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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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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劍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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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09: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請帖

  容若蝶當然聽不到雁鸞霜的提醒。

  晌午時分車隊遠離玉水寨,行進到一條湍急的大河邊,可車隊卻停下來了,不是沒有橋,相反河面上架著一座寬闊結實的鐵索橋,足以讓一百頭蠻牛在上面甩蹄狂奔。

  問題在於正因為這鐵索橋太結實也太寬闊了,所以上面可以站很多人,多得讓在前頭開道的冥教護衛看傻了眼。

  這些人裡有男有女,有道有俗,悉數背後負劍,神精氣足,一望即知是來自中土各大劍派的高手。

  「終於來了,」葉幽雨細瞇起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縷針芒,緩步走到橋頭躬身施禮道:「老朽葉幽雨,請諸位朋友借個光往兩邊讓一讓,好讓咱們的車隊通過。」

  前排一名形色枯槁、懷抱拂塵的老尼低垂雙目,倒吊一對灰色長眉,一副見誰都欠她三串銅錢的晦氣模樣,冷冷道:「此路不通,施主請另尋他途。」

  葉幽雨聽出話中一語雙關的意思,卻笑著說道:「怪了,這座跨生橋昨日老朽來時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不通了呢?」

  老尼漠然道:「昨日施主行過,乃是往生處去;今日復歸,卻是向死地來。靈山有路,地獄無門,這橋今日自然也就不通了。」

  葉幽雨眉毛聳了聳,笑道:「恕老朽眼拙,請問師太可是來自中土漱心庵的神尼?」

  「神尼二字愧不敢當,」老尼嘿然道:「倒是有不少人稱貧尼」辟魔老尼「的。」

  葉幽雨一臉敬慕,再次躬身禮道:「原來是辟魔大師,幸會幸會。」

  辟魔神尼並不領情,低哼道:「葉施主不必客套,貧尼有三事不解想當面請教。」

  葉幽雨收起笑意,肅容道:「師太請賜教,老朽洗耳恭聽。」

  辟魔神尼道:「請問葉施主所率的車駕內坐的是何人,所為何來?」

  葉幽雨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車裡坐著的是容若蝶容小姐,奉東聖教教主雲洗塵之命前來南疆,與敝教唐教主接洽要事。」

  辟魔神尼道:「百多年前,冥教內訌,諸位敗走南疆蟄伏至今,與東冥一系可謂仇深似海、水火不容,為何轉眼間卻將雲洗塵遣來的使者奉為上賓,迎入雍野?」

  葉幽雨不慌不忙道:「百年已矣,前塵如煙,東西兩家聖教本是同源,以和為貴。師太乃佛門高人,這佛家講究的,不也正是化干戈為玉帛麼?」

  辟魔神尼冷笑道:「怕就怕東西兩冥化了干戈,可中土卻要殺機四起、不得安寧!」

  葉幽雨茫然問道:「師太何出此言?我西聖教退隱雍野多年,早已沒了爭雄鬥勝之念,只想能與正魔兩道的各門各派一起安享清平罷了。」

  辟魔神尼道:「就怕葉施主口是心非,貴教另有謀算,若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得貧尼要仰仗身後三尺仙劍除魔衛道,滌蕩寰宇了!」

  容若蝶車駕前的簾子早已撩起,但她與仇厲只在車隊裡冷眼旁觀一言不發,任由葉幽雨和辟魔神尼周旋。

  葉幽雨呵呵笑道:「師太豪情正氣,老朽佩服,只怕是多慮了。」

  辟魔神尼徐徐道:「但願如此。」雙目一閉不再開口,佇立在橋依舊一動不動,擺明了不許葉幽雨一行從此通過。

  葉幽雨心知肚明,和聲細氣地問道:「師太的問題若是說完,老朽是否可率車隊過橋上路了?」

  辟魔神尼身側站著的飛雲真人回答道:「既然貴教無意於中土爭雄,何不送返東冥使者,以明心跡?」

  葉幽雨不開腔了,回頭望望容若蝶與仇厲。

  仇厲早料到,這笑裡藏刀的老傢伙會把燙手的山芋扔過來,陰冷道:「飛雲真人,築玉山之約言猶在耳,閣下怎又跑到南疆來插手敝教事務了?」

  飛雲真人淡淡道:「貧道當日確實允諾過,一年之內絕不插手任何針對貴教的敵對行動。可今日貧道追隨正道各派而來,乃是勸誡西冥守拙向善,不算違約。」

  容若蝶朗聲道:「道長強言狡辯,就逃得過失信毀諾的惡名麼?仇大哥,既然飛雲真人已無意守約,你不妨上前向他討教幾招,也好讓天下人都曉得,聖教懲處食言小人的雷霆手段!」

  這一下反客為主奇峰突起,在場的三方人馬聞言都大吃一驚。

  仇厲略一轉念,醒悟到容若蝶用意旨在敲山震虎,將計就計拖西冥下水,當下嘿嘿一笑道:「仇某正有此意。飛雲真人,就請閣下不吝賜教了!」

  飛雲真人可沒想到仇厲說打就打,上門挑戰。

  身旁一名錦袍老者望向葉幽雨道:「葉長老,對仇先生此舉你有何見教?」

  這錦袍老者面目清俊,鬚髮烏黑,正是雲中劍派的掌門喬冠羽。

  雲中派毗鄰南荒,忝居正道八派之末,喬冠羽的名頭在中土也就不甚響亮,但好歹人家也是一派掌門,不恥下問,葉幽雨也不能不理。

  葉幽雨乾咳道:「仇先生,俗話說遠來都是客。看在老朽面上,大家罷手吧。」

  仇厲不容置疑地搖頭道:「不行。葉長老也看到了,這些人分明就是來攪局生事的,若不出手嚴懲,讓他們以為聖教事務可以任由他們指點,又豈會知難而退?」

  葉幽雨暗暗叫苦,容若蝶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把自己給推到了峰尖浪口,要迫他立刻表明立場,而現在他所代表的又豈止是他一人而已?

  他悄悄眺望西南蒼穹,只見萬里風清碧空如洗,連飛鳥的蹤影都看不到,當下再勸解道:「何必呢,仇先生?萬一雙方出現傷亡,豈非都成了敝教的過錯?」

  仇厲邁步走到橋頭,陰冷的氣息隨風瀰漫,回應道:「好,瞧在葉長老面上,只要飛雲真人向仇某叩上三個頭,承認他是個無恥無信的小人,再將橋上通道讓開,我便饒過他今次!」

  有這麼饒人的嗎?這樣的要求,簡直比殺了那牛鼻子老道還讓他難受。葉幽雨心中暗罵,偏又沒法為個飛雲真人和仇厲撕破臉對干。

  果然飛雲真人怒哼出列,掣出仙劍遙指仇厲道:「好,便讓貧道來領教高明!」

  仇厲面露不屑,忽聽箏姐用傳音入秘交代了一句,他微微點頭表示明白,右手一翻亮出覓恨血鈴,「嘎啷啷」一搖道:「來啊。」

  只要聽說過血魔仇厲的,就沒人會相信飛雲真人能是他的對手。

  飛雲真人自己心裡同樣也不信,但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身為神霄五老之一,縮頭烏龜如何做得?

  他心底盤算著,倘若能在覓恨血鈴之下支撐過三五十招,再由其它人接手迎戰,自己功成身退也可不失臉面。

  因此他默運心訣將真氣流轉週身,抱定嚴防死守穩紮穩打的主意。

  可惜他似乎漏算了很重要的一條,他的對手,是仇厲,仇厲右手食指間扣著的,是覓恨血鈴。

  血霧漸起,將仇厲的身影深深籠罩遮掩,又慢慢擴散向飛雲真人的身前,但在距離飛雲真人不到一丈的地方,血霧像是撞到了一堵無形鐵壁,不斷滾滾翻騰再無法朝前逼近半尺。

  「叮、叮叮─」沙啞的鈴聲從濃密的血霧中心泛起,蓋過橋下奔騰不息的隆隆河水,在風裡蕩漾。

  緩緩地,單調的鈴音有了韻律,宛如一支悲歌鏗鏘徘徊。

  不知不覺中,飛雲真人發現自己的呼吸、心跳、真氣流轉的速度,所有一切的動作節奏融入了鈴音的節奏,載沉載浮。

  「怦、怦、怦怦!」心在跳,橋在跳,身邊的風,腳下的河,遠處的山,彷彿也都在追隨著那可怕的節拍舞蹈起來。

  飛雲真人的呼吸,如同被一雙大手忽緊忽鬆的扼制住,一聲聲鈴音穿透耳膜,幻化成金鼓奔雷狠狠捶擊在他的靈台,每一響,都宛若佛門法力無邊的金剛杵,震得他氣血翻湧,魂魄離亂。

  銷魂血咒!他的手開始顫抖,劍在不安地鏑鳴,血色緩緩湧上臉龐,形同一個宿醉者,連佇立在橋面上的雙腳亦變得虛浮。

  仇厲隱藏在那團血霧中,血霧不斷向他迫近,由一丈而近至五尺,對方未發一招,但手中的覓恨血鈴已將他推至生死邊緣。

  「破!」飛雲真人的雙唇間艱澀地吐出一口濁氣,奮力驅散侵入靈台的魔意,將全身功力提升到極致,身劍合一凌空掠起,向著血霧深處激射而去。

  他已不能再等,繼續苦守靈台只能坐以待斃,萬般無奈之下,惟有背水一戰轉守為攻,與血魔仇厲正面硬撼,拚個魚死網破!

  河水突然靜止,天地亦屏息不語。

  就看見出塵仙劍那一抹亮麗的光猶如投火的飛蛾,電光石火中劈斬入濃烈的血霧中心。

  「呼─」血霧裡迸發出無數道銳利的狂飆,似是潛藏已久的伏兵終於守候到獵物,於是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上,匯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龐大漩渦,把飛雲真人的身軀如枯葉飛絮般地捲裹進去,狠狠地碾壓!

  「上當了!」這是飛雲真人在昏迷之前,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仇厲的血罩神功縱然強橫,也難擋住他全力發出的雷霆一擊。

  可原來剛才仇厲所為的一切,其實都在虛張聲勢,只為逼迫引誘他攻入血霧,而在血霧中,仇厲早已悄悄將體內的魔氣徐徐釋放,凝縮在身前數丈方圓,形成一團恐怖的氣場。

  轟然巨響聲中,瀰漫的血霧驟然收縮成一道殷紅的雲柱,沖天升騰,「嗤嗤」罡風穿空,又將飛雲真人的軀體從雲柱裡高高拋出。

  他的身上已是千瘡百孔,血如泉湧,出塵仙劍無力哀鳴,陪伴著主人翻滾飄蕩。

  「速戰速決,勿傷其命。」這就是容若蝶通過箏姐傳音給仇厲的內容,而也只有仇厲,能夠如此乾淨利落的做到,盡避對手也是正道宿老,神霄派翹楚!

  不論敵我,幾乎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不敢相信堂堂的飛雲真人,居然這般乾脆敗在了血魔仇厲的銷魂血咒之下。

  一場眾人預料之中的龍虎鬥,居然在動輒間勝負立判,毫無懸念。

  昆吾派的玄瀾真人騰身飛起,追到半空橫抱住昏死過去的飛雲真人,才察覺自己的心跳也加速得厲害。

  同為神霄五老之一的靜雲真人驚怒交集,冷喝道:「好個仇厲!」拔劍點地,如風馳電掣欺身進招。

  冷不防車隊中射出一溜金芒,來勢比靜雲真人快得太多,「叮叮叮」一陣金石脆鳴密集如雨,靜雲真人低哼抱劍飛退,那束金芒在空中一凝,赫然便是小金。

  血霧散去,仇厲的身影重又浮出,他的臉更加慘白,顯然發動銷魂血咒耗損了不少真元。

  可看到他手中微微晃動的覓恨血鈴,橋上剩餘各位正道高手萬馬齊喑,一時之間再無一人主動出陣相迎!

  葉幽雨卻把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看到飛雲真人只是受了重傷,他明白是仇厲手下留情,並無徹底與橋上各派高手刺刀見紅的打算,一擊重創飛雲真人,不過是立威造勢,教對方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他連忙說道:「師太,老朽身上帶有敝教的療傷聖藥,不妨請飛雲道長服用。」

  辟魔神尼冷冷道:「不必了,各類丹藥我們早已備足,無需葉施主操心。」

  她側目旁顧,想徵詢身邊各派高手的意見,卻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掩飾不住震撼之意。

  仇厲那不可一世的血鈴霸氣,已然清晰無比地烙刻眾人心底,讓這些正道耆宿一時半刻內,根本無法從適才的景象中完全脫離出來。

  現在,還有人敢孤身挑戰仇厲麼?即便是剛剛含憤出手的靜雲真人,本也是想乘著仇厲真元大損之際,迅速掩襲以求一逞,可被冥海金猿攔截之後,氣勢已餒,此際亦同樣無心再戰。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解決的方式。

  橋上站立的所有人,雖只是昆吾、神霄、雲中和漱心庵四派的菁英所聚,但實力之強橫絕不容小覷,如果一擁而上圍攻仇厲,自是勝券在握。

  但葉幽雨會有什麼反應?血戰所付出的傷亡代價,他們又是否能承受得起?這些問題不由得辟魔神尼不躊躇。

  況且,在場之人說起來,俱都聲名顯赫、威震一方,光天化日之下,縱使面對仇厲,以眾凌寡的事也很難做得出來。

  忽聽高空有一人嬌聲道:「各位高手蒞臨雍野,敝教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眾人一驚,齊齊抬頭朝上方望去。

  只見一名身著白色袍服的美艷少婦冉冉飄落,瞥了瞥葉幽雨又道:「二哥,小妹在望泉樓等你半天不見回來,卻是在這兒偷懶。」

  葉幽雨苦笑道:「三妹沒瞧見麼,這裡已經快幹上了。老朽正在想方設法說和呢。」

  少婦打量辟魔神尼等人,最後把目光落到喬冠羽身上道:「這位就是雲中劍派的喬掌門吧?小妹凌幽如,奉敝教唐教主鈞令,特地給諸位送請柬來了。」

  人群裡有一人嘿然道:「是貴教唐教主要大婚的喜帖麼?」

  凌幽如妙目流波瞧向說話之人,咯咯一笑道:「這位小兄弟貴姓?」

  那人被凌幽如的眼神盯得心頭一陣恍惚,忙收攝靈台哼道:「在下簡玉章,乃神霄派閒雲真人座下弟子!」

  凌幽如恍然道:「聽說閒雲真人一身修為,盡皆毀在仇先生的弟子手中,難怪簡兄弟的火氣這麼大。可姐姐並未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又為何辱及敝教唐教主?」

  簡玉章往週身看看,前後左右都有同道的高手護翼,膽氣一壯冷笑道:「東西二冥不過是一丘之貉,簡某罵不得麼?」

  凌幽如笑意不改,道:「罵得,自然罵得,嘴巴長在簡兄弟的臉上,誰也管不了。不過姐姐還是要提醒你一句,禍從口出,一個人要突然變啞巴了,今後想好好說話也不行了。」

  簡玉章面色一變尚來不及開口,猛然「啊」地一叫,雙手扼住喉嚨,兩眼翻白,臉色湛藍,舌頭拚命外吐「嗷嗷」亂叫,卻說不出一個字。

  靜雲真人大駭,一掌拍在簡玉章背心運氣檢視,喝問道:「妖婦,你對他做了什麼?」

  凌幽如笑吟吟道:「道長放心,小妹只是用」潛焚蠱「燒了他的嗓子,教他今後再不能胡說八道,至於性命麼,不會有事的。」

  辟魔神尼與喬冠羽等人相顧凜然,光天化日偌多正道高手,竟沒有一個人看見凌幽如是何時出手的,怎麼出手的,巧笑嫣然之間,卻已將簡玉章變成了啞巴!單憑這份手段修為,較之仇厲的睥睨雷霆,高低難下。

  只有葉幽雨明白,凌幽如是趁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時候,悄悄從體內釋放出潛焚蠱,通過橋面傳遞,無聲無息鑽入了簡玉章的腳心。

  簡玉章當時的心神已被凌幽如所攝,完全無法察覺,莫名其妙地就中了招。

  但這施蠱之術也極其凶險,每一條潛焚蠱都是凌幽如用本命元神煉化,一旦對方修為遠高於己,又或有破解蠱術的特殊手段,將潛焚蠱毀去,凌幽如自身亦要元氣大傷,最輕三五年內也不能復原。

  這時該輪到唱白臉的出場了,葉幽雨笑呵呵道:「三妹,大人不計小人過,你饒了簡賢侄這一回吧。畢竟咱們和神霄派也沒深仇大恨,人家萬里迢迢前來南疆觀禮,我們可不能教人心寒。」

  凌幽如似嫵似媚白了眼葉幽雨嬌聲道:「就二哥會做好人,好啦,小妹遵命就是。」話音未落,對面的簡玉章猛地大叫一聲仰面昏厥。

  凌幽如這才向靜雲真人道:「我已經照二哥的意思辦了,等他醒了服上一顆漱心庵的」清涼丹「,一周之內不要進食,很快就又能開口說話啦。」

  玄瀾真人問道:「葉長老,不知你說的」觀禮「是何意思?」

  葉幽雨回答道:「後天便是聖帝壽辰,敝教將舉行法事大祭,此乃南疆百年一度的盛事。」

  凌幽如接著道:「所以敝教唐教主才命小妹為諸位送來請柬,請各派賞光觀瞻。」說罷玉手輕揚,飛出四道金線,卻是燙金的請帖。

  辟魔神尼掌心暗運真氣,不動聲色接住帖子,上面龍飛鳳舞寫著「漱心庵辟魔神尼親啟」,除此之外毫無異樣,再看身邊的玄瀾真人、靜雲真人和喬冠羽各人手裡也接到一張,名諱絲毫不亂。

  她冷哼道:「貧尼此來雍野,可不是為了參加什麼盛典的!」

  凌幽如胸有成竹道:「這點敝教自然清楚,所以唐教主托小妹轉告諸位,敝教與東聖教的和談將在大典後舉行,屆時會給各方一個滿意答覆。」

  仇厲眼中寒芒森然,徐徐回頭望向容若蝶,卻發現容若蝶鎮定自若地向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插話。

  喬冠羽道:「貴教此舉未免有些蹊蹺,據老夫所知,冥帝壽辰似乎並非後天。」

  凌幽如道:「聖帝壽辰確實不是後天,但敝教將之提前也另有道理。喬掌門莫非是害怕敝教在請君入甕,暗中設計意欲屠盡八派?」

  辟魔神尼木然道:「邪魔外道一向詭計多端,突然示好相邀,我們不能不防。」

  葉幽雨笑道:「師太多心了,想八派百多耆宿精英雲聚雍野,敝教即便有這胃口,也沒那麼好的牙口。唐教主邀約各位實是誠心誠意,絕無其它念頭。」

  辟魔神尼頷首道:「葉施主,茲事體大非哪一派可獨斷,容我們商量。」

  經過剛才仇厲一戰,和凌幽如出神入化的蠱術表演,正道四派的氣勢已餒,均明白在場眾人裡,除了辟魔神尼堪與仇厲、凌幽如一戰之外,其它人單打獨鬥都是送死,但若圍攻,一場惡戰勢所難免,自己一方也未必能討得好去。

  與西冥徹底決裂大幹一場,是八派此行所做的最壞打算,他們今日在此阻截車隊,原意是想向西冥施加壓力,卻並沒打算真格來場阻擊大戰。

  何況南來高手在橋上只到了一半,以青松子領頭的天都派、不夜島、正一派和百草門的人馬尚未趕至。

  於是短暫密商之後,辟魔神尼說道:「好,貴教既是誠意邀請,我等卻之不恭。後日清晨,昆吾、神霄、漱心庵和雲中四派必定到場抱賀!不過,其它四派的人,貧尼卻做不得主。」

  葉幽雨躬身謝道:「多謝諸位捧場,老朽先代敝教唐教主謝過。」

  凌幽如笑語悠揚道:「好啦,小妹還得去給另外四派送請帖,便先走一步,後天一早,諸位不妨在玉水寨神廟前的空場上相候,敝教會有專人來請。」

  慵懶嬌媚地再向眾人一躬,她的身影帶起一陣濃郁香風,逕自御風去了。

  喬冠羽暗轉一口真氣,發現體內並無中毒跡象才把心放下,低聲道:「師太,我們是不是暫且退走?」

  辟魔神尼森冷的眼睛注視仇厲,緩緩道:「錯過今日,貧尼定當再領教施主高招!」

  仇厲蔑然一哼,沒有開口,目送辟魔神尼與四派高手齊齊下橋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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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09: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反目

  站在這道山崗上,玉水寨遙遙在望,林熠停住腳步目測了一下,沿著黃土山道穿越過底下的玉水河,至多還有十里。

  「怎麼不走了?」身旁有人微微譏哂道。那口吻如同正在押解囚犯的官差。

  林熠沒有看他,就這麼默然無語一動也不動地佇立著,目光眺望玉水河對面岸上,在土道邊搭著的一間茶棚。

  隆雅安碰了個軟釘子,陰冷一笑不再開口。

  名義上,他是此次雍野之行的副使,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為何要跟隨林熠出現在這裡。

  這是雲怒塵的意思,提出之後竟沒遭到林熠的反對。

  不過一路行來,林熠與他之間很少說話,多數的時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到各自的沉默中。

  隆雅安自認不是個多話的人,卻沒有想到,林熠的話比他更少。

  青丘姥姥攜著小青與一隊獸營武士綴在暗處,連隆雅安也不清楚他們是在按怎樣的路線前行,只曉得每走一程,林熠總會停下來,在某個地方尋找到青丘姥姥留下的暗號。

  而令他不爽的是,這些暗號他居然全都看不懂,更過分的是,林熠看過之後,也不向他作任何的解釋,便一言不發地用手輕輕抹去。

  「再讓你風光幾日吧,小子。」隆雅安取出他的玉扇在身前輕輕晃動,中午的風好像已被頭頂灼烈的日頭烤乾,連山崗上的林木都有些打蔫,陽光讓人懨懨欲睡。

  伸手在身邊那株七葉樹的樹幹上,徐徐抹去一行奇異的符號,林熠依舊什麼話也不說,邁步朝山崗下走去。

  隆雅安鼻子裡發出低低一記冷哼,表達自己的不滿與不屑,搶步追上林熠。

  他不願落到這人的身後,教別人誤以為自己是這個人亦步亦趨的隨從。

  後頭八名由他精挑細選而出的血衛,彼此對視一眼,老老實實與隆雅安保持住一丈遠的距離。

  中午的天實在很熱,茶棚裡並沒有太多的客人,只有一個身穿寶藍色衣衫的年輕人,背負仙劍,獨自坐在桌邊剝著南疆特有的脆果。

  林熠在年輕人旁邊的一桌坐下,點了壺酥油茶,八名血衛自動圍坐一桌,隆雅安看看已被佔滿的三張桌子,逕自坐到了藍衣青年的對面。

  他雖然極少走出無涯山莊,但眼力並不差,很顯然,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青年絕非普通人,聯想到近日收到的情報,極有可能此人是正道八派的名門子弟。

  他猜,林熠忽然毫無徵兆地在茶棚停下歇腳,多半的原因就在這個藍衣青年身上。

  喝了口酥油茶,一股極不習慣的味道,令隆雅安情不自禁地蹙起彎眉,他放下杯子,打量藍衣青年,開口問道:「閣下從哪裡來,怎麼稱呼?」

  「不夜島,楚凌宇。」藍衣青年淡淡回答,手裡的脆果爆出壓碎後「嗶啵」響聲。

  「楚少島主,久仰。」隆雅安的眼裡飛閃過一縷熾熱的光芒。

  九間堂的情報資料中,關於楚凌宇的記載足足有一百多頁的厚度,這幾乎是一派掌門才能享有的待遇,隆雅安對他的名字自然不會陌生,卻沒有料到對方不但年輕,而且很帥。

  如果能收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自己能得到的好處無疑很多。

  這誘人的念頭,在隆雅安的腦海裡轉了幾轉,卻終於被克制住,假如雍野的事情能順利辦妥,所獲得的東西,應該遠遠超出眼前的利益。

  楚凌宇把最後一顆脆果丟進嘴裡,拂袖撣去腿上的果殼,將雙目投射到林熠的臉龐,靜靜地說道:「我在等你。」

  「我知道。」林熠低頭盯著地上被楚凌宇掃落的褐色果殼回答。兩人之間的兄弟情,會像這果殼般被無情地掃落在地麼?

