘密安排在受持園休養,周圍布下重重警戒,目下應該沒有外人知曉。”

  林熠眸中精芒一閃,似道電光劈過虛空,令葉幽雨為之心間一震。他緩緩問道:“林顯眼下正藏身受持園內秘密休養?莫非是受了極重的傷?”

  “是!”葉幽雨答道:“前日夜間,令尊突然找上聖教設在閩州城外的一處隱秘聯絡點,向接待他的唐壇主主動亮明身分,說是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見到教主。

  “唐壇主不敢怠慢,急忙日夜兼程將令尊親自護送到萬潮宮。總壇聞訊,也立即派出三十多位一流高手,由方長老、袁長老統率前去接應。所幸路上平安無事,不然我等還有什麼顏面再見教主?”

  林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杯沿上,一動不動,問道:“他的傷到底有多重?”

  “很重,小腹和背心各挨了一掌,左肩已經經脈粉碎,五臟六腑幾乎全部碎裂移位元。” 葉幽雨說著悄悄瞧了眼林熠的面色,見他雙唇緊抿,沉靜異常,才繼續說道:“本教的神醫方長老曾為令尊診脈療傷,無奈他生機斷絕,全仰仗精純的真元強力支撐,但恐怕… …也活不過這兩天了。”

  林熠的牙齒緊咬唇肉,一股淡淡的鹹濕味道,從舌尖徐徐滲入咽喉,半晌後用冰冷徹骨的聲音問道:“是誰幹的?”

  葉幽雨搖頭道:“令尊沒有說,可從傷勢判斷,像是受了三名以上高手的圍攻。”

  林熠靜坐許久,慢慢鬆開手裏的杯盞,起身道:“你在這裏等鸞霜,命人保護,不得鬆懈。”說罷走出客廳,步履竟是異常緩慢。

  葉幽雨暗暗歎了口氣,視線無意中掃過林熠留下的那個杯子,只見杯沿上已被他用雙指無聲無息地印下了兩個深深的凹坑,卻並未破裂。有茶水順著杯面輕輕地淌落,彷佛兩滴淚珠。

  受持園位於萬潮宮西南角的一座半山腰間,俯臨滄海,背倚群山,極為清幽僻靜。

  由於得著葉幽雨的命令,林園四周警衛密佈戒備森嚴,但誰也不至於傻到要阻攔本教教主入內探視的地步。

  林熠步入受持園,微一凝神,隨即朝右首的一棟水榭行去。

  清溪淙淙從水榭後的山石間泉湧出,汩汩流向山腳的小湖,最終匯入南海蒼茫碧波裏。

  海,是它生命的終結,也是永遠的歸屬。

  那麼人呢?

  在離開這紛紛擾擾的塵世之後,又將去向哪里?

  是化作天上的星辰,還是如泥土一樣地腐朽?

  林熠想著,走進了水榭。

  林顯臥坐在憑欄前的一張躺椅中,半靠著軟墊,一任上午的溫暖秋陽灑照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灰發間,映射出一個個閃爍的小光點。

  他閉合雙目,黯淡的臉上神態安定而悠閒,一反往日的嚴峻生硬。

  一襲新換的寬鬆黑色長袍罩著身軀,有海風吹過時,微微蕩漾起漣漪。如果不仔細觀察,近乎難以相信這是一位生命行將燃燒到盡頭的孤獨旅人但眉宇間隱藏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淡然憂鬱,彷似在訴說著他的寂寞,他的疲倦。

  林熠沒有打擾他,在對面坐下。

  朱欄外,小小的碧水池中荷花早已凋謝,僅剩下一片片綠色的蓮葉漂泊水上,點綴深秋的肅殺與蕭索。

  幾頭散養的麋鹿,懶洋洋地漫步池邊綠茵,這裏是牠們的庇身之所、世外桃源。

  一頭小鹿歡快地在父母身旁奔來繞去,不時親昵地探出脖子,在母親的身上蹭蹭,而牠的父親─那頭雄壯的公鹿,默默守在一邊。

  守護自己的幸福。

  林顯緩緩睜開眼睛,眸中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芒,卻依舊深邃而沉著。

  他打量著近在咫尺的惟一嫡子,冷寂的臉上多了一絲欣慰,說道:“我本有些擔心,你不願意見我。幸好,你還是及時趕到了。”

  林熠壓抑著心情,淡淡道:“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將娘親葬在了哪里而已。”

  林顯輕輕一笑,道:“很快我就能見到她了,甚至已有點迫不及待。”

  林熠靜默了些許時候,說道:“我還有一顆若水先生留下的九生九死丹。”

  林顯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神情裏卻有了一縷歡愉,回答道:“我不需要。”

  林熠一言不發,慢慢伸手搭住他的左腕脈門,片刻後,星目裏掠過幾不易察覺的悲哀和無奈,鬆開手恢復原先的坐姿道:“誰幹的?”

  “魔崖三君。”林顯答道,看見兒子露出沉思之色,解釋道:“他們是百年前成名的三個老魔頭,因為窺覷魔聖三寶,曾不自量力地登門挑戰逆天宮,結果被打得屁滾尿流,狼狽而去。沒想到,龍頭秘密招攬了他們。”

  “龍頭。”林熠一字一頓地問道:“他要殺你?”

  林顯坐直身軀,從袖口裏取出一方乳白色的玉簡,微笑道:“因為有件東西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我拿了。”

  林熠接過玉簡,上面雕刻了一圈金邊花紋,頂端還鑲嵌了一枚指甲大小的銀色寶珠,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這是什麼?”他問道。

  林顯微笑道:“你用一根手指按住那顆顯形珠,注入真氣。”

  林熠依言在圓珠上輕點,太炎真氣到處寶珠“嗡”地亮起,盛綻開一蓬水波般的銀色光暈。

  玉簡的表面,漸漸浮起數行稍縱即逝的篆字,不斷地飛速變幻,竟是一份冗長而詳細的名單。

  “山海經!”林熠心神動盪,真氣隨之一斷,玉簡上的銀光迅速消逝。

  “不錯,玉簡的正面是山經,海經則藏在了它的背面。這世上,除了它,還有什麼寶貝值得我甘冒生死之險將它盜出?”

  林顯傲然道:“雖然被魔崖三君發覺,可他們想留下林某,哼,那是癡人說夢。好歹我這數十年的苦心經營,終究不至於一事無成。有了它,你只管點人頭,將隱藏在正魔兩道的九間堂奸細連根剷除,更可一舉攻陷無涯山莊,徹底扭斷龍頭的左膀右臂。”

  或許因為心情激動,語速過快,林顯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縷血絲。

  他拿出一支青瓷瓶,從裏頭倒出最後一顆水紅色的丹丸吞入口中,瞑目歇息良久,歎息道:“這是恩師在世時賜我的續生丹,虧得有它,我才等到了你。惟一的遺憾就是,我至死居然也沒能查清龍頭的真實身分,只隱約覺得他和天宗必定有莫大關係。”

  林熠低聲道:“可能你還不知道,若水先生在三日前也已遇害,兇手應是龍頭。”

  林顯首次變色,可滿臉的驚愕又僅僅在一瞬中隱去,輕輕一聲苦澀的低笑,道:“他倒走在了我的前頭,仙盟內部必定還有地位極高的內奸。我察閱過山海經,上面登載的人沒有一個清楚若水先生的真正身分。這個人,一定是個比辟魔老尼更為棘手的重要人物。”

  林熠點點頭,說道:“先生的遺體面朝地面撲倒,手指裏捏有一縷極其細微的絨毯毛線,而他所受的第二掌,是正中胸膛。”

  林顯是何等聰明絕頂的人物,一點即透,沉吟了一會兒,移轉話題,問道:“你已經去過東海逐浪岩了?”

  林熠回答道:“是,在此之前,我還去過一趟觀止池,已知道了破解《雲篆天策》的奧秘。原本打算從先生那裏取出最後一卷天策完成合璧,不料晚到了半步。”

  林顯不等他繼續說下去,打斷道:“難怪龍頭會說只有他掌握著開啟天策的方法,竟是這麼回事!那你是否見到了黎仙子?那卷天策就在她的手中。”

  林熠笑了笑,說道:“你瞞得我好苦,也幸虧你當日沒有殺她,不然我如今找誰去拿回那一卷《雲篆天策》?”

  林顯松了口氣,徐徐躺回座椅道:“合璧《雲篆天策》,封鎮冥海,是昔日恩師的心願,可惜他老人家功敗垂成。”

  以往一提到聶天之死,林熠不免就會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但這些日子頻遭大變,他也想開了許多,平靜道:“我明白了,我會用它阻止冥海倒湧,你放心就是。”

  林顯道:“你是我的兒子,我會有什麼不能放心的?現下我惟一的擔心,反倒是覺得整件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總隱隱約約感到有哪里不對,偏又想不出,龍頭究竟會用怎樣的陰謀對付你。”

  林熠道:“我早就想好,在解決龍頭之前,絕不開啟《雲篆天策》,他能奈我何?”

  林顯道:“很好,你既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你沒有辜負若水先生的期望,我到九泉之下見到你娘親,亦可交代。只是直至今日,你……還恨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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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雄聚

  有些人活著,你會恨之入骨;然而一旦他永遠離去了,才會明白在自己的心中,他曾佔據著何等重要的位置。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居然令林熠眼角發紅,沉默良久。

  好像是在自問自答,林顯用平淡的語氣唏噓道:“也許,這便是命運。如同用無數種選擇和永遠惟一的結果,編織成了羅網,我們只不過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獵物,逃脫不出,偏又在拼命掙扎。”

  他自嘲地微微一笑,抬眼仰望天邊游離的浮雲,接著悠悠說道:“自從我接受了恩師託付的使命,就清楚地知道會有今天的結局。

  “其實上蒼已待我不薄,至少讓林某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的愛子功成名就,卓然成人。你今後的路還很漫長,我和你娘親還有若水先生,已無法再幫助你絲毫,兒子,你要獨自頑強地走下去。”

  聽父親愛憐地呼喚自己,林熠心弦不由自主地震顫,波動過難以言喻的滋味。

  林顯的眼睛裏流露出哀傷之情,歇了口氣道:“東帝身故,仙盟無疑會成為一盤散沙,其中地位越高的人,你便越不可輕信。何況,他們也必定對你充滿敵意,更不會讓誰曉得斬龍計畫的真相。

  “我們父子的路,都是那樣艱難和孤獨,但不管到了任何時候,請你堅持。”

  林熠知道,林顯的這段話,與其說是對自己身後之事的交代,還不如說是一個父親臨終前,語重心長的最後叮囑。

  他忽然感覺自己快抑制不住幾近決堤的感情,下意識挪移開了視線,道:“這世上,我還有什麼再可放棄和失去的?”

  林顯呵呵笑了起來,他已聽出了兒子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坐直了身軀,慘白的面頰泛起兩團奇異的紅光,低低說道:“在我死後,將我的骨灰和你娘親合葬,她孤苦伶仃了那麼多年,我該去好好陪著她的。不要拒絕我,這是爹最後一個,也是平生惟一向你提出的要求。”

  林熠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說道:“看在娘親的分上,我答應你。”

  林顯寬慰頷首,探身握住兒子的手,氣息逐漸急促道:“歸雲山八丈嶺高崗,那兒是她幼年生長的故土,墳前的一株榆錢樹,還是我和她當年一同親手栽下的。上次帶你娘親骨灰回去時,它已枝繁葉茂挺拔參天,就像……我跟她的兒子一樣。”

  林熠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終究沒有甩脫林顯潮濕冰涼的大手,他略微不自在地問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遺願麼?”

  林顯哈哈一笑,依稀顯露出往昔的灑脫崢嶸,說道:“將來等你攻陷無涯山莊,別忘到我的小屋裏找回那頭六眼靈貓,有時候,魔獸遠比人更懂得知恩圖報。”他握緊林熠的手,含著笑意又道:“至於無涯山莊的具體位置和莊內的地形、部署,我已傳入玉簡最後一頁,你看過即知。”說罷,林顯慨然歎道:“我不能親睹你手刃龍頭,為先師和逆天宮洗雪深仇大恨,但能早一天再見著你娘親,我沒什麼可抱憾的!這多年,我已走夠走累,該好生歇一歇了……”他輕鬆地倒回躺椅裏,目光拂視過天空片片白雲,深深呼吸風中的芬芳,喟然贊道:“這陽光真好,為何我以前卻從不覺得?”緩緩地,他閉起了眼睛,將修長的身軀完全鬆弛,盡情地曝露在秋陽底,靈魂乘風歸去。他的右手依舊有力,冰冷地垂落在林熠的掌心,面容上的表情,永久地定格在最後那一抹微笑裏,直如安詳睡去。有那麼短暫的一剎那,林熠頭腦裏所有的意識,如同華廈般轟然坍塌,化作一片荒蕪的廢墟,彌漫起的煙塵,令他的思緒一團混沌,沒有了方向。目睹過太多的死亡,只是在這個秋陽正豔的靜謐上午,面前的林顯……自己曾不齒過、痛恨過、矛盾過的親生父親,真的就這麼撒手人寰。他忽然發現自己哭不出來,甚至無力輕聲呼喚,惟有呆呆地靜坐著,用平生最漫長的時光,再一次仔仔細細審視父親的臉龐。他驀然明白,自己的父親這一生,默默背負著何其沉重的枷鎖,在冷眼與敵視的厚甲中,堅強地走過二十多個春秋,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實踐了對於師門的承諾。百年之後,有誰會記得曾有一個名叫林顯,又或“巒先生”的人?又有誰能知曉他默默無聞的付出?抑或,他根本不在乎人們是否感激他的巨大犧牲,當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步,他需要的,只不過是於青山綠水間,永遠陪伴在愛人的身旁。讓所謂的使命感都見鬼去罷,只要,墳上,有一株茂盛的榆錢樹,隨風低吟;樹下,有兩個相互依偎的靈魂,坐看雲淡星稀。

  終究,他沒有等到最後的結局。

  他想,林熠在為自己立碑的時候,一定會在碑文上刻下“先父”二字,那就已經足夠,真的足夠了。

  不知何時,空桑珠忽地一暖,青丘姥姥旋即出現在林顯的遺體前。

  她的神情冷漠得一如既往,然而眼眸深處仍不可抑制地透射出感傷,輕聲道:“雲怒塵死了,岩和尚死了,如今連老巒也不在了。這兩年走掉的人委實不少。不知道接下來是哪一個?是我或是南帝?”

  林熠凝視父親沉著的面龐,徐徐說道:“其實,妳還有另外的選擇。”

  青丘姥姥流露出與她絕美容貌極不相稱的一縷風霜倦意,自嘲而無奈地一笑道:“你以為龍頭真會讓我轉世超生麼?我不過是捏在他手心裏的一件工具,用到哪里丟到哪里。等不再需要時,還可攫取去我修煉千百輪回的靈魄精華,權當作對我最終的報答。”

  林熠的目光挪移到了她若隱若現的臉上,問道:“妳不擔心我也會這麼做麼?”