  「你也知道我為什麼要等你。」楚凌宇接著道:「和我一起來的,還有羅禹。今天早上,他去拜見玄瀾真人還沒有回來,這是我的安排,我不希望今天有他在場。」

  林熠握杯的手緊了緊,緩緩道:「謝謝。」

  「不謝,」楚凌宇瞥過隆雅安與八名血衛,問道:「是這裡,還是另找一個地方?」

  想到楚凌宇的師叔連城雪,隆雅安已經猜到這兩人之間即將發生什麼,他冷冷道:「如果是公平對決,本公子不會插手。」

  楚凌宇不以為然地笑笑,回答道:「楚某是一個人來的。」

  隆雅安頷首冷笑道:「很好。過了今天楚兄若是不死,本公子也想向閣下領教。」

  「換個地方,這裡太吵。」林熠放下杯子道:「我不喜歡有蒼蠅在耳邊亂飛。」

  楚凌宇點點頭,說道:「我也不喜歡。」

  「啪!」隆雅安的折扇收起,憤怒的眼神,目送林熠和楚凌宇一前一後走出茶棚。

  正當別人都以為他會發作的時候,隆雅安嘴角卻忽然浮現起一絲詭秘的笑意,站起身道:「我們走。」

  九個人進了玉水寨,直奔到山頂的神廟。

  正門外的廣場上空無一人,這麼毒的日頭照曬,連本地的寨民也都躲到了陰涼處去午休了。

  大殿裡還有一群人在閒逛,從服飾上看俱都來自中土,其中最搶眼的,是對無論走到哪裡都背靠背的孿生兄弟,兩人站在冥帝神像前,正像模像樣地品評爭論。

  一個說道:「原來冥帝長得就是這副模樣,我看也稀鬆平常,就是眼睛大點,鼻子寬點,嘴唇厚點。」

  另一個立刻反駁道:「你見過冥帝麼?怎麼知道他長得就和這泥像一模一樣?也許他本人是個矮矬子,獨眼龍呢?」

  先說話的那位不服氣道:「你也沒見過,又憑啥說冥帝生得就不是這模樣?」

  殿裡還有一個紅衣少女嘰嘰呱呱笑道:「白老七,白老九,你們兩個都別爭了。回頭去一趟冥府神宮,親自登門拜訪人家,不就什麼都明白了麼?」

  白老七木知木覺點點頭,隨口道:「對啊,還是花丫頭的話有點道理。」

  紅衣少女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嘻嘻笑道:「七叔,花阿姨姐姐是在咒你們呢,這世上哪有活人能見著冥帝的道理?」

  那對孿生兄弟齊齊怪叫道:「小丫頭片子,居然敢拐彎抹角咒咱們兄弟!」

  這幾人在寂靜肅穆的神殿裡喧嘩嘻笑半天,也不見有人出來訓斥驅逐,倒是在殿口立著的一名少年若有所思,並不摻和。

  少年的身邊另有十數名護衛,一望即知均為魔道好手。

  這支浩蕩的隊伍,正是花纖盈、鄧宣一行。

  他們離開霧靈山脈不久,就被邙山雙聖和曹衡追上,要一同前往雍野,花纖盈只當天下人都跟她一樣,出門千般好,在家一日難,當下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

  鄧宣見識過邙山雙聖的修為,有他們相伴,雍野之行不啻安全許多,也就沒有出言反對。

  但很快,他就領教到讓這幾個人聚集成四人組的嚴重後果。

  花纖盈、白老七、白老九還有小曹衡,他們每個人不但對「惹事生非」四個字情有獨鍾,而且各有獨特領悟,更準確地說,不僅止領悟,簡直就是深刻。

  一路上幾個人樂翻了天,西冥之行變成他們組團觀光旅遊的開心之旅。

  好不容易到了玉水寨,遠遠瞧見山頂神廟,邙山雙聖不由分說便要進去玩玩,小曹衡也從未見過冥教的神廟,好奇心擋也擋不住,一手拉著花纖盈就往裡沖,鄧宣作為護衛隊長,職責所在也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了殿門口。

  這幾人或不通時務,或年幼天真,全然不知嘴裡胡說八道觸犯的,全是冥教的忌諱。

  白老九更是張狂道:「嘿嘿,要見,也該是這老傢伙跑來拜見咱們兄弟,我們邙山雙聖是何許的人物?」

  他說得唾沫橫飛、興高采烈,冷不防殿外有人哼道:「兩隻不曉得天高地厚的癩蛤蟆,竟也敢在神廟淨地大放厥詞侮辱聖帝,活得不耐煩了麼?」

  邙山雙聖勃然大怒,回頭望見一個身著金絲繡花寬袍的男人,手搖玉扇,神情冷峻步入大殿,身後邊還跟著一群血衣護衛。

  小曹衡快嘴道:「這年頭會搖風打扇的王八還當真少見,難不成是南疆的特產?」

  花纖盈一見來人的樣子就心生厭惡,忍著笑捧場道:「小表不懂裝懂,南疆哪有這東西,說不定是從哪條臭水溝裡爬出來的。」

  「好臭!」白老七用力聳動鼻子,大手在面前拚命亂扇道:「怎麼一股大糞味兒?」

  白老九歎道:「所以嘛,才要拿把扇子不停搖晃,免得先熏倒自己。」

  來人正是隆雅安,他聽邙山雙聖等人嘻笑喧嘩犯了冥教禁忌,故此才出言嘲諷。

  此舉看似無心,實則是說給側身一邊的神廟巫師聽的,以此先引得對方的好感,也利於稍後的會面。

  孰料自己只說了一句,卻被這四個傢伙七嘴八舌損了個狗血淋頭,不由動了真怒。

  他自不願降低身份與這群莫名其妙的人對罵,冷然說道:「統統爬出去,別讓本公子再看見你們。」

  白老七眨眨眼,嘖嘖道:「好大的口氣,他當自己是冥帝麼?」

  白老九道:「王八會搖風打扇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剛學會兩條腿走路,就拿自己當人物看也是有的。」

  門口的鄧宣在隆雅安進來時本來在歎氣,雖然他很想低調,但畢竟年輕氣盛,見到對方刻意的飛橫跋扈,禁不住也生出怒火,接口說道:「閣下爬一個先,咱們再來考慮要不要跟著王八學走路。」

  花纖盈見鄧宣也開口幫腔,大樂道:「我不要看王八走路,我想瞧瞧它四足朝天、滿嘴吐泡泡是什麼模樣?」

  「呼─」隆雅安手中玉扇猛然一搖,迸出蓬粉紅罡風迎面湧向花纖盈。

  花纖盈的鼻子裡嗅到一縷甜膩膩的怪異味道,腦袋一沉,眼前冒起無數花花綠綠的星光,恍恍惚惚聽到耳畔「劈劈啪啪」

  有爆竹亂響。

  邙山雙聖對隆雅安本無惡意,只不過滿嘴胡謅本就是他們的一貫作風,當然,看不慣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所以起勁地調笑戲謔以惹對方生氣為樂。

  這時見他不打招呼就突然出手襲擊花纖盈,立時齊聲怒道:「臭王八,有本事衝你白爺爺來!」

  「砰」地兩蓬掌力撞擊在粉紅色的罡風上,激起一團漩流擴散開來。

  隆雅安身子一晃,「啪」的一聲收攏折扇,紅霧倒流納入扇中不見。

  花纖盈默運青木魔罡壓制體內毒氣,嬌叱道:「臭王八,你敢用毒暗算本小姐?」抬手掣出奼紫青煙,不管三七二十一刺向隆雅安胸口。

  隆雅安當然不會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放在眼裡,折扇橫推,「叮」地擊在奼紫青煙鋒口。

  對方的劍刃驟然亮起一束青芒,從中迫出一股詭異陰寒的力量直逼他的脈門。

  「食心青絲盞!」隆雅安彎眉微挑,臉上湧起紅光催動血罩神功把青芒迫回。

  花纖盈悶得胸口發緊,趕緊側步卸力,暗道:「這王八原來還真有兩手!」

  隆雅安手腕一抖又打開折扇,用金蟾冰絲織成的扇面劃出一溜金光,切向花纖盈咽喉,卻聽背後有人沉聲喝道:「看槍!」

  嗤嗤寒風如刃,一道凌厲勁風破開空氣直挑隆雅安後心。

  盡避槍頭距離隆雅安尚有一段距離,但護體真氣已生出感應,就似有一把錐子戳入,火辣辣的刺疼。

  隆雅安怔了怔,這槍勢像極了傳說中的「賓服七槍」,讓他在一瞬間幾疑是金裂寒復生。

  但很快他就發現,對方的槍招雖然了得,可功力火候卻太稚嫩,與金裂寒相比猶如天差地遠。

  於是頭也不回,反手用折扇在背後一擋,槍頭挑中扇面,宛如刺在了一張浸滿油脂的蛇皮上,「唰」地滑向一邊。

  與此同時隆雅安側轉過身,看見了手執金槍的鄧宣,他左手立掌如刀,挾著一卷血氣劈向鄧宣的額頭。

  鄧宣槍招用老,不慌不忙左手一擰槍桿,「喀」地脆響,最後一截槍柄退落,順勢點向隆雅安左腕。

  隆雅安左掌下沉拍開槍柄,口中喝道:「你是金牛宮的鄧宣?」

  鄧宣錯步收槍,氣定神閒回答道:「是,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隆雅安尚未來得及答話,花纖盈已緩過氣來喝道:「管這王八是誰?鄧宣,咱們先連手打他個四腳朝天再說!」奼紫青煙一閃,再從側面攻到。

  那邊,邙山雙聖早吆喝著和八名血衛斗作一團,可甫一動手,這兩位仁兄便大吃一驚。

  原來那八個相貌遠不如他們兄弟神武的傢伙,個個修為不弱,赤手空拳竟能將他們圍在正中一通猛攻。

  邙山雙聖可來勁了,抖擻精神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讓爺爺來陪你們幾個龜兒子玩上兩手。」興致一起,把鄧宣和花纖盈也拋到一邊不管。

  六風衛與太陰四聖守在殿門前,目不轉睛注視鄧宣、花纖盈與隆雅安的打鬥。

  太陰四聖手中暗扣爆蜂弩,只等情勢稍有不對便立即出手,如果誤炸了這座神廟雖然不妙,可是,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鄧宣吸納了金裂寒的畢生真元,又苦練了數月《金典梵章》,修為突飛猛進遠非昔日吳哥。

  花纖盈打架多了心得也每日愈增,兩人連手合作居然有聲有色,十數招內不落下風。

  鄧宣又是一槍刺空,滑步守到花纖盈身前再次問道:「閣下身手不凡絕非無名之輩,不妨報上名號來!」

  隆雅安雍野之行可謂開門不順,莫名其妙被一對年紀輕輕的少男少女纏上,他心底萌生殺機,漠然道:「本公子姓隆,乃巫霸雲怒塵關門弟子。」

  花纖盈細細嬌喘,詫異道:「巫霸是誰,聽上去好像是巫聖的什麼人?」

  隆雅安剛要譏諷兩句,驀然感到頭頂有異,「嘩嘩」水流聲響,有一股涓涓細流自高處灑落。

  他揮手用折扇一掃,盪開水珠抬頭一望,忍不住怒火大熾。

  只見那群人中最小的一個,不曉得何時偷偷爬上了神廟頂上的橫樑,正掏出寶貝小傢伙對著他的頭頂撒歡!

  見隆雅安揮扇盪開尿珠,小曹衡得意洋洋地嘻笑道:「本少爺的十全大補童子尿,今天就便宜你了,趕快磕頭,我再想想辦法多弄點給你!」

  饒是隆雅安身上沒沾到一滴小曹衡的童子尿,但已羞怒交加,他目中凶光閃爍,玉扇脫手飛出,嗤嗤旋轉如同一隻金輪,轟向橫樑。

  曹衡「哎呀」叫了聲,等不及拉起褲子就凌空飛起,讓玉扇從腳下掠過,不防玉扇半途猛地轉回,正擊中曹衡的後背。

  花纖盈失聲驚呼道:「小衡!」欲想救援已然不及,曹衡的身子一震,朝前翻轉了十多個跟頭,居然重新穩住,抱住一根明柱滑落到地。

  他大咳數聲,臉上重新有了血色,拉起褲子勉強笑道:「我沒事,別看這烏龜會搖風打扇,其實手上沒一點力氣。」

  隆雅安略一思忖已猜出曹衡有異寶護身,收回玉扇冷冷一笑沒有駁斥。

  鄧宣面色凝重,低喝道:「太陰四聖,爆蜂弩準備!」

  太陰四聖應聲亮出爆蜂弩,齊齊對準隆雅安。

  大殿內形勢愈演愈烈,從最初簡單的鬥嘴,快速演變成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戰。

  這時側門有人輕輕咳嗽道:「諸位貴客,何事在我神廟喧囂打鬥?」

  花纖盈循聲望去,見一個身著冥教神袍的老者踱出側門,正含笑掃視過眾人。

  她哼了聲道:「你就是這裡主事的巫師吧,有人在神廟裡行兇打小孩,你管不管?」

  隆雅安聽花纖盈惡人先告狀,不禁冷哼,揮手喝令道:「都住手!」

  八名血衛聞聲飛退,侍立到隆雅安身後。

  邙山雙聖追過來不依不饒道:「哎,玩得好好的,怎麼說不打就不打了,接著來,別停呀!」

  隆雅安隨意將手按在胸前,以冥教見面禮節微微一躬即起道:「閣下就是神廟主持季正巫師吧,我是奉家師雲怒塵之命,前來會見貴教唐教主的全權使節隆雅安。」

  「原來是巫霸的高足隆鮑子,」季正巫師不卑不亢地還禮一笑道:「聽說貴使團是林熠林公子領頭,怎不見他的蹤影?」

  曹衡驚喜道:「我乾爹也來了,他在哪兒?」可轉念想到林熠居然是和隆雅安這樣的人一起來的,又有些不解和著急。

  隆雅安沒曾想到,林熠還有這麼一個乾兒子,但聽季正巫師一開口就詢問林熠的下落,心裡老大的不痛快,冷冷回答道:「他有其它事,我便先來了。」

  季正巫師微微一笑道:「隆鮑子莫要誤會,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令師派來的正使是不是又突然換人了,並無別的意思。」

  白老七抓住話茬道:「你心裡沒別的意思,可不代表這位隆鮑子也沒想法,說不定這一路上他不曉得盤算了多少回,如何踢開林兄弟,自己當上正使好好的風光風光。」

  隆雅安冷喝道:「醜八怪,你亂嚼什麼舌頭,真以為本公子殺不了你?」

  「聽,聽,」白老九道:「這位長老,他當著你的面都這麼橫,這種人要是放他進了雍野,不定吃錯了藥又要殺誰。」

  白老七道:「那還不好猜,雍野誰的身份最高,他就殺誰,宰幾個底下的小嘍囉有啥意思,又怎麼顯得出隆鮑子殺人的膽量和手段?」

  季正巫師搶在隆雅安發作前含笑道:「我只是此間的住持,可不是什麼長老。」

  白老九道:「瞧住持這氣度派頭,早晚也會成為貴教的長老,我早說一步也沒錯。」

  白老七道:「難保人家西冥的坐次裡,住持會比長老還大,你不是叫人家降職嗎?」

  季正巫師看著這兩位仁兄插科打諢、胡攪蠻纏,只輕輕一笑。

  花纖盈可開始動腦筋了,她從隆雅安和季正巫師的口中,聽到了林熠的名字,立時一陣驚喜,只要找到這小子,順籐摸瓜尋著楚凌宇也就不是難事了。

  於是截斷邙山雙聖的滿口胡柴,問道:「姓隆的,林熠到底去了哪裡?」

  隆雅安見這些人開口林熠閉口林熠,簡直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愈發的火大。

  他不屑譏誚道:「你算什麼東西,本公子為何要將他的行蹤告訴你?」

  花纖盈晃劍就要竄上去再找隆雅安的麻煩,被鄧宣一把抓住道:「別理他,就這麼大點的地方,咱們自己去找就是,不需要問誰。」

  季正巫師目光轉向鄧宣和他手裡擎著的金槍,問道:「若沒看錯,這位公子就是金牛宮新任的鄧宣鄧宮主吧?」

  鄧宣抱拳收槍,施禮道:「不敢,在下正是鄧宣。適才在殿內多有唐突,請海涵。」

  季正巫師柔和笑道:「鄧宮主蒞臨雍野,不啻蓬蓽生輝。後天敝教將舉行聖帝壽誕盛典,不知鄧宮主與同來的幾位朋友,是否有興趣參加?」

  鄧宣回答道:「能蒙住持親自相邀,鄧某榮幸之至,不過我們此行是來找尋一位朋友,也不曉得屆時能不能脫身出席?」

  花纖盈也犯了難,自己滿心期盼盡快與楚凌宇相會不假,可聖帝壽誕盛典難得一見,錯過可惜,當下懊惱皺眉道:「就是嘛,萬一沒抓住又不曉得他會跑到哪兒去?」

  季正巫師卻誤會了,笑問道:「諸位要找的人可是林熠?若無意外,後天他定會出席敝教的盛典大禮,姑娘和鄧宮主定能見著。」

  花纖盈搖搖頭道:「林熠是邙山雙聖和小衡找的人,本小姐找的是楚凌宇。」

  季正訝然道:「哦??」

  花纖盈歎了口氣道:「他是追著林熠來的,弄不好兩人一見面就要拚命。」

  隆雅安忽地嘿嘿笑道:「原來如此,只怕這兩個人裡,至少有一位是活不到後天了。」

  小曹衡大吃一驚,喝罵道:「你亂說什麼?」

  隆雅安姿態優雅地展開折扇輕輕一扇,回答道:「你們問晚了,此時此刻這兩個人早該拼得你死我活了!諸位不妨猜猜誰會死?或者,兩個人會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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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10: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決裂

  玉水寨西南六十里,一處山坳。

  林熠與楚凌宇久久對視,沒有說話,不到五丈的距離之間空無一物,可恰似有一座遙不可及的冰原,將兩人隔離封凍。

  毒辣辣的烈日漸漸向西,把他們在地上的影子不斷拖長,卻南轅北轍再匯聚不到一起。

  沒有風,連山林裡的飛鳥也都躲開了,這片死寂竟是如此的壓抑,凝成一團無形的重鉛堵在兩人的心頭。

  「酒,你喝不喝?」楚凌宇抬手從袖口裡取出一個酒囊,冷冷地問道。

  「喝,為什麼不喝?」林熠回答,伸手接過楚凌宇拋來的酒囊,拔開塞子往嘴裡灌了一口。一拭嘴角的酒汁,他說道:「是玉茗仙子的百花酒。」

  「原來你還記得,」楚凌宇點點頭道:「我還當你把什麼都忘了。」

  林熠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痛楚,卻用酒囊遮掩住臉龐,又狠狠地喝了一口。

  「你我盡避相識日淺,可彼此肝膽相照,情如兄弟。」楚凌宇緩緩地說道:「所以,我一直信你。有人說你弒師叛門,我不信;有人說你親手殺害了赤松師叔,我還是不信!只因為,我始終把你當作自己的兄弟。」

  林熠默默無語地喝酒,默默無語地感受楚凌宇心中的苦澀和憤怒。

  「可是你為什麼要投靠巫霸雲怒塵,幫他攻打合谷川?為什麼要迫死連師叔?」

  楚凌宇娓娓道來,彷彿是在向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傾訴著,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曹彬夫婦和小曹衡一家也在合谷川,你知不知道那裡隱居了多少仙盟苦苦保護的朋友和落難者?」

  「是,我都知道。」林熠淡淡地回答說:「那又怎樣?」

  「怎樣?呵呵,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麼?」楚凌宇笑了笑,眉宇間隱藏心痛與失望。

  「好酒,」林熠揮手把酒囊拋還,回答說:「還剩一半,留給你。」

  楚凌宇一口飲盡,深深地呼了口氣道:「如果你至親的師長被人無端端的殺害了,你要不要替他報仇?」

  「要。」林熠木無表情地回答,短短數日的分別,幾令楚凌宇已認不出他。

  楚凌宇點頭,接著問道:「如果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兄弟手足,出賣他的朋友和同道,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該殺。」林熠的回答斬釘截鐵,彷彿楚凌宇指的這個人與自己無關。

  「可這個人怎麼就會是你?」楚凌宇終於爆發了,「砰」地捏爆酒囊,目不轉睛瞪著林熠,厲聲喝道:「你要我怎麼辦,你說!」

  林熠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看著滿地酒囊破碎的殘骸,道:「隨你。」

  楚凌宇徹底絕望了,他慢慢扯起袍角,衣衫輕盈卻宛若萬鈞之重。

  他舉起右掌,艱難地一字字吐出道:「你我自今日起割袍斷義,劃地絕交。從今往後楚某再無姓林的兄弟,彼此恩斷義絕各走一邊!」

  「唰!」手起掌落,半截袍角被快速地截斷,揮手扔在身前。

  「拔劍!」他的眼眸深處有一點淚光即閃即滅,沉聲道:「讓楚某見識一下修煉了破日七訣的昆吾孽龍,如今會是何等的了得!」

  林熠沉默著,佇立著,心底有個聲音在吶喊,然而它太微弱,湧到胸口時便被牢牢地壓制住,讓一把無形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切割分解,和血嚥下。

  他看到了楚凌宇眼裡的淚光,但是他無法安慰他,靜默地,他從腰際徐徐掣出心寧仙劍,裝作什麼也都無所謂的樣子,回應道:「請。」

  「鏗!」楚凌宇的仙劍「夜珠」脫鞘,在他面前騰起一道絢麗弧扁,又凝成一線,嗡嗡鏑鳴遙遙指向林熠咽喉。

  兩人年前曾在漣州有過一戰,對彼此招式套路和修為優劣已有瞭解,但此番再度拔劍相向,沒有了迴旋留手的餘地,也消散了惺惺相惜的豪情,剩下的僅是恨、是傷!

  舉劍,面對自己昔日的兄弟手足。

  山在沉默,風在寂靜。

  犧牲與付出!難道自己注定在這條路上要被所有的人離棄?

  難道自己已慢慢走得太遠,不知不覺間竟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林熠的心頭,渴望尋找一個真正的答案!

  他的血沸騰了又冷卻,絲毫感受不到南疆盛夏的酷暑與炎熱,只有徹骨的寂寞與憤懣壓抑在血管裡凝固,結冰,化作乾涸的淚。

  「叮─」夜珠仙劍青鋒暴漲,激射一抹寒光點向林熠的咽喉。

  楚凌宇率先出手,用的是不夜島的絕世劍學「天誅九式」。

  人有孽,天誅之。這劍仿似超脫世情,無怒無悲縱橫騰躍在天宇,激盪的劍風,無儔的氣勢推波助瀾,捲裹起一路的青色狂飆湧向林熠。

  只是如果天也有孽呢,又該如何?沒有人會知道,林熠更無暇去細想這個問題,他的靈台從濛濛青芒中準確地鎖定到夜珠仙劍,心寧一顫揮灑九星連珠,如同編織起舒展開的一張羅網,轟然撞向青色狂飆。

  密如暴雨的金石交擊聲響起,楚凌宇仙劍去勢未休偏轉斬落,林熠擰身閃讓,探出左手,施展「手舞足蹈小八式」抓向對方右腕。

  楚凌宇毫不理睬,低喝出掌,雄渾的掌力跌宕如濤,呼吼著壓向林熠胸膛。

  林熠的左手突然變招,沉肘與楚凌宇左掌一撞,爆出滾雷般的悶響,太炎真氣一收一放消解去楚凌宇的掌勁,他順勢飄飛,以心寧仙劍轉守為攻指點對方眉心。

  楚凌宇感應到隱藏在太炎真氣中,那股極冥魔罡的詭異潛流,吐氣揚聲迫出體外,橫劍招架。

  雙劍又一次激撞交織,依舊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楚凌宇雙足下沉陷入黃土,周邊地面喀喇喇開裂揚塵,替他卸去透入體內的劍罡。

  林熠的身軀也高高彈起,不停翻轉好化解楚凌宇雄渾的勁力。

  楚凌宇體內真氣流轉,身形沖天飛起,劍指蒼穹向林熠身後銜尾直追。

  林熠頭也不回,反手一劍九花叮叮連響,接住了這一式「怒射天狼」。

  沒有觀眾與喝彩,兩名百餘年來最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因著同一理想和不同的理由,在空寂蒼莽的山坳深處爭奇鬥艷,生死相拼。

  每一劍的揮動都猶如盛綻的絢麗奇葩,彼此合奏出天地間最驚心動魄的燦爛篇章。

  他們在烈日下搏殺著,在山林間飛舞著,極盡蚌人的全力,與世間最大的悲哀與無奈。

  十招、百招─兩人的招式身法宛若長江大河源源不絕,無有窮盡,眼花撩亂裡,一式式繁華似錦絕無重複,在彼此的對撞中擦亮壯麗的火花。

  日向西去,似不忍目睹這對年輕俊彥殘酷的對決,急急地逃往山後,但他們早已忘乎所以,心中眼裡惟余對方的劍與人,越是欽佩讚歎對手絕世的才華風姿,內心深處的矛盾與苦痛亦就越多一分!

  然而無論林熠與楚凌宇願不願意,這場對決注定將要不死不休,沒有人倒下,兩人手裡的劍就絕不會停止。

  「轟隆隆─」烈日躲進了濃密的黑雲,山中迴盪起滾滾的雷聲,夏日的深山雷雨說來就來,剛才還是藍天白雲轉眼陰霾密佈,狂風乍起。

  要下雨了,然而區區的雷雨又怎能澆得滅他們的鬥志;那呼嘯的山風,又怎能吹熄他們胸中燃燒的火?