  青丘姥姥無動於衷道:“假如結局都是一樣,至少我該挑選一個我願意給的人,對麼?而且我知道,你不會。如果我猜錯了,那是我活該。”

  林熠慵懶地笑了笑,雙唇扭曲成一條失色的弧線,抬頭道:“中午了,明天這個時候我們應已到了青木宮。那裏,會有一場喜宴。”

  青丘姥姥道:“以你現在的心情,不必勉強自己去出席一場訂婚喜宴。”

  林熠頷首道:“說的也是,不過難得這對冤家有了情投意合的一天,我怎能掃了大夥兒的興致?妳替我安排一下他的後事,我想在這裏再坐上一會兒。”

  青丘姥姥默然點頭,借著靈魄閃遁去了。

  水榭裏又只剩下林熠獨自一人,還有滿園瑟瑟的秋風,相伴著林顯漸漸冷卻的一生。

  當天傍晚,林熠一行離開南海,禦劍趕往青木宮,經過一夜的僕僕風塵,于次日天明抵達。

  果不出其然,不僅仇厲、鄧宣、花千迭和石品天等人盡皆雲集,更有上千來自五湖四海的各方魔道豪雄,人頭攢動,沸反盈天,簡直比過年更要喧鬧百倍。林熠的身分非同等閒,離青木宮還有十裏,便有人傳訊進去。花千迭忝為東主,責無旁貸地率眾出迎,將他和葉幽雨接入大廳落坐。雁鸞霜知這些人寒暄過後,必定有要事密商,自己雖脫離了天宗門牆,但為免旁人疑竇,更不想徹底攙合進正魔兩道的紛爭中,便由葉幽雨作陪,退入內府的精舍休息。林熠才剛落坐,花纖盈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像羽歡快的小鳥兒一般沖入大廳,欣喜叫道:“嘿,林大哥真的來了!我還擔心你趕不及呢!”花千迭笑喝道:“盈兒,妳都快作新娘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風風火火、毛毛躁躁,也不怕鄧宮主見笑?”花纖盈瞥了眼坐在自己爺爺下首的鄧宣,嬌哼道:“他敢!”鄧宣順時應勢,立刻作出雙手高舉的姿勢道:“在下絕對不敢,盈公主的五指神爪,比林教主的破日大光明弓更厲害,我哪里有膽子去捋虎鬚?”花纖盈見鄧宣在眾人面前如此俯首貼耳,不禁得意洋洋道: “這還差不多。”突地杏目圓睜嗔怒道:“好啊,你敢罵我是母老虎!”眾人哄堂大笑,花纖盈白了鄧宣一眼暫且罷兵,且待秋後算帳。然後她又換上一副甜蜜而燦爛的笑容,湊到林熠身邊,神神秘秘地低聲問道:“林大哥,你怎麼不聲不響就把雁仙子騙到手了?不愧是聖教教主,光看這手本事,鄧宣比你可差遠了……不過,你以後也不准教他!”石品天就坐在林熠身旁,聽到最後一句,“噗”地一聲,險些把滿口的茶水噴到他臉上。林熠對這丫頭亦是無可奈何,就如一位兄長碰上個嬌寵的小妹子。他摸了摸鼻子,道:“鸞霜為了我,已被迫散去全身功力,脫離天宗。至於騙人的本事,青木宮的小公主,不才是天下第一麼?我可清楚記得,當年那位小公主賭咒發誓,寧願嫁豬嫁狗,也絕不嫁鄧宣,敢情也是哄大夥兒玩的?”小姑娘雙頰騰地通紅,心虛道:“誰會說喜歡嫁豬嫁狗來著?哼,你也欺負我!”門外有人只聽到了最後半句,揚聲叫道:“邙山雙聖在此,誰敢欺負花丫頭?”一溜酒氣撲面而來,白老九白老七興沖沖奔進大廳。這兩人本與花千迭等人同路返回中土,忽聽說鄧宣和花纖盈要訂婚,喜宴上自然少不了美酒佳餚,也不管人家是否請他,大剌剌地一路跟來。

  花纖盈聞言,笑嘻嘻地伸手一指林熠道:“大惡人在此,你們上啊?”白老九眼睛一亮,有林熠在,哪里還有花纖盈的地位,驚喜道:“林兄弟,你什麼時候到的?這次是不是已經順道把天宗給滅了?”林熠忍著笑說道:“少了兩位白兄,小弟人單勢孤,想滅天宗,是心有餘力不足。”

  白老七舒坦地意氣風發道:“沒關係,下回你想滅誰,叫上咱們兄弟就是。別說天宗,就是天界咱也一鍋端了!”花纖盈翻他們一個大白眼,氣呼呼道:“盡瞎扯!鄧宣,咱們不理這幫傢伙。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白老九不識趣地伸長脖子問道:“花丫頭,有啥好玩的,也帶上我們兩個行不行?”

  花纖盈牽起鄧宣的手就往廳外走,頭也不回道:“你們還沒幫我教訓過大惡人呢!”

  白老七嘟囔道:“不能換個題目麼?不過就是想出口氣嘛,幹嘛還要挑三揀四的,你把我當大惡人揍兩拳不就得了。”

  林熠同情地看著這兩位道:“人家小倆口恩愛,你們跟去做什麼?來,兩位白兄,咱們好久沒在一塊兒好好喝一頓酒了,青木宮的酒窖你們都打探好了罷?怎麼樣?”白老九還擰著腦袋張望,直到花纖盈和鄧宣走出大廳,才說道:“還不錯,我們兄弟湊合著,已喝了好幾十壇啦。不過再陪你喝點也沒什麼。”

  花千迭微笑道:“七兄、九兄,不知你們嘗過敝宮的醉春秋麼?”白老七眨巴眨巴眼睛,問道:“醉春秋?不可能!”花千迭一笑,提高嗓音吩咐道:“來人,將本宮珍藏了三百多年的”醉春秋“挖兩壇出來,請諸位貴賓高朋品鑒!”眼前一花,邙山雙聖已經竄出大廳,樂呵呵地跟著奉命挖酒的人去踩點了。

  鄧宣幾乎是被花纖盈拖著出了大廳,問道:“妳要帶我去哪兒?林教主到了,稍後大夥兒必定要商議與正道決戰的大事,我缺席可不好。”花纖盈道:“放心罷,耽誤不了你的大事,你們這些男人,滿腦子打打殺殺,就不會想點別的麼?”鄧宣道:“當然想!”

  花纖盈奇道:“想什麼?”

  鄧宣道:“想天快點黑,咱們兩人的訂婚禮馬上開始。”

  花纖盈心裏一陣甜,轉念又警告道:“你這傢伙,以後不許油嘴滑舌的戲弄小姑娘!” 突然轉過身勾住鄧宣的脖子提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鄧宣打量了一眼頭頂老槐樹茂密的枝葉,老老實實回答問題道:“這裏是青木宮的祖先祠堂,那日你我曾在裏面襄助木太君,擊殺了花自鴦。”

  花纖盈滿意道:“量你也不敢忘,還不跟我進去祭拜列祖列宗?”

  鄧宣搖搖頭道:“我不是青木宮的子弟,擅進貴宮祠堂要格殺勿論的,我怕。”

  花纖盈知道他是故意舊話重提消遣自己,狠狠瞪了眼道:“好沒意思,一個大男人,都兩年多了還在記恨人家。好啦,大不了人家重新賠你一個。”

  說著,從袖口裏取出一尊小小的檀木雕,上頭用一根紅線系著,牽在玉指上,垂到鄧宣手心裏。

  鄧宣難以置信地望著手心中的檀木雕。雖然雕刻者的手藝明顯很糟糕,雖然與當日被毀去的那尊聖檀木雕,僅勉強七分相似,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份禮物凝聚了花纖盈怎樣的濃情厚意!

  花纖盈瞧見鄧宣呆如木雞的樣子,也霎時感覺到自己這些日子,拼著手上被鋒利的刻刀劃破一道道血痕,私下裏不眠不休的種種辛苦,已全都值得。

  她甜甜地一笑,食指輕點鄧宣額頭道:“傻瓜變呆瓜!”

  鄧宣如夢初醒,珍而重之地將檀木雕納入衣襟掛到心口,握住花纖盈的小手說道: “纖盈,我會把它戴上一輩子,誰也搶不走,毀不去!”

  花纖盈妙目流波,直比秋水還要溫柔清澈,輕輕道:“你呀,只要不嫌我做得粗陋就好。”

  鄧宣滿懷柔情,說道:“妳送我的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木雕!妳不是要進祠堂麼,會不會裏面再藏著一個怪人?我還是拼著小命陪妳進去罷!”

  花纖盈又被逗樂,只覺得和這臭小子在一起時內心甜蜜安寧,偏又充滿生趣,實是最幸福的時光。

  她那曾經充滿幻想與憧憬的少女情懷,如今已不知不覺完全牽系在了鄧宣的身上,一任快樂填滿心海。兩人走進祠堂,在青木宮先祖靈位前雙雙跪拜。花纖盈點香叩首,滿面認真與誠摯喃喃低聲道:“列祖列宗在上,盈兒和鄧宣結為夫婦,患難與共不離不棄。求列位先祖保佑他早日凱旋,從此遠離干戈兇險,平平安安。如果有什麼災禍不測,盈兒願意替他承接。因為有他在身邊,盈兒才有快樂……”聲音越來越低,漸至呢喃。鄧宣這時才明白,在花纖盈開朗歡快的外表下,其實埋藏著一顆同樣是多愁善感的少女心,害怕自己的未婚夫會戰死沙場,害怕自己失去所愛。只是,他此時此刻又豈能退縮,豈能只顧兒女情長?一腔熱血沸騰全身,鄧宣真誠地承諾道:“纖盈,有妳做的護身符保佑著我,有青木宮的列祖列宗庇護著我,還有我娘親、爹爹和外公冥冥中注視著我,我一定能活著回來!一定要來青木宮娶妳回家,讓妳永遠都做我的快樂新娘!”花纖盈淚光盈盈抬起頭,含著笑任憑鄧宣將自己擁入懷中。有那一瞬,她忽然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不再迷惑失落,而是一個懂得珍愛眼前幸福的人。兩人祭拜完畢,花纖盈將鄧宣送回大廳外,悄聲道: “進去罷。別跟他們傻喝酒,他們都是酒鬼,喝多少也沒事,你可不行。”聽花纖盈宛如小妻子一般地叮嚀,鄧宣噗哧一聲笑了,點頭道:“其實我也是酒鬼……妳先別瞪眼,我會乖乖聽妳話的,不跟他們拼酒。”緩緩鬆手拍拍花纖盈的臉頰,一挺胸膛,抬步走進了大廳。廳裏的眾人還在閒談,顯然是在等他,鄧宣暗叫慚愧,抱拳道:“對不住,勞大家久候了。”林熠掃了眼鄧宣胸口衣襟一片沾濕未幹的痕跡,輕笑道:“鄧兄此行不虛呀,收穫必定不小,可喜可賀。”鄧宣臉熱心跳,趕緊回原位坐下轉移話題道:“兩位白兄呢,怎麼不見他們?”石左寒道:“我們已聯手將他們灌醉,現在正睡著呢。”石品天一拍巴掌,道:“好啦,人都到齊了,林教主,請你發號施令罷,商量完正事,咱們還趕著喝鄧宮主和花小姐的喜酒呢。”林熠徐徐環顧左右,道:“在開始之前,咱們先肅清會場。各家均只留三人,其餘都退到廳外,勞煩花宮主安排他們用茶歇息。葉長老、木仙子、石頭和爆蜂弩隊,請你們各守大廳一面,任何人未得准許,擅自接近五丈之內,無需通稟,立殺無赦。

  再麻煩石宮主親自出手,在大廳布下貴宮的“泰石真符”,以測萬全。“林熠這番興師動眾,廳裏卻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在小題大做,相反,花千迭等人的面色逐漸凝重,深知林熠佈置得越是周全,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便會越發驚世駭俗、石破天驚。

  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後,諸事停當,大廳的八扇紅木門慢慢關閉,“泰石真符”漾起的青色光華,映照在每個人身上,忽明忽暗。

  廳裏只剩下十二個人,林熠仍被花千迭請到了正中的主位落坐。

  他看了下各家留下的人,青木宮是花千夜、花千放;石品天身後坐的,則是石左寒和石道廷;鄧宣留下了于恆、郝城兩大護法,至於裘一展因要坐鎮金牛宮,此次並未出席;而冥教一方,仇厲當仁不讓地留了下來,另外一個端坐席位上的,赫然便是號稱“風雨如晦”四大西冥長老之首的周幽風。

  一貫利用漫不經心的大模大樣掩飾自己城府的石品天,這時亦變得罕有的嚴肅,沉聲道:“林教主,客套話咱們都不必說了,如今聖教和我們三大神宮,可謂興亡一體、同榮共辱。你打算怎麼幹,只管說來,我等惟林教主馬首是瞻!”

  林熠道:“三天前,我在觀止池已接下了天宗宗主戎淡遠的昆吾之約,與正道各派的一場正面衝突,已是迫在眉睫。

  “千年以來,據林某所知,這是天宗首次拋開兩大聖地的超然地位,直接出面召集天都、不夜島、昆吾、漱心庵、神霄宮、正一劍派、雲中劍派以及太甲門這八家名門正派,共同舉兵。”

  他頓了頓,嘴角浮現起一縷譏誚,自嘲道:“動用如此浩大的聲勢,用來圍剿在下和聖教,真夠抬舉我林熠。難得諸位宮主仗義襄助,要與在下和聖教同舟共濟並肩禦敵,林某先行謝過。”

  說著,他在座椅上抱拳向花千迭等人一揖,接著道:“但今日請允許林某先私後公,先和諸位了斷一樁近年的公案,而後再共商大計。”

  石品天、鄧宣和花千迭交換過一個眼色,均看到各自目光裏隱含的詫異,但誰也沒有開口打斷林熠。

  只聽他繼續說道:“近兩年來,在聖教、金牛宮、青木宮乃至天石宮,接連發生一系列的血案,背後主持之人除了烏歸道外,還有林某的親生母親,這已不是什麼秘密。

  “大夥兒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刻意寬容,林某心知肚明,感激不盡。可各位宮主都由此死傷了不少親朋好友,甚至包括鄧宣的父母和外公……如此罪責,林某豈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不給大夥兒一個交代就過去了?”

  鄧宣搖搖頭道:“林大哥,不提令堂已然仙逝,烏歸道重傷出逃後蹤影全無,多半已是完蛋了,再說那些事情,和你並無直接關係,你何苦再攬到自己的頭上?”

  林熠擺手道:“不,常言道父債子還。我既為人子,該有所擔當的時候怎能自私退縮?早在天石宮養傷時,我就向石宮主承諾過,必定要給諸位一個交代。如今各家苦主均都聚齊,林某正可一償舊債!”

  石品天道:“林教主,幾句玩笑話你還當真了?說什麼舊債,誰家沒欠過?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完全乾淨?你若再提,叫我老石和老花以後還怎樣做人?是這個道理罷,小鄧?”

  林熠斬釘截鐵道:“正因為我當諸位是朋友,所以該我還的,一定要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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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末世

  他起身先來到鄧宣座前,低聲道:“對不起,鄧兄。在趕往西域前,我已下令撤走雪衣樓安插在各宮的所有臥底,逕自發往蟲草海隱居修煉,從此不再踏足中土半步。”

  說著,將一枚古樸無華的鐵令,雙手遞給鄧宣道:“這是一枚”鐵償令“,日後但凡你有任何疑難,憑此令相召,林某赴湯蹈火,即便舍了性命,也一定會替你妥善辦成!”

  鄧宣感慨萬千,接過鐵令,掂在手上道:“林大哥,兩年前,我還在受人恥笑,連先父都不看好我。是你,不但教我做男人要有骨氣,凡事要靠自己爭取的道理,還幫我平定內亂。鄧某有今日的成就,全賴林大哥的再造之恩,我鄧宣此生矢志不忘!”

  林熠輕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們還有筆酒帳未了。記得麼,當初在金牛宮話別時,我們曾約定有朝一日,要在咱們最初相見的酒樓再喝一回?等這次解決完手上的事,就請鄧兄弟賞光。”

  鄧宣笑著一點頭道:“一定去!兄長!”

  林熠摸摸鼻子笑道:“可我不知為何,更懷念你當日誠惶誠恐喊我舅舅的日子。”

  他搭在鄧宣肩頭的五指突然發力,透入一股太炎真氣,立時封住了他的經脈。

  鄧宣渾身酸麻,愕然道:“大哥?”

  身後的郝城、於恆忽地一下都立起身來,卻不敢動。

  林熠面色如常,鬆開右手驀地屈膝跪地,沉聲道:“鄧宮主,這三拜,是林某代母親向令堂、令尊和金老宮主謝罪,請你代受!”

  一語說罷,在眾人驚愕的眼神聚焦下,“砰砰砰”擲地有聲,連叩三頭。

  廳裏的人全都驚了,最苦的還是鄧宣,他經脈受制,連根指頭都動彈不得,只能亂骨碌眼睛尋求幫助,哀聲叫道:“大哥,你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林熠抬頭挺身,一滴鮮血自額頭淋漓而下,臉上卻兀自帶著笑容,悠悠道:“這是眼下我惟一能想到向諸位償還家母罪責的方法,待在下完成了身前大事,了無牽掛之後,只消拿鐵償令來,要林某以命相償,也絕無半句多言!”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尋常的山野村夫,尚曉得男兒膝下有黃金的道理,何況是統帥聖教的林熠?