  天昏地暗,草木嗚咽,慘烈的搏殺還在繼續,雙方都能清晰地聽到對手逐漸粗急的喘息,頭頂也隱隱騰起了水霧,但誰也無法就此收手,只能不斷催動壓搾丹田內的真氣,頑強地支撐不退。

  「喀喇喇─」一道亮麗的閃電劈裂陰沉沉的天幕,拖曳著冗長的回音奔向群山之巔。

  傾盆大雨瓢潑宣洩,把南疆的這片山野完全籠罩在茫茫的雨霧之中。

  豆大的雨珠瘋狂砸落,兩人的身影很快埋沒在濃濃的水霧中,一道道劍光卻依舊不屈,頂著雷穿破雨照亮黑暗的雨山,忘情地演繹。

  他們的身形不知是第幾百次從空中交錯而過,楚凌宇飄落到一根虯結伸張的樹枝盡處,凝住身軀,寶藍色的衣衫透濕,緊緊貼在身上,分辨不出那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渾身都冉冉蒸騰著白茫茫的水氣,胸膛不可抑制地劇烈起伏,然而那雙眼睛仍舊亮如星辰,堅毅而冷靜。

  林熠飄立在另一株不遠的古木上方,隨著枝葉的抖動,身子有韻律地一起一伏,就像漂泊在浪尖的小船,一面加速凝聚太炎真氣,一面靜靜地望著楚凌宇。

  「用你的破日大光明弓吧,」楚凌宇的聲音,透過漫天的風雨雷鳴傳入林熠耳中道:「我們,該做個最後的了斷了。」

  林熠面色蒼白,握劍的手緊了緊,彷彿滿手的潮濕會讓心寧仙劍從他的掌心滑落,沉默半晌問道:「那你呢,你又打算如何來了結我?」

  楚凌宇勉力一笑,悠悠道:「十三歲那年,家父將本門無上御劍之術」破碎馭魔訣「傳授給楚某。我十年煉劍終有小成,至今恍然又是五年,卻從未在與人對決時施展過,今天對著閣下,楚某不得不破例了。」

  林熠的心一沉,極力淡淡道:「如此說來,小弟受寵若驚,不勝榮幸。」

  楚凌宇笑容漸漸收起,神情轉成肅穆凝重,左手背負腰後捏起破碎馭魔訣,低沉的嗓音道:「亮弓吧,生死全憑天意!」

  他濕漉漉的衣衫霍然蒸乾,灌滿了山風烈烈鼓蕩,全身煥發出一蓬澄清通透的純藍光暈,夜珠仙劍像是被注入了無限靈力迅速變亮,散發的劍華形成一個渾圓光罩,將肆虐的雷雨遮擋在身外。

  亮弓麼?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林熠搖搖頭道:「不必了,你只管來吧。」

  楚凌宇一愣,徐徐道:「不要心存僥倖。即使你不用破日大光明弓對付我,楚某今日也一樣要殺你!」

  林熠的五臟六腑像有地獄的冥火在炙烤,被楚凌宇所說的每一個字,將他的痛苦片片割碎。

  「殺你,我怎麼可以?」他悲哀地想道:「就算你是正道八派年輕一代中的第一俊彥,又怎能抵擋得住破日大光明弓一箭碎魂?既然明知是有死無傷,你要我如何下手?」

  他的唇間生硬地回答道:「你錯了,不是我心存僥倖,而是你還不配!」

  楚凌宇的眼裡爆閃過激越的火花,沉聲問道:「那麼誰配?」

  「三聖五帝,惟此而已。」林熠簡短答道,眉宇間是自信倨傲。

  楚凌宇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失聲一笑道:「楚某不自量力了,便由閣下!」

  又靜了下來。楚凌宇的氣勢逐漸臻至滿盈,夜珠仙劍宛若蟄伏待起的矯龍激昂鏑鳴。

  他注視林熠,他真能忍心祭起仙劍,親手結束對方的性命麼?

  如果不用破日大光明弓,林熠該如何抵擋自己的破碎馭魔訣?施展昆吾劍派的青雷正心訣嗎,又或有別的手段?

  楚凌宇的心絞作一團,左手的劍訣下意識地顫抖起來。

  猛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無限地擴散飄近,連城雪白衣如雪肅然凝視著他,胸口晃動著半截斷劍冷冷地問道:「你要因情徇私麼,你忘了自己的誓言麼?」

  「我沒有,我─不敢!」楚凌宇心弦猛顫,無聲地回答道。

  他想起在自己二十一歲之前,每年連城雪都會專程回山一次,悄悄向他傳授平生所學;他想起八歲那年,因為不小心摔斷了左腿,是連師叔背著他躍上樹梢去摘果子;他更不能忘記,十九歲那年,也是連城雪推薦他加入仙盟,從此為了同一理想而奮鬥。

  林熠的身影緩緩消退,楚凌宇終於晉入空明之境,將自己的意念與夜珠仙劍合而為一,水乳交融。臉靜如水,手穩如山,低低的大雨中響起御劍的真言。

  「破!」洶湧澎湃的藍色光海席捲而起,夜珠仙劍剎那升騰懸浮上空。

  雷聲隆隆,電光連閃,方圓十丈充滿壯麗浩蕩的藍色光芒,讓人不可以目逼視。

  仙劍掠動,在藍色光幕上激揚揮灑,用亮麗的劍華勾勒出一個閃爍耀眼的大字:「魔」!似有縹緲仙音飄蕩,四野滿是浩然正氣,將楚凌宇和林熠的身軀籠罩包圍。

  「啊─」林熠的靈台發出一聲低吼,彷彿已被週身沛然莫御的絕大氣勢所吞沒壓制,心旌劇烈振蕩難以自己。

  「我是魔麼?」他的心頭一記苦笑,凝聚起所有的真氣灌注心寧仙劍,合身激射向楚凌宇。

  以攻對攻,捨此之外別無他途,他在出劍的最後一瞬,也終於拋開了一切雜念,心融道海神馳虛空。於是漫天風雨咆哮中,有一抹銀色的劍光那樣地孤獨著,陪伴它的主人笑傲天地,落寞獨行。

  「碎─」偌大的「魔」字轟然之間寸寸碎裂,整個空間也隨之像塌陷了一般扭曲變形,割裂成一塊塊不完整的碎片,彼此斑駁銜接,又不停轉換。

  楚凌宇的身影遽然消失,甚至林熠的靈覺都察探不到絲毫的訊息。

  他的眼前只有無盡的藍光,像海洋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一個個驚濤駭浪拍打著他的身心,無情地要將他的肉軀與魂魄破碎成灰!

  他的心神卻反而沉靜到極點,腦海中閃現出南山老翁手中那把蒲扇揮動的景象,心寧仙劍無拘無束地隨意飛舞著,幻化起一團團縈繞週身的光之花。

  一盞梅,十盞梅,百盞千盞的梅花若隱若現,無聲無息地開過又凋零,把一瓣瓣超脫塵世的芳華,灑落在磅#宏大的藍色光海深處。

  不管外面的風雨有多急,總有那一點馨香默默地盛開不滅。

  不知穿越飄蕩了多少個空間,林熠的視線裡,再次出現楚凌宇那襲寶藍色的身影,心寧仙劍龍吟輾轉,破開重重晃動殘碎的光霧,射向他的咽喉。

  楚凌宇的臉龐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驚詫,凝動氣機,雙手在身前虛抱低喝一聲:「馭!」一束劍光從天而降,卻錯開林熠的心寧仙劍刺向他的胸口。

  光陰霎時變緩,只剩下兩柄交錯而過的劍鋒,一寸寸向著彼此的要害刺去。

  這瞬息的工夫,突然變得那般漫長艱難,可劍依舊在動。

  兩對目光不可閃躲交織激撞在一起,都隱隱約約看到了對方眼眸之後深藏的某種東西。是悲哀,是不忍,是絕望,抑或是同歸於盡的決絕?

  最後時刻還是到了。林熠的手腕驀然一抖,仙劍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在楚凌宇的肩頭而不是咽喉。

  與此同時,他的左肋一陣劇痛之後的麻木,熱血泉湧,夜珠仙劍竟也刺偏了。

  「轟─」兩團激盪的劍氣罡風相撞爆裂,巨大的氣浪把各自的身軀狠狠彈飛,彼此的視線裡又一次失去了對方的影蹤。

  楚凌宇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失落還是解脫,收住夜珠仙劍隨波逐流,遠遠拋飛出二十餘丈,在撞到一株古木上後穩住了身形。

  他來不及運氣療傷,舒展靈覺找尋林熠的下落,可搜遍山林一無所獲,竟是走了。

  楚凌宇嗓子裡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仰面眺望如注風雨發出悲愴長嘯,久久久久盤桓在黑壓壓的雲層這端,舒盡世事無常,人生變幻。

  林熠已在十里之外,兀自能聽見楚凌宇的悲嘯,他用左手摀住傷處,勉力御風朝林深處飛行,喃喃苦笑一聲道:「這小子,沒要我的命,可捅得真夠狠的。」

  再行出三十多里,丹田真氣幾盡枯竭,他不敢逞強凝住身形,倚靠住一株大樹大口喘息,血卻不停地汩汩從指縫間流出。

  雨愈下愈大,濃密的山林也無法遮住從天空傾瀉的風雨,吹拂在林熠的身上,混和著鮮紅的血水,順著衣角珍珠般滴落。

  四周蒼茫無人,天地中彷彿突然就剩下他獨自一人,迎面這暴風驟雨,電閃雷鳴。

  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耳朵裡響起轟轟隆鳴,林熠知道,是自己真元耗損過劇兼之失血太多的原因。

  他顫抖著取出一顆東帝釋青衍所贈的補血靈丹,吞入嘴裡,又拿出兩顆青丘姥姥用極冥魔罡煉化的丹丸服下,才稍稍好受了一點。

  忽有所覺,他抬頭望向右側的林中,一道削長的人影現出,釋青衍低低的聲音道:「太難為你了。」

  林熠微鬆一口氣,無力地合起雙目,胸口一暖,釋青衍已用畢生精修的真元替他療傷行血。

  很快,身體又有了暖意,可他的臉卻依舊冷漠,沙啞的聲音問道:「你剛才一直都隱藏在旁邊袖手旁觀,是麼?」

  「對不起,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出手拆開你們。」釋青衍歉疚地回答道。

  「呵呵呵呵呵呵,」林熠的喉嚨壓抑著低沉的笑聲,喘息著說道:「不錯,萬一我死了,好壞還有一個收屍的,對不對?」

  釋青衍沉聲道:「你要相信我,絕不會坐視這種結果發生。」

  「相信你?」林熠反問道:「如果楚凌宇最後關頭沒有偏開劍鋒,你能讓我從冥府裡再爬回來麼?」

  釋青衍幽幽一歎道:「你明白我不能強行阻止楚凌宇找你報仇,就算這次攔住了他,也無法讓他今後不找上你。而如果我真的制止了他,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會前功盡棄。

  「你最清楚不過,仙盟裡潛伏著不只一個九間堂臥底,譬如那個將你的行蹤告知赤松子的人,你就決計想不到。」

  林熠沉聲問道:「是誰?」

  釋青衍略一猶豫,回答道:「漱心庵的辟魔神尼,你能想得到會是她麼?」察覺林熠眉間隱聚的殺機,他繼續說道:「但你現在還不能動她,否則很可能會暴露自己,這筆賬我們都記在心中,總有一天會全部清算的。」

  林熠動了動,脫開釋青衍的右掌冷靜說道:「她是我的,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

  釋青衍打量著渾身是血的林熠,說道:「或者,你退出吧!」

  「不,開始沒有,現在我更不會退出。」林熠搖頭說道:「你不必替我擔心,因為再多擔心也無濟於事。還有其它什麼事要說麼?」

  釋青衍默默搖頭。

  林熠輕輕頷首道:「你先走吧。萬一教人窺見,再不會有買後悔藥的地方。」

  釋青衍掃過林熠蒼白的面色,滲血的傷處,問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能行麼?」

  林熠慵懶地笑了笑,說道:「走吧,保護好若蝶。我可以原諒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但絕不會容忍她受到絲毫的傷害。」

  「我知道,」釋青衍重重地一點頭,說道:「你保重!」一襲落拓身影隨風雨而去,遠遠猶見他回首相望,眼神裡深深埋藏起痛楚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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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11: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集 生死兩望 第一章 山中雨  

  沉悶的滾雷隆隆迴盪在崇山峻嶺間,雨勢更大。

  傍晚的山林裡一團漆黑,只有閃電劃過天際時亮起的光,還能穿透這霧濛濛的淒迷雨幕,偶爾照亮林間。

  直等到又一群前來搜索自己的天都派門人走遠,林熠才收起秘虛袈裟從樹上滑落。

  先前與楚凌宇在山坳中石破天驚的一戰,無疑已經驚動了許多人,那些與他「仇深似海」的正道人士聞訊之後,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圍捕清剿叛徒的好機會。

  大雨沖洗去了地上的痕跡,讓他的隱藏變得更容易了些。

  他並沒有利用空桑珠的靈力,召喚青丘姥姥前來支援,此刻林熠只想遠遠離開所有人,好好地靜一靜。

  傷口的血已被止住,然而左肋鑽心的劇痛依舊在不斷折磨他的神經,人聲漸遠,四周又變得空空蕩蕩,只留下滂沱的大雨和遍體鱗傷的自己。

  他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楚凌宇會否再次拔劍刺向自己。

  儘管左肋的那一劍令他險死猶生,但林熠心裡沒有半點怨恨楚凌宇,他甚至不怨恨釋青衍的無動於衷,不怨恨正道各派趁此機會落井下石,一心要除去自己,只恨這天意無情,造化無常!

  可惜他連指天痛罵也是不能,黑暗中,那些苦苦搜尋自己蹤跡的各派高手無處不在。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佔據胸口,沉重如鉛,緩緩將他壓入谷底。

  風在怒,雷在吼,漫天的大雨將整個世界吞噬。

  他伸手抓住遒勁沉默的古樹,好像自己隨時會被林中咆哮而過的山風吹倒;低下頭,看見令人觸目驚心的傷處,隱隱從濕透的衣衫裡顯露。

  一滴冰涼的淚從面頰滑落,化作顆晶瑩的珠子緩緩墜落到泥濘的黃土中。

  他竟哭了。

  翕動的嘴唇狠狠抑制住喉嚨裡那宛如負傷野獸般的傷嚎,無聲無息的,注視著一滴滴淚水模糊眼前視線。

  十根手指頭深深扎入堅硬的樹幹中,流出的鮮血滲入灰褐色的樹皮裡,永遠地埋葬了起來。

  林熠用頭狠狠頂著身前的這株參天古木,默默地碾動著,感覺到一縷舒暢宣洩的痛楚。

  有痛才好,甚至讓痛來得更猛烈一點吧!至少這樣的痛,可以麻木神經,讓他暫時凍結住心頭沸騰的苦憤。

  冷冷的雨水一遍遍地澆透衣發,替他沖洗滿身風塵,可怎也抹不去周圍這濃重壓抑的黑暗。

  忽然,雨似停了,山林亮了起來,林熠徐徐抬起頭,看見上方有一面古老清澄的銅鏡悄然盤旋,一蓬光華柔和靜謐地從鏡面灑落,正罩定他的身上。

  他眼裡那縷迷茫與傷慟瞬息消逝,飛電般掠過一抹警醒的精光,身軀幾乎同時產生感應,微微向右側偏移,剛剛凝聚起的太炎真氣亦意由心生,散佈背後各處要害。

  許久周圍悄然無聲,來人只是默默站在他左後方不到五尺遠的樹下,靜靜地、定定地注視著他。

  林熠終於緩緩轉過身,「喀喇喇─」一道閃電刺入林內,照亮了那張清麗絕俗的臉。

  雁鸞霜一襲青衣,雙手負後,星眸流波,一如在這暴風雨中謫落人間的仙子。

  「是你?」林熠的語氣裡沒有太多驚訝,因為那面懸浮轉動在兩人頭頂的太極青虛鏡,已經傳達了主人的身份。

  「如果不是我,不知林兄希望此時是誰站在你身後?」雁鸞霜平靜地問道。

  「無所謂。」林熠的心慟了一慟。真的無所謂麼?這個答案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一蓬蓬雨霧吹拂向太極青虛鏡煥放出的光罩,旋即「嘶嘶」地冉冉蒸騰。

  無邊的黑暗已被遮擋在外,然而他眼中依舊不見光明,那兩泓深深的漆黑,猶如看不到潭底的水波,沉靜而銳利。

  他的右手漫不經心地摀住左肋的傷口,那是能在第一時間握住心寧仙劍的所在。

  「我們曾有四面之緣,可惜鸞霜卻與林兄一再失之交臂。」雁鸞霜好像暫時沒有出手的意思,侃侃而談道:「算上今天,已是第五次相遇了。」

  「所以雁仙子不打算再錯過這次的機會,對麼?」林熠唇角有一縷譏誚,問道。

  「是,」雁鸞霜坦然道:「找了你這麼久,這一回沒有理由再錯過。」

  林熠不斷煉化納入丹田的極冥魔罡,聚集起一縷縷游離的真氣,不動聲色道:「聽上去,我的結局似乎已別無選擇。」

  「至少今夜如此,」雁鸞霜依舊笑吟吟地道:「以林兄現在的狀態,恐怕無法再馭動破日大光明弓。所以,你的確已沒有選擇的機會。」

  林熠冷冷一笑,盯著雁鸞霜身後斜斜背負的仙劍「寒煙翠」,徐徐地道:「那你還在等什麼呢?」

  「等你能夠一戰之時。」雁鸞霜回答道:「在看到林兄第一眼的時候,鸞霜便改變了主意。你受傷不輕,真氣耗損又太過劇烈,眼下對決我勝之不武,亦非天宗素來行事之風,故此,今晚不行。」

  林熠嘿然道:「不必了,莫非林某竟已落魄到需要雁仙子憐憫寬縱的田地了麼?」

  「林兄以為,這是憐憫?」雁鸞霜淡然微笑道:「我自然是有條件。」

  黃昏無聲地褪淡,又是夜了,隆隆雷聲兀自無休無止地轟然炸裂,催動無數顆豆大的冰涼雨珠傾瀉而下,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綻開朵朵混濁的雨花。

  林間愈發地幽暗,林熠的聲音卻比這夜色更濃更壓抑,低沉地問道:「條件?」

  雁鸞霜輕輕頷首,答道:「倘若林兄不幸敗在鸞霜手下,非但要交出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書》,還需自廢修為隨我回返觀止池,幽居「曝心石」聽候公裁。」

  林熠問道:「萬一是雁仙子輸了呢?」

  雁鸞霜嫣然而笑,眉宇間充滿自信與從容回答道:「這問題,似乎只有林兄才有信心在如此情況下向鸞霜提出。好吧,為公平起見,若是鸞霜不幸落敗,便為奴為婢,從此惟林兄之命是從。」

  林熠毫無動容,視線從她身上徐徐挪移,眺望向光罩外依舊肆虐咆哮的雷雨。

  重山之後,躲隱著的雍野此際應是燈火通明。

  他漠然道:「試想天宗傳人,怎會成為我林熠的奴婢?屆時只要一道令諭傳來,只怕雁仙子便會身不由己。」

  雁鸞霜道:「請林兄放心,做不到的事情鸞霜從不輕易出口。」

  「好,」林熠道:「煩勞雁仙子將時間地點告知,林某定當赴約!」

  雁鸞霜道:「後天日出,西北方離此約三百里的齊梧山中,有一無名飛瀑。」

  後天,就是西冥舉行聖帝壽誕盛典的第一天,林熠眸中閃過一道寒芒,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道:「一言為定!」

  雁鸞霜緊接著道:「不過鸞霜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林兄能夠答應。」

  林熠淡淡道:「你是不想讓我前往雍野,再與正道各派發生血戰衝突?」

  雁鸞霜矜持含笑道:「鸞霜豈敢限制林兄的人身自由?只是想能在這一天兩夜之內,追隨在林兄左右好略盡綿薄之力。」

  林熠低哼道:「難道雁仙子是擔心林某一去便如黃鶴緲緲,令你後天空等一場?」

  雁鸞霜搖頭道:「如今林兄身邊危機四伏,偏又負了不輕的傷,萬一出現差池折翼雍野,豈不是要教很多人抱憾愧疚?」

  林熠傲然笑笑,道:「借用雁仙子剛才說的話,做不到的事情,林某從不輕易出口!」

  雁鸞霜不以為忤,說道:「或許是鸞霜在杞人憂天,但世事難料,總是小心為好。」

  林熠凝視雁鸞霜恬靜的秀麗俏顏,道:「這麼做,雁仙子不怕被人誤解麼?」

  雁鸞霜包含深意的目光對視著他,反問道:「是林兄在害怕會被人誤解吧?」

  林熠點點頭不置可否,道:「去哪裡,我說了算。我的事,你不能插手。」

  雁鸞霜欣然淺笑道:「成交,這兩日就由鸞霜來當一次林兄的跟班吧。」

  這無疑是世上最美麗的一位跟班了,可惜林熠卻笑不出。

  他的右手從傷口挪開,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時已悄然蒸乾,雷聲變得稀疏,雨勢也漸漸減小。

  風在動,心在跳。兩人面對面相距不過幾尺,卻同時陷入了沉默。

  太極青虛鏡突然「叮」地輕鳴,鏡面右上角泛起十幾點銀白色的光斑,正漸漸向正中移動。

  淡青色的銅鏡中心,熠熠閃爍著兩粒微小而幾乎重迭在一起的光點,一粒是林熠,另一粒是雁鸞霜。

  林熠抬頭掃了眼銅鏡,聽見雁鸞霜說道:「有人往這方向來了,不曉得林兄打算去哪裡避雨療傷?」

  林熠呆了一呆,荒山夜雨迷霧重重,他竟突然發現自己一時失去了去處。

  玉水寨是絕對不去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委實不屑於見到隆雅安那張幸災樂禍的人妖嘴臉。

  然而除此之外,又還有哪裡可供自己容身療傷?

  雁鸞霜察言觀色,已經明瞭林熠的尷尬之處,當下不失時機地推薦道:「鸞霜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跟我來吧。」

  林熠沒可能拒絕,彷彿忘記了誰是誰的跟班,他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黑色的霧氣。

  太極青虛鏡在浮光掠影中飛馳引路,古樸光潔的鏡面上,不斷呈現出方圓百里以內的諸般動靜。

  光暈流轉裡,青色的是山,黑色的是雲,他和她,卻只是永遠凝鑄在鏡面中心的兩個銀色光點。

  追兵很快從鏡像上消失,危險的氣息卻並未因此而減弱。

  雖然明知不可能,但在林熠眼簾中飛速掠過的一株株古木、一條條溪澗,依稀裡都在向他發出猙厲的獰笑,無邊無際地包圍著他,逼迫著他。

  那耀眼的閃電,宛如一道道從天而降的鞭子,在身後不停地鞭撻驅動著,讓他不能停留,卻又茫然不知前路是何處?只麻木地追隨著雁鸞霜纖長秀麗的翩影,掠過一片又一片的黑暗山巒。

  忽地他腦中暈眩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狠狠在裡面炸開,以至於眼前的景物立時變得模糊,身軀僵硬地向腳下旋轉著的山巖沉落。

  是氣血不足,林熠的靈台一警迅速清醒過來,但體內凝滯艱澀的真氣,已不足以在電光石火之間將他重新拔升,穩住平衡。

  他深呼一口氣轉換丹田濁氣,正要掣出心寧仙劍點擊右側一方突兀的巨大岩石,好借力翻轉,不防腰間一暖,已被人用手托起,隨即輸入一股清冽柔和的真氣遊走在幾近乾涸的經脈中。

  他身子一輕,驟然騰起,那方堪堪迎面撞上的山巖,從他腳底有驚無險地擦過,甚至能感受到岩石上那種冰冷堅硬的滋味。

  「林兄留神。」雁鸞霜收回纖手,側眸向著林熠微微一笑。

  林熠的臉不由自主地一熱,但仍舊什麼話也沒說。

  雁鸞霜嬌軀蹁躚如舞,停落在前方一塊猶如鏡台般平滑凸起的石上。

  她似乎沒有留意到林熠的神色變化,凝目打量左首懸崖頂端,隆隆瀉落的銀白色巨瀑,秀眉微微蹙起。

  林熠佇立在她身側,暗自調勻呼吸舉目觀望。

  從一路經過的距離和方位判斷,此處便該是雁鸞霜所說的,那座深隱於齊梧山中的無名瀑布,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使得瀑布水勢更大,數十道匹練跌宕激揚如同蛟龍入海,氣勢極其壯觀恢弘。

  但林熠知道,雁鸞霜並非是在欣賞這瀑布的景致,她一定是有所發現才會停下來。

  果然他聽她說道:「林兄,假如有個人一直都住在這裡,你今天下午還曾見過她,可晚上再來時,這人卻已不在這兒了。

  你會怎麼想?」

  林熠看了眼太極青虛鏡中央,只有兩點銀光在閃爍,回答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雁鸞霜輕輕一歎道:「可惜有時候親眼看到的東西,也未必就是真實的。不過我終須入內察探一番,請林兄在此稍候。」

  林熠目光一閃,望向奔騰躍動的瀑布說道:「我和你一起進去。」

  雁鸞霜微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拒絕,纖秀的鞋尖輕輕一點,人已向著瀑布飄飛而去。

  林熠默默無語緊隨其後,驀地周圍一暗瞬間又恢復正常,雙腳已落在瀑布後,一座巨大洞穴的潮濕地表。

  巖壁上滴著水珠,洞口有兩盞熄滅的油燈,六丈外一道石門虛掩,從縫隙往外吹著陰冷的風。

  風裡,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淡淡的腐臭,兩人都聞到了。

  林熠環顧四周道:「這裡的確是一個避雨療傷的好地方,只是多了點不好的味道。」

  雁鸞霜的玉容波瀾不驚,回答道:「所以鸞霜剛剛在懷疑,是否應該帶林兄來這裡。」她收起太極青虛鏡,緩步朝虛掩的厚重石門行去。

  她的步履身姿與平時沒有絲毫差異,但已不著痕跡地,封堵住來自任何一個可能角度的突襲,將整個身子調整到了攻防兼備的最佳狀態。這分修為,顯然已不遜色於老巒,或者雲怒塵這樣的超級魔道高手。

  倘若一切順利,後天日出的時候,林熠就必須與這樣一位比楚凌宇更加可怕的對手對決。

  稍有常識的賭徒,都不會把賭注下到他身上,哪怕是一賠十的盤口也不行。

  可林熠對此好像一直懶得多想,又或者他早已胸有成竹。

  雁鸞霜慢慢推開石門,所有的心神剎那間都集中到門內的景象。

  假如他這時出手偷襲,也許後天的戰約就不必再履行了,但林熠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面對天宗不世傳人,即使她把後背毫無保留地亮給自己,也絕不代表會比正面硬撼容易多少。

  「進來吧,林兄。」雁鸞霜的聲音從石門後傳出。

  林熠走進石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倒臥在絨毯上的屍體。

  死者是一名中年婦人,全身佈滿密密麻麻的慘綠色傷痕,像是被一種圓錐形的尖銳凶器刺透形成的小孔,可是沒有血流出,整個人猶如一張抽空的皮囊,枯乾的手中,尚緊緊握著一柄沾滿綠色濃液的法杖。

  石洞中的蠟燭還亮著,沿著巖壁排列成一圈又一圈,滿地的狼藉,足以說明不久之前,這裡曾經發生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血戰。

  在紅色的絨毯和裝潢精美的竹製傢俬上,到處灑濺著一灘灘碧血,將干未干。

  雁鸞霜蹲在屍體前,臉上流露出一抹慼然,語聲卻依然悠然平靜問道:「林兄可否推測出,兇案發生了多久?」

  從屍體的狀況判斷死亡的時間,乃是仙盟每個成員必修的基礎課程,林熠只略作打量便回答道:「距離現在不會超過一個時辰,應該是雨勢最大的那會兒。」

  雁鸞霜微微頷首,輕聲道:「那時你我正在樹下寒暄,卻沒想到這裡出了狀況。」

  她小心翼翼地翻起死者的眼皮,檢查過放大的瞳孔,猶如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來人一定和唐夫人很熟,否則根本不可能知道她隱居在瀑藏石府。而且他的修為與唐夫人不相伯仲,所以要驅動南疆毒物助陣。

  「從唐夫人的遺體推斷,圍攻她的腐魘蟲數以千計。有能力召喚數量如此龐大的腐魘蟲出動的人,當世之間屈指可數。」

  「唐夫人?」這個稱謂,很容易讓林熠聯想到另外一個人。

  「不錯,她就是西冥教主唐守隅的結髮妻子,雲淡裳!」雁鸞霜徐徐回答道:「同時還有另外一層的身份,就是巫聖雲洗塵的獨生愛女。」

  林熠的呼吸有一刻停頓,再次注視已魂離魄散的唐夫人沉聲道:「看來,雁仙子對於冥教的內幕,著實瞭解得不少。」

  雁鸞霜悵然一歎,道:「家師戎淡遠與唐教主夫婦多年莫逆之交,不然我又怎會引林兄來此?只是萬未料想到,短短半日,唐夫人竟已慘遭不幸。」

  這個世界的確有些複雜奇怪,正魔兩道間水火不容,八大劍派與五行魔宮、魔聖聶天、巫聖雲洗塵百多年來鬥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然而私下裡,三聖五帝中的人物卻跨越正魔之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形同摯友至交。

  歸根結底,還有正邪對錯可言麼?林熠不知該怎樣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繼續問道:「可是巫聖雲洗塵的女兒,又如何成為唐教主髮妻的?」

  雁鸞霜回答道:「不知林兄是否聽說過,巫聖雲洗塵曾兩次秘訪雍野?第二次是在五十餘年前,他與唐教主終於達成了一項影響波及今日的秘密協議。

  「巫聖將愛女雲淡裳下嫁雍野,條件是由其繼任冥教的第十二代薩滿,成為西冥身份榮寵的占星預言師。這事涉及冥教千年氣運,乃至東西兩支的統一大計,所以真正的內幕極少有人清楚,碰巧,家師便是其中之一,還曾為唐教主夫婦證婚。」

  林熠看著唐夫人胸前一道致命的傷口,一道五稜錐形的截面,卻比腐魘蟲刺出的小孔大了一圈,呈現出藍瑩瑩的色澤。

  他問道:「那麼唐夫人為什麼會離開雍野,獨自僻居在齊梧山瀑藏石府中?」

  雁鸞霜起身道:「天下男子大抵喜新厭舊、風流薄倖,唐教主一世豪雄概不能免。唐夫人察覺之後,一怒之下便出走雍野,僻居於此,從此再不曾留宿於雍野,只每隔十年才回返一次,主持西冥的聖帝壽誕盛典。今日她遭遇不幸,後天的雍野勢必將亂作一團。」

  林熠點頭道:「雍野大亂是許多人暗中希望看到的局面。」

  雁鸞霜沿著石壁緩緩踱步,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問道:「不曉得林兄本人是否也包括在這「許多人」中?」

  林熠漠然回答道:「我若否認,只怕連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雁鸞霜頷首道:「林兄快人快語,光明磊落。鸞霜說了這麼多的內幕,林兄可否也能猜測一下,究竟會是什麼人下的毒手,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林熠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輕輕一記顫動,似乎雁鸞霜的話語有意無意間,撥動起他心底隱藏最深的那根細弦。

  他的拳頭緊了緊又放鬆,答道:「曾經有人教我一條訣竅,如果有哪裡出現了血案,第一件要察看的,就是這裡是否缺少了什麼,或者多出了什麼,又或者有什麼東西被移動過。」

  「如果都沒有呢?」雁鸞霜轉回身,看著林熠靜靜地問道:「那又是說明什麼?」

  無端地想起玄干真人,林熠的心間猛地一痛,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惟一能夠說明的,就是兇手的目標只在唐夫人本人。」

  雁鸞霜點點頭,說道:「瀑藏石府絕少會有人來,唐教主更是不能踏入洞府半步。兇手顯然不清楚我下午曾到過這裡,所以他只管讓唐夫人陳屍廳內也不隱藏,就是不虞作案後很快會被人發現。」

  林熠的思路已不知不覺進入到這樁血案中,思忖道:「也許兇手真正的目的,是針對後天西冥的大典。但僅僅殺害教主夫人,除了引起混亂之外,還能起到什麼其它作用呢?對兇手又會有怎樣的好處?」

  雁鸞霜若有所思,說道:「我在想,該不該立刻趕往雍野將此事告訴唐教主?」

  林熠道:「如今雍野裡惟一沒有殺害唐夫人嫌疑的人,恐怕就是唐教主了。」

  雁鸞霜的眼拂過林熠,贊同道:「不錯,如果說兇手是唐教主,他根本不需要大動干戈召喚出數千腐魘蟲。」

  驀然林熠腰間的心寧仙劍,雁鸞霜身後的寒煙翠不分先後響起一陣鏑鳴。兩人不約而同對望一眼,瞬息間已明白將有異變發生。

  四周用翠竹裝飾的墻面上傳來嗶嗶啵啵的脆響,如同有東西在火裡烤炸開來。

  漸漸地,碧綠色的竹紋表面滲出一滴滴黃豆大小的慘綠色濃稠液汁,好像是從竹片上冒出的汗水,頃刻佈滿每個角落。

  緊跟著頭頂和腳下的地面也生出同樣的東西,每一顆滾圓的珠子不停流動,與周圍的同類融合凝聚,迅速壯大成雞蛋大小的圓球,通體晦暗渾濁不透一絲光。

  林熠與雁鸞霜齊齊騰身浮空,心裡異口同聲地默念道:「腐魘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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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腐魘蟲

  突然之間石府內充滿一種森森的陰煞氣息,好像溫度驟降到冰點以下。

  林熠看到,絨毯上一顆顆渾圓的綠色球體,宛如柔韌的水泡不斷幻變衍生著形狀,先是前端延伸出一根細長銳利的錐形尖刺,而後有了圓鼓鼓的軀幹和九對從腹下長出的短足。

  緊接著背脊上冒起兩團綠泡像是充滿了氣,飛速地擴大,漸漸變成一對嬰兒手掌般的半透明薄翼。

  扇動的薄翼發出「嗡嗡」顫鳴,千百道這樣的聲響合在一起,恍若沉悶的滾雷在石府並不算寬敞的空間裡,反覆翻動盤旋。

  一隻隻慘綠色的球體便如此活了過來,開始爬行低飛,密密麻麻充斥著視野的每個角落。

  這景象既駭異,又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強烈的噁心,尤其是望見從它們尖刺頂端滴落的,一根根乳白色細長絲線,盤根錯節在絨毯與墻壁上,斑斑駁駁散發出腐屍一樣的氣味,足以讓人翻江倒海到連腸胃也一起嘔出來。

  林熠吞下一顆釋青衍配製的怯毒丸,感覺胸口的脹悶與噁心減輕了許多,沉聲問道:「你的太極青虛鏡能不能將這些腐魘蟲收去?」

  雁鸞霜搖頭道:「不成,太極青虛鏡只能攝取類似冤魂鬼魄那樣,具有獨立意識的靈體,對腐魘蟲卻無能為力。因為它們本身並不具備思維,完全是依靠施術者的意念驅使才有了生命。」

  林熠道:「所以說,只有找到藏在暗處的那個施術者,才能徹底解決腐魘蟲。」

  雁鸞霜輕歎道:「那人一定藏在附近,否則難以召喚這麼多的腐魘蟲向我們發動攻擊。可惜我的靈覺卻感應不到他的存在,想來他是施展了冥教獨有的秘術,將自己形神完全封閉起來,除非肉眼直接看到,不然誰也不知道他的位置。」

  林熠點點頭,曉得雁鸞霜所說的這種冥教秘術,應和他修煉過的「青冥滅寂訣」大同小異,將全身的氣血封閉,使得靈覺難以探察到。

  稍有不同的是,對方施展的秘術顯然不會進入假死狀態,否則如何召喚、驅動腐魘蟲?

  他暗暗流轉太炎真氣,向懷中收藏的空桑珠輸入一道心靈訊息,借此聯繫青丘姥姥,隨即揚手祭出一張神雷驅魔符,念動真言向壁頂腐魘蟲最密集的區域轟去。

  「砰」地巨響雷光爆裂,整座石府都猛烈地搖晃了數下,一團濃濃的黑煙翻騰擴散,數百隻腐魘蟲「嗤嗤」蒸發在耀眼的光瀾中。

  林熠低喝一聲道:「衝!」亮起心寧仙劍一馬當先衝向石門。

  雁鸞霜玲瓏睿智,一看林熠祭出雷符,便已明白他準備強行突圍,闖出瀑藏石府。

  只要到了外頭空曠的山野中,這些腐魘蟲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數千隻腐魘蟲彷彿收到了指令,從尖嘴中射出一道道乳白色的濃稠液汁。

  這種液汁一進入空氣,立刻凝固成細長的粘稠銀絲,從四面八方幕天席地捲向兩人。

  兩人視野裡的所有景物倏忽消失,眼前除了一團團白色的絲,就是綠色的蟲。

  雁鸞霜揮手又祭起一張靈符,符紙燃盡赫然生出一道青色風柱,在兩人身前舞動旋轉宏聲呼嘯,硬生生劈開一條狹長的路徑。

  兩人循著風柱激盪出的縫隙掠身疾馳,周圍綠雲乍開乍合,在身後迅速匯攏,形成聲勢更加浩大的洪流緊追不捨。

  風柱轟然撞擊到厚重的石門上,將後者炸塌大半,一時塵土碎石咆哮橫飛,門後亮起一蓬五顏六色的絢爛光彩。

  然而雁鸞霜和林熠見到這蓬彩光時,心裡都陡然一沉。

  這光是從瀑布後方懸浮著的一道符印上發出的,巨大的符印將洞口封閉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乍看上去,它像一頭盤踞在洞口的巨型七彩蜘蛛,一根根觸角和長腿蜷曲著,緊搭住四面的石壁,釋放出的妖艷光霧朦朦朧朧,猶如水氣蒸騰不停,順著外來的風勢向洞內飄散。

  林熠一咬牙,激射出全部五枚璇光斗姆梭,「啵啵啵啵」連聲擊中光符。

  光符立時被轟開五個碗口大小的缺口,「嗚嗚」如鬼哭狼嚎似的劇烈顫動不已,但周圍的光暈流動,眨眼就將缺口填補恢復如初。

  光符中央宛似蜘蛛巨眼的兩團斑斕光球一閃,「喀喇喇」打出兩束凌厲而充滿邪意的彩光,分擊林熠、雁鸞霜。

  雁鸞霜左手輕帶林熠虎腰,將他擋在自己身後,右手已掣出仙劍寒煙翠,一道樸實無華的碧波漾動,行雲流水般切入迎面撞來的彩光。

  「叮叮」脆響,仙劍向左側一引,將光符射出的彩芒擊偏走空。

  洶湧的衝擊力仍震得雁鸞霜向後飄退,險些撞到林熠身上。

  林熠反應奇快,順手攬住雁鸞霜纖細而充滿彈性動感的腰肢,側身閃轉卸去餘力。

  如此一滯,背後腐魘蟲噴射出的銀絲已然追到,林熠身上空負各種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獨獨對這群蠕蟲毒物無可奈何。

  他無暇細想,心寧仙劍揮灑飛舞,散發出一蓬凜烈無比的陽剛劍氣,在身後築起了一道無形壁壘。

  數十條銀絲被劍氣擊落,更多的禁受不住澎湃跌宕的狂飆,席捲朝後倒飛飄蕩,可終究有兩條漏網之魚貼著地毯侵入劍幕,牢牢粘在林熠的腳底心上。

  只在電光石火間,那兩隻擊中林熠的腐魘蟲驟然化作慘綠色液體,沿著銀絲激射向林熠,又不斷把後端的銀絲融回綠液內,軀體中惟一沒有液化的犀利尖嘴狠狠刺入他的肌膚。

  這感覺就像被馬蜂不小心蟄了口,有些麻癢難受。

  對於普通人來說,腐魘蟲一刺之下毒素沿著血液流入五臟六腑,頃刻便會氣絕而亡,好在如林熠這般的散仙級人物,自有體內真氣抵擋化解,一兩口之下尚不礙事。

  不過正如同馬蜂蟄人,要是一口氣挨上幾百下,再硬的小命也得交代。

  但若以為這就是腐魘蟲所有的殺招,那也太小看了它們。

  兩隻腐魘蟲宛如流動的水銀,從破開的小孔鑽入林熠體內,一陣冰涼麻癢的刺疼從林熠雙腳生出,這兩個小傢伙竟開始貪婪而肆無忌憚地,吸吮起他的血肉、骨髓與陽氣精元。

  林熠低低一哼,施展破日七訣中的「和光訣」,意念稍稍閃動便將那兩隻液態形體的腐魘蟲包裹起來,一面以牙還牙煉化吸納其中蘊藏的魔氣菁華,一面用太炎真氣將包裹的毒素排出體外。

  洞口的光符再次發威,接二連三激射出七彩光飆。

  雁鸞霜翻手取出太極青虛鏡,用鏡面將光飆又一一反射回去。

  可能是構成物質相同,那些光飆轟落在符印上並未產生多大效用,很快就融合了進去。

  林熠打出兩道東帝釋青衍贈送的攻擊靈符,炸通了身後退路,道:「退回去!」兩人風馳電掣般,趕在腐魘蟲合圍之前,從炸開的縫隙間掠過,又回到了石府內部。

  那道懸浮在洞口的光符,果然有一定的攻擊範圍,一俟退出十丈立即安靜了下來,不再射出光飆,然而室內的腐魘蟲卻越來越多,彷彿生之不絕,死之不盡。

  由於這些毒物可以透過石壁絨毯冒出,所以石府之內幾乎無處可藏,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憑依遮擋。

  林熠劇戰之下甫一退回石府中,丹田真氣便遽然告罄,身子下沉往地上墜落。

  雁鸞霜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林熠胳膊提將上來。

  林熠低哼一聲,左肋結痂的傷口赫然崩裂,滲出殷紅血水。

  雁鸞霜見事態危急,櫻唇輕喝,銅鏡鏡面一閃,正中浮現出太極圖形如風車般急速轉動,很快化作黑白兩色的光圈。

  那光圈愈轉愈大蔓延出鏡面,煥放出一波波奪目的光環,從上往下層層瀉落罩定兩人。

  成百上千束風馳電掣而來的銀絲,激撞到光環上劈啪飛彈。

  林熠再扔出一張靈符,轟散聚集在壁上的百多隻腐魘蟲。

  這些腐魘蟲墜落到絨毯上,碎成一顆顆細小的珠子,可沒過多一會兒,這些珠子又集結凝聚成形,爭先恐後地湧上,而墻壁和絨毯表面還在不斷滲出慘綠色液體珠子,源源不絕地形成新的腐魘蟲。

  更有些腐魘蟲逐漸開始變異,兩三隻融合到一起,凝成拳頭大小模樣與威力愈發恐怖的腐蟲霸王。

  依照這樣的趨勢持續下去,林熠懷疑,到最後這數千的小腐魘蟲,是否會匯聚成一頭龐然怪獸。

  這些腐魘蟲本身是無意識的液態產物,在施術者的操縱下,洶湧地朝兩人發起一波又一波毫不間歇的猛攻。

  而隱藏於暗處的那個兇手,卻始終沒有露面。

  林熠此刻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堂堂的西冥教主夫人,手握冥教未來命運方向的薩滿預言師,也會無聲無息地被吸乾精元,慘死在自己的洞府裡。

  但眼前更緊迫的,是自己和雁鸞霜應該如何盡快脫困,要是真死在這群鬼玩意兒嘴裡,那未免太冤了一點。

  他的左手兀自挽在雁鸞霜的纖腰上,可以清晰感覺到為了駕馭太極青虛鏡,釋放出龐大的靈力抵禦腐魘蟲攻擊,她體內真氣消耗的速度亦十分厲害。

  雖然雁鸞霜號稱觀止池千年一遇的不世嫡傳,可人力終有盡時,這樣的做法,無異於飲鴆止渴絕非長久之計。但是,自己就有更好的辦法了麼?

  果然他聽到雁鸞霜開始細細地喘息,儘管不是非常明顯,但無疑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她挺直小巧的鼻尖上,慢慢滲透出一粒晶瑩的汗珠,貼在皎潔無瑕的肌膚上微微晃動著,卻沒有立刻滴落。

  由於週身的真氣在急速流轉,雁鸞霜體內散發出大量的熱力,一股淡淡的幽香亦隨之飄散,吸入林熠鼻中。

  這股幽香與容若蝶的體香略有差異,少了點如蘭似麝的淡雅空靈,卻更多了一種沁人心脾的寧靜端莊感。

  雁鸞霜仿似也有覺察,又或許是她氣血運轉太快的緣故,素來白淨如玉的玉頰上,不知不覺間泛起一抹若有若無的暈紅。

  林熠心神微蕩,握著纖腰的手不自禁地緊了緊,於是更能清楚體會到那柔若無骨的曼妙感覺。

  她的青衫單薄柔軟,以至於林熠的手指尖隔著衣服,也能感受到她滑潤細膩的肌膚,和幾不可發覺的微微顫抖。

  林熠心頭掠過一陣快意,能令雁鸞霜這般的謫塵仙子出現窘迫情態,任何一個男人都足以自豪。

  忽地,耳畔有人傳音入秘嘲笑道:「臭小子,生死關頭還有閒情胡思亂想,佔人家姑娘的便宜,真是好逍遙好快活啊。」

  是青丘姥姥到了,林熠心神大定,懷裡的空桑珠微微一涼,充盈起靈動的感覺。

  他同樣用傳音入秘道:「你大可再晚來一會兒,等我被腐魘蟲吸乾後,再來欣賞我美妙的死相。」

  青丘姥姥道:「你不想曉得背後的操縱者到底是誰麼?」

  林熠心中一動,問道:「你已找到他了,為何不順手將他解決?」

  青丘姥姥回答道:「首先那人的修為不弱,很容易暴露我的形跡,讓雁鸞霜有所警覺;其次他一定還有同謀,我不想打草驚蛇。」

  林熠道:「我很好奇,你還有什麼法子,能夠把周圍這群討厭的蟲子統統趕走?」

  青丘姥姥從容道:「當然有,別忘了我是誰?剛才我已將一包特製的藥粉傳遞到你懷裡,將它取出漫天拋散就成了,也不用計較什麼準頭。」

  這麼容易?可如果說話的人是青丘姥姥,林熠似乎毫不懷疑她是在誇誇其談。

  他探手取出一個小紙包,掌心微吐一道勁力「砰」地震碎,包裹在裡面的黃色粉末一下子飛揚散開。

  黃色的粉末粘到腐魘蟲的軀體上,立刻燃燒起來,躍動著詭異的黃綠色光焰。

  腐魘蟲的軀體宛如冰塊一樣慢慢地融解,化開的慘綠色液體卻形同天然的燈油,讓火勢越燒越烈,很快遍佈石府處處。

  雁鸞霜嬌喝一聲,太極青虛鏡的光環快速轉移,罩定唐夫人的屍身。

  林熠暗自臉紅,想那唐夫人的屍身內外和法杖上都沾滿腐魘蟲的綠液,自己只顧放火驅蟲,卻差點連唐夫人也一起燒了。

  再看剛剛還在肆虐亂舞的數千腐魘蟲,剎那變成一根根乾燥的蒿草,層層傳遞熊熊燃燒。

  不可思議的是,除了腐魘蟲及綠液外,石府中的其它物品乃至最容易著火的竹器都安然無恙,沒冒起半點火星。

  四周綠霧瀰漫,散發出一陣陣腥臭欲嘔的腐屍氣息,林熠體內的水分好像也被燃燒的火焰蒸乾,驀地感到強烈的口乾舌燥,血脈怒張心跳咚咚敲擊個不停。

  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慾念再次油然竄升,他悄悄瞥了眼身旁的雁鸞霜,驚訝地發現,她竟也是滿臉流霞秋波如水,只是眉宇間晶瑩的玉色依舊顯得凜然不可褻瀆。

  他的胸口急遽變熱,抿抿發乾的嘴唇,傳音入秘怒道:「你給我的是什麼東西?」

  青丘姥姥冷道:「「醉火翠蓮」,說了你也不知道,它是腐魘蟲天生的剋星。」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裡含著不可掩飾的驚訝與嫉妒喃喃道:「了不起,真了不起,不愧是天宗嫡傳!」

  林熠低低哼了聲,懸掛在胸口的執念玉悄然啟動,注入一道汩汩綿綿的清涼甘泉,讓他全身的熱意與躁動頓減。

  他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青丘姥姥道:「你還沒看出來麼?腐魘蟲本身蘊含極為濃烈的淫毒,偏巧醉火翠蓮火上澆油,會將這種淫毒完全揮發出來,而且進一步腐蝕人的意志力,很容易慾火焚身喪失神志。

  「你有執念玉克制消弭淫毒,能夠化險為夷自不稀奇,可雁鸞霜卻全憑本身的苦修和毅力守護,至今保持靈性不泯實在難能可貴。」

  頓了頓,她又嘿然冷笑道:「可惜,腐魘蟲的淫毒一旦滲入人體便立刻化作千絲萬縷融入全身血液,萬難僅憑仙家真氣祛除驅散。

  「再加上醉火翠蓮推波助瀾,此處又是密封的環境,時間稍久,雁鸞霜真氣耗損劇烈,淫毒在血液裡積壓愈甚,她還是免不了要著道。而且忍得越久,發作起來也就會越厲害!」

  林熠道:「你說這話時,幸災樂禍的味道很濃啊,連傻瓜都聽得出。」

  說話間周圍的火焰逐漸熄滅,綠霧也徐徐飄散。

  青丘姥姥似離開了一小會兒,旋即收回空桑珠冷哼道:「那人走了,不過臉色可難看得很。」

  林熠飄落在地,稍稍鬆了口氣,但那種煩躁的悶熱感覺猶在蠢蠢欲動。

  可是雁鸞霜居然還能向林熠展顏淺笑道:「還好,只是虛驚一場。」收起太極青虛鏡落回林熠身旁,不防心神短暫地一記恍惚,嬌軀一軟向後倒去。

  林熠探手挽住她的腰肢,低聲道:「小心了!」

  雁鸞霜只覺得自己體內像烈火一般在燃燒,偏偏林熠貼著自己纖腰的那隻手令她通體酥軟舒適無比,有一瞬間她幾乎靈堤崩潰,要不顧一切地投入這個俊挺男子的懷抱。

  但這念頭在腦海裡一閃即逝,反而令她猛然警醒,恢復了些許靈志,向著林熠歉然一笑道:「我恐怕是中了腐魘蟲的毒,一時失態教林兄見笑了。」

  林熠也在強忍充滿誘惑力的慾念,他已醒悟到,為何早先自己會產生對雁鸞霜的衝動。

  此際他不敢再吸進一口渾濁腥臭而又混合辛辣味道的嗆鼻空氣,鬆開左手努力鎮定心神道:「你趕緊打坐祛毒,我會在一邊護法。」

  雁鸞霜毫無猶豫,只在眸中掠過一絲詫異頷首道:「多謝林兄。」在竹榻前盤膝坐下,雙手虛抱在小腹前合上雙目凝神入定。

  林熠艱難地,將視線從雁鸞霜嬌艷欲滴的臉龐上移開,聽到青丘姥姥冷笑道:「我錯了,本還以為乾柴烈火你會乘勢奪了她的貞操,像個正常男人一樣,完成征服天宗謫塵仙子的夢想。卻沒曾想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居然還能忍,更能忍得住。」

  林熠一笑,掏出兩顆極冥魔罡丸握在左右掌心回敬道:「正因為我是正常男人,所以才不會笨到當著別人的面去幹那種事。」

  青丘姥姥哼道:「你的意思,是我在這裡礙手礙腳,耽誤了閣下的好事?」

  極冥魔罡森冷的寒氣注入林熠體內,讓他的神志陡然再是一清,思維越發順暢活躍,立即答道:「這回就算你欠我的吧,下次連本帶利還了就是。」

  話一出口他頓時驚覺到其中語病,不由呆了一呆。

  孰知青丘姥姥並沒有即刻發作,相反沉默許久才狠狠地道:「這話留著和容若蝶去說,再有下次我就殺了你。」

  林熠一震,終於意識到,青丘姥姥從他記憶裡窺探到的秘密,遠比自己預估的還要多。

  他心間遽然閃現一縷寒意,用比青丘姥姥更森寒百倍的語氣警告道:「如果她有任何意外,我會要你付出慘重的代價!」

  青丘姥姥陰冷地笑起來,回敬道:「威脅,從來只會激起我試一試的衝動。」

  林熠的心冰寒到極點,渾然忘卻體內肆虐的熱毒,淡淡道:「很好,大不了就玉石俱焚。失去了她,我就毀了你,毀了這一切!」

  青丘姥姥的心弦情不自禁地一抖,再次感應到林熠身上傳遞出的可怕魔意。終於,她寒聲怒笑道:「不可救藥的傻瓜!」空桑珠輕輕振動,靈魄閃遁而去。

  林熠一愣,突然升起一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與寂寥,他搖搖頭,默默盤坐在地,催化煉轉手心中握著的兩顆極冥魔罡丸。

  最後一盞油燈熄滅,石府陷入一片近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有從塌落半邊的石門外照進來的彩光,朦朧地讓所有的景物蒙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

  由於沒有風,熱毒很難在短時間內散盡,林熠聽到身畔雁鸞霜的嬌喘漸漸急促沉重,影影綽綽的嬌軀,猶如寒風中戰慄的燈火不停地微微顫抖著。

  可那嬌喘傳入他耳裡,分明充滿難以抵擋的誘惑,再加上幽暗無人的密室,空氣裡沒有完全消散的淫邪氣息,使他本已漸漸沉靜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

  青丘姥姥已經走了,這裡再沒有障礙存在。

  林熠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雁鸞霜身後。

  他明顯覺察到她的嬌軀抖動得更加厲害,那是一種掙扎,更是一種無聲的刺激。

  他靜靜佇立在她身後,半晌沒有動,似在遲疑似在等待。

  雁鸞霜的氣息婉轉蕩漾著,如同難以抗拒的呻吟聲在挑動著他,撩撥著他。

  他慢慢地跪坐下來,身子幾乎貼到了她的背心,青衫潮濕而燥熱,釋放著令人心醉的幽香,林熠的目光越過她的香肩,落在挺茁顫動的胸脯上,低聲道:「別動!」

  他伸出雙手,從她玫瑰色燃燒的玉頸邊滑過,手指準確地觸及到胸襟第一顆扣子。

  雁鸞霜驀然睜眼,微微後仰用一雙複雜難言的目光注視著他,是驚駭,是鄙視,還是渴望與憤怒的混和?