  林熠如此舉動雖看似草率,可遠比在他身上捅上兩刀,甚至是要了他的性命,更加需要決心和勇氣。若非誠心為母懺悔償罪,絕無可能至此!鄧宣急得臉紅筋脹,忽然身上暖流一動,手腳恢復如常,原來林熠拿捏的火候恰到好處,經脈的禁制已是解了。他二話不說,“噗通”與林熠對跪,澀聲道:“大哥,這三個頭小弟代父母和外公生領了。往後水裏火裏,哪怕要拿鄧宣的腦袋去用,也只要你一句話!”石品天在旁打著哈哈道:“兩位對跪不起,莫非是在金蘭結拜?我老石厚顏,想自薦做個見證人可好?”他起身一手一個扶起鄧宣和林熠,又唏噓道:“可惜左寒已和林教主拜過兄弟了,不然我老石也想和你拜個把子。”林熠道:“石宮主,石右寒之死,家母也難辭其咎……”石品天沒等他說完,一個旱地拔蔥朝後一躍,拉開與林熠的距離,搖晃蒲扇大手道:“別,別!生個禍害兒子,當老子的也是頭疼,我還沒謝林教主替咱們天石宮保住基業呢。”林熠搖搖頭,身子已欺近到石品天跟前道:“石宮主,請受林某一拜!”石品天早已全身戒備,看到林熠轉眼工夫即欺近到身前朝下跪倒,明白跑是必定沒人家快的,只得一探雙手抓住林熠的雙臂運勁上抬,竟用上了“分金裂玉手”的絕活。孰知林熠高瘦的身軀重逾千鈞,硬生生壓著他的雙手跪地,未等他再有下一個動作,“砰”地額頭又撞碎了數塊青磚。石品天頭皮發麻,暗道:“好傢伙,這小子的修為,讓我老石是望塵莫及啦,不知以後我家小石如何?”他果真臉皮夠厚,一呆之後立刻哈哈大笑著道:“沒想到我石品天老了,終於混到能受聖教教主一拜,榮耀啊!下回請鄧宮主喝酒的時候,我老石也想去湊熱鬧。”他運勁再扶,這次林熠沒有運功相抗,順勢起身。石品天神色一整,說道:“林教主,待解決完那幫亂找茬的傢伙之後,老夫便要榮休退隱。你和左寒的交情自不必說,咱們天石宮和貴教往後那是親如一家,有你這株擎天大樹在,天石宮從此便能後顧無憂,我老石也先行謝過啦!” 說著一躬到地。“轟隆隆─”彷佛從地下極深處傳來一記異常沉悶模糊的雷鳴,偌大的廳堂,恍若海上巨舟般微微地搖晃。隨著巨響的消失,又很快恢復了平靜,然而從林熠用額頭叩碎的青磚底下,卻冉冉冒起了一蓬極淡的霧氣。眾人紛紛起身詫異道:“怎麼回事,鬧地震了?”

  花千迭盯著腳下升騰的霧氣漸漸轉紅,神情裏掠過一抹緊張與驚駭,默默搖了搖頭。

  似是在嘲笑花千迭的判斷,不久後又是一串冗長低沉的轟鳴,大廳的振動感更加明顯,青磚表面冒出一個個細小透明的淡紅色氣泡,薄霧徐徐擴散彌漫。

  已無需花千迭做任何的解釋,每個人都醒悟到這地底接連的兩聲轟鳴,意味著毀滅已經粗暴地拉開序幕。

  每個人都沉默著,感受著心深處的顫慄,齊齊緊張注視著地面。

  “千放,立即派人去血奕天打探,速速回報消息!”花千迭的語氣裏,有不加掩飾的焦灼與恐懼。

  花千放一聲不吭,飛快沖向廳門,只是此時已無人會為他無意露出的這手絕妙“草木一秋”身法喝彩。

  門開處,就見木仙子面色蒼白奔入廳中,急報導:“大哥,血奕天出事了!”

  “轟!”第三記劇震傳來,也不知是因為地面的晃動,還是由於木仙子帶來的消息,眾人的身軀都是一搖。

  廳外的光線從開啟的紅木大門射入,陽光竟成淡淡的血色。

  花千迭聽到這消息,似乎反而鎮定下來,“啪”一拍身旁巨大的立柱,赫然印下五根清晰的指痕,冷靜道:“千夜,立刻統率羽林隊封鎖全宮。任何人不得鼓噪生事,若有違抗,格殺勿論!”

  花千夜應聲領命而去。

  花千迭深吸一口氣道:“走,到血奕天去看看!”

  眾人魚貫而出,跟在花千迭身後往血動岩的入口馳去。

  花千迭也顧不上其他,施展禦風術一路風馳電掣。

  地底轟鳴不斷響起,青木宮宛如坐落在火山口上的一塊小石頭,在劇烈震顫中,等待著覆滅的厄運。

  滾雷聲越來越疾,彷佛在飛速接近地表。

  地面逐漸出現龜裂,有更多的霧氣從地下冒出,在半空形成一蓬薄紗,噴散出灼灼熱意。

  忽地身影一晃,花纖盈掠了過來高聲喊道:“爺爺,是不是血奕天要爆發啦?”

  花千迭平日對這個寶貝孫女從無半句重話,可這時哪有工夫搭理?低喝道:“湊什麼熱鬧!快回內宅守護妳娘親!”話音未落,人已繞過花纖盈飛出數十丈。

  花纖盈哪有被自己的爺爺當眾訓斥過,小嘴一嘟,老大不開心。

  鄧宣從旁而過,一把握住她的玉臂低聲道:“妳該沒有忘記兩年前,在雍野唐教主曾經說過的話罷?別惹妳爺爺著急,快回內府去。”

  沒料花纖盈反一手抓住鄧宣的胳膊道:“不行,我要和你一塊兒去!”

  鄧宣急道:“不成,那裏危險。”

  眼見石品天等人都從自己身邊過去了,一咬牙拂下花纖盈抓住自己的手道:“聽話,不會有事的,等我回來再告訴妳細節。”

  腳尖一點,追著花千迭等人去了。

  花纖盈氣道:“什麼嘛,擺什麼大男人的架式教訓人!”

  忽聽身後有人問道:“盈姑娘,妳在和誰說話?”

  花纖盈回頭,見是剛剛趕至青木宮的淩幽如來到近前,她尚未回答,又聽邙山雙聖遙遙叫道:“花丫頭,青木宮在鬧地震麼?”

  花纖盈沒好氣地道:“你們兩個沒見過地震麼,問我做什麼?”

  邙山雙聖略帶晃悠地飄落到跟前,白老九拍著腦門沮喪道:“格老子的,咱們兄弟難得睡個香甜覺,老天爺還眼紅!”

  淩幽如無奈道:“不是老天爺眼紅你兩兄弟睡覺,恐怕是血動岩下的冥海即將泉湧,否則花宮主他們斷不會如此緊張。如果當日敝教唐教主傳示的預言不幸成真,天地萬物盡皆大難臨頭,在劫難逃!”

  邙山雙聖混球兩個,聽到萬物劫難竟不覺得與自己有何關係,反倒頗為興奮。

  白老七嚷嚷道:“那還等什麼,咱們趕緊去追啊,原來他們是有熱鬧看,卻不帶我們兄弟!”一馬當先沖出數丈,忽然回過身嘿嘿笑問道:“花丫頭,這血動岩該往哪條路走?”

  花纖盈暗道:“真要是冥海大爆發,萬物都在劫難逃,我待在上面就能躲過去了麼?不行,我得下去看看。”

  主意打定,一面飄身朝血動岩禦風飛去,一面招呼道:“想去的,就跟我來!”

  幾個人來到血動岩前,血奕天的總管郭千疑正奉命率人把守入口。見著花纖盈他一欠身道:“小公主,花宮主適才已傳下令諭,誰也不能下去。”

  花纖盈怒道:“那我爺爺他自己怎麼下去了?”

  郭千疑瞠目結舌,苦道:“小公主,屬下也是奉命行事,請妳網開一面。”邙山雙聖眼看到了門口還跑出個人不讓進,不由火大,再聽到一聲聲悶響從地底傳來,騰騰紅霧愈發濃烈,那血奕天裏不知是如何一番奇妙壯觀的情景,越加心癢難熬,捋胳膊挽袖子怒聲道:“你讓不讓開,小心老子揍扁你!”郭千疑對花纖盈恭恭敬敬,那是忌憚她的身分,至於對十處搗亂九處在的邙山雙聖,他可沒那麼客氣了,冷笑一聲道:“兩位最好安分一點,花宮主已發下話來,凡有鼓噪生事者立殺無赦。你們是敝宮的客人,希望不要令我等為難。”淩幽如站在花纖盈身後笑吟吟地一言不發,就看這小姑娘如何闖關開路。果然小丫頭不負期望,氣呼呼瞪著郭千疑道:“郭千疑,你認識這個東西麼?”玉手一翻,高舉起青木羅天令。郭千疑翻了一下眼睛卻十分無奈,萬沒料到花纖盈會亮出這麼個要命的東西來,趕忙單膝跪倒垂首恭聲道:“屬下郭千疑拜見執令長老!”花纖盈見他老老實實地跪著不敢動,松了一口氣道:“現在,本小姐要帶人進去了,看誰還敢攔?”引著淩幽如三人穿過關卡。郭千疑叫苦不迭,但見青木羅天令如見青木宮先祖,莫說是自己一個小小的血奕天總管,就算是現任宮主花千迭見了,也只有乖乖聽訓的份兒!木太君啊木太君,妳把這要命的牌子傳給誰不好,偏要交給一個小丫頭……郭千疑偷偷抬眼目送花纖盈,臉上在微笑,心裏卻在痛哭。冷不防聽到魔星又在前頭叫:“郭總管,我該怎麼進去啊?” 郭千疑畢恭畢敬稟告道:“石壁上設有一座光門,需特定之人的手印按下才能開啟。”他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果不出其然,花纖盈朝他招手道:“郭千疑,你是血奕天總管罷?那就麻煩你辛苦一趟,陪咱們下去罷。”郭千疑恨不能自己掌嘴,遲疑道:“花宮主嚴命屬下把守血動岩,不得擅離職守,請小公主見諒。”“轟─”一記石破天驚的轟響彷似是從地底下炸開,震得眾人幾乎站不住腳跟。地面豁然開裂出一道道深不見底的巨大縫隙,血紅的氣浪如同噴泉一樣,從底下飆射而出,直噴上百丈高空。花纖盈心急如焚,轉眼瞧見縮在郭千疑身後的另一人,嬌喝道:“莫千慎,你來開路,回頭我讓爺爺升你作青木宮的執法長老!”

  莫千慎心裏那個冤啊,這兒守著近百的青木宮部屬,能打開血動岩的少說也有二十多個,找誰不好,偏找上自己?

  雖說當執法長老確實夠威風,可也要想想首先自己要去的地方!

  如今的血動岩內,不啻是座鬼門關,下去了,誰有把握一定能活著上來?

  萬一這待嫁的嬌嬌女有點好歹,自己還不被抽筋扒皮?

  他偷覷郭千疑,指望能幫自己推脫。

  可郭千疑也是泥菩薩過河,好不容易花纖盈另找他人,他哪里還敢再自觸黴頭?當下不僅沒有勸阻,反而大大地一躬身道:“莫兄,保護小公主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這不是落井下石嘛,莫千慎好險沒背過氣去,但誰讓人家官大一級壓死人呢?也只好忍氣吞聲應道:“是,屬下一定拼死護得小公主周全。”

  眾人剛進甬道,一股熱浪如火如荼撲面鼓蕩,含著刺鼻的異味,令人眼睛發酸。好在莫千慎早有準備,給花纖盈等人先一步分食了特製解毒丸。

  甫出甬道,來到血盞天裏,震耳欲聾的紅色風暴,將一株株血盞花連根拔起,在空中碾得粉碎。

  地面氣泡直冒濃霧鼓面,別說看不清周圍的情景,就是想呼吸一口空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淩幽如真氣護體,運功喝道:“莫兄領路,大夥兒相互牽引,千萬不要失散!”

  無需她提醒,邙山雙聖早已緊緊揪住莫千慎。

  這兩個傢伙見此風雲變色的驚駭場面,酒勁全消,沒做完的夢也在這一刻全醒了,但眾目睽睽之下,退堂鼓是打不得的,於是抱定主意,亦步亦趨盯牢莫千慎,心道:“看緊這老小子,死也不當無頭蒼蠅。”

  莫千慎肩膀上被白老七抓得疼痛難忍,咬牙哼道:“放手!”

  可白老七哪肯,扯嗓子喊道:“少囉唆,還不趕快仔細認路?”

  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嘴巴裏已被灌進數口熱風,順著咽喉直入五臟六腑,體內像有一把烈火燒了起來,熏得他一陣頭暈目眩、噁心欲嘔。

  他暗叫倒楣,心裏後悔道:“還是老九聰明,不肯張嘴說話。”

  當下眾人以莫千慎為首,一個牽著一個,向通往血炎天的傳輸法陣飛去。血盞天裏風勢如狂、毒瘴肆虐,不住把他們吹得歪歪斜斜,朝上空拋飛。虧得這幾個人的修為均都不弱,才未有性命之虞。“轟隆隆─”一聲轟然巨響差點刺破眾人耳膜,更是震得花纖盈真氣一散,身子猛地變沉,向著底下栽落,好在她後面就是負責殿后的淩幽如,手疾眼快,運勁一提,襄助花纖盈重新穩住身形。花纖盈驚魂未定,沒來得及向淩幽如道謝,眼前驀地光華大熾。原來巨響過後,血盞天的地面開裂出上百道長達數十丈的豁口,打從底下迸射起亮紅色的耀眼光芒,一蓬蓬血紅狂飆沖天而起,令人近乎無處躲藏。花纖盈心神一慌,叫道:“莫千慎,快想個法子,不然咱們全都得完蛋!”莫千慎哪有什麼辦法,心想: “叫妳別下來,死活都要下來,現在害怕了又有什麼用?”眼瞧著一束狂猛的血飆竄升到了腳下,淩幽如低嘿一聲,空著的左手激射出一縷絲光,間不容髮中,如同春藤繞樹纏上那束狂飆,朝身後一引。說來也怪,纖細柔軟的光絲,猶如一道羅網穩穩兜住了狂飆,牽引它堪堪從淩幽如的身後側劃而過。“呼”地熱浪滔天,若非有真氣護體,只怕已將淩幽如蒸成水汽。那邊,邙山雙聖齊齊催動白金月牙輪,飛擊另一道血飆,也是“砰”地一響,將它砸得四散崩裂,幾點火星濺到白老七頭上,登時燃了起來。白老七齜牙咧嘴大叫道: “哎喲不好,老子的頭髮被點著了!”白老九側轉身揮臂一掃,白金月牙輪從白老七頭頂飛快掠過。但見銀白光飆一閃,發絲飄飛,轉眼不見。白老七勃然大怒,也不管會吸進多少毒瘴,破口罵道:“你奶奶的老九,搞暗算啊?”白老九無辜道:“我不剃了你的頭髮,那火轉眼就要把你烤成燒豬,你不謝老子也罷,還罵個鳥啊!”白老七悻悻然,自知理虧又不肯服輸,一口唾沫狠狠吐出,被狂風一吹,居然不偏不倚貼上前頭莫千慎的後脖頸上,忿忿道:“誰要你狗拿耗子了,老子自己不會剃頭?”突然擰身揮動白金月牙輪,就往白老九頭頂削去。白老九猝不及防,一縮脖子,只來得及叫了聲“王八羔子的”,腦門一涼,斷發紛紛,也飄飛而去。他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肘錘,重重捅在白老七左肋上,怒道: “老子頭髮好好的,誰叫你剃的?”