  她奮力抬起右手,切向林熠的左腕,卻被對方輕鬆躲過,現在,她恍然意識到,自己已不是睥睨四海的天宗仙子,竟無助地淪落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怖境地。

  更恐怖的是,她的心中對林熠的進犯竟充滿欲拒還迎的矛盾,否則未必不能拔劍而出,拼得同歸於盡。

  「不要─」她的櫻唇發出低微的警告,狠狠一咬舌尖,濃烈痛楚令她稍醒。

  然而與此同時,扣解衣分,林熠一雙冰涼的手已觸摸到她的脖頸,她的胴體劇顫,眼眸再次合起,縫隙中流出兩滴晶瑩的淚珠,輕聲道:「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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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贈物

  她的丹田悄悄凝聚起一股真氣,遊走到心脈之間,只等林熠再有褻瀆舉動便立刻震斷經脈,以求最後關頭清白之軀能得保全。

  奇怪的是,林熠的手懸在她面前並未繼續下滑侵犯,反而有一個冰冰的物體順著她胸前絲般柔潤的肌膚滑落,不偏不倚恰好墜在心口處,帶來一片清涼。

  而後林熠的雙手回收,將兩根絲線打結,沉聲問道:「你錯了?錯什麼?」

  一種甘冽清泉湧入的感覺,讓她的靈志為之一振。

  她暗鬆了一口氣,才發覺面頰滾燙,身軀不知何時竟是倚倒在林熠的懷裡。

  「錯了就是錯了。」她低聲回答道,嬌軀從林熠身上移開,收攏敞開的衣襟。熱力和慾念開始消退,可方纔那種驚心動魄的記憶卻還盤踞心間,有幾分如釋重負,有幾分感激與羞意,還有隱約一絲……失落。

  林熠鬆開執念玉的絲線,哼了哼起身道:「你不怕我逼供麼?」

  雁鸞霜的玉容綻開一縷笑靨,搖頭道:「林兄只會惡作劇而已,我想怕卻又告訴自己不必怕。逼便逼吧,且看看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林熠心神一蕩,扭頭冷冷道:「我幫你,只是不希望後天日出找不到對決的人。」

  「我明白,」雁鸞霜在執念玉的助力下迅速恢復清醒,眸中的光芒漸漸變得清澈,回答道:「我們的對決才剛剛開始,哪會這麼輕易結束?」

  良久良久之後,兩人差不多同時睜開眼睛。

  雁鸞霜的面色恢復如常,彷彿早先發生的一切都已風清雲淡,但那枚執念玉卻還在她的心口前,閃爍著皎潔晶瑩的光輝,帶著一個青年男子陌生的氣息與體溫。

  她輕輕摘下執念玉,遞還林熠道:「謝謝你。」

  林熠默然接過,掛還在胸口,有一縷暗香從衣衫裡逸出,撲入鼻底。

  憑借她的智慧和見聞,肯定發現了執念玉暗藏的秘密,但雁鸞霜卻略過不提,凝眸打量著林熠微笑道:「林兄復原速度好快,委實讓人驚訝。」

  林熠淡淡道:「只要一心想著與雁仙子的對決,恢復速度自然會快上許多。」

  雁鸞霜嫣然輕笑,道:「林兄,咱們不妨換個賭約如何?」

  林熠的劍眉皺了皺,道:「對女人來說,改變主意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是想,咱們不妨賭一賭,看誰能先找出製造這起兇案、暗算你我的兇手。」雁鸞霜道:「這樣是不是比我們兩人在無名瀑前血拼一場,來得更有意思?」

  林熠道:「如果殺害唐夫人和暗算我們的,分別是兩個人,甚或是兩伙人呢?」

  雁鸞霜沉靜若定道:「那誰先把這兩伙人都揪了出來,誰就算贏家。」

  林熠慢悠悠道:「雁仙子對雍野的情況瞭如指掌,我顯然比較吃虧。」

  雁鸞霜道:「林兄堂堂七尺男兒,就算先讓鸞霜一陣又能如何?況且林兄有巫霸雲怒塵做後盾,未必會輸。」

  林熠點點頭,道:「好,就依你。」

  「看林兄胸有成竹的樣子,但願我不是作繭自縛。」雁鸞霜伸出纖掌停在半空,林熠會意伸手與她輕擊三下。肌膚相觸時,不由又泛起早先那種異樣感覺,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各自偏移。

  雁鸞霜突然笑道:「林兄,如果此刻你再閉上眼睛,猜猜看會發生什麼?」

  林熠一怔,搖頭道:「我不想猜,也猜不出雁仙子又會送我怎樣的驚喜。」

  雁鸞霜含笑道:「如果你想知道,就閉上眼睛。否則,自然什麼也不會發生。」

  林熠想了想,問道:「我可以不做選擇嗎?」

  雁鸞霜回答道:「你可以選擇放棄,但不能放棄選擇,所以,我要等你的回答。」

  林熠的手背微微顫動了下,低聲道:「一個人即使到了無路可走的盡頭,仍舊可以作出選擇,堅持,或者放棄。但無論如何,都擁有選擇的權利,對麼?」

  「所以放棄也是一種選擇,」雁鸞霜的明眸彷彿洞徹到林熠的內心深處,徐徐問道:「現在,林兄是否放棄?」

  林熠僵硬整夜的嘴角終於逸出一縷笑意,道:「你贏了。」

  視野關閉,黑暗裡的瞬間將會發生什麼?林熠真的不知道,但他作出了選擇,而不是放棄選擇。

  耳畔一片靜謐,悄然無聲中他隱隱感到雁鸞霜的靠近,而後伸出手握起他的右掌,有一件溫潤圓滑的東西輕輕落入掌心。

  這手感,他實是再熟悉不過,禁不住心神俱震險些睜開了眼。

  雁鸞霜輕盈地退開,回坐到原位才淺笑道:「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手心裡,靜靜躺著的,是一卷水色的雲篆天策。毋庸置疑,應是穹海宮早年失落的那一卷,可怎麼會在雁鸞霜的手裡?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她,等待答案。

  雁鸞霜輕歎道:「林兄該不會忘記唐夫人握著的那柄法杖吧,這卷雲篆天策,多少年來其實一直都藏在杖柄裡。所幸那個殺害唐夫人的兇手並不知道,否則平地又將多起一層波瀾。」

  林熠的臉龐看不出喜怒,平靜地問道:「你為何要將它給我,而不是還給西冥?」

  雁鸞霜回答道:「西冥並不需要它,這卷雲篆天策原就只屬於唐夫人本人,甚至唐教主都不清楚它的存在。至於我,就更加不需要它了,若是將其帶回天宗,除了供奉起來引人窺覷之外,別無好處。但恰巧我知道,林兄很需要它。」

  林熠的眼神驟然變得咄咄逼人,緊盯著雁鸞霜道:「你還知道什麼?」

  雁鸞霜微笑道:「我還知道林兄收集它,是想設法補救千仞神木的滅頂之災。可惜任重道遠,短短三五年內未必能夠成功。」

  林熠的目光更冷,徐徐道:「聽上去,天宗瞭解的秘密不少。」

  雁鸞霜若無其事道:「如果林兄還想知道什麼,儘管開口。」

  林熠沉沉地哼了聲,收回目光道:「我想知道,咱們該如何從這鬼地方出去?」

  「最笨也是最直截了當的法子,就是待鸞霜修為盡復,施展御劍術轟破光符,應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可是御劍術極耗真元,萬一兇手在這附近設伏,咱們便處境堪憂。好在林兄修為已恢復了六成以上,應能與他一搏。」

  雁鸞霜智珠在握道:「另一種方法會省力安全許多,大凡此類符印都有可解之道,只要尋找到其中法門,解開自是不難。」

  林熠站起身,接著雁鸞霜的話道:「但花費的時間相應也不可估算,對不對?如果我們繼續困守此處,那兇手便有充裕時間返回雍野,作出各項針對你我的佈置。將其揭破的難度與凶險,無疑會增加許多。」

  「看來還是前一種方式比較好。」雁鸞霜道:「待我稍事調息後便盡力一試。」

  她的神色忽地微動,道:「好像外面有人在朝這裡御風而來,可惜隔著光符和水瀑,無法確切偵知他們是敵是友。」

  林熠等到她的話說完,才依稀感應到一點異常。這一句話時間的長短,就是現在兩人修為之間的距離,也許,還更大一些。

  林熠無動於衷道:「這有什麼區別麼?你的敵人固然不會是我的朋友,而你的朋友更可能會是我的死敵。」

  雁鸞霜向他投去一瞥,柔聲問道:「怎麼這樣說,難道你沒有朋友,只有敵人嗎?」

  林熠的左肋又疼了起來,他執拗而冰冷地答道:「曾經有過朋友,但現在都已經離開。我不知道,還有誰還可以稱得上是朋友?」

  雁鸞霜面對著林熠,靜靜地道:「至少有一個,就站在你面前。」

  林熠怔了怔,旋即失笑道:「我要還有從前那種天真和豪情該有多好,一定會為雁仙子的這句話痛哭三聲、痛飲三杯。」

  這時,瀑布外依稀透進來一個人的大呼小叫道:「他奶奶的,這後頭果然是空的,還真讓老子給猜著了!」

  另一人不屑一顧道:「廢話,若不是空的,那花裡胡哨的彩光是打哪兒發出來的?」

  林熠的身軀情不自禁地顫了顫,喃喃低語道:「雙聖─」

  隨即響起的童稚嗓音令林熠更覺驚異,那分明是小曹衡在說:「你們兩個笨蛋吹什麼牛,要不是我察覺到了彩光的古怪,哪會有現在的發現?」

  雁鸞霜注視林熠的神色變化,唇角逸出一絲微笑輕輕道:「看來我們都錯了,林兄的朋友遠不止一個,是麼?」

  林熠沒有回答,眼睛裡卻有光亮。

  瀑布外,白老七瞪大眼睛瞅著瀑布咕噥道:「咱們這麼一頭撞進去,誰曉得後面藏著什麼玩意兒?」

  白老九道:「要是不進去,你一輩子也休想知道。」

  白老七不忿道:「誰說不進去了?但咱們邙山雙聖行事理應謀定而後動,運籌帷幄,未雨綢繆,未卜先知─」

  他難得發表這樣有文采的講話,興致一起即刻口若懸河,曹衡不耐煩道:「別鬧了好不好?說不定我乾爹真的就在這裡面!」

  邙山雙聖齊齊住嘴,但只限於短短的一眨眼就立刻故態復萌。

  白老七眨巴眨巴眼道:「林兄弟怎麼可能躲在這山洞裡頭,他又不是狗熊。」

  白老九連連點頭道:「就算他喜歡像狗熊一樣鑽山洞玩兒,可身上也不會發光啊。」

  曹衡翻著小白眼,正準備鼓動邙山雙聖往裡硬闖,冷不丁聽見瀑布後面有人運氣傳聲道:「邙山雙熊,你們怎把小曹衡拐到這兒來了?」

  這世道沒變吧,居然有不長眼的小子敢拿邙山雙聖的名頭開涮?兩位仁兄勃然大怒,齊齊破口大罵道:「奶奶個熊,誰敢消遣老子?有種從裡頭滾出來!」

  酣暢淋漓地罵完了,兩個人略略回過味來,從隆隆水聲裡透出的嗓音似曾相識。

  一個撓撓腦袋道:「咦,這聲音怎麼那麼熟,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另一個聳聳鼻子困惑道:「聽上去有點像林兄弟的聲音,八成咱們還真找著他了。」

  「乾爹?」曹衡眼睛一亮,掙開白老七的大手飄身掠向瀑布。

  但他畢竟修為尚淺,迎面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在身上,身子頓失平衡,驚叫一聲往崖下的深潭墜去。

  邙山雙聖趕緊搶前接住,順勢穿過瀑布踏到實地,就看一道七彩靈符後面,林熠長身屹立,邊上還有位青衣文士打扮的絕美少女。

  白老七沒想到裡面除了林熠外還有別人,愣了下哈哈怪笑道:「我當林兄弟為何要鑽這狗屁山洞,敢情是陪著個水靈靈的漂亮姑娘,過起家家來啦!」

  林熠沒好氣道:「你以為我願意?沒瞧見是被這光符困在洞裡,不能離開麼?」

  白老九躍躍欲試,擼胳膊挽袖子道:「你們都往後閃點,讓我把這鬼玩意兒砸了!」剛朝前邁了兩步,符印正中的那對光球突然射出兩束絢光,直奔邙山雙聖身前。

  白老七「哎喲」一聲,轉身抱住小曹衡提氣飄退,卻把白老九撂在了背後。

  白老九怒罵道:「龜兒子的,你倒知道躲到後面讓我來幫你擋!」雙手翻動,掣出白金月牙輪左右開弓,「叮叮」金石聲激越震顫,與絢光硬撼了一記。

  光束扭曲渙散,邙山雙聖也被震退數丈,全身教瀑布濺入的水氣淋得透濕,兩人大覺沒有面子,白老七放下曹衡憤然道:「王八羔子,敢攔老子的路?」揮手擲出白金月牙輪,兩記轟然巨響砸得光符晃動鏑鳴,綻開兩條粗長裂縫。

  沒等白老七得意地笑出聲,裂縫迅速彌合,又恢復原來的樣子。

  白老九錯愕道:「咦─什麼鬼東西,居然連白金月牙輪也砸不爛?但也說不定是老七的修為不夠。」

  白老七呸道:「我不行你就能行?你那點斤兩老子還不清楚?」

  曹衡好不容易見到林熠,可一道光符相隔竟然無法跨越,不禁急紅了眼,嚷嚷道:「你們兩個一路上不是盡在吹自己如何了得麼,怎麼連個破光圈也打不開?」

  邙山雙聖欲駁無辭,大為尷尬。

  林熠道:「七兄、九兄,咱們裡應外合再試一次。」

  兩位仁兄齊聲應道:「好咧,這回要再砸不開它,咱們兄弟往後就不混了!」

  當下一裡一外四大卓越高手各出仙劍、金輪全力而為,在林熠統一口令調度下,再次硬撼光符。

  「轟隆」一聲,橫亙在洞口的靈符終於支離破碎,再也來不及流轉填補,便幻化成一縷縷妖艷的流光飄散。

  雁鸞霜秀眉輕揚清叱道:「小心,光霧有毒!」寒煙翠倏忽入鞘,雙手虛抱成圓拍出兩束罡風,彈指間就把將散未散的流光憑空收攏,形成一團球體遠遠推出洞去。

  風夾雜著水氣灌進洞來,清新的空氣開始驅散刺鼻的味道。

  邙山雙聖看得心服口不服,白老七很不屑地道:「身手挺快,可惜姿勢難看了點。」

  雁鸞霜調勻呼吸微微一笑,側立在旁也不辯駁。

  小曹衡迫不及待衝上前,可跑了幾步忽又有些遲疑。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林熠的真容,果然與自己朝思暮想中勾勒的乾爹模樣差異不遠,甚至更年輕更英俊。

  他抬起頭,仰望林熠的臉龐,嘴唇動了兩下,害羞道:「乾爹!」

  林熠蹲下身,握起小曹衡的雙手微笑道:「跟著這兩個混球,你吃了不少苦吧?」

  曹衡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想問,突然埋入林熠的胸膛,「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又是激動又是委屈,百般滋味都全了。

  林熠不說話,用手輕拍他的背心,眼裡有一絲溫暖。

  曹衡哭得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淌,叫道:「乾爹,他們為什麼都說你是叛徒,是壞蛋?我要跟你在一起,不准他們再欺負你!」

  林熠緩緩低下頭,把嘴唇貼到曹衡的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然後默默拍拍他的後腦勺重新站起身。

  一句低語竟似魔咒,曹衡的小臉上立時煥放出光彩,點點頭用袖口擦乾小臉。

  雁鸞霜向著他愛憐淺笑道:「小曹衡,還記不記得霜姨?」

  小傢伙的心情說好就好,衝著雁鸞霜嘻嘻笑道:「哪能忘了呢?」

  邙山雙聖很不習慣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面,兩個傢伙東張西望,一眼瞥到地上的屍首。

  白老七驚異道:「哈,這兒居然還有一個死人!」

  林熠淡淡道:「我和雁仙子剛才也差點變成死人。」

  白老九瞪著眼睛道:「不會吧?可別告訴我說,是三聖五帝裡有人在追殺你。」

  林熠搖搖頭道:「兇手沒有露面,所以到現在我們甚至不曉得他是男是女?」

  邙山雙聖更加詫異,正待追問卻聽小曹衡叫道:「哎喲,這東西好沉!」

  原來小傢伙發現了唐夫人手中握著的法杖,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做工如此精美華貴的冥教魔器,好奇心起便想抽出來仔細瞧瞧,孰知一掂之下法杖居然重得出奇,杖端一抓一放敲在絨毯上發出「咚」的一響。

  林熠道:「衡兒,別亂動。這是西冥教主夫人的遺體,不可褻瀆冒犯。」

  小傢伙乖乖「哦」了聲,居然蹲下身子觀瞧起來。

  邙山雙聖也湊了上去,開始一本正經地討論起,唐夫人身上的小孔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刺的。

  雁鸞霜向林熠低聲問道:「你剛才和小曹衡說了句什麼?」

  「沒什麼,」林熠回答說:「我只讓他別哭,告訴他乾爹是個好人。」

  「這樣他就相信了,變得開心起來?」雁鸞霜輕輕歎道:「你不覺得用謊言來對付一個小孩子的做法很不地道,欺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林熠木無表情,半晌道:「我只知道,有時候真相比欺騙更殘忍。」

  「林兄弟,聽說你和小楚幹了一架?」白老七終於想起自己一直想問的話來。

  「是,他給我左肋捅了個洞,我給他肩膀劃了條疤,從此兩不相欠。」林熠回答道,好像是在介紹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這是唱得哪一出啊?」白老九苦笑道:「苦肉計演過了吧?」

  林熠沉默片刻,問道:「有酒沒?借我喝一口。」

  「還剩點,都給你吧。」白老七解下皮囊拋向林熠,喃喃道:「這年頭的事兒越來越讓人看不懂,連你們兩個都會翻臉對掐,那姓隆的小子倒真沒騙咱們。」

  林熠喝乾酒,吁出口氣道:「看不懂反而會快樂些,明白太多只會增加煩惱。你們遇見的人,是不是叫隆雅安?」

  「對啊,」白老九點點頭道:「你怎麼會和那混帳小子跑到一處去了?」

  林熠拋開酒囊笑了笑─如果這也能稱為笑,可誰也看不出他這笑裡包含的意思,道:「混帳總和混帳湊一塊兒,好奇怪麼?」

  雁鸞霜輕笑道:「照林兄的解釋,我現在豈不是也很混帳?」

  邙山雙聖眨眨眼,不甘示弱道:「天底下還有比咱們兄弟更混帳的麼?」

  曹衡笑著舉手道:「我該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混帳」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林熠的嘴角浮現一縷歡暢的笑意,儘管很短很短,但大夥兒都看見了。

  笑聲中,林熠問道:「七兄、九兄,你們怎麼會帶著衡兒找到雍野來?」

  白老七道:「咱們原本在空幽谷待得好好的,可前幾天青木宮那個叫花纖盈的女娃兒和鄧宣找上門來,說要找楚凌宇。然後咱們就聽說你小子又闖禍了,連小楚都被你惹到要找你拚命─」

  白老九怕他把話都說完了,趕忙截斷了搶著道:「我們兄弟一聽就急了,商量著來給你幫忙。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走,後來小曹衡告訴我們跟上花纖盈就行。」

  白老七畫蛇添足道:「其實咱們兄弟想找人還怕找不到嗎,不過是想考考小曹衡,才故意給他個機會。」

  林熠低頭喃喃道:「原來花纖盈和鄧宣也來了雍野。」

  「可不是嘛?」白老九見自己提供的信息對林熠有用,興奮道:「咱們索性就結伙一路找到玉水寨,在山頂一座古里古怪的破廟裡撞上了姓隆的那小子,正把他揍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時候,廟裡的老和尚出來給攔住了。」

  曹衡插嘴道:「笨啊,那人哪可能是和尚,他又沒剃光頭。」

  白老七哼道:「你懂什麼?也有和尚是帶髮修行的。廟裡出來的不是和尚又是什麼,難不成會是尼姑?」

  林熠道:「後來呢,你們又怎會找到了這兒?」

  白老九道:「我們聽姓隆的小子說起你和楚凌宇在決鬥,便趕緊四下找你們。後來碰到天都派的人暗中一打聽才曉得,小楚已回了玉水寨養傷,花丫頭就和鄧宣趕過去了,咱們兄弟帶著小曹衡滿山轉悠,碰巧溜躂到了這兒。」

  白老七又忙著糾正道:「怎麼會是碰巧呢?明明是咱們兄弟未卜先知,不然為何不往西、不往北,就直接奔這裡來了呢?」

  鬧了半天,這兩位仁兄也沒搞清楚齊梧山正在玉水寨西北方向,還在揚揚自得瞎吹一氣。林熠對他們的性情知根知底,也無意去揭破,望向洞外飛掛的水瀑道:「那他們找到楚凌宇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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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12: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雍野

  花纖盈坐在玉水寨惟一的一家茶樓裡,正生很大的悶氣。

  說是茶樓,也只是臨街人家在二樓的竹台上,開出的一個小鋪面,擱了幾張桌椅做些零星生意。

  「死楚,臭楚!」這兩句話,是鄧宣聽完一百句抱怨後的濃縮精華版。

  如果沒有人阻止,花纖盈是繼續翻來覆去念上兩百遍,還是花樣翻新再另創新版,鄧宣猜不出,只無奈地看著花纖盈嘴巴不停,眼睛發直地來回盯著街道的兩頭,不耐地等著前去打聽楚凌宇下落的風衛回來。

  「放心吧,既然他能一個人回返玉水寨,就說明傷勢不會太重。」鄧宣終於忍受不住噪音的折磨,咳嗽了聲安慰道。

  「這個傻瓜,受了傷不好好待著還四處亂跑,活該受罪。」花纖盈哼哼道。

  真正在活受罪的人,該是我才對吧?鄧宣很想這麼回答,但忍了下來耐心勸解道:「也許他是有別的什麼急事,不得不立刻趕去。況且憑不夜島少島主的修為,肩膀上掛出點小傷絕不會礙事。」

  花纖盈鼓眼道:「小傷?你說那是小傷,怎麼不自己割一劍試試?」

  鄧宣臉色微變,氣道:「你似乎很希望挨刀的是我而不是楚凌宇,對不對?」

  花纖盈怔了怔,體會到鄧宣話裡的怒氣,垂下眼簾道:「人家心裡著急才會一時口誤嘛。你別生氣,當我是在胡說八道好了。」

  鄧宣一肚子的火發不出來,只得自嘲地一笑道:「你可不是在胡說八道麼?我用的是槍,就是想自殘也只能捅自己一個窟窿。」

  花纖盈噗哧一笑,道:「你這人還是挺會逗人開心的,幹嘛平日非端出一本正經的臭架子,搞得十足的少年老成樣?」

  鄧宣看了眼另坐一桌的太陰四聖,歎道:「多少人瞧著我呢,不老成行嗎?」

  花纖盈低聲道:「你離開金陽堡那麼多天,不會有問題吧?要不你先回去,反正我要找的人就在附近,他跑不了的。」

  鄧宣笑了笑,道:「沒關係,家裡有裘老他們照應,出不了事。何況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雍野,我也很想看看熱鬧。」

  花纖盈托著下巴歎道:「你真夠哥們,唉,要是他也肯這麼顧著我該有多好。」

  鄧宣扭開頭去,看到長街一頭飛速行來的兩名風衛,道:「或許有楚凌宇消息了。」

  花纖盈早跳了起來,沒等那兩人上來便衝下樓去問道:「找到了麼?」

  一名風衛回答道:「屬下沒有探聽到楚凌宇的行蹤,倒是遇見了貴宮的花宮主一行。聽說烈火宮、天石宮也有大批高手潛入雍野,所以特來回稟。」

  花纖盈大失所望道:「我爺爺來作什麼?還有天石宮、烈火宮又想湊什麼熱鬧?」

  跟在身後的鄧宣冷靜分析道:「他們不來才是怪事。東西兩冥一旦合併,聲勢之大堪比當年的逆天宮,不單正道各派大為忌憚,魔道各家也同樣深以為憂,再說林熠身懷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書》已不是秘密,誰不見寶眼紅?」

  另一名風衛道:「宮主所言極是,所以屬下覺得咱們需盡早拿定主意,免得莫名其妙捲入這場亂局裡。」

  鄧宣沉吟道:「東西兩冥和談的事我們不管,反正有那麼多人在操心。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書》雖好,可咱們金牛宮的傳世絕學也足夠受用了,更不必去蹚這潭渾水,找到楚凌宇,我們就回返金陽堡。」

  兩名風衛齊聲應諾。

  花纖盈這才隱隱約約醒悟到,此次鄧宣的雍野之行,雖說是陪自己來的,但作為一宮之主,卻有很大的可能被捲進激流漩渦之中,隨時遭遇無法預測的凶險。

  她心中感動,第一次真心對鄧宣道:「謝謝你─」

  鄧宣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謝什麼,你把我當哥們兒,自然要義氣當先。」

  花纖盈燦爛一笑,補充道:「對,鐵哥們兒,誰也拆不散。」

  鄧宣轉開話題道:「花宮主來了,你是否要去見一見?」

  花纖盈想了想搖頭道:「不用了吧,等找到楚大哥再說。」提到楚凌宇,這丫頭又氣不打一處來,恨道:「他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去和林大哥拼什麼命?」

  鄧宣道:「師門血仇不可不報,楚凌宇是別無選擇。」

  花纖盈歎了口氣,說道:「也不曉得林大哥怎樣了,說不定邙山雙聖和小衡已找到他了。但願他不會被那群正道的笨蛋追殺到。」

  這時另外四名風衛也陸續回返,居然也沒能帶回關於楚凌宇的消息。

  正在花纖盈想拆桌子的時候,一名花枝招展、嬌柔動人的少婦裊裊婷婷走上竹樓,朝著鄧宣嫵媚一笑道:「這位便是鄧宮主吧?」

  花纖盈很受不了這少婦的做派,繃著臉沒好氣地衝口而出道:「你是誰,找鄧宮主幹什麼?」

  少婦涵養頗好,笑容不改回答道:「你是青木宮的小公主吧?姐姐我姓凌,在雍野唐教主手下混口飯吃。特奉命來請鄧宮主蒞臨雍野,惠顧今次的聖帝壽辰大典。」說罷取出一封請帖遞向鄧宣。

  一名風衛搶先接過,查驗沒有異常,才恭恭敬敬雙手轉交到鄧宣手上。

  鄧宣展開掃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不知貴教還請了誰?」

  凌幽如道:「凡是駕臨雍野的各路貴賓,敝教都發了請帖。其中自然也包括花小公主的青木宮在內,可說是無一遺漏。」

  花纖盈不屑地一哼道:「請了就一定要去嗎,我要不想去呢?」

  凌幽如道:「喲,我一個跑腿發請帖的,可不敢硬架著諸位赴約,再說,敝教只是發出邀請,去與不去悉聽尊便。」

  看到鄧宣沉吟不語,凌幽如笑問道:「花小公主,聽說你在找人?不夜島的楚凌宇,對不對?」

  花纖盈道:「那又如何,我找不到他,難道你就能找到他了麼?本小姐才不信呢!」

  凌幽如回答道:「姐姐我不用找他本人,楚少島主的爹爹也就是不夜島島主楚鎮曇,今日上午已接受了敝教的邀請,一准赴約。我想楚少島主聽到這個消息,應該會趕往雍野與他爹爹會面吧。」

  鄧宣收起請帖,沉聲道:「鄧某赴約就是,不必將楚少島主拿出來說話。」

  凌幽如嬌笑道:「鄧宮主少年銳氣,說起話來就是爽快。敝教的車隊已在街首恭候,諸位趕到雍野正可用宴。」

  花纖盈懶洋洋道:「誰稀罕一頓晚飯?咱們多留會兒再走不許麼?」

  凌幽如明眸閃動抿嘴一笑道:「當然可以,那就明日一早與正道八派的車隊一起出發好了,花小公主正可趁此機會見到楚少島主的爹爹,只是委屈鄧宮主和花小公主要在玉水寨再將就一晚。」

  並入正道各派浩蕩的車隊中?拜見楚鎮曇?這兩項打死花纖盈也不願意,可又不肯服軟,便把眼光遞向鄧宣。

  鄧宣淡淡笑道:「好,就煩勞凌大姐在前引路。」

  眾人下了茶樓行到街首,果然看見一列車隊停在玉水寨後門。

  率隊的,依舊是昨日接待容若蝶與仇厲的葉幽雨,天石宮的右天尊石右寒、穹海宮的宮主水無痕,還有那個自以為是、惹人厭煩的隆雅安盡皆在場。

  這些人三五成群,散坐在西冥事先搭建起的涼棚裡飲茶聊天,雖多為舊識卻又壁壘分明。

  稍過片刻花千迭率著青木宮的部眾趕至,凌幽如道:「二哥,除了烈火宮外人都到齊啦,我可把他們都交給你了。」

  葉幽雨笑問道:「三妹不和老朽一起回雍野嗎?」

  凌幽如歎苦道:「不行啊,赤宮主他們還沒找到,這跑腿的活兒實在不是人幹的。下回說什麼也不接了。」一陣香風飄過,蹤影渺然。

  葉幽雨將眾人請上車,這前後的次序也大有講究。依照「金木水火土」的序列,鄧宣在各宮首腦中雖資歷最淺,卻仍被請上了第一輛大車。

  花纖盈當仁不讓也坐了進去,六風衛與太陰四聖騎上蠻牛護翼左右。

  隆雅安作為雲怒塵派出的副使排在了最後,本是老大的不快,但臨上車前葉幽雨卻笑呵呵地奉承道:「隆公子乃是雲老門下的貴賓,身份非同一般,怎也該請在最後出場。何況咱們同氣連枝原是一家,所以教主特意吩咐,對隆公子萬勿見外。」

  伸手不打笑臉人,葉幽雨的話聽著又讓人舒服,所以隆雅安明曉得是托詞,可窩了一肚子不滿也不方便發作,冷著臉坐進最後一輛車裡,放下珠簾閉目養神。

  車行轆轆,臨近傍晚時分抵達一座山口前停下。

  花纖盈從車裡探出腦袋疑惑道:「怎麼停下來了?」

  葉幽雨一路和她談笑風生已混得極熟,笑答道:「小公主仔細了,老朽給你看一奇景。」說完這話,左前方的那座山巒自上而下,宛如瀑布般亮起一束銀光,轉眼延伸到了山腳。

  銀光緩緩朝著兩邊擴展,放寬到三丈左右才凝住不動。

  花纖盈目不轉睛咋舌道:「你變的什麼戲法?」

  葉幽雨撚鬚道:「這可不是戲法,而是正在開啟通往雍野的「九曲幽徑」。」說著向前頭的扈從吩咐道:「走吧,路上加緊些。」

  車隊避開那條谷口的山道,轉向閃著銀光的山腳行駛,花纖盈乾脆坐到了外面的車轅邊四處張望。

  忽地,眼前銀白色的柔和光瀾撲面而來,視野短暫地失去景象,待一切恢復時,車子已駛入銀光背面。

  腳下伸展的再不是黃土大道,而是一種流動著、深不見底的青色光波。

  蠻牛的腿有一小半沒入了光波中卻不沉下去,反而走得越發輕快。

  這條奇異光波鋪就的道路寬約三丈,剛好與銀光展開的尺寸相符,兩邊光霧繚繞,影影綽綽都是浮現於虛無飄渺中的峰巒迭嶂,亭台樓閣,如同真的走進了一幅水墨山水畫卷。

  花纖盈留心細數,車隊沿著光波幽徑接連轉過九個彎,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氣勢宏偉的門樓。

  門樓背後兩側青山如畫,當中一片蔥翠沃野,河流湖泊星羅密佈,村莊小鎮遙遙相望,直抵百多里外的另一座雄峻山脈。

  天高霞遠,風清雲淡,令人談虎色變的冥教起源聖地,竟是一番世外桃源的安寧秀麗景象,若非花纖盈身在此中,絕難相信。

  她仔細打量門樓,正中金燦燦的「雍野」兩個大字映入眼簾,讓人不能不相信的的確確是到了地頭。

  門樓前紅毯鋪道肅立著十二名西冥弟子,左側為首的中年男子冠插四羽,闊步迎上躬身施禮道:「葉長老一路辛苦。」

  葉幽雨點點頭,回首揚聲招呼道:「請諸位在此下車,咱們步行前往「忘塵泉」。」

  眾人下了車抬目眺望,果看到門樓後百丈遠處,有座巨大的噴泉從地底湧出,高達十數丈冒著騰騰的霧氣。

  噴泉周圍是座小潭,架了座竹橋直深入泉水中央,橋邊守著八名冥教弟子,兩兩相對目不斜視,對來人不看一眼。

  如花千迭、水無痕這般閱歷老道之人,一路行來,對雍野的一景一物大感意外。

  然而除了花纖盈可以心無旁騖地獵奇探幽外,其它人暗地裡無不在提高警覺,仔細觀察強記沿途狀況,早做準備以防不時之需。

  但萬一局勢改變,是否真能找到出路順利退出雍野,此間任何人都不敢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兩名門樓外的弟子引導鄧宣、花纖盈等人走上竹橋,頓時感到寒氣森森沁入骨髓。

  花纖盈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道:「好冷!」

  西冥弟子走到橋尾朝左右一閃,彬彬有禮道:「請。」

  花纖盈看看面前嘩嘩噴射的忘塵泉有點躊躇。

  鄧宣皺眉道:「你是要我們淌過泉水?」

  「是,」一名弟子回答道:「穿過忘塵泉便能直接到達「輪迴台」,敝教周長老正在台上恭候諸位貴客大駕光臨。」

  鄧宣從說話弟子的臉上瞧不出什麼異色,點點頭暗吸一口氣,低聲叮囑花纖盈道:「我先走,你在後面別走得太快。」小心翼翼地邁步跨入泉水。

  出乎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一腳踏空的感覺,甚至沒有一點沉入泉水被浸濕的感覺,但眼前水幕騰騰,分明人在忘塵泉中,耳朵裡仍能清晰聽到躍動的水聲汩汩而鳴。

  走出丈許,水幕消失,前方是一座建築於高台之上的三層紅樓。

  這座高台完全用上等的漢白玉砌成,拔地而起超逾十丈,四周暮靄繚繞涼風習習。

  他微覺驚詫地回頭一望,恰好看見,花纖盈正從身後凌空懸浮的一片雲層裡漫步而出,向他嬌聲笑道:「鄧宣,這兒又有趣又古怪,太刺激了。」

  鄧宣定了定神,俯瞰台下才發現,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經是高台的頂層,下方還有兩層平台相擁環抱,每一層上亦都赫然屹立著佈局精美、氣象萬千的建築群。

  而高台本身則是築造在了萬仞雄峰之上,距離山頂卻尚有不短的一段路程。

  透過腳下盤桓的雲霧山嵐,依稀可見廣袤的綠野碧湖無限伸展,籠罩在夕陽西下的暮色之中靜謐而祥和。

  從方位判斷,此處應該就在那座面對門樓、遙在百里之外的雄峻山脈中。

  花纖盈艷羨道:「以前我只當青木宮已經擁有天底下最宏偉的樓宇建築,連皇宮大內也不過如此。今天總算大開眼界了。」

  鄧宣也深有同感但沒說出來。

  花千迭、木仙子等人從雲霧深處魚貫現身而出,花纖盈沖鄧宣小小地扮個鬼臉,迎上前去親熱地拉起木仙子的手道:「姑奶奶,您看這兒真漂亮。」

  花千迭朝鄧宣稍一頷首示意,說道:「鄧宮主,有勞你一路照料盈兒。」

  鄧宣不卑不亢地略略躬身道:「花宮主客氣了,其實鄧某並未以此為苦。」

  後面有人輕笑道:「早先聽說金陽堡一場慘變,青木金牛兩宮兵戈相見勢同水火,老朽心下不勝唏噓。可如今看到兩位宮主談笑甚歡,孫侄女兒又與鄧宮主把臂同游情投意合,才知謠言絕不可信。」

  這聲音猶如忘塵泉的水音般柔和悅耳,但鄧宣不知為何還是感覺到一陣彆扭,抬眼打量,見說話之人是位身著水綠色長袍的老者,肌膚細嫩光潔,相貌秀雅清俊,一雙丹鳳眼神韻內斂,遙想當年必是位風流倜儻的俊彥才子。

  不需誰再費舌介紹,對方已經顯示了自己的身份。

  果然花纖盈一撇櫻桃小嘴道:「水公公就喜歡拿盈兒說事。」

  水無痕哈哈笑道:「乖盈兒,你可以叫我「水叔公」、「水爺爺」,哪怕直呼「水無痕」都行。可「公公」這兩個字卻千萬亂用不得,那可是別人專用的。」

  花千迭神色不動,答道:「水兄說笑,只怕沒有哪個皇帝老兒有此福氣,能請動水兄屈尊伺候。」

  這時一名白袍老者率著四名隨從迎面行來,遙遙以冥教禮節欠身招呼道:「老朽周幽風恭迎諸位大駕。」

  花千迭還禮道:「周長老盛名,百年之前本宮便已如雷貫耳,大凡上些年歲的人,有誰不曉得雄踞「風雨如晦」四大七羽長老之首的「風揚」大名?」

  周幽風謙遜笑道:「花宮主過譽,老朽蟄居雍野遠避紅塵,不過是個半死之人而已。早年的那些事情,說來不免更讓人慚愧。」

  幾句客套話一說,葉幽雨陪著隆雅安也步上了高台,所有來賓盡數雲集,當下由兩大長老一前一後,陪同邀引走進紅樓底層大廳,分賓主落坐用茶小憩。

  石右寒滴水不進,撫杯問道:「葉長老,我們何時可以得見貴教唐教主?」

  葉幽雨不慌不忙道:「稍後的晚宴便是由唐教主親自主持。」

  隆雅安冷冷哼道:「請問葉長老,貴教唐教主打算什麼時候單獨會見本使?」

  周幽風擺手笑道:「不著急,一切都有安排,請隆公子稍安毋躁。」

  葉幽雨接口道:「諸位身後都專門安排了一名敝教的弟子隨侍,如果想早些前往館舍下榻的,只需向他交代一聲。晚宴開始前,自會有敝教弟子相請。」

  隆雅安率先站起來,一言不發步向廳口,周幽風向他背影望了一眼,端起茶盞滿面笑意道:「諸位,請用茶。」

  隆雅安出了大廳,從後追至的西冥弟子恭聲道:「隆公子,往這兒請。」穿過一條縱貫輪迴台的玉石長廊到了紅樓背後,立足之處是一片向外憑空凸出的平台,倒有些像運河岸邊的船碼頭。

  平台外懸浮著十幾片狹長如舟的白色雲絮,那侍從輕盈躍上其中一片,穩穩站住說道:「隆公子,請。」

  隆雅安抑制心頭訝異,攜著血衛登上雲舟。

  山風徐動,雲絮四平八穩冉冉朝上升騰,轉眼輪迴台已遠在腳下數十丈,遮掩在濛濛雲霧中。

  雲舟升至山頂折而向西甚為輕盈,恍然真有一種輕舟破浪的舒暢快感。

  飄浮里許前方雲層乍開,一片錯落有致的山莊別院近在眼前。

  雲舟在莊外的玉石平台前停下,向前行了數步就看見莊口牌樓上的「駐雲」二字。

  進了駐雲別院,那侍從不疾不徐引著隆雅安走到一座宅邸前,停步介紹道:「隆公子,這座「同源居」是敝教主特意為貴使團安排的下榻之處。左首的西跨院裡現下住的是東聖教的貴賓,東跨院則是留給貴使團專用。」

  隆雅安似笑非笑道:「唐教主將本公子和雲洗塵的使節安排在一棟宅院裡,就不擔心半夜裡會有故事發生麼?」

  那侍從愣了下道:「請隆公子賜教,半夜會有哪些故事發生?」

  隆雅安見他裝傻,冷冷一笑,雙手負後昂首跨進宅邸。

  穿過第一進的廳堂,後頭是片天井甚是寬敞,左側的門洞口侍立著一名黑衣青年,穿著打扮明顯與西冥弟子不同,卻是仇厲的大弟子鍾奎。

  九間堂的檔案資料裡,自然少不了有關冥教的情報,隆雅安一眼猜出了他的身份,假作不識有意無意地抖了抖袍袖。

  身側花圃中,一朵盛開正艷的雪雛蘭忽然飄起,慢悠悠飛向鍾奎。

  鍾奎若無其事伸出右手,用拇指與食指一捻,輕輕捏住花梗含笑道:「多謝隆公子賞花,可惜在下不是賞花的少女。」

  隆雅安看也不看,嘿嘿低笑了一聲,拂袖走進右側的水月形門洞。

  直等最後一名血衛從對面門洞後消失,鍾奎才徐徐收斂了笑容鬆開雙指。

  雪雛蘭的花瓣一片片凋謝零落,緊接著「砰」地微響,花梗碎成粉末。

  他伸直手掌遞到面前,眼裡躍動著兩簇森寒的光芒,也是冷冷地一笑。

  兩根指尖表面慢慢崩裂開一道道細小的裂紋,血水滲出,已是受傷。

  一陣風拂過,飄落在地的花瓣被吹向不知名的遠方,有人無聲無息地從門洞後現身,徐徐問道:「知道你為什麼會受傷麼?」

  鍾奎的神情立刻變得肅穆恭敬,垂首道:「請師尊訓誨。」

  仇厲注視空無一人的天井,淡淡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卻想成為他的對手,這是其一。」

  鍾奎怔住了,雖然沒有追問可目光裡卻充滿疑惑。

  仇厲面無表情地接著道:「其二,你過於追求完美,但永遠得不到完美,反而忽略了其實瑕疵也是一種美。」

  說完,他轉身扔下獨自思索的鍾奎,走過小院在一扇虛掩的門前停住腳步,向裡面說道:「容小姐,隆雅安到了,就住在我們對面的跨院。你猜得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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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諭

  入夜,望泉樓外泉台之上,一名素樸典雅,容色普通卻氣質不凡的中年婦人,站立在白玉長階的盡頭,恭迎著陸續前來赴宴的各方賓客。

  花千迭是和鄧宣一起來的,走在兩人前面的是花纖盈。

  這一幕場景,無疑會引得每一位看到的人遐想萬千。

  花纖盈也在瞎想,可吸引她全副心神的,是望泉樓後一道從天而降的飛瀑。

  毋庸置疑它絕對是普天之下寬度最大的一道瀑布,極目兩側完全望不到窮盡,彷彿戲台上垂掛的帷幕,將這座虛彌山後的整方天地全部遮掩,讓人看不清隱藏在帷幕背面的後台,究竟有怎樣景象。

  瀑水從高空極盡之處的天宇瀉落,土黃色的渾濁飛流洶湧,可出奇的聽不到一絲隆隆水音。

  經歷了萬千丈的跌宕飛瀉,水流終於濺落到地面,然而在接觸地表的一剎那,又奇跡般地消失。

  這就是傳說中的碧落黃泉麼?花纖盈開始相信,原來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

  那中年婦人的嗓音響起,打斷了她的遐思道:「花宮主、鄧宮主,兩位來得好早,請先到廳中稍坐。」

  花千迭微笑道:「閣下便是嚴長老?果然豐姿不減當年。」

  中年婦人的臉上,浮現起歷盡滄桑的一抹悵意笑容,道:「花宮主誇獎,幽晦謝過了。」

  花千迭仿似也不勝感慨地唏噓道:「四大長老乃至唐守隅教主,無一不是百年前的故人啊。歲月崢嶸,咱們竟還有重逢的一天。」

  嚴幽晦溫婉一笑道:「白雲蒼狗,何苦再說?花宮主、鄧宮主請─」

  鄧宣向嚴幽晦頷首致意算是招呼,卻看到跑在前頭的花纖盈忽然回過身,貼住花千迭狡黠地眨動大眼低聲問道:「爺爺,你怎麼和她說了那麼多話,難不成是你從前的老情人?」

  花千迭啼笑皆非,無可奈何搖頭輕叱道:「小丫頭盡會胡說八道!」揚長去了。

  花纖盈的聲音雖輕,卻並未用傳音入密,嚴幽晦近在咫尺又怎會聽不見?她也幾不可察覺地搖了搖頭,轉首看到,容若蝶與仇厲在雍野侍從引導下走上泉台。

  容若蝶率先施禮道:「嚴長老!」

  嚴幽晦已見過容若蝶,當下含笑道:「容小姐、仇先生,這兩日照顧不周請多包含。」

  仇厲手貼前胸微一躬身道:「嚴長老何須客套,你我本就不是兩家人。」

  嚴幽晦道:「仇先生既不見外,倒是老身顯得生分了。但願此次東西冥合併成功,老身也可重遊中土。」

  冷不丁長階口有人隱含不滿地冷冷道:「如果雍野人人做此想法,本使今次來的是多餘了。」

  隆雅安神色峻冷手執玉扇,走到眾人跟前掃視過容若蝶、仇厲,一語雙關又道:「兩位儘管捷足先登。不過雍野之行並非排隊買菜,不到最後一刻,誰敢自稱贏家?」

  仇厲蔑然一瞥,望向嚴幽晦問道:「請問嚴長老,這位公子是何方神聖?」

  嚴幽晦知道要糟,可還是溫婉笑答道:「這位隆公子乃是雲怒塵的關門弟子,也是他老人家派來的使者。」

  仇厲道:「不對吧,雲怒塵派的人不是林熠麼,哪裡又突然冒出個不相干的人來了?」

  嚴幽晦搶在隆雅安之前接道:「林公子昨日在玉水寨外,與不夜島的楚凌宇惡戰一場,至今下落不明,故此隆公子作為雲二爺的副使便被先請入雍野。目下敝教的人馬也正在四處查尋林公子的下落。」

  容若蝶的臉色顯得過分蒼白,彷彿在外太久,禁不住夜晚山巔涼風浸骨,不勝柔弱地輕聲道:「仇大哥,我們先進去吧。」

  仇厲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希望林兄平安無事,不然雍野會少了許多樂趣。」

  話中之意,擺明就是不把隆雅安放在眼裡,可不等對方反擊仇厲已撂下他,自顧隨著被箏姐挽著的容若蝶走向望泉樓。

  隆雅安面色發青,狠狠握住玉扇不語,目光瞥見鍾奎右手的指頭異常紅腫,才得意地露出一絲陰冷笑意。

  嚴幽晦看在眼裡,道:「隆公子,請,晚宴很快就會開始了。」

  隆雅安顯然還記著她剛才的那句話,不置一詞抬腳便走。

  望泉樓分上下三層,一樓二樓留給各派的僕從護衛用宴,三樓才是主廳。

  寬敞豪華的大廳裡燈火通明,擺放了數十席長桌,但時間稍早,不僅唐守隅沒到,赴宴的賓客也只坐了三四成,葉幽雨穿梭其間慇勤招待。

  青木宮和金牛宮的席位*在一起,當中只空了條走道,花纖盈便坐到了走道邊的位置上,一偏頭就能和鄧宣說話。

  在前面一桌裡容若蝶等人已然端坐,斜對面的首座則是隆雅安。

  來賓無一不是割據一方的尊主豪雄,自不會如同老百姓的家宴那樣,大聲喧嘩、調笑無忌,所以廳中頗為安靜,每個人都在慢條斯理品茗聞香,不露焦躁。

  花纖盈也規規矩矩地坐了一會兒,可很快她的新奇興奮感漸漸消失,不時向主桌後低垂的簾幕張望,嘟囔道:「怎麼還不開始啊?還要等多久?」

  鄧宣輕聲道:「再等會兒吧,人還沒到齊,正主不會這麼早就露面。」

  無意中看到對面第三桌上正中端坐的一個年輕人,與他的目光觸碰之下立即含笑點頭,態度甚是友好。

  這間主廳裡,除了身邊的花纖盈,恐怕也只有那含笑的年輕人,與他的年紀看上去堪堪相仿。

  在年輕人下首,還正襟危坐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少年,兩人相貌頗有幾分相似,但神色拘謹只低頭捧茶啜飲,一副乖寶寶的模樣。

  鄧宣心生好感,也向那年輕人頷首回禮,耳畔聽到花千迭用傳音入秘道:「石右寒笑裡藏刀最狡詐陰險不過。身邊那個少年該是他的堂弟石中寒,以前從沒見在外走動過,說他是石品天的私生子老夫也會相信。

  「這回老石不僅沒有親自出馬,連石左寒也沒跟來,想必是要大力栽培石右寒這小子了。」

  鄧宣用杯盞遮住嘴唇,傳音入秘道:「多謝花宮主指點。」

  但他的嘴唇翕動卻瞞不過身邊的花纖盈,小丫頭正覺百無聊賴,見狀趕緊問道:「鄧宣,你嘴巴裡在偷偷嘀咕什麼?」

  鄧宣支吾道:「我不小心把茶葉喝進嘴裡了,有點難受。」

  花纖盈道:「我才不信呢,你把嘴巴張開來給我瞧瞧,哪裡有茶葉了?」

  鄧宣搪塞道:「我嚼了幾下,三口兩口就把它嚥下去了,哪裡還看得到。」

  這兩人說得正熱鬧,猛聽珠簾被兩名侍女用雲扇挑起,周幽風從後面大步走出宏聲道:「教主到─」

  眾人立即停止交談,不約而同把目光聚集一處。

  簾幕後魚貫而出八名宛若金童玉女般的弟子,簇擁著一位中等身材、相貌醜陋的男子,身穿雪白神袍,頭冠八羽徐徐現身。

  他看上去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模樣,可實際年齡縱然遠小於雲洗塵一輩,也絕不至於僅是個中年人,如花千迭、水無痕乃至仇厲,年輕時便曾聽說過「冷鷲」唐守隅的大名,甚至還有一面之緣。