  白老七吃疼,兀自笑嘻嘻道:“防患於未然,未雨綢繆的道理你懂麼?”忽然想到以此類推,那白老九身上的衣衫、鞋子也都是易燃之物,何不好人做到底,替他統統除去了?可惜想法雖長遠,手卻不夠長度,只得頹然作罷,一雙小眼卻緊緊盯上了莫千慎,只盼他身上哪處也被火星子點著。花纖盈心煩道:“你們兩個能不能安靜一會兒,沒人拿你們當啞巴!”邙山雙聖異口同聲,怪叫辯駁道:“當然不能!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卻不能不吵嘴、不喝酒、不打架!”花纖盈恨道:“再胡攪蠻纏,我就請莫總管把你們丟在血盞天不管,讓邙山雙聖從此變成燒烤雙豬!”白老七笑道:“嚇我們也沒用,妳沒瞧見我把莫老頭拽得緊緊的麼?倒是咱們兄弟一鬆手,後面的人要變羊肉泡膜啦。”淩幽如冷然道:“燒烤雙豬前,我會負責免費添加蠱料,叫豬別說笑,連哼也休想哼出半聲!”邙山雙聖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蠱”字,更何況是啞巴蠱,抱著頭可斷、血可流,話不能不說的畢生宗旨,乖乖合緊了嘴巴。花纖盈見狀忍不住道:“淩長老,將來有機會能不能教我用蠱?”莫千慎簡直聽得欲哭無淚,心裏哀嚎道:“天啊,這都是些什麼人啊?”幸好通向血炎天的傳輸法陣已啟動,光華一閃,血炎天出現在眼前。面對眼前較血盞天更兇險可怕的景象,目瞪口呆的眾人終於停止了吵鬧。一蓬蓬黏稠的火紅色雲柱,此起彼落地迸射向高空,發出“轟轟”悶響,腳下深紅色的熔岩狀物體,宛若一鍋煮開的血粥,“咄咄” 翻滾,蒸騰起無數個巨大的血泡,再“啪”地脆響破裂,像炸散的煙花朝四面八方崩流。五個人屏住呼吸,改用內息流轉,有若實質的濃霧,像一汪波瀾壯闊的海濤不停侵襲而來,連淩幽如的臉色都變得益發慎重專注。陡然,地底一串震耳欲聾的轟鳴,血炎天彷佛在剎那之間倒轉了過來,十數蓬雲柱似萬馬奔騰激著眾人,兇猛異常地湧來。在一通天崩地裂般的異變中,五個人再保持不住陣形,被迫散開來。花纖盈失聲尖叫,趕緊掣出奼紫青煙護住周身,忽地眼前金芒如日熱意頓減,身子靠入一個堅實的懷抱,只聽到那人在耳畔微笑。“就知道妳不會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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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48: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情懷

  血奕天。地動山搖,轟聲鼓蕩,如同置身在一座恐怖的銅爐裏。眾人各展魔寶神兵,形成一團流光溢彩的球狀結界,佇立于一片高崖之上。四周奔流的焰光與氣浪,一波連著一波,撞擊在結界表面,迸擊起串串奪目的光花。魑魅漿自淵底竄騰,猶如從牢籠裏釋放出的野獸兇猛,瘋狂地咆哮著,一路狂奔。金芒氾濫,那是一蓬蓬讓人談虎色變的極冥魔罡,若有一絲一毫飄溢到地表上,就足以奪去千百蒼生的生命。“喀喇喇、喀喇喇!”下方血炎晶鑄成的懸崖峭壁,不間斷響起崩裂之音,一股股血霧混合著極冥魔罡乘隙湧入,粗暴地蠶食著內部的晶石。懸崖在抖,血奕天在動,整個天地都在戰慄。每個親眼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內心也不斷的顫抖。花纖盈的俏臉原本已喪失了血色,但在濃烈紅光的映照下,卻是一片通紅,她緊緊抓住鄧宣的手,掌心裏全是冷汗。她想說什麼,可惜,聲音被天地間無與倫比的宏聲完全掩蓋,只有鄧宣注意到了她的唇動,運功說道:“冥海,真的爆發了。”

  花千迭道:“現在不過是爆發的前奏曲,否則咱們哪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裏?待到冥海噴湧全部發動,整個血動岩將在短時間之內完全坍塌,首先化作廢墟的是青木宮,然後,從底下崩流出的冥海,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四方擴散,把所經之地全部化作它的一部分。

  “屆時冥海魔物也會隨之狂湧而出,四處橫行吞噬蒼生,除了極個別修為極高人士,其他的,人也好,獸也好,甚至這人間的千年繁華也好,都將在數個時辰內,盡皆化為烏有。”郝城聽得不寒而慄,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問道:“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花千迭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三五日,也許一兩個時辰,也許就在下一刻。”邙山雙聖道: “那……實在不行,大家各自有多遠逃多遠,管他娘的!”

  仇厲冷笑道:“逃?天毀了,地滅了,仇某願聽兩位指教該如何逃?往哪里逃?”說話間,木仙子攜著花千放和顧幽風趕至,三人的模樣均是狼狽不堪。花千迭神情一松,問道:“東西取來了?”木仙子飄落高崖,點了點頭,喘息道:“多虧周長老襄助,不然屬下險些到不了血奕天。”雙手捧起一個半透明的深藍色琉璃罩,小心翼翼送到花千迭面前。花纖盈端詳琉璃罩,見它有嬰兒拳頭大小,表面光滑閃著熒熒藍光,壁上鑲嵌有一圈八顆金燦燦的寶石,交映生輝。在琉璃罩的底部,鐫刻著一道形似八卦陣圖的發印,盈動起陣陣璀璨的深藍光芒。她生於青木宮,長於青木宮,卻從未見過這寶物,不由好奇道:“這是什麼?”“它沒有名字。”花千迭接過琉璃罩,回答說:“我只知道,青木宮中每一個人,無論婦孺幼小,為了它可以捨棄生命,因為,我們如今只有用它來努力延緩冥海噴湧的速度,但願咱們能逃脫此劫。”花纖盈這才明白,眾人守在崖上是在等木仙子取來寶罩。但這玩意兒在此之前從來沒用過,到底管不管用?又能堅持多久?花纖盈不禁滿腹疑竇。花千迭問道:“諸位,方才老朽傳下的禦寶真言是否已盡數牢記?如果有什麼地方尚未明瞭,請儘管垂詢,稍後一旦啟動此寶,容不得任何人半點差錯。”眾人肅穆道:“記下了!” 也有不說話的,只用力點了下腦袋。白老七插嘴道:“是什麼禦寶真言,也教給咱們兄弟如何?”淩幽如乾脆俐落道:“你們兩個再亂講話,就是在逼淩姑奶奶亂放潛焚蠱。”白老九悻悻退藏到林熠身後,才小心翼翼道:“怕了妳這惡婆娘。”花千迭道:“老夫這就祭起寶罩,不知哪八位朋友願意打這頭一陣?”石品天搶先道:“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我老石和左寒先上!”仇厲、顧幽風沒有多言,默不作聲出列站到了石品天的身側。緊接著是鄧宣、木仙子、花千樹,葉幽雨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出。

  花千迭頷首道:“第一陣人已足夠,剩下的各位請靜心調息以作候補,千放,你將禦寶真言傳給淩長老,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

  至於邙山雙聖,雖功力不俗,花千迭卻不敢勞動他們兩位的大駕。

  邙山雙聖聞言滿心不服不忿,剛想發話質問,突感到有兩束冰寒的目光射來,嗓子眼便有點發幹,低頭暗道:“一堆爛口訣,稀罕!再說,難道咱們兄弟就不能豎起耳朵偷聽麼?”

  花千放問道:“大哥,要不要我再上去一次,多召集一些人下來助陣?”

  花千迭心裏苦笑道:“各家的頂尖高手多半已聚集於此,剩下的,光是穿越血盞天和血炎天都兇險萬分,哪里還有餘力助陣?況且萬一我們這些人全都不幸葬身血動岩,也得給各家留下點精英,免得不等天地大變,先被正道的人給滅了。”

  這番心思,他也無意對花千放表明,只是回答道:“不必,暫時這裏人手已足夠。”

  花纖盈也是被花千迭排除在外的人選之一,小姑娘也沒閒心計較,蹙眉問道:“爺爺,這小玻璃罩真的能夠鎮住冥海,不令它噴發泉湧麼?”

  花千迭歎道:“人力終是有限,豈可與天地之威相爭?我們能做的,只是盡人事、安天命罷了。走一步,算一步,總好過睜眼等死。”

  白老七終於憋不住了,牢騷道:“這算什麼狗屁主意?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還不如省點力氣留著黃泉路上喝酒、賭牌玩兒。”

  眾人盡皆憂心如焚,聽得這番狗屎良言,無不怒目以視。

  白老七得意道:“你們為何不問問我是否還有更好的法子?”

  花千迭心頭一動,趕在其他人喝罵前問道:“請問七兄,你有什麼好方法?”

  白老七道:“你們都嚇傻了麼?早在兩年前唐守隅不就說過,他日浩劫降臨,惟有林兄弟能力挽狂瀾,平定冥海麼?大傢伙兒還瞎忙活什麼,咱們直接請林兄弟出手把冥海搞定了就是。”

  其實,這個念頭幾乎在所有人的腦海裏,都翻來覆去轉了好多遍,只是林熠未曾開口,眾人也不敢擅自提出而已,如今最後的窗紙被白老七點指捅破,沒一個人再接話茬,或沉思不語,或低頭打量著喧騰的冥海,好似沒聽到一般。

  白老九渾渾噩噩地問道:“哎,你們怎麼都不說話?我兄弟的主意如何?”

  石品天嘿嘿笑道:“兩位白兄所說的事,我老石的確也聽說過,可那畢竟是虛無縹緲的所謂預言,當不當得真,誰也說不準。”白老九哼道:“千仞神木不是就被林兄弟一箭射散架了的麼?其他不管,只憑這點,老天爺也該註定冥海要由他來擺平!”林熠自立在高崖上,便不發一言,似乎在聚精會神地思索問題。鄧宣看了他一眼道:“花宮主,我有一事不解,如果那預言確鑿無誤,冥海的爆發最早也應該是一年後,為何會突然提前?” 花千迭搖頭道:“這個我也回答不了,興許是天意所致,不願瞧見咱們正魔兩道在昆吾山進行血戰,橫屍遍地,索性先一步把所有人都解決了,也好圖個耳目清淨。”石品天喃喃道:“他奶奶的,死就死罷,二十年後─”驀地想到從此人間不存,根本不可能再有什麼二十年的事情,無可奈何地乾笑了聲,打住話頭。林熠忽然問道:“花宮主,依你的預計,寶罩能夠支撐多少個時辰?”花千迭一喜,與林熠互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均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計算己方的實力,而後回答道:“冥海何時完全爆發,老夫難以斷言,所以這時間拿捏上頗為困難,不過堅持三到五個時辰應該可以。”林熠輕籲口氣,道:“三五個時辰,應該足夠用了,那就有勞諸位在此坐鎮。”木仙子喜道: “林教主,您真的可以阻止冥海泉湧?”數十雙眼睛齊刷刷凝視林熠,人人都透露出欣喜與期待的神情,如同在漆黑如夜的風暴海上,尋找到了一座佇立在不遠處的燈塔。林熠淡然一笑,回答道:“我想試上一試,但是否能夠成功,卻不敢斷言。”白老七一拍巴掌道:“我就說林熠一定有辦法,大家這下都該相信了罷?”眾人明白,林熠並不是邙山雙聖,他如果說願意試上一試,那至少也該會有七八成的把握。每個人懸著的心不覺都有了著落,這才感到不知是由於冥海波濤的熱力,還是自己內心的無比緊張,身上早已汗出如漿。孰知林熠袖口猛地掠出一道光束,在他面前幻化作青丘姥姥的靈魄,面罩寒霜,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林熠,你絕對不可以。”林熠問道:“難道妳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制止眼前的災難?”

  青丘姥姥盈盈閃動的光影竟有一絲顫慄,像是在抵禦著某種令她異常恐懼的情緒,半晌之後艱澀道:“龍頭等的,就是你開啟《雲篆天策》的那一刻。”

  林熠微笑道:“我明白,但眼下還有其他的選擇麼?何況,一旦開啟了天策,我就會立即運用它的神力封鎮冥海,他想搶奪,卻也未必來得及。”

  青丘姥姥用近乎失態的生硬口氣道:“笨蛋,你沒有察覺這一切都是在龍頭的掌握之中麼?六卷《雲篆天策》,你只花費了兩年就收集齊全;無人可解的開啟秘密,你也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你竟天真地以為這是巧合?

  “我遠比你瞭解龍頭的可怕之處,你打開《雲篆天策》的封印,只是在為龍頭作嫁衣,非但挽救不了這場浩劫,甚至把自己也一併搭了進去!”

  花千迭等人面對突然出現的青丘姥姥,本已驚訝非常,聽她與林熠的爭論,更是雲裏霧裏,不知所以,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

  林熠靜靜聽青丘姥姥說完,依舊從容笑道:“妳是說,龍頭已經潛入了血奕天,現在就在旁邊等我開啟《雲篆天策》?”

  青丘姥姥緊咬下唇沒有回答,但她那雙緊緊迫視林熠的眼睛,已說出了答案。

  忽然之間,明明冥海在發瘋似的咆哮,地底的轟鳴一記記劈裂著空間,人們卻彷佛什麼也聽不見了。

  花纖盈悄悄用傳音入密低聲問道:“爺爺,龍頭是誰?”

  花千迭搖搖頭,他也不清楚龍頭是誰,但他終於明白剛才林熠沉默忌憚的原因。

  這,已足以說明一切問題。

  現在,他惟一能夠做的,就是等待林熠的決定。

  其他的人都抱著同樣的心思,但他們的心頭,盡皆掀起了甚至兇猛過冥海狂潮的滔天巨浪。

  《雲篆天策》─竟真的被林熠收齊了,而且還破解了開啟之法!

  莫非,果真是上蒼不忍人間沉淪,生靈塗炭,要借這年輕人的手,為塵世留下清平天空?

  “喀喇喇─”高崖一陣強烈地搖動,一塊塊碩大的堅硬晶石從崖上崩落,墜入深不見底的冥海,頃刻被吞沒,消融得無影無蹤。

  石道廷變色道:“不好,再有三兩次巨震,這座山崖便要崩塌了!”

  林熠輕輕籲了口氣,平靜吩咐道:“花宮主,等我的元神進入冥海後,你就可以祭起寶罩了。我的肉身,就有勞諸位護法。”“林熠!”青丘姥姥厲聲喝道:“你這個笨蛋,你會後悔的!”林熠緩緩道:“對不起,姥姥,我不能放棄這惟一的希望,先父犧牲前曾告訴過我,堅持才有希望!”青丘姥姥怒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天地英雄麼?你從來不肯聽我的話,你從來都不相信我!”林熠笑了笑,道:“我一直都相信妳,從開始,一直到現在,不過,假如橫豎都是完蛋,我為何不竭盡全力地試一試?縱是真的不幸如妳所言,好歹也算個烈士。”他凝望青丘姥姥惶急的面容,忽地柔聲道:“其實我該謝謝妳,這兩年來,一直是妳伴在我身邊,不計一切地幫助我、關心我,如果沒有妳,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今天,就憑這點,我就該好好感謝龍頭才是。”“你不是笨蛋,而是混蛋!” 青丘姥姥臉上浮現起淒涼的笑意,無力而又緩慢,她道:“帶上我,讓我用鍾靈空罩與你元神合體,如果你拒絕,我就從崖上跳下去,也省得見到你……心煩。”林熠點點頭,努力作出輕鬆的笑容,說道:“好,不過我真的有那麼令妳厭煩麼?”青丘姥姥不再說話,光影一閃,納入了空桑珠。多少個百年輪回後,她心中第一次湧起想哭的衝動。只是,靈魄滴不下一顆淚珠。花纖盈叫道:“林大哥,我陪你一起下,萬一真發生什麼事,我或許能幫忙。”邙山雙聖也跟著道:“林兄弟,帶上咱們哥倆兒,有邙山雙聖在,管他什麼龍頭蛇頭,敢來就全滅了!”林熠心道,你們以為我是在組織冥海一日遊麼?如此狂暴猛烈的冥濤,入內元神有幾個能保得魂魄不散?但對於三人的殷切好意,亦是心下感動,笑著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託你們三位。”邙山雙聖暗道,林熠果然慧眼識英雄,不找別人,偏把至關緊要的事情託付給他們兄弟,白老九迫不及待地問道:“什麼事,包在我身上!”林熠道:“稍後我要元神出竅,請七兄、九兄和盈姑娘幫我守護住肉軀,別等我辛苦從冥海回來,卻無所皈依,成了孤魂野鬼。”白老七一搥胸脯:“林兄弟,你儘管放心,我要丟了你的肉軀,就把我的讓給你。”這時高崖又是一記猛震,搖搖欲墜地發出 “喀喇喀喇”的爆響。

  林熠頷首道:“如此上面的事情就拜託諸位了,待會兒不論我在下頭發生任何狀況,大夥兒只管緊守寶罩,千萬不要下來救援。”說罷就地盤膝坐下,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訣抱元守一,晉升空明之境。眾人目不轉睛盯著林熠,須臾後,見他身上散發出一蓬絢爛金光,頭頂隨之升騰起一團光霧。光霧越來越濃,如同一團團波濤在空中翻滾凝聚,逐漸形成人形,林熠的元神倏忽出竅,站起身形,朝著四周一抱拳道:“諸位珍重,我去了!” “呼─”華光燦燦,他似一股刮起的金風,躍出高崖,朝著肆虐翻騰的冥海深處投去,一眨眼間元神便消失在茫茫霧濤中。眾人悵然若失,好像自己的神思也隨著林熠的元神一起離體遠去,一陣崩山裂海的劇震,將他們從迷茫裏喚醒。花千迭抖擻精神,環顧眾人道: “接下來就看我們了,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林教主大功告成,元神歸來!”他的左手在琉璃罩的底部一托,掌心泛起青光,滿臉莊嚴凝重,喃喃念動真言。琉璃罩底部的法印首先亮起,然後那八顆金光閃閃的寶石,亦開始煥放出刺眼的光芒,令人不能以目直視。 “嗡─”寶罩一聲悠鳴,脫手飛起,朝著高空冉冉飄升。花千迭左掌保持姿勢,淩空虛托,右手眼花撩亂地變幻著禦罩手訣,雙目精光炯炯,整個身軀也徐徐地抬升起來。石品天舉目觀望,突然低聲罵道:“咱們這些魔道孽障,為了拯救世間蒼生,不惜性命在此全力相拼,那些正道的老不死們卻在磨刀,好砍咱們的腦袋。媽的,什麼替天行道,娘的,狗屎鳥蛋奶奶個熊!”他罵得少有的酣暢淋漓,若放在往常,自少不了邙山雙聖的大聲附和,可這時早已沒有捧場起哄的人,都一臉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守護在林熠肉身的周圍,大手按住隨身魔兵,好似隨時要跟人拼命一般。鄧宣瞧見花纖盈少有的嚴肅模樣,不由好笑,突聽“叮”地激越脆響,寶罩猛地翻轉,如一座倒扣的穹頂,懸浮在距離懸崖三十丈的高空。八顆金色寶石,齊齊朝上方激射出一道光束,八卦法印亦在罩底飛快轉動了起來,琉璃罩驟然膨脹,不可思議地變大近百倍,直可籠罩住幾十丈的方圓。然而即便如此,對於冥海而言,亦不過是如同一葉扁舟般渺小。花千迭頭頂光霧騰騰,凝聲吟道:“八荒朝陽,四相歸一─咄!”