  他的眼角細長上挑,眸子隱藏在微合的眼皮底下深幽難尋,一副尊容堪比邙山雙聖,但氣度沉靜陰冷不怒自威,凹陷的顴骨正下方,雙唇如花崗岩一樣生硬地抿起,不掛一絲笑容。

  主客相見,唐守隅默然施禮緩步走到主桌後站定。

  乘這間隙,葉幽雨悄悄走到周幽風身旁壓低聲音問道:「三妹還沒回來麼?」

  周幽風搖搖頭,朗聲宣佈道:「請教主與諸位貴賓落坐,開席─」

  可宴席上唐守隅端坐不動不發一言,原本談笑風生的周幽風等人也敬陪在側,三緘其口,沉悶的氣氛居然更加濃重。

  來賓裡也極少有人動杯,且杯盞裡盛的仍舊是茶。

  原來依照冥教習俗,聖帝壽辰期間雍野上下嚴禁飲酒,即便是來客也不例外。

  面對如此難堪的冷場,唐守隅似毫不介意,低垂雙目竟像睡著了般,如此的待客之道,實在令客尷尬。

  許是耐不住寂寞,忽聽水無痕說道:「闊別多年唐兄雄風依舊,可喜可賀,且容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唐兄一杯。」

  唐守隅這才把眼睛睜大了點,僵直的唇角稍許露出微笑,舉起杯盞朝前微微欠身,遙對著水無痕喝了一小口。

  許多人暗暗蹙眉心生不快。

  水無痕身為一宮之主,比起僻居南疆的西冥教主也不遑多讓,可唐守隅只象徵性地喝了口茶,話也不說半句,真是托大傲慢到了極點。

  周幽風代為解釋道:「諸位見諒,敝教主二十年前因一場變故導致突然失聲,不能開口答謝水宮主實出無奈,絕非存心怠慢,請水宮主與各位海涵。」

  西冥教主唐守隅,昔日以言詞犀利、一針見血著稱的「冷鷲」竟成了啞巴?眾人聞言皆多驚詫莫名,先前的不滿情緒,很快就被其它各種情緒所替代。

  唐守隅面色如常,再次舉杯作了個「請」狀。

  許多人尚未從錯愕中回過神,水無痕更是有些尷尬道:「小弟不知內情適才一時失言,請唐兄寬宥。」

  大夥兒細想想,水無痕剛才那句恭賀之辭對照唐守隅的現狀,果然有點不妥。

  花千迭呵呵笑道:「水兄是不知者不為罪,唐兄胸襟廣闊想來絕不會見怪。只是小弟有些替唐兄擔憂,稍後又該如何應付兩家來使?」

  終於有人率先發難了,只是沒人能料到,出來打頭陣的居然會是花千迭。

  葉幽雨不露聲色道:「今日晚宴咱們不涉正事,花宮主的問題可否留待明日?」

  花千迭一反常態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貴教今夜又何必設宴,大夥兒各自閉門用些粗茶淡飯,豈不風平浪靜?」

  嚴幽晦答道:「花宮主似乎多有誤會,敝教設宴只為款待諸位貴賓,並無其它用意。」

  水無痕緊接著道:「雍野自閉已逾百年,近日巫聖雲洗塵與巫霸雲怒塵各派使節齊齊登門,而貴教又突然以冥帝壽誕大典為名廣發請貼,我們這些本不相干的人也莫名其妙地被湊到一塊兒,這難道只是誤會嗎?」

  花纖盈在底下向鄧宣低笑道:「水公公真夠意思,竟主動幫著我爺爺說話。」

  鄧宣搖頭不語,目光專注在唐守隅臉上。

  他迭遭慘變心智成熟許多,此刻已隱隱瞧出,花千迭和水無痕多半事先早有溝通,卻不清楚天石宮石右寒會否也在其中。

  不過按照花千迭評價石右寒的語氣和其低一輩的身份,應該沒有分。

  他腦筋急轉,揣測著花千迭和水無痕此舉的用意。這些人用「老奸巨猾」四字來形容都稍嫌委屈,自己說不定莫名其妙被夾在當中,怎麼著道的都不知道。

  仇厲道:「東西聖教合併之事本屬內務,水宮主既明知不相干又何需多此一問?」

  花千迭不緊不慢道:「仇先生說的極是,本來老夫等人不想多嘴的,可仇先生只怕有一事至今還蒙在鼓裡,否則斷不會再出此言。」

  仇厲哼了哼不接話茬,花千迭自然不能自說自話繼續下去。

  鄧宣漸漸看出蹊蹺,適時地問道:「請問花宮主所說的是哪樁事情?」

  花千迭向他激賞頷首,回答道:「鄧宮主,想那巫聖雲洗塵派遣使團前來雍野,是何等隱秘的消息,而稍後巫霸雲怒塵聞風而動亦遣人南來,至此徑人皆知轟動一時。

  「由此正魔兩道、各門各派風雲匯聚齊赴雍野,而唐教主與座下諸位長老居然處變不驚,依舊穩坐釣魚台,你不覺得有點奇怪麼?」

  水無痕道:「這奇怪之處就在於,究竟是誰洩漏了消息,引得各路人馬南來?」

  話到這個分上傻瓜都嗅出了味道,何況鄧宣並不傻,但他同樣也不願被人當槍使,所以一笑而過,再不答水無痕的問題。

  隆雅安插口道:「如此說來,似乎水宮主懷疑,是唐教主有意放出的風聲?」

  水無痕拊掌大笑道:「老夫與花兄思來想去不得要領,隆公子一句話就提到了點子上。看來,天下人未必都是傻瓜,教人牽著鼻子走。」

  周幽風乾咳道:「水宮主言重,敝教何德何能,敢視天下人如無物?」

  石右寒半笑不笑地道:「說的也是。可晚輩怎麼忽然覺得,自己像顆過河的小卒,渾渾噩噩就撞進了別人早已布好的棋局中?」

  鄧宣偷眼觀察,這邊首席上的容若蝶面無血色捧杯不語,仇厲嘴角隱含冷笑袖手旁觀,而對面的隆雅安神情陰晴不定,目光悄然地四處游弋。

  花、水二人此舉,顯然是挑明了誰也不願看到東西兩冥合併的立場,除了促使巫霸雲怒塵和西冥結盟引起冥教內訌之外,最實際的辦法就是攪局,最好讓各方還沒正式開始談便不歡而散。

  所以兩大魔宮之主一唱一和頻發刁難,表面是針對西冥走漏消息廣邀群雄的疑竇,其實是挑起容若蝶與隆雅安對唐守隅的猜忌與不滿,只要雍野不能給出一個令各方都滿意的合理解釋,晚宴勢必不歡而散。

  等到明天正道八派連袂而至,這把火只怕會越燒越旺。

  難得花千迭和水無痕每一句話都說得不慍不火點到為止,關鍵之處又總有人開口代勞,給唐守隅不著痕跡地留下三分周旋餘地,牢牢掌控著局勢不至立刻翻臉。

  更重要的是,兩人吃準西冥絕沒那麼大的胃口,能吃進前來南疆的正魔兩道數百高手。

  即使暗藏毒招能夠得逞,也等若把全天下的豪雄都得罪完了,屆時正魔兩道同仇敵愾兵臨雍野,唐守隅會比誰死得都慘。

  道理想通了,心也定了,鄧宣故意道:「容小姐自始至終金口不開,莫非也是知情之人?」

  這話一說,隆雅安的臉色更難看了,森然直逼容若蝶。

  容若蝶像有些走神,聞言一省才慵懶淺笑道:「既蒙鄧宮主垂詢不敢相瞞,若蝶事先確實隱約猜測到些許內情。但相信雍野上下並無惡意,才與仇大哥坦然赴約。」

  石右寒緊盯著容若蝶觀賞,覺得她一顰一笑莫不美到極處,簡直難以用言語形容,可惜太過憔悴嬌弱,未免美中不足。

  他笑著道:「雍野對容小姐可能確實沒有惡意,但對咱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可就難說了。」

  唐守隅靜坐如石雕,直到此時才輕輕地揮了揮手。

  周幽風面露驚詫,但仍迅速揚聲吩咐道:「上菜!」

  眾人一奇,儘管席間菜餚不斷乃是常事,可也不必這麼張揚突兀地喊上一嗓子。

  惟獨花千迭笑意盎然道:「好啊,好菜上來了,老夫此行不虛!」

  從廳口走進兩排侍從,每人雙手小心翼翼捧著個精緻的銀盤,上頭用白銀圓罩蓋住,看不見裡面盛的東西,只絲絲冒出熱氣。

  銀罩揭開,先是騰起一陣熱騰騰的霧氣,然後才看清盤中盛著一種粘稠的紅色漿汁,幾條食指粗細狀若龍蝦的小東西,兀自在漿汁裡彈動掙扎。

  這小東西通體透明,裡面色彩斑斕的五臟六腑清晰可見,腹下長滿毛茸茸綠須泛著黃稠泡沫。

  花纖盈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移開目光再不願多看一眼。

  周幽風指著自己面前的一盤,朗聲道:「莫看它們形狀醜陋,卻是產自碧落黃泉中的極品美味「烏孽蝦」,諸位不妨親口品嚐即知老朽所言不虛。

  「此蝦的吃法有個獨特之處,殼及蝦頭乃精華所在,務須將整只入口方可盡品其中味道。」說著與葉幽雨等人舉箸進食,以示美味當前,錯過可惜。

  可要讓花纖盈把這活蹦亂跳的玩意兒,整只塞進嘴裡嚼出味道、再吞進肚子裡,打死她也不幹。

  她扭頭把銀盤端給鄧宣道:「都給你,我不要。」

  鄧宣倒不在乎,嘗了一條果覺得味道清甜爽口,確乃一等一的美食,可剛落入胃裡,渾身突起一陣陰冷感覺,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他心頭一凜正要閉氣御毒,寒氣卻漸漸變暖,如同溫泉一樣通泰寫意,精神也為之大振。

  周幽風微微笑道:「諸位不必驚慌,烏孽蝦不僅口味鮮美,更是滋補真元的無上珍品。可惜數量稀少不能令大家大快朵頤,只能聊盡敝教一點心意。」

  他目光一轉落在容若蝶身上,問道:「容小姐才識廣博貫通古今,不知是否知道烏孽蝦的典故,和它為何如此稀少的緣由?」

  隆雅安不悅道:「話題扯遠了吧?」

  周幽風道:「不遠不遠,待容小姐說出答案,諸位便立知其中奧妙。」

  容若蝶在眾人矚目之下從容應道:「據說烏孽蝦乃碧落黃泉中的惟一生物,每隔百年才會出現,最多時也不過百餘條。

  「每次清晨出現,黃昏時碧落黃泉會突然斷流,期間天昏地暗雍野無光,惟獨黃泉之後會生出一塊無字天壁,幻化出各種虛幻的景象與絢光,這便是傳聞中的聖帝神諭,不過能讀懂其中意思的,唯有聖教千年傳承的薩滿神巫。

  「故此烏孽蝦出現之日,也被稱作「神諭日」。周長老,不知晚輩說的可對?」

  周幽風頷首道:「容小姐解說得已十分詳盡準確,老朽也無需補充了。諸位問得不錯,敝教此次大開雍野門戶,的的確確另有目的!」

  周幽風突然切入話題,廳中鴉雀無聲,每個人神態各異,但視線無不牢牢注視這位西冥首席長老。

  周幽風繼續說道:「這件事情原本是要等現任的薩滿,也就是敝教唐教主的夫人親臨宣佈,可不曉得什麼原因夫人至今未至。花、水兩位宮主問得急了,蒙教主允准老朽越俎代庖且先透露一二,以稍解眾位誤會。」

  大傢伙都被周幽風的話題吸引,靜靜聽他敘述道:「所謂聖帝神諭,其實就是對敝教乃至塵世氣運興衰的教誨訓誡,只是它並不見諸文字,幻象晦澀難懂,只有敝教的薩滿,才能從那些稍縱即逝的徵兆中看清些許,再經過冥想體悟,最後測出神諭內容。

  「多數時候,是一種預言與訓告。當然由於各代薩滿的靈力深淺有異,敝教能獲得的神諭信息乃至精準程度,也不盡相同。」

  花纖盈問道:「周長老,難道這次咱們前來雍野,跟神諭有關?」

  周幽風道:「正是!儘管歷代薩滿破譯的神諭內容各有其說,但不論如何變化,其中有一點總是出奇的雷同。

  「那就是距今三五年內,塵世將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冥海倒灌萬物凋敝,直如末日蒞臨,而隨著時間的不斷推進,每百年得到的類似信息也越來越清晰詳細,不由人不為之驚駭擔憂!」

  廳中久久沒有聲響,直到有人低低哼道:「危言聳聽!」

  葉幽雨歎息道:「隆公子若是聽說過青木宮地底千仞神木被毀之事,就不會做此感想了。那便是浩劫將臨的先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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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1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追兇

    線索總是慢慢地浮出水面,但揭示真相卻往往只需要一剎那的時間。

    靜默了許久,遲遲歸來的凌幽如穿過長席走到唐守隅身側,可是眾人兀自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竟像無視她的存在。

    她俯身顯然說了幾句什麼,除了主桌上的幾個人誰也聽不到,但可以看到周幽風等人的臉色驀然變了,就像聽見比末日浩劫更加恐怖的消息。

    只有唐守隅仍然像塊石頭,慢慢地點頭起身。

    眾人這才察覺不對勁,只聽周幽風急速說道:「諸位請稍坐片刻,敝教內部突然發生一點小變故需立即處置,萬望海涵。」

    他的話誰都可以聽出前後矛盾。既然是小變故,又何須勞動唐守隅在內的所有西冥首腦齊齊退席?明顯是方寸大亂才對。

    可沒等細想,一行人已消失在帷幕之後。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西冥四大長老表情凝重回返大廳。

    石右寒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總不能讓我們就這樣發呆吧?」

    周幽風勉強笑了笑,回答道:「事到如今不敢相瞞,敝教主夫人慘遭不幸,被人殺害在她的石府之內,適才已由天宗雁仙子將她的遺體送回雍野。」

    仇厲深幽的眸子爆出一簇冷光,沉聲道:「唐夫人被人謀害了?」

    周幽風深深一聲歎息默默點頭。

    聯想到唐守隅退席前,周幽風那番聳人聽聞的說辭,來賓一個個沉吟相顧,完全失去了喝茶吃飯的心情。

    隆雅安不解道:「為何會是觀止池的雁鸞霜,將唐夫人遺體送回雍野?」

    「因為昨日黃昏,我恰巧去了一回唐夫人的瀑藏石府。」帷幕一閃,唐守隅偕伴雁鸞霜步入廳內。

    雁鸞霜進來後的第一眼,竟是有意無意地拂過左側首席的容若蝶,而非搶話頭的隆雅安,然後繼續說道:「不幸的是,當時唐夫人已然遇害。」

    花千迭道:「此事非同小可,雁仙子為何直到十二個時辰之後才趕來雍野?莫非是追緝兇手所以耽誤了時間?」

    雁鸞霜在唐守隅身側落坐,搖頭道:「花宮主高抬鸞霜了。事實上,這一夜一日之間非但不是鸞霜在追緝兇手,反而是鸞霜被兇手襲擊,險些不得脫身。」

    水無痕道:「聽雁仙子的言下之意,應該和殺害唐夫人的兇手打過照面,仙子可否明言此人是誰,如今又在哪裡?」

    雁鸞霜再次搖頭道:「說來慚愧,鸞霜與那人一場惡鬥可謂九死一生,卻至今不曉得兇手到底是男是女!」

    石右寒驚訝道:「雁仙子的修為宇內共仰,什麼人竟能如此厲害?」

    隆雅安道:「本公子卻在奇怪,天宗與雍野素無交往,雁仙子去瀑藏石府作什麼?」

    葉幽雨徐徐道:「這個問題老朽可以代雁仙子回答。敝教唐教主夫婦與天宗戎宗主乃是多年莫逆之交,當日教主大婚,戎宗主正是證婚之人!」

    隆雅安一愣,旋即嘿道:「想不到雍野與天宗之間,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發生!」

    鄧宣暗暗搖頭,心想這傢伙可真夠口無遮攔,說是出使和談,還不如說是代表雲怒塵前來雍野搗亂的,否則怎敢當場譏誚對方?

    仇厲冷哼道:「這只能說明隆公子孤陋寡聞。三聖五帝百年齊名,都是世外高人,只有傻瓜才一味將正魔之分拿來說事。」

    隆雅安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這麼說,仇先生也有不少正道裡的朋友?」

    花千迭擺手道:「隆公子把話題扯遠了。老夫關心的是唐夫人為何而死?」

    水無痕一搭一唱道:「多半與周長老方纔所說的」神諭「有關。」

    容若蝶忽然抬起頭,問道:「唐教主,晚輩可否拜一拜夫人的遺體?」

    隆雅安譏笑道:「怎麼,容小姐還想從中找尋兇手線索,替唐教主分憂復仇?」

    嚴幽晦輕歎道:「容小姐好意敝教心領,只是夫人……死狀極慘,還是莫再驚動的好。」

    雁鸞霜淡淡道:「容姐姐果然睿智,竟能從鸞霜連夜將唐夫人遺體送還雍野一事上,猜到屍體之上必存有兇手所留證據,鸞霜由衷欽佩。」

    容若蝶笑笑,道:「這全賴雁姐姐果決智慧。依照常理,應當將夫人遺體暫留瀑藏石府,以保持案發之狀,好供人找尋現場的蛛絲馬跡,除非是夫人的遺體之上已有了極其明顯的線索,不必再勘查瀑藏石府!」

    忽聽一個低沉彷彿在肚腹深處滾動的聲音嗡嗡道:「說得好,請諸位入後堂!」

    許多人都是一怔,一時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只有周幽風等少數幾位雍野的首腦人物面露驚詫,望向唐守隅。

    容若蝶微微一笑,道:「蒙唐教主金口恩允,晚輩便斗膽褻瀆了。」

    花纖盈驚奇道:「咦,先前周長老不是說唐教主失聲,無法開口了麼?」

    周幽風回答道:「老朽的確說過,但不能開口並不代表無法說話啊?」

    花纖盈睜大眼睛盯著唐守隅,很想問他,這又是哪一家的歪理。

    唐守隅霍然起身,揮手向後一引道:「容小姐請,諸位請!」

    葉幽雨看了看廳中神情各異的各路高手,傳音入秘道:「教主,夫人遇害雍野震動,似不適宜此刻就請諸位來賓前去後堂。萬一……」

    唐守隅擺手截斷他的話,率先走向後堂。

    葉幽雨碰了個軟釘子,有些訕然,忽感到側面有兩束清澈澄靜的目光,正深深向他一瞥,眼角餘光瞧去,卻是雁鸞霜也已悄然站起身向他淺淺一笑。

    葉幽雨無端端地一凜,暗道這丫頭和唐教主曾在後堂單獨逗留了片刻,不知有說什麼,可別把這事栽到自己頭上來才好。

    容若蝶走到雁鸞霜身前,低聲道:「雁姐姐,謝謝你。」

    雁鸞霜握起容若蝶發涼的纖手,道:「咱們一起進去吧。」

    眾人進入後堂,圍站在唐夫人的遺體周圍,默不作聲打量著她身上的傷痕。

    由於已採取了特殊手段保存,屍體雖已過了整整一日一夜,卻沒有絲毫腐化跡象。

    仇厲只瞧了一眼,抬頭直視唐守隅陰冷道:「唐教主,這件事情你必須給家師與東聖教百萬教眾一個交代!」

    大夥兒又是一奇,死的是唐守隅的妻子,怎麼要給巫聖雲洗塵一個交代?

    唐守隅低頭看著永遠逝去的妻子,木然回答道:「你放心,我會對巫聖交代。」

    鄧宣直勾勾盯著唐夫人胸前的傷口,面色古怪。

    花纖盈牽牽他衣角,小聲道:「喂,你怎麼了,發什麼呆?」

    鄧宣長出了口氣,道:「我知道唐夫人胸前的傷口,是何種凶器所刺。」

    凌幽如愕然道:「你?」

    「我知道。」鄧宣點點頭,用極其肯定的語氣重複道。

    旁邊的花千迭、木仙子等人,神色都是微微一動,彼此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水無痕道:「鄧宮主,你有多少的把握可以確認?事關重大可開不得玩笑。」

    鄧宣沒有說話,緩緩從袖口裡取出一柄一尺三分的五稜紫金錐。

    已不必他再說什麼了,在場人人目光如炬,略掃一眼就能肯定,唐夫人遺體上的那道傷口,正符合這柄五稜紫金錐刺入後留下的痕跡。

    周幽風喉嚨一陣發緊,問道:「鄧宮主,你的身上怎會帶此凶物?」

    鄧宣淒涼落寞地笑笑,回答道:「當日刺入家父胸膛的,就是這柄紫金錐。」

    「敝宮的木老太君,也是死在了類似的一柄紫金錐下。」花千迭補充道:「不過那名作亂的內賊,已被老太君親手擊斃了。」

    「也就是說,用這種五稜紫金錐行兇的人遠不止一個。」水無痕冷靜分析道:「很可能背後有一個神秘的殺人組織。」

    鄧宣牙關緊咬,緊緊握住紫金錐。用它殺害自己父親的人,是他的母親,這個仇、這個辱,再過萬年也無法洗雪,但在他內心早已恨透了這個提供五稜紫金錐的幕後主使,只是連金褐四雁都不知道,他娘親的背後究竟還有什麼人。

    容若蝶道:「唐教主,您是否在懷疑,這個殺人組織已經滲透進了雍野,而這名殺害夫人的兇手也同樣隱藏在雍野內部?」

    唐守隅問道:「容小姐何出此言,老夫並未這麼說過。」

    容若蝶道:「從聞訊至今已過了小半個時辰,不僅貴教的四大長老盡皆雲集在此,整個雍野亦平靜如初。若懷疑是外人所為,此際早該偵騎四出遍查南疆,至少也該調動人馬戒備望泉樓,以免兇手就混雜在今晚的來賓之中。」

    隆雅安蔑然道:「容小姐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可惜理由有點牽強。」

    雁鸞霜搖頭道:「容姐姐說的沒錯,兇手的確隱藏在雍野內部。諸位可曾看到唐夫人身上無數綠色的小孔,那便是腐魘蟲噬體所留的印痕!」

    木仙子訝然失聲道:「腐魘蟲?雁仙子何以能一口咬定,是腐魘蟲的印記?」

    雁鸞霜平靜道:「因為我昨夜也曾在瀑藏石府,遭遇數千隻腐魘蟲的瘋狂圍攻。」

    花千迭、水無痕等人無不駭然變色,難怪雁鸞霜親口承認自己昨夜九死一生,竟是遇到了這種南疆毒物的襲擊。

    在等若密封環境的石府之中,上百隻腐魘蟲便足以要去一個一流高手的性命,何況是幾千隻?

    凌幽如一改往日的嫵媚,肅容道:「我抵達瀑藏石府時,也看到了洞府內腐魘蟲攻擊後留下的諸般殘痕,至今心有餘悸。」

    花纖盈見人人臉色難看,悄聲問道:「鄧宣,腐魘蟲是什麼東西,很厲害麼?」

    鄧宣低聲回答道:「是種南疆毒蟲吧,應該很厲害,否則唐夫人怎麼會死?」

    花纖盈哼道:「廢話,這些我也曉得。我是問你那東西長什麼模樣,為何大家看上去都對它很忌憚的樣子?」

    鄧宣被考住了,只好道:「你為何不直接問花宮主,他應該曉得。」

    花纖盈撇撇嘴道:「我就喜歡問你,不可以麼?你回答不出的樣子最有趣了。」

    鄧宣哭笑不得,耳中聽見石右寒問道:「那雁仙子為什麼當時沒有衝出石府?」

    雁鸞霜道:「洞口已被人用光符封印,急切間無法破去。事後我曾將光符的形態特徵詢問凌長老,才曉得那是聖教獨有的」蛛絲九色符「。」

    木仙子品出話中味道,說道:「召喚腐魘蟲的手段,亦是東西兩冥的秘技吧?既然如此,包括隆公子在內與冥教相關的人皆難脫嫌疑,為何容小姐方才一言斷定,兇手只在雍野內部,難不成是在替巫聖洗清干係?」

    驀聽到「呼」地一記低吼聲勢駭人,卻是箏姐懷抱裡的小金聞聽木仙子將鋒芒直逼容若蝶,心頭起火發起飆來。

    別人倒還罷了,木仙子抱著的血狸數月前曾在小青的手上大吃苦頭,早已成了驚弓之狸,小金一吼之下,嚇得嗚咽顫鳴,拚命縮進木仙子的懷中不敢探頭。

    眾人既是驚駭又是好笑,容若蝶伸手安撫小金,好自以暇地回答道:「木仙子所問也正是我稍後要解釋的。首先清楚唐夫人隱身之所的人屈指可數;其次如此數目龐大的腐魘蟲絕非臨時所能召集,必定是經年累月的豢養繁殖才能辦到;第三點─」

    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才繼續道:「唐夫人的父親便是雲巫聖,試問他怎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法,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夥兒這才明白,仇厲為什麼要向唐守隅興師問罪,不留一點情面。

    容若蝶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變化,接下去說道:「再有第四點,兇手沒有毀屍滅跡,說明他斷定一段時間內不會有人前來,兇案不會立刻被人發現。除了雍野內部的人,誰會如此確定?

    「只是他沒有算到雁仙子的突然到來,以及唐教主改變了主意,要在今晚夜宴上提前宣佈神諭訊息,特意派遣凌長老前往敦請,這才提早露了端倪。最後,就涉及到兇手為什麼要殺害唐夫人的問題了。」

    花纖盈聽得入神,不知不覺追問道:「為什麼?」

    唐守隅道:「花小姐的問題,稍後可以留給兇手本人來回答!」

    石中寒第一次開口道:「能驅使幾千隻腐魘蟲殺害唐夫人,圍攻雁仙子,此人的實力在雍野亦屬首屈一指吧?」他的嗓音溫柔與相貌大不相襯,讓不少人都是一怔,暗道天石宮怎麼會出了這麼個女孩兒似的子弟?