  琉璃罩猶如泰山壓頂向冥海轟落,八卦法印轉動更疾,已化作一團深藍光雲。身後仇厲八人早得指示,不待吩咐,同時起身飛射向高空,依照先前商定的次序,各自破入其中一道金寶石迸射出的光柱裏。甫入光柱,仇厲立刻感到身外有一股洶湧絕倫的力量,將自己牢牢吸附在光柱中心,體內的真氣宛若開閘的洪水,無需他的意念催動,便源源不絕地朝外湧出,注入了光柱之中。他凜然一驚,旋即淩空盤腿打坐,心無旁騖,駕馭著汩汩真氣,暗運花千迭傳授的心法口訣,穩住了身形。“砰!”寶罩穩穩當當,降落到冥海洶湧澎湃的雲濤之上。由於光柱護體,魑魅漿與極冥魔罡難以傷到八人,只在周邊怒嘯奔騰。罩底的八卦法印“呼”地似漣漪般擴展,遙遙就見深藍色的光暈,如水銀瀉地,滲入殷紅如血的冥濤裏,忽閃忽暗,恰似點點光芒。半炷香後,冥海表面由深而淡,浮起一層藍色光華,原先湍急的狂濤似受到安撫,高崖的震動感也逐漸趨於平靜。花千迭暗松了一口氣,知道寶罩已封住這方圓百多裏的冥海,令其暫保無虞,但這僅僅是權宜之計,真正的關鍵和希望,依舊牽系在林熠一個人的身上。身旁,林熠的肉軀安靜地盤坐著,然而蒼茫冥海無盡血濤,又到哪里找尋得見他的影蹤?突然,守在花千迭身後的於恆倏地身形暴起,左臂一振,運起焚金神掌向著林熠的肉軀撲擊而下。邙山雙聖和花纖盈齊聲驚呼,白金月牙輪與奼紫青煙齊齊出手橫空攔截,孰知又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從側旁迅捷無倫地掠出,穿過邙山雙聖和花纖盈之間的空隙,探爪插向林熠的頭顱。花千迭欲待救援已然不及,怒喝道:“花千放,你敢─”“砰!”躍在空中的花千放,猛然毫無徵兆的身子一震,狠狠摔落到崖上,燃木神爪相距林熠的頭頂不過三尺,卻永遠也不能插下。淩幽如無聲無息地從他跌倒的身影背後閃出,袖口裏的光絲一閃而逝,不屑冷笑道:“秋水先生,流花先生,幽如奉林教主之令,等候二位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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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48: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合璧

  人人都視冥海為畏途,林熠卻一次次投身進來。

  也許,是老天爺太看得起他了,要立他為典範,向世人演示所謂的強者成長箴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青丘姥姥運起鍾靈空罩,與林熠元神合而為一,用心語說道:“沒想到兩年後,我和你又回到了這個鬼地方。原來,《雲篆天策》竟需在冥海中才能開啟。”

  林熠的元神勻速下沉,昔日令他九死一生的極冥魔罡,此刻猶如隔靴搔癢,再不能構成絲毫傷害,反而被他用融精訣不斷的吸納轉化,直當作補藥吃。

  他微微一笑道:“《雲篆天策》並非傳說中的那樣神乎其神、無所不能。事實上,它本身並不具備任何法力,只不過一旦合璧開啟,它便能隨心所欲地召喚、運用天地間的一切自然神力,譬如風、火、水、土、光、暗。

  “所以龍頭根本不會在乎部下的死活,也不在意浩劫之後人世繁華將蕩然無存。他一心想要擁有的,只是一種能使人脫胎換骨、操縱天地的力量,成為堪與日月同輝的絕世主宰。”

  青丘姥姥道:“就像容若蝶那樣,在虛蕪之城甚至可以隨意操縱虛空星海?”

  林熠沉默了一小會兒,回答道:“虛蕪之城僅不過是滄海一粟。”

  “你卻毫不猶豫地要用這樣的力量去換取冥海鎮平,值得麼?”她問道。

  林熠的元神陡然一定,穩穩懸浮在呼嘯的魑魅海深處,道:“在虛蕪之城時,若蝶曾講了一個古老的傳說,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了她的深意。

  “我本無意去充當什麼挽救生靈的救世主,只是不願那些在與不在這個世上,卻都同樣深愛我的人失望。如果上天選擇的人不是我,我寧願選擇當個逃兵。”

  他忽地笑了笑,悠悠道:“何況世上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到最後只剩我,想不稱寡道孤都不行,這種”真神“做起來,好像也沒多大意思。”

  青丘姥姥歎道:“我不知道上天是否選擇你,不過龍頭的確選對了人。我猜你已知道他是誰了,甚至也有了對付他的完全之策,但冥海突然爆發,打亂了你的步驟,假如你能狠下心不管不顧,束手待斃的人,就應該是他了。可惜,他看死了你。

  “尊師玄幹真人不愧是正道名師,教給你太多害死人的責任感,但願,是我的直覺錯了。”

  林熠哈哈輕笑道:“妳還在試圖勸說我放棄?我故意潛入冥海深處,就算龍頭真的藏身在血奕天內,在不能舒展靈覺,又難以禦風遁形的情況下,還能找著咱們?”

  一聲嘶吼,兩頭遺漿烈蛇遠遠遊了過來,目放凶光瞪視林熠元神。

  林熠滿不在乎,道:“看,有老朋友來拜訪咱們啦。”

  他稍稍抬頭,看到上方的冥濤隱約泛動起深藍色的光暈,繼續漫不經心地說道:“花宮主那邊已經開工,我們兩個也開始罷。”

  笑容一斂,右手亮出孔雀明王面具,緩緩罩在了臉上。

  面具眉心那點銀紅,彷如浸染蔓延的血泊,彈指間覆蓋了整個表面,一雙微微閉合的眼眸乍然睜開,迸放出懾人心魄的冷厲光焰,宛如地獄裏燃燒的幽明之火,紅光大盛,照亮幽暗魑魅海。

  孔雀明王面具瞬間徹底光華,與林熠的元神水乳交融。

  一股猛烈至極的冰冷寒流,鋪天蓋地破入青丘姥姥的靈台,令她情不自禁,低低冷哼了一聲。

  饒是類似的經歷已有過一回,但這次明王面具合體所帶來的龐大衝擊感,卻遠勝昔時十數倍。

  她忽然湧起一個古怪的念頭:“戴上明王面具的林熠,在冥海中已是睥睨幽冥的魔神,又何必再去苦苦追求要成為所謂的人間真神?打從兩年前從地府回返,他收集《雲篆天策》的用意,恐怕就是為了今天,自己還苦口婆心地妄想勸阻,其實這個傢伙心裏比誰都明白。”

  忽聽林熠笑呵呵道:“姥姥過獎了,其實我可遠沒有姥姥想的這般偉大。”原來他與青丘姥姥之間形同一體,彼此的心念轉動都能瞬息共用。

  青丘姥姥先一怔,繼而猛然一驚:“上次他戴上明王面具後性情大變,宛若換了一個人,如今卻能談笑自如,顯然是將面具的力量完全操控,難道這一切,真的都是冥冥中的天數?真的是我在杞人憂天?”

  思忖間林熠元神暴起,像是一尊佇立于驚濤駭浪中的雄偉山嶽,渾身閃爍著金紅兩色光華,彼此交替轉換,在周身旋轉流動。

  莫說那兩條遺漿烈小蛇嚇得落荒而逃,連同周圍的血海魑魅漿亦悉數退避三舍,往四下退去。他嘴角含著慣常的笑意,將六卷《雲篆天策》依次取到巨靈般的手掌心裏,悠然道:“妳有沒有嘗過把自己變做一把弓的滋味?”青丘姥姥恍然如在夢中,一醒問道: “什麼?”林熠笑笑,神態飄逸而悠閒,好似自己正要去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卻沒有第二次重複。他“哼”地一聲,眉心銀紅驀然張開飆射出一束璀璨光芒,直令冥海所有的光輝都黯然失色。六卷《雲篆天策》次第從手心掠起,連成一線,飛升到上空十丈,形成六瓣梅花,那束銀紅光束“嗤嗤”有聲,正從花心的空洞穿過。“砰!”光束頂端炸散,分作六縷銀紅,破入《雲篆天策》。玉筒齊聲鏑鳴,釋放出各色光彩,彼此交相輝映,如風輪般轉動,玉筒表面鐫刻的九行奇異花紋,卻平靜如初,彷佛絲毫不受銀紅光束轟擊的影響,于漫天絢爛華光裏,格外異樣。林熠的元神如同一座巨大的磁場,片刻不停地肆意吞吮著如潮的極冥魔罡。一縷縷金色的光絲好似飛蛾投火,從四面八方前僕後繼湧入他的體內,轉瞬煉化作滔滔不絕的魔氣,飛速壯大著他的元神力量。足足半個時辰,方圓百里的冥海極冥魔罡,幾乎被林熠吸得乾乾淨淨,險些讓他的元神也要撐爆開來,這才意猶未盡地收住眉心銀紅光束,低低道:“時候到了。”“呼─”元神猛然突破了常理的限制,幻化成一張血紅色的光鑄魔弓,遙遙對準上空用六卷《雲篆天策》組成的綺麗彩梅。好像有一隻無形的魔神之手扣在了弓上,亮紅的弦慢慢張開拉至滿盈,弓身上赫然仍是有一行真言,金光泛動的是:“大道天賦!”青丘姥姥的心裏生出怪謬絕倫的感覺,彷佛自己是在以最近的距離見證─不,是親歷著、開創著一段前無古人的壯觀歷史!她霍然明白,林熠為何必須進入冥海,才能開啟《雲篆天策》。只有在這裏,他才能運用明王面具盡情吸收極冥魔罡,直達飽和狀態,好支撐起光化魔弓所必須耗損的能量。也許,他與生俱來就應該屬於這裏,屬於這片浩蕩壯闊的血海。

  剎那裏,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那千百世的輪回是何其的渺小而無用,惟有這刻,惟有此地,伴隨著這個年輕而不可思議的男子,生命中忽然擁有了新的天地。

  然而,心底深處那一抹不安的驚悸,卻如附體的惡魔,片刻不停地緊緊纏繞,揮之不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清晰。

  “嗡─”弓弦滿盈顫動,一束金色華光驟然凸顯,一支碎空光箭搭在弦上。

  此時在青丘姥姥心裏,居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輕笑:“陪我作一次穿越時空之旅,怎樣?”

  青丘姥姥徹底失語,實在難以相信,到了這個時候,林熠還能有暇輕鬆調笑?心神恍惚間,光箭鏗然激射,離弦掠起。

  “嗚”地劈空之聲,破日大光明弓─如果還能夠用這名字稱呼它的話,倏然凝縮成束,注入光箭尾端,猶如一羽飛速劃過的流星,奔向天宇深處。

  時間消失了,空間不存在了。

  漫長而短暫,緩慢而飛速,她彷似再次經歷輪回,前世今生種種往事,多希望能忘卻所有的悲哀與眼淚,只留下快樂與微笑。

  不知、不曉、不覺過了多久,又劃破了多遠的長空,光箭正中花心,爆裂出一團奇異的黑光。

  一瞬裏,連帶《雲篆天策》和金色箭芒都被吞噬不見。

  整座的魑魅海近乎兜底掀了起來,一蓬蓬洶湧的浪潮,自海的深處,以雷霆萬鈞之勢,竄騰過數十裏的高度,愈奔愈烈,破出海面。

  轟然巨響裏,寶罩被數道狂飆狠狠拋起,險些翻轉傾覆。

  鄧宣只差一線便要心神失守,從空中摔飛,反倒虧了光柱強勁的吸附力量幫助他堪堪穩住,一通天旋地轉後,“砰”地琉璃罩又落回海面。

  他隱隱約約聽到高崖上傳來一聲驚呼,像是花纖盈發出的,卻給他陡添無窮的力量與勇氣。

  事實上,將近一個時辰的堅守,作為八名首發陣容裏功力最弱的一個,他已瀕臨真氣匱乏之境。

  但他不願成為第一個退出的人!

  堅持住,就是鄧宣如今腦海裏惟一的念頭。他摒棄雜念,將丹田真氣竭盡所能地催動壓搾出來,毫無吝嗇地供給琉璃罩。頭頂水霧濛濛,他已管不了那許多,只心無旁騖地咬牙強撐。花纖盈的心隨著寶罩載沉載浮,從海面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她努力想看清楚那道熟悉的身影,但可惱的波濤、淒迷的血霧,阻擋了她的視線,勉強只能看見一個淡淡的身影,懸浮於光柱之中,與天抗衡。她的心揪得緊緊的,快被擰幹蒸騰,她咬著貝齒不讓自己失聲,終究忍不住,還是問道:“爺爺,他們還能支撐多久?”花千迭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孫女,微笑道:“妳放心,我不會讓好不容易得來的孫女婿,就這樣葬身冥海。” 花纖盈臉一紅,可懸著的心,如何能就憑著花千迭的一句話而放下?她瞥了眼地上橫躺的花千放和於恆,恨恨道:“這兩個叛徒,反而清閒!”清閒?換妳來試試!於恆和花千放只差沒涕淚橫流、縱聲痛哭了,自他倆被撂倒在地,淩幽如花樣繁多的蠱毒摧殘,就片刻沒停過,五臟六腑每趟從裏到外,疼癢酸麻到失去知覺後,那看似風情萬種,實則讓人生不如死可排上天下第一的婆娘,卻偏有更多狠毒的手段,直教兩人百蟻噬心,痛不欲生。他們不能喊,其實倒不是因為被種了潛焚蠱,實在是因為嗓子早已喊啞了。淩幽如瞅著兩個傢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也有點束手無策,狠踹於恆一腳,冷笑道:“好得很,算你是塊硬骨頭,可碰上我淩幽如,就是骨頭也要熬成渣!”石道廷搖搖頭,道:“淩長老,這兩人既然如此硬挺,用普通手段,恐怕不會開口。可否將他們交給在下,或許能有辦法?” 淩幽如頗懷疑地望向石道廷,問道:“道廷先生,你真有法子能讓他們聽話?”石道廷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在下姑且一試,也不曉得是否能夠成功。”他驅動輪椅來到兩人跟前,修長的手指梳理過羽扇毛翎,慢條斯理道:“二位什麼都不肯說,想必是害怕幕後主使之人將來報復的手段,會比淩長老殘忍百倍,對不對?”於恆和花千放緊閉雙目,理也不理,然而各自的眉毛均不由自主微動了兩下,顯然石道廷的話一語中的。木仙子愣道:“淩長老施加的嚴刑,縱是鐵打的金剛也難以忍受,這世上還能有什麼更加可怕的刑罰?”