    「這樣的高手不出五個,」唐守隅道:「連老夫在內如今全在這裡。」

    眾人齊刷刷向唐守隅身側的四大長老望去,可他們彷彿早料到唐守隅會有此說,皆無動容垂手肅立不語。

    兇手真的就在這五個人中間麼,那麼到底是誰?每個人的心頭都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偏偏陷入一陣短暫凝重的沉默,無人發言。

    「唐教主,雍野只有九曲幽徑這一條出入通道麼?」看到唐守隅點頭表示肯定後,花千迭徐徐說道:「那麼四大長老中的任何一位想要行兇,都必須經過那裡了。只需察看一下近兩日的出行記錄,範圍或許能夠進一步縮小。」

    葉幽雨苦笑道:「不必查了,這兩天只有老朽和三妹頻繁出入雍野。大哥和小妹兒襄助教主操辦盛典事宜,都不曾離開過。」

    凌幽如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道:「這樣說來,最大的嫌疑人是我和三哥了。」

    唐守隅搖頭道:「你錯了。葉長老雖然頻繁進出,但每一次都有車隊相隨無法單獨行事,他不可能有時間分身前往瀑藏石府殺害夫人。」

    凌幽如一顫,委屈道:「教主,您是在懷疑我?我為什麼要殺害夫人?」

    仇厲森然道:「久有傳聞,唐夫人是因發現你和教主之間的曖昧,才憤然離開雍野,另遷別住。這,難道不是理由?」

    唐守隅臉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緘默不語,凝視凌幽如的眼神卻更深了。

    凌幽如歎了口氣,彷彿自怨自憐道:「我幹什麼要接下這件跑腿的差事?」

    周幽風道:「三妹,昨天傍晚你在什麼地方,和誰在一起?」

    凌幽如苦道:「我一向獨來獨往大哥豈會不知?那時候我聞聽林熠受傷之事,正在四處尋找,希望能將他救回雍野。」

    隆雅安冷笑道:「這麼說,就是沒人能夠證明,當時凌長老在哪裡了?」

    「是又如何?」凌幽如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臉上,反而橫下一條心來道:「如果我是兇手,又何必襄助雁仙子他們擊退烈火宮的追殺?」

    水無痕哈哈一笑道:「越來越有趣了,怎麼連烈火宮的人都摻和進來啦。」

    容若蝶搖頭道:「兇手不可能是凌長老。」

    隆雅安拖長聲音道:「容小姐要為她擔保麼?」

    容若蝶胸有成竹道:「隆公子不要誤會。我是說,以凌長老的手段和智能,絕不可能留下這麼大的一個破綻。」

    她轉首向凌幽如微笑道:「凌長老昨日在跨生橋上談笑間智退昆吾、神霄、雲中和漱心庵四派菁英,實令若蝶佩服不已。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若兇案果真是凌長老所犯,她應該不難為自己偽造一個不在場的恰當證據。

    「何況依照雁姐姐之言,那兇手殺害唐夫人後並未立刻離去,而是又逗留了一段時間,然後再次發動了襲擊。試想,凌長老有時間這般從容麼?」

    她不等隆雅安再提問題,緊接著又道:「瀑藏石府應是極為隱秘的所在,故此唐夫人僻居多年無人知曉。烈火宮是如何去的?是湊巧還是有人暗中報信?為何又想要殺害雁姐姐?恕我愚笨不能解答。」

    雁鸞霜頷首道:「容姐姐分析得很有道理。烈火宮確是受人攛掇,如果這人是凌長老,她絕不會在烈火宮解決此事之前現身,否則何苦白費精神?」

    兩人之間事先並無溝通,但娓娓道來宛如心有靈犀。

    可更大的問題也隨之浮出水面,兇手若不是凌幽如,那又會是誰?

    石右寒皺眉道:「總不見得唐夫人是自殺的吧?」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雁鸞霜也曾遭受腐魘蟲攻擊,更有人傳訊烈火宮,這些難道是唐夫人借屍還魂親辦?

    雁鸞霜沉吟不語與容若蝶相視一笑,從對方的眼睛裡都看到了新的訊息,不約而同生出一種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只是雁鸞霜的眼睛裡似乎還多隱藏著什麼一閃而過,容若蝶不得而知。

    容若蝶回答道:「當然不會。其實我們還漏算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凌幽如感激容若蝶為她洗冤,主動接口道:「是什麼?請容小姐不吝賜教。」

    容若蝶向她頷首微笑,轉目望向唐守隅問道:「唐教主,你剛才說,每次葉長老出行都有車隊相隨,因此無法脫身對麼?」

    唐守隅道:「是,這點容小姐昨日已有目睹。」

    葉幽雨怔怔道:「容小姐,不會轉了一圈你又懷疑到老朽的頭上來吧?」

    容若蝶道:「葉長老莫要著惱,若蝶想說的是您固然無法脫離車隊,可不代表車隊裡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

    眾人一醒,隱隱約約觸摸到了什麼。

    花纖盈困惑道:「可是,就算有人可以偷偷離開車隊,但他們的修為很難殺害教主夫人啊?」

    容若蝶含笑道:「花小姐問的好,這問題不妨請水宮主來回答。」

    水無痕一愣,沒料到容若蝶突然指名道姓到他身上。

    水無痕在眾目睽睽下不能藏拙,一面思索一面回答道:「車隊聲勢浩大,隨從眾多,倘若有人存心要混入其中也非難事。

    不曉得老夫的解釋有道理嗎?「

    「我明白了,」花纖盈恍然大悟道:「一定是留在雍野的兩位長老裡,有人偷偷混在車隊裡溜了出去,暗殺了唐夫人,然後又溜了回來!」

    花千迭笑道:「傻丫頭,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斷案尋凶講的是真憑實據。」

    周幽風的臉色有些發白,道:「所謂的頻繁出入,細數起來其實也就今昨兩次。

    「昨天下午二弟的車隊便回返雍野直到今早才重新出發,兇手作案後只能等到今晚隨花宮主諸位一起回返,這當中隔了一整天的工夫,可老朽和小妹兒卻一直在雍野,這點,很多人都可以作證!」

    剛剛稍現的曙光,似乎又被周幽風的話掐斷。

    容若蝶不慌不忙道:「請問周長老,如果有人扮作你的模樣,這兩天在雍野眾人面前出現忙碌,除了你本人之外誰能夠察覺異常?」

    周幽風蒼白的臉開始變紅,辯駁道:「雍野弟子朝夕相處,彼此熟識,誰能夠瞞天過海假扮欺人?」

    容若蝶一笑,轉向花千迭問道:「花宮主,記得赴宴之時您就走在晚輩前面,曾與嚴長老在泉台上攀談數句。請問這是為何?」

    花千迭低低一哼道:「老夫與嚴長老故友重逢寒暄幾句,並無不妥吧?」

    容若蝶輕輕頷首,看著雁鸞霜道:「雁姐姐,我問完了,下面該你出場啦。」

    雁鸞霜唇角隱含笑意,淡淡道:「兇手是誰,是一定要鸞霜來請還是自己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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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5 16:1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離魂

  雁鸞霜柔和溫煦的目光,緩緩從風雨如晦四大長老的臉龐上一一拂過,每對著其中一人的眼睛,便似有意無意地稍稍一頓。

  曾經叱吒四海的周幽風等人,竟被一個年輕後輩這短促無比的一瞥,看得心底一抖。

  雁鸞霜卻忽然和顏悅色地笑了起來,望著站在最後一位的嚴幽晦道:「嚴長老,可否請您檢查一下唐夫人的眼珠有何異常?」

  嚴幽晦一怔,側目向唐守隅請示。

  唐守隅默默點了點頭。

  空氣靜默,嚴幽晦邁步走到唐夫人的遺體前。

  雁鸞霜站到遺體的頂端,道:「嚴長老不妨將身體低垂一些,這樣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說著,她纖秀的雙指小心翼翼地翻起唐夫人低垂的眼簾,問道:「您看到什麼了?」

  嚴幽晦的身軀不可抑制地一震。

  雁鸞霜已鬆開了雙指,看著她含笑不言。

  花纖盈忍不住問道:「嚴長老,您到底看見了什麼呀?」

  容若蝶搶在嚴幽晦之前回答道:「她不會告訴你的,因為她從唐夫人的眼睛裡,看到的正是自己的身影。但不是現在的,而是昨天傍晚的影像殘留!」

  雁鸞霜道:「一個人死前眼裡所見的最後一幕,在死後便始終凝結不散,所以誰的影像留在了唐夫人的眼睛裡,那人必定就是兇手!」

  嚴幽晦厲聲怒喝道:「你胡說,那只是我剛才身影反照在夫人眼中所致,哪裡來的這般歪理邪說!」

  唐守隅突然道:「早先我在後堂逗留了一會兒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受雁仙子之請檢查夫人眼眸裡殘留的影像。裡面不是別人的,更不是老夫的,是你─嚴幽晦的!」

  嚴幽晦如遭雷擊,血色全失顫聲道:「教主,您也相信她們的讒言陷害?」

  唐守隅沉悶的聲音如雷聲滾過:「事實如此,不得不信!」

  嚴幽晦猛然一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道:「大哥,你為什麼也不說話?今天中午我還和你在一起商議今晚各項籌備事項。我、我怎能分身而出,前往瀑藏石府殺害夫人?」

  周幽風神情複雜,悵然一歎道:「小妹子,事到如今你還是承認了吧!」

  他的話就如無上魔咒鎮住了嚴幽晦,半晌之後才見她神經質般地咯咯尖笑道:「大哥,沒想到你也落井下石,不肯拉我一把!」

  周幽風低下頭,澀聲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你做得太過分,大哥幫不了你。」

  凌幽如冷笑道:「小妹子,你和小妹兒演的好一出雙簧,差點把我害得萬劫不復!」

  花纖盈聽得雲裡霧裡,呆呆問道:「小妹子,小妹兒,什麼亂七八糟的?」

  花千迭長歎道:「盈兒,你還記得泉台上取笑爺爺的那句話麼?」

  花纖盈聽得真的愣住了,傻傻道:「您老人家不會是真的和她─」

  花千迭搖搖頭,道:「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真正的嚴幽晦!」

  水無痕驀地叫道:「老夫想起來了,嚴長老本是有位妹妹的,神態相貌無不酷似。可百年前冥教內訌,她不是已慘遭不幸了麼?」

  花千迭感慨道:「如果真這樣,也就沒有今日之禍了。小瑤,你縱能將令姐扮演得以假亂真天衣無縫,可她看老夫眼神,無論如何卻是你裝不來的。」

  花纖盈道:「原來爺爺你早就知道她不是嚴長老了。」

  花千迭苦笑道:「我怎麼料得到裡面有這多曲折?起初僅僅稍有困惑,等到容小姐將兇手鎖定在未出雍野的兩大長老身上時,老夫才有所醒悟。」

  唐守隅身形忽動,掠過身邊的周幽風等人,欺到兀自發怔的嚴幽瑤面前探手怒抓她的咽喉,動作之快,當真不能以「電光石火」來形容。

  嚴幽瑤一驚,下意識揮掌招架,唐守隅手腕一翻,抓住她的衣袖「嘶」地扯斷,立時露出白玉無瑕的整條胳膊。

  石中寒「啊」了聲,暗自懷疑唐守隅是否因為妻子慘死,所以要刻意凌辱嚴幽瑤。

  卻聽凌幽如嘿然一笑道:「守宮砂,小妹子,你好啊!」

  唐守隅拋開手中的碎布後退兩步,森然道:「你還有何可說?」

  嚴幽瑤雙目一閉,漠然道:「功虧一簣,天欲亡我!」

  花千迭發現不少目光都在偷偷打量他,老臉微微發辣道:「小瑤,令姐在哪兒?」

  嚴幽瑤不屑道:「若非你無事生非引來容若蝶的懷疑,我們姐妹的大計又豈會敗露?你現在還有臉問她在哪裡?」

  花千迭無言以對,歎息道:「罷了,罷了!」揮袖一拂,頭也不回退出了後堂。

  容若蝶道:「嚴幽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只因花宮主與令姐的舊情才導致敗露麼?實話告訴你,你們計劃中的破綻太多了!」

  嚴幽瑤睜開眼睛,嗤之以鼻道:「落到這步田地,自然任人指責了。」

  容若蝶搖頭道:「首先你們不該自作聰明留下唐夫人的遺體,以為這樣就會引發雍野四大長老與唐教主之間的相互猜忌,達到你們挑撥離間的目的,並可進一步嫁禍凌長老將她除去;其次鄧公子的發現提醒我,從前兩例兇案推斷這次的兇手,多半仍是以女性居多。

  「另外你們忽略了事成之後如何調換回來的問題,否則站在這兒的只要是真的嚴幽晦,結論很可能就會大相逕庭了。」

  凌幽如恨聲道:「只怕她們是沒想到,唐教主會提前今日敦請夫人回返雍野。若拖到明日大典前,找個機會調換回來,我想不當替死鬼也難。」

  嚴幽瑤神色不斷變化,先前的傲氣卻漸漸消逝。

  容若蝶步步緊迫道:「你們自以為很聰明,其實是作繭自縛,連自己怎麼被自己害死的都不知道!」

  嚴幽瑤徹底崩潰了,神情猙厲望向唐守隅道:「唐教主,剛才你真的從夫人的眼睛裡,看到了小妹兒的影像了麼?」

  唐守隅回答道:「若果真如此,何必多費這些周折?老夫更不必扯下你的衣袖。」

  「是了,」嚴幽瑤慘然笑道:「我輸的不冤。雁鸞霜的話我是不信的,可教主你的話卻讓我不敢不信!因為從我懂事起,就知道你一言九鼎!可沒想到,你竟也會撒謊,騙得我那麼慘!」

  唐守隅還沒來得及回答,鄧宣忽然道:「嚴幽瑤,為何你們會有五稜紫金錐,你們到底是受什麼人的指使?」

  木仙子也喝問道:「說,誰是你們的幕後指使?」

  嚴幽瑤掃了兩人一眼,冷冷道:「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是你和小妹兒先騙得我這麼慘!」唐守隅的語氣裡有著一縷淡淡的感傷,徐徐道:「你們不願兩教合流,我可以容忍;你們想害我,我可以容忍;可你們不該用殺害雲娘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告訴我,小妹兒在哪兒?」

  嚴幽瑤的臉色漸漸變得灰暗,銜著一縷莫測高深的笑容輕輕道:「你也不必知道。」

  雁鸞霜低咦一聲,彈指凌空點向嚴幽瑤,卻還是遲了一步,在指風點中嚴幽瑤的同時,她的嘴角溢出黑血,身軀緩緩地向後軟倒。

  葉幽雨搶上前一把抱住嚴幽瑤,落淚道:「小妹子,你何苦如此?」

  仇厲冷然道:「她死了,嚴幽晦就更不可能露面。」

  唐守隅的眉宇間有那麼一剎那動容,聲音卻一如既往地冷靜沉悶道:「凌長老,封鎖九曲幽徑大搜雍野,掘地三尺找到嚴幽晦!」

  凌幽如默默掃過嚴幽瑤的屍體,沉聲道:「得令!」身形晃動離開望泉樓。

  周幽風問道:「教主,明天正午的開壇儀式是否還要進行?」

  唐守隅斬釘截鐵道:「當然,盛事大典,千古傳承,絕不為任何事情中斷!」

  葉幽雨道:「可是夫人遭遇不幸,眼下無人可以主持,不如─」

  唐守隅哼道:「虧你還是執掌敝教禮事的元勳長老,莫非忘了我也能開啟聖壇?」

  葉幽雨和周幽風齊齊駭然變色,異口同聲道:「教主不可,請三思而行!」

  唐守隅不理二人,環顧賓客道:「今夜暫時到此為止,請容唐某單獨陪伴夫人一會兒。諸位可繼續到前廳用宴。」

  水無痕道:「天色晚了,老夫也該歇息啦。請唐教主與諸位長老節哀順變。」

  當下眾人在葉幽雨的禮送下離開望泉樓,各自回返住處。

  回到駐雲別院,仇厲不放心地道:「容小姐,今晚讓仇某親自在院中守值吧。嚴幽瑤雖已伏法,可嚴幽晦仍然在逃。我擔心她會暗中報復加害你。」

  容若蝶自信地搖頭道:「不會的,仇大哥儘管歇息好了。她們殺害唐夫人並非因為個人恩怨而一時衝動,實則另有更大的陰謀,現在嚴幽晦縱然恨我入骨,也不會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只為殺我洩恨。」

  話雖這麼說,仇厲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執意親自巡夜守值。

  箏姐合上門,說道:「小姐,您今天著實累著了,早些睡吧。」

  容若蝶坐在窗前,用手支著下巴輕輕道:「有件事我還要仔細想一想,否則今晚也是睡不著的。」

  箏姐透過窗紙看了看院中的仇厲,揚手祭起一道靈符壓低聲音問道:「小姐,你是在擔心林公子的安危?」

  容若蝶懶懶道:「很奇怪,我總隱約感到,今晚雁姐姐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箏姐寬慰道:「小姐多慮了,雁鸞霜怎麼可能和林公子碰到一起?果真如此林公子為何今晚沒有現身,不可能……」

  容若蝶猛地一警道:「不對!為什麼凌長老在辯解時,說的是「襄助雁仙子他們」?而雁姐姐自始至終隻字不提別人,這就是我一直覺得不妥之處!」

  箏姐竦然一驚,道:「不會那麼巧吧,也許與雁鸞霜在一起的是別人。」

  容若蝶搖頭道:「雁姐姐是一個人來的,又何需刻意迴避?箏姐,麻煩你將我的天機算籌取來,我要推演一下。」

  箏姐遲疑道:「小姐,要不明早再算吧。今晚先早點睡下養足精力。」

  容若蝶罕有地微怒道:「你難道不明白相距的時間越近,推算的結果也就越清晰準確麼?我不要睡覺,快將算籌取來!」

  箏姐無可奈何取出算籌。

  容若蝶燃起神香,洗漱淨手卻顧不得沐浴更衣,便雙目合起晉入冥想之境。

  細長的算籌劈啪脆響,不斷變幻各種徵象,容若蝶的臉越來越蒼白,彷彿隨時可能倒下。

  箏姐幾次想阻止她,卻終究沒有開口,因為她清楚,一旦打斷容若蝶的冥想演算,她必定會無比執著地重新來過,除了更多耗費她的心神之外,別無結果。

  然而一個人的命運乃至愛人的生死,果真是這小小的算籌能夠道明的麼?容若蝶的手無法克制地在顫抖著,心頭不敢疏忽成千上萬推算變化中的任何一項可能。

  她卻忘記了,在卜算別人生死的同時,自己正在無聲無息地煎熬壓搾著脆弱的生命與心血。

  或者,沒有人會真的忘記,只是她甘之如飴,惟有一心祈求愛人平安。

  更深夜漏,神香漸漸燒向末尾,窗外起了風,拍打在窗紙上沙沙地輕響。

  外面很靜,屋裡也很靜,靜得可以聽見命運之神在呼吸。

  忽然樓外仇厲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看著窗紙上透著的容若蝶弱不禁風的纖柔身影,沉聲說道:「容小姐,觀止池雁鸞霜雁仙子來訪!」

  容若蝶手中的算籌「嘩」地灑落一桌,怔怔注視著失手中形成的最後卦象,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腳步響動,雁鸞霜牽著曹衡登上了小樓。

  箏姐打開門,就看見雙目紅腫的曹衡正往雁鸞霜的身後縮,她的心莫名一沉,深吸一口夜晚的寒氣側身道:「雁仙子請。」

  雁鸞霜低聲道謝,牽著曹衡步入屋內。

  容若蝶機械地抬起臉,強顏笑了一笑道:「雁姐姐,你還是來了。」

  雁鸞霜掃過桌上的算籌,低低道:「這刻你最不想見的人,其實就是我,對麼?」

  容若蝶仍試圖極力保持鎮定,可她的眼神已出賣了主人,虛弱地緩緩道:「我很累,真的只想知道他在哪裡。」

  雁鸞霜道:「就是他告訴我殺害唐夫人的真兇身份,也為他自己報了一半的仇!」

  容若蝶的嬌軀猛向前倒,最後關頭被箏姐攙扶住,唇角一縷殷紅如花的血絲淒艷地滴灑在算籌上,那是一枚死簽。

  曹衡終於「哇」地哭出來,邊哭邊道:「怪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乾爹!蝶姨,你─我─」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嗓子只剩下乾嚎,什麼也說不清楚了,只掙脫雁鸞霜的手,爬到容若蝶膝上號啕大哭。

  顯然,雁鸞霜已經知道她和林熠的真正關係,所以曹衡才會如此表現。

  容若蝶伸手輕撫曹衡的小腦袋,什麼話也不說。

  林熠死了,他竟死了!這個可怕而真實的念頭,一次次電閃雷鳴轟擊著她的腦海,她只覺得所有的呼吸都停頓,所有的思維都凝固,身心都在麻木。

  停止了思想,停止了感受;不願思想,不願感受!

  她只知道,曹衡這樣的孩子是不會騙自己的,若騙,也絕瞞不過她的眼睛,所以,雁鸞霜才會帶他來。

  為的,就是可以不用多一個字,卻能告訴給自己一個最殘忍不過的答案!

  半晌,她的喉嚨裡才艱難地吐出八個字:「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因為他知道瞞不過你,」雁鸞霜幽幽地回答道:「他也不願瞞你……任何事。」

  容若蝶閉起晦暗失彩的眸子,喃喃道:「求你,告訴我你是在騙我─」

  雁鸞霜眼裡瀰漫起哀傷與無奈,她深深地體會到,容若蝶與林熠之間的感情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

  這樣一個少女,輕描淡寫間可以辟易群魔、策動萬鈞,然而現在卻軟弱無力地對她說出「求」字。

  一點殘香燃盡,灰色的香燼忽然折斷,宛若失去飛翼的天使墮入塵土。

  雁鸞霜默默攤開手心,一枚碧玉從她的指尖滑落,晃動在容若蝶眼前。

  「這─是他最後要我轉交容姐姐的東西。」她說道。

  容若蝶癡了,慢慢伸出手握住冰涼的執念玉,可再感受不到曾經有過的溫暖。

  雁鸞霜俯下身,將曹衡輕輕從容若蝶的膝上抱起,小傢伙一動不動,竟是哭昏了過去。

  線頭是斷的。兩根絲線無力飄蕩,靜靜垂到她的胸前,她用手指捻起絲線,打結。

  絲線卻亂了,從容若蝶的手指尖脫落。

  她呆了一呆,再次捻起線頭重複剛才的動作。

  兩次,三次,四次─這線頭怎也系不上,可容若蝶竟似也不在乎失敗多少次,只管努力嘗試著繼續這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動作。

  終於,兩根斷線牢牢地糾纏在了一起,永遠也不會再分開,譬如她和他。

  所有的人同時暗暗鬆了一口氣,而她自己,唇角也流露出一縷欣然的微笑,珍重地將執念玉掛在了微微起伏躍動著的心口上。

  那處,還有另外一枚屬於她的碧玉,它們在一起,一起閃動令人心醉的光輝。

  容若蝶垂下眼簾,凝視著胸前的兩枚碧玉微笑道:「好看麼?」

  「好看,很好看。」雁鸞霜除了這樣乾巴巴的回答,已說不出其它。

  「他若見了,也一定喜歡。」容若蝶不知是否聽到了雁鸞霜的回答,只管專注地用纖手輕輕撫摸著執念玉。

  「小姐!」箏姐突生不祥的預感,驚惶地喚道。

  容若蝶輕聲道:「箏姐,麻煩你送雁姐姐和曹衡下樓吧。對不起,我要失禮了。」

  「容姐姐,」雁鸞霜還試圖做一次努力,低聲問道:「你不問我是誰害了他?」

  「明天吧,」容若蝶沉靜地回答道:「我……累了。」

  雁鸞霜一震。她竟連殺害林熠的元兇也不願意知道了麼,怎會這樣?

  她悄悄望向箏姐,用傳音入秘道:「今晚鸞霜想留在樓下歇息,希望不要介意。只需有張床能安排小曹衡睡下即可。麻煩你盯緊容姐姐,迫不得已時就封了她的經脈強制她入睡,只要能過得今夜,明天應該就會好起來。」

  箏姐會意頷首。她明白雁鸞霜「迫不得已」四字的含義,容若蝶如今的狀況之下,強封經脈如同飲鴆止渴,對身心傷害異常巨大,而且等她醒來,一樣還會沉浸在相同甚至是更深的哀傷中。

  否則,有誰能忍心眼睜睜看著她如此失神枯萎,而彷徨無助呢?

  雁鸞霜抱著曹衡走到門口,叮囑道:「容姐姐,你一定要等我告訴你!」

  容若蝶沒有回答,直等雁鸞霜走出屋子,她才用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得聲音喃喃道:「他死了,知道兇手是誰?能讓他復活麼?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替六哥復仇的事,就拜託你們了。」

  箏姐只看見容若蝶的嘴唇在動,卻聽不到她在說什麼,擔憂道:「小姐,服一枚丹丸再睡吧?」

  容若蝶雙手用力支撐著想站起來,喘息道:「幫我去梳妝台,快點好麼?」

  箏姐一愣,扶住她問道:「這麼晚了,小姐還要梳妝出門?」

  容若蝶搖頭淺笑道:「女為悅己者容。稍後見著他,我想讓他看了開心。」

  箏姐驚聲道:「小姐,你不會─」

  「我不會自殺的!」容若蝶泰然自若道:「我只是相信即使他真的走了,在去地府前也一定會先來看我,和我告別。所以,我要睡著,等著夢裡見他。」

  箏姐攙扶著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容若蝶拿起粉撲,像在自言自語道:「他一定會來見我的,他還沒告訴我,那天對著流星許下的心願是什麼呢?」

  靈僕無語,箏姐甚至無法作出一個難受的表情,只能默望著容若蝶補粉、描眉、點紅、梳頭─宛如一個即將出閣的新娘。

  突然容若蝶對著銅鏡夢幻般地微笑道:「你看,他來了。」

  箏姐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卻是空空蕩蕩,等她再回轉過目光,駭然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容若蝶最後的微笑中,心跳已停。

  「小姐─」她用盡全身力氣企望能將她喚醒,但容若蝶卻真的睡去,一睡不醒。那一刻,眼中有林熠的身影,只希望不要有人再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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