  石道廷悠然道:“木仙子有所不知,這兩人所受酷刑的確已無以復加。但我們所做的也僅此而已,其實他們內心還有更加害怕的事情,偏巧又篤定我們無法作出來,因此他們寧願熬刑,也絕不肯說。”淩幽如詫異道:“你曉得他們最害怕的是什麼?”石道廷道: “他們最大的恐懼,莫過於自己的家人異日會被滿門誅絕、雞犬不留。比之自己一人的生死,妻兒老小的性命自是珍貴百倍。可惜,咱們就算瞭解這點,也難以下此狠手,對不對?” 於恆拋開不談,花千放的妻子兒女,與木仙子和花千迭無不沾親帶故、血濃於水,聞言深以為然,點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花纖盈不服氣道:“難不成咱們就對這兩個傢伙無可奈何了?”於恆猛地睜眼,嘶聲喘息道:“你們既然都明白,何不乾脆給我們一個痛快!”石道廷道:“當然不!”他轉頭朝著淩幽如說道:“淩長老,在下能否擅自替貴教作一回主?只要二位開口招供,事後就煩勞您和顧長老親自護法,將他們本人和一家老小秘密送往雍野隱居。”聽說雍野設有重重禁制,外人不得其門難以進入,可謂固若金湯之地,對方勢力再大,恐怕也難以再動如今的雍野分毫。“淩幽如想也不想,回答道:”好,我就代林教主答應了下來。“石道廷抱拳一禮道:”多謝淩長老成全。如此去除後顧之憂,兩位總該開口了罷?“於恆和花千放相互看了一眼,問道:”淩長老,妳的話算數麼? “

  淩幽如傲然道:“笑話,我堂堂聖教長老,何曾說話不算數過?”花千放猛一咬牙,道:“好,你們想知道什麼儘管問罷,事後必須由二位長老用最快的速度,將我們送往雍野。”花纖盈見原本十分棘手的問題,居然被石道廷三言兩語就解決了,不禁埋怨道: “道廷叔叔,你有這麼好的主意,為何非得憋到現在才說?”石道廷心下一笑,也不說破。若非淩幽如用盡種種酷刑,將於恆和花千放的肉體和心理壓迫到了極限,自己這畫龍點睛的一筆,又如何能夠靈驗?他徐徐問道:“你們突然暴起要毀去林教主肉身,是受何人指使?”花千放略一猶豫,低聲回答道:“你們不是已猜到了麼,便是龍頭。”石道廷眼裏睿智的精光一閃,追問道:“龍頭能未卜先知,預算到林教主會元神出竅留下肉身,而恰巧你們又正好在左近?”於恆搖頭道:“當然不是,可惜我們即便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能夠相信。”花千迭厲喝道:“說!”花千放看了看自己的兄長,舔了下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囁嚅道:“就在林教主下去不久,我們便聽見龍頭用傳音入密,下令擊毀林教主的肉身,至於他本人藏在哪里,我就不得而知了。”淩幽如冷笑道:“你如何能確定下令給你們的人,就是龍頭而非別人?”花千放道:“一來他的聲音,別人萬萬模仿不了;二來,他有說出表明身分的聯絡密語。”淩幽如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戒備地環顧左右,卻發現每個人都在用同樣警覺與驚恐的目光掃視周圍。唯獨石道廷居之若素道:“不必找了,龍頭不在我們中間。”花纖盈詫異道:“你怎麼知道?”石道廷苦笑道:“諸位沒忘記林教主和青丘姥姥的對話罷?假如龍頭已潛入血奕天,他此刻怎會繼續逗留在此處?想來早已追著林教主下了冥海。”白老九叫道:“不可能!咱們這麼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從哪兒溜下去的?”石道廷道:“龍頭必定有他獨門的匿蹤之術,否則哪里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血奕天?當於恆和花千放偷襲林教主,把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的時候,他便能悄無聲息地潛下冥海。”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事實證明,這兩位仁兄根本不可能傷及林教主,以龍頭的智慧焉能不知?因此,他們只是被利用作障眼法的工具罷了。“  花千迭勃然變色道:”林教主尚且不曉得此事,豈不是萬分危險?“石道廷歎道:”咱們想去示警也來不及了。冥海兇惡自不必說,而林教主的元神身在何處,更是難以找尋。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求上蒼保佑林教主平安無事,人間能逃過這次天災劫難。“人們的心口一分分地壓上了千鈞巨石,迫得窒息,迫得無法說話。眾人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冥海深處,暗暗祈禱,最可怕的事情千萬不要發生。與此同時,魑魅海中。黑色的光洞徐徐退隱,取而代之的則是,從它的最深處,閃耀起一團彩虹般的絢爛光芒。一朵六色燦麗奇葩,徐徐浮現,水晶般晶瑩純清的花瓣表面,兀自驛動著一行行金光閃閃的奇異紋理,像是水線一樣,輕柔地流動著,散發出令人心旌搖曳的動人光彩。它被一隻手輕輕地托起,宛如一個美麗而極易破碎的夢,在幽暗無垠的冥海裏,盛綻出聖潔無暇的花朵。林熠靜靜凝視著它,心情從未有過的複雜。是歡欣激動,是興奮解脫;抑或是臨近成功的空虛,還是對往昔崢嶸歲月和那些逝去的親人,油然飄升的那一縷傷感緬懷?終於合璧了,在金箭粉身碎骨的剎那,卻由此誕生出了這朵塵世間最美的奇葩。他托起它,就如同小心翼翼捧起了自己的骨血,那種流通在《雲篆天策》和自己之間的微妙感覺,前所未有,更是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它沒有眼睛,他卻覺得它正注視著自己,像個惹人憐寵的嬰孩,需要倍加呵護;它不會說話,他卻感到自己聽到很多很多,像是心靈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青丘姥姥也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在碎空光箭擊中花心的那一剎那,她的靈魄彷似幻化出千百萬個無處不在的分身,輪回浮沉在無數場紅塵的夢中,漫長而真實。回到了冥海,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卻又都那麼的不同。她莫名想起了那個光著雙腳,在蛇蟒叢生的密林中奔跑著的女孩,跋涉過萬水千山,擺脫死神步步逼近的足音,到頭來,卻依然躲不過自己的宿命。黑洞徹底消逝,他們重新站回了這個世界,卻看見不遠處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不知何時,也不知從何地,無聲無息地出現。他果然還是來了!一瞬間,青丘姥姥的心冰寒到極點。”好久不見,真難為你居然能在冥海裏找到我。“林熠好像沒有一點的驚訝,悠悠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必等到四天后的昆吾山,再來做最後的了斷。“

  龍頭目不轉睛,注視著《雲篆天策》幻化的六色奇葩,高深莫測的神情裏,隱含著一縷激動與舒暢,微笑道:“這需要多謝青丘姥姥,如非通過她的空桑珠,我又怎可能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入血奕天?她修煉的不過是所謂的”靈魄閃遁“,而我用的,卻是連冥海也不能阻滯的”元心電掣“。”

  林熠長籲一口氣,道:“原來當日我索要空桑珠,也早在你的計算之內。”

  龍頭道:“你不覺得我是有意安排青丘姥姥做你的助手麼?其實,即便你不主動提出,我也會想方設法將空桑珠交給你。林熠,你太高估自己的智慧了。”

  林熠漠然一笑,道:“也許是你太低估了我。若水先生是不是被你殺害的?”

  “是。”龍頭道:“包括雲怒塵、岩和尚,甚至你的父親林顯,他們的死,也都在我的計畫之中。對我有異心的人,通常結局都不會太好,至於青丘……你該明白,我留著她,就是為了今天。”

  林熠冷笑道:“這麼說,魔聖聶天的死,也是閣下的一項計畫?”

  “誰讓他辜負了我的期望,無法開啟《雲篆天策》呢?我給了他將近一百年的時間,他卻一事無成,反而要背叛我。”龍頭輕描淡寫地道:“也是我錯算了一步,沒有預料到他的心魔如此之重,根本無力抵擋天碑的威力,反倒白白損失了七成功力。

  “因此,我才安排你成為昆吾弟子,自幼靜修道心,再由道入魔,揭開天碑之密。如今,我又成功了。現在的美妙結局,難道不是因為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有耐心,所以理所當然,換來更大的回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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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生死渺

  林熠冷冷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那還得看你能否殺了我。”

  龍頭輕輕歎息道:“你是我畢生最完美的作品,我真捨不得親手割下你的腦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殺害令師玄幹真人的真正兇手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林熠搖頭道:“不必!等解決了你,我自會上昆吾山找他算帳。”

  龍頭笑了,道:“原來你已經查到是誰了。很好,總算我沒有對你失信。世上的凡夫俗子,將所謂的三聖五帝奉若神明,其實也不過耳耳。天下英雄,惟老夫與閣下爾,其他的人,皆不足入老夫的法眼。”

  林熠蔑然道:“好大的口氣,可惜林某從未想過要自充什麼英雄。而閣下,充其量只不過是個藏頭縮尾的鼠輩,用小人這兩個字來評價,都怕玷污了詞意!”

  龍頭一點兒也不生氣,哈哈低笑道:“伶牙俐齒的小兒,可惜老夫不在乎這個,你以為將《雲篆天策》合璧後,它就理所當然屬於你了麼?你似乎忘記我曾說過,你,不過是一把開啟寶藏的鑰匙而已,大門打開後,鑰匙還有用麼?”

  林熠忽然微笑道:“其實我真的很佩服閣下,居然還能厚顏無恥,站在這裏向我索要《雲篆天策》,難怪雲怒塵他們玩不過你,因為他們遠未能將不要臉的本事,修煉提升到一種近乎藝術的境界,死也活該。”

  龍頭竟是笑容不斂,道:“成王敗寇,這是永遠的競爭規則,青丘,我給妳最後一次機會,離開林熠,待老夫收了《雲篆天策》之後,就助妳超脫輪回,成為天地間永生的魔神,否則,就和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起灰飛煙滅,永淪冥海。”

  他的話和緩平淡,偏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誘惑與壓迫感。青丘姥姥的心不由一顫,卻聽見林熠滿不在乎地笑道:“也好,就請妳坐壁上觀,瞧我如何撕下他萬元聚陰的鬼把戲!”

  龍頭一哼道:“是她洩漏給你的?”

  林熠道:“不需姥姥提醒,聶天在《幽遊血書》的最後一章末端早已留言,世上有一種霸道的魔功,能將他人的元神吞噬煉化,成為自己的奴役和分身。閣下出現在我面前的這道黑影,不過是本尊在萬里之外遙控著的一道元神分身罷了。虧得你能由此千變萬化,否則早已被我揭破真面目!”

  龍頭靜默片刻,緩緩道:“聶天,可惜了他。”突然提高嗓音冷喝道:“青丘,妳拿定主意了麼?”

  青丘姥姥輕聲道:“多謝你還想著放我一條生路,但我已不需要了。”

  龍頭道:“妳是聽到林熠點破老夫這道元神不過是分身,才升起僥倖之心,妄圖賭命搏一把罷?愚蠢之極!我很快就會讓你們連後悔的工夫都沒有!”

  林熠嗤之以鼻道:“閣下真的老了,囉裏囉嗦一大堆,光打雷不下雨,是等我設宴招待你麼?要動手,就趕緊!”

  龍頭臉上現出一絲譏誚,道:“林教主似乎已經勝券在握,迫不及待?假如再有一兩個時辰,你能潛心將《雲篆天策》完全煉化收為己有,老夫當然只能逃之夭夭,然而現在,它在你的手裏,僅僅只是一件漂亮的擺設罷了。”

  林熠泰然自若道:“沒有《雲篆天策》,我還有孔雀明王面具,換作其他地方,我或許沒有必勝把握,可是在冥海之中,你死定了。”

  “是麼?”龍頭無動於衷地一笑,問道:“林教主看我是飛蛾撲火的人麼?”

  “呼─”一股絕強而熟悉的冰冷魔意,從林熠的靈台漫延升騰,剎那間完全擺脫了他的意志控制,遍佈全身,像一條可怕的巨蟒,纏繞吞噬著他的意識。

  元神驀然散發出詭異黑光,在金色的光影裏,猶如一道道黑色的裂痕,迅速開裂擴展,相互盤根交錯,連接流轉,倏忽形成一張蛛網,將林熠生生鎖住。

  這變化來得毫無徵兆而又雷霆萬鈞,當林熠覺察到靈台異樣的時候,元神宛若被千萬把冰錐,從內部分割蠶食,一陣陣徹骨的冰寒,近乎將他的神志封凍,體內的真元像雪崩般失去控制,任由那股猛然復活的魔意,肆無忌憚地吞食。

  他腦海裏靈光一閃,終於明白過來,這股打從自己進入無涯山莊之後才神秘出現,連青丘姥姥都難以洞察其奧秘的古怪魔意,並非上天賜予,也不是什麼生命印記的蘇醒,而是徹頭徹尾來自於龍頭的陰謀。

  “萬元聚陰!”林熠的心底,幾乎是在悔恨和震撼中,呻吟著閃過這四個字。

  難怪龍頭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始終放任不問,甚至故意促成,卻不虞自己有朝一日會反戈一擊。

  原來,他早已在自己的身上做過了手腳!

  更為可怕的是,這股潛伏在自己身上的魔意,實為龍頭自身元神中,所有陰氣精華的提煉,從種植進林熠靈台的那一刻起,就進入了沉睡狀態,隨著林熠修為不斷地飛升,它也以異乎尋常的速度茁壯成長,逐漸融入宿主的體內。

  平時,它的存在對於林熠毫無負面影響,甚至能夠在短暫的覺醒過程中,幫助他抵禦轉化外來的魔意入侵。然而此時此刻,當龍頭將它喚醒後,赫然便成為能夠置林熠於死地的終極殺招!青丘姥姥的心亦沉入穀底,她的靈魄非但無力阻止這股魔意的擴張,反而由於和林熠元神同體共存的緣故,連自己也成為了對方侵襲的獵物。如果如果這裏不是冥海,而是換作其他任何地方,她必會施展“靈魄閃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龍頭。縱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林熠,老夫把將近五成的元神都種入了你的靈台,如今終於可以連本帶利地收回,這一局,你徹底賭輸了,也再不可能有翻盤的機會!”龍頭揚聲大笑中,居然還用一種夾雜著惋惜和遺憾的眼神望著林熠,更多的卻是快意的嘲弄。林熠死死盯視著他,左手艱難地攥捏成拳,想要催動五極光龍,再做最後一搏。可是龍頭已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轟!”那一縷縷纏繞元神的黑絲,如同導火索般引爆了他的真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記巨響,僅僅是聲波就足以將魑魅海推高十丈!儘管林熠有鍾靈空罩護體,但正如一座堅固的堡壘雖能夠抵抗任何外來的轟擊,卻無法防止源自內部的迸發。況且這次引爆的,是他雄渾絕倫的自身真元!他的元神在漫天光瀾裏被轟得千瘡百孔扭曲變形,將體內的青丘姥姥亦狠狠激飛而出,手中的六色奇葩不由自主地高高拋起,急速翻轉跌落向冥海深處。龍頭的笑聲不絕於耳,即使那樣震耳欲聾的轟鳴也難以遮掩,卻似在為他的聲音做著伴奏,他的右手微揚祭起一束銀色光華,堪堪將六色奇葩籠罩收去。“林熠─” 青丘姥姥已無暇管顧其他,或許她原本就對此毫不在意。林熠元神的爆裂,同樣令她的靈魄受到致命重創,一縷縷青色的絲光從體內蒸騰飄散,她若無所覺,拼命施展身形沖向風暴中心。林熠的元神像一盞被抽幹香油的金燈,劇烈地搖曳流散,奄奄一息。他輸了。如龍頭所說,再沒有翻盤的可能。奇怪的是,他的心中並不是被絕望和悲哀佔據,只是充盈著一股麻木的冰涼。他倒入了青丘姥姥的懷裏,居然疲憊而溫柔地笑笑,用喘息沙啞的嗓音說道:“妳著急時的模樣真可愛,至少比冷冰冰的樣子強多了。”青丘姥姥呆了一呆,一聲“笨蛋”卻無論如何也罵不出口。她的眼睛裏,有兩汪似水的柔光在閃爍。是眼淚麼?原來歷經多少塵世輪回的滄桑,她終究不曾遺落流灑在叢林裏的那滴淚珠。龍頭收住銀光,正是一盞仙曇寶燈,他抬起手觀賞著在燈罩內緩緩轉動的六色奇葩,微笑道:“很好,恭喜兩位得做同命鴛鴦,這樣的結局,果然是皆大歡喜。”

  林熠勉力振作道:“不要得意太早,你未必就能煉化六色奇葩!”龍頭笑道:“這個不勞你關心,當然,倘使能將林教主的元神一併收入仙曇燈以供煉化,那就更美妙了,可惜,現在你的元神已如風中殘燭,即便收了亦不堪重用,白白浪費我的精力。”青丘姥姥徐徐道:“你太自信了,卻忘記世上有一種力量能讓他起死回生!”龍頭哈哈一笑,道: “我實在看不出妳還有什麼方法能救活他,倒很想見識一下。”青丘姥姥淡然微笑道: “你會看到的。”她低下頭,凝望林熠慘澹的面容輕輕道:“你說過,我們是這世上最好的拍檔,對麼?”林熠艱難頷首,努力笑道:“不錯,是古往今來打著燈籠也難找的最佳拍檔。”青丘姥姥搖搖頭道:“你錯了。因為,在我的心裏,你從來都不是拍檔。”她冰冷的櫻唇在林熠的嘴上深深一吻,彷如用盡了千百年積聚的情感,銷魂蝕骨到永恆。“呼 ─”她的靈魄內突然亮起一團灼烈的光,將自己化作一盞燃燒的燭火,照亮了冥海永遠的夜。她的臉側到林熠的耳邊,低低地、低低地說道:“如果下一個輪回我們還能相逢,答應我,要愛我,寵我,照料我一生一世……”不等林熠的回答,靈魄驀地像潮水般,籠罩住他的元神,徐徐地一點一滴湧入,而後猶如投入滄海的溪流,消失無影。林熠呆如木雞,連龍頭也愣住了。

  天地間好像沒有了一點聲音,只剩下青丘姥姥最後的低語,渺渺回蕩。

  而他的元神,如同乾涸的土地,重新獲得了甘霖的滋潤,緩緩亮了起來,又有了生命的悸動。

  只是,這生命不再是他一個人的。

  “我要殺了你─”林熠猛然似一頭爆發的狂獸,悲憤暴戾地嘶吼。

  “轟!”飽含著無比仇恨與怒火的五極光龍拳,劈過蒼茫冥海,排山倒海般瘋狂湧向龍頭。

  夜的海,海的夜,在這一刻充滿悲壯浩蕩的不朽光芒。

  “見鬼!”惶怒之下,龍頭居然也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他千算萬算,依舊做夢也想不到,青丘姥姥會將畢生的靈力盡數注入林熠的元神,不僅令這小子起死回生,還以莫大的悲憤,向自己轟出了五極光龍。

  如果是自己的本尊,林熠這剛從鬼門關轉回的一拳,僅僅不到平日五成的功力,根本不必忌憚;然而他現在只是一道元神分身,面對著林熠,本尊還遠在萬里之外愛莫能助。

  此消彼漲,要接下林熠激憤的一拳,談何容易?

  可是這一拳令他無從閃躲,眼看怒嘯奔騰的五彩光龍掩襲而至,龍頭也只能沉聲低喝,左手飛速劃出一道道青色的光環,鎖向光龍。

  “砰、砰、砰砰!”光環一個接一個地崩裂,就如冥獄騰起的怒龍,又豈是塵世枷鎖所能禁錮?

  龍頭的眼裏掠過怒意,或許他是在記恨青丘姥姥,又或許他是在懊喪自己剛才太過心慈手軟。

  他的整條左臂突然暴漲起青色的光,陡地幻化成一頭咆哮的威武魔虎,“轟”地擊出。

  又是一串地動山搖的轟響,光與光的激撞迸發出絢麗的華輝。

  龍頭左半邊的身子被轟得粉碎,卻借勢激飛向十數丈外的側後方。

  他哪里還敢傻呆呆地停在這,等待林熠轟出第二記五極光龍拳?急運“元心電掣”,殘破的黑影一閃,消逝在漫天翻滾的冥波里。

  而林熠也近乎抽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無力再阻止龍頭的逃逸。

  他默默地飄立著,不散的風從身旁掠過,吹走了青丘姥姥最後的氣息。心,空空蕩蕩。

  莫大的虛脫感彌漫全身。

  當腦袋裏意識到,她已永遠地離自己而去,一種強烈而灼痛的悲哀,直要撐爆他的元神。

  又或者,其實她並未遠離,只不過改變了存在的方式?

  從此以後,她便真真切切地活在他的體內,他的心裏。

  不論再發生任何事,永遠都在一起,直到他死。

  然而這樣做,值得麼?放棄了不盡輪回,孜孜以求的永生之夢,放棄了無數個日升月沒,鬥轉星移的過往,只為換回一個失敗者的苟且偷生?

  是的,他失敗了,就在成功在望的一刻。

  林熠不僅無法挽回冥海泉湧的浩劫,也無端犧牲了青丘姥姥的生命。

  一切的希望,所有的努力,此際無情地化為烏有,卻讓自己依舊活著,眼睜睜去見證天地的沉淪。

  “混蛋─”他驀然仰天爆發出悲慟的長嘯,滾滾的聲浪令冥海翻騰血霧瑟縮,風雲也在為之變色。

  嘯聲中,他的神志漸漸恍惚模糊,依稀,看見她冷漠如霜的面龐,近在咫尺,像一蓬如夢似幻的水霧,縹緲地浮動著,再也擁握不住。

  “在這裏了!”

  茫然之中,彷佛聽到有誰在遠遠地驚喜地叫道,林熠怔了怔,轉過頭去,猛地一陣天旋地轉,元神宛如斷去線頭的風箏,在波濤洶湧的魑魅海裏無力地飄起,去向海的無垠深處。

  “林教主!”淩幽如驚聲喊道,飛速掠到,攬住了林熠的元神。

  後頭的邙山雙聖和石道廷接踵而至,齊齊圍住林熠,盡皆大吃一驚。

  原來花千迭等人終究放心不下,急速商議後,便由淩幽如、邙山雙聖和石道廷施展元神脫竅,冒險潛入冥海,找尋林熠和青丘姥姥。

  花纖盈本是不甘人後,但自忖修為低微,元神難以抵擋冥海凶濤,去了只會拖累別人,這才忍住沒跟來。

  四人在冥海裏找尋半天,循著林熠元神爆裂的轟鳴,往這裏趕來,遙遙就聽見他穿雲裂天的長嘯,聲音裏滿是哀傷,淩幽如立時感到事情不妙,待萬分火急趕到時,正救下萬念俱焚的林熠。

  林熠得淩幽如真氣入體,神志稍振,勉力聚起精神,無奈而淡淡地微笑道:“對不起,我失敗了……《雲篆天策》終是落入了龍頭之手。”

  淩幽如心一沉,儘管早有預感,但仍禁不住元神一震,輸入林熠體內的真氣亦不由中斷。

  邙山雙聖“哎喲”一聲道:“龍頭在哪兒,咱們兄弟追過去把它再搶回來!”

  林熠卻沒了回應,已然陷入昏迷。

  淩幽如想要施救,石道廷搖搖頭道:“林教主是心力交瘁,脫力昏厥,不如就讓他歇上一歇,咱們儘快回返上面,將這消息通知花宮主,好讓大夥兒早作安排。”

  當下四人護持林熠回程。

  冥海的魔物本畏懼林熠佩戴的孔雀明王面具,但他這一昏迷,面具也隨之消沉,一堆魔物不免又蠢蠢欲動,朝淩幽如等人掩襲上來。

  淩幽如和石道廷心情沉重,也無意和牠們糾纏不清,可邙山雙聖一向是只能佔便宜不肯吃虧的主,從來都是他們哥兒倆招惹別人,何時讓人欺負到頭上過?

  兩人的元神甫一出竅便告分離,難得不再束手束腳,眼瞧一群群的魔物,不識好歹欺將上來,哪還有客氣的道理?一前一後揮舞白金月牙輪,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回到了血奕天的高崖上。

  這時鄧宣真氣不支,由郝城入替,正在崖上盤坐調息,見到淩幽如等人護送林熠元神回來,急忙搶身站起道:“林教主怎麼了?”

  石道廷面色凝重,沉聲道:“龍頭奪走了《雲篆天策》,林教主身負重傷。”

  所有人都駭然變色,面面相覷,沒了聲音。

  花千迭目光閃爍,冷靜道:“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大夥兒立刻撤回地上!”

  淩幽如將林熠元神送回肉軀,一怔問道:“花宮主,你打算放棄了?”

  花千迭無可奈何地苦笑道:“不放棄又能怎樣?乘著冥海還沒有徹底爆發,還是趕緊撤離,或許還有最後的一線生機。”

  石道廷聞言頷首道:“不錯,我們必須刻不容緩,往西域走。”

  “西域?”鄧宣豁然醒悟道:“對了,依照別哲法王的說法,只要有容小姐坐鎮虛蕪之城,聖城方圓千里都可保無恙。不過……我們還來得及麼?”“就拿死馬當活馬醫罷。” 花千迭說這話時底氣明顯不足,歎了口氣,念動真言,徐徐收起寶罩。仇厲等人受到氣機感應,紛紛回轉高崖,愕然道:“花宮主,為何收了寶罩?”花千迭把事情一說,石品天勃然怒道:“我操他龍頭十八輩祖奶奶!但教我老石不死,此仇不報,老子便是龜兒子養的!”周幽風勸道:“石宮主,罵也沒用了。咱們趕快按照花宮主的安排撤離血奕天,如果老天垂憐,還能將各家的老幼眷屬一併送到聖城。唉,聖教百萬信徒散佈四方,卻是管不了那麼多了。”眾人一想到自家少則千百口、多則上萬口的部屬家眷,盡皆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雙翅,馬上趕了回去。淩幽如雖為女子,行事卻最是乾脆,抱起林熠招呼道: “仇副教主,勞你和周大哥、葉二哥開道,咱們立即分頭回轉萬潮宮和雍野。”花千迭道:“淩長老,此去萬潮宮何啻萬里,不如將林教主交由敝宮保護,徑直前往聖城避難。若是林教主出現絲毫差池,惟老夫是問!”仇厲當機立斷道:“好,請葉長老留下照料林教主。”淩幽如話也不答,抱著林熠由葉幽雨和周幽風在前開路,往傳輸法陣掠去,其他人縱身緊隨,惟獨邙山雙聖不緊不慢,托著他們的肉身走在後頭。敢情這對活寶沒了連體的束縛大感輕鬆,竟捨不得就此元神歸位,寧可帶著肉軀一搖一晃,施施然地殿后。突聽於恆聲嘶力竭叫喊道:“鄧宮主,別把我留在這兒,求您帶我一起走!”鄧宣身子已出去數丈,回頭瞧見於恆和花千放兀自躺在崖上,動彈不得,原來大夥兒心神已亂,誰也顧不得這兩個叛徒。鄧宣已知于恆刺殺林熠肉身之事,心下也是既不齒又痛恨,可看到他哀號恐懼的模樣,情不自禁心中一軟,哼了一聲,飛回崖上。他一手提起於恆,望瞭望旁邊的花千放,微一猶豫,探左手抓住後者衣襟喝道:“走!”剛攜著兩人飄身而起,腳甫一離開,身後“轟隆隆”巨響,高崖坍塌,一塊塊碩大的晶石碎裂墜落,揚起濃郁塵霧。眾人回到地面,青木宮占地數千畝的恢宏建築群,接二連三地倒塌,到處都是婦孺老弱的尖叫與呻吟。

  天空被一層濃重的血雲遮蔽,陽光再投射不到人們的身上,地表千丘萬壑不斷開裂與隆起,吞噬著一個個鮮活生命。

  花千迭不覺慘然,低聲道:“二妹,備齊所有的翼犍,先送走各支家眷。”瞥了眼鄧宣腰間挾著的花千放,接著道:“把他的一家老小也都帶上。”

  木仙子應了聲快步離去,與趕來的花千夜擦肩而過,連招呼也無心再打。

  花千迭淡然一笑,道:“千夜,你來得正好。二妹已去安排家屬撤退,你幫她維持調度。此去聖城路途遙遙,一切都拜託了。”

  花纖盈詫異道:“爺爺,你要去哪里?不跟我們一起走麼?”

  花千迭心灰意冷道:“爺爺哪兒也不去,祖先的基業毀斷在我的手上,妳爺爺若再貪生逃跑,還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要留下!”

  眾人不約而同驚愕道:“花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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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49: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填海

  忽然聽見一個從容柔和的聲音道:“花宮主不必如此,冥海之災,未必不能消弭。”

  花千迭一愣,回頭卻見容若蝶由箏姐攙扶著,與無斷、無滅兩位秘師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他訝異道:“容小姐,妳怎麼也來了?”

  容若蝶嫣然一笑,回答道:“是的,我也來了,幸好還不算太晚。”

  她燦若晨星的眼眸,流轉過林熠的臉龐,將深深的愛戀與疼惜隱藏在秋波之後,繼續說道:“諸位都無需絕望,若蝶自有平定冥海的辦法。”

  仇厲且信且疑道:“容小姐,《雲篆天策》已被人奪去,妳還能用什麼法子封鎮住冥海的噴湧?”

  容若蝶胸有成竹地道:“不需《雲篆天策》,我一樣能讓冥海恢復平靜。”

  如果這話是別人說的,花千迭一定當瘋子看,但出自容若蝶口中,卻不由他不信,躊躇了一下,問道:“容小姐,妳真的有辦法?”

  容若蝶點頭道:“花宮主,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他單獨相處片刻。”

  花千迭見容若蝶神色篤定,絕不似在說笑,心裏重新燃起一線希望,頷首道:“好。” 便率著眾人朝後退開十數丈,只留下無斷、無滅兩位秘師和箏姐,陪在容若蝶左右。

  石品天等人原本歸心似箭,此刻事有轉機,便不再急著離開。

  淩幽如將林熠交到容若蝶懷裏,低聲道:“他只是真元耗損過度虛脫昏迷,並不礙事。”

  容若蝶接過林熠,含笑道:“謝謝。”懷裏一沉,順勢坐到血動岩前的一方大石上。

  她並沒有試圖去喚醒林熠,只安靜地凝視著他沉睡的面容。

  由於元神受到重創,林熠的肉軀也生出感應,唇角旁有一縷將幹未幹的血絲。

  容若蝶伸手用衣袖替他輕輕抹去,柔指無限深情,滑過他慘澹若金的憔悴面容,恍然未覺間,眸中湧動起晶瑩的淚光。

  容顏依舊俊挺,眉頭卻已緊鎖,自己跨越了萬水千山的到來,他已無法知道。

  他熟睡著,縹緲的夢裏是否會有她?

  雖有南海萬潮宮朝夕相處的兩年,可惜那時的她,失去所有的記憶,只留下他,不離不棄,孤獨地信守人生一段漫長的空白。

  嚴格說來,自從與他築玉山初會,以後每一次的相聚,都是那麼的短促匆忙,充滿了生離死別的辛酸與無奈。

  東海逐浪岩上的數日盤桓纏綿,竟是彼此在一起最長的日子,他卻從未抱怨,更未放棄,無論有多難多苦,也不曾鬆手。

  她擁著他,想就這樣永遠擁著他,再不放手、再不分離,然而地底傳來的一陣陣轟鳴,宛若擂動的鼓點,不停震顫著她的心,把時光濃縮得無比之短、之快。

  “知道我曾經對流星許下的願望是什麼?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東海之底建起一座我們自己的家園,園子裏會種滿各種各樣的蘭花,所有的建築和裝飾,都要作成如夜空一般的深紫色。在那兒,不讓任何人打擾,只有兩個人靜靜廝守,直到海枯石爛……”

  恍然如夢裏,她的耳畔隱約聽到他在說話。

  她的心弦猛地扭緊,注視著林熠緊緊閉合的雙目,落寞而笑,輕聲道:“也許你說的沒錯,咱們對著流星許下的願望,已不可能會有實現的一天,但你能好好活著,就比什麼都重要。”

  “啪!”她的淚滴落在林熠浸染著鮮血的胸襟上,慢慢化開,像一朵盛綻的杜鵑。

  緩緩地,她從玉頸上解下了那枚佩戴了一生的玉墜,掛到了林熠的胸前,與他的執念玉牢牢相貼,形如一對比翼雙飛的愛侶。

  玲瓏龜無聲無息從她的袖口裏爬出,翹首望著容若蝶,似乎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牠死死攀住容若蝶的衣袖,不肯鬆口,圓溜溜的小眼珠中,竟也充盈淚光。

  容若蝶微笑著將玲瓏龜接到掌心,像是長姐在叮嚀自己的幼弟,說道:“等我走後,箏姐會把你送回唐納古喇,你的家鄉就是在那裏罷?”

  玲瓏龜縮了下頭,也不曉得是否能算作回答。

  容若蝶將牠交給身側侍立的箏姐,淺笑道:“剩下的事情,就拜託妳了。”

  箏姐顫聲哀求道:“小姐,求妳讓我陪妳一塊兒下去!”

  容若蝶搖搖頭,拒絕道:“有兩位秘師陪著我已然足夠,妳的身體也抵禦不住血奕天內極冥魔罡的侵襲。”說著取出一封信箋囑咐道:“等他醒了,麻煩妳將這封信交給他。然後,妳便可前往築玉山找尋雨老爺子。他也該出關了,或許有法子令妳魂魄轉世,再修來生。”

  箏姐攥緊信封,難以自抑地悲聲道:“小姐,妳走了,我活著還有何意思?”

  容若蝶溫婉一笑,沒有回答,輕輕地替林熠拔下一根隱藏在銀紫色發絲裏的白髮,端詳良久,憐惜歎息道:“他這麼年輕,修為又是如此之高,竟也白髮早生。”然後將這縷銀白發絲纏繞在手指上,輕輕打上一個結。

  箏姐悲不自禁,想再說上點什麼,已是哽咽難言。

  兩位秘師低垂雙眼,似殭屍立定,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側,饒是他們擁有千多年的人世閱歷,此時此刻,怎也不忍再聽,再看。

  忽有腳步聲動,恰是雁鸞霜到了,她看見容若蝶俏然靜坐于一方大石上,懷裏擁著的,正是昏迷的林熠,情不自禁嬌軀一顫,停下了步履。

  容若蝶卻已覺察,抬起頭,臉上的戚容瞬間退隱,展顏問候道:“雁姐姐。”

  雁鸞霜的櫻唇邊勉力露出一縷笑容,回應道:“若蝶,原來是妳來了。”

  容若蝶吃力地攬著林熠起身,說道:“妳是來看林熠的罷,快請過來。”

  雁鸞霜猶豫了一下,走到容若蝶身前。

  容若蝶離開虛蕪之城,便與常人無異,懷裏攬著林熠百多斤的分量,頗有些力不能勝,剛站起來,便搖搖一晃,嚇得箏姐趕緊伸手托住她的左臂,低聲道:“小心!”

  雁鸞霜也不假思索,一手扶住容若蝶右胳膊,另一隻手順勢搭到林熠垂落的左腕脈門上,凝神察看,發覺並無性命之憂,不禁暗自松了口氣。

  容若蝶朝雁鸞霜微微一笑道:“多謝。”

  雁鸞霜百感交集、心亂如麻,縱然她睿智聰慧並不輸于面前的少女半分,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默默搖了搖頭。

  花纖盈遠遠觀瞧著,強忍住沒有施展偷聽之術,兼之周圍巨響如雷,也聽不清她們兩人的交談,但仍不禁幽幽歎了口氣:“幸好林大哥昏睡不醒,不然對著雁仙子和容姐姐兩個人,真不曉得他該怎麼辦才好。”

  鄧宣深以為然地贊同道:“不錯,我若是林教主,面對此情此景,也寧願昏過去。” 花纖盈突然一瞪眼道:“咦,聽你的口氣,怎麼像是很有心得的樣子?”

  鄧宣嚇了一大跳,雖說大丈夫有個三妻四妾不算稀奇,可也要看家裏主事的那一位是誰。

  感到花纖盈一臉不快,用不善眼神打量著自己,他連忙表明無辜道:“怎麼可能,我不過是設身處地為林教主著想罷了。”

  話頭到了這裏本已了結,偏偏兩人身後白老七的元神晃蕩過來,剛巧聽見鄧宣的話,笑呵呵道:“花丫頭,小心上當,小鄧一定是想先用林兄弟當樣板,預先在心裏演練一遍,今後當真遇上,也就胸有成竹,依樣畫葫蘆了。”

  白老九緊接著道:“我看妳成親前,最好先拜淩長老為師,她的蠱術獨步天下,妳學會了,便在小鄧身上先種上點潛焚蠱啊、斷腸蠱啊什麼的,從此就不必害怕他紅杏出牆啦。” 說著還偷眼瞧瞧淩幽如。

  老子大拍特拍妳這臭婆娘的馬屁,往後妳也不好意思再用蠱毒對付咱們兄弟了罷?

  可惜淩幽如心無旁騖,關注著容若蝶那面恍若不覺,害得白老九一番苦心付諸東流。

  鄧宣滿臉漲紅,哭笑不得,他也真怕花纖盈這丫頭腦袋發熱,真聽了白老九的建議,那自己這個堂堂的金牛宮宮主,還有活路麼?趕忙搖手道:“別聽這兩個混蛋胡說八道。我鄧宣若有此心天打雷劈,萬劫不復!”

  花纖盈聽他說得真誠,換上甜甜的笑臉道:“傻瓜,我要是信不過你,又豈會答應你的求婚?”

  鄧宣心頭一塊大石總算落地,背後卻感覺冷颼颼的,他狠狠瞪視邙山雙聖。

  這兩個混球,總有一天要找兩頭母猿和他們拴在一起!

  這邊一走神的工夫,那邊的容若蝶已在雁鸞霜身邊低低耳語了幾句。

  雁鸞霜搖了搖頭,容若蝶聲音更低,又說了句什麼,雁鸞霜登時臉色大變,看著容若蝶恬靜秀麗的俏臉,隔了半晌才艱難地點了點頭。

  容若蝶舒暢而笑,彷佛卸下了滿腹的心事,臉上漾動光彩,她低垂下了玉首,似是旁若無人般,在林熠額頭上輕輕一吻。

  無心去計算這是兩人第幾回的離別,她的眼眶裏又再盈潤,濕漉漉地慰貼在他的臉上,捨不得分開。

  真的捨不得。

  雁鸞霜的目光裏沒有絲毫的妒忌之色,反而努力隱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哀傷和矛盾。

  白老九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飄到近前,困惑地撓撓腦袋道:“咦,奇怪,容姑娘為何親個沒完沒了,生怕冥海噴發明天就沒日子了麼?”

  箏姐朝他怒目而視,白老九還她一個白眼,嘀咕道:“准她親,就不准我說麼?”容若蝶仰起頭,臉頰一片暈紅如霞,道:“七兄、九兄,還記得你們答應過,赴湯蹈火也要替我做成一樁事麼?”白老九一凜暗道:“壞了,老子怎麼忘了這個茬?小丫頭定是要報復咱們兄弟了。”白老七忿忿瞥了白老九一眼,滿臉堆砌,討好笑容道:“容丫頭……啊,不,容姑奶奶,您有啥事儘管吩咐咱們哥倆兒。”容若蝶道:“我走後,你們兩位護送箏姐前往聖城和築玉山,一直守到北帝雨抱樸出關才准離去,倘若路上出現差錯,往後兩位的雙聖之名,便需改作雙鼠。”如果是旁人聽了,多半會隱約察覺出話語裏的問題,但邙山雙聖只關心容若蝶吩咐什麼赴湯蹈火的差使,也沒往別處多想。不過是護送箏姐往返西域,立時放下心來,忙不迭拍胸脯答應下來,生怕應承的晚了,容若蝶要變卦。容若蝶安排完所有的事情,戀戀不捨再看林熠一眼,將他送入雁鸞霜的懷中,一語雙關道:“雁姐姐,請妳照料好他。”說罷舉步來到等候多時的花千迭身前,道:“花宮主,煩請你命人開啟血動岩,送晚輩前往冥海。”花千迭道:“容小姐若不嫌棄,就由老朽為您親自開道。” 他感懷于容若蝶的恩德,不知不覺便用上了“您”字。光門開啟,花千迭當先而入。容若蝶的嬌軀在走入之前,略微停頓了半拍,而後平靜走進門內,密宗兩老亦步亦趨,也跟隨進入。其他人都留在了原地,焦灼而沉默地等待結果。邙山雙聖老實了一小會兒,旋即故態復萌,湊到雁鸞霜跟前問道:“方才妳和容丫頭嘀咕了半天,究竟在說些什麼,能不能告訴咱們兄弟?”雁鸞霜注視關閉的血動岩光門,神情複雜莫名,徐徐道:“你們會知道的,很快。”白老七不肯甘休,追問道:“很快是多久?是眨眼的工夫麼?”箏姐厲喝道:“不要胡鬧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白老九本待反唇相譏,可瞧見箏姐悽楚的表情忍不住一呆,嘟囔道:“咱們這不是也在關心容丫頭麼?”白老七同樣閒不住,瞟了眼林熠,轉換話題道:“林兄弟怎麼還沒醒?”忽聽淩幽如森然道:“邙山雙聖,你們看看自己肉軀鼻尖上粘著的是什麼?”邙山雙聖齊齊回頭,險些魂飛魄外,原來這對活寶說得高興,竟沒注意到淩幽如將一雙潛焚蠱,種在了二人肉身的鼻尖上。白老九剛想揮掌震飛潛焚蠱,淩幽如先一步警告道:“想試試你快還是牠快?”

  白老七急忙雙手亂搖道:“淩姑奶奶,快把牠們給收了,這玩笑可開不得!”

  淩幽如冷冷道:“放心,牠們遠比兩位聽話,你們乖乖的元神歸竅,坐在那兒不准開口,也不准動彈,等容小姐出來後,我自會解去禁制。”

  邙山雙聖的小命捏於人手,記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古訓,老老實實將元神收回肉身裏,一動不動地安坐在地上,莫說嘴巴不敢開口說話,連眼睛也不敢眨動半下,惟恐驚動了鼻尖上的小寶貝,毒發無救,終生成了啞巴。

  嘴裏不能說話,不代表心裏不能罵人,兩個傢伙大氣不敢出一口,私下已將淩幽如翻來覆去,咒駡了不曉得多少遍。大夥兒見狀均感好笑,奈何誰也笑不出。

  這麼安靜了一炷香,突然聽到箏姐肩頭匍匐的玲瓏龜,盯著昏睡不醒的林熠,爆發出一記地動山搖的呼吼,直蓋過由地下傳來的隆隆轟鳴。

  眾人盡都驚訝不已,不約而同望向玲瓏龜。

  唯獨邙山雙聖目不斜視,額頭冒汗,心裏直罵玲瓏龜的龜祖龜宗。

  這要命的當口,冷不防地一叫,萬一嚇壞了潛焚蠱可怎生是好?不由暗自念叨:“蠱兄,蠱叔叔……蠱爺爺,你可要挺住啊!只要不往咱們兄弟的鼻孔裏鑽,回頭請你們吃肉喝酒,上最好的酒樓!”

  正懸著心,卻聞聽花纖盈驚喜道:“林大哥醒了,林大哥醒了!”卻是玲瓏龜驚天動地的呼吼,將林熠從昏迷中震醒。

  白老七大喜過望,扯開嗓子叫道:“林兄弟,快救救我,讓那婆……”猛地一醒,把 “娘”咽回肚裏字改口道:“讓淩姑奶奶收了潛焚蠱。”

  林熠醒轉,就聽見白老七拼命大喊大叫,昏沉沉睜眼瞧去。

  白老七“哎呀”大叫,猛跳將起來,老臉慘白驚惶道:“不好了,牠、牠爬進我的鼻孔裏啦!”

  背後白老九怒道:“你動什麼動,驚著我鼻尖上的乖寶寶如何是好?啊……救命,老子要元神歸位了!”

  淩幽如拂袖收起潛焚蠱,喝斥道:“吵什麼吵,再鬧就真把你們兩個給毒啞了!”

  邙山雙聖滿臉緊張顧不得回答,調氣內視巡查了足足三回,發現並無異狀,這才放下心來,也不用打招呼,心有靈犀湊到林熠跟前,尋求保護。

  林熠雖然不明前因,但已猜到定是這兩傢伙胡鬧,淩幽如看不過眼,放出潛焚蠱嚇唬他們,當著這麼多人,也不好意思繼續躺在雁鸞霜溫暖舒適的懷裏,起身問道:“冥海的情形怎樣?為何大夥兒還聚集在這裏?”

  雁鸞霜道:“冥海不會有事,大家都在等你蘇醒,你感覺好些了麼,要不要先調息療傷?”

  儘管她的神情表現得十分自然沉靜,可林熠依舊隱隱從她的眼神裏,窺出一絲端倪,似乎,雁鸞霜是在有意地努力隱藏起什麼。

  “不要緊,我沒事了。”他回答說,一扭頭正看見箏姐,訝異道:“箏姐,妳怎麼會在這兒?若蝶呢,她在哪里?”

  白老七嘴快,搶先道:“容丫頭和花宮主還有密宗的那兩個老和尚,又進了血動岩,說是要封鎮冥海。”

  白老九意猶未盡接著道:“她臨走前抱著你又親又說,好像回不來似的,可惜林兄弟你正睡著,一點兒也沒察覺到。”

  林熠面色驟變,急迫喝問道:“箏姐,若蝶是不是去了血奕天?”

  箏姐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迫視下,絲毫不敢對視,低垂下雙眼答道:“小姐已進去有一陣子了,她不喚醒你,說要等你醒轉後好有個驚喜。”

  “妳騙我!”林熠身形一晃沖到箏姐面前,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起數次見到的可怕幻象,沉聲道:“告訴我,她到底要幹什麼?”

  箏姐記著容若蝶的叮嚀,狠心咬牙道:“等小姐回來,你自己問罷。”

  林熠搖搖頭,用異乎尋常的肯定語氣道:“其實她早已做好回不來的準備,對麼?不要騙我,也騙不了我,她是打算犧牲自己,封鎮冥海對不對?”

  眾人聞言無不大驚失色,你望我,我望你,連邙山雙聖都瞠目結舌成了啞巴,再回憶容若蝶與林熠臨別依依的情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雁鸞霜也受過容若蝶託付,此際本該出聲勸慰林熠,然而不知為何,尚未開口,清修二十餘年的慧心已是一團亂麻,背過臉去,黯然地幽幽一歎。

  箏姐明白隱瞞不了,終於失控叫道:“你既然都曉得,還逼問我做什麼?是的,小姐已下定決心要用她的血肉之軀平復冥海,再也不可能活著回來!”

  林熠如遭五雷轟頂,身不由己頹然倒退數步,喃喃道:“原來噩夢是真的!她一定也是早已知曉,所以才會那般絕情,在虛蕪之城裏將我趕走!”

  猛地一省,回身喝令道:“木仙子,馬上開啟血動岩,我要下去!”

  雁鸞霜握住他的胳膊,竭力壓抑自身的激動情緒,柔聲勸阻道:“林熠,不要衝動,容若蝶臨別前再三囑託我,無論如何要將你留在上面,即使你趕去,也改變不了什麼,她 ……她已決心要犧牲自己。”

  林熠握住她的玉腕,輕輕掙脫她的手指,搖頭拒絕道:“鸞霜,請不要阻攔我。”

  雁鸞霜迎上了他的視線,剎那間讀懂了很多,她恬靜而蒼白地微微一笑,頷首道: “好,我和你一起去。”

  眾人的心情可謂矛盾之至,既不忍容若蝶以生命的代價封鎮冥海,也生怕如此一來災劫難免,所有人都要成了冥海裏的蝦米小魚。

  莫千慎悄悄向木仙子問道:“副宮主,這血動岩的光門到底要不要打開?”

  木仙子思量道:“我若拒絕,縱然冥海無事,林熠也要恨上咱們青木宮一輩子,罷了,一切都是天數,況且大哥也在底下!”狠狠把心一橫,低喝道:“打開!”

  莫千慎見木仙子神色駭人,不敢違拗,趕忙再次開啟血動岩的光門。

  箏姐眼看阻止不了林熠,情急之下叫道:“林熠,小姐有封信留給你!”

  林熠猛一回頭,淩空攝過信箋,卻看也不看,緊攥在掌心,喝令莫千慎道:“帶路!”

  莫千慎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個哆嗦,哪里還敢磨蹭,忙在頭前引路,林熠攜了雁鸞霜緊隨其後。

  若蝶,等等我,不要讓噩夢真的上演!爹爹和娘親去了,恩師和若水先生也去了,連青丘姥姥都因我而死,我不要再失去妳,不要!

  石左寒一言不發,側身越過木仙子追了進去,鄧宣和花纖盈不約而同攜手跟入,仇厲縱聲道:“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不怕死的,一起再隨林教主下到血奕天去!”

  誰怕死了?人家頂多不過是對潛焚蠱有點發毛而已,邙山雙聖心裏哼哼,後悔這麼充滿豪情的話語,讓仇厲著了先鞭,不甘人後地沖入光門,嘴巴裏嚷嚷道:“他奶奶的,誰不跟下來,便是龜兒子養的!”

  大凡男人,又有誰肯當龜兒子?

  這下石品天、石道廷、郝城等人紛紛湧入,連木仙子也追了進來。

  眾人雖不說話,內心的沉重猶如萬鈞巨石,不曉得何時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